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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長安十二時辰)六州歌頭》作者:冼池【完結+番外】短篇。

《(長安十二時辰)六州歌頭》作者:冼池【完結+番外】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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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閱讀須知】
女票李必,激情發文!
瑪麗蘇蘇蘇蘇蘇蘇蘇!

內容標籤: 甜文 爽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姜竹。李必。 ┃ 配角:張小敬。檀棋。 ┃ 其它:長安十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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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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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長安女

  姜竹抹了一把嘴上的柿子汁水,在桌上放下了幾個錢,這才拍了拍胡服上的塵土,拿起沒吃完的柿子放在手心,卷起一卷書別在腰間,向著人群中走去。

  明日就是上元節了,她也因此從東都洛陽回來與家人團聚,順便了結一件事情。

  「小娘子上元安康!」

  「上元安康!」

  姜竹對上幾個孩子眼巴巴的表情,不由輕笑一聲,將手中的兩個柿子遞了出去。

  「小娘子貌若天仙!」

  幾個孩子笑鬧著跑開了。

  姜竹望著他們的身影,迎著陽光露出一個笑容,卻又很快收斂了起來。

  此刻西市正是熱鬧的時候,更有不少高鼻碧眼的胡商趕著進市送貨,姜竹在天水不知道見過多少胡人,早就見怪不怪了,徑直走向坊門。只是她還未到坊門前,便被一隊人吸引了目光。

  這是一隊胡商,正在回答西市署署吏的問題,這本就是入市的手續,無可厚非,但這個商隊首領的行為舉止卻太過奇怪,不由吸引了姜竹的目光。

  她自幼受表兄教導,知道與人相交最重要的就是先讀人心,只有通曉人心才能知道眼前這人是否值得相交。

  這個商隊首領表情木訥,但身材高大,肌肉扎實,時不時還有一些習武之人才有的小動作,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姜竹瞄向他後面的貨物,並不是什麼貴重之物——西市販賣的大多是面向長安居民的貨物,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名貴之物,也正因為如此,這隊人馬才顯得可疑。

  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卻只帶這些貨物,實在是得不償失。

  姜竹正思量著,忽然間與那人對上視線,只見他雙眸漆黑,泛著冷光,不由也凝神注視著他。

  不過彈指,那人已經轉過了頭,不再看她。

  姜竹這才收回視線,抬腳走出西市。

  她是經歷過生死的人,什麼都不怕。

  姜竹走出去幾步,忍不住又轉過頭看向那對胡商,只見他們已經過了關口向西市走去,先前那個胡商首領身邊還多了一人,她又看到署吏向懷裡裝了些什麼,心中了然。

  只是她今日有要事要做。

  姜竹與姚汝能約好了時間見面,是在西市的一家酒肆當中,她坐了不一會兒就看到姚汝能挑簾進來,不由有些驚奇。

  「阿兄怎麼來得如此準時?難道是太子體恤阿兄,准你上元節歇息?」

  姚汝能挺了挺胸脯,臉上有驕傲之色,道:「我可是四品衛率,太子身邊少不了我!這是太子聽說你今日要回來,才准我來接你。」

  「原來如此。」姜竹想了想,又道:「太子不是不知道,我在外這麼多年,還不至於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用得著阿兄來接我?」

  姚汝能四處打量了一番,這才湊近姜竹,壓低聲音:「今日長安有賊,街上要抓賊,危機四伏,太子體諒我,才准我出來照看你,將你送回右相府邸。」

  姜竹微微挑眉:「捉賊?捉哪門子賊?」

  「是突厥的狼衛,靖安司得了他們入城消息,因此要在今日捉住狼衛,弄清他們的目的,釣出他們背後之人。」

  「這樣啊……」姜竹若有所思,隨後道:「那想必今日靖安司上上下下都很忙了……」

  「那自然……」姚汝能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道:「你不會是……」

  姜竹微微頷首,道:「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我絕不會再回長安,一定在外做個遊俠兒,等老了就找個地方了此殘生。」她思慮了片刻,道:「既然他那裡還忙著,我就先回一趟右相府,大兄還在等著我。」

  姚汝能應了一聲,將面前碗中的酒一飲而盡,這才放下酒碗,道:「走,我送你回去。」

  兩人走在東市街上,此時東市已經熱鬧起來,姚汝能不由感歎道:「這才是盛世氣度啊。如今的上元節比以往還要更加熱鬧。」

  姜竹嗯了一聲,道:「可惜還是如同以前一樣令人厭惡。」

  姚汝能靜默無聲。

  姜竹的父親是楚國公姜皎,當年可是能與當今聖人稱兄道弟的人物,官居太常卿,三品官員,兒子更是與公主訂下了婚事,彼時姚汝能在姜府受姜家人照料,自然是看到了姜家的繁花似錦。只可惜這樣一個鐘鳴鼎食之家,卻因為姜皎將廢後一事告知朝臣、勸阻聖人而毀於一旦。好在當初姜皎有先見之明,為姜竹訂下了一門親事,「嫁出去」的女兒不能算姜家的人,因此姜竹才得以保全,而姜竹未來的婆家正是如今靖安司的司丞李必。

  彼時姜竹也不過五歲,在李府與時年三歲的李必度過了一段童年生活,算是避難,之後就跟著任國子司業的表兄及他的家人一起生活了。

  不過姚汝能在太子身邊任職,李必更是太子伴讀,因此兩人也時常見面,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不過姚汝能也算是看著兩個人一起長大的,姜竹和李必之間有沒有貓膩他能看不出來?

  姚汝能還真的有點猜不准。

  李必就不用說了,從小修道修到二十三歲還沒履行婚約,臉上大寫「清心寡欲」四個字。而姜竹也是少年老成那一類,生得聰慧,更時看透人心,對於長安深痛惡絕。

  這樣看來兩個人還是有一點般配的。

  「阿兄怎麼不說話了?」姜竹遲遲沒有聽到姚汝能回話,不由有些奇怪。

  姚汝能這才從自己的思緒中掙脫出來,笑道:「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像是有點惋惜,道:「還記得你剛出生沒多久,我與慶初弟弟圍著看你,那時你玉雪可愛,剛學會喊人那會兒還天天喊阿兄阿兄,我與慶初弟弟都爭著說你是在喊自己。」

  姜竹狀似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道:「阿兄又說傻話。」

  姚汝能笑著攬過她的肩膀,道:「還是小時候好啊——」

  姜竹知道他懷念什麼,道:「阿兄在太子手下做事,以你的才能,遲早有一日會熬出頭的。」她拍了拍腰間的書卷,道:「阿兄的書我可是看過了,甚是好看。」

  「我還不用你一個小丫頭安慰我。」

  姜竹哦了一聲,又道:「剛才我在西市看到一群人,很是奇怪。」

  「怎麼說?」

  姜竹將剛才自己觀察到的和姚汝能說了一遍,又加以自己的猜測,隨後半開玩笑地說道:「說不準那就是一隊狼衛呢。」

  兩人剛走了沒多久只聽到附近傳來喧鬧聲,姜竹不由停下步伐,她在天水住了一段時間,那裡亂得很,早就養就了她時刻警惕的習慣。

  姚汝能本來不想多管閒事,只是姜竹停了下來,他也只好停下步伐,道:「走吧,這個時候就別去湊熱鬧了,早些回去才對……右相想必很想念你。」

  姜竹瞪了他一眼,道:「阿兄怎麼還是這樣,遇事就想躲開。」

  姚汝能嘿了一聲,解釋道:「我這叫做小心謹慎!你一個小娘子怎麼也和那些粗人一樣莽撞!」

  姜竹可不管那麼多,只是拉著他向聲源處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那就和我這個粗人一起去看看,說不定阿兄的小心謹慎還能派的上用場!」

  姚汝能被她拖著沒辦法,只好跟著她一起過去,沒想到出現在那裡的竟然是太子的旅賁軍,姚汝能瞬間打起了精神——原來這狼衛真的在西市,隨後他便上前去詢問旅賁軍的士兵。

  姜竹聽了個大概,知道這是靖安司安排下來捕捉狼衛的任務,更是太子手下的實差,難怪太子交給李必來管,畢竟李必是他少數的可以真正信得過的人。姜竹抬腳走進院子內,只見裡面躺的大都是胡服打扮的男子,旁邊的士兵想要攔她,看到姚汝能沖著他搖搖頭,只好重新站了回去。

  姜竹在院落中轉了一圈,最後才道:「少了兩個,對不對?」

  姚汝能出聲問道:「你看出來了?」

  姜竹微微頷首,道:「少了他們的首領,那個高大的男子,還有後來與他一同進來西市的男子。現在去調西市署公文,便可知道他們的身份,送到他那邊就好。」她轉過身走向屋內,只見裡面有一個身著甲胄的男子坐在地上痛哭,唇上還有一道疤痕,像是刀刃留下的傷疤,他身上的盔甲還滴著水,有可能是這附近水渠中的水。他旁邊還有一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脖子上有一道刀痕,已然斃命,姜竹一眼認出了他,喃喃道:「只少一個了。」她接著問道:「逃掉的那個是從水渠走的?」

  旁邊的士兵對上她淩厲的視線,不由心中一顫,立刻道:「是。」

  姜竹半蹲下身查看屍體的情況,問道:「傳信了嗎?」

  士兵冷不丁聽到她說話,見她盯著自己,立刻回答道:「已經讓望樓給李司丞傳信了。」

  姚汝能跟在她身後,道:「阿竹,你還記得那個頭領的樣子嗎?畫下來也算有個線索。」

  「自然記得分毫不差。」

  原本還在地上坐著痛哭的男子聽到她的話抬起了頭,雙目通紅地盯著姜竹,道:「你能畫出那個狼衛的樣子!」

  姜竹低下身觀察了他身側的屍體片刻,沒有分一個眼神給他,只是出聲道:「自然,我這幾年雖然在隴右居住,但畫技並未生疏。」

  「你是什麼人?」

  姜竹抬起頭看向他。

  眼前這個女子身著胡服,髮髻高梳,眉毛也未曾修過,黑瞳中閃著精光,倒有幾分少年郎的樣子,氣質卻猶如明月高懸,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意,讓人望而生怯。只是她一雙眼睛不失女子圓潤清澈,又生得唇紅齒白,使人一眼便能看出她女子的身份,便少了幾分疏遠,多了幾分可親。

  姚汝能驕傲道:「這是我小——」

  「隴右天水姜清客。」不等姚汝能開口介紹,姜竹就已經解釋完畢,她說完才想起這是自己在外的遊俠名號,停頓了一下,這才接著道:「我在家中行十六,叫我十六娘就好。」

  姚汝能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妹……」

  「我同你們去靖安司。」

  姚汝能驚訝:「今日這個時候就去解約?」

  姜竹白他一眼,道:「解約這事什麼時候都可以,狼衛可是大事。」

  「那你不回右——不回你大兄家中了?」

  姜竹搖搖頭,道:「反正相隔不遠,沒什麼差別,處理好這檔子事再回去也不遲。」

  一行人到了靖安司,姜竹自己走在隊伍後面,似乎有些躊躇不決。

  姚汝能陪在她身邊,借機打趣道:「難不成這堂堂的『隴右天水姜清客』也會害怕?」

  姜竹瞪他一眼,撇撇嘴道:「還不快些帶我進去,旅賁軍的門可不好進。」

  「好好好,咱們走。」

  兩人進了門便看到李必一身青色道袍,手執拂塵挺直身子站在那裡,正與先前旅賁軍的名叫崔器的漢子說話。

  他說完之後便抿著唇,讓人將崔六郎的屍首抬走,崔器便也跟著離開了,其餘人也按照李必的吩咐各司其職,紛紛離開,一時間庭院內只有李必與身邊侍奉的檀棋以及站在二人對面的姚汝能、姜竹兄妹。

  李必思慮片刻才抬起頭,這才看到姜竹站在靖安司門口,遙遙地望著他。

  李必有些驚愕,他張了張嘴,道:「石榴——」隨後他作揖道:「姜十六娘。」

  姜竹也作萬福禮回他:「李郎。」


第2章 長幹行

  細細的筆尖輕輕滑過紙面,姜竹畫完最後一筆,這才放下手中的筆,道:「畫好了。」

  李必道:「此人名叫曹破延。」

  姜竹又在旁邊批註他的姓名與長相特徵,雖然寫得著急,但字跡仍舊不失工整。

  姚汝能已經將剛才的事情說了個大概,李必方才知曉姜竹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不等李必開口,姜竹接著道:「我抄的速度快,再叫幾個人一起抄下這些資訊,將這些資訊特徵發佈給城中的不良人,儘快找出狼衛。」

  李必叫來幾個人和她一起抄寫資訊,又道:「狼衛之事不宜令太多人知曉,若是大肆捕捉,必然引起百姓恐慌。」

  「曹破延從水渠走的,一百零八坊中,水渠四通八達,想要鎖定其中一坊未免太難,這些不良人們最知曉城中消息,四通八達,更有黑白通吃之人,李郎可以通過注色找一個合適的人選,來協助靖安司斷案。」姜竹手中的筆頓了一下,道:「若是不介意,找守捉郎與某些囚犯也未嘗不可。」

  李必沉思不語,一旁站著的徐賓卻不由有些緊張、激動,輕微地挪動了一下步子。

  姜竹抬眼看向李必,見他站在那裡皺著眉頭思索,揶揄道:「怎麼?是怕我大兄讓我來害你們嗎?」

  李必微微一愣,立刻否認道:「我並未有此意。」

  「放心,我自金光門進來之後直接去了西市與阿兄赴約,還沒有回過林府見大兄。」姜竹像是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輕聲道:「別的不說,我也是你的發小,良心未泯,不會害你。何況你我舊約在手,要是害了你,我不就要守寡了嗎?」

  李必被她兩三句話挑的有些尷尬,只好轉移話題道:「將注色都拿來,選一個合適人選。」

  徐賓有些迫切,他攥緊了袖口,道:「不如以大案牘術來選出最佳人選,司丞以為如何?」

  姜竹還沒聽說過這個詞彙,不由有些訝異,出聲問道:「什麼是大案牘術?」

  徐賓沉聲道:「利用注色來篩選有效資訊,這樣可以篩選出最佳人選。」

  「原來如此。」姜竹見他面色平靜,並無異樣,不動聲色地走到姚汝能身邊,對李必道:「李郎覺得呢?」

  李必首肯:「就按照徐主事所說的做吧。」

  徐賓面露喜色,立刻轉過身開始運算。

  姜竹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只是對李必道:「這事情能與我細說嗎?」

  李必沉默不語。

  檀棋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也不出聲。

  姜竹也不在意他對自己有所隱瞞,只是道:「之前阿兄已經與我說了一部分,我也大概清楚來,這崔六郎是你們派去的暗樁,是不是?」

  李必微微頷首。

  姜竹在門口光亮處踱步,道:「若是外鄉人到了長安,第一件事應當就是找個熟門熟路的人——投石問路,而這些狼衛有所圖謀,自然也要向崔六郎索要一件東西。」

  「長安輿圖。」李必在屋內,因為光線昏暗,臉上的表情變得晦澀不明,他沉聲道:「私自買賣輿圖是重罪,定無人敢犯,旅賁軍也並未有人見到有輿圖在。」

  「找個仵作來為崔六郎驗身。我去時崔六郎躺倒在地,應當是他的弟弟崔旅帥挪動過屍體,但屍體有掙扎打鬥過的痕跡,輿圖不在有可能是崔六郎在與曹破延爭鬥時將輿圖藏了起來。」

  李必垂手思考了片刻,道:「找仵作倒是不難,不過崔六郎是崔旅帥的阿兄——」

  徐賓突然開口道:「張小敬!」

  姜竹與李必不約而同地看向他,李必不由有些急迫地看向徐賓,道:「他的注色呢?」

  「我這就去拿。」

  不一會兒,徐賓就拿著張小敬的注色過來,道:「司丞,他的注色在這裡。」

  李必接過注色,細細地流覽了一遍,他思量了片刻,合上注色道:「張小敬……」

  「怎麼?」姜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此人經歷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李必看到一旁的徐賓似乎猶豫要不要與姜竹說這些,便主動開口道:「沒什麼。他曾是隴右兵,後來做了萬年縣不良帥,做了整整九年,因為殺了熊火幫三十四人與他同級的官員才入獄,罪屬十惡之九,不義,按唐律應處以死刑。」

  張小敬昔日可以殺掉同僚,今日也可以殺其他人。若是他對李必做出同樣的事情,後果不堪設想。

  姜竹應了一聲,自語道:「隴右兵……」

  檀棋對李必低聲道:「公子,此人性情兇殘,還是小心為妙……」

  姜竹忽然開口道:「馬上就要到巳正了吧。」她起身望了一眼漏刻,喃喃道:「白日何短短……」

  李必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漏刻。

  「大兄曾經教過我,用人之道,究其根本,唯有八字——用之、信之,疑之、棄之。他雖奸詐,可話並不錯。」姜竹走近他幾步,道:「既用則信,不用則棄,無怨無悔。」

  李必對上她的視線,凝視許久,這才開口道:「將張小敬提出。」

  檀棋應了一聲,帶著幾個旅賁軍士兵迅速走了出去。

  「提人好說,如何禦下可就難了,他可是死囚,黑白通吃,殺人不眨眼。」

  李必搖搖頭,道:「十六娘忘了,城內有望樓,三百步一設,他插翅難逃。」

  姜竹知道他想的太過簡單,只道:「我知道李郎讓他不逃簡單,可要讓他心甘情願做事就難了,禦下不止是身體,還有內心。」她見李必不說話了,接著道:「隴右兵常年艱苦戍守邊境,但卻無路晉升,到了退伍之齡後大多回家務農,也有從商之人,但卻鮮少有人繼續為朝廷做事。張小敬卻願意繼續在長安做個不良帥,心中恐怕有他自己的道,與你我盡不相同,大義雖好,卻未必適用於他。」

  李必一時詞窮,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明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姜竹見他真的聽進去了,這才轉向懸在空中的長安輿圖,正要說話,姚汝能已經出聲道:「誒,你們兩個都這麼久沒見了,不多說幾句嗎?郎君來娘子去的,我聽著都累!」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看向姚汝能。

  「此處是靖安司,不好與十六娘敘舊,待到今日狼衛之事解決,我再親自前往府上拜會十六娘。」

  姜竹瞥了一眼姚汝能,道:「阿兄不好好為今日狼衛的事情出力,還有心情閒談?」

  姚汝能哼了一聲,嘀咕道:「好心當做驢肝肺……」說完,他走到庭院中,一副不想搭理二人的樣子。

  姜竹轉過身瞧著長安輿圖,瞄了李必一眼,開口道:「檀棋辦事倒是越來越俐落了,看來她跟在你身邊沒有少吃苦。」

  李必微微一愣,沒想到她會和自己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是我不好。」

  姜竹看向他,道:「七年前你去修道,道法如何了?」

  「我心神未定,道法難以大成。」

  姜竹抿唇一笑,有意調侃道:「難道是因為思戀凡塵?」

  李必被她這麼一說,耳尖有些發紅,卻還是清了清嗓子道:「石榴怎麼會回來?」

  姜竹露出一個笑容,道:「明日上元節,你若是有閒暇,我再和你說吧。」她指指身後的靖安司官員,道:「你公務纏身,我不好多話。」

  李必耳尖越紅,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道:「好。」

  姚汝能倚著門框向裡張望,看到姜竹臉上帶笑,李必依舊平靜地站在那裡,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總擔心姜竹今日吐出點驚天地泣鬼神的話,把李必氣得拂塵都拿不穩了,畢竟論起調皮,小時候的姜竹可誰也不輸。

  不一會兒,檀棋就帶著人回來了,姜竹也不避諱,跟著李必一同去了破敗的偏殿,見見這位隴右兵出身的不良帥。

  張小敬身材高大,左臉有一道疤痕,只是因為在牢裡待的太久,面容有些消瘦,但一雙眼睛卻閃著寒光,姜竹只一眼就能察覺到他曾經是個軍人。

  姜竹翻了翻手中的注色,上面寫著「十年隴右兵,九年不良帥」,想必也是個一心為國的人,不知怎麼竟然會下手殺害自己的同僚,而李必也很順利地說服了張小敬。

  既然李必願意給張小敬一條生路,張小敬自然也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領,不出意料,他很快發現了被崔六郎吞下的長安輿圖,更證明了這些狼衛要做的事不簡單。

  姜竹見靖安司這邊還算順利,也打算回林府歇息了,姚汝能被李必安排了任務,也不能再送她回去,臨走前還不忘向姜竹八卦:「怎麼突然點撥起小道士了?」

  姜竹毫不猶豫地開口道:「因為他傻且軸。」

  姚汝能險些噴笑出聲。

  「道法修的再多,卻也未必能知曉人心,長源想要避世明道,卻不知曉道越辯越清。」姜竹頓了頓,道:「什麼苦行都比不上歷經人間悲喜。」

  姚汝能斂了笑容,嘴上調侃道:「就算解約了,你們兩個也還是發小,你說話就不能口下留情些嗎?」

  姜竹想了想,露出一個笑容,道:「他是天上人,不識塵間客。」

  「真解約,你捨得嗎?」

  「捨不得也要捨得。怕耽誤他。」姜竹不耐煩地沖他擺擺手,道:「快點去吧,張都尉可沒你那麼多時間。」

  
第3章 滿庭芳

  東市與西市相距不遠,姜竹一路走回去沒少見熱鬧,等到了林府已經是午初時分,門口早就有林娘子派來的人守著,看到姜竹到了,立刻上來迎接。

  「十六娘可回來了,娘子已經念叨許久,奴等晨起便在這裡等著了。」

  姜竹讓幾個奴婢免禮,出聲問道:「嫂嫂呢?」

  「娘子在廚下著人安排午食,因著知道小娘子要回來,特意備了小娘子最愛吃的金乳酥等小娘子回來,知曉小娘子一路奔波。」

  姜竹嗯了一聲,又問道:「大兄在花房嗎?」

  「阿郎在花房賞花呢。」

  「先去見大兄吧。」

  「喏。」

  姜竹到了花房時,一股暖意撲了過來,她不由輕輕呼出一口氣。花房中沒有伺候的奴婢,僅有一人背對著姜竹,半彎著腰湊近花枝,似乎是在修剪花草,那人正是如今大唐的宰相林九郎。長安的時鮮花卉都在花房中整齊擺著,更襯得暖房中一片融融春光。林九郎聽到她的聲音,頭也不回,只是道:「小茶回來啦。」

  姜竹行禮道:「大兄。」

  林九郎放下手中的剪刀,接過李四方遞來的手帕淨手,道:「巳正開市,小茶怎麼午初才回來?」

  李四方行禮道:「見過十六娘,十六娘安康。」

  「四方。」姜竹微微頷首,對林九郎道:「大兄要是不知道我為何午初才回來,就不是大兄了。」

  林九郎嗤笑一聲,隨後走到她身邊,輕輕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額頭,道:「你啊,還是鬼機靈。在外累了好幾年,天水那邊又亂,你還非要回去為舅父守著。要不是你自小跟著武師學了一身好武藝,又機敏聰慧,我與你嫂嫂哪裡敢讓你孤身前往天水。」

