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站在盥洗池的鏡子前側過身子,果其不然,在右側頸部稍微靠後肩的位置有一道方才留下的痕跡,上面還有一個深淺不均的齒印。
……他是哪來的犬科動物嗎?我不由得揣測起他做這件事時在想什麼,也可能是什麼都沒想。
「……唉。」我不可避免的嘆息了起來。
始作俑者倚靠在一旁的門框上,愜意的整理被眼罩弄亂的頭發,將它們朝一個方向捋過去。
看到他悠哉的模樣,我心底裡的情緒明暗交織,羞憤感連帶著空氣一起呼入肺中,最後勉強說了句像在找場子的話——但我知道我是說給自己聽的。
「之前不是和我說好了……今天不在身上留下痕跡。」
「有什麼關系嘛,制服襯衣的領子不是完全可以擋住嗎?」他說,「再不穿衣服,小心感冒。」
他無賴的作答叫我接不上話來。
比口才他的確勝我一籌。
我認命的套上襯衣,所幸白襯衣的高領勉勉強強能遮住痕跡,但若是我偏開頭的話,就會露出來那叫人頭疼的痕跡。
「看吧。」他的語氣像春日裡的飛花,有股輕盈感,「我就說會遮住的。」
「算了。」完全不知道他語氣中的開心從何而來。
我不想和他爭辯這種無聊的小事,更何況事情已經發生,再怎麼談論也不會改變結果。
我用指尖按了按牙印的部分,倒不怎麼疼。
不……印上去的時候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可能是當時被其他的,更強烈的感覺衝擊給覆蓋了吧。
思及此處,我不免喉頭干澀了起來。
我最後胡亂套了件外套,纏上一條沙色的圍巾,確認看上去不會露餡了才放心。
接下來我要去之前的單位把一些私人物品帶走,之前的交接做得太匆忙,我沒空處理自己的東西,然而明天就要去新的工作場所報道,只能挑在這個匆忙的下午。
不僅要和他見面,還要去原公司收拾東西,還要去做假肢的保養。
……說起來為什麼我們會約在今天見面,明明我忙得不可開交,每一件事的時間都是在海綿裡擰水,扣扣搜搜的。
怪事。
「我開車去公司,你去哪裡,要我送你一程嗎?」在玄關換鞋子,我才想起來,於是扭頭問五條悟,「還有,明天我去報到要說點什麼嗎……」
「明天順其自然就好。」他說,「你是憑自己的本事入職的,自信點吧。」
我還盼望著他說兩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轉念想到未來還有不少見面的機會,我也不急於這麼一時了。我心想,工作倒是好事,忙碌起來正好能騰出些腦容量,不去想些只會擾亂我心神的事,若是能讓自己一直被理智束縛就更好了,這樣我就不必在黑暗中獨自狂熱。
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醜陋的怪人。
再來說說我的新工作,是五條悟介紹的,咒術師相關的工作,不過基本是後勤相關工作。
用他的話說,他們這行大多是靠熟人推薦入職的。
「——畢竟能看到咒靈的人實在不多嘛。除了走在第一線的咒術師外,其他工作崗位也長年缺人啊。」
在此之前,我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公司職員罷了。
「你還沒說要不要我送你。」
「你不是要去公司拿東西嗎?」
「是啊。」我狐疑的看著他,這有什麼關系嗎?
「你不是對外說自己是單身嗎?」我看不到他表情,但從語氣中聽得出來他覺得我的問題簡直莫名其妙。
我啞口無言。
這句話其實我只對他一個人說過,然而他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算了。
……
我們從不接吻。
因為,接吻是要雙方互相喜歡才能做的事,對吧?
……
「應該只有這些了。山田君,謝謝你的紙箱,真是幫大忙了。」我將一些私人雜物收拾好塞進箱子裡,裝箱後的分量比我想像中要大不少,我只好拆成幾個小箱子。
「我幫你帶一個吧。」山田卷起袖子,熱情的上來幫忙。
「謝謝。」
山田是我的大學校友,也是我的社內的後輩,我們關系雖然不至於太親密,但也不差。她性子真誠,和誰都能聊得來。
我們在電梯裡,紙箱揚起的灰塵讓我想打噴嚏,山田的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醞釀。
「前輩,男朋友不來幫忙嗎?」
「啊……」我遲疑了,畢竟本來就是沒什麼底氣的話。
「他很忙。」大概沒什麼時間花在我身上的。
我抱著箱子往外走,心裡想的更何況我們又不是情侶,他也沒理由將寶貴的時間揮霍在我身上,如果按照天平作為標尺,我的分量是遠遠不夠讓他朝這邊傾斜的。
也許比灰塵重吧。
「就算很忙……」山田嘀咕了兩句,最後還是作罷。
我只好說起客套話來:「不說這些了,以後工作要加油啊。」
我將小一點的那個箱子搬上車,山田則是將更沉一些的箱子替我搬上來,她這麼照顧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實我一個人也能做,但是要分好幾次才行,畢竟身體條件不允許。
「前輩今天開車來的啊……真好,我也想考駕照。」她將箱子幫我放進後座,感慨道:「駕照好難啊。」
「山田君很聰明,我想應該很快就能掌握了。」我說,「還是自己開車比較方便。」這句話發自真心。
「是啊。」她說,「那麼,我還有工作,就先走了,前輩在新的公司也要加油啊!下次有空一起出來喝一杯吧!」
微笑著目送她離開後,我重新上車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的時候我也在心中暗自慶幸。
——少的那條腿是左腿,還能開車,真的太好了。
……
「一枝?她一直說自己有男朋友……不過多半是假的吧。哪有情人節和生日都不在送禮物的男友啊。」
「可能只是忙吧,而且一枝本身也不愛談論這些。」
「什麼啊?」其中一人哼笑,「多半是謊話吧。」
「說這種謊話也沒什麼意義吧。」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啦……我和這家伙以前是一個高中的,那時候她人氣是很高啦,但是後來因為事故而少了一條腿,心理上大概很難接受這種落差吧。」
「所以才說自己已經有男朋友,假裝自己過得還不錯咯?」
「……這樣不是很可憐嗎?」
「是啊,很可憐吧。」
……
對五條悟我宣稱自己是單身。
對其他人我稱自己有男朋友。
真是除了自欺欺人,沒什麼實際意義的謊話。
第二章
有始無終的暗戀,這輩子有一次就夠了吧?
……
戀情的開始是由於我的膚淺,我只知道看人皮囊的、空空的大腦讓我復蘇了內心的柔情。
我出了事故,我的父親當場死亡,而我則是失去了一條腿。
那時候,每一個稍微朝下一點的視線我都會認為是對我的嘲笑,會讓我變得歇斯底裡,我脆弱的神經受不了每一個來我家中的訪客,他們的可憐和惋惜在我看來都是施舍和高高在上的譏諷,每當這時我就感覺已經愈合的傷口又開始疼痛,像有人順著我的皮膚劃開新的傷口,必須要淌出血來他們才能心滿意足的離開。
夠了,夠了。
要麼讓我戳瞎雙目,耳朵也聾掉,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吧。
否則,這樣還不如叫我直接死在事故中。
再後來又被詛咒纏上,他來祛除詛咒,這便是事情的開端。
我依然清楚的記得那日,本是陰雲密布,空氣潮濕得叫人透不過氣的一天。回想起來,我多渴望那日是個明媚的大晴天,至少在我心中這般美好的日子該是春光普照,暖風和煦的,對,至少要有溫暖的光打在年輕的軀體上。可是事實截然相反,糟糕的跌到了最低谷。我那日正穿著一件不怎麼時髦的舊衣服,看起來孩子氣的套頭衫,這是因為我出事故後就變得不愛打理,衣服也是草草穿在身上,而下面則是條臃腫又不合身的長裙,這是為了掩蓋我缺少的那部分肢體,使得我能在他人面前保有一丁點自尊。
在事故後我時常失眠,因為疼痛和精神折磨輾轉反側,而掛上了黑眼圈,皮膚也疏於保養,好在我仍處在青春靚麗的年紀,感謝膠原蛋白給我兜底沒讓我顯得太醜,最多是憔悴了點。
「很可惜。」他說,「令愛的腿……並不是由於詛咒造成的。」
他說得不多,照理說我聽到這句話時該是絕望至極的,但那時候我大腦空空,一股不可名狀的情緒在我腦海中飛躍。
我通過杯子的反光去瞧瞧的看他那奪目的眼睛,我只顧低著頭,然後任由自己愚蠢的大腦被感情支配。
光是去偷窺他的容貌就叫我竭盡全力了,仿佛在進行我人生中最偉大最艱難的一項事業,我想不出來什麼形容詞、俊俏、可愛這些詞都太片面,很難形容他在我心中的形像。
他走之後,我對自己不合時宜的愛情感到極具的憤怒,我要竭力甩開這種情感,然而我意識到這是我無法控制的,很快就一發不可收的泛濫了起來。
是的,我想,那又如何呢?我得接受這件事。
盡管我無法再擁有健全的肢體了,但他一定想不到他的到來竟然為我注入了活下去的力量——哪怕讓我想活下去的原因膚淺得要命,只是因為這時的一見鐘情,我甚至對他一無所知,可以說是盲目到愚蠢的愛情。但這是對誰也說不出口的秘密,是我決心只能告訴他的秘密,除非有那麼一天,我能當面告訴他,這件事才算得上圓滿了,要不然我就帶著這個秘密隨我一同進入冰冷的墓穴之中。
這種有始無終的愛戀,讓我夜深人靜時會陷入不抱希望的思考,比如說我假使比他死得早一些(我是真的認為自己不會長壽),那我就在黃泉路上等他,然後告訴他這件事。這是多麼孩子氣又缺乏常識的感情,我自己想到都想發笑。不過正是由於這種缺乏現實感的感情變成了我的精神寄托,我才能繼續全心全意的將這見不得光的暗戀懷抱在心中。
我就像對愛情一無所知的門外漢,光是品嘗著暗戀的孤獨就格外幸福。如今回想起來,這份感情一定是帶有不少美化的,但能支撐我度過最艱難的那段時期,所以到後來,反而是有些真情實感的感激在其中了。
不過,我仍然打算向他告白。
在此之前,我想更了解他一些。
……
……
「就是這樣,五條先生開祛除詛咒,我因此認識了他。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後來它問我要不要換一份工作......」我簡單的將我們之間的過去概括了一下,這不是什麼值得細說的事,比起這些我更關心我未來的工作,「伊地知先生,我今天應該做些什麼?」
「先從基本的開始學起吧,五條先生有教你這方面的......啊,不好意思。」他看到我茫然的表情,「看來他沒和你說吧。」
「......是。」
伊地知先生扶著眼鏡露出苦笑,然後將一疊資料甩給我,我估摸著大概是入職手冊之類的東西,結果在看到上面的東西完全不是我想像的。
咒靈,咒術師的等級劃分,輔助人員的日常工作內容......都是些實在的信息,看來他們不怎麼像常規企業講究職場上那些沒什麼必要的面子文化。
看到我的表情,伊地知先生說:「你也知道,我們這行總是很缺人的,新人的培養周期會盡量縮短,比起形式化的東西,快速上手工作比較重要。」
考慮到咒術相關的職業,尤其是咒術師,都是在生死一線的環境下高強度高危工作,衡量的標准就是完完全全的「實力」和「實績」了。
我心中暗忖,這樣能稍微去掉一點□□的東西,那可真是叫人暢快。
「冒昧的問一句,一枝小姐有駕照嗎?」
「有的,我可以正常駕駛。」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說,「不需要給自己太多壓力,今天就先了解一下手冊裡內容吧,有什麼不了解的地方直接聯系我就好。」
我隨手翻開冊子,就看到咒術師的分級這一頁。
「伊地知先生。」我指著上面問,「五條先生是屬於哪一級?」
「是特級。」
「也就是說,他很厲害?」說真的,我對這方面了解不深,也沒有個明確概念。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說,「應該是最強吧?」
我咀嚼著「最強」這兩個字的含義。能讓伊地知先生毫無猶豫的說出這兩個字,想必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是一個無法被撼動的,下意識就脫口而出的觀念了。
如果這個最強是如他字面意義上說的那個意思——
那個喜歡咬人的家伙,居然是最強嗎?
第三章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令我緊張不已,我卻不得不咬緊牙關讓自己不泄露這個秘密。
……
浴室裡的熱水已經放好了,分明隔了幾個房間,我竟然覺得自己能感受到暖水滾出的熱氣。在某人的幫助下,我舒舒服服的坐到了浴池中,其實我自己也能完成這件事,但是這份好意叫我實在歡喜,所以每次都樂在其中。當我正浸入自己的半身,才猛然發覺有些不對:我忘記把後面的頭發扎起來,這麼洗完出來頭發就全濕了。
「扣扣——」浴室的毛玻璃投影出人影。
「頭繩你掉在外面了。」五條悟站在門外,問我:「方便進來嗎?」
我倒是覺得挺有趣的,把我抱進來的人也是他,現在在門口禮貌詢問的還是他。
「進來吧。」
我是正面朝著他的,我索性右手拽著自己的擰成一股的頭發向上提,然後身子往水裡浸,因為少了一條腿做支撐,為了防止自己整個人滑進浴池裡,我左手是要扶著旁邊的側欄杆的。
「你這樣不就沒有手空出來扎頭發了嗎?」他看了我一眼,他這會兒已經穿戴整齊了,我猜他是正打算去喝點甜的東西——他有麼個我沒法理解的習慣,所以他在我放食物的櫃子看到我隨手丟在那兒的發繩了。那時我剛下班,將買來的東西一股腦塞進櫃子裡後就扯掉了頭繩又去忙活別的事情。
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我按捺這心跳,我問:「能幫我把頭發扎起來嗎?」我挺怕他這麼拒絕了,回想起來,這人每次想拒絕的時候都態度特別干脆,我又說:「簡單捆一下就行。」
他走到我身後蹲下,對我說:「把頭低下來,脖子露出來。」
我自然聽他的,我將身子往後抵住浴池的邊緣,然後垂下頭將頸部暴露在他視線之中,我屏住呼吸,望著水面上自己模糊的表情,眼下的略敏感的皮膚泛起了點兒不起眼的紅,好在浴室裡熱氣充足,沒人分得清我的膚色變化是由於太熱還是由於羞怯。
「嘶——」感受到脖子上的某處突然受力,我疼得吸了口冷氣。
五條悟不知又來了什麼興致,竟然用拇指按了下被他啃出牙印的位置。
他不怎麼熟練的給我把頭發扎起來,我總算是能自由的回過頭了,我側著身子,就見他一臉好奇的盯著我身上的齒印,問道:「這個一般多久才會消掉?」
「這種事……我沒注意過。」我說,「大概要個一兩天吧,再說你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氣嗎?」
他上輩子,十有八九是犬科動物。
「欸——」他用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等下。」
他竟然從口袋裡摸出手機,然後打開計時器,對我說:「我們來做個實驗,看看要多久會徹底消失。」
「這很難。」我說,「你能保證每次都是一模一樣的力道嗎?」
他收起手機,信誓旦旦的表示:「能。」
我將手搭在身前做防御狀:「……我要洗澡了,你出去。」
洗完澡後我拜托他把我送到床邊上,我坐在床邊,先是檢查手機上有沒有什麼新的工作消息。我入職有一周了,目前還是些簡單的內勤工作,包括了解物資調配和日常行程,最近開始學著處理接到的聯絡電話了,也是這時候我才深刻的明白「人員不足」到底短缺到了什麼份上。
我右手翻看著手機,左手下意識的摸著左邊大腿的斷片處。
十一月的室內空氣干燥,五條悟從廚房找了一圈再回到我面前時,頭頂的頭發都炸了起來,銀白色的發絲在暖橘色的燈光中搖搖蕩蕩,像是了無所依的蒲公英種子,最有趣的在於還分了層,最裡面的頭發由於靜電反而收束在了一起,靠外的頭發亂蓬蓬的。
他手裡端著一杯牛奶,我有點猶豫要不要接過來,我擔心他在牛奶裡加糖(這人前科豐富),我對甜味的接受程度只在普通人的範圍內,五條悟在我心中純度百分之一千的超級甘黨。
「沒加糖。」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我將信將疑的接過這杯乳白色的液體,試圖用舌尖探一探是否真的如他所說,還沒等我碰到液面,他就伸手一把抓住了杯子。
「……?」
「你居然直接用舌頭去探熱牛奶?」他像看傻子的眼神看我,語氣倒並不是責備,「玻璃杯是隔熱的,拿在手裡反而讓你錯估了牛奶的真實溫度。」
他說:「超——燙——」
「我說了沒加糖。」他眯起眼睛,「終裡,在你心中我的信譽很差嗎?」
「……沒有。」
為了避免他說出更多叫我七上八下的話,我趕緊抿了兩口牛奶,讓他別再追究這件事了。
後來我們閑談到工作方面的事,我原本對這行的了解非常淺薄,最近勉強入門,算是多了些共同話題。聊到咒靈、咒術師、還有等級劃分之類的,他今天心情似乎挺好,說了些有趣的經歷。
「然後啊……那種叫人大跌眼鏡的咒靈也是有的……」往常他不怎麼說這些,畢竟我也聽不太明白,如今話題擴寬了,我才是最後的受益者,他說著,話鋒一轉:「在你家祛除的咒靈,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家伙。」
在同僚的灌輸下,我已經明白了五條悟是什麼水准的咒術師,我只好說:「對五條先生來說,都不算什麼吧。」
不過,他竟然還記得啊。
「因為終裡當時的表情太精彩了。」
我大腦空白,我開始回想我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卻怎麼也記不起來,見我陷入糾結的思考,他提前說出了答案:「大概是快要到忍耐的極限了,只能靠意志力死撐著,表情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到底是想哭還是在生氣的模樣,只要一扭頭就立刻會號啕大哭——」
他說:「現在也是這樣。」
「我沒……」我下意識的就想要反駁。
但我想到的是好些次,我竭盡力氣去忍耐,遏制住自己想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時丟臉的模樣。
……反駁不了啊。
「對了,他們說要給你辦個歡迎會……啊,我說漏嘴了,你當做沒聽到吧。」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這可沒法當做沒聽到啊。
我把手機丟到旁邊,然後往床上挪了挪身子,思索過後,我問這個大晚上不知為何在吃便利店的盒裝慕斯的人:「五條先生也來嗎?」
「我會帶上幾個孩子一起,正好要介紹給你認識。」他放下勺子,然後走到我旁邊去拿我喝空的裝牛奶的玻璃杯,轉身前突然停下來,伸手在我頭頂拍了拍——
「——之前就想說了,終裡。」
「嗯?」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真的好小。」
「……是你太高了。」
第四章
迎新會如約舉行了。
在高專的某個空教室裡,放了些零食和果汁,裝飾的彩帶看得出來是在小賣部買來臨時湊門面的。它們花花綠綠的,層層疊放在桌上、掛在教室門沿上、落在進門時的熊貓頭上,粉色的半透明彩帶紙扎進它看起來是毛發的外層,同班戴眼鏡的那女孩替他取下來。
忘記之前是誰跟我說:「咒術師中的怪家伙相當的多,遇到的話不要太大驚小怪。」然而我的心理准備並不包括對熊貓的。
直到一部分學生做了自我介紹後,我的目光還痴痴的停留在熊貓身上。
……但那可是熊貓啊!
「我是一枝。」在孩子們面前做自我介紹總比在同齡人面前要放得開一些,後來我又報上了全名,在伊地知先生的幫忙下總算和他們能聊上幾句了,我由衷的感謝這位前輩。
「一枝小姐是五條老師介紹來的吧?」
眼鏡少女打開一罐汽水,寒天裡的碳酸飲料冒氣泡來,還沒入口就讓人感到喉頭的涼意。她好奇的打量著我,不過並不是叫人覺得冒犯的目光,我自然任由她看去。
「是的。」我像敲打揚琴的兒童玩具一樣,將擺列在桌上的罐裝飲料一瓶一瓶的用指尖敲打,然後取出一罐遞給旁邊一直說著我不懂的話的短發男生。
「狗卷……同學不喝嗎?」 我雖然靠死記硬背記下了他們的姓名,但並不熟練,生怕喊錯了失禮。
他搖了搖頭。
反倒是旁邊的熊貓伸出前爪替他解釋:「是因為身體原因——」生怕我誤會他是個不好相處的孩子似的。
怎麼說呢,熊貓反而相當的有人情味啊?
我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身體要緊。」
咒術師,即使是年輕的孩子們也會奔走在第一線,背負著我們難以想像的責任,伊地知先生跟我提過,成為輔助監督後經常要送這些年紀還不到自己一半的孩子去現場,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竭盡全力提供輔助工作,不辜負他們的行動。
未來的我希望也能給他們分憂。
「話說回來,那個眼罩笨蛋人呢?」真希將易拉罐放回桌邊,拉了椅子坐下,她剛坐穩,教室的拉門就被人「唰——」的拉開,五條悟背挺得老直,就那麼大步跨了進來。
「呀,大家都來了啊——」他語氣輕松,然後在一堆飲品之中望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
「沒有哦。」我小聲說,我知道他對某個果汁品牌有額外的偏愛,然而今天並沒有這個種類,我將方才就故意留在手邊的那一罐給他,「喝這個吧,口味比較接近。」
「多謝。」
話說他今天竟然戴的圓片眼鏡嗎?
我鮮少見他在學生面前的樣子,不免感到新鮮。
決定氛圍的是和你相處的對像,就比如說:上級和下級、年紀相仿的人、老師和學生,這些關系會讓人與人之間相處和談話時候的氛圍發生改變。我從沒有同時和五條悟還有五條悟的學生一起出現在一個環境的經驗,所以看見他面對學生時的模樣,和同我獨處時差異挺大——
是更加沉穩、更讓人放心的形像。
......雖然只有一點點啦。
「還有一位學生。」他單手開罐,氣體飲料發出嘶嘶的氣泡聲,「可惜的是趕不上你的歡迎會了。」
「是有工作嗎?」
「算是吧。」他說,「啊,這個口味也不錯。」
……明明是比我還要小上好多歲的孩子啊,我還沒法輕松的適應他們口中的「工作」。在我面前的其他孩子們也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嗎?
五條悟呢?
他也是從這裡畢業的吧?
高中時候的他過著怎樣的生活?
……
……
孩子們似乎聊了起來,說到底我還是個門外漢,要勉強自己加入他們的話題又顯得太不自然,於是我借口想去廁所然後去走廊旁靠著牆發起呆來。只隔著一間教室的距離,我還依稀能聽見真希忽高忽低的聲音中夾雜著熊貓的意義不明的怪聲。
「高中啊……」我高中的時候在干嘛?
「一般來說會有人拿著果汁去上廁所嗎?」五條悟的聲音出現在耳畔,我側過頭就見他插著兜緩步走了過來。高專這棟樓也不知道有多久的歷史,一小塊凸起的地板被他踏得咯吱一響。
「反正只是借口。」
「那這借口也太差勁了。」
他說話時,開頭的兩個音節是躍起的,到最後又猛地沉下去。五條悟只是隨意的往旁邊一靠,我就明顯感覺身邊的光線都被他擋住而變差了。
就連空氣都變得混沌了幾分。
但這會兒我腦中浮現出的都是我們平日裡那些沒什麼營養的對話——在這方面他簡直是專家。我有時候分不清他是故意那麼說的,還是真的只是滿口跑火車放縱過了頭。
最初他抱怨得比較多的是「蒙布朗上面被水果壓塌了」,我就說「那就別買那種古怪的款式,普通的蒙布朗不就挺好」,到後來他終於吃厭了那家店的法式點心,我家的垃圾桶再也不會出現印著店名logo的白色蛋糕紙了,還沒等我喘過氣來,在某個渾身酸痛的午後我就收到了空運過來的青森富士……
我當時說了什麼?
似乎是「原來你還會吃沒有加工的蘋果而不是蘋果派」。
太正常了,反而讓我覺得和五條悟不沾邊。
然後他說了一句更加不相干的話——
「除了蘋果,我還吃壽司。今天有空要去銀座吃壽司嗎?」
全都是這種古怪的、破碎紛亂的發言,我懷疑是由於我們的確沒太多生活上的共同話題,以至於一點小事就能引發出一連串的反應。我們都有工作,更何況他是個大忙人,見面的時間其實不多,所以那些零零散散的時間中,這些支離破碎的對話不會讓我感到有什麼不對。
像現在這種充滿理性和完整邏輯的對話環節,顯得格外珍貴。
「你不陪你可愛的學生多聊聊嗎?」
他懶散的表示:「平時已經說的夠多了,我這張臉他們都要看煩了吧。」
「應該……不……我想孩子們還是尊敬你的。」說完,我就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沒水平。
「哈哈,我也這麼認為哦,大家都是些率真又可愛的孩子。」他毫不害臊的應下我的客套話,然後說:「本來就是為了你准備的歡迎會,身為主角的你既然不在會場,就沒有意義了吧?」
「從你說漏嘴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新鮮感了。」
他笑了聲,「為什麼出來了?」
「怕生。」我隨口胡謅。
「你看起來可不像是怕生的樣子,總有些別的原因吧?」他的墨鏡不那麼緊貼,稍微從鼻梁上滑下來一點露出他絢爛的雙眸,我知道我只要側過頭就能看到他的表情了,但我最終沒選擇這麼做。
總覺得在神聖的教學區,用帶有邪念的眼神看他一眼我就會受到天譴的。
......我這樣真的能告白嗎?