  林九郎當初雖然准許姜竹孤身前往天水,但姜竹一路上都暢通無比,各地更有打點,等到了天水,姜皎的墓地竟然都已經被修繕了一番,旁邊更有已經建好的房屋供姜竹守靈。

  也是那個時候,姜竹才明白自己的大兄已經是炙手可熱之人。

  姜竹莞爾,挽著林九郎的臂膀道:「好久沒見大兄,大兄老了,還喜歡嘮叨了。今朝我回來了,大兄與我還有嫂嫂一起用午食吧。」

  林九郎對她很是親昵,道:「哼,如今也就你敢這麼說我了。」

  姜竹若有所思,道:「那大兄覺得,是有人說好還是沒人說好?」

  林九郎停下腳步看向他,道:「那要看是誰說了。你我是親人,但外面的可是豺狼虎豹。」

  姜竹對上他不容置喙的眼神,只能低聲應了一聲。

  林九郎見她不說話了,主動開口道:「先去靖安司看了你那個未婚郎君,是怕他因為修道長得不俊俏了?」

  「大兄——」姜竹拖長了聲音,眼巴巴地望著林九郎。

  她並不因為林九郎調侃她的婚事而羞怯,只是因為猜不到林九郎提起這件事的用意而感到不安。

  林九郎攜著姜竹向後廳走去,邊走邊道:「你嫂嫂念叨了你的婚事許久,既然那李必出山了,你們兩個的婚約還是要儘快履行才對。」

  姜竹微微一愣,有些心虛,道:「我以為大兄不喜歡他……」

  「他若是做我的妹婿,我自然不會不喜歡他,不僅不會厭惡他,我更要教導他、提拔他,叫他光耀大唐,更要光耀我林家的門楣。」林九郎說完,眼睛眯了起來,冷聲道:「可他若是甘願做那門外的豺狼虎豹,我也不能手下留情。」

  「大兄……」姜竹惴惴不安,拽著他的袖子小聲道。

  等到了後廳門前,林九郎停下腳步,盯著姜竹道:「他昔日三次推延婚期,侮辱我們林家,學做那些窮讀書的沽名釣譽之徒。這些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姑且可以不追究,可這才他若是再這樣不識抬舉,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什麼無情呀!明日就是上元節了,阿郎說什麼無不無情的!」林娘子從後廳中走出來,看到姜竹與林九郎站在一起,眼眶不由有些濕潤,道:「小茶瘦了,看著也高了,還黑了一點……不知道舊日備下來的婚裙還能不能穿了……」

  林娘子與林九郎是少年夫妻,如今也已經年過半百,雖沒了年輕女子的嬌豔青春,但氣質溫婉,更因為持家多年而雍容大方。

  姜竹見她額角多了幾絲白髮,不禁哽咽道:「嫂嫂……」

  林娘子只是笑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快些進來,午食都讓人備好了。」

  林九郎帶著姜竹一同進入後廳,一邊道:「她這是變著法兒罵我老了,挺不直腰板了。」

  姜竹收了眼淚,打趣道:「大兄之前不是還說只有我敢說你嗎?」

  「哼……」林九郎半閉著眼:「先前家裡就你們兩個女人,我辯不過你們。」

  一頓午食吃得還算盡歡,之後林九郎還有事務要處理,便由著林娘子帶著姜竹沐浴休息。

  「今日我聽著外面熱鬧,可你大兄不想我出去,難得你回來,一會兒休息一陣子,咱們一起出去熱鬧熱鬧。」林娘子接過一旁的女婢遞來的木槿葉漿,溫柔地為姜竹洗髮。

  姜竹看她滿目期待的樣子,笑著揶揄道:「嫂嫂又有幾時沒有出去過了?」

  「我也記不得了。阿郎也是擔心我。」林娘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要先守住我們這個小家,才能讓阿郎專心守住他的事業,好好為聖人做事,守住我們的大唐。」

  姜竹低聲嗯了一聲,又道:「今日有小茶在,嫂嫂與我儘管出去遊玩就是。」

  林娘子露出一個笑容,道:「我知道的,我們小茶現在可是出息了,不輸男兒郎的。」

  姜竹用濕布巾擦拭身上的塵土,林娘子忽然對周圍其他女婢揮揮手,讓她們下去,隨後湊到姜竹耳邊,道:「正好今日你也帶我去見見那個李長源,看看究竟是個什麼人,竟然這樣對待我們小茶,你大兄卻還不生氣的。」

  姜竹向水裡一縮,小聲道:「他今日還有公務,怎麼來見嫂嫂?」

  林娘子嘀咕道:「怎麼上元節還有公務……聖人未免太不體恤……」

  「嫂嫂——」

  「好啦好啦,我不說了,多說多錯,阿郎說過了。你們兄妹雖然年齡相差大,可性子是一模一樣!」林娘子用瓠子舀了水為她沖去木槿葉漿,用梳子為她梳發,感慨道:「記得你剛來我們家的時候,還只有十歲,小小的個頭,乖得不得了,我們就都叫你小茶。我沒有女兒,看到你就心生歡喜,將你當做女兒來疼的,只要你過得好,我心裡也就踏實了。」

  當初姜家人不是被處以死刑就是被流放,無人敢接納姜竹,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惹怒了聖人,昔日車馬雲集的景象也不過是作假,就是表兄林九郎也因為母親與楚國公姜皎是兄妹而不敢照顧姜竹,以免被牽連。

  唯有李家願意接受姜竹,從不提及取消婚約一事,反而細心教導姜竹,李家六世高門,門風極佳,那時她與李必一同學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舊曆十六年,林九郎在朝中總算站穩了腳跟,這才將姜竹接到林府教養,那時太子還尚且不是太子,李林甫自然也沒有與他那樣的針鋒相對,反倒是關係不錯,現在想來,那時候反而是姜竹最為快樂的時候。

  姜竹想到這裡,眼眶也有些酸澀,小聲道:「我也將嫂嫂當做母親一樣敬愛。」

  「既然如此,總該讓我見見那位李郎君,為你把把關吧。」

  姜竹聽她又將話題轉了回來,反駁不得,最後只能一下鑽進了水面之下,大有林娘子不住口她不冒頭的意思。

  林娘子被她的樣子逗笑,伸手拍了拍浴桶邊緣,道:「小茶可不要憋壞了,布巾掛在屏風處了,擦乾淨身子,換好衣服再出來。」說罷,她轉身走出屋子,將門緊緊合好。

  姜竹這才從水中浮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原本發燙的臉因為吹了風才覺得好了一些。

  姜竹擦了身上的水,外面的奴婢立刻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服侍她穿衣。

  姜竹好幾年沒有被人這樣服侍,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她只好站在那裡,方便女婢們為她穿衣,還有兩個女婢在她身後為她擦拭濕發。

  因為回了林府,原本滿是風塵的胡服就被丟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牙白的紗裙與藕荷色的訶子,姜竹換好之後才去了林娘子屋中。

  林娘子坐在案幾邊擺弄著一件衣裙,見姜竹過來了,道:「快過來看看。」

  姜竹看到那條有些舊了的鮮紅色長裙,不由微微一愣,低聲道:「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林娘子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詩?講什麼的?」

  姜竹解釋道:「是則天皇後的詩,講得是……」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與林娘子說才能避免她又提起李必。

  好在林娘子並未在意,只是道:「這是前幾年為你準備的衣裙,還是當時長安時興的樣式,可惜現在也過時了。」

  姜竹跪坐在她身邊,道:「沒事的,這衣裙很是好看,午後與嫂嫂一同上街就穿這條裙子吧。」

  林娘子莞爾,道:「好小茶。」

  
第4章 破陣子

  姜竹與林娘子閒談,直到濕發快幹才回屋午睡,她這一覺睡得美極了,再醒過來已經是申正時分,她只覺得渾身有些酸痛,呆了一陣子才清醒過來,起身想要去倒杯水。

  原本守在榻邊的女婢看出她的意圖,立刻快步過去為她倒了一杯清水,垂首遞至姜竹面前,道:「十六娘請用。」

  姜竹嗯了一聲,接過茶盞飲了一口,這才道:「嫂嫂起身了嗎?」

  「娘子已經起了,之前來看過十六娘,見娘子睡得香便出去坐了。」

  「嫂嫂來了就應當叫醒我的。」姜竹用手指輕輕地梳理了一番頭髮,道:「為我梳妝吧。」

  「喏。」

  長安正是流行梳高髻的時候,姜竹只讓婢女梳了螺髻,插了幾支銀鎏金釵做點綴,畫了花鈿與口脂,又換了之前林娘子為她準備的衣裙,帶上披帛,這才去見林娘子。

  林娘子正在屋中坐著喝奶茶,見她來了,露出一個笑容,道:「我們小茶真是越來越好看了,真是個俏生生的小娘子。」

  姜竹抿唇一笑,道:「嫂嫂就愛打趣小茶。」

  林娘子拉過她,道:「我向阿郎說了,咱們先去崇聖寺還願,再去西市好好逛逛,我可有好多年沒有去西市買過東西了,甚是懷念呢。」

  姜竹見她這副小孩子模樣,忍不住好笑道:「嫂嫂也不必這樣鬼鬼祟祟的,大兄必定安排人跟著我們的,只不過嫂嫂不喜歡有人跟著,大兄肯定是讓他們在人群中偷偷跟著的。」

  林娘子歎了一口氣,道:「記得你大兄年輕的時候,連個正經官職都沒有,家中不過勉強度日,那時我每次陪著母親去崇聖寺上香,心裡想著都是阿郎能夠飛黃騰達,讓孩子們一年多幾身衣裳,可他如今已經是大唐的右相了,我心中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林家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聖人眷顧,繁花似錦,但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聖人的恩寵,今朝天上雲,明日凡間泥,哪怕貴為皇親國戚的,生死也不過是朝夕之間,林娘子如此憂慮也是正常,這樣想的也並不是只有她一人,林九郎長子林岫也曾規勸過林九郎,可他們已經站在雲端,難進亦難退,再無轉圜餘地。

  姜竹握著林娘子的手,安撫道:「嫂嫂不必擔憂,一切都有大兄在,您只要安樂地度過每一天,與大兄長長久久的就好了。」

  林娘子露出一個笑容,道:「我已經讓他們備好馬車了,我們走吧,這時想必街上人也不少了。」

  「好。」

  崇聖寺位於長安縣崇德坊內,其實算不得什麼大寺,不過林家未發跡前曾經在這附近住過,因此林娘子年輕時常來此處上香,加之林家發跡後林娘子深居簡出,寺院的僧眾與並不知曉林娘子是如今右相林九郎的夫人,只以為林家這幾年日子過得好,輕車熟路地將姑嫂二人迎了進去。

  林娘子在佛像前虔誠跪拜,姜竹便在門口守著,看著這寺廟中人來人往,默默不語。

  此時已經接近酉初,正是日入之時,天邊已有霞光,黃紅相間,隱隱有紫霞照耀。崇聖寺地勢較高,有不少人駐足欣賞遠處風景,她也不由望向遠處風景,微微眯起了眼。

  晚霞雖好,卻又有頃刻消散之苦。

  林娘子不知何時跪拜結束,從中走了出來,與她並肩而立,輕聲道:「真美……我不知有多久沒有看過這萬丈霞光了。」

  姜竹回過神,笑道:「今日正好可以看個夠,我剛才聽路過行人說今年拔車之賽,那吉州永新的許鶴子會途徑安化門這一路,我們也能去看個熱鬧的。」

  林娘子有些驚喜,道:「許鶴子?我之前倒是聽過她的名號,聽說她吟唱很是好聽,不比宮中藝伎差,看來今日有幸能聽了。」

  來看這拔車之賽的百姓並不少,為了方便,馬車也停在了崇德坊門口,兩人由幾個侍衛護著到了安化門一路,果然遠遠地看著燈車行了過來,鼓樂聲也逐漸清晰,燈車上面依稀有一個盛裝的綠衣女子歌舞,雖然看不真切她的臉,但歌聲卻格外清晰地傳入耳中: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複來歸。」

  姜竹不由有些入神。

  ——這真是夢中的長安啊……

  此曲曲調歡快,但並非時下長安所流行的李太白之詞,而是陳思王曹植之作,名叫《名都賦》。這詩雖有繁華璀璨之意,但曹植寫下這首詩已經是他不久于人世之時,難免讓知曉之人心生悲戚,也有人說這詩有諷刺紈絝子弟只知游獵玩樂之意,內涵深刻。

  許鶴子的唱詞只選了其中一部分,想必也是為了避開這種說法。

  姜竹不由輕歎一聲,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被蒙在這帝京繁華之中。

  一曲唱罷,周圍的百姓不由紛紛喝彩,高聲大喊許鶴子的名字,連林娘子也已經露出了笑容,顯然很是欣賞許鶴子之曲。

  「我們離得她甚遠,也能聽到她的歌聲,可見她聲音確實清脆,連鼓樂聲都比不過她。」

  姜竹應了一聲,她轉過頭,卻看到燈車對面行來一堆車隊,像是不知道對面有燈車一般,直直地沖了過來,與許鶴子的燈車狹路相逢。

  「咦?這人怎麼回事?」

  姜竹微微踮起腳,看到為首的是個胡人,似乎不肯相讓。

  這拔車之賽是聖人下旨舉辦,理應有官員將行至燈車路線上的車隊趕走才是,偏偏這支車隊卻和燈車相對,實在是太過奇怪。

  姜竹正沉思之時,一片靜謐中,不遠處的望樓上忽然傳來鼓聲,陣陣緊促。姜竹聽到後心中一顫,急忙對身後的侍衛道:「胡人粗魯,難免與百姓們衝突,我們快速回到崇聖寺內躲避!」

  侍衛們有些不明就裡,但還是立刻應了下來,一行人轉過身硬生生地擠出了一條路回到崇德坊內。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呼喊聲,並著哀嚎一起傳了過來,林娘子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不由有些恐懼,緊緊地拉著姜竹的衣袖。

  姜竹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對一旁的小沙彌道:「有勞這位小沙彌帶著我嫂嫂進內裡歇息片刻,侍衛們在外守著。」

  林娘子從不吝嗇香油錢,小沙彌回去向寺內住持通報了一聲,便帶著林娘子一同前往後院。

  林娘子不肯,拉著姜竹的衣袖道:「小茶也要同我一起。」

  姜竹對著一旁的侍衛吩咐,將馬車上的馬解下來,才對林娘子道:「嫂嫂不用怕,我就是去看看,不會出事的。」

  林娘子還要再說什麼,姜竹已經推開她的手走到白馬邊上,俐落地翻身上馬,旁邊的侍衛立刻將自己的佩刀連同弓箭和箭囊遞了過去。她又看向周圍的五六個侍衛,道:「一定要保護好嫂嫂,否則唯你們是問!」

  「喏!」

  好在林九郎愛馬,哪怕是拉車的馬也是良駒,配備齊全,姜竹才能有個好使的工具。

  姜竹剛剛從承德坊內出來,便看到外面有車輪留下的痕跡,一旁還有熊熊燃燒的火與身上著了火的普通百姓,地上的黑色油狀物姜竹倒是認識,正是石脂,這東西一旦燃燒,火焰便會迅速蔓延,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姜竹咬咬牙,立刻追著車輪的印記駕馬。

  這隊胡人駕著馬車東行,顯然是要向朱雀大街上走,朱雀大街可是直通向皇城,長安城北人口眾多,今日又是上元節,人們紛紛上街出遊,狼衛不知道要傷多少人。而且這檔子事要是鬧到聖人面前,李必無能,太子失察的罪名可就坐定了,李必的前途更將隕落,姜竹決不能坐視不管。

  「駕!」

  姜竹很快就看到了前面寬車的影子,她夾緊馬腹跑到最後一輛寬車的右後方,隨後鬆開馬韁,從背上取下弓箭,又從馬鞍上掛著的箭筒中抽出一支三叉羽箭,瞄準駕駛第三輛車的人,將弓弦拉滿,一箭將他射落在地,隨後她一把拔出佩刀,狠狠地擲了出去,將連接車馬的馬韁砍斷,縱使那馬能夠繼續向前跑,後面裝著石脂的車也不能在激動,只得轟然倒地,之後再處理也來得及。

  姜竹剛松了一口氣,正想加快速度追上前面的兩輛寬車,忽然有人從天而降,一下坐在了她的身後,伸手抓住馬韁,道:「唐突了!」

  姜竹有些疑惑地向後瞥了一眼,這才發覺背後坐著的是個壯漢,左眼眼下還有一道疤痕,正是靖安司臨危受命的張小敬。

  「張都尉!」

  張小敬對她倒是也有幾分印象,只是此時不是打招呼的好時機,姜竹立刻道:「張都尉,快些!我能射落那個狼衛!」說罷,她又取出一支箭矢,架在弓上。

  駕駛第二輛寬車的人發覺同伴已死,不由憤怒地喊了起來,他官話不大清晰,姜竹依稀猜到他的意思,對張小敬道:「張都尉,我手中無刀,一會兒若是射落他,你一定要奪下他的寬車,以免傷及百姓。」

  「我知道!」張小敬應了一聲,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座下的白馬立刻撒開四蹄飛馳向前。

  姜竹再次瞄準駕車的人,對方已經察覺,迅速駕車撞了過來。

  「張都尉!上去!」

  張小敬沒有絲毫猶豫,在雙方距離最近時一躍而上,與駕車的人搏鬥起來,兩人動作極大,不少裝有石脂的木桶紛紛落下。

  姜竹迅速扯過馬頭,與寬車保持距離,架起弓箭想要瞄準其中一人,卻因為兩人相互毆打而無法正確瞄準,只能放下弓箭。

  張小敬畢竟是多年老兵,武藝高超,很快就將那人推下馬車,姜竹立刻回身補了一箭。

  三兩寬車如今只剩一輛,姜竹加快速度,與張小敬並肩而行,她看到前方旅賁軍已經拉起障欄,大喊道:「張都尉,將車上的石脂都推下去,由旅賁軍善後!」

  張小敬應了一聲,立刻爬上寬車,將上面為數不多的石脂木桶推了下去,隨後重新坐了回去。

  「我去殺他!」姜竹隨手將發間金釵抽出,狠狠地紮在馬身上,白馬一竄而出,頃刻間便超過了張小敬。

  張小敬之前見她身著華麗衣裙,只以為是哪家大小姐跟著追車馬,見她彎弓搭箭射落狼衛這才發覺這小娘子也是一身孤勇,縱使如此,看她拔釵刺馬,實在是與她形象相悖,令人瞠目結舌。

  
第5章 青雲怨

  姜竹策馬過去,上面的男子她並不眼熟,應當是與曹破延不同的另一隊隱藏的狼衛,她彎弓搭箭想要瞄準,沒想到對方的反應速度更快,一下拔出長刀,探出身子刺向姜竹,姜竹匆忙躲閃,知曉弓箭不能再用,又想到自己剛才匆忙擲刀,已經沒有趁手的武器了,不由有些暗恨。她將長弓重新掛在馬頭,隨後用箭頭將裙邊削去,直到裙擺不會影響她的活動,這才將箭筒背在身上,一手扶著馬鞍起身,想要跳到馬車上。

  後面駕車的張小敬顯然也看出她的意圖,大喊道:「危險!」

  姜竹正要一躍而起,斜巷裡忽然沖出來另一人,身著一襲綠色道袍,大喊道:「石榴!」

  來人正是李必。

  他是來將狼衛引到無人的地方的。他之前聽望樓傳信,說是張小敬身邊還跟了另一個紅裙女子,兩人一同與狼衛對峙,心中便有猜想是姜竹,策馬過來的時候剛好看到姜竹的危險舉動,自然是立刻出聲攔住了她。

  姜竹顯然很是訝異,停下動作道:「長源!你怎麼來了?」

  李必搖搖頭,只是加快速度沖到狼衛身邊,用言語激怒他,隨後一把扯過狼衛的韁繩,向靖安司方向沖去。

  姜竹擔心他一個白面書生的安危,立刻也追了過去。

  狼衛被他激怒,抬手拿起一桶石脂潑向寬車,點燃整輛寬車,隨後又用石脂桶砸向李必,李必躲閃不及,只能勒馬,姜竹擔心他沾上了石脂,也勒馬停了下來。

  張小敬加快速度追上狼衛,對二人道:「小李必,帶著小姑娘躲遠點兒!」說罷就追著狼衛離開了。

  李必對著他的背影大喊道:「今天若是傷了一個百姓,這事就算你沒辦成!」

  姜竹翻身下馬走到李必身邊,抬頭看著他,眉宇之間滿是焦急緊張之色,還不等李必反應過來便追問道:「怎麼樣?石脂是不是沾在你身上了!剛才寬車著火,有沒有火星子落到你身上?」

  李必從馬上下來,搖搖頭道:「我沒事,石榴不用擔心。」

  「什麼不用擔心!你身邊什麼人也不帶竟然也敢拉狼衛的馬!」姜竹見他真的平安無事,心中繃著的弦一松,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她哽咽著開口,語氣更是半嗔半怨:「你又不會武,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李必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姜竹這樣落淚,一時間難免手忙腳亂,不知道是該先給她擦淚好,還是先開口安慰她好,他好半天也沒從懷中找出一方帕子,只能用袖口為她擦淚,輕聲安慰道:「我沒事,現在就在你面前好好站著,別擔心了。」

  姜竹察覺到自己落淚,抬起手來用袖子胡亂摸了一把眼淚,轉過頭道:「我沒有擔心你,我是怕你——不說了,晦氣……」

  李必見她似乎不再生氣,出聲問道:「石榴怎麼會來?」

  「我與嫂嫂在崇聖寺上香,親眼看到狼衛與百姓有衝突,我安置好嫂嫂,想到你——」姜竹說到這裡一頓,道:「想到你身邊還有阿兄,怕他的差事辦砸了,我才追了過來。」

  李必知道她一向是嘴利心軟,見她好好的裙擺已經被她削得破破爛爛,露出她裡面朱色的長褲,而她原本梳的整齊的螺髻也已經散亂如雲,幾縷髮絲更是落在了肩上,李必便將竹綠的道袍脫了下來為她披好,道:「一會兒我讓旅賁軍的人送你與夫人回去。」

  姜竹搖搖頭剛要拒絕,檀棋已經駕馬趕到,她見姜竹也在頗有些訝異,卻沒有提及,只是將狼衛的情況告知他。

  伏火雷危機暫解,卻唯有張小敬一人不知生死,武侯們只能繼續打撈。

  姜竹披著一身綠色道袍,鬢髮散亂,很是顯眼,周圍的人卻又不知曉她的身份,因為李必家世顯赫、治下嚴格,他們也只敢偶有私語。

  李必處理完這邊的事情,這才對身邊的姜竹道:「今日西市這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想必右相很擔心你與夫人,你也快些回去吧。」

  姜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又陷入沉默不語。

  一隊人馬忽然趕了過來,為首的竟然是林九郎的僕人李四方,他身後還跟著一輛馬車和一隊裝備精良的侍衛。

  姜竹不由向李必身邊躲了躲,一副心虛模樣。

  李四方旁若無人地走過來,只對李必行叉手禮,不等李必回應便自己收了禮,傲慢道:「李司丞。阿郎得知十六娘在此,要我來接十六娘回去。」他轉過頭見姜竹臉上尚有淚痕,不由有些訝異。

  馬車中傳來女子聲音,正是林娘子:「四方,不得無禮!」

  李四方一向對林九郎與林娘子畢恭畢敬,聞言便收了倨傲的神色。

  林娘子戴著冪籬走下馬車,等到了二人面前,便對姜竹小聲道:「能耐了你!回去看你大兄怎麼收拾你!」

  姜竹聞言又向李必身後躲了躲,顯然是一副害怕的樣子。

  林娘子說完,這才看向李必,露出一個笑容,道:「這位就是李郎吧。」

  李必行禮道:「靖安司司丞李必,見過夫人。」

  林娘子急忙道:「李郎多禮了,我亦聽阿郎提起過李郎,果然是少年英才。」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見他一襲白衣,挺直脊背立於原地,更顯氣質出眾,不由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姜竹看到她的笑容便心知不妙,急忙上前對林娘子道:「大兄一定很是擔心我們,嫂嫂,我們快些回去吧。」