「說到歡迎會啊……」
我感覺自己今天不在狀態,也可能是今天本身就站得比較久,我現在想換個姿勢,於是坐到了旁邊放滅火器的紅色箱上。我隔著褲子,將手放在假肢和肢體結合處,這是我找回安心感的慣用動作。
「我說點關於自己的事,可以嗎?」
他問,「和歡迎會有關?」
「有點,准確的說是鼓勵會之類的吧……我出事故後過了很長時間終於要重返校園,當時我還得拄著拐杖,假肢也不太熟練,我的教室在四樓,上下樓對我來說是比什麼都要艱難的工作,當我好不容易走進教室,就發現大家——」我說,「就像今天一樣,還在教室裡拉了個彩色的橫幅,寫著『歡迎回來,一枝同學』,然後為首的是班長,我知道她是個老好人,戴著眼鏡扎著高馬尾,她拉響了禮炮,然後將我頭上的彩帶摘了下來,跟我說:『大家都很想你,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然後呢?」他津津有味的聽著,「很感動?」
「不。」我用拇指和食指揪著褲子,扯出一小塊褶皺,「我跑了。」
「我不能接受,我害怕,我討厭這樣大張旗鼓的將我擺在那個位置上,我需要的是『不關心』,最好誰都別想起來我這號人物,顯然這是不可能的。說起來有點像在自誇……但我高中的時候人氣還挺高的,所以我的一舉一動會受到關注,我早有心理准備,我以為最多只是大家看著我緩緩的、吃力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先前想的是『如果只是這個程度的目光,我還能忍受』。」
「真是災難啊。」用他的話說,這個程度的負面情緒用來滋生詛咒也綽綽有余。
「是啊。」我說,「說我幼稚不成熟、說我傻也好,但我那個時候就是沒法忍受大家的目光啊,我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正在被人偷窺,所有的交頭接耳都是在嘲笑我的不幸,每個人的噓寒問暖都是居高臨下、虛偽的……總之,我那時候完全聽不進去人話。後來我死死咬著牙,好像嘴裡被我要出血了,然後我努力遏制自己流淚的衝動,緊接著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跑——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但我對殘缺的身體適應的還不熟練,我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踩空了。」
「我從還有四五個樓梯的位置摔了下去,大腿撞到了消防栓的尖角。」我指著右邊大腿的某處,「沒留疤,但是傷口好了之後,有一小塊陷進去的印記。」
「我知道。」他說,「原來是這麼來的啊。」
好吧,他知道。
他經常看到。
「所以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突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我茫然的看著他:「什麼?」
在這一剎那同他四目相對,小圓片墨鏡蓋不住他眼中的神光,普通風平浪靜的海面上驟然擴散的麟麟波光。
這是一雙多麼想讓人對他坦誠的眼睛。
「你喜歡忍著眼淚的習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啊?」我立刻反駁,「不是,和那有什麼關系啊。」
在我剛才說話時,他半蹲了下去,現在他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說了句:「唔——沒什麼,當我沒說過吧。」
「說起來。」
他打開手機,然後調出後台的計時器給我看。
「——怎麼樣?」
……那個「看看牙印要多久消失的實驗」他竟然不是說著玩的嗎?
「早就消了。」我俯身將飲料瓶放到腳邊,「我之前瞎說的,牙印怎麼可能留一天。」事實上,幾個小時就差不多沒了,先前是由於我從沒仔細計算過時間,所以總感覺會在身上留很久,現在看來不過是心理作用。
我解開西裝外套,以及襯衣胸口的一顆扣子,將後頸的衣服往下扯了一點點。
「你看,牙印已經完全消失了吧?」
第五章
我順著後頸的位置往下,食指找到了牙印原本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光滑,一點凹陷進去的齒痕都尋不到了。
五條悟本來好好站著,如今俯下身來一手握拳置於下巴處,不知為何認真端詳了起來,在幾秒(在我來根本沒必要)的等待之後,發出了像搞丟了自己好不容易收集來的貼紙的小學生似的聲音,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甘,但又覺得「這件事好像在意料之中」的嘆息:
「啊,真的消失了,我以為至少能留上個一天呢。」
「那得用多麼恐怖的力氣咬下去才能做到啊。」更何況被人死死啃一口,困擾的人也只會是我。
感受到他的凝視,我將衣領重新往前一扯,一邊系上扣子一邊說:「我想了下,大概是因為我們最近見面比較頻繁,每次舊的痕跡剛剛消失又添了新的……才會有種『印記一直沒有消失』的錯覺。」
他忙的時候比較多,最近我們見面卻異於往常的多。越是同他見面,他的形像就在我心中越發明朗的勾勒出來,不論是神光熠熠的藍色雙眸還是鼻梁,又或者是他那不符合我的審美但是卻貴的要命的眼鏡,竟然全在我的腦海中彙成了一套彩色相冊。
我私下琢磨著——咬人這件事搞不好是他孩子氣的另一種體現。
畢竟在人身上留齒痕的這件行為幼稚程度上和他童顏的臉高度一致。
但真的只是這樣嗎?因為孩子氣、因為他隨性,又或者說只是有這方面的癖好?我認為不是的,但我怎麼都沒法破解這行為其中到底還有什麼奧妙,到底有什麼我不明白的含義在其中。
他誇張的哦了一聲之後,表示:「力道每次我都控制得恰到好處。」
「……為什麼突然得意起來了?」
「都不誇我啊,每次都把力道控制得不多不少也不輕松哦。」
「因為疼在我身上,如果誇獎你的話不就變成受虐狂了嗎?」
我換了個方式提問:「咬人這一點就不能改改嗎?」
「這一點就饒了我吧。」他擺了擺手,做出投降的動作,輕浮的尾音上挑起來,「再說你不是也不討厭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倒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弄得我反而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小題大做了。
要是我顯得太在意,不就是我單方面的腦子熱了嗎?
「就沒有中間選項嗎……」
「嗯?」聽到我的嘟囔,五條悟彎下腰來逼近我方,我再次感受到他是真的很大一只,被他這麼俯下身子湊近,我難免感受到了些許壓迫,況且我不太適應這個距離——太近了。
在外面,我們從來沒用過這麼近的距離講話。
以至於我心跳驟然砰砰高跳,暗自期待他是不是要說點與眾不同的話。
然而——
五條悟用沒什麼起伏的、絲毫波瀾也沒有的聲音陳述道:「討厭的話就不這麼做了。」
(為什麼突然這麼嚴肅?)
(這不就弄得我下不來台了嗎……)
捫心自問,我並不討厭他的行為,我只是想知道印在皮膚上的牙印中,是否有我期待的那個答案。
(還是說,他希望我強烈的、決絕的反駁他,說出不討厭呢?)
(讓我說「我不討厭」我怎麼說得出口啊,他是故意的嗎?為什麼用這麼平靜的語調,如果是像平常那樣開玩笑一樣輕浮的語氣,我也能跟著調侃幾句,一筆帶過了。)
(算我求他了,像平常那樣無釐頭的趕緊跳一個話題吧。)
很顯然,他沒有收回前言的打算,我們還保持著咫尺的間距,我又不想閃避他的目光——否則這不就是不打自招嗎?
然而五條悟不笑的時候那張臉還是有幾分唬人的,尤其是見識過他神采飛揚的笑臉後,就越發覺得他半眯起眼睛的樣子在那張童顏上格外凜冽,或者說正是因為和臉形成了反差,才叫人有種「他似乎真的認真起來了」的儀式感。
碧色和海色混雜的明眸嵌在俊朗的臉上,嘴角都不揚起了,頗有幾分嚴肅又奇怪的叫人感覺端莊。
但我這會兒又不知道怎麼說清楚,最後我使出了一道昏招——
我不自主的抬起手擋在我們之中,然後心中想的全是如何掩蓋自己被他戳穿心事後的表情。
我的告白計劃還沒有完全做好,就這麼在他面前失態一定會被他抓到馬腳。
但是……
那道目光,我分明感覺還未移開,我僵硬到肩膀都聳起來了。
「你別看我啊……」我也想學他耍賴,轉移話題。
我的嘀咕還沒完,就聽見旁邊教室的門一響——
「五條老師?上廁所要這麼久嗎?」
「那個笨蛋不會是掉進去了吧?」
「……鮭魚。」
「……裝不下吧,真希。」
「還有一枝小姐,難道說廁所裡其實有……」
「笨蛋,高專怎麼可能有花子!」
「我可沒說是花子。」
我的心剎那間提了起來,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一提,然後急匆匆之中我短促的吸了一口氣。
——這個姿勢被人看到可不太妙,但我身子是斜著的,五條悟要是不移開,我很難站起來。
我只好放下擋在二人面前的手,轉而用眼神哀求他,他才漫不經心的重新起身倚靠牆壁,慢條斯理的喝了口果汁。
朝著裡面說:「啊,馬上回來。」
結果旁邊教室的門又關上了,誰也沒有出來。
我腦中混沌的熱血這才降下來,本來想深吸一口氣,又覺得太刻意,於是強迫著自己小口小口起伏著呼吸。
「……噗。」
旁邊猝不及防的傳來了五條悟十分缺德並且毫不遮掩的笑聲。
「……別笑啊!」
他笑得更爽朗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幾步之外的教室裡傳出吼聲:「笨蛋,吵死了!這裡隔音很差啊!」
「看來他們也玩的差不多了。」他搖了搖手裡了空罐,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於是我從消防栓上下來,撿起腳邊的空罐想順手扔進去,結果技藝不精,投歪了,眼看著就要落到垃圾桶外,卻在空中突然改變了軌跡,最後穩穩當當的落在了桶裡。
順手幫了個忙的五條悟吹著口哨,留下一個背影往回走了。我剛准備跟上,結果他猛地駐足,側過身子來對我說:「晚上想吃什麼?」
「哈?」話題轉變的也太快了吧,我剛才希望你趕緊換話題的時候你明明很咄咄逼人。
「我請客。」
「這算是補償?」
「只是想請你吃飯。」
唔……
「鰻魚飯,我想吃鰻魚飯。」
「好啊,我正好知道一家不錯的店,現在去嗎?那我就提前預約了。」
他將墨鏡推上去,走在前面小聲叨叨起來——
「不過,鰻魚飯……竟然是鰻魚飯……是鰻魚飯啊!」
「干嘛用這種古怪的語氣?」
「沒,就是想到……是鰻魚飯啊!」他像復讀機似的自言自語了半天後,突然話鋒一轉——
「剛才的答案,你還沒回答我。」
「喜歡還是討厭?」
第六章
「——喜歡還是討厭?」他尾音拖得長長的,頗有種不想罷休的感覺。
但是他從我身上離開,讓我脫離了他的壓迫。我自然的從剛才被他掌握局勢的緊張感中全身脫出,如今再被他問到,我已經不會自亂陣腳了。
模棱兩可就是最好的回答——反正最後會用行動證明是喜歡還是討厭。
更別提被他剛才那麼一欺負,我也惱了起來。
「真固執啊你,這種事自己想啦。」
「還有啊,這裡不是該誇我體貼嗎?」
「比起這些,鰻魚飯的店你已經預約好了嗎?地址給我吧,反正也是我開車。」
Line上很快就傳來了訊息,是地址和一連串的表情包轟炸。
其中還附贈了一條:「期待你的答案。」
……什麼啊這人。
……
……
食物的香氣彌漫在我們中間,漂浮在紋路不均的木桌上。我們在銀座的某家店內品嘗鰻魚飯,除了作為主角的鰻魚飯外,還有加了鰻魚碎的茶碗蒸,為了解膩我還要了份切好的甜瓜。
鰻魚飯也勉強能稱得上是甜口,應該也是五條悟食譜上的一員。
「好久沒吃鰻魚飯了。」他說,「我現在想吃黃油土豆。」
我看了一眼他的碗,已經空了大半,「現在吃不會消化不良嗎?」
「黃油土豆怎麼可能消化不良?」他瞪大了眼睛,「還有抹茶豆腐和可麗餅——」
他現在要是都吃得下的話我還是挺佩服的。
「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的胃才是無敵的啊。」
能盡情的攝入喜歡的食物也是一種幸福。
「工作方面感覺還順手嗎?」他說,「很快就要第一次出勤了,在那之前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
「不用麻煩你也行。」我說,「伊地知先生很負責,後勤相關的工作我已經上手了,再說你不是很忙嗎?一點小事就打擾你也太不像話了。」
五條悟擺出一副「沒勁」的表情,將那副打眼的墨鏡朝下推了幾寸:「在咒術方面我可是前輩,實力也更勝一籌,終裡依賴我不是更好嗎?」
我承認我聽到他說這句話時無法避免的心動了,但是看他笑眯眯的表情,我又不敢妄自揣測他的態度——我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是不懂他的。
「可是,除開咒術相關的知識,我現在做的還只是些不涉及咒術的工作哦。□□核對和向政府還有警方提交文書、和組織人員進行溝通、現場人力的安排和調配這些……找你也沒用吧?」
五條悟默默的啃了一口茶碗蒸,絕口不提找他請教這件事,而是像寬慰學生似的語重心長了起來。
「……你還真是跟著伊地知學了不少啊。」
「是吧?」我說,「我也想趕緊派上用場嘛。」
他表現出來的隨心所欲讓我真的不明白他的想法,至今為止我還有不少想開口的話,卻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到底有哪些東西是他在意的呢?我思來想去,也只可能是在他所處的、那個我完全沒有介入、卻充滿了詛咒和絕望之音的世界了吧?
對於他的雙眼日常所見的那個世界,我還是個一無所知的、在黑暗中摸索的後輩。
光是空有勇氣和一腔熱血是不夠的,膽量和運氣同樣不可或缺。
希望在高專能讓我找到答案。
哪怕只能離他近上一點點。
畢竟,只能在離你很遠的地方注視你未免太痛苦了。
他以一種惋惜的口吻嘆道:「要是終裡是我的學生就好了,一定是勤奮好學又聽話懂事的好孩子,現在的孩子叛逆期都來得遲,越來越不好教育了。」
「少來,那我會舉報你犯罪哦。」
「啊,真的欸。」他說,「但是比起西裝,我更想知道終裡穿上高專的校服會是什麼樣的。」
「說起來伊地知先生曾經也是高專的學生?」
「怎麼又突然提起他?我對男人的過去記得不那麼清楚。」
「……他不是你的後輩嗎?」再說,女人你就記得清楚嗎?這不是反倒讓我聽著生氣了起來嗎??
算了……我生不生氣他也不會在意的。
「我說啊,只要在我後面的不都是我的後輩嗎?我也沒有義務全都記清楚,還有,伊地知今天的出場濃度也太高了吧?」
「誰讓我身邊除了他就只有……」我又停滯了,我本想說「除了他不就只有你嗎」。
我應該流利的說完這句話的,停在這裡,又要被他做文章了。
「除了他就只有?只有什麼?」五條悟明知故問。
他放下茶碗蒸的勺子,等著我回答他早就知道的答案,我本來還覺得無事,可他的視線挪上來,我就忙盯著桌面看,生怕不小心和他眼神交彙。
「……只有你。」
「我知道。」他說著,得意的將墨鏡扶上去,「也只可能是我了。」
我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最近各種各樣的壓力積攢下來,胃的負擔變大了不少,我還剩了不少就已經感覺自己快飽了。
但是,吃鰻魚飯是我提出來的,價格也不便宜,雖然說他提出請客,但我太浪費了會不會讓他覺得不舒服?
……那我還是再努力吃一點吧。
我又挑起一塊鋪滿醬汁的肉,費力的咀嚼起來。
他已經快吃完了,一手握著杯子,另一只手拖著下巴隨意的坐在那裡,我好不容易吃下一口,他突然說:「雖然之前就感覺到了,但是終裡吃飯真的很慢。就像用鈍了的鋸子費力的去鋸木頭,效果甚微吶,無論是做的那一方還是觀看的那一方都希望痛快的結束。」
——出現了,五條悟的奇妙比喻。
「……我主要是有點飽了。」
沒想到自己下意識的說出了口,我趕緊看他表情。
「飽了的話就到此為止吧。」
他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站起身來:「我去結賬,去門口等我吧。」
我趕緊抽出紙巾擦干淨嘴,走到門口後還順手補了下口紅。
夜風吹起頭發,在華燈初上的銀座街頭我百無聊賴的注視著街景,就等他出來我們就開車離開。
自從我家出事之後,我就沒怎麼來過銀座了,由我的經濟所決定消費能力驟然山體滑坡,稍微高額一點的消費我都得一再三思,雖說銀座也不是遍地貴價,但我更多的是想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
我不想觸景生情,最後又害得自己難受。
現在每次來都是因為他說想吃什麼東西,然後邀約我一起來,和他一同出去我的安全感直線上升,這些細枝末節的顧慮都會被同他相伴的喜悅給衝散。
「好冷。」我還穿著一身職業西裝,在十一月的初冬已經不夠御寒了,之前不是在室內就是在車裡倒沒什麼感覺,現在在露天之下停留一小會兒就開始受不住了。
「五條先生,好慢啊……」
越是在這裡呆久了,我就越是郁躁不安,除開方才說的原因之外,還有我最不想發生的事——那便是在銀座遇見熟人。
「——你,難道是一枝嗎?」
熟悉卻沒法一時間分辨出是誰的聲音自背後響起,還未等我看清全貌,就聽見又是一道女聲。
「真的是一枝,你在這裡做什麼?」
第七章
迎面朝我走來的年輕男女情意正濃,女方挽著男方的手臂,一頭栗色的卷發落在二人肩上,男方自然也對這樣的親密姿勢頗為享受,倒像是我打擾了他們恩恩愛愛似的。但他們走近之後我算是認清楚了臉,女方是我高中時候的死對頭,男方……我不大認得出來。
「晚上好。」我不鹹不淡的應了一句。
咲田美子……是叫這個吧?
她的妝容看得出是精心准備過的,一頭襯膚色的發色更顯得皮膚白皙透亮,即使在夜裡也充滿了美人的氣氛,她指甲上的水鑽反射著路燈的光,投影在她微笑的嘴角上——
脫口而出的是和皮相並不相符的毒液。
「你在銀座做什麼?」她說,「不會是刷著信用卡買奢侈品然後讓男人給你買單還債吧?啊……抱歉,一枝同學的信用卡額度大概不夠買什麼好東西,但上幾次高級餐廳的錢還是掏的出來的吧?」
我雖然心不在焉,但不至於連她話中的暗諷都察覺不到。
銀座又不是真的處處都是天價消費,故意說得這麼誇張還不是想諷刺我今日不同往昔。
簡單的說,我遭變後從有錢人的階層徹底墜落了。
由此我回想起來咲田似乎曾對我抱有敵意,沒想到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討厭我到一見面就想上來嘲諷的地步。隨著年齡推進,人不是該多少有些長進了嗎?
我這人挺討厭麻煩,心裡已經開始嘆氣了。
——我就不該心血來潮去吃什麼鰻魚飯,剛才還說生怕遇見熟人,沒想到直接給我遇到的是仇人,我看我才是開光嘴。
我和咲田的矛盾,不,與其說是矛盾,不如說是我單方面被怨恨了。
高中時,咲田喜歡的男生向我表白了,這就是萬惡之源,從此之後咲田就開始了處處針對我的行為,但我也不是任她揉搓的受氣包,總之到最後我們一直是保持著平衡的僵持。
在我車禍少了一條腿之後,咲田更是沒少幸災樂禍,更別提這時候我的精神狀況也不好,曾經那些置氣、針鋒相對的行為我再也不會去做了,每天只想找個洞把自己鑽進去,出勤率混到了就立刻閃人。
一方面我心想:我少了一條腿,就該低人一等嗎?我的殘疾是可以被用來攻擊的原因嗎?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嗎?
而另一方面我又想:正因為我身體有了缺陷,我和咲田之間的天平就被打破,我變成了無法與其抗衡的存在,我變成了不如她的可憐蟲。
這種矛盾一直折磨著我,導致我現在看到她意氣風發的出現在我面前時,比起銳利的憤怒,更多有種無力和對自己未來的茫然。
說實話,我目前看起來的確混得沒她好。
但我也不會任由她繼續開炮。
「咲田同學,你才真是一如既往的刻薄,時間沒往你空空的腦子裡注入一點知識嗎?哦——我忘了你一直不愛讀書。」我說。
在這個間隙,她就充滿敵意的用眼神圍攻我身上便宜的西服,松散的搭在肩上的頭發,和我什麼首飾也沒有空蕩蕩的脖頸和手腕上,就像是在游戲前點開對手詳情,一樣一樣的放大尋找突破口似的。
總而言之,攻擊性極強,蓄勢待發。
咲田用教科書式的矯揉造作之聲繼續道:「我差點沒認出來一枝同學,你竟然把頭發染回黑色了。這麼樸素的造型,和我印像中張揚的一枝同學完全不是一個人嘛……怎麼說呢,樸素過頭了反而有點搞笑。我想是為了貼合你現在的心情和處境?」
「還有,你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語氣愉快的說道:「完全沒長高呢,高中體檢的時候似乎是155cm?其實是謊報的吧?實際上只有150cm多一點點?」
「准確的說是153cm,不長個子總比你不長腦子好。」
「你也只能嘴上逞強了。」她伸手探入自己側邊的卷發,然而這個撩頭發的動作真正的目標,是想在我面前炫耀她腕上價值不菲的手表。
我突然有種自己像亂入了月九都市劇現場的感覺,而且是現代女性的感情生活和內心世界剖析的那種劇。
咲田故意轉動著手表,說道:「不過,對一枝同學來說這不過是便宜貨罷了,啊……說錯了,是對『曾經的一枝同學』而言。」
「你不會就是為了說這些才來和我打招呼的吧?」
我冷冰冰的打斷她,心想五條悟到底在干嘛,結個賬還磨蹭這麼半天,我都要和這兩個極品玩回合制對罵了。
「一枝同學這是敗犬的惱羞成怒?看到曾經的死對頭過得比你好心裡一定很難受吧,我懂的。」她用指尖撫摸著胸口的吊墜,不用想肯定是價值不菲,「誰能想到一枝同學的青年生涯會如此的灰暗呢?你身上的西裝,我猜一套價格不會超過4萬円。如果是畢業生的話還能穿2萬円以下的西裝在職場生活,你這個年齡還穿的話可是要被嘲笑的,但是……畢竟一枝同學也沒有多的錢買更貴的嘛。」
好吧,她說得沒錯。
穿不超過4萬円一套的西裝有什麼丟人的?她該給所有穿同價位西服的社畜道歉。
「高中的時候大家都在想一枝同學以後一定會繼承家業,成為年輕的企業家吧?沒想到……」她捂著嘴掩蓋笑意,出口每句話都是惡意分明的暗示:
「一枝同學現在在做什麼工作呢?還有為什麼這個時間出現在銀座,我很好奇哦。」
「我在做什麼和你又有什麼關系。倒是你穿得這麼清涼,不怕凍出腦膜炎?」
「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反正平時都在開著暖氣亮堂堂的屋子裡,出行也有專人開車,一枝同學太久沒過這種生活已經忘記了吧?」
她還真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找坑給我跳啊。
我都懷疑我是否真的做過什麼傷天害理值得她惦記一輩子的事了。
她故作不在意的繼續補刀,然後親呢的詢問身旁的男伴:「對吧,正彥?正彥……?喂!」
不會吧……
我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她挽著的男生,似乎是高中時候追求過我的山本正彥。
如果是普通的追求者我還不會記得那麼清楚,但他特別之處在於:是在我出事之後,主動提出想要同我交往的。
他長相不差,成績也好,又是港區出身的小少爺,但我依然拒絕了他,並且發誓這輩子都要離他遠點。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
如果是咲田的冷嘲熱諷不過是令人不快的撓癢癢,山本正彥做的事就是讓我的精神防線決堤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曾經把我堵在無人的樓道裡,讓我脫下假肢給他看看大腿的斷面。
我感受到他露骨的目光仿佛要穿過我左腿單薄的西裝褲,直直落在我的假肢和大腿的結合處,寒意驟然升起。
他用含情脈脈的眼神朝我看來,以柔情的口吻說道:「我想和一枝同學交往的心絕無半分虛假……先前的事讓你感到冒犯,我一直想找個機會重新正式的追求你……」
倒是旁邊的咲田先坐不住了,她拉著男方的手臂搖來搖去:「正彥……?你到底在說什麼……」
山本正彥竟然直接甩掉咲田的糾纏,雄赳赳氣昂昂的朝我逼近。
「一枝同學,真的不考慮我的建議嗎?我說過我的條件一直有效,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會給你妻子一樣的待遇,不會限制你的零花錢,只求你讓我能夠看看你的——」他毒蛇一般的視線再次盤踞在我的左腿,我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我……」
不要過來。
我感覺到被眾人的視線所凝視,也可能是我緊張之下產生的錯覺,我現在只想第一時刻逃離這裡,為什麼這兩個人要把我的傷口一刀一刀的翻來挑出來,放在和我格格不入的,美好夢幻霓虹夜景之下。
在我面前走來的人仿佛一匹滿是淤泥的穢物,他張嘴呼出的是叫人窒息的硫磺硝煙。如果我再不從這絕命之地逃走,一定會被怪物再次纏上,但那時候的陰影浮現在腦海,束縛了我的四肢,我想跑卻僵硬在原地。
正在我屏住呼吸之際,銀白色的亮光從我面前越過——
是一張我見過無數次,卻無數次都會心動的俊朗又張揚的側臉,睫毛投下一片光滑的陰影,落在他晶亮的眸中。
我仿佛被人從濕漉漉的水底撈了出來,重回太陽的光芒之下。高大的身影橫在我與山本之間,將一切使我退卻的惡意詛咒都驅散得一干二淨。
「我回來了。」
伴隨他一起回到我身邊的,是綿延不絕的安心感。
「……我等了你好久。」
我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你太慢了,笨蛋。」
第八章
五條悟就這麼背對著他們,將手中裝著伴手禮的紙袋在我面前舉起炫耀,說著「看啊看啊,拿到好東西了哦~」米色的紙袋上還有印著店名的花體字,他將袋子放下到我面前,露出裡面櫻色的磨砂酒瓶——是梅酒。
「你想要這個吧?」他說,「考慮一下用可麗餅跟我交換吧?」
「這不是幾個月前的約定嗎?早就期限截止了,五條先生。」
「那我申請延長——」
他就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直接介入其中,將讓我胸悶氣短的糟糕現場一劈兩半,並且根本不打算給他們施舍一個多余的眼神。
他堅定不移的動作給了我莫大的勇氣。
五條悟依然自顧自的說道:「晚上果然有點冷啊,現在要回去嗎?」
「嗯,回去吧。」我不由自主的朝他那邊靠了靠,想讓他把我擋住。
咲田見我想脫離戰線,第一個站出來不肯讓我走,只不過她言之於口的翻來覆去不過那些句子:
「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走,是不是和你的教養不符?更何況……不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又或者說你們是其他關系……?」
在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刻意咬重了音節,似乎認為這種含糊不清的說法就能給我帶來創傷。
在我和咲田這麼多年來的交鋒中,關於中傷我的句子我已經聽得夠多了,幾乎到了麻木的境地,但我討厭他們還要把只是恰好出現在此處的五條悟也拉下水的行為。
比起對我的辱罵,咲田即將拿五條悟作為攻擊我工具的行為更加使我氣憤。
我正欲開口回擊,就聽見五條悟垂頭低語道:「看來是來者不善啊?」
他上挑的眉毛頗有些像在看好戲的姿態,但接下來問的話卻落在了實處。
「終裡。」
「嗯?」
「——討厭他們嗎?」
答案毋庸置疑——
「相當討厭。」
「明白了。」不知為何那張童顏的面龐的笑容,加深了幾分。他重新站直身子,道:「唔,拿你幫我著。」
我只見面前一閃,隨後我就被塞了個滿懷——別誤會,是他將裝著梅酒的紙袋猛地推進我懷中罷了,然後扭過頭去用他的背影將我結結實實的擋在他身後。
安心感再次襲來,就連身旁的空氣也因他的舉動升溫。我從最初跌到谷底的心情陡然回升,干脆從他背後側歪著探出頭來,偷看他的表情。
眼見自詡Goodlooking guy的五條悟慢條斯理的摘下遮擋了他俊臉的墨鏡,用折射著夜燈光芒的雙目朝二人投去一瞥。
他悠揚又充滿起伏的語調在平時的我聽來絕對是十級欠揍的那種,但對像換做是我討厭的人時,我就恨不得錄下來供在案前反復聆聽這段經典語錄。
「要介紹的話我沒異議,不過,可是要分對像的——我們為什麼要和兩個無關緊要的人做浪費時間的說明?相比之下,我寧肯選擇回答隨機抽選的問卷調查。」
他順手一指:「還有,你們真的是同級生……?那位小哥也太顯老了吧。」
……
……
咲田的心像被一百發響炮給擊中了。
原因來自於面前其樂融融、甚至交頭接耳的二人組,五條悟從店裡出來時的側臉她沒看清楚,對方就立刻轉身背對了他們,以誰看了都是保護者的姿態擋在一枝終裡面前,看他態度,應該是想直接帶她離開。
但是這怎麼行呢?