  林娘子不搭理她,只對李必問道:「李郎可還有公務在身,若是沒有,不如與我去坐坐。」

  李必瞄到姜竹著急上火的樣子,心中有些好笑,臉上卻不顯露,只是道:「不瞞夫人,必今日尚有公務處理,不能同夫人坐談,改日一定向夫人賠禮。」

  林娘子知道他公務在身,急忙道:「李郎不必了,公務為重。既然如此,我便帶著小茶回去了。走吧。」說罷,她便轉過身走向馬車。

  姜竹與李必對視一眼,小聲道:「有細作。」見李必點頭,她才小小地挪步跟在林娘子身後。

  林娘子帶著姜竹上了馬車後,李四方這才對李必道:「傳阿郎的話,李公當真出息,要靠女子方能阻攔狼衛,如今接十六娘離去,還請李公不要忘記今日在相府說過的話。」

  李必知道這是林九郎故意給自己難看,他也不在意,只是坦然道:「石榴今日雖然英勇無雙,但難免受到驚嚇,有勞林九郎多多照顧了。」

  他這話說得好像姜竹已經成了他的人,姑且算是對林九郎的回擊。

  李必很少顯露鋒芒,李四方不由有些意外,沒有回應,只是轉過身命人駕車護送林娘子與姜竹離開了。

  等到林府一行人離開,檀棋才出聲道:「公子……」

  李必搖搖頭,道:「無礙。林九郎不過是舐犢情深罷了。」他說完便收回了視線,道:「繼續尋找張都尉蹤跡。」

  李必何嘗不知道,舐犢情深為其一,其二便是想震懾威脅他。何況姜竹回去恐怕就難再出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林娘子看著手中的團扇不語,姜竹坐在她身旁,也不敢說話,只得幾次抬頭觀察林娘子表情,只知道她是生氣了,這時多言只會讓林娘子更加憤怒。

  等到了右相府,林娘子也不與姜竹說話,逕自由奴婢攙扶著下了車,姜竹猶豫許久,這才披著竹綠色的道袍下車,亦步亦趨地跟在林娘子身後。

  李四方對林娘子道:「夫人,今日您受驚了,阿郎說讓您早些回去休息,晚上宮宴也不必再去,免得傷神。」

  林娘子回過頭看了一眼衣裝不整的姜竹,歎了一口氣,這才道:「我與她一同去見阿郎。」

  「喏。」李四方這才走到姜竹身邊,道:「十六娘,阿郎喚您去見他。」

  姜竹不免有些頭皮發麻,卻只能應了下來,乖乖去見林九郎,好在旁邊還有林娘子,她也不必太過緊張。

  等到了月堂,林九郎正端坐在上首,道:「來了。」

  林娘子逕自走過去坐在他身側,一言不發。

  姜竹不敢上前,只在門口乖巧行禮道:「小茶見過阿郎,阿郎上元安康。」

  林九郎嗤笑一聲,知道她是借機討好自己,只是對她勾勾手道:「過來。」

  姜竹沒了辦法,見林娘子也不為自己說話,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跪在下首,儼然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

  「手伸出來。」

  姜竹咬咬牙,將手遞了出去。

  林九郎拉過她的手,從身後拿出竹條,高高揚起,一下打在了姜竹手上,一旁的林娘子別過頭,不忍再看。

  「知道為何罰你嗎?」

  「知道。」

  「說來聽聽。」

  姜竹被他握住指尖,不能抽手,只好道:「阿竹不應該不顧自身安危追逐狼衛,讓嫂嫂與大兄擔心。」

  林九郎思慮片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隨後又揚起竹條打在她的手心。

  一旁的林娘子立刻轉過頭盯著他。

  「還有呢?」

  姜竹吸了一口涼氣,道:「沒有了!」

  眼看著林九郎還要打她,林娘子立刻出聲道:「阿郎!」

  林九郎覷了她一眼,有些好笑地放下手,道:「我看娘子剛才還在生氣,如今怎麼又為她說話?」

  林娘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好道:「我是一時生氣!我一直將她捧在掌心,哪裡經得起你這樣打!你這一下一下的,是在打她還是在訓斥我啊!」說罷,她便轉過身,似乎是被氣得不行。

  姜竹聽她這麼說,剛松了一口氣,林九郎的竹條又落了下來,抽得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手。

  「這幾年將她丟在天水,反而養野了她,在天水時,與那些個什麼守捉郎不良人混在一起,一個女子,竟然跟著那些賤民混在一起,還捉賊,全然不知道愛惜自己!難道不該打!」林九郎每說半句就要抽打一下姜竹的手,十幾竹條下去,姜竹的手已經紅腫一片,腫塊高得像一座小山。

  林娘子又急又氣,對姜竹道:「快向你大兄認錯!女兒家手讓打成這樣,習字繡花可怎麼辦啊!」

  「我要這丫頭認什麼錯,她心裡一清二楚,她是知而不說!」林九郎用竹條撥了撥她身上綠色的道袍,道:「難道是女大不由兄,我做不了你的主了?」

  姜竹原本咬著牙不說話,此時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知曉大兄想讓我不要幫他,不要幫著那些所謂外面的人,可是,幫他們亦是在幫長安百姓,百姓們知道了,也會感激大兄恩德!我幫助他們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感恩?他們只知道我奸詐可憎,哪裡知道我為長安、為大唐做過些什麼?只怕日日在家中燒香拜佛求我死得早一些!」林九郎怒極反笑,他狠狠地拍著案幾,周圍伺候的奴婢登時都伏倒在地,他怒道:「今日這群所謂的狼衛就是沖著我來的!那靖安司的張小敬可是將我府邸之圖也給了狼衛!這其中是不是有太子插手,恐怕也難說吧,而那李必是太子的擁護之人,若不能為我所用,必殺之!」

  林娘子聽他說起李必,還揚言要殺他,不由瞪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林九郎。

  姜竹抬眼看著他,道:「大兄以前並非如此。」

  「情誼不能做飯吃,但權力可以!」

  林娘子見兄妹二人互不相讓,一手扶著額頭,兩眼一翻,竟是暈了過去。

  李四方看到急忙喊道:「快遣醫官過來,為娘子看診!」

  林九郎大驚失色,將竹條狠狠地擲在地上,隨後對姜竹道:「退下!今日不許再出院落,待到晚上宮宴再出!」

  姜竹抬眼看了他一眼,起身跑了出去。

  「讓人跟上她!別讓她再跑了!」

  
第6章 訴衷情

  溫婉女子招呼道:「這是郎君訪友帶回來的炸焦圈,裡面可是紅豆餡,阿竹快嘗嘗。」

  「謝謝娘子。」小女孩接過金黃色的焦圈,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氣,這才坐到一旁的屋簷下,她身邊還放著一個錦布做成的球,很是精緻。

  「娘子這樣疼愛十六娘,不知道的以為十六娘是娘子的親生女兒呢。」

  女子笑道:「阿竹將來可是要嫁給必兒,自然也是我的孩子,我當然要疼愛的。」

  有人道:「姜家惹怒了聖人,朝中人都躲閃不急,偏偏郎君與娘子還要湊上前去。十六娘又不是家中無人,她那個表兄倒是明白趨利避害……」

  「別再說了。姜公是為了聖人與社稷,是大唐忠臣,可惜如今……阿竹是他的小女兒,無人照顧,又與必兒有婚約,我們更應該好好照顧。」

  一旁的女婢立刻笑嘻嘻地附和道:「是啊是啊,以後十六娘就是李家人了,我們也要盡心盡力才是。」

  「來,必兒,過來。」李娘子拉著小男孩的手,道:「這是阿竹,十六娘,必兒認下了嗎?你可是郎君,以後要保護阿竹,知道了嗎?」

  「知道了。」

  「阿竹,這是必兒,男孩子調皮,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告訴我,好不好?」

  「好。」她眨著圓圓的、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男孩子,道:「阿必,上元安康。」

  他看著她的眼睛,好一陣子才開口道:「石榴,上元安康。」

  「焦圈可好吃了,給你嘗嘗。」女孩用竹簽插了一個焦圈,有模有樣地吹了吹,遞到他的唇邊,道:「阿必吃。」

  男孩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焦圈,隨後臉上便露出暖洋洋的笑容。

  李娘子看到二人其樂融融,笑眯眯地說道:「這樣就是了,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就應當這樣相親相愛。等到阿郎見過客,我們一同去市集好好逛逛,好不好?」

  「好。」

  「阿兄,阿兄!」

  紅袍青年原本在與其他人交談,看到她在門口半貓著腰沖他揮手,不由有些訝異,隨後小跑到她身邊,半蹲下身道:「阿竹,你怎麼來了?」

  「阿兄你猜啊。」女孩一身女婢服侍,對青年行禮道:「小女見過姚典軍。」

  「你啊——李必呢?肯定是他帶你進來的!」

  小小少年一副大人樣子,道:「石榴想來,我便帶她一起來了。」

  「你小子——這是十王宅,處處有人瞧著,她說來就來啊!這小丫頭這麼野,在這裡怎麼呆得住!」

  「誰說我待不住了,我今日要和阿必在宮中待一整日,現在我就是他的使女,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嘲笑道:「你笨手笨腳的,能做什麼啊。」

  「我——我和阿必一起習字,我們字跡相似,我可以幫他抄書,還可以為他磨墨!」她得意洋洋地說道:「這些阿兄都做不了。」

  「誰不會磨墨了……那是某某不准……」青年嘀咕幾句,對小少年道:「走吧,忠王等候多時了。」

  小小少年在一旁與忠王交談作詩,女孩就在一旁研墨,時不時還拿起一旁的狼毫在紙上摘錄,一筆字既有男子端莊大氣,又不失女兒秀美。

  忠王道:「這就是長源口中的那位石榴小娘子吧。」

  原本與忠王下棋的小小少年手中動作一頓,手中的棋子已經跌落在棋盤之上,落在了不妙的位置。紅袍青年也不由有些驚訝地看向忠王。

  忠王笑道:「又從長源手中贏回五子。」

  紅袍青年微微仰頭,看到原本在案幾邊的紙上寫著不知道多少個「阿必」與「長源」。

  「那位林九郎不知能不能照顧好阿竹啊……阿竹原本在咱們這裡過得好好的,突然又要到別家住著,只怕她自己也過不慣呀……」

  李承休安慰妻子道:「現在阿竹也已經十歲了,再過五六年就要到出嫁的年紀了,就讓她與她表兄住一段時日,到時候再讓必兒將阿竹娶回來,你總安心了吧。」

  「不行……我還是放心不下阿竹,我就是擔心。」

  「別擔心了,你忘了當初玄都觀的天師說過,咱們必兒是有福的孩子,必兒與阿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會出差錯的。」

  「唉……」

  「阿竹瞧瞧,這是我讓人做出的婚裙,如今你大兄也算有所作為,按品級,你的婚服也能多做些花樣,真好看……」

  「這林九郎德行敗壞,與那惠妃勾結成奸,行事不端,阿諛奉承,奸滑無比!連那三教九流之末也不如!簡直就是我大唐之蠡!」

  「與姜十六娘書,林家家風曠達,主君乃門下侍郎生性曠達,見識淺薄無異於草莽村婦,志趣甘投于塗泥,李氏雖門風高潔,但小兒年幼,兩家雲泥之別,難結兩姓之好,願深思熟慮後,再擇吉日,喜結連理。」

  「與姜十六娘書,十六娘才貌雙冠,蕙質蘭心,小兒不過待詔翰林,詮才末學,不敢高攀。況李氏家門清白,難養奢侈貴女,願十六娘深思熟慮後,再擇吉日,喜結連理。」

  「與姜十六娘書,小兒李必醉心道法真理,無意成家立業,身無功名,難以迎娶十六娘。十六娘若有意解約,李氏願為十六娘備禮添妝,靜待十六娘佳音。」

  「阿爺要去做什麼啊?」

  「阿爺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麼事情啊?」

  「去幫助有功之臣,不使他們蒙受不公待遇,以此去除我大唐歷年來內鬥宮變之風。」

  女孩合起雙掌,道:「阿爺可真厲害,我將來也要做像阿爺這樣厲害的人。」

  他看著小女兒,將她摟在懷裡,道:「將來若是阿竹也遇上這樣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兒郎,便儘早將他丟棄吧。記住了嗎?」

  女孩同樣也親密地摟著他的脖頸,小聲道:「阿竹記住啦。」

  「大兄,小茶想習武,像父親那樣,然後去天水看看,看看真正的大唐究竟是什麼樣子。」

  「十六娘要的衣服已經拿來了。」

  姜竹猛然回過神,隨後對說話的女婢擺擺手,示意她起來,道:「更衣。」

  「喏。」女婢早已看到她身上破破爛爛的裙裝,只是見她坐在原地沉思,不敢上前,此時聽到姜竹開口,立刻應了一聲,為她換上領口繡著石榴花的暗紋竹月色胡服。

  姜竹換好胡服,端坐在妝鏡前,由侍女為自己重新梳發,問道:「今晚宮宴何時開始?」

  「子時。」

  「子時……如今是什麼時候了?」

  「戌初。」

  姜竹嗯了一聲,道:「你將衣裙備好,我出去半個時辰,很快便會回來。」

  「喏。」女婢為她插好發簪,猶豫片刻,又道:「小娘子,外面都是阿郎派來看管您的人,您如何出去,又如何回來啊?」

  「這你不用管了,我去去就回。」姜竹走到木架邊,取下上面擺著的刀,又將鞶囊掛好,這才推開門向外走。

  「喏。」

  白日伏火雷爆炸留下的可怖景象此刻已經消失不見,仿佛這座城市沒有絲毫陰霾。歡樂的人群一波一波湧向皇城,姜竹穿梭其間,又不由失神。

  等到了靖安司門口,姜竹更為訝異,之前守在這裡的旅賁軍已經消失不見,唯有幾個小兵在門口守著,向姜竹敷衍地詢問了幾句便讓她進去了。

  姜竹進屋後有人認出了她,知道她興許是來找李必的,便讓她在門外等著,沒想到李必沒等到,卻等到李必差點被審訊的犯人掐死的消息。

  等姜竹見到他,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笑他還是該心疼他,只好道:「脖子疼嗎?」

  李必聽出她話語間有調侃之意,只道:「……不疼。」

  姜竹好笑地從腰間掛著的鞶囊中取出一個小瓶子,遞到他面前,道:「化瘀的,靖安司司丞叫人家看到脖子上有掐痕,恐怕有毀儀容吧。」

  李必應了一聲,接過她手中瓷瓶放入袖口中,道:「多謝十六娘。」

  兩人沿著靖安司的屋簷下緩步行走,一時間寂靜無語。

  「你還是叫我石榴吧,從小叫到大的。十六娘聽著生分。」姜竹看著他,露出一個笑容,道:「其實我今日來找你本是有一件事情的,只是之前看你事務繁忙,沒有與你說。現在你有空閒,我便想先與你知會一聲。」

  李必渾然不覺,道:「什麼事情?」

  「我想與你解除婚約。」

  李必聞言,腳步一頓,落後了姜竹幾步,他加快腳步與姜竹並肩而行,道:「為何?」

  「我不想讓你、讓李家為難。今日我與大兄爭吵之後做了一個夢,那夢很長,我一時間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夢裡你親口給我念那三封推婚的書信……在天水時,我為父親守靈之後便會想,究竟是我哪裡做的不好,你才這樣千百般不願意,可我在天水呆久了,認識了許多胡人朋友,這才明白,並非你我有什麼錯處,只怪我們生錯了時候。」姜竹與他走到大殿門口,看著裡面暖洋洋的光,道:「就算我們沒有婚約了,也是一同長大的朋友,他日要是李娘子想念我,我就去李府拜見,寬慰娘子,你也不必太過為難。」說罷,她看向李必,一副靜待下文的樣子。

  李必垂首不語,好一陣子才開口道:「我自然遵從你的意願。」他見姜竹輕笑,接著道:「若今日之後,你我心思都還未更改,明日便可商量解約一事。」

  姜竹似是莞爾,對他輕聲道:「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李必只是不語,逕自走進殿內。

  姜竹轉過身,望向天邊明月,輕歎一聲。她正要離開,忽然聽到身後又殺聲,回過頭便看到一群血染盔甲的人手拿利器,逼近靖安司眾人。

  姜竹愕然站在原地。

  「什麼人!」

  此時再跑恐怕已經晚了,姜竹應聲道:「隴右姜清客。」

  對方得知她是隴右人,似乎有些意外,遲疑片刻便道:「立刻給我過來!否則取你性命!」

  姜竹抬腳走向殿內。

  穿戴兵甲的人見她面色如常,不由有些緊張,盯著她一動不動。

  「隴右?隴右的人會待在長安?還是個女人。」

  姜竹站在所有靖安吏之前,看向這群暴徒中的為首之人,道:「長安生,隴右長,姜十六。」

  「倒是比這群軟蛋強。」那人身著皮甲,手持長柄骨朵,雖然生得並不是虎背熊腰,卻自帶兇悍之氣,一看便知他手上沾過不少血腥,更應該是上過戰場的人。他繞過姜竹,道:「我對女人沒興趣,叫李必出來。」

  姜竹轉過身看向他的背影,道:「我是他未婚妻子,尊駕有什麼事情與我說就是了。除了靖安司事務,我都能為他做主。」

  那人轉過身,好整以暇地看向她,道:「一個大男人,卻躲在妻子身後而不敢現身。」他抬起手中的骨朵,道:「不怕我殺了你嗎?」

  姜竹靜靜地看著他,道:「怕。但無用。何況尊駕還未說清楚究竟何事怪罪於他。我又怎麼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誤竟罪可至死?」

  「本不算什麼大錯,可在我這裡不一樣。我的人受了委屈,這口氣得出。」

  姜竹看向一旁倚著柱子半躺著的短髮女子,她臉上有傷,顯然是被人打過。姜竹隨後轉過頭看著他,道:「既然如此,尊駕要罵要打,我悉聽尊便,事後我自會刎頸告罪,以熄尊駕之怒火,換所有人平安。如何?」

  隴右女子大都性格剛烈,絕不將生殺之權交給他人,如若受辱,就會自行了斷。

  「好!一言為定!」他揚起手中的骨朵,笑道:「是隴右女子,大氣!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言語,看著她獨自一人面對凶徒。

  「住手!」

  姜竹微微一愣,看向那人。

  李必走到姜竹身前,將她向後推了推,這才道:「我是李必,靖安司司丞李必,她的未婚夫君李必。」

  
第7章 秦樓月

  「李必?終於敢出來了。」

  姜竹用力拉著他的衣袖,道:「你出來做什麼!」

  「我不能躲在你身後,看著你送死。」李必轉過身與她對視一眼,微微頷首,意在讓她安心。

  姜竹在他身後抓緊了腰間懸著的刀柄,一言不發。

  龍波再怎麼說也是凶徒,有時寄望於凶徒的仁慈,又何嘗不是一種愚蠢。

  龍波嘴角似是露出嘲笑的笑容,對兩人身後看守靖安吏的手下揮揮手,立刻有人提著靖安司的一個吏員的衣領,將他壓在桌上,用刀橫在他脖子前。

  龍波懶洋洋地開口道:「名字?」

  那人咬緊牙關不肯開口,龍波嗤笑一聲,他的手下立刻抬起手將長刀插/入靖安吏的腰側,靖安吏慘叫一聲,這才顫顫巍巍地開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李必被龍波的言而無信起得渾身發抖,他顫聲開口道:「你說過讓他們活的!」

  龍波不言,只是揮揮手,他的手下立刻殺死了那名靖安吏,又在擠在角落的靖安吏中提出一人壓在了桌子上。

  「你說過讓他們活的!」李必忍不住上前一步,雙唇微顫,質問道:「你到底是誰!」

  龍波笑了笑,道:「蚍蜉。」

  姜竹將李必攔在身後,對龍波道:「尊駕拿我出氣就好,何必難為這些靖安吏,他們都是有妻子、有家室的人,殺了他們對你有什麼好處?只不過會惹上麻煩罷了!」

  龍波笑得隨和,最終吐出的卻是冰冷的話語:「我雖然不介意在你身上討回公道,但你的男人執意想要保護你,我尊重他,也不好難為你,讓一個想要毀掉長安安寧的人放過你們,難道不是癡人說夢嗎?」

  李必憤怒地注視著他,雙拳緊握,但又無可奈何。

  姜竹拔出腰間的橫刀,道:「我願與你對決,只要你能放了其他人——」她頓了一下,補充道:「靖安司所有官員,包括李必。」

  龍波微微挑眉,道:「我不喜歡殺女人,何況你是隴右人。」

  「這由不得你我。」她手中揮刀,狠狠地劈向龍波。

  龍波對其他人擺擺手,用手中骨朵格擋姜竹的招式,似乎遊刃有餘。

  李必知道龍波行事兇狠,他又手無縛雞之力,幫不上姜竹,只能厲聲道:「住手!你不能傷她!」

  姜竹曾經跟著隴右的老兵學過幾招,只覺得龍波出招熟悉,只依稀猜測他應該是隴右人,要不就是跟著隴右人學過幾個招式。

  李必看著兩人過招,不由有些緊張,只能跟著兩人的動作移動。雖然姜竹暫未落於下風,但她畢竟是個女子,氣力上就不如男人,這樣一直下去必然會受傷。

  原本半躺在一旁的女子忽然起身,從一旁的人腰間抽出刀,徑直走向一旁的靖安吏,顯然是要動手了。

  李必還未察覺到其他人的危險,等到他聽到慘叫聲,身後的靖安吏已經如同待宰的羔羊一樣任人屠殺,他奔過去想要阻攔,卻只能看著這些他曾經再熟悉不過的下屬一一死去,他能得到的唯有灑在他面上的熱血,李必既憤怒憎恨,又深感無力,不由大聲道:「旅賁軍何在!右驍衛何在!」

  「旅賁,在!」

  這一聲怒吼之下,屠殺靖安司官員的蚍蜉紛紛停了下來。

  李必也不由望向聲源處,不遠處站著的正是之前帶領旅賁軍投奔右驍衛的崔器,他身披盔甲,手持長矛,全副武裝,身後卻空無一人。

  只有他一人在。

  姜竹也看到靖安吏慘遭屠殺,又聽到李必的呼喊聲,不由微微愣神,龍波的武器卻已經到了近前,她只能匆匆抵擋,卻還是挨了一招,被抽倒撞在了一旁的沙盤上,手中的唐刀直直地插在了沙盤上。

  李必看到姜竹倒在一旁,不由喊道:「石榴!」

  原本躲在暗處的姚汝能此時也不由攥緊了拳頭,卻又不敢向外看。

  姜竹勉強扶著沙盤站了起來,靠著長桌邊緣低聲道:「我沒事……緩緩就好。」

  龍波放下手中的骨朵,當做拄杖倚著,轉頭看向崔器,道:「來將何人?」

  崔器一邊向前走,一邊道:「隴右崔器,舊曆二十三年募兵,軍帳中攢有八十四顆人頭。」

  龍波半斜著身子,語氣似是嘲諷,道:「沒聽說過長安有崔器這樣一號人物啊!」

  「長安——」崔器冷笑一聲,怒道:「你不配提長安!」說罷,他便提槍沖了過來,幾個蚍蜉也立刻上去抵擋。

  一群人混作一團,崔器再怎麼勇猛也僅有一人,很快便落於下風。姜竹右肩疼痛陣陣,有心而無力,她抬眼四望,這才看到插在沙盤皇城處的長刀,她踉蹌著將刀□□,用左手握住刀柄,將刀柄在右鎖骨處狠狠捶了一下,這才覺得原本僵死的肩膀好了一些,她這才提著刀想要去幫助崔器,卻沒想到龍波更快一步,竟然為崔器擋下了必死的一招。

  姜竹站在原地,聽到龍波說起自己也曾是隴右道的兵,不由攥緊了刀柄。

  「你還是降了吧!是兵就要聽令……」

  龍波望著崔器,似乎有些動容,他輕笑了一聲,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隨後從腰間的鞶囊中掏出一把薄荷葉遞了過去,起身道:「我會在上面擂三遍鼓,如果你還能活著,我放他們走。」

  崔器踉蹌著站起來,吐出口中嚼了幾下的薄荷葉,隨後拿起了手中的□□,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龍波登上鼓樓,手中舉起鼓槌,重重地擊打在鼓面上,一下又一下,伴隨著鼓聲,蚍蜉紛紛沖了過去,只有兩三個守著姜竹與一眾靖安吏。