她還沒有看到一枝終裡過得不好的樣子,不止是她穿著廉價西裝在夜風裡瑟瑟發抖的模樣,光是這還不夠滿足她欲壑難填的空洞。更別提男伴此刻還一副對她念念不忘的模樣,本來她認為自己是絕對占上風的,結果山本正彥的反水行為讓她感受到自尊又一次被甩在地上踐踏——
而且是在她最憎惡的女人面前。
理智和憤怒的平衡線終於潰敗,無論是誰,只要站在一枝那邊就是她的敵人。
然而當銀發的青年轉過身時,在他滿載神光的目中,咲田看到的是自己錯愕的臉。
有那麼極其短暫的一秒,她還以為自己要墜入愛河了,可更多的是讓她的憤怒更上一層樓——
(憑什麼、憑什麼她身邊會有這麼優質的男人……)
(對比之下,身邊的人不就遜色下去了嗎!)
她和山本在一起,目的十分單純——為了錢,而且山本說過不會娶她,但是可以給她優渥的物質生活。
然而山本早就和她坦白過一件事。
「——我有戀殘癖,我喜歡的是一枝同學那樣的女人。」
即使是闊別多年,今日一見,他對一枝終裡還是念念不忘。
嫉妒是不講理的藤蔓,是不需要邏輯就能生出的倒刺,她對一枝終裡的妒火來源於方方面面,而現在、最為強烈的是——
(憑什麼,憑什麼即使她少了一條腿,也能找到這麼好的男人?而我卻要給一個變態獻殷勤?)
這已經是蠻不講理、因果混亂的指責了。
一枝終裡躲在他背後,像背陰處的蘑菇一樣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將紙袋抱在懷中,乖巧得像被馴服過後的小動物。
她小巧得過分的身體立刻凸顯出她男伴的身長有多誇張,咲田這才發現,他不僅容貌出眾,就連身高也是最拔尖的,光是站在那裡就寫滿了「與眾不同」幾個字。
「走吧,今晚我還有想看的節目呢。」青年毫無和她們糾纏的興趣,他似乎早就知道終裡在他背後探頭探腦,干脆胳膊一揚,像在rua貓似的用掌心蓋在她的頭頂,還順手擼了兩下。
動作熟練又親呢。
一枝小聲的抱怨道:「……不要,我想睡覺,你不能錄像明天再看嗎?」
「可是我很忙啊。」
聽著他們旁若無人的互動,咲田深吸了一口氣,用指甲抵住下巴——男人再好,又不是自己的。
「難不成……先生是一枝同學的飯票?我聽說有的女人會根據情況同時擁有復數個男伴,請吃飯的、買包包的……」她說的得意忘形,完全忘記自己的處境了,直到身旁的山本不耐煩的瞪了她一眼,打斷了她。
「你不要說了,你以為一枝同學是什麼樣的女人?」他蹙起眉頭,方才他不發言,是為了打量一枝突然冒出來的那位男伴的情報,咲田雖然花錢奢侈,但她對男性用物和服飾的價格並不了解。
但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對方穿的不是便宜貨。
他雖然嘴上維護一枝,心裡想的卻不是這麼回事。
(說到底,不還是選了有錢的男人嗎?)
(但是,只有一枝同學能讓我動心,所以我會原諒她的。)
(這人看起來出手根本不大方,如果是我,絕對不會讓一枝同學穿便宜又難看的西裝和我出來吃飯的。為了人偶一般美麗高潔的一枝同學,昂貴的裙子和首飾我都會眼睛也不眨的買下來,盡情的拿來裝扮她。)
(她殘缺的美麗舉世無雙,庸俗的人定然是無法理解的,只有我才是一枝同學最好的歸屬。)
山本正彥用手攔下咲田,轉而自己上前了兩步。
……
……
「先生。」
五條悟看著這個比他矮了至少一個半頭的精英男,他毫不掩飾的落在一枝終裡身上的目光就像執念極深的怨靈一般凜冽。
他揚起下巴:「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你誤會了,我想說的是,先生您根本不理解一枝同學身上殘缺的美,如同斷臂的維納斯那般,給她接上一切人工的肢體都是侮辱這份上天賜予的美。」
原本嬉皮笑臉的五條悟收住了表情。
「你這家伙……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得了的話嗎?我事先問一句,你今天沒喝酒吧?」他說,「這將決定我接下來的行為,我建議你謹慎回答,我給你三秒鐘,三——」
然而提到自己的性.癖,山本的傾訴欲爆棚:「一枝同學是我見過最完美的女性。」
「二——」
「如果你無法理解她身上的美之光輝——」
「一——」
「還請你離開她身邊,讓我告訴你她的美。」
「零。」五條悟難得露出了無語的表情,他揉著眉心說:「我現在充分明白了你是個自討苦吃的白痴、以及聽不懂人話這件事。」
他把墨鏡塞到一枝終裡發抖的手上,問道:「這家伙確定是仇人吧?是你最不想看到,最討厭的家伙裡排行第幾?」
終裡只思考了半秒,就回答道:「……第二?」
「看來我們今天不算糟糕。」五條悟嘖了一聲,「像廟會裡玩射擊游戲,我接下來要做的是『將橡膠子彈狠狠的集中二等獎』的行為。」
「具體的實施方式……嗯,比如一拳揮出去打在他的下巴上致使骨折、然後用力毆打他的腹部、讓他跪下來祈求你原諒……這麼說可能太詳細了,那我簡單一點說——」
終裡還沒來得及說「等等這也太暴力了我不支持你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做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請在無人小巷給這個混蛋套麻袋然後叫上我一起參加這項有趣的多人運動最好給我個棒球棒謝謝」這句話。
就被五條悟鏗鏘有力的總結給打斷:
「——總之,我現在打算揍他,是可以的吧?」
......
......
我的心砰砰直跳。
五條悟的建議深得我心,我恨不得立刻看到他付諸行動,並且我也相信他真的能做到——比如說把對方揍個半死這種,我得承認我聽到的時候完全心動了。
說實話,山本給我造成的心理障礙,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惡心,以及當時不良於行,又孤立無援的絕望。
……讓別人擋在我面前也太遜了,更別提還要讓有恩於我的人髒了手,這是我不想看到的。
「聽我說——」我朝五條悟揮了揮手,「現在,跟我離開這裡。」
「……?」他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錯愕又不可置信的看著我,「你在說什……」
「給你看點有趣的東西。」我說,「不過,你可不要告狀。」
看出來我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他才說:「你打算怎麼做?」
「現在麻煩你跟我一起離開。」我說,「我可以拉著你嗎?」
於是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之下,我拉著他就跑進她們背後拐角的巷子裡,在他們看來,我也許是落荒而逃吧。
我躲在牆後鬼鬼祟祟的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然後又跟上。
五條悟從後面一把扯住我的衣領,我感覺他只要一用力就可以像抓小雞一樣把我提起來。
「還要追上去嗎?」
我點點頭,示意他跟在我身後,我邊走邊從包裡取出一把裁紙刀,將前端推出一小部分。
「雖然我不是迪士尼公主,但我確確實實擁有一點古怪的能力……而且並不是那麼美妙。」
在前面的拐角,距離已經恰到好處,我躲在牆後,然後卷起自己的褲腿,感謝這套西裝的尺碼略大,能讓我不費力氣的將褲子卷到大腿上,並且不忘囑咐我的同伴:
「事先說好,絕對、不要阻止我——」
深吸一口氣之後,我用力將刀刃刺入大腿皮膚。
第九章
被刀子劃傷會出血,會產生傷口——是理所當然的廢話,我刺下去的時候倒沒有特別用力,所以傷口並不猙獰。
但是接下來我朝旁邊一劃,傷口自然延伸出一片短線,稍微一按壓就滲出了細小的血珠。
「看好了,可別眨眼哦。」
剎那過後,腿部的傷口憑空消失,伴隨著無傷的肌膚重現呈現在視野之中的,還有隔壁不遠處山本正彥短促的苦悶聲。
隨後是不可思議的驚懼:「……這是,什麼?好痛!」人的□□結實的摔在了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探出頭去,就見方才不可一世的山本正臀部著地、價值不菲的西褲卡在一旁下水道的鐵網上。
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只是遵從疼痛帶來的本能,受傷的腿發軟而跌倒了而已。當他扶著路燈想要爬起來,咲田露在外的大腿下部滲出了血跡。
「嘶——怎麼會出血!」
「你的鞋跟踩到我的手了蠢貨!」
山本慌亂的聲音透過牆壁傳過來,同樣還有咲田的高跟鞋踏著地板手忙腳亂的雜音。
「為什麼我的腿上會——」咲田的驚呼被山本氣急敗壞的打斷,他粗暴的將咲田扒開,然後費勁的爬起來,極為不耐煩的把她推到一邊,說了句:「離我遠點,你這白痴!」
咲田看見他手掌上的傷痕才想起來她方才慌亂之中,高跟鞋踩了山本好幾下。
山本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他想要去確認一下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根本沒空理會咲田。
「等、等等我——親愛的!」她連忙追上去,還因為腿上的疼痛趔趄了幾下。
遠處看來著實有些滑稽,同她們幾分鐘前還用鼻子看人的場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傷口消失了……不,是轉移了嗎?」五條悟的目光落在我已經沒有任何傷痕的大腿上,「疼痛的感覺呢?」
「也會一起轉移。」
「但是制造傷口的時候,痛覺依然是在你身上的。」他說。
我以為他是在擔心我,我揮了揮手表示:「放心,這種程度稍微忍一下就好了。」
「這是忍痛的問題嗎?」
注意到他的視線,我將美工刀收起來放進包裡,然後將褲子放下去,「這就是我的能力,能夠將傷口進行轉移。但是條件很苛刻……」
我將刺傷和劃傷分別進行了轉移和分配,既然山本那麼喜歡殘缺美,那就將大腿的劃傷留給他好了,至於語言中處處帶刺的咲田,就用刺傷回應。
……雖然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行為,但是我也算出了口氣。
比起動嘴,還是直接上手合適我。
「原來如此。」他從牆邊探出頭看了一眼受害者倉皇的背影,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的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報復,我還是頭一次見你如此激烈的報復性為——不愧是排行第二的仇人啊。」
「他值得。」我撇了撇嘴。
此刻我們正朝停車場方向走去,我被涼風吹的清醒了幾分,揉著眉心說道:「……不是有那種吵架的時候沒發揮好的時候嗎,事後想起來會特別後悔,我和他大概就是這種過節吧。」當曾經籠罩在心頭的陰影被自己親手驅散之後,我的面前就變成了一路明朗的碧空。
這麼想著,我有些得意忘形了起來,尾音不自覺飄了起來:「我這也算是報了仇哦。」
「我還以為你和女性的那方矛盾更激烈。」五條悟從上衣口袋裡摸出兩顆奶糖,甩給我一顆,「完全猜錯了。」
「要論討厭,那還是更討厭變態吧。」我邊拆糖紙邊說:「那家伙,之前把我堵在沒人的位置,讓我把假肢脫下來給他看我的斷肢——是個光是聽著就叫人火大的,徹頭徹尾的變態。」
唔,我剛把糖塞進嘴裡還沒嘗出味道,就一頭撞到他後背。
「干嘛突然停下——」
五條悟猛的駐足,他扭過頭來,話鋒一轉——
「果然還是揍他一頓吧。」
「你不是還要回去看節目嗎?」這會兒我們已經到停車場了,我在後面推著他:「趕緊回去,外面好冷。」
坐上車後我系著安全帶,想到些別的事。
沒想到我的能力在他面前的首秀會是這種情況,希望他不要誤解我是個喜歡濫用能力的人。
「但是,既然有這種能力,為什麼當時被他堵的時候沒有報復回去?」
「我的能力不是天生就有的,我也沒用過幾次,並不怎麼熟練。」
「這種能力,還是不要有用到的機會更好吧?」他說,「好比今天的情況,沒有傷口時得自己制造傷口,即使傷口會轉移,傷害自己時的痛楚也不會減少半分。」
說這,他又變成了輕佻上揚的口吻:「就算知道傷口會轉移,但沒有半分猶豫的刺向自己——」
我此時正在發動車子,本來好好的坐在後面的五條悟突然湊近,將下巴抵在我椅子肩上,在我耳畔呢喃道:
「你,意外的還有挺瘋的時候嘛。」
「是嗎?」我打開空調,「我還以為你會……嗯,覺得我做的過激了?」
「不。」他用力的往後一躺,「反倒是放心了。」
「放心?」我莫名其妙的扭頭看著他,「哪裡值得放心?」
「我從頭和你說明比較好吧。」他說,「輔助監督的工作我其實並不看好你。」
我一愣,被否定的感覺並不好受,但我更想知道原因。
「……我還是頭一次聽你說。」
「你知道咒術師的死亡率很高吧?但是輔助監督的傷亡率同樣不低,作為除開咒術師之外離現場最近這一點外,偶爾要兼顧信息收集和輔助職能的輔助監督,同樣容易被危險盯上,不只是咒靈,還有詛咒師。我問你,咒術師遇襲時可以進行哪些舉措?」
我思索後答道:「迎戰和逃跑吧,還有呼叫援兵……」
「那麼問題來了——遇到危險時,輔助監督的選擇呢?」他此時的語氣就像是電視上的有獎競猜節目。
「……大多數輔助監督並沒有強大的戰鬥能力,第一反應是選擇逃跑吧?」
「對。但是逃跑也是個技術活,同樣是逃跑,自然是擁有咒力並且能靈活運用各種術式的咒術師生存率更高一籌。」他揚起手繼續解說,看起來還真有幾分教師的樣子,「其中也不乏有惡趣味十足的惡人,曾經有出現過專門瞄准輔助監督進行殺害的惡德詛咒師。」
他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字二,繼續說道:「更別提這一行長年累月的人手不足,就算不是一線人員,工作強度也不會差到哪裡,在缺少休息時間、並且要長年累月的面臨容易讓人積攢壓力的非日常生活,心理的防線過於脆弱的話,就這麼折斷過後一蹶不振也是有可能的。」
「我知道哦。」趁著他教學的時候,車子已經駛出了停車場,「伊地知先生和我提過,他似乎也不建議我做這行,將各種各樣的數據和資料擺在我面前,希望我慎重選擇。」
……我還真沒想到一個兩個都想讓我放棄。不過越是這樣反而越發要好好做才行。
「但是,既然能夠面不改色的朝自己揮刀,有這份程度的瘋狂至少不會讓你輕易迷失在這個世界吧。」他說著,雙手交疊在一起,語氣悠閑道: 「不過,也不是非要做輔助監督不可吧?」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這種隨意的語氣,並不帶斥責,但又像是等著我給出一個答案。
這是什麼五條悟專屬的考驗方式?