  李必臉上還有血跡,雙眼通紅,緊緊地盯著血戰的崔器,眼中含淚。

  姜竹抬起手中的刀,快步走了過去,用刀砍死了一個蚍蜉,其餘蚍蜉察覺到她動手,正想要上來阻攔,其餘還未受傷的靖安吏忽然撲了過來,將他壓倒在地,大喊道:「司丞快逃!」姜竹用刀刺死剩下兩個被鉗制的蚍蜉,走去推了一把李必,道:「長源,快走!崔七郎這裡有我!其餘人都快走!」

  李必垂眸看向她,仍舊一動不動,姜竹卻已經背過身沖向崔器,努力為他擋下其他人的攻擊,其餘靖安吏立刻半推半搡地帶著李必離開。

  姜竹右肩受傷,難免有些顧忌不來,沒想到姚汝能也沖了出來,還帶來了一眾士兵與蚍蜉廝殺了起來。

  「傻丫頭!你找死嗎!」姚汝能用盾牌擋下蚍蜉的一擊,借力將他推到一邊,隨後一把拉過與姜竹,道:「跟我過來!」

  姜竹此刻早已經無力再戰,只能被他這樣拖拽著走,她不由道:「阿兄做什麼!崔七郎還在!」

  「你也是林九郎的妹妹,你不能出事!你在靖安司出事這算誰的!跟我來!」姚汝能管不了那麼多,一把將她拉進了屋內推到一邊,隨後與其餘幾個靖安吏一起抵住了門,不讓蚍蜉進來。

  姜竹看著他拼盡全力抵門,吐出一口濁氣,將刀柄攥得緊緊的,道:「阿兄,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沒有骨氣等死!」她一把推開姚汝能,打開門走了出去。

  等到她出去,外面鼓點已歇,蚍蜉一行人早已消失不見,地上躺著的盡是士兵與吏員們的屍體,崔器正在不遠處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姜竹將刀收起來,快步跑了過去,將崔器扶起,道:「崔七郎,你可還好?你不要亂動,我叫人去請醫師過來,你會沒事的……」

  崔器張口剛要說話,喉間的那口血已經湧了出來,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在頸間胡亂揮舞著,姜竹立刻為他解開盔甲,只見他的盔甲已經幾近破爛,可知崔器不知道挨了多少下。

  崔器將懷中的餅掏了出來,勉強遞到嘴邊,嚼了幾口。

  姚汝能此時也奔了出來,蹲在崔器另一側,見他手中還拿著木牌,不由微微一愣。

  崔器放下手中的半塊餅,勉強抬起染血的手,想要用手指在木牌上一筆一劃寫下什麼。

  姜竹依稀辨認出「長」字,不由微微一愣,一旁的姚汝能見他再無力氣繼續寫下去,便牽著他的手寫下了最後一個字眼——安。

  ——長安。

  熊熊大火自靖安司內燃了起來。

  「阿兄,我有話要同你說。」

  姜竹與姚汝能走到沒有傷患的地方,這才道:「阿兄,你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

  姚汝能避開她的視線,道:「我怎麼了……」

  「還是這樣膽小怕事!如果阿兄能夠及時站出來,他本來可以不必死的!」姜竹指著不遠處崔器的屍體,怒道。

  姚汝能自嘲道:「是啊,要是我出去的話,我們就該一起送死。」

  「阿兄,你是姚相後人,你不能這樣!」姜竹語氣見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你十一二歲便開始習武,如今已經多少年了?你真的不如崔器勇猛嗎?出來便是和崔器一起送死?未必,真正害你的是你的膽怯和懦弱——你這樣不敢當,又有誰能看得起你!」

  姚汝能也來了火氣,道:「好啊,你和李必那小子一樣,高門望族出身,他是神童,你是神女,還有高門可依,鯤鵬展翅九千里!我呢?我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是,四品衛率算不上什麼,還要每日覥著臉賠笑,可那也是我靠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得來的!我這樣怯懦才能保得住我的性命、我的官位!這才是我真正對得起曾祖父的地方!我做錯什麼了?我玷污了祖先的名聲了嗎?」

  姜竹一怒之下抬起手想要打他,卻又克制地放下手,道:「我的意思不是非要阿兄你成為比肩于姚相的人物,但是你要做一個品性高潔的人,不是嗎?今日躲、明日躲,你還能日日躲嗎?將來若是真的躲不了了,你該如何?你能躲到幾時啊!」

  兩人爭吵間,有靖安吏找到二人,一時不敢插嘴,等兩人不再爭吵,他才小聲道:「姚衛率,李司丞不見了……」

  二人猛地轉過頭看向那名靖安吏。

  姜竹出聲問道:「有人見過他嗎?最後在哪裡見到的!」

  那人迫于姜竹的氣勢,又想起之前姜竹盡力救助靖安司吏員,這才回答。

  姜竹聽完便離開,道:「我去尋他。阿兄你自己好好想想。」

  
第8章 子夜歌(上)

  此時天色已晚,街上處處是盛裝打扮的男女,手中還有提著花燈的男女,談笑風生,好不熱鬧。

  姜竹一身竹月色胡服,在微微泛黃的燈光下分外顯眼,她身上還有血跡,腰間又懸著刀,看著甚是可怖,路人瞧見了都紛紛躲開。

  她走了沒多遠,忽然被一行男女喊住,她回過頭,原來是林九郎之子林岫攜著妻子兒女與妹妹林騰空一起在外賞燈遊玩。

  說來林岫比她還要大個十幾歲,只因兩人輩分相差較大,林岫也不得不喊姜竹一聲「姑母」。他出生時林家還未飛黃騰達,因此他吃了不少苦,與之後在林府出生的這些孩子不同,他的心性更加純正,擁有廉恥之心,也更能居安思危,這也是姜竹喜歡他的一個原因。

  林岫話音剛落,他的妻子兒女以及林騰空都紛紛向姜竹行禮,姜竹也只是匆匆應下,似乎有些走神。

  「府上人都在尋姑母,姑母怎麼會在這裡……」林岫走近便看到了她臉上與身上的血跡,不由大驚,道:「姑母這是遇到賊人了嗎?」

  林岫等人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妙,姜竹皺眉不語,一時間有些狐疑。

  此時路邊忽然有人喊道:

  「靖安司著火了!」

  姜竹回過頭,果然看到靖安司火勢愈大,已經冒到了屋頂之上。

  林岫沒有聽到她說話,不由出聲道:「姑母?」

  姜竹許久才開口道:「今日城中不安全,大兄沒有與你們說嗎?怎麼帶著家眷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本來是騰空要來見……」

  林岫話還未說完,林騰空已經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打斷,她用團扇遮面,小聲道:「阿兄……」

  姜竹察覺到奇怪之處,但此時她也顧不得其他,只是道:「你們也看到靖安司著火了,如今城中危險,你們趕緊給我回平康坊去,不要讓大兄與嫂嫂為你們擔心,知道了嗎?」

  林岫應了一聲。

  林騰空似乎有些猶豫,小聲開口道:「姑母,我們剛剛走來,看到有一夥戴著蓑笠與披風的怪人過去了,之後還看到有個道士也追了過去……那是賊人嗎?」

  姜竹精神一振,追問道:「他們朝哪個方向去了?」

  林騰空立刻伸手指了一個方向,姜竹來不及說其他便匆匆離開了,林岫也未能及時攔下她,他轉過頭看向林騰空,道:「騰空,你的事怎麼向姑母隱瞞?」

  林騰空似乎是有些羞愧難安,道:「他還在靖安司,我怕姑母知道後向李司丞提起……只要這次,這次他將事情辦好了,我們便可以成婚了,之後我定向姑母請罪……」

  林岫輕歎一聲,道:「你們糊塗啊……姑母雖赤誠,可偏愛護短,又與阿爺相隨多年,機敏多疑,你這樣隱瞞,才是絕了她的路,將她推走了。」

  林騰空不言。

  姜竹翻身踏上屋頂觀察,四處尋找李必與蚍蜉的蹤跡,可今日正是人們賞燈之時,街上人流稠密,姜竹自然一無所獲,她一時間心中起疑,頗有些懷疑林騰空是不是故意為自己指了錯路,好引開自己。

  姜竹坐在屋頂上不言,開始思考靖安司的事情。

  靖安司中有林九郎的暗樁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林九郎從不做無準備的事情,今早他能那麼快就知道姜竹去了靖安司便能佐證這一點。可這暗樁有多少,都是誰,姜竹自己也難以預測。

  如今林岫與林騰空出現在這裡,更是讓姜竹擔憂。

  李必自己恐怕都不知道靖安司成立的這短短幾個月,明裡暗裡究竟有多少敵人。

  鯤鵬展翅九千里,細微之處恐怕難以看到。

  姜竹坐下來更覺疲累不堪,加上肩膀有傷,不由半臥在屋頂上,失神地注視著街上的流光溢彩、熱鬧非凡。

  她先是酉時與狼衛交手,和林九郎大吵一架,而後在靖安司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又擔心李必安危,她怎能不累。

  姜竹望著夜空,看到天上有雲,大概是要下雪了。她心中暗自計算時間,此時約摸著已經是亥時,距離子時時間不多,林九郎尋不到她自然會獨自前往,今日林九郎曾和她說過,張小敬給了狼衛長安輿圖,狼衛是沖著他去的,而蚍蜉顯然與今日的事情有關,若是他們出手,林九郎恐怕凶多吉少……

  姜竹想到這裡,不由坐了起來。

  無論如何,只有先制止蚍蜉,才能完成其他事情。如今當務之急便是回平康坊找到林九郎。

  姜竹有了方向,便迅速起身奔向平康坊方向。

  姜竹臨時找了一匹坐騎,氣喘吁吁地到達平康坊時,只見一隊人馬已經向興慶宮方向走去,顯然是林九郎已經動身了,她只能繼續駕馬追趕。

  右驍衛見她追趕,頗為警惕,便要抓她。姜竹因為在靖安司時肩頭挨了一下,早已無力再戰,此時顧不得之前與林九郎爭吵,她掏出李花玉佩,硬著頭皮喊道:「我是林九郎之女林騰空,來尋我阿爺的。」

  此時燈光昏暗,林騰空又久在閨中,鮮少露面,是以右驍衛見過李花玉佩便不疑有他,讓姜竹得以與林九郎見面。

  姜竹說完之後不見林九郎有動靜,頗有些懷疑,她走近車駕,一掀簾子,裡面坐著的果然不是林九郎。

  姜竹這才意識到自己多想,林九郎之謀略,怎麼可能讓他自己身陷險境?

  那人雖是林九郎手下之人,但卻不認識姜竹,只是驚恐地望著她,道:「你……那是誰……你分明不是十二娘!」

  姜竹狠狠地瞪他一眼,亮出李花玉佩,道:「我確實不是十二娘,我是九郎妹妹十六娘,這老小子心機深沉,白讓我為他擔憂!」她見對方依舊瑟瑟發抖,道:「你不用管我,只要讓馬車繼續前行就是。還有,告訴右驍衛,儘量驅散前方道路的百姓,讓他們進坊間躲避。」

  「喏……」

  姜竹叮囑之後就退出了車駕,讓人馬繼續前行,自己翻身上了路邊的屋頂之上,一路跟著觀察事態。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已經行到興業坊路口,此時人潮雖然不如先前那般擁擠,但也並不算暢通,林府的馬車還未過了路口,姜竹便看到有另一輛馬車飛速奔向右驍衛的護送隊伍,恐怕就是那群蚍蜉。

  姜竹飛速迎了過去,輕盈地踩在路邊的燈架上,抓住馬車經過的時機一躍而下,滾在了馬車頂上。

  路邊行人見到這樣一幕,紛紛尖叫出聲,向路邊躲閃。

  馬車跑得飛快,姜竹險些被甩了出去,只能抓著馬車頂部一角穩住身體,以免自己身體晃蕩誤傷他人。姜竹勉強晃了晃身子,眼看著馬車要翻,她迅速將自己晃到了車轅上,保持馬車平衡。姜竹一上馬車便立刻掀開車簾,只見裡面坐著一人,雙眼竟是兩個血淋淋的黑洞,旁邊放著的就是伏火雷。

  姜竹認出他是何監之子何孚,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癡傻了,雙眼也不翼而飛,她一瞬間有些驚恐,隨後便伸手想要掐滅正在燃燒的引線。

  何孚早就聽到姜竹落在馬車上的聲音,此時手中揮舞著火摺子,怒吼道:「你休想!我今日就要讓林九郎死無葬身之地!」

  姜竹額前掉出來的幾縷碎發被何孚揮舞著的火摺子燎了,她只得慌忙躲避,道:「何孚你瘋了!外面還有普通百姓!」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林九郎和這些百姓死了,就有更多人能好好活著!」

  姜竹咬咬牙,伸手將何孚的火摺子打落到窗外,她正想要掐斷引線,火星卻已經燃到引線末尾。

  姜竹一片空白,仿佛失語,沒了動作。

  馬車最終被右驍衛停了下來。

  姜竹有些腿軟地走了下來,看著何孚被右驍衛壓了下來,她回身看向靜置在馬車上的伏火雷,久久不語。

  何孚恐怕是被蚍蜉利用了。

  姜竹還未開口,路邊已經有人喊道:

  「此人不是兇手,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

  何孚聽到有人這樣說,立刻大喊道:「救我!救我!」

  姜竹回過頭,說話那人正是李必,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氣。只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吃了不少苦,但好在他安然無恙,姜竹也不必再擔心了。

  「靖安司辦案!此人背後另有主謀!」

  只是此時情況不同于往日,林九郎想要借機打壓太子,自然不會放過李必,姜竹看到右驍衛與林九郎的替身耳語,表情一僵,隨後大喊道:「阿必,快跑!」

  李必聽到她的話微微一愣,見右驍衛逼近,心中頓覺不妙,不由向後退了一步。

  「靖安司方才遇襲,此人必為同黨!抓住他!」

  李必慌亂間立刻轉身逃跑。

  姜竹咬咬牙,也逼近右驍衛,迅速追了過去,用刀鞘攔下其他人,她瞥了一眼李必離去的方向,隨後揚揚手中李花玉佩,道:「剛才那人不是我大兄,是他找的替身,一個狗奴,也敢隨意替我大兄拿主意。瞧好了,這才是李花玉佩,窮寇莫追,先將何孚押回府中,知道嗎?」她將李花玉佩遞了過去,見幾人有所遲疑,便向後退了幾步。

  幾個右驍衛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忽然回味過來,道:「不對!你不是右相的女兒嗎?怎麼又叫他大兄?」

  姜竹已經與幾人拉開距離,此時也不管其他,撒腿便跑。

  她心中擔憂李必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道士出事,自然不想再與這些人糾纏。

  右驍衛見她逃跑,知她是假冒林騰空,立刻追了上去。

  姜竹只知李必朝著平康坊奔去了,一時間有些頭大,只求他不要跑到一些不該去的地方才好。

  平康坊雖然消息往來靈通,但也無比危險,她以前聽林九郎說了不知多少次,尤其是東回三曲,那裡與地下城相同,什麼三教九流都有,李必去了就是一隻小綿羊進了狼窩——送死。

  好不容易甩了右驍衛,姜竹闖進三曲之內,裡面的男女紛紛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姜竹顧不得其他,拉住其中一個男子,問道:「有沒有見到有一個身著綠色鶴氅,頭戴芙蓉冠的郎君?」

  對方不敢言語,姜竹拿出手中李花玉佩,道:「我是右相使女,奉命追查他。」

  那人趕忙道:「卻有這樣一人,往裡面去了。」

  「多謝!」

  姜竹轉過身向裡面跑去,剛剛跑到裡面就看到李必與一個女子討價還價,她迅速走過去,將手中的李花玉佩向她手中一塞,隨後對李必道:「瞎跑什麼?和我來!」

  李必被她突如其來的出現嚇了一跳,道:「石榴,怎麼……」

  「二曲不是能隨便亂跑的,這裡很危險,和我來——」姜竹拉過他的手正要出門,卻聽到外面右驍衛闖進來的動靜,只能拉著李必折返回去,將門關好,對剛才的女子道:「收了我的東西,知道該如何說嗎?」

  女子雖然不識李花玉佩,但見這玉佩玉質極佳,立刻欣喜地收好玉佩,道:「小娘子與郎君從這窗跳下去,向西走,很快便能出平康坊的。」

  「多謝。」姜竹將窗推開,看向李必道:「你身子輕,我抱你下去,免得你摔傷。」

  李必咬咬牙,道:「不必,我可以。」說罷便逕自跳出窗外。

  姜竹無奈地搖搖頭,也跳窗出去。

  女子立刻走上前去,將窗戶合好。

  「還能走嗎?」

  「沒事……」

  姜竹將他拉起來,隨後用手在地上蹭了些土拍在自己身上與臉上,道:「下次落地時注意一點,單腳著地,容易傷腳腕。」

  「嗯……」

  二曲花樓後面是一條漆黑的巷子,兩人在黑暗中無聲行走著,許久,李必低聲道:「你不該來。」

  姜竹抬頭望著夜空,反問道:「為什麼?怕我見著你落魄時的樣子?」

  李必搖頭不語,又想起此時她應當什麼都看不到,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姜竹忽然牽住了他的手,牽得緊緊的。

  李必察覺到她手心斑駁的老繭及傷口,不由也攥緊了她的手,將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

  「我記得小的時候,上元節時,我們一起出去,看燈時,害怕被人分開,李娘子就叫我們緊緊拉著手,可後來我們與娘子還是被沖散了,我當時很害怕,覺得長安很恐怖,仿佛要吃掉我們。可你卻好像一點都不怕,只是拉著我一起向前走,哪怕前面有多少人,你也無所畏懼,好像要與我走到地老天荒一般。那日你的手就像今天一樣……」姜竹頓了一下,笑道:「一樣的手心都是汗。」

  李必彆扭地嗯了一聲,又道:「今日在靖安司與我說的,你現在仍舊是那樣想嗎?」

  他的語氣似乎有些委屈。

  姜竹未曾注意,只是低聲應了一聲。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害怕。我離開長安之後,第一次知道,原來世間那樣大,那樣美好,也那樣可怖。」姜竹拉著李必停下步伐,盯著他的眼睛,道:「我害怕我珍視的人因為這世間的可怖而死去,因為他們都是心間只有美好的人。鯤鵬展翅九千里,往往看不到地上的螻蟻,我願意替他們好好看著,也願意保護這些所謂『螻蟻』。」

  李必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晶亮的眸子。

  姜竹傾斜上身湊近他,李必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地躲避她的視線,姜竹微微踮腳伸手到他耳側,輕輕摘下他頭上的子午簪與芙蓉冠,道:「戴著這個太過顯眼,我幫你收著。」

  
第9章 子夜歌(中)

  姜竹為他摘下芙蓉冠,收在懷中,又將李必的鶴氅弄髒,這才道:「前面應該會經過地下城,若是有人問起,只說我是二曲的歌伎,你想要帶我出去,但是管事因錢財不夠不准,你就帶我偷偷跑出來了。」

  李必似乎有些緊張,許久才開口道:「如果有人問,他們會信嗎?」

  「被這裡的管事追,總好過說被官家的人追好,萬一他們將我們交給右驍衛就不好了。」姜竹將刀掛在李必腰間,又把頭上的髮髻扯開一些,一雙眸子晶亮,道:「別怕,我們一起。」

  李必嗯了一聲,道:「一起。」

  姜竹拉起他的手向西邊奔去,二人一路向前奔,逐漸接近光亮之處。

  縱使跑得飛快,李必也能看到兩邊巷子裡有一雙雙麻木的雙眼時不時會掃向他,這些眼睛的主人大都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骨瘦如柴,一看便知道他們過著怎樣的日子。他們三兩成群,或坐或躺,面無表情,似乎對生活毫無希望。

  這是李必第一次在長安見到這樣的百姓。

  這裡是熙攘繁盛、光耀萬年的長安啊……

  可是這些百姓過得又是什麼日子呢?

  李必努力讓自己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他已經知道了蚍蜉的目標,如今的當務之急就是阻攔蚍蜉。

  眼看著兩人快要離開二曲,卻忽然被另一夥人攔住了。

  「你們是做什麼的?」

  李必與姜竹對視一眼,按照她之前所說的解釋道:「我欲帶她出二曲,管事覺得錢少不願,我便帶她跑出來了。」

  為首的壯漢狐疑地掃視二人一番,對姜竹道:「你是二曲的?」

  姜竹垂首道:「妾名瑟瑟,二曲東邊唱曲的。」

  「穿胡服唱曲?」

  「是郎君為妾備下的,叫妾今日陪他一同賞燈。」

  那人看向李必,道:「你備的?」

  李必對上他的視線,許久之後才點頭道:「是我備下的……我想與她一同泛舟賞燈,花前月下。」

  姜竹瞥見李必臉色微紅,顯然也是許久才憋出這樣一番話,心底有些好笑,卻又礙於場面而不能笑。

  「唱曲?唱一個我聽聽——」

  李必有些惱怒,道:「何故不放我們離開?」

  姜竹拉著他輕輕搖頭,隨後道:「尊駕想聽何曲?」

  對方好整以暇地開口道:「唱個你拿手的。」

  「喏。」姜竹輕輕應了一聲,她思量片刻,唱道:「青青東門柳,歲晏複憔悴,皎皎故人心,朝夕一磋磨……」

  她所唱之曲詞作簡單易懂,曲調清遠哀婉,聽著便讓人覺得淒涼孤苦。

  李必看向她,目光閃爍。

  對方聽完有些不耐地擺擺手,道:「去吧去吧,過節唱這樣的曲子,晦氣!若不是之前已經有個歌伎要跑,和她的那個情郎差點被打斷了腿,我絕不讓你們這樣簡單離開!」

  姜竹牽著李必的手,與他對視一眼,露出一個笑容。兩人剛要離開,忽然有另一人攔住了他們,對之前的壯漢道:「看他們衣著不凡,恐怕不是普通人吧。」

  「這倒是……不如將他們扣下來,交到老大那裡去。一半是保護,另一半便是要些錢來。」

  李必驚愕,正要說什麼,便有人用木棒打暈了他。

  姜竹來不及動手,對方也是悶頭一棍。

  竹林草棚,香爐升煙,嫋嫋霧氣之中,他靜坐在案幾前,雙眼緊闔,旁邊忽然有人坐了過來,拍拍身上的濕衣,抱怨道:「這鬼天氣,好好的日頭,說下就下,害得人一點準備都沒有。」

  他不言不語。

  「誒,李必,你說說你,坐的這兒一動不動的,你參出什麼來了?」

  他睜開眼看向他,大有讓姚汝能有話快說之意。

  姚汝能卻好像看不見一樣,只是喋喋不休道:「你小的時候就像個道士,每天冷冷清清的,嚇得李公和李娘子成天提心吊膽的,就怕你一個不留神飛升成仙了,每日啊,看見香爐就往上面潑水,一聽見外面有彩雲呢,就帶著你往屋裡躲,好不容易熬到你如今的十五歲,結果你又跑到這大山上來,說是自己道心不堅。啊,你說說你,這不是純粹氣李公嗎?」姚汝能說起李必小時候的事情來那是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好在一旁侍奉的檀棋能忍著,不然恐怕早就笑出聲了。

  李必看著他,好半天才開口道:「你要做什麼?」

  「喲,終於捨得開金口啦!」姚汝能笑眯眯地湊過去。

  李必無語凝噎,正要合眼,姚汝能已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嘿,別睡了!」

  李必知曉自己今日要是不和他說話,恐怕不能安寧,只好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來看你啊。之前你說是要來終南山苦行,不許我們為你送行,現在連探望也不准啦?要我說,你要是真想苦行就不要帶上檀棋,害得檀棋呆在這深山老林裡,和村姑一樣。」

  檀棋唇角微微勾起,也不說話,只是將掰碎的茶餅放入茶爐中,小火慢煮。

  李必只覺得他繞來繞去不說重點,不由歎了一口氣,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姚汝能將背後背著的包袱拿下來,放在案幾上,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必微微一愣,先是抬眼看向姚汝能,見他面不改色,只得伸手打開濕漉漉的包袱。