反正距離到家還有段時間,同他聊聊打發時間也不是什麼壞事。
「接下來我會從頭開始說明,不過事先聲明,不管你覺得我的話存在多少漏洞、又或者是多少惹人發笑的地方,也不要在我面前表現出來。」我深吸一口氣,道:「我的能力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來的,在生死關頭,他將我身上的致命傷轉移給了自己,然後又為了避免他死後能力失效,於是將能力給了我。」
「這麼說雖然很矯情,但是——『我是背負著父親的愛和生命活下去的』。」我說,「起初的我並沒有這種覺悟,母親離世時我才真切的意識到——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
「我是,延續著他們生命的唯一存在。」
我本該死在那場車禍。
「父親原本是警察,做了上門女婿入贅之後,同我母親十分恩愛,我的家庭和睦美滿。但只有我知道,他心中依然懷有高潔的夢想,只是為了我和母親暫時放下了。」
「其實我本來打算偷偷報考警校,給父母一個驚喜,雖然在母親看來驚嚇肯定大過驚喜……」說到這裡,我笑了起來,「沒法實現了啊。」
「所以,你是為了繼承父親的遺志?要說咒術師是咒術界的正派也沒錯,性質上多少有些類似之處。」
「不,是我自己想做的。」
我想要做這一行,這個念頭最初浮現在腦海裡時,我還沒有如此偉大的覺悟,不過是想離自己的心上人更近一些罷了。但是經過短暫的見習後,我也逐漸明白了自己做的是多麼不起眼又重要的工作。
並且這份工作,喚醒了我心中對夢想那份最初的、青澀的悸動。
即使是我、現在的我也可以去做這件事。
一直以來,我得到了多少人的幫助已經數不清楚了,無論是從病院蘇醒後每日溫柔撫慰我的護士小姐,還是旁邊病床為了讓我提起精神來每日給我做漫才模仿的大叔,又或是在我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地,將我扶起來的陌生大嬸——
一想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詛咒會蠶食掉這一份份微小又平凡的美好,我就無法忍受。我甚至沒有好好向他們道謝,至少讓我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守護這些微小的溫暖吧。
盡管是我不自量力又狂妄的想法,但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至少,不要愧對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人生。」
不想就這麼後悔的過完一生啊。
死後也會不得安寧吧。
背後傳來啪啪的鼓掌聲。
「不錯嘛,雖然無法選擇出生,但是至少可以選擇喜歡的死亡,這份覺悟我不討厭。」他好像還挺喜歡我長篇大論又雞湯味兒過頭的回答,像看完一出喜劇後似的掛上了微笑。
我嘆了口氣:「五條先生,就不能說點吉利的嗎?」
「哈哈哈——」
……
……
三日後,我穿著新的制服走進辦公室,就見到我的前輩伊地知先生正滿臉愁容的在接電話,一看就是加班過後的憔悴模樣。見我到來,他勉強扯出個和藹的笑容,一邊回電話一邊指著旁邊的一摞文件。
我拿起文件,上面是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兩個大樓之間的小巷,地上還有液體飛濺後已經變成褐色的痕跡。
我翻了兩頁,這似乎是池袋的某處,在網上也有點小名氣的自殺勝地。
這會兒他已經打完了電話,走到我旁邊。
「是這樣的,有份外勤工作需要一枝小姐幫忙跑一趟,地點在池袋……」他說,「突然提這樣的要求可能有點強人所難,但是實在騰不出人員來委派工作……」
他看起來十分抱歉,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交給我吧。具體的情況還請麻煩您跟我說明——」
第十章
我站在街道上朝巷子內望去。
此時我正位於兩棟大樓之間,其中一棟樓有些年歲了,從這裡可以看到牆壁斑駁的污漬和漏水滲透而出的水印,銜接在外部的水管底部已經沾滿了黑色的污垢,看起來似乎是油炸外加煙霧熏染過後造成的。在右手邊的則是一家三層結構的寫字樓,其中三樓是作為補習中心出租的。
沒想到在繁華的池袋街頭還能碰到如此「古舊」的建築。
從外部看來,的確和整條光鮮亮麗的大街格格不入。
「這邊就是有傳聞的地方嗎……」我繞著外部走了一圈,並未發現什麼特殊之處,就連詛咒的氣氛都沒感受到多少。
但是,傳聞不能置之不理。
兩個月以來,已經有五名學生在此墜樓了,補習班有地方關系壓著,外加窗沒有觀測到問題,所以並未有人注意到這點,高專接到消息,是因為旁邊的補習班中有學生舉報——
「那幾個跳樓身亡的學生,全都是去求了學業御守之後,突然考取了高分,而且都是當日晚上跑到旁邊沒上鎖的廢棄大樓跳樓的。」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也不能置之不理,但是實在觀測不到詛咒的氣息,所以上頭並不太重視這件事,可是其他方面又一直在施壓。
「換句話說,我就是上頭用來跑腿的吉祥物罷了,畢竟要向警方做出態度嘛。」此時我正在和五條悟通話,「伊地知先生說現在人手緊缺,這次不會有什麼危險。」
我已經走到了旁邊寫字樓的一樓,繼續說道:
「伊地知先生說:『因為警方催促得很頻繁,一直在向上頭施壓,所以我們這邊也不得不做出態度來,至少要指派人去進行調查工作,總之回來之後你只要裝模作樣的寫些官僚主義喜歡的報告就行了』。」
「那個伊地知竟然說了這種話啊?」電話那頭傳來五條悟愉悅的聲音,「不過,萬事小心。小瞧任務的話小心被自己的自大給絆倒。」
「阿拉?」我走到一樓大廳,旁邊擺著一個展架,上面是關於補習班的宣傳廣告,我一邊看一邊說道:「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好銳利的說法。這是什麼,女人的直覺嗎?」
「真的發生過啊?」
我心想,那個所向披靡的五條悟原來也有失利的時候麼?但是就這麼戳人家傷口不是我的作風,我利索的轉換了話題,我說:「放心,如果不是詛咒作怪,那就是有人在裝神弄鬼,對手是人的話……你知道我的能力,我是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的。」
我的上衣口袋裡裝著一把全新的匕首,這是五條悟送給我的,他的原話是「比起百元店裡一折就斷的裁紙刀,還是用專業工具吧,被鋒利的刀刃劃傷的疼痛感是轉瞬即逝的。」
這句話我理解了好半天,他的意思是美工刀太鈍了,既然要用干脆就用更好的工具,至少疼在自己身上的時間少一些?
但是他不覺得送我匕首本身就很怪嗎??
仔細想想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東西,比如齒印,好的,我HP-1。
現在又送我一把匕首……我未來的HP可能會不停的「-1」、「-1」、「-1」……
還好電話那頭的人比我想像中還是有幾分靠譜,他說:「最好的情況是你不會用到它,但是到了你必須要為自己爭取時間的時候,它會助你一臂之力。」
「我知道了。」思來想去,果然還是該坦誠的道謝:「謝謝你。」
他聽起來心情似乎不錯:「第一次的工作,你就好好加油吧。」
電話掛斷後,我走到一樓前台接待處,這邊因為已經有了幾起連續跳樓事件,所以管理人也重視了起來,沒有相關證件不能隨便出入,防止放進來危險分子。
原本這個年紀的孩子就容易心思動搖,如果被動機不純的人所利用而煽動去自殺,並不是沒有可能。
「您好,我這邊是受到……委托前來調查的相關人員。」我將准備好的證件擺在接待小姐面前。
「稍等,我給上面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她歉意的朝我點了點頭。
「我能理解。」我說,「特殊時期謹慎一些更好。」
她拿著電話走到旁邊,小聲回復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幾秒之後,面帶微笑的對我說:「您這邊請,二樓是初中部,三樓是高中部。」
「不是說只有一層嗎?」來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另一層的電子游戲開發公司因為績效不好已經轉租給我們機構了。」她說,「補習班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好。」
「為了升學考試,無論是孩子還是家長都某足了勁啊。」我也跟著隨口扯了兩句然後上樓了。
我先是去了三樓,這邊全是高中生,從玻璃窗旁走過時能感受到學生們埋頭苦讀時緊張的空氣。負責接待的西山先生是位五十來歲的老教師,帶著油瓶底般厚實的眼鏡,見我到來他急忙上來打招呼。
「您好,我是西山。是這裡的教師,負責高中部的數學。」他說,「請問……」
「我是一枝。」我開門見山的說,「西山先生能和我說說詳情嗎?」
「那麼,就邊走邊說吧,最裡面的教室就是第一位出事的學生所在的班級。」
這位老教師仔細向我描述了一番案發的經過,我原本神采奕奕,在他捉急的語調之下實在不好意思的犯起了瞌睡,最後梳理完之後實在找不到什麼可以當做證據的東西,初中部也是同樣的情況,得到的信息並不多,看上去都是巧合,唯一的共同點只有他們買了同一個學業御守。
看來還得找學生下手。
高中生看起來太忙碌十有八九不會搭理我這個陌生人,初中生的嘴巴應該會好撬開一些吧?
西山老師離開後,我就在初中學部的走廊旁找了個長椅坐下,等到第一波學生下課,我趕緊上前,在樓梯前攔下一位同學。
我選人是完全隨機的,當我掏出證件開始說我的開場白:「您好同學,耽誤你幾分鐘,關於最近發生的案子我想找你了解一下……」
結果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人用筆在證件上簽了大大的幾個字。
「抱歉,我趕時間,簽名給你可以嗎?不要追到我上課的地方來——」他話說到一半頓住了,似乎是看明白了我證件上寫的東西。
我此刻也抬起頭,才發現這位男同學個子高大得很,一頭璀璨的金發,除此之外還有著一張好面孔。
我想,他可能是誤會了什麼。
這個年紀的孩子臉皮還是不夠厚,他在發現自己搞錯之後,結結巴巴了起來:「那個、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以為你是追到這裡的粉絲……」
「沒關系。」我收起證件,還好他是寫在外面的硅膠保護層上,只要換個新的殼子就沒事了。
看來面前的少年,多半有著藝人相關的身份。
我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如果你實在過意不去,不如陪我去樓下坐坐,協助一下我調查工作,如何?」
第十一章
新鮮感。
對,就是新鮮感。
黃瀨涼太的腦海裡浮現出這三個大字,給他造成這個印像的關鍵人物正坐在他正對面——黑色的頭發扎起來露出白皙的臉頰,輕薄的眼瞼上綴著濃密的睫毛,陰影投了下來在她剔透的藍色眼睛裡。
(是警察,還是相關者?)
畢竟發生那件事之後上門取證和調查的警務人員他有幸見過幾次,這絕對是個生面孔,但是為了讓他放下戒心,對方還專門給補習班的西山老師打了電話,老教師在電話裡囑咐他:「一定要配合這位小姐工作。」黃瀨才有點不情不願的應下。
他現在已經沒有了那種認錯人的窘迫,本來他就不是會抓著這點小事耿耿於懷的人,反而是飛快的開始思索這到底是個什麼事件。
「黃瀨同學能否告訴我……聽說在補習班中十分流行的學業御守的傳聞?」
雖然很失禮,但他感覺對方的聲音和臉不搭。
偏柔軟、可愛的長相卻是又輕又冷的聲音,有點像很多年前的漫畫女主人公,有種朦朧的質感。
教養讓他把這些無關緊要的第一印像吞進肚子裡,黃瀨的嘴上開始回答問題。
「啊……抱歉,這個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他說,「最初是從高中部流行起來的,高中部的升學壓力比初中部要嚴峻許多,補習班晚上經常會到九點以後,我也只是聽到的傳聞——臨考前將學業御守放在枕邊一夜,考試時隔著衣服貼在肚子上,考試之神的力量就會幫助心誠的人。」
他撓了撓耳後,說:「……聽起來很古怪吧?」見對方仍是溫和的微笑著,黃瀨繼續說道:「比如說,會不會是有什麼超自然力量在其中操控……」他故意停在這裡,想看看對方的表情。
(因為,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警方,又說是調查事故的相關者……難不成是小說裡會出現的專門處理特殊案件的機密組織人員嗎?那我豈不是碰到了都市傳說一樣的存在。)
少年的探求之心讓他雀躍起來。
「黃瀨同學。」她輕聲細語的回答道:「若是真的有這種力量,又怎麼會平白無故的賜予凡人。假使真的是神明,自古以來神明賜福人類,大多時候都伴隨著祭品的犧牲,想要得到什麼,就得先取悅神明,退一萬步說,假使是一位心思純正不求回報的善良的神好了,他會如此放縱人類向自己索取嗎?」
她最後做以簡單有力的總結:「只是有人在裝神弄鬼罷了吧。」
明顯看出了少年對靈異鬼怪之事的期待,終裡能做的不過是將他拉回正軌。
(倘若真有詛咒,怪力亂神之事以訛傳訛產生的負面情緒不可估量,反倒會讓詛咒更強大,穩住群眾的情緒是非常關鍵的。)
「御守的事情、還有那幾位受害者同學的事……還麻煩黃瀨同學跟我說說吧。」她掏出個記事本置於桌前,蔥白的手捏著筆杆正襟危坐,還真有幾幅公職人員的架勢。
「啊,好的。」黃瀨被她篤定的態度給掰正了回去。
他心中想的卻是——
(但是啊,廢棄的舊樓房、無法破解的迷之墜樓案,以及仿佛淨琉璃人偶一般的調查員……)
(果然還是,太離奇了。)
……
……
在sunshine60大道用過餐後的伏黑惠踏上了尋找今日購物目標之旅。他也不是很閑的青少年,有自己的學業和各種各樣的修煉要兼顧,可能時不時還會被五條悟這個不靠譜的大人使喚一下去做點什麼別的事,不過大多都是些順路的跑腿。
這個人之前說自己一定要吃池袋某家店的羊羹,於是伏黑惠來到池袋辦事,順路還得去給他買指定物品。
其實只要五條悟有那個心,從京都的名店給他快馬加鞭運過來也有人做得到,或者說他自己去銀座轉上一圈,找上一兩家口味合適的買回來就完了,可是他對自己喜歡的物品的認定經常處於一種「極度隨意」和「極度偏執」的混合狀態。
——包括對食物。
伏黑惠有那麼幾次,冒出過一個不太深刻的念頭——
(這算是那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嗎?)
即使是有一層「蒙受恩惠」的關系,伏黑惠也沒覺得自己是占據某人心中特殊位置的人,這倒不是出於他過於自大又或者過於妄自菲薄,而是針對五條悟這個人來說,這才是最常規的答案。更何況他好像早就認定了自己的人生會這麼過,所以對於占據他人心中高位這件事已經提前放下了野心。
【伏黑惠:地址呢?】
【五條悟:現在就發給你哦。】
結果等了半天還是沒等到他指定店鋪的名字和地址,於是少年人壓抑住心中的躁動,讓自己盡量顯得漫不經心。
他走在街頭,就見到前方的拐角的咖啡廳走出個熟悉的身影。與同齡的女性相比偏小的個子,卻穿著一套職業裝,扎起來的黑發掃在肩頭。
是熟人。
(……是一枝小姐啊,穿著西裝,在工作嗎?)
伏黑惠和一枝只有幾面之緣,還全是拜五條悟所賜,硬要說的話是沒有正面情緒也沒有負面情緒的會面。出於童年生活以及說復雜也復雜、但是說簡單又簡單的家庭經歷給伏黑惠造成的影響,導致正處於青少年時期的他竟然對大人間的、尤其是男女之間那些看起來就錯綜復雜的事情毫無一探究竟之心。
與其說是無興趣,不如說是「讓自己沒有興趣」會比較安全。
越是介入他人的世界,就越是容易受到牽連。
(大概吧……)他自己對自己說,然後敲著鍵盤打下一排字:
【好巧,我看到一枝小姐了。】
他把消息發出去後,本來石沉大海的手機再次震動。
(既然看得到消息剛才就別裝死啊?剛才到底干嘛去了?)他心想。
介於五條悟向來會使喚人,說不清是不是出於報復,他敲下了這麼一段話:
【她正和一位身長一米八以上的年輕男性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在工作……大概是正在做調查和情報收集吧。】
寫到一半,他又罵自己到底在搞什麼,更何況干嘛他要事無巨細的告訴五條悟這些事,不是他的作風。
(歸根結底這是個人隱私,我現在的行為就像在協助一個錯誤行為的首要幫凶。)
少年打算刪掉這句話。
「啊,抱歉。」路人不合時宜的擦肩而過時撞到了他,結果拇指就誤觸到了發送鍵。
伏黑惠盯著屏幕上自己打出去的這段話,感覺太陽穴都疼起來了。
偏偏只刪掉了後面幾個字,所以發出去的句子變成了【她正和一位身長一米八以上的年輕男性在一起,看起來像是在】。
——在關鍵的位置戛然而止。
第十二章
黃瀨告訴我最好去找高中部的學生問問內情,他認識某位學長,並且大方的幫我發了郵件。
「龍之峰前輩很好說話。」他說,「而且他知道不少事情,找他比較好。」然後將對方的聯系方式也給我留了一份,我客客氣氣的道謝之後他又補充道:「前輩們還有快三個小時左右才下課……得麻煩一枝小姐等一會兒了。」
黃瀨最後把我的聯系方式也要了一份,他對超自然事件的好奇都要寫在臉上了,我不好拒絕。但是心想過幾天可能就要看到地方報紙的辟謠文件了,會擊碎他最後的迷信吧。
畢竟官方立場最後肯定會和高專方面保持一致。
「沒關系,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黃瀨同學。」
……
和黃瀨在門口分離後,我就見到了另一個熟人。
黑色的頭發翹起像只迷你刺蝟的少年不正是伏黑惠嗎?
「……伏黑君?」我離他還有幾步遠,不自覺的先喊出了他的名字。聽見聲音的伏黑惠也抬起頭來,不知為何還舉起了手中的果汁做出一副要喝一口的模樣,他握著手機,看起來像是在回復消息。
他似乎對人突然出聲打招呼感到不自在,想用什麼動作搪塞一下。
在看清楚是我之後,又放了下去。
「一枝小姐,下午好。」他禮貌的頷首,但我總感覺其中蘊藏著一絲窘迫,就像是被抓包的小學生。
「下午好。」
見我一身職業裝,他問:「是在工作中嗎?」
「嗯。」我揮了揮像征身份的證件,「伏黑君呢?」
少年停頓半晌,似是在猶豫要不要朝我坦白。
我能理解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有些自己不想說出口的秘密,我說:「不方便告訴我的話不說也沒關系。」
「啊……出來買東西。」還在思考要怎麼回復我的伏黑被我這麼一打斷思路,反倒是結結巴巴了起來,他可能是覺得什麼都不說又不太好,思來想去,話到嘴邊說出口的是:「之前的筆記,十分感謝。」
他這麼說了我才想起來還有這事。
「沒什麼,能派上用場就好,我自作主張的說要將以前的筆記送給伏黑君,還擔心會給你困擾……」我見他還是一副僵硬的表情,於是嘗試著說些緩和氣氛的話,「看來這些年中學的教材沒什麼變化嘛。」
「是的。」
他又重復了一遍,「真的十分感謝。」
我們交情極淺,也就只是在一起吃過那麼一兩次飯罷了。他給我的印像是沉默又有心事的孩子,尤其是他在五條悟身邊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三人在一起時,作為年紀最小的他反而是游走在邊緣的吐槽型角色,似乎是想營造出一種「我可有可無」的感覺。
就像是很難盡情的去表現自己的情緒似的。
後來我多管閑事的問了一次五條悟,得到的答案不過也是「那孩子的情況有點復雜——」這樣的答案。
但他又說了句「到新學校之後應該會更好吧?」這樣的樂觀話。
嗯……他如此樂天的結論,根據是什麼?
伏黑君會去他執教的班級麼?
他這會兒少了些拘謹,談話時還時不時朝著手機瞄上一眼。
「是在等人碰頭嗎?」我問,「那我就不打擾了。」
「不是。」他否定了,那張臉上難得體現出了糾結的情緒,我想他是在小心的斟酌措辭,最後他說:「五條先生的生日就快到了,順便給他買生日禮物。」
是啊,就在冷的要死的冬天,並且距離聖誕節沒有幾天。
「原來如此。」我喃喃道。
我們簡單寒暄的幾句就打算告別了,我還有事要辦,更不好耽誤他的休息時間,只是臨走之前我又囑咐了一句:「這附近最近發生了些案件,還是盡量避開比較好。」
「一枝小姐是來處理相關案件的嗎?」聊到他的領域,伏黑惠的眼神才亮了幾分,隨後他又說:「是獨自進行調查嗎?」
「不用擔心,並沒有發現詛咒的痕跡,可能只是有人借著詛咒裝神弄鬼罷了。」
「祝您工作順利。」
就算是道別,也還是這麼客客氣氣的口吻啊。
分開之後,我想起伏黑惠剛才說的話,給五條悟的生日禮物啊……我給他送點什麼好呢?
選擇禮物是件要盡心准備的活,尤其是獻給心上人的禮物。首先自然是要合他心意,否則一切都是白搭,就目前來說我並未看到他有什麼禁忌,這是好事,但壞事是他似乎沒有什麼極度喜歡的東西,這就導致選擇範圍異常開闊,萬一選到了不上不下的……
如果是攻略游戲,會有「不怎麼喜歡」、「喜歡」、「極度喜歡」之類的禮物分類吧?然而這是現實,自然是要奔著「極度喜歡」去的,活生生的人又不會像NPC一樣站在原地等你每天去刷好感度,機會永遠是轉瞬即逝的,我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莽撞、冒進、和糊塗的選擇讓我的戀路變得崎嶇。
(雖然現在好像也沒好到哪裡去。)
算了,現在還在工作中,私人的事情就先放下吧。
為了等待高中部下課,我又去教師那邊做了些信息收集,然而一無所獲。秉著絕不作死、珍惜小命的原則,我沒有獨身一人闖進旁邊封閉的跳樓現場那棟樓,只在外面徘徊。
然而距離下課時間還有至少一小時。
……要不去附近找個地方坐坐,思考一下報告怎麼寫?