  沒想到包袱裡面竟然是一件竹色冬衣,是道家服飾樣式,鶴氅道裙皆有。布料用的是麻布,連綴了好幾層,摸著格外厚實,裡面卻用了白色軟錦縫作內襯,觸手升溫,只是因為下雨而微微潮濕,衣服針腳處略顯稚嫩,還有縫錯拆了重縫留下的針孔。

  檀棋為姚汝能遞茶,忽然看到這件衣袍,不由有些驚訝。

  姚汝能接過熱茶抿了一口,不由發出滿足的喟歎,隨後道:「轉交。如今已是深秋,你那小身板,她放心不下。」

  李必的手輕輕地撫過衣袍針腳處,隨後道:「……不必了,幫我還給她吧。」

  姚汝能嗤笑一聲,道:「你明明就是捨不得,裝什麼裝?這是她親手做的,她從小舞刀弄槍的,好不容易做了這樣一件衣服,手上紮了好幾個血窟窿,你收著不穿就算了,還要退回去?」

  「不合禮儀。」

  「藉口。」姚汝能放下手中茶盞,道:「你不就是想證明自己和右相毫無瓜葛,安忠王的心嗎?你說你用得著寫三封退婚書信嗎?兩三年就一封,她一個女孩子,受的住嗎?再說阿竹姓姜又不姓林,她是忠臣姜公幼女,與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覺得她是林九郎那樣的人嗎?」

  李必不語。

  兩人僵持不下,氣氛尷尬,檀棋也不由停下了動作看著二人。

  姚汝能被他氣笑了,許久才開口道:「你要是這樣,我也沒話說,我這就把東西拿回去,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說罷,他起身要拿桌上的包袱,沒想到李必的手比他還快,一下按在了衣服上。

  姚汝能看他,道:「你做什麼?」

  李必許久才開口道:「衣服我留著。」

  姚汝能橫眼看他,隨後哼哼笑了一聲,道:「你就是那話本裡的負心漢,等我回頭就給你們兩個寫本傳奇,就叫做……《長幹行》,借李太白佳作之名,這回我定能寫出比肩《孔雀東南飛》的故事來!到時候再黑市賣出,保你這個李郎遭人唾駡,狗血噴頭!」

  李必只是輕輕地撫著衣領,沒有說話。

  一旁的檀棋聽到了,不由輕笑出聲。

  外面雨聲不停,姚汝能右臂搭在案幾上,望著陰雲輕歎一聲,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啊……」

  李必抬眼看向他。

  「她走了,所以才托我轉交你。」

  檀棋聞言微微一愣,看向李必,見他神色果真異常,眉頭微皺,眼睫輕顫。

  「她不敢見你,就托我將冬衣給你,自己一個人去天水為姜公守靈了,臨走前說是自己縫了一件冬衣,這幾日長安天氣轉寒,山間更是如此,怕你入冬之後沒有合適的衣物。不然我也不用趕著今日冒雨來將東西給你。」姚汝能伸手指了指頭頂的茅草,道:「你這地方,我才不想來呢!」

  李必垂眸,道:「她可曾有話與我說?」

  「還有話……」姚汝能似是不屑,隨後道:「倒也有,你真要聽?」

  李必頷首。

  檀棋知曉李必,他一向內斂,越是雲淡風輕,心裡恐怕就越是茫然無措。

  「你不會哭鼻子吧?」

  檀棋也有些急切,道:「你不要再捉弄公子了!」

  姚汝能笑了兩聲,這才清清嗓子道:「青青東門柳,歲晏複憔悴。皎皎故人心,朝夕一磋磨。」

  李必剛剛醒來,正是昏昏沉沉的時候,他依稀記得自己被人打暈,卻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是姜竹歌聲,飄飄漸遠,只有他煢煢孑立,四顧茫然,欲挽留而無所見。

  「石榴……」

  「真是怪人。」

  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女子,她披頭散髮,臉上還生有爛瘡,乍一看很是可怖,嚇得李必不由向後仰去。

  女子被他的動作逗笑,道:「真好玩。」

  李必眼前昏暗,想起姜竹與他一起,立刻起身問道:「她人呢?」

  「你是說那邊那個?」女子摸了摸頭髮,問道。

  李必看到姜竹在角落倚著,雙眼緊閉,顯然還未蘇醒,他顧不得害怕,立刻起身走到姜竹身邊,伸手試探她的鼻息,直到察覺到她呼吸穩定,這才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讓她橫躺在角落的稻草上。

  女子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嗤笑道:「你喜歡她?」

  李必一愣,慌忙道:「不……」他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夜深忽夢少年事,不夢閒人唯夢卿,他又怎麼說得出否認之詞。

  女子見他不語,道:「怪人。」

  李必看向姜竹安穩的睡顏,道:「我們何時能出去?」

  女子別過頭,道:「不知道。他不會輕易讓你們出去的。」

  李必一時間有些頹然,他坐在原地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注視著虛無的某一點。

  過了片刻,女子主動道:「我叫阿枝。我剛才聽他們說了,她是歌伎?」

  李必不語。

  「真好,二曲的女子哪裡有敢私自偷跑的?更不用說和情郎一起的,到時候兩個人一起被抓回去,一定都會死,既然你願意帶她走,想必很喜歡她。」阿枝坐在地上,雙手抱肩。

  李必想起她從相府來,冒著與養育自己的兄長作對的風險出手幫助他,如今更與他身陷囹圄,與那跟著情郎出逃的二曲女子恐怕沒有太大區別。

  「我們是青梅竹馬。」

  阿竹聽聞有些好奇:「青梅竹馬?那怎麼她會做了歌伎呢?」

  李必想了許久也沒有答案,只是道:「命。」

  「那之後呢?」

  「我與她有一紙婚約,只是種種緣由,身不由己,不可兌現,我……雖為修道之人,卻放不下她。」李必望向燭火,道:「只是時過境遷,她已經不願意再受我牽絆了。」

  阿枝聽完嗤嗤笑了幾聲,道:「真是這樣,她為什麼還要和你私奔?」

  李必微微一愣。

  阿枝輕歎一聲,道:「我以前看過一本傳奇,裡面寫得便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事,讀來讓人心生暖意,我很是喜歡。猜猜後來結局如何?」

  李必不由屏息凝神。

  「那作者自己也不知曉,只說二人相別,草草結尾了,那時我阿兄就大罵這作者毫無良知,險些把那書燒了。」

  李必不語,內心卻猜到了個七七八八,這書十有八/九就是姚汝能寫的,草草結尾恐怕是因為他自己都不知曉結局如何吧。

  就連李必自己也不知道這故事的結局該是如何。

  他轉移話題道:「你識字?」

  「認了幾個,不過大都是聽人為我講。」

  「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你阿兄呢?」

  阿枝沉默許久,道:「我阿兄就在外面,就是他把我關起來的。」

  外面忽然響起鼓聲,阿枝有些奇怪,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必眼中顯露光亮,道:「不退。」

  姜竹因為一陣喧鬧而悠悠轉醒,正巧看到李必被人扼住了脖頸,立刻清醒了過來,扶著牆起身道:「你做什麼!」

  她這樣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酸痛,尤其是右肩,因為負傷更加疼了起來,手中又沒有趁手的武器,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過面前這幾人。

  李必掙扎著開口道:「燒陶瓷的黑土,草木灰,醋漿,火盆……能治好你妹妹的病……」

  姜竹扭過頭,這才看到還有一個女子,她身上生有爛瘡,此時正淚眼婆娑。

  「假希望也是希望,為何不試一試?」

  李必熬藥,姜竹就在一旁打下手,兩人都不說話,唯有阿枝兄妹二人拌嘴,李必將如何用藥交代過後,之前打暈二人的漢子忽然走進來,對阿枝的哥哥說,外面正在抓刺殺右相的此刻,那人身著綠色道袍。

  兩人又被當做刺殺林九郎的義士稀裡糊塗的被放了出來,原本被沒收的姜竹的佩刀也還了回來,阿枝哥哥還將衣服換給了李必。

  兩人從暗房中出來,恰巧遇上了來換取情報的張小敬,目光交錯,不由都露出了難得的會心笑容。

  李必與張小敬斷定刺殺林九郎只是幌子,又商量了接下來的安排,這才帶著姜竹與他分道揚鑣。

  二人被護送著離開,等到了平康坊西門,李必出聲道:「石榴接下來去哪裡?」

  「回府。我遇上一些事情,有些古怪,回府應當還會有線索。」姜竹看向他,道:「不知能不能幫你。」

  李必看向她,道:「回去之後記得先讓人診治傷口。」他輕輕地拉過她的手,似乎有些彆扭,許久才道:「不要再受傷了。」

  姜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好。」


第10章 子夜歌(下)

  姜竹回了右相府時,右相府燭火通明,門前還有小廝來往,有的不認識姜竹,見她走到門口以為是賊人,將她扣住了,有人進去通報,不一會兒李四方便走了出來,道:「十六娘——」他看姜竹髮髻散亂,衣服上還有血跡,不由驚惶失措,隨後對姜竹道:「十六娘先隨四方去洗漱一番,換過衣衫之後再去見阿郎與娘子吧。」

  「好。」姜竹俐落應了一聲,隨後狀似無意地問道:「岫兒與騰空回來了嗎?今日有賊人進入長安,之前我在外面遇到了他們兩個,勸他們兩個早些回來。」

  李四方道:「大郎與十二娘都已經回來了,十六娘放心。」

  「那便好。」姜竹故作從容地應了一聲,道:「大兄最寵岫兒與騰空,他們兩個要是出事了,大兄必然心疼壞了。」

  李四方應了一聲。

  姜竹進屋時,女婢們一如她離開時一般在屋內候著,見她回來,便將之前準備的盛有參加宴席的衣裙首飾的託盤拿了出來,道:「奴等伺候十六娘更衣。」

  「好。」

  姜竹褪下胡服,女婢們看她脖頸到右肩乃至兩臂都有大片青紫痕跡,不由有些驚訝,卻又不敢出聲,許久才有一人出聲道:「娘子身上的傷……」

  「遇上了賊人,賊人打的。」

  女婢們不敢吱聲,只為她更衣梳妝。

  因為晚上是宮宴,女婢們更是為姜竹盛裝打扮,畫得正是時下流行的桃花妝,姜竹額前繪了朱色蓮花花鈿,兩頰處點了面靨,她才親手繪了蝴蝶唇。

  姜竹這才換上衣裙,這裙子用蘇木染成,只有四品官員以上的官服才可以使用蘇木染色。

  蘇木染制的衣裙鮮紅無比,正是石榴裙上好的染料,自胸前向下傾泄,猶如瀑布飛散一般,一步之間,裙擺繡紋便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波光流轉。

  女婢最終為她戴好步搖與簪花,又將深紅色雲紋披帛為她整理好,這才道:「十六娘,好了。」

  姜竹這才起身,她看向昏黃鏡中的自己,微微眯起眼,這才轉身走到門口,推開門道:「四方,我要見大兄。」

  李四方恭敬道:「喏。」

  「阿郎正在審問何孚,何監與李司丞也在,十六娘若是不懼,便進去吧。」

  姜竹一言不發,只是推門進去。

  屋中坐著的乃是林九郎、何孚,以及記錄口供的裴尚書,李必與何監立于一旁,何監臉上還有悲痛之色,李必則滿臉憤慨,幾人聞聲不由都看向姜竹的方向。

  只見她身著華服,正是貴女模樣。

  裴尚書一時間有些猶豫,林九郎卻是放下手中茶盞,道:「來了。」

  「是。」姜竹瞄了一眼裴尚書面前擺著的何孚口供,依稀可見「太子」二字,必然是何孚受林九郎蠱惑所說的假證詞。姜竹隨後依次向林九郎與何監行禮,這才走到何孚身邊,俯下身道:「孚兄,好久不見,我是清客。」

  何孚微微側過臉,道:「清客?」

  「是。我也曾跟著太子與長源聽過何監授課,有所收穫,何監於我亦是老師,也是那時才認識你的,不過料想你對我並不瞭解。我是右相表妹,楚國公之女。」

  何孚沒有聽到何監反駁,便真的姜竹所言非假,他一時間神情激動,道:「刺殺林九郎是我一人所為,與我阿爺無關!你既然尊我阿爺為師,一定要為他澄清!」

  裴尚書不由看向林九郎,只見他手拿茶盞,怡然自得,似乎並未在意姜竹與何孚說話,反倒是何執正因為聽到何孚的話痛苦歎息。

  姜竹垂眸,對何孚道:「你準備時未曾想過今日嗎?還是你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絕不會牽扯何監,日後你依舊可以裝瘋賣傻?可惜你以為自己萬事在握,卻沒想到你雇來的殺手反而要了你與你阿爺的命。」

  何孚呆愣原地。

  「今日長安死傷之人,都是因你一己私念,視人命為草芥,你理應受懲。」姜竹起身,與李必對視一眼,開口道:「靖安司遇襲,大兄應當知道了,那時我受傷,大兄應當也知道了,對吧?」

  林九郎此時才抬眼看向姜竹,道:「如何?」

  「既是如此,我要大兄給我一個滿意的結果。」姜竹說到這裡,雙膝猛地砸向地上,她叩首道:「我要大兄抓住這夥賊寇,讓我大仇得報。」

  只要抓住蚍蜉,無論是太子一事,還是長安之危,都將迎刃而解。

  林九郎沒想到她竟然利用親情要脅自己,不由大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大兄為我報仇,大兄貴為右相,不可以為妹妹報仇嗎?」姜竹抬頭,直勾勾地看向林九郎。

  「放肆!」

  姜竹起身道:「還是大兄不相信我,要我脫下這石榴裙來,讓大兄看看我身上的傷嗎?」她說罷就要解衣,還是一旁的李必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動作。

  「你——」

  何執正似是嘲諷,道:「林九郎啊,家宅平安,無量壽喜!」

  林九郎愈發憤恨,道:「你如今也要幫著外人對付大兄,是不是!」

  「我不是對付大兄!我只求一個公正,將賊人繩之以法!我已經蒙受過一次不公,大兄還要我再受一次嗎!」

  何監看向她,不由長歎一聲。

  「公正?好,我給你公正!」林九郎喊了一聲,李四方便從屋外走進來,手中託盤上還盛有三司之印,裴尚書拿起印信,一一加蓋在了口供之上。

  李必驚詫,道:「三司之印怎麼會……」

  林九郎冷笑一聲,道:「待到今日之後,我再命右驍衛捉住賊寇,將他們千刀萬剮!」他語氣陰狠,顯然是在威脅。

  「何孚還在!」李必看向何孚,道:「你明明知道的,龍波與太子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何孚看向他,忽然大聲道:「蚍蜉就是太子暗中命我雇來的,與我阿爺一點關係都沒有!」說罷,他竟然引刀自盡了。

  「何孚!」

  林九郎面無表情地看向姜竹,道:「你要的公平,明日大兄便給你。來人,將何老和何孚送下去。」

  「喏。」李四方立即命人將何孚的屍體搬走,隨後對何監道:「何老,請。」

  何監只是追隨著何孚的屍體而去。

  姜竹還要說什麼,門口有僕從道:

  「阿郎,人已經到了。」

  「讓他進來。」

  「喏。」

  姜竹與李必看向來人,那人一身紅袍,正是姚汝能。

  姚汝能對林九郎恭敬行禮,道:「見過右相。」

  姜竹與李必愕然。

  林九郎半是誇獎、半是諷刺,道:「三女,做的不錯。」

  李必不由上前質問道:「靖安司的暗樁是你?」

  姚汝能不答,只是看向姜竹,道:「阿竹,阿兄回來了。」

  李必見他目光閃躲,知道自己一腔赤誠所托非人,不由攥緊了拳頭。

  姜竹垂首不語,雙手緊攥,垂於身側,忽地,她抬起頭怒視姚汝能,揚起手來便是一巴掌。

  李必不由一愣。

  姚汝能被打得側過頭,沒有說話。

  姜竹渾身顫抖,道:「阿兄……實在是令人失望……」她放下手,這才道:「你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堂堂七尺男兒,一點血性都沒有,卻要依附他人立足!」

  姚汝能這次沒有反駁,只是沉默不語。

  「長源啊,這次你看明白了吧,你身邊恐怕沒有可信之人。這些所謂的朋友、兄弟,他們都不願相信你,不然也不會投奔我。太子若是相信你,伏火雷的事情也不用拖到現在了。」

  李必轉過身看向林九郎,剛要反駁,林九郎已經笑道:「太子若是願意相信你,伏火雷的事情也不用拖到現在了。不是嗎?這些所謂的情誼大義,他們可不在乎,也只有你這樣初入官場的毛頭小子才會相信。」

  姜竹聽他話語間滿是動搖李必心志的意思,打斷道:「大兄還不是一樣,滿口只有利益,全然不顧情義,又有何理由妄議他人?」

  這次林九郎倒是不惱,只是輕飄飄地開口道:「別忘了,小茶是我的妹妹,我與夫人養育長大,長源與我的關係,想必不用再說了吧,只要我不同意退婚,我們遲早是姻親關係。」他狀似漫不經心,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書讀的太多了,腦筋也讀死了。如今知道為什麼太子不信你了吧?還是你今日就要退了這門婚事,下我林家的臉面?」

  姜竹微微一愣,不由看向一旁的垂首不語的李必。

  林九郎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這麼一個沒讀過幾本書的奸相,可你今日若是如我家小茶一般叫我一聲大兄,在這供狀上簽字畫押,扶你直上青雲、步入鳳閣便不是難事,你和那些書呆子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我知曉你意在宰相,待到我之後,你就能成為大唐的宰相。」他對裴尚書揚了揚下巴,裴尚書立刻對李必道:「李公,請。」

  姜竹不等李必動作,率先拉住他的衣袖。

  李必要是真的簽了,太子才會對他起疑。

  李必看向她,她卻一言不發。

  「我不能簽。」

  姜竹這才松了一口氣,心中卻又不知是悲是喜。

  林九郎似是有些驚詫,道:「怎麼,我為小茶備下的嫁妝,長源不喜歡?你可不知這外面每日有多少排著隊也得不到我家小茶的青睞啊。偏偏她看中了你,不然,這登雲梯我也未必會為長源放在眼前啊。」

  李必凝視著林九郎,道:「這些都是對太子的構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不能簽。」

  林九郎冷笑一聲:「欲加之罪?」

  一旁的裴尚書立刻對姚汝能道:「姚衛率,太子的罪狀都有哪些,一一道來吧。」

  姚汝能沉默許久,將太子在景龍觀舊址三次密會李適之、韋堅及皇甫惟明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李必多次想要阻止卻又沒有辦法,最終只能愕然站在原地。

  林九郎厲聲質問道:「私會朝臣,意圖掌握財政大權,這難道不是謀反嗎?不是意圖欺君罔上嗎?如今長源還覺得太子無辜?」

  姜竹深知朝堂之上從未有乾淨的一方,林九郎所言皆是為了蠱惑李必,正要出聲,林九郎已經喝止她道:

  「住口!」

  姜竹微微一愣,林九郎似是心酸,雙目含淚道:「大兄今日說這些,是為了未來將大唐託付到值得託付的人的手裡,以長源之聰慧,莫非看不出朝堂之上究竟是如何境況嗎?若是沒有長源,我不在了,大唐又該如何啊!難道要交給嚴太真那個窩囊廢阿兄手中嗎?」他深吸了一口氣,顫著聲道:「我承認我未嘗沒有私心啊……小茶是我護著長成如今的模樣的,若是能將她託付到長源這般的青年才俊手中,替我保她一世周全、百歲無憂,我也才能安心地去見她的父母啊!」

  姜竹眉頭緊皺,眼中卻已經有淚。

  連她也不知道大兄話中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她多希望大兄真的是這樣想的,可他若是真這樣想,便不會這樣步步緊逼,要將太子置於死地了。

  可此時姜竹卻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

  唯有這種半真半假的話語,才是真正的無懈可擊。

  李必神色複雜地看著林九郎。

  姚汝能開口道:「太子謀逆之罪已經坐實,檀棋也在右相手中,孰輕孰重,你很清楚。你若是真的聰慧,就應該明白此時怎麼做才是真正正確的,不要辜負了右相與阿竹。」

  李必又看向姜竹,只見她靜靜地凝視著他。

  姜竹輕聲道:「……別怕,簽吧,我們一起。」

  李必微微一愣,眉頭緊皺,許久之後才重新舒展,他走到裴尚書面前,在供狀之上一筆一劃寫下了李必二字。

  「李公,這才叫作『識時務者為俊傑』。」裴尚書看向李必,道:「恭喜了。」

  林九郎露出笑容,道:「既然長源已經簽字,便留著林府等好消息吧,我也好與你這未來的妹夫好好談談。」

  「還請右相先將檀棋放出。」李必話音剛落,見林九郎沒有動靜,這才重新開口道:「還請……大兄……將檀棋放出。」

  林九郎這才擺擺手,命李四方將檀棋放出。

  「只是必尚有一件事要做,守捉郎那裡有一件關乎太子謀逆的證據,必願意親自去取,為大兄坐實太子罪名。」

  裴尚書有些不放心,道:「右相,李公這時出去,恐怕是要……」

  李必看向他,針鋒相對,道:「我既已經叫了大兄,便將自己視作石榴的夫君,我們便是一家人。大兄既然願意提拔我,良禽尚且擇木而棲,我何苦再為太子盡心謀劃?」他又看向姜竹,道:「我與石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因我視太子為友,我不願引他猜忌,才三番五次推阻這件婚事。可如今太子謀逆之罪已定,我亦視右相為兄,自然要迎娶她做我的夫人,平步青雲,我為何要逃?辜負她對我一番心意!」

  姜竹只是定定地看著他,聽他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這才覺得眼睛酸澀,微微眨眼,不曾想淚珠已經從眼中跌出,落在了地上,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只好低下頭,好掩飾自己的淚水。

  林九郎此時才笑著制止裴尚書,道:「裴尚書不必憂慮,長源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有自己的一些小想法,可大是大非面前,他們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選擇。長源只管放心地去就是了,我再派姚衛率與你同去,保你平安。不過那個叫作檀棋的女婢要暫且留在我的府上,好與小茶作伴,免得長源不在,小茶覺得孤苦無依。」

  李必看著姜竹,很是果斷,轉過身對林九郎行禮道:「喏。」

  姜竹出聲道:「大兄,我去送他。」

  林九郎擺擺手,又給回來的李四方使了個眼色,李四方便悄然退了出去。

  姜竹與李必並肩走到屋外,與他對視,自然看出了他眼中的隱忍與堅毅,她許久才擠出一個笑容,道:「守捉郎一向戒備,你去了一定要機警一些,保護好自己,不要讓他們傷了你。該讓大兄手下的人做的事情,便讓他們去做。記住了嗎?」她見李必點頭,這才伸手為他理了理衣領,低聲道:「你只管去,這裡有我,我會照顧好檀棋,我們一起等你的好消息。」

  李必曾在夢中無數次見過她為他整理衣裝時的樣子,她身著豔紅的石榴裙,髮髻高挽,垂眸輕笑,在他身前為他穿衣,仿佛他們已是夫妻,可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卻是這樣的場景。

  李必許諾道:「我會回來的。」

  姜竹應聲:「我知道的。」

  李必聞言轉身離去,姚汝能立刻帶著右驍衛跟了上去。

  姜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才轉過身走回屋內。

  林九郎見她回來,對她招招手道:「小茶,過來。」

  姜竹坐到他身邊,哽咽道:「大兄,他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林九郎安撫地拍拍她的後背,道:「長源就是太聰明了,別人覺得他聰明,他自己也這麼認為。可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種人更加厲害——我放他去就是在考驗他,能駕馭聰明人的人,才是能笑到最後的人。」

  姜竹靠在他肩頭,喃喃道:「駕馭聰明人……」

  「有些人自以為自己聰明,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可卻是在讓自己步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林九郎輕聲道:「他是聰明人,你也是聰明人,大兄今日教你聰明人如何駕馭聰明人,他日他要是敢負你,你就要比今日的大兄更加狠絕。」