(順便還能想想禮物送點什麼好。)
但是此刻困意湧了上來,我決定去旁邊的星○克買杯美式提提神。當我神清氣爽的握著熱飲走出門時,竟然又偶遇了一位熟人——是我高中時的同學,折原臨也。
准確的說,是我轉校之後的同學。
「下午好。」長相清秀的青年率先向我打招呼。
一別多年我發現他的穿衣品味變得一言難盡了起來,高中的時候大家有校服兜底,只要不是休息時候在外面遇見了,誰都不知道你的私服品味。
(折原同學意外的很wild啊,不過這打扮放在池袋倒也不顯眼了。)
「剛才在窗戶那邊看到一枝同學的時候還以為我看錯了,沒想到真的是你。」他自來熟的打起招呼來,「真是好久不見。」
我扯著嘴角勉強笑了兩聲,然後說:「折原同學就這麼大搖大擺的出現在池袋街頭……」
折原臨也適度的露出個困擾的表情,他很配合的接梗了。
「啊,這點就饒了我吧……我也有些事要忙嘛,話說回來,一枝同學不是會打小報告的人吧?」
「這可不好說。」他說對了,我們之間的交情約等於沒有交情,只是非常普通的同學關系罷了,雖然有過幾次不愉快的小摩擦——
是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摩擦罷了。
「那麼,許久不見的一枝同學突然回到池袋是為什麼?」他開門見山的直入主題,想必是真的好奇我的意圖,然而我注定要讓他失望落空了。
「很常見的外勤工作罷了。倒是折原同學正在做什麼呢?」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倒是繼續追問:「我從三小時前就在賣場二樓的靠窗位置,看見一枝同學來回出入那家補習中心,以及鄰著的那棟大樓。不巧的是我消息還算靈通,BBS上迷之跳樓案正是備受關注的時候……」折原臨也的目光落在我的制服領口上,表情轉為耐人尋味的笑容:「我只是在好奇而已,一枝同學正在做的事——」
目前這件事和詛咒是否相關還有待商榷,作為神秘側的工作人員,我自然是要將群眾一切懷疑的火苗按熄,我想也不想就打算開始和他打一套迂回戰術,還未來得及開口,背後就投下一片陰影,我感受到自己被一個熟悉的身軀環在其中,而手中的咖啡被人抽走,只留下隔熱紙孤零零的剩在我手裡。
不知何時出現在背後的五條悟竟然舉起我的咖啡就灌了一口——
不妙,他這個甘黨能接受無糖無奶的美式嗎?而且我還額外加了一份濃度。
「等等,我喝的是——」
然而我的阻止終究是沒有他的動作來得快。
伴隨著他低下頭來從鼻梁上微微滑落的墨鏡,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同我對上,然而喝到了不喜歡的口味的五條悟明晃晃的表示著嫌棄,睫毛仿佛都耷拉下來了。
他伸出舌頭舔舐了沾染著咖啡液的上唇,舌尖掃過嘴唇的弧度,連同我心中的理智好像也被帶缺了一塊。
「……好苦啊,終裡。」
第十三章
呼吸打在耳垂上的熱氣似乎有了層次,先是讓人從敏感的神經帶將興奮的感情挑出來,赤/裸/裸的擺在面前。
然後是皮膚傳來的騷癢導入心扉,和埋在心底的渴望和愛欲糾纏不休。我想像過,如果我剛才回頭的時候,扭動身子的弧度是那個恰巧的弧度,搞不好就能碰到他的鼻尖——
還好沒有,否則我怕我後背聳立,然後當街跳起來。
我強迫自己注視他的雙眸,注視他纖長並且富有存在感的睫毛,然而意識還停留在他伸出舔舐上唇的那一幕,就像是為了回應自己方才不小心口干舌燥的心情,我抿著唇,用舌尖舔舐自己的上顎,抵在牙齒和上顎之間的位置。仿佛這樣做能夠堵住我皮囊裡某些原始的欲望不泄露出來。
「……好苦啊。」他本來是微微俯下身的,說完之後背板挺直如松樹,高高舉起星○克的紙杯,在太陽下看上面貼的標簽紙,表情明顯由興奮轉為一種不滿,然而這種不滿並不是叫人不快的不滿,「果然是美式,終裡幾乎只喝美式啊,偶爾嘗嘗別的口味不也挺好嗎?」
他說著,像上級領導慰問似的,竟是一把抓起我的手,然後另一只手將咖啡杯再次塞進我手裡。
我:「……我覺得提神就喝美式,挺好的。」
我無言的望著被他啜了一口的杯子,猶豫著要不要下口。
醒醒啊,不過是共用了一杯飲料而已,到底有什麼值得糾結的?
搞不好物極必反說的就是我們這種情況。
不純愛的事情做了個遍之後,突然冒出些純愛的念頭時反而更心跳加速,像初出茅廬的新手一般。
……傻不傻。
我跟自己較勁兩秒後,還是硬著頭皮喝了一口,總感覺方才苦澀下喉的液體現在喝起來和白水差不多。
我問:「你不是今天有工作嗎?」
「正好做完了。」五條悟不和我貼的很近的時候,就沒有那種身高帶來的魄力了,恢復到正常社交距離後,他看起來又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沒被我的濾鏡照應得讓我頭暈目眩的五條悟。
我還是感覺不對,我問:「那你也不是在這裡出站吧?」
他一副「你在說什麼」的表情看了回來,我這才感覺自己方才說了什麼,盡管我的語氣和平常一樣,但我一定是心神亂了才會說出那種話吧——反問他為什麼出現,就像是在莫名其妙的惱羞成怒似的。
五條悟不知為何發出了非常棒讀的聲音:「工作結束了還有時間,就來買點東西。」
「啊……這樣。」
完蛋,突然沉默了。
我這才想起來被我晾在一旁的折原臨也,他始終是一副有涵養的樣子在等待著我和五條悟打完招呼,但是他十分□□裸的探究的眼神叫人並不舒服,眼角好像和嘴角一樣上挑了起來。
「一枝同學,這位是?」
真是個不廢話的好問題。
好在我現在有一個合格的官方答案了,我說:「是同事。」然後我看向五條悟,如果他自己做自我介紹,那我就不開口了,如果他不樂意,那就由我代勞。
「我是五條。」他偏著頭,目光並沒有落在折原臨也身上,而是莫名其妙的瞥了我一眼,說:「姑且算是這家伙的同事。」
「……原來如此。」折原臨也眯著眼睛,他喜歡做出這種看起來什麼都懂的表情,但越是這樣越是容易讓和他對話的人心裡沒底——雖然我早就不吃他這套了。
五條悟對於他表露出的耐人尋味的視線反應良好,他早就習慣各種各樣的視線了。
折原臨也可能是真的沒興趣了,竟然主動提出了離開。
「那麼我就不打擾你們了。」他說,「希望一枝同學工作順利。」
「謝謝。」我啜了口咖啡,被他們來回折騰談話的功夫裡咖啡已經涼了不少。
「壽喜鍋。」
身旁的人沒頭沒尾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讓我差點懷疑起自己耳朵。
「今晚吃壽喜鍋吧。」他說,「好餓啊,中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我不信,這種走到路邊上真的會去買黃油土豆的人會說出這句話。
「可是我還在工作中。」我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吃飯也要至少三小時之後了。」
「那今晚就去新宿吃吧?」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三個小時的話,我和你一起不就行了。」他理所當然的說,「休息和工作的時間攪合在一起的話,只要工作的時間壓縮,剩下的就全都是休息時間了。」
「這就是你教授給我的第一條職場經驗嗎?五條前輩。」我嘆了口氣。
「話說回來。」
「嗯?」
「……沒什麼,算了。」
有那麼一點點想知道,他是不是專門來找我的。
但我想肯定不是,除非他太無聊,或者是我瘋了。
我不具備這種特殊性。
「職場經驗的話,有。」
「比如?」
「比如壽喜鍋也可以在你家裡吃。」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摸不著頭腦,仰起頭看著他:
「……哈?」
第十四章
「所以,三樓也沒有異常,是嗎?」終裡掏出本子飛快的記錄,然後跟在五條悟身邊掃了一圈附近,「真的一點詛咒的氣息都沒有啊……」
等待高中部下課的時間就這麼白白浪費不是他們二人的作風,所以五條悟主動提出那就去樓裡一探究竟。
事實上,半點詛咒的氣息都沒有的現場調查對五條悟來說是大材小用的行為,不過他也不是盲目自大的人,即使有著對等的實力,也不會放任一絲一毫的錯誤。在那些關鍵的位置,他是認真的,只是被輕浮的外在表現蓋過了,導致人們總是忘記了他不只是強大在武力上。
在終裡進行現場的拍照和記錄時,他就站在距離她兩步之外的位置,跟隨她的移動而挪動步子。
很難說清楚在這個間隙他在想什麼,也許是有那麼一兩秒在開小差,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壽喜鍋不錯。)
(其實大阪燒也不錯,但是在家裡做很麻煩。)
「好了。」終裡收起動作,看向上樓的樓梯,「還有兩層樓,我們上去吧?」
這次她走在前面,有趣的是即使是她在前面走台階,五條悟知道自己的身高也完全足夠讓他的視線齊平對方的頸部。上樓時黑色的發絲隨著動作搖曳時不時露出領口上方的皮膚,看起來似乎是因為太冷而顯得膚色蒼白了。
走在後面的五條悟本來雙手插在口袋裡,看到這一幕後將自己的墨鏡朝上推了半寸。
然後他又開始反問自己——
(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來做什麼?)
他其實不是每個行為都需要賦予意義和目的的人,所以越是反問自己,越是感覺「這不對勁」。
「四樓似乎也差不多啊。」
聽見對方的聲音,五條悟看見她之後,又覺得干脆什麼都別想了。
他聽到自己說:「那就去頂樓吧。」
(別想了。)
……
……
我們站在頂樓,冬風來的正是時候,恰好此時呼嘯而過卷走我本就不多的體溫,沒想到還沒到傍晚就突然溫度驟降,我穿的明明不少,卻被灌進西裝褲腿的風刮得腿疼。
搜查的過程索然無味,我本來還抱著萬分之一的「這可能是隱藏得很好的騙局,說不定背後真的有什麼陰謀」的心態來工作的,沒想到真的被五條悟判斷「沒有異常」之後,我竟然松了一口氣。沒有詛咒就意味著是非靈異事件,只要有正確的力量介入,不必要的傷亡就可以得到回避。
現場的照片我傳了一部分回去給伊地知先生,這會兒時間打發得差不多了,我已經冷得想下去喝杯熱飲了,結果就收到了前輩萬分抱歉的電話——
「那個、警方那邊剛才說案件已經有了新的進展,似乎是已經抓到了犯人。」他的語氣充滿了誠摯的歉意,甚至面對我這個後輩都有點結巴了,看來是對我一天的徒勞感到萬分抱歉,「對不起,一枝小姐今天就這麼直接下班吧,後續的工作我來處理就好。」
「不是前輩的責任啊。」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讓他別給自己加一下無畏的心理負擔,「不過之前警方不是一直說毫無進展嗎?」
「是一位有名的偵探幫忙破案的。搞不好一枝小姐也聽過他的大名——毛利小五郎。」
「……這樣啊。」還真是聽過。
掛斷電話之後,感到抱歉的那個人就從伊地知變成了我,畢竟是因為要等我完成工作,五條悟才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陪我來工作的,盡管只有不到一小時,但是耽誤了就是耽誤了,時間這東西又不可逆轉。
我向他說明原委之後,他只是「唔」了一聲,沒什麼太大反應。
……沒生氣吧他?
「那走吧。」他朝遠處的天空投去一眼,然後朝我走來。
他的外套完全沒有受到風的影響,對比我已經是風中蘆葦的狼狽,五條悟甚至邁過來的每一步都如此光鮮亮麗,差點叫我自慚形穢。
等等……朝我走來干什麼,下樓的樓梯可是在他背後。
「不是要走嗎,你——」
下一秒,我的耳垂被人用手指按住,然後五條悟用食指和拇指捏揉著我的耳垂,他的指尖靠近指甲的位置有一點繭,而拇指的指甲在他好不留情的動作下還碰到了我的耳垂下方,耳朵和側臉的連接處。
「你很冷嗎?」他問,「耳垂竟然全都是紅的。」
……那這不就是明知故問了嗎?
「有點,不過還在能忍耐的範圍。」感受到皮膚引進來的溫度,我伸手去按住他的手想讓他停下,結果這人還是我行我素,我的力氣也沒法撼動他半分。
我只好開始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你身上好暖和。」
「嗯嗯——我知道。」
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但我看他本意並不是想給我帶來溫暖,只是單純覺得好玩而已——畢竟他這會,目光完全不在我身上,竟是一邊看著遠方一邊兩手給我捂耳朵。
他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可不像是因為害羞,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多半是「他五條悟心血來潮想這麼做,所以他就做了,肯定是不需要理由的行為」。
等到他終於做完了這套我不能理解的行為後,五條悟也終於看夠了遠方的都市風景。
「果然還是想吃點餐前甜點。」我已經習慣了他這種沒有鋪墊突然開頭的對話方式。
他雙手一拍,活潑的問我:「抹茶蛋糕和舒芙蕾選哪個?」
「……」我其實都不喜歡,硬要選的話:「抹茶蛋糕吧。」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接下來想做什麼,就感覺身子一懸空,整個人被抱了起來。
「等等,你——嘶——」
要問我為什麼沒有發出後面的聲音,那是因為本該脫口而出的驚呼被我死死咬住牙關給阻止了,然後吞進了喉嚨裡。
他竟然帶著我直接從五樓往下跳!
給我點時間做心理准備啊!
第十五章
我在風中。
從起身到落地其實只有幾秒鐘,但是這幾秒鐘我是怎麼過的?
我想閉眼,但不知道勇氣從何處湧了出來,我竟然凝視他的眼睛,他的側顏,甚至是他橫在面頰旁的眼鏡的細框。他好像能隔絕一切,不僅是風還是光,總之只要他想,他就是無法被侵擾的存在。
後背被對方托著,我卻感覺自己僵硬得像頑石,直到最後穩穩的落地,我又見他浮現出開玩笑時的神態,方才滋生出的那麼一丁點對他的陶醉才瓦解。
我好像心跳得很快,就在那麼短短幾秒。
「怎麼樣——」他問,「很帥氣吧?」
「嗯。」
在我心裡,不會有沒有比你更帥氣的人了啊。
……
……
用小勺子剜下來一塊蛋糕,濃郁的抹茶甘味碰到舌頭,很快就傳來獨有的澀口的觸感,我舔舐掉勺子上沾的抹茶粉末,將一旁用來解膩的熱美式趕緊喝了一口。
五條悟坐在我對面,這件甜品店甜美的裝潢風格和他一身勁裝格格不入,他以後仰的姿勢坐在椅子上,主要是這家店的桌椅尺寸都偏小,對他來說不將椅子拖到離桌子遠一點的位置,就很難放腿——而我,當然是坐在裡側的沙發長椅上。
店是他選的,甜食也是他點的,他吃他的我忙我的。
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將筆記本攤在桌上確認後面幾日的工作要事,五條悟則是旁若無人的將好幾塊甜品擺在桌上享用,並且時不時將目光移向玻璃窗外。
從窗邊經過的女高中生看到他完美的側臉,都和朋友笑笑鬧鬧的、用袖子捂著嘴或者捧起臉偷看他,然後從他面前經過,更有自恃美貌的,干脆昂首闊步,盡顯其貌。對於他這種光是坐在原地不動就能招蜂引蝶的體質我實屬汗顏,先前我們很少在外面見面,最多也只是夜裡去銀座吃東西,所以我就沒見過幾次這種快趕