  姜竹不語,只是抬眼看他。


第11章 淒涼犯

  姜竹從屋內走了出來,檀棋正被關在籠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一旁的甘守誠正在說什麼,她走上前去,原來甘守誠在問檀棋的身價。

  姜竹冷聲道:「她是長源的人,誰敢?」

  甘守誠雖然未曾與她謀面,但已經聽李四方說過這位林九郎的妹妹,雖然對她心有不滿,卻也沒有反駁,只是推到一邊。

  姜竹走到籠前,對一旁的右驍衛士卒開口道:「把她放出來。」

  士兵不答,只是立刻看向甘守誠。

  甘守誠這才開口道:「扣下這女婢是右相的意思,姜十六娘這樣做不大好吧?」

  姜竹態度強硬,道:「大兄要檀棋留在府中與我作伴,可未曾說過要將她關押起來,她是長源的人,我不想看到她在籠中被關著。將軍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甘守誠無法,只得讓人將籠子上的鎖打開。

  姜竹走到籠前,親手將門打開,道:「檀棋,和我來。」

  檀棋起身行禮道:「喏。」她這才從籠中走了出來,覷了一眼甘守誠,跟著姜竹一同離開了。

  常言長安「東貴西賤」,平康坊又是眾多皇親國戚居住的地方,林府面積卻極大,僅次於長寧公主府,林府其中院落眾多,奇花異草更是數不勝數,林家之富貴可見一斑。林府後院中央有一處湖景,清澈見底,雖不算大,但這周遭爐火旺盛,湖水日日更新,旁邊又有水車移動,即使是冬日裡,一樣可以欣賞湖景。

  姜竹走到庭院深處,見周遭無人,這才扶著湖邊闌檻道:「檀棋,你受委屈了。」

  檀棋只是垂首搖頭,道:「檀棋不委屈。」

  姜竹猜到她口是心非,也不戳穿,只是道:「我保你出來只是一時,等到長源逃脫險境,他們折返回來,必然會對你下手,所以你現在必須離開。今日長安的事情並非小事,我知道你必然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想問問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檀棋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盯著姜竹,她自知這樣失禮,又重新低下頭道:「檀棋想要去救張小……張都尉。如今吉溫在靖安司倡狂,下令全城抓捕張都尉,必然是想拿張都尉頂罪,張都尉今日一心為長安辦事,檀棋不想看到好人沒有好報。」

  姜竹垂下眼瞼,思考片刻,道:「你有了計畫嗎?」

  檀棋動作一頓,隨後搖搖頭。

  「抬起頭來。」姜竹忽然出聲道。

  檀棋微微一愣,這才將頭抬起來,與姜竹對視。

  「我替長源向你道歉。你應當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夠從府中脫身,正是因為簽了那份誣告太子的口供,我知曉你心中因此而對他失望,想要自己單槍匹馬去救張都尉。」

  檀棋被她說中心思,不由垂下眼瞼。

  「別的我或許不甚清楚,但他對太子的一腔赤誠,我再清楚不過。那份口供想必如今已經被送進了宮裡,不過不會對太子有太大損傷的。」姜竹露出一個笑容,道:「接下來你與我一同做一件事情,做完你就可以走了。」說罷,她從袖中掏出一枚金魚袋,遞到檀棋手中。

  姜竹帶著檀棋走到西苑,果然看到林騰空坐在亭子中憂心忡忡,身邊並無女婢跟隨。

  「姑母……」林騰空瞧見她,不由有些心虛,低聲道:「姑母回來了,看來今日要隨阿爺一同入宮,前往花萼相輝樓赴宴了。」

  姜竹露出一個笑容,道:「是啊,剛剛我去前院看了看,沒想到前院正熱鬧著呢。」

  林騰空有些心不在焉,敷衍著應聲道:「是嗎……」

  「是啊,是李司丞來了,還送來了一個靖安司的暗樁,這暗樁平時在靖安司看似兢兢業業,踏實肯幹,靖安司換了司丞也不動聲色,可是他身上偏偏有我的熏香的味道,你說奇不奇怪?」姜竹似是委屈,隨後道:「如今李司丞與大兄關係緊張,特意將這暗樁送了過來,就是在與大兄示威呢。」

  林騰空猛地看向姜竹,神情很是緊張,道:「怎麼會……姑母最不喜熏香,不會是李司丞弄錯了吧……」

  「我也因此而覺得奇怪呢。即便我身上沾了府上女眷的熏香,這香味也不該染到另一個人身上啊……不過他急著與大兄撇清關係,竟在林府將那個暗樁當庭杖殺了。」

  林騰空關心則亂,聞言渾身顫抖,道:「李必他枉為修道之人!他怎麼能如此草菅人命……龐靈……」

  姜竹與身側的檀棋對視一眼,隨後厲聲道:「靖安司剩下的暗樁是龐靈,對吧!」

  林騰空一愣,這才發覺自己洩露了消息,可此時想要收回也來不及了,她只得哀求道:「姑母,龐靈是為了配得上我才去靖安司做了暗樁,他除了為阿爺傳遞消息之外,一直在靖安司勤勤懇懇做事,求姑母不要難為他,好不好……」

  姜竹沉聲道:「你在靖安司附近,也是為了與他相會,是不是?」

  林騰空抬手拭去臉頰邊的淚珠,道:「是……」

  「好……真好!」姜竹怒極反笑,道:「也是你故意給我指錯路,對不對?當時我情急之下未曾細想,可後來我才想起來,你並非沒有見過長源,卻裝作不認識他,恐怕就是為了將我引開!」

  「我……」林騰空啞口無言,只好哀求道:「姑母如何責備騰空都好,只求您不要難為他……他是我認定的夫君,以後他也要叫您一聲姑母的啊……」

  「你可知道因為他為大兄傳遞消息,惹得廟堂之爭,大兄更是數次干擾靖安司辦案,長安有多少無辜百姓在這一日丟了性命?你的姻緣固然重要,外面那些百姓的性命就不值錢了嗎?你心中難道就一點是非都不知道嗎?」姜竹厲聲質問道。

  林騰空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又說不出其他懇求的話,只能低聲哭泣。

  姜竹見她哭泣,心中煩悶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低聲道:「我的大兄,你的阿爺,如果再不收手,就一點退路也沒有了。臣子難道真的比得上聖人的親兒子太子嗎?神龜雖壽,猷有竟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朝一日大兄不在了,你與你的如意郎君又該如何?」

  「姑母,騰空知錯了……」林騰空哽咽道:「騰空會自請去道觀祈福贖罪,只是請姑母千萬不要拆穿他,只要留他一條性命就好。」

  「我不要你去什麼道觀贖罪祈福,這些百姓已經無辜遭受牽連,現在做這些樣子又有什麼用處?」姜竹沉聲道:「如今在外面追查伏火雷的張都尉正在被通緝,我不指望你能改了大兄的命令,只要你將檀棋送到宮門處,讓她進入大明宮即可。權當是為了今日那些枉死的百姓,還有更多無辜的人。」

  林騰空低聲道:「好……只要姑母答應我的請求就好。」

  姜竹凝視她許久,隨後垂下眼瞼,道:「好,我絕不傷他。」她看了一眼檀棋,沖著她眨眨眼。

  等到林騰空帶著檀棋出府,姜竹才松了一口氣,望著天邊的圓月出神。

  她已經叮囑過檀棋,等到出了林府,便將林騰空與車夫打暈,解馬離開就好。

  也不知道李必那邊情況如何。

  姜竹心中早有打算,自然是去了林娘子的院落。因為白日兄妹二人大吵一架,林娘子為了緩和二人關係,假裝暈倒,此時裝作生病倒在榻上。她見姜竹來了,還說起林九郎接待李必促成二人婚約一事,以為兩人之間的嫌隙已經化解,萬分欣慰,拉著姜竹便聊了起來。

  「我們小茶今日這樣盛裝打扮,真是好看極了,李郎若是看見了,必定很是喜歡。」林娘子笑眯眯地說道:「我今日見了李郎,見他談吐得體,沉穩踏實,雖然穿著道袍,卻也難掩豐神俊朗,與小茶很是般配呢。」

  姜竹心裡想著李必,難免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道:「以前嫂嫂還很不喜歡他。」

  「那是以前,他屢次不敬,不考慮你一個女子的臉面——」林娘子話鋒一轉,笑道:「可今日我瞧著,他對你未必無情,也還知道體貼人,不算木頭,我瞧著也中意。」

  姜竹見她雙眼放光,不由莞爾,道:「嫂嫂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人改觀速度極快,不會是因為長源生的俊俏吧?」

  「去去去!」林娘子假意惱怒,道:「怎麼沒大沒小的!」

  姜竹與她閒聊,這才覺得心中舒坦不少。

  姑嫂二人聊了一刻鐘,便聽人說前院鬧了起來,似乎是李必逃脫了,姜竹心中才松了一口氣,沒過多久,李四方果然從前院找來,讓姜竹交出檀棋。

  林娘子原本在與姜竹說話,見到李四方來要人,頗有些不愉,一手扶著憑幾起身,道:「要什麼人,這樣緊急,還跑到我這裡來了?我怎麼不知道這府上有個叫作檀棋的女婢啊。」

  李四方恭敬道:「這女婢是李必的,李必出爾反爾,有意謀害阿郎,這女婢理應處死。」

  林娘子有些訝異,道:「李郎的女婢?」她不由看向身側的姜竹,見她垂首不語,只能清清嗓子道:「這裡沒有什麼檀棋,你去與阿郎說,不要再過來了。」

  李四方無奈,只好行禮道:「喏。」語罷轉身覆命去了。

  等到他離開,林娘子才看向姜竹,道:「又惹禍了,是不是?」

  姜竹不語。

  林娘子點點她的額頭,道:「你和以前啊,還是一模一樣!一犯了錯就往我這裡跑!」她說完有些憂心忡忡,道:「我們是一家人,到了這個年紀,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們這個家分崩離析。以前你大兄去別的女人的屋裡的時候,我心中總是不舒坦,看到別的女人的孩子,更加厭惡,可到了如今,我又覺得這些人缺一不可。前幾年騰空的母親去世,我明明一事都未操辦,可還是病倒了。這會兒我才覺得自己老了,每經送別一場,更覺人間滄桑幾分……」

  姜竹聽她絮絮叨叨說著,不由心中一酸,只好小聲道:「嫂嫂放心,我一定不再頂撞大兄,讓我們的家好好的……也不再讓嫂嫂憂心。」

  「乖小茶。」林娘子對一旁的女婢招招手,讓她將胭脂拿來,這才用筆尖沾取,一點一點在姜竹額前描繪,隨後才滿意道:「這樣才好看。」

  等到赴宴之時,姜竹才前往前廳,不曾想林九郎卻換了一身布衣,旁邊還有身著紫袍的何老,臉上表情似是嘲諷。

  姜竹走過去行禮道:「見過郭將軍、何老,上元安康。」

  郭利士與姜竹父親也是熟識,又是看著他長大的,並不為難姜竹,只是道:「既然十六娘也在,那便與右相同車,一道入宮吧。何老隨我來。」

  姜竹應了一聲:「喏。」

  兄妹二人坐上馬車,右驍衛在兩邊列隊保護,林九郎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等到馬車行進,這才開口道:「瞧見了,趁虛而入的大有人在。」

  姜竹垂下眼瞼,低聲道:「也應該明明白,是時候收手了。官場猶如弓弦,極緊易崩,極松易斷。唯有如郭將軍一般取中庸之道,張弛有度,才可常開不敗。昔日大兄與大兄與惠妃相交,青雲直上,亦有郭將軍牽線搭橋,今日大兄繁花似錦,郭將軍雖與你作梗,卻也不到不可轉圜地步,他日便又是另一番場景了。」

  林九郎睜眼看向她,道:「你這樣想?」

  姜竹反問道:「這都是大兄教過我的,大兄難道忘記了嗎?」

  林九郎哼笑了一聲,對著姜竹的臉伸出手。

  姜竹以為他要打自己,本能地瑟縮了一下,隨後又努力直起身子,好讓自己不要示弱。

  林九郎不由苦笑一聲,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臉,道:「傻小茶。」

  姜竹一時間有些無措:「大兄……」

  「今日能擺你大兄一道,讓那李必偽作你的字跡簽字畫押,偷樑換柱,我本以為你是出息了,沒想到還是個孩子。」林九郎笑了一聲,道:「繁花似錦,百花繚亂,春光易醉,勝似刀劍,哪裡有再退一步的道理?」他眼中似乎閃爍著光芒,道:「只要這一步,足以獨佔鰲頭,多少人的宏願,我便能輕易實現,烈火烹油,再無後退之理!」

  姜竹卻更覺淒涼。

  再無後退,不就是再無退路嗎……


第12章 賀聖朝

  因著聖人准許,林府的馬車一直行至興慶宮內部,終於在花萼相輝樓不遠處停了下來,姜竹率先下車,隨後才站在一側等候,直到林九郎下車,她才跟在林九郎身後,一起進入花萼相輝樓。

  而不遠處正是聖人令工匠大師毛順製作的太上玄元燈樓,那燈樓以蓮花為底座,青山為主體,點以祥雲裝飾,巍峨聳立,比花萼相輝樓還要高一些,如今上面燈火憧憧,在夜色中很是好看,倒像是一副水墨畫。

  今夜的宴會就在花萼相輝樓頂層舉行,開席之前亦有朝見聖人禮節,姜竹也曾見過聖人,不過已經是許久之前了,如今再看到他,只覺得他比以往更加蒼老幾分,她曾聽阿爺說過的意氣風發、英勇果決,早已在時間的打磨之下離開了聖人。

  如今坐在這裡的,是眼中只有所謂大唐盛世的聖人。

  姜竹心中一時間有些悵然只有耳邊傳來歌聲:

  「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姜竹跟隨林九郎朝見時,聖人忽然開口道:「右相,這是伯明的女兒吧。」

  姜竹微微一愣,卻又不能抬頭直視聖人,一時間猜不出聖人為何突然提及父親。

  林九郎剛剛被聖人敲打,心中忐忑,聞言立刻誠惶誠恐道:「正是。拙荊今日身體不適,因此不能前來,以免失儀。」

  「伯明的小女兒也這樣大的年紀,如今出落得更加落落大方了。朕記得她與永王年紀相當,她出生時,朕與伯明說過,要做一樁親事,不曾想伯明卻拒絕了。」

  林九郎與姜皎雖是舅甥,但年紀相仿,關係密切,此時聽聖人提起姜皎,不由有些緊張,只應聲而不敢貿然出言。

  「嫁人了嗎?」

  林九郎道:「未曾,只是定了親事。」

  姜竹攥緊了手,一言不發。

  「定的是哪家人家?」

  「……是李家,靖安司司丞李必。」

  「李必……我倒有些印象。」

  原本立於另一側的太子不由繃緊了身體,似乎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狂風驟雨。

  不曾想聖人話鋒一轉,道:「昔日右相在府中宴請學子,由娘子們自行挑選,如此看來,李必也是座上賓之一了。少年情深,無怪乎這字跡也是越來越像,若不仔細辨認,倒像是一個人的字跡。」

  太子一愣,微微抬頭看向聖人。

  「右相呈上來的口供,朕已經看過,應當是李必寫錯了吧。」

  太子不由攥緊了手。

  姜竹垂眸不語,心知李必此舉在聖人一朝恐怕再無作為的機會了,縱使他們不出如此下策,在聖人心中,李必也早已成了投機倒把、舉棋不定之人,亦無前途,倒不如借此為太子博一把,卻沒想到聖人竟如此偏向右相,絲毫不顧及太子的顏面。

  「退吧。」

  「喏。」

  姜竹再次向聖人行禮,隨後才退到西邊女眷一側,這一席多為臣子家眷,姜竹年紀尚小,本不應該坐首席,但因為林九郎身居右相之職,她才得以坐在最靠近聖人的席位。

  姜竹整理衣裙坐下,旁邊便有人與她見禮,大多是依附林九郎的官員的妻女,她端著酒杯一一回應,這才在喝酒時隔著屏風裝作無意掃向對面的女眷席位。

  東邊多是皇室女眷,為首的便是天子女弟玉真公主,之後還有各位皇室公主。

  姜竹對玉真公主倒是有幾分瞭解,她與已逝的金仙公主同聖人一母同胞,因此別館眾多、榮耀異常,她少年時便自請渡為女道士,對於道法頗有鑽研,姜竹幼時也在宮中也曾見過她。

  而在這位榮寵的公主之上,便是那位嚴太真了。

  此時聖人正在斥責太子,身側的座位正空,顯然是嚴太真還未出來。

  雙方爭得面紅耳赤,姜竹卻看到嚴羽幻已經到來,身邊還跟著檀棋,想必是檀棋想出了什麼法子,想要借嚴太真來解決張小敬的困局。

  爭吵之間,永王提起了張小敬,借此來攻擊詆毀太子,太子百般爭辯也沒有用處,此時嚴羽幻居然不顧郭利仕阻攔,出來與聖人耳語,聖人聽後開口道:「闕勒霍多的事情差的如何了?」

  一時間,花萼相輝樓極為寂靜,唯有冷風吹入殿內的聲音,最終悄無聲息。

  林九郎與太子也不得不下達三羽文書,暫停對張小敬的通緝。

  姜竹垂下眼瞼,聽著廳中的爭吵聲。

  所有人都垂首不語,唯有這大唐最有權勢的幾人爭吵不斷,仿佛是對如今的新曆的嘲諷。

  這樣的爭吵接連不斷,所有人都唯唯諾諾待在原地不敢動彈,唯有太子因為對眼前名為「江山」的佳餚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藉口負氣離開。

  其餘大臣也紛紛藉口離開了花萼相輝樓,想必是去偷偷開小會了。

  姜竹環視四周一圈,也起身站了起來,對一旁侍候的婢女道:「我有事外出一趟,稍後便會回來。」

  「喏。」

  姜竹自然不是去找林九郎,她轉身離了花萼相輝樓,直奔太子的車架。

  太子的車架就在花萼相輝樓不遠處,姜竹提著裙擺快步走了過去,對太子身邊近侍李靜忠道:「妾有事拜見太子。」

  「原來是姜十六娘,請容奴稟報太子。」

  李靜忠尚未進去,車架內已經傳來太子的聲音,道:「請十六娘進來。」

  「喏。」

  姜竹扶著車轅進入馬車之內,只見李必也在裡面坐著,不由松了一口氣,隨後道:「妾見過太子。」

  「十六娘客氣了。」太子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他與姜竹並不算熟悉,真正熟悉的是李必口中的姜竹,雖然不明白此刻姜竹到來的原因,但因為李必在此,他也能稍稍寬心。

  如若不是李必,他此刻不想見到任何人,畢竟剛才的狼狽歷歷在目,讓他又憤又恨,卻又無可奈何。

  「妾本意是想請太子找到長源,他想必已經知道了賊寇們的計畫。不過既然長源在此,妾也放心許多。」

  李必猜到她來這裡恐怕並不僅僅是如此,只是此刻因為見到了他而突然改口,隨後開口道:「我已經沒事了。」

  姜竹露出一個笑容,道:「我知道你會沒事的。」

  李必知道此時不是追問的時機,只是移開視線,看向太子催促道:「此刻花萼相輝樓極為危險,太子必須立刻請聖人和諸位官員使臣們移駕。」

  太子盯著他看了許久,這才提高聲音道:「你現在去龍武軍駐地找陳玄禮將軍,請他來保護聖人。」

  姜竹攥著衣袖的指節一緊,隨後道:「妾願與長源同去。」

  太子幽幽開口道:「好。有勞十六娘了。」

  李必與姜竹一同離開馬車,快步走向龍武軍的駐地。

  李必見四下無人,這才低聲開口道:「剛才為何不與太子說?」

  「我不信太子。」姜竹果斷回答,她望著李必,道:「我誰都不信。」

  李必沉默無語。

  「靖安司中有暗樁,且暗樁不止一個,除了阿……」姜竹語氣微微一頓,道:「除了姚汝能,還有龐靈,他因著我的侄女而替大兄賣命,若你還要回靖安司,一定要先將他處理了。」

  李必低聲道:「……多謝。」

  姜竹沉默不語。

  兩人到了龍武軍駐地,卻見太子身邊的李靜忠已經先他們一步,在陳玄禮面前誣陷李必。李必在暗處聽到,見勢不妙,立刻轉身離開。

  「接下來你要去哪裡?」

  「出宮,去靖安司。」

  姜竹應了一聲,腳步卻慢了下來,隨後停在了原地,注視著不遠處的李必的背影。

  李必察覺到她腳步停下,不由微微一愣,轉過身看向她。

  「石榴……」

  李必第一次察覺到姜竹與他的距離如此遙遠,此刻,他連她的表情都看不到,他才明白他早就不再是當初能與她心意相通的阿必了。

  「我沒事,你快去吧……」姜竹後退一步,露出一個笑容,道:「快去吧,不然來不及了。我不會出事的。」

  李必望著她,聽她語氣似乎沒什麼異常,不由轉過了身。

  姜竹見他轉過身,這才返身走向花萼相輝樓。

  李必走了幾步,又轉回身快步走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向宮門外走去。

  姜竹愕然,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你做什麼……」

  「不讓你回去。」李必的聲音中充斥著不容置喙。

  姜竹被他拉著向宮門走去,直到走出宮門,這才道:「為什麼……」

  宮外燈火憧憧,不少人都在街邊望著不遠處的太上玄元燈樓,李必一路沉默不語,只是帶著姜竹與熱鬧背道而馳。直到到了較為安靜的地方,他才停下腳步,看向姜竹。

  姜竹微微一愣,道:「為什麼?」

  「因為我心悅……」李必語氣一頓,他瞧著面前的姑娘瞧了許久,才發覺她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他喜歡的模樣。李必的聲音一時間有些乾澀,許久之後才開口道:「檀棋曾和我說過,高明的謊言在於半真半假,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姜竹勾勾嘴角,自嘲道:「真正高明的謊言難道不是在於連自己都欺騙嗎?」

  「於我而言,並非如此。」李必直勾勾地盯著她,道:「今日在右相府的話,有一半是真的。」

  姜竹看了他許久,終於移開視線,只是應了一聲。

  李必心頭湧起一股熱氣,這熱氣從心頭不斷向上飄去,最終浮在了臉上,他原本白淨如玉的臉此刻已經泛紅,他出聲道:「我不會辜負你,更不會辜負我自己。」

  姜竹心跳得快了一些,她努力別過頭,伸手捋了捋耳邊的碎發,好讓自己的心思放在別的地方,不至於僅僅因此而臉紅心跳。

  李必注視著她的側臉,道:「你不願意聽也好。」

  姜竹動作微微一頓,一言不發。

  「我會用此一生來踐行我的諾言。」

  不遠處的太上玄元燈樓轟然倒塌,火光映得天空也成了紫色,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聲,花萼相輝樓火光沖天,不知裡面的皇室貴胄如何了。

  闕勒霍多,降臨長安。


第13章 折楊柳

  兩人到了靖安司,姜竹便在外面守著,等了不過半個時辰,靖安司已經重新改換門庭,她這才進去。

  李必見她進來,道:「辛苦你了。」

  姜竹搖搖頭,她看了一眼王蘊秀與程參,隨後問道:「靖安司的人都齊了嗎?」

  「齊了。」李必看向吏員們,只見他們已經各司其職。

  姜竹這才抬腳走向龐靈,出聲問道:「龐博士,現在是幾時了?」

  龐靈頭也不抬地回答道:「此時已是卯初。」

  「今日上元佳節,卻還要各位吏員留下來,連一刻休息時間也沒有,當真辛苦。」姜竹說完看向龐靈,道:「龐博士今日真是辛苦了。」

  龐靈不明她話中之意,只是專心於計時,沒有應聲。

  「我以為龐博士會認識我,不過也是我自作多情,不知道騰空從右相府送來的點心,龐博士可吃得慣?」姜竹說完,伸手輕輕地拍了一下龐靈的肩膀,道:「當真辛苦了。」

  龐靈聽到這裡,臉色大變,當即想要起身挾持姜竹,他不知姜竹自幼習武,一下子撞在了槍口上,反而被姜竹擒獲,李必一聲令下,旅賁軍立刻一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

  李必沉聲道:「派一隊人去龐靈府上搜尋,現在便去。」

  「喏。」

  程參見李必與姜竹配合默契,顯然是早就打算收拾龐靈,道:「他也是暗樁?」

  李必與姜竹對視一眼,不答。

  姜竹半彎下腰看向龐靈,道:「難為龐博士,如此忙碌,還要抽空去為我大兄報信。」

  龐靈看著她,道:「你就是騰空的姑母?」

  「我答應騰空,不會傷害你,你也不要想著找死,否則騰空必然為此傷心,她是我的家人,我不想讓他難過。」姜竹看向他,反而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道:「你只要乖乖在牢裡待著,等到天亮了,我會將你帶回右相府。」

  李必揚手,龐靈便被人帶了下去,他轉身看向其他人,道「今日長安一事並非我們想像中那樣簡單,還請各位協同合力,助我一同查出真凶。」

  眾人應聲道:「喏。」

  聖人失蹤的消息從太子那裡傳了過來,李必自然應承下來為太子找到聖人,並將太子與保護太子的何監送進了靖安司的密室之中。

  很快便有人將龐靈家中搜出的東西拿了過來,其中有很多一部分都是龐靈與林騰空往來的信件,其中寫了許多林九郎貪腐有關的證據,幾人圍在一起,李必一一看過之後,將信件守在一起,道:「我會將這些東西呈交給太子。」

  程參知曉姜竹與右相林九郎關係密切,聞言不由看向姜竹,只見她神色平靜。

  姜竹察覺到程參的視線,對李必道:「你去吧。」

  等到李必離開,程參才開口道:「尊駕竟不為林九郎阻攔嗎?」

  姜竹垂眸道:「只憑這些恐怕不夠,『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些恐怕不足以讓聖人真的下定決心,我倒希望這些能讓大兄儘早收手。」

  程參似是感慨,道:「長安泥沼過深,久居於此,真正能不染塵泥的又有多少?」

  姜竹看向他,道:「不知尊駕姓名。」

  程參行禮,從容道:「仙州程參。」

  姜竹向他回禮,道:「隴右姜竹。行十六。」她這才看向一旁的王蘊秀,道:「王十三娘,如今街上不安全,我讓長源派一隊旅賁軍送十三娘回王府吧。」

  王蘊秀有些不服氣,道:「我覺得這裡就挺安全的,不用送我回去。」

  「既然如此,那十三娘今日便留在靖安司,哪裡也不要去了,等到萬事安定之後,我再請王府派人來迎接十三娘。」

  「你——」王蘊秀氣不過,剛要起身離開,旅賁軍已經攔下了她,她只能憤憤地跺腳,轉身走到了院子裡。

  姜竹輕飄飄地開口道:「後面有客房,請十三娘好好休息。」

  程參看到王蘊秀發怒的樣子,不由有些心有餘悸,對姜竹道:「她是王宗汜的女兒,你這樣王家不會來找麻煩吧?」

  姜竹搖搖頭,道:「沒事,若要比身份,我也未必輸給她。現在情況緊急,多一個不熟悉的人反而容易添亂,不如讓她安心在靖安司待著,這也是為她好。」她看向程參,道:「程郎君今日在靖安司受委屈了。」

  程參聽出她語氣中有送客的意思,道:「委屈尚且不算,只是我想要協助靖安司查案,白白被關了一天,每次都只聽他們說外面的案情,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我不能就這麼簡簡單單地離開。我也想查清真相。」

  姜竹莞爾,道:「其實我做不了靖安司的主,這番表明心跡的話,程公還是留給長源說吧。」

  程參有些訝異,道:「我還以為你是他的夫人。」

  姜竹露出一個笑容,道:「未過門的。」她等了許久也沒有見到李必回來,不由有些疑惑,不一會兒,竟然是何執正從密室中走了出來。

  姜竹不由走上前去,對何執正問道:「何老,長源呢?」

  程參也跟著走了過去,他今日也看了出來,這靖安司中,恐怕只有李必和張小敬是真心要為長安查案,這些所謂的高官貴族,都各自忙著混水摸魚,爭名奪利。也不知李必出了什麼事,竟然換了何執正主事。

  「長源他太累了……」何執正輕歎一聲道:「讓他好好休息,接下來的事情有我在。」說罷,他便走向靖安吏之中。

  姜竹立刻追上何執正,跟在他身邊道:「老師,長源他不是孩子了,今夜他已經見過了真正的長安和真正的大唐,他有權利亦有能力處理好這一切!」

  何執正聞言長歎一聲,道:「清客,你就是太執著了。」

  姜竹微微一愣,隨後認真地說道:「既然他註定不能在今朝有所作為,那為何不能讓他來查,這對他未來的仕途也會有一定的幫助。」

  何執正搖搖頭,道:「少年人,要惜身啊……」

  姜竹聽到何執正的話微微一愣,對上他的視線後默默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今日聖人流落之事,縱使不是太子所為,也未必不順太子心意,李必執意追查難免會讓太子對他心存芥蒂,將來李必若是追隨太子,君臣之間或許會因這些陳年舊事而不洽。

  一旁的程參似乎有些憤怒,對何執正道:「這些其實都是你做的吧!你就是為了幫助太子謀權奪位!你就是想要將聖人和林九郎一起幹掉,然後扶持太子上位!」

  他聲音極大,惹得其餘靖安吏紛紛看向他。

  姜竹拉了拉程參的袖子,出聲道:「程公……」

  程參不理,只是接著怒斥道:「你們這些人,陷在泥沼之中而不自省,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將平民百姓陷入無端爭鬥之中……!」

  何執正立刻大聲道:「不是我!」

  程參大聲質問道:「那是誰!」

  何執正不答,只是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我年紀已經大了,在聖人的眼中已經足夠礙眼,我的勸阻聖人早就聽不進去了……」

  程參冷哼一聲,正要拂袖而去,何執正已經出聲道:「你難道就不想查清楚,究竟誰才是真正的謀劃之人嗎?」

  程參腳步一頓,這才轉過身看向何執正。

  姜竹與何執正以及程參坐在一起,她一夜沒有休息,此時已有困頓之色。

  程參見她這樣,道:「若是不舒服不如去休息片刻。」

  「不必,我替他看著。」

  何執正對一旁的靖安吏道:「找一件長源的披風來。」

  「喏。」

  姜竹披好披風,抿了一口茶之後才道:「子時我曾來過靖安司尋找長源,有一事要與他說,我正要離開時遇上了蚍蜉來營救他們的同夥,之後……右驍衛與旅賁軍都不在,唯有崔器一人挺身戰死,保護了其他人,但這火事有古怪,我被帶進去時,蚍蜉已經打算離開,等我出來時,火才從裡面慢悠悠著了起來,蚍蜉為了避免麻煩,走得匆忙,哪裡來的時間燒毀靖安司?」

  程參接著道:「這火我已經查出來了,是從檔案房內燒了起來,裡面燒死一個人,當時靖安吏僅存的人中,死者應當就是徐賓,但這是徐賓故意營造的假像,那具焦屍是被人用算珠勒死之後,匆匆披上了徐賓的外袍,他內裡的衣袍碎片是右驍衛士兵的衣服。能這樣費盡心思的,恐怕只有徐賓本人了。」

  「徐賓?為何?」姜竹微微一愣,她想了片刻,道:「我與他有一面之緣,此人其餘不說,對於他的大案牘術倒是很有信心,甚至有些自負。」

  程參看向何執正,出聲問道:「是誰將徐賓招攬來的?」

  「是我。」何執正拄著拐杖,道:「他雖然詩文一般,但十分有毅力,曾向我遞交了十年的詩文,我因此才在籌備靖安司時招攬了他。」

  程參凝神許久,道:「檔案房中燒的最乾淨的是戶部的案牘,一點殘骸都沒有,這其中不知有什麼蹊蹺。」

  「龍波自西域來,能夠在長安有安身之地,還大量購置石脂,昨日在林府時,何孚聲稱是替太子雇傭龍波,若這些都是他一人所為,他哪裡來的這麼多錢?」姜竹說完便看向何執正。

  何執正輕歎一聲,道:「我一年前得了瘋症,時時會有輕生念頭,便想著請辭回鄉,讓何孚偷偷將長安的房產處理。他自幼性格敏感,我也並未將這些錢放在心上……」

  「錢有了,可龍波又是如何與何孚相識的……」

  「先不說這些。我有一事要問何監。為何小勃律使館要建在安業坊?那裡與東邊的達官貴人相距甚遠,往來不便,不是使館安置的最佳位置啊。」

  「這位置由戶部和工部共同商議決定的,並且留下每次商議的記錄,可如今檔案房已毀……」

  「戶部……」

  很快便有武侯將鑄造燈樓的毛順有關的案牘拿來,太上玄元燈樓的草圖角上有一行小字「一文錢可以買兩個胡餅」,這字跡倒是頗為熟悉。

  「這是我的字跡,可這並非我寫的。」何執正凝神思慮片刻,道:「能夠接觸我的公文的唯有工部與戶部。」

  程參立刻讓人去京兆尹調取公文。

  姜竹有些意外,道:「又是戶部?」

  這麼多的巧合都在戶部,恐怕沒那麼簡單。

  「一文錢能買兩個胡餅……這是何意?」

  姜竹沉思片刻,道:「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燈樓建造時,穎州有水患,一文錢掰不成兩文花,燈樓照常建造,可穎州的百姓卻流離失所,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更多的是無辜殞命的孩子……」

  「看來是有人故意利用毛順的愧疚,讓他協助龍波將石脂運入宮中刺殺聖人。」

  不一會兒,戶部與工部的人事文書便被拿了過來,戶部文書末尾赫然寫著徐賓的名字。

  何執正若有所思,道:「何孚曾替我去戶部遞送公文,有一次他回來很是悲切,說是有人勸他要在有生之年幹一件讓自己得意的事。」

  程參斷定這人就是唆使何孚報仇之人,追問道:「是誰?」

  「徐賓。」

  姜竹出聲問道:「靖安司中可有人與徐賓是熟識?」

  有人開口道:「徐賓與龐靈曾有來往。」

  檀棋此時喘著氣闖入,道:「聖人在大吉酒肆……」

  眾人面面相覷,何執正立刻道:「旅賁軍聽令,前往大吉酒肆,務必要保證聖人平安。」

  檀棋匆忙道:「我能畫出大吉酒肆的地形圖,方便旅賁軍救出聖人。」說罷,她立刻走到案幾前,拿起筆在紙上畫了起來。

  姜竹起身道:「我去審問龐靈。」

  程參也跟著站起來,道:「我與你同去。」

  「龐靈。」

  龐靈坐在牢房角落,額頭抵在牆壁上,指節一下一下叩著膝蓋,顯然是在計時,並沒有與姜竹說話。

  姜竹也不在意,她與程參對視一眼,讓人將食物送入牢房之中,龐靈聞到食物香味,此時才像是被喚醒一般轉過身,走到食物邊大快朵頤。

  程參見他將東西混在一起狼吞虎嚥,開口道:「好吃嗎?」

  「效率。」

  程參問道:「你還喜歡什麼?」

  「女人。長相極佳,心地善良,出身高貴,缺一不可。」龐靈說到這裡露出一個癡笑。

  程參不由看向一旁的姜竹,只見她垂在身前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

  「騰空便是這樣的女子。我若是搏一把娶了她,便可衣食無憂,潛心研究天象,留下著作,啟智萬民。」

  程參嘲諷道:「沒事,就算不留下著作,至少也可以衣食無憂,對吧?」

  姜竹居高臨下看著龐靈,道:「靖安司中除了你與姚汝能,還有別的暗樁嗎?你若是不說,別怪我請何監把你的父母也請來,讓你們一家人在牢□□度上元了。」

  龐靈厲聲道:「不許動我的家人!」他只能坦白:「還有徐賓,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誰派來的,他不僅觀察靖安司,還私自開設了一個造紙坊。」

  「在什麼地方?」

  龐靈如實回答,姜竹與程參對視一眼,立刻讓旅賁軍前去徐賓的造紙坊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造紙坊中有一個巨型的柱子,發現裡面藏了大量的薩珊金幣,龐靈認出這些金幣和龍波住處搜到的一模一樣,更證實了徐賓就是何孚與龍波的中間人。

  真相自此水落石出。

  姜竹垂眸深思許久,對龐靈道:「既然你配合良好,我也不願失信於騰空,這就讓人送你去林府。」

  龐靈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程參有些訝異,道:「這不合理……」

  姜竹對著他搖搖頭。

  「那何監那邊……?」

  「何老不會拒絕的,這也是給他一個機會。」說罷,姜竹轉身走向牢房之外。

  程參疑惑不已,追上她問道:「什麼意思?」

  姜竹這才低聲解釋道:「長安之事今日就要結束,龐靈在或不在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大兄生性多疑,他向來喜歡以親近樣子騙去他人信任,故作姿態。龐靈回去,他嘴上不說,心中必然會起疑。龐靈究竟是生是死,就要看他的運氣與騰空在大兄心裡的份量了。」

  程參不由在心底感慨姜竹思慮周全,這樣做確實是對於她來說最為完美的做法。

  兩人走到靖安司中庭處,姜竹開口道:「程公心中疑惑已解,還是早些離去吧,長安居而不易、不可久留。」

  程參似是感歎道:「確實不可久留。」

  姜竹笑著調侃道:「以程公才智,即使不在長安,依然可以名垂千古。程公安心即可。」

  「承十六娘吉言。」

  姜竹將他送到靖安司門口,行叉手禮道:「程公,後會有期。」

  程參回禮道:「後會有期。」他踏出靖安司,望向灰濛濛的天空,只覺得恍如隔世,悵然若失。

  姜竹送走程參,輕輕呼出一口氣,這才反身走回靖安司內。

  李必正躺在床榻上昏睡,姜竹便坐在一旁的案幾前提筆寫信,偶爾會看向沉睡著的李必的眉眼。

  不知過了多久,想必是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何執正走了進來,似是對李必有話要說。

  姜竹已經寫好,便將信用鎮紙壓好,對何執正行禮道:「何老。」

  何執正看著她,道:「老頭子還是喜歡清客喊老師。」

  姜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老師,阿竹這裡有一封信,想請您轉交給長源。」

  何執正似乎有些訝異,道:「你要走?」

  「是。」姜竹微微頷首,道:「我昨日去靖安司找他便是為了婚約一事。他說,若過了昨日,我依舊無悔,便與我解除婚約。我……不能做他的拖累。」

  何執正有些惋惜,道:「你這又是何苦……」

  「他有一顆赤誠之心,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該向誰罷了,待到他堅定之後,必然會有一番作為。」姜竹話語一頓,道:「……便更不能因為我這個右相之妹受牽連。何況盛極必衰,我大兄烈火烹油之勢未必能夠長久,他日林家傾覆,更會影響他的前途,他心懷天下,不應因兒女情長牽絆。」

  「唉……」

  姜竹再次行禮,道:「阿竹拜謝老師。老師,後會有期。」說罷,她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風雪正大,她在簷下佇立良久,終於踏入風雪之中,緩緩走向遠處。

  李必這時才緩緩睜眼,看向何執正,道:「老師……」

  「唉……」何執正長歎一聲,將姜竹留下的信放在他手中,隨後殷切叮囑了許多,這才離開了。

  李必休息了許久,只覺得渾身乏力,他勉強坐了起來,拿起手中的信細細地讀了起來。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

  李必放下手中信紙,望向窗外空無一人的雪地。

  -正文完-


第14章 番外·阮郎歸

  如今正是秋雨連綿的時節,好不容易雨停了,山間道路卻是泥濘一片,因此上山的人便越來越少,都等著晴時再前往山中遊玩,原本小小的茶館中頓時熱鬧非凡。

  唯有李必不同。

  他在山腳處的茶館休息片刻,也不與人結伴便身著蓑衣上了山。

  茶館中有個少年,見他冷冷清清不與其他人說話,喝了幾口熱茶便離開了,不由好奇地跟了上去。

  「這位道友,你是從哪裡來的?」

  李必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腳下的路,這才答道:「長安。」

  「長安?你是要去道觀苦行修道嗎?」少年有些驚奇,道:「長安有那麼多道觀,還有很多厲害的法師,你為什麼還要來衡山啊?」

  「這裡不一樣。」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少年察覺到自己問得太多,道:「我姓白,名叫季庚,字子申,道友怎麼稱呼啊?我和你一起上山如何?」

  李必有些無奈,卻還是開口道:「我姓李,李必,字長源。一同上山就不必了。」

  白季庚也不在意他態度冷淡,只是接著問道:「那李兄為何執意這個時候便上山啊,現在時候尚早,山路難行,何苦為難自己。」

  「如今上去時候剛好,曦光仍在,不然待到夜晚,在山間尋找不易。」

  白季庚聽到他的話更加疑惑:「尋找?尋找什麼?你家在上面啊?」

  「不是。」李必語氣一頓,道:「我有家室在上面。」

  白季庚瞠目結舌。

  李必這才道:「告辭。」說罷他便離開了。

  「真是怪人……」

  山路雖然難行,但好在天上的陰雲逐漸減少,陽光也已經透過雲層顯露。

  李必望著逐漸晴朗的天空,不由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王摩詰的詩果然貼切,「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大概便是如此了,這樣的美景,恐怕在其他地方也看不到。

  李必在終南山時,常在山中挖筍拾柴,爬山也不算難事。不過衡山與終南山不同,山路坎坷,他這樣一路爬上來,難免有些累了,但想著他要尋找的人就在這裡,疲憊又一掃而空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聽到不遠處有歌聲傳來,歌聲清脆悅耳而又似曾相識,顯然是個女子的歌聲,李必不由加快了腳步。

  這樣的荒山中,若是有人居住,恐怕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了。

  他走了片刻,忽然看到一片湖光山色,遠看猶如一面水鏡躺在山中,不由驚歎出聲。

  「江心澹澹芙蓉花,江口蛾眉獨浣紗,可憐應是陽臺女,對坐鷺鷥嬌不語……」

  飄渺的歌聲傳來,聲音清亮,李必不由爬上高處極目遠眺,果然看到湖面有一艘小船,上面有個窈窕身影,一身竹色素衣長裙,看著很是秀麗,想必就是他聽到的歌聲的主人了。

  女子們顯然也看到了他,卻並不與他說話,反而起身撐船,顯然是要離開了。

  李必察覺到她的意圖,不由有些慌亂,高聲呼喊道:「請娘子留步。」他見女子動作不停,接著喊道:「有勞娘子載我一程!」

  女子聽到他急切的呼喚,似是有些無奈,這才移船向湖邊靠近。

  山間女子一向作風曠達,這女子卻帶著帷帽,實在有些奇怪,李必幾乎就能肯定她就是那個令他魂牽夢縈、日思夜想之人。

  女子察覺到他熾熱的視線,道:「這位郎君為何如此唐突?」

  李必輕輕咳了一聲,似是有些尷尬,乾澀開口道:「聽娘子歌聲婉轉,猜想娘子必然是個美人。」

  女子佯裝發怒,道:「哪裡來的登徒子如此孟浪?」

  李必聞言更加尷尬,道:「是某孟浪。」

  女子像是被他的樣子逗笑,輕笑一聲,這才道:「不知郎君要去哪裡?要妾載君一程嗎?」

  李必望著她,道:「某……欲往風光秀麗之處。」

  女子道:「有的,這湖對面再往上走有一處瀑布,自上而下,飛珠四散,很是好看。」

  李必正欲上船,女子卻將撐船的竹竿在他面前一攔,道:「郎君還未說自己來這寂靜山中,擾人清淨,究竟意欲何為呢?」

  李必躬身行禮道:「在下長安李必,是來尋我未過門的妻子的。」

  她莞爾,道:「未過門的妻子?可這山中僅我一人居住?哪裡有什麼郎君未過門的妻子?」

  李必因她的為難似是有些窘迫,又道:「必想要尋的是姜公之女——」

  「荒山中又怎會有貴胄之女,郎君請回吧。」說罷,女子竟拿起竹竿,想要撐船離開。

  李必急忙喊道:「必想要一見的是與我自幼青梅竹馬的姜十六娘,她小字喚作石榴,是我所取,喜石榴花,著石榴裙,是我此生鍾情之人,我願擯棄世間煩憂,與她長相廝守。」他定定地望著女子窈窕細瘦的背影,等待著她的回答。

  女子笑了一聲,停下手中行船的動作,轉過身看向李必,道:「巧極,小女恰好姓姜,小字石榴,自幼喜歡石榴花,不知郎君找的可是我?」說罷,她摘下帷帽,露出姣好的容顏,正是姜竹,她一身素色衣裙,宛若天邊仙子。

  李必望著她,思念之情一起湧上心頭,不由有些看癡了。

  船舷因湖水推動,輕輕地碰在岸邊。她對李必道:「這裡既無楚國公姜皎之女,亦無右相林九郎之妹,唯有你我二人。『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不知阿必可願與我一起過這凡塵生活?」說罷,她沖他伸出了手。

  李必牽上她的手,隨後將她的手包入手心。

  天保三載,何執正告老還鄉,不久後便病逝家中。

  天保三載,許多官員被聖人因故罷免。

  天保三載,李必辭去進入鳳閣的機會,毅然離開長安,隱居修道,避而不出。

  有人說李必離開長安是因為捕捉狼衛不力惹怒了聖人,因此被逐出了長安官場。

  也有人說李必是得罪了右相,又與太子有嫌隙,而被朝中官員排擠,不得已離開了長安。

  唯有他自己知道究竟為何。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第15章 番外·短歌行

  長安的冬天很冷,但長安的冬天很美,到處都是熱鬧的人群、喧鬧的鼓樂聲,父親抱著她在人群中穿梭,偶爾會有對上視線的人露出善意的笑容。

  季姜忽然從黑暗中醒了過來,她有些茫然失措地打量四周。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了幼時的長安,想起了父親從溫暖逐漸變得冰冷的身體。

  戌時閹茂,萬物滅盡。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都收拾好了。」

  「由龍武軍裝入車架上,動作要輕快,不要惹人注目。」

  「喏。」

  在心愛的女人的攙扶下,發須皆白的聖人顫顫巍巍地走到寢宮殿門處,遙望著漆黑一片的樓群,又或許望向更加遙不可及的地方。

  「四郎……再過一個時辰便要走了,歇息一會兒吧……」

  「不必。」

  這裡是長安,乃至大唐最為輝煌的地方,而如今,曾經讓她擁有前所未有的榮光的主人卻要離她而去了。

  亥時大淵獻,萬物於天,深蓋藏也。

  「頭兒,我們真就這麼走了?」

  「上頭的命令。」

  「那留下來的人怎麼辦?」

  「……」

  子時困敦,為混沌萬物之初萌,藏黃泉之下。

  「走。」

  一片黑暗之中,沉重的宮門緩緩開啟,這一次,它不再像往昔那樣,對每一個妄圖在這座城市中冒險的人敞開懷抱,而是悄無聲息地送走了一隊人馬。

  每個人都力圖放輕自己的步伐,好不驚動任何人。

  「就這樣離開,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

  「真是屈辱。」

  丑時赤奮若,氣運奮迅而起,萬物無不若其性。

  許鶴子被同鄉一起入宮的姐妹搖醒了,她慌亂地說道:「鶴子,聖人……聖人與貴妃他們……他們都走了!」

  許鶴子有些發愣,她推開同鄉,起身走了出去,這才發覺今日的大明宮似乎要比以往安靜許多,似乎是在證實同鄉所說的話。

  許鶴子卻不覺得意外。

  戰報頻傳,戰爭迫在眉睫,她這十年來盡心陪伴的人卻始終不願相信,這無人打擾的安穩的十年,讓聖人重新變成了「神」,神本就無情,怎麼會在意人的感受。

  望著擦亮的天際,許鶴子輕輕地唱起了她熟悉卻很久未曾唱過的曲子: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浩,萬劫茫茫,太長——」

  仿佛被她的歌聲驚醒,困頓在這座深宮中的宮人們逐漸清醒,他們有的還沒有梳妝,卻在歌聲吸引下紛紛走出來,抬頭仰望著許鶴子。

  許鶴子仿佛回到了天寶三載的那個上元夜,長安的百姓在燈車下仰望著她,仿佛她是天上的仙人派下來庇佑盛世大唐的仙女一般。

  同鄉拉著她的手,道:鶴子,我們要快些離開這裡!」

  寅時攝提格,萬物承陽而起。

  萬頃陽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道道光柱猶如一柄柄利劍插在長安的土地上,儀仗隊整整齊齊地站在宮門口,卻無人說話。大明宮的宮門在勉強支撐著上朝的為數不多的官員的推動下開啟,他們仿佛推開了地獄之門,宮人們驚慌失措地帶著包袱向外奔跑,還有人撕扯著互相爭搶對方的行李,更有宮人闖進內殿中開始將宮中的東西收入自己囊中。

  所有官員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一幕,沒有任何動作。

  這哪裡是大唐盛世、□□上國?這些曾經井井有條的宮人如今恐怕連災民都不如。

  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聖人走了!我們也快點逃命去吧!」

  霍然驚醒,亂作一團。

  卯時單閼,陽氣推萬物而起。

  從者眾多,又有車架跟隨,哪怕路途平坦,聖人的車架也不過剛剛到了距離長安城不算遠的驛站。

  「臣已經著人將便橋燒毀,縱使安祿山這狗鼠輩行軍再快,沒了便橋,一時半會兒也追不過來!」

  嚴太真在一側沉默不語,檀棋對她低聲道:「羽幻姐姐,便橋不能燒,若是便橋燒了,百姓們就連逃命都沒有機會了……」

  養尊處優的貴妃娘娘嚴羽幻露出一個慘笑,答不對題道:「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件事情來……不曾想到,十年之後,這一切終究還是逃不掉。」

  檀棋知曉她說的是天寶三載的上元節,默默不語。

  蒼老的聖人看著這位如林九郎一般的他信任的宰相,忽覺滄桑,歎道:「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

  郭利仕應聲而去,令右驍衛滅火。

  辰時執徐,伏蟄之物,而敷舒出。

  「都跑了!都跑了!」

  「嘀咕什麼?趕緊找找還有什麼吃的,交代不了又要挨訓不說!還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跑了也好,跑到安全一點的地方,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

  「頭兒,咱們自己都餓著肚子吃不飽,還管他們……」

  「要是不管聖人,長安誰來光復?」

  「我們呀!」小兵跑了兩步,追上自己的隊長,道:「我聽說嚴國忠讓人燒毀便橋,這種狗東西,我們聽他的能混出什麼來!還不如殺了他作數!」

  他的隊長忽然歎了一口氣,他看向他,道:「你知道闕勒霍多嗎?」

  闕勒霍多,真的降臨長安、降臨大唐了。

  巳時大荒落,萬物熾盛而出,霍然落之。

  如今已是入冬,隴右的風更如同刀子一般,程參放下手中的筆,走到庭中望著高聳入雲的群山不語,先前的光亮已經被烏雲遮住,程參在這裡待了七年,很清楚這是大雪將至的訊號。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風雪便狠狠打了過來,雪片好似刀刃,刮得人臉生疼。

  戰事越來越緊,封常清也被調遣前往洛陽據守,程參則被他留在了安西都護府。

  「要是我回不來了,他日平定叛亂,就要靠你與兄弟們了。」

  此時,程參前所未有地能夠體會到當初張小敬在這片土地上的感受,他反身回屋,寫下詩句: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他沉思片刻,又寫下:「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午時敦牂,萬物壯盛也。

  「逆胡犯順,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複?夫有國家者,大孝莫若存社稷。今從至尊入蜀,則散關已東,非皇家所有,何以維屬人情?殿下宜購募豪傑,暫往河西,收拾戎馬,點集防邊將卒,不下十萬人,光弼、子儀,全軍河朔,謀為興複,計之上也。」

  兒子的話就像是魔咒一般縈繞在太子的耳邊,不僅僅是為了興複大唐,從林九郎到嚴國忠,他不能再做一個窩囊的、等著被廢的太子繼續熬下去了,現在就是最恰當的時機,擺脫父親與嚴國忠的陰霾。

  李輔國在他耳畔道:「太子可要記得,龍武軍的陳玄禮將軍一心忠於聖人,我們大可以借機利用,借他的手除掉嚴貴妃和嚴國忠,加上旅賁軍,還有願意效忠於您的右驍衛甘守誠,太子便再無掣肘,到時候興複大唐,聖人自當對您刮目相看啊……皇位不是更加唾手可得?」

  太子用雙手捂著臉,久久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打破寂靜:「去聯繫陳玄禮將軍。」

  未時協洽,陰陽和合,萬物化生。

  「上面有命令。」

  「我們都要餓死了,還聽什麼命令!」

  「完成軍令就有吃的了。」

  「……什麼軍令?」

  「殺嚴國忠。」

  申時涒灘,萬物吐秀,傾垂也。

  天氣陰冷,黑雲在天上翻滾,夜間也見不到幾顆星子,眼看著是要下雪了,兵士們白日裡已經找了一整天的食物,但聖人及眾多皇妃、皇子與皇孫,僅這麼點糧食,哪裡夠吃,皇室吃不飽,自然沒有下面人的份,兵士們餓了一天,自己都沒有吃飽,還要在寒冷之中忍受饑餓勞累,自然少不了抱怨之詞。為了隱蔽,入夜休息之後,所有人都不許燃燈,不輪值的兵士們也只能相互枕著腿小憩,可此時此刻,又有誰真正能睡得著呢。

  「頭兒,你說你這麼厲害,什麼都懂點,做什麼不好,做軍人幹嘛?」

  「我要是不做軍人,此時此刻就是長安城中那群可憐的百姓,跟著聖人,至少還有光復長安的機會。」

  「幹嘛非得是長安,去哪兒不好啊。」

  「長安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聽人說過,『熙攘繁盛,光耀萬年,再也沒有比長安城更加偉大的城市』,我從軍這麼多年,就只是為了長安這一個信念,九死無悔。」

  「頭兒,你還真奇怪,要我說,真正偉大的不是聖人,也不是長安,是長安的人,人都沒了,我們當兵的還守什麼?」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酉時作噩,萬物皆芒枝起。 

  聖人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惶恐的氣氛在宮人中不斷彌漫,嚴羽幻心有所感,神色低迷,嬌美的容顏更顯得黯淡無光。

  檀棋安慰道:「羽幻姐姐,你別擔心,明日會好的。」

  嚴羽幻只是低聲自語道:「當初在花萼樓時,郭將軍告訴我,讓我不要忘記四郎保護我一事,等到四郎需要我時,便是我償還之日,這一日是不是要來了……」她仰頭望向檀棋,道:「明日會好的,是嗎?」

  檀棋無言,許久之後才道:「一切都會好的。」

  戌時閹茂,萬物滅盡。

  「嚴國忠與胡人謀反!」

  為首的人平靜地將那人大卸八塊,又將他的頭顱提了起來,從容地走到西門門樓上,將那顆頭顱掛在城門之上,他抬頭望著天空,乾涸的眼中忽然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水。

  李必驀然睜眼,寂寥白地中,幾片雪花自灰濛濛的天空中跌落,正巧落在他鼻尖,他默默抬頭,望著灰幕眨了眨眼睛。

  姜竹坐在案幾前,微微泛紅的手指攥著毛筆,打滑落在了地上,濺起一大片墨蹟,她不由望著墨蹟出神,隨後探頭看向窗外,呼出一口白氣,緩緩消散在空中。

  依偎在身邊的女兒李縹迷迷糊糊地呢喃道:「阿爺……阿娘……」

  姜竹趕忙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脊背,哄她入睡。

  「十八日,至馬嵬,從官韋見素及男諤、楊國忠及男暄、魏方進及男元向等六人入驛起居,纔出,有吐蕃二十餘騎,接國忠曰:「某等異域蕃人,來遇國難,請示歸路。」國忠方與語,眾軍傳介曰:「楊國忠與吐蕃同反,魏方進亦連。」一時帶甲圍驛,國忠曰:「祿山已為梟獍,逼迫君父,汝等更相仿效邪?」眾軍曰:「爾是逆賊,更道何人?」」

  姚汝能寫下這句話時,不由望向家中供奉的何老的靈位。

  人人皆憎惡他背棄太子與李必,唯有何監痛惜歎惋,對他之情可昭,姚汝能亦視他為師,因此在家中立了靈位供奉。

  「阿爺阿爺!上元安康!」

  姚汝能放下手中的筆,摟著女兒道:「滑頭,想出去玩跟著你阿娘就是了。」

  「不嘛,我要阿爺陪我一起!阿娘說了,不知誰給阿爺喂了藥,阿爺整日就知道忙著治安捕盜,要不就是躲在房中寫那些不能光明正大印的書,不知道陪陪我們……」

  姚汝能望向屋外,果然看到一片緋色裙擺飄過,必定是妻子在門口偷偷聽著,小女兒說的也是妻子偶爾在床畔的怨言。

  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道:「都是阿爺不好。」

  「阿爺,為什麼做縣尉這麼忙啊……」

  「因為阿爺是守護這裡的。」姚汝能摸摸女兒的頭。「守護就是阿爺的責任。」

  「那,我也要守護阿爺。阿爺可不可以陪我和阿娘去看燈啊?」

  「好好好,這就去,等阿爺寫完這一句,好不好?」

  「好。」女兒乖巧地坐在那裡。

  姚汝能提起筆,他筆尖微顫,許久才寫下那句話:

  「騎士張小敬先射國忠落馬,便即梟首,屠割其屍。」

  「阿爺?」小女兒看著他的淚水落下,砸在了紙上,暈染墨蹟。

  長相思,在長安,長安不再,相思何在?


第16章 番外·畫堂春

  「阿娘,縹兒一個人在山上好無趣啊……」

  姜竹原本將李縹摟在懷中教她習字,突然聽到她這麼說,莞爾道:「你不是還有阿爺與阿娘嗎?怎麼成了一個人了?」

  李縹嘟嘟嘴,道:「縹兒看書中,那些厲害的人都有很多兄弟姐妹的,縹兒只有一個人。縹兒也想要個阿兄!」

  姜竹被她的話逗笑,道:「就算真有了孩子,也是弟弟妹妹,阿娘怎麼給你生個阿兄啊?」

  李縹凝神想了許久,直到姜竹快要憋不住笑意,這才道:「那好吧,弟弟妹妹也可以,反正縹兒想有一個弟弟妹妹,最好是妹妹,這樣我就能和她一起玩啦。」

  姜竹故意板著臉,道:「當初生你的時候就要了阿娘半條命,若是生下妹妹,那阿娘另外半條命可就也沒了,到時候你就沒有阿娘了。」

  李縹被她的話嚇了一跳,慌忙摟住姜竹,連聲道:「縹兒不要妹妹,縹兒不要妹妹!縹兒不能沒有阿娘!」

  姜竹見她被逗得眼淚也流了出來,安撫道:「縹兒不怕,阿娘這是逗你玩的,要是真有妹妹,一定會平安出生的。」

  「真的嗎?」李縹淚眼婆娑地問道:「阿娘不會又在逗縹兒吧?」

  「當然是真的了。」姜竹噗嗤一笑,見她已經有些困了,哄道:「阿娘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好……」

  「那是阿娘懷上縹兒的時候,因著山路不便,阿娘不能下山待產,又嘴饞想吃好吃的,因此你阿爺一日要跑好幾趟,就是為了給阿娘買合口的零嘴兒,他原本瘦瘦弱弱的,卻也因為這個,連阿娘都能抱起來了呢……」姜竹說著說著,看到李縹慢慢合上眼睡了過去,這才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到了臥房中。

  天保七載時李縹出生,如今也已經七歲了,那時李必父母已經去世,因此她一直跟著李必與姜竹夫妻二人在衡山居住,心思單純,姜竹雖然欣慰,卻又擔心她的未來,恐怕會因為太過單純而受到傷害。

  好在她與李必還在壯年,尚可庇佑李縹,也不必太過擔憂,真正令人憂心的是外面的時局。

  他們夫妻二人在衡山隱居多年,與元陽宮的張太虛素有往來,因此時時能聽得俗世的事情,外面的時局越來越差。

  聖人年事已高,寵愛如今已是貴妃的嚴太真,行事越發昏聵,林九郎死後,嚴釗不久便上位,他無甚才能,比之林九郎卻更加倡狂,乃至整個嚴家都越發的無法無天。

  太子被逼迫不說,更加淒慘的是被壓榨的無辜百姓,李必聽說後也時常歎息,顯然是有意重回長安。

  姜竹雖然與他心意相通,可如今山中的生活太過美好,兩人膝下還有女兒,雖說自私,可她並不想讓他們一家重新陷入危險境地,因此遲遲不提前往長安一事。

  衡山冬季寒冷,加上李必的草廬在山中,姜竹難免畏冷,閒時就裹著毯子坐在火爐邊打盹,連梳妝也省去了,除了幫襯李必下廚,姜竹哄過女兒後便將李必的案幾搬至爐邊,自己拿著筆墨謄抄古籍。

  火爐烤得人暖洋洋的,姜竹越發懶散,趴在案幾邊便睡著了。

  李必回來便看到她在那裡趴著,柔順的長髮鋪在肩處,因著旁邊有燭火而翻著光彩,她只著白色紗裙,毯子卻已經從身上滑了下來,她身體微微起伏,呼吸平穩,顯然是睡得很香。

  李必不由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隨後將手中為她折下的梅花插/入了案幾前的白陶瓶中。

  姜竹聽力極佳,他雖輕手輕腳怕吵醒她,姜竹卻還是聽了個一清二楚,不過她「懶骨頭」的毛病又犯了,因此也只是羽睫翕動,輕聲道:「回來啦。縹兒正睡著呢,我也偷偷閒……」她睡意未消,嗤嗤笑了幾聲,道:「今日縹兒與我說想要個妹妹,說,是不是你有意教唆?」

  李必輕笑一聲,不答,只是道:「自山頂下來看到路邊有梅花開了,便折了一支與你。」

  姜竹這才坐了起來,見他頭頂有水珠,不由有些驚喜,道:「下雪了?」

  李必嗯了一聲,道:「雪尚小。」

  姜竹一下子站了起來,隨手抓著毯子裹在身上,打開屋門望向外面,果然看到地上薄薄的一層積雪,天上還有雪花落下。

  「終於下雪了,我都等了好久了。」姜竹赤腳站在廊下,她踮起腳尖碰了碰地上的雪,打了個激靈,道:「好冷啊。」

  李必被她的動作逗笑,莞爾道:「小心風寒。」

  姜竹道:「我以前在天水,那裡的冬天可比這裡冷多了,我才不怕冷。天水的雪就像刀刃一樣,打在臉上生疼!」她話剛剛說完卻已經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李必走到她身邊,將毯子為她裹緊,道:「雪也看過了,石榴可以回來了吧,小心風寒才是。」

  姜竹哼了一聲,道:「知道了。」

  兩人進了屋中,姜竹進臥房中找出他的裡衣,道:「你快些換了衣服,剛才從山頂下來,衣袍難免會濕。我去拿烘乾的布巾來給你擦擦頭髮。」說罷就跑到里間去了。

  李必看著她忙碌,不由莞爾,隨後將衣服換了下來。

  姜竹回來時,見他一身寢衣,頭上還戴著道冠,頗有些不倫不類,惹得她有些好笑。姜竹繞到他身後,將李必頭上的道冠取了下來,盤腿坐在他身後,這才用布巾一點一點擦乾他的頭髮。

  李必察覺到她的動作,道:「我來吧,這些事情我也能做。」

  姜竹被他的語氣逗笑,道:「我又沒說你不會做,可我就想替你做啊。」

  李必眨眨眼,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呆子。」姜竹小聲嘀咕一句,放下手中微潮的布巾,隨後重新坐到案幾邊,拿起筆繼續自己的謄抄。

  李必看她身邊放著幾冊書,墨香未消,顯然是抄下沒多久,便幫著她把書放在屋中特意備下的書架上,他隨手一翻,只見書卷末頁用朱筆寫著「端居室」三字。

  「端居室?」

  姜竹頭也不抬,道:「這些書都是你我二人所謄抄,我寫下這三個字,讀這些書的人才知道嘛。」她抬起頭看向李必,眼睛亮晶晶的,道:「怎麼樣?這個名字好聽嗎?」

  「端,正也,居,安也。以正道安定天下,恐怕是天下士子志向。」李必看向她,道:「我很喜歡。」

  姜竹微微一笑,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起身回到臥房,從中抱出了一把琴。她坐在案幾前,指尖輕輕撥弄琴弦,曲調這才斷斷續續流淌而出,她輕聲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李必坐在她身邊,偶爾為她撥弦,等到她唱過之後才出聲道:「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並非不想你去靈武,也不是不相信你的才能,我只是害怕。我們都很清楚,長安是屬於冒險者的城市。」姜竹靜靜地望著他,露出一個笑容,道:「十一年前我們就知道了。」

  李必輕輕地吻上她的眉心,低聲道:「別怕。」

  【內容已和w諧】

  姜竹靠在李必懷中,許久之後,她才堅定開口道:「我要與你同去,十一年前我敢回長安,十一年後我一樣也敢。」

  李必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鬢邊插/著石榴花的明豔少女,他柔聲道:「我們一起。」

  姜竹半翻過身,湊近門邊,輕輕推開一條縫,霞光便順著縫隙撒了進來,落在他們的身上,她趴在毯子上,一手撐著下頜,道:

  「雪停了。」

  李必也起身,扯過一旁烘乾的披風罩在她身上,道:「小心風寒。」他話音剛落,自己反而打了個噴嚏,惹得姜竹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你一起,我無所畏懼。


第17章 結尾語

  慣例的廢話時間誒嘿嘿嘿。

  這次完結也挺速度的(大概)

  其實我是半中間追長安十二時辰的,結果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哈哈哈哈(隔壁無良某縹把我一個書粉硬生生逼成了怨婦)

  一開始在猶豫女票誰,因為張小敬太帥了(小狐狸:?????)不過後來決定還是小狐狸啦w

  其實一開始這個故事的原型就是隴右女俠來長安一天撈取了一顆芳心的故事,也可以叫作戀愛十二時辰(。)但是我對唐朝還挺有特殊感情的,一寫就收不住了,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框架。

  一開始構想的結局其實沒有小狐狸告白,但是後來一想阿竹委屈巴巴等了那麼久,小狐狸理所應當應該給她一個回應,至於要不要答應,我們阿竹想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叉腰)

  果然拒絕了嘻嘻嘻(小狐狸:?????)

  當然。阿竹的拒絕也是理所應當的,啥都聽你的可還行,你個臭直男(bushi)。

  小狐狸是個很有傲氣的人,從他在劇裡出場介紹自己的時候就知道了,阿竹就不一樣了,她身世悲苦,又見過人間疾苦,她從設定上講她應該是最完美的人,如果她不是和小狐狸在一起,應該就會和我筆下另一個女主角薛巡盈一樣了(巡巡果然是我的真愛女主x)。

  話題轉回來,小狐狸太傲,所以阿竹就要磨一磨他的傲氣,是以李司丞訪問各大名山放下傲氣終於抱得美人歸。

  阿竹:……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劃掉)

  至於之後的事情,我也和朋友說過了。

  【其實是倆人生了倆閨女,大閨女因為小狐狸和石榴去找太子被石榴託付給別人照顧了,然後小閨女是在長安出生的,後來病死了,石榴很難過然後就……之後小狐狸就和李亨請辭回去找大閨女,大閨女知道親娘死了就恨小狐狸,然後就不認小狐狸這個爹了,小狐狸沒辦法,後來李俶(熟悉的人來了)請小狐狸回去,小狐狸回去,李俶就幫他重新結婚了(拆cp現場),後來小狐狸有了四個兒子(微笑)

  另外說一句大閨女後來做了女道士自己清修去了(小狐狸:……wtf??)

  這個結局好像很沒人性的樣子,不過這屬於歷史結局,後來小狐狸娶得妻子姓盧,也就是李泌的妻子盧氏啦】

  原本沒打算這麼殘忍的結局,畢竟大家都是小可愛,這麼寫太沒人性了(是的我沒人性我是後媽,我自我檢討)

  但是對我這個作者而言,有缺憾的悲劇才是真正的結局,這才是值得回味的地方。

  我很喜歡用簡潔的語言敘述比較殘忍的之情,簡明有力,尤其是這種類似後來人看到前朝事的視角,是我心頭好。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明月盈虧之間才有美,我喜歡這種美。

  也有人可能覺得寫了這麼多什麼都沒有改變,寫他的意義何在?

  十二時辰能改變什麼呢?我想大概是沒有太多可以改變的,但卻預示了很多。

  其實短歌行那章信息量挺大的,我實在是懶得列舉了,大家就自己揣測吧。

  比如殺掉楊國忠的那個人真的是張小敬嗎?姚汝能怎麼知道,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張小敬代表的已經是一類人,一種力量。

  ——雖是蚍蜉,亦有守護。

  這大概就是我想說的吧。

  張小敬這個人有點爭議,但是我想說他已經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好,他不過是局限於他們那個時代守護美好的人,說什麼不要做皇/權的奴/隸,那都是廢話,他們能期冀的就是治理天下的聖人恢復清明,好好治理天下。

  龍波代表的就是正義嗎?錯,太多人喪命在他和他的那些蚍蜉手下,要真說蚍蜉,不如說那些無辜枉死的長安百姓吧。他們是在挑戰皇/權,但他們並不正義,問題是一代又一代人積累的,炸死一個人或一群人就能解決問題嗎?不能,因為之後還會有新的問題出現,爭權奪利只會在長安不斷上演,而不會終止。但我依然敬佩他的勇氣,憐惜他的經歷,尊重他曾經對大唐的守護。蚍蜉撼大樹的孤注一擲值得敬佩,其餘不敢苟同。

  (所以還是咱們現在的生活好啊……)

  (逐漸跑題)

  話題撤回來,這篇文寫的挺滿意也挺開心的,又認識了很多新的夥伴,我感到非常幸運。

  也感謝《長安十二時辰》全體劇組人員為我們帶來這麼優秀的作品,能夠讓我們得以一窺往昔,一切榮譽屬於你們。

  期待我們還能在我的某篇文下再見!鞠躬。

  ======下麵是BE尾聲======

  直到十一年之後,李必才歸來輔佐已經即位的肅宗,而在衡山的這段經歷卻是空白。而在叛亂平定後,為了避免新帝疑心,他再次回到衡山避世修道,肅宗特意為他在衡山建造居室,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他所深愛的妻子已經與他天人永隔,在靈武出生的小女兒李緋病死在長達八年的戰亂之中,而長女李縹因為母親的離世寧願與他永不相見,自請渡為女道,再無音訊。

  等到代宗即位,為感謝多年前李必庇佑他的太子之位,任命李必為翰林學士,請已經辟谷多年的李必食肉,甚至為他娶妻,是為盧氏,二人孕有四子。

  此後他多次入朝,又多次出朝,起起落落,曆四朝君主,最終病逝相位,享年六十八歲,追贈太子太傅,其留下為數不多的作品中最有名的便是《長歌行》。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

  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遊帝都。

  焉能不貴複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這首傳世作品似乎更透露了他的一顆道心以及往昔的雄心壯志。

  歷史的風沙悄無聲息地掩埋一切,無人知曉他的過往,更無人知曉曾經有個身著石榴裙的姑娘守候他多年,輕輕喚他一聲「阿必」。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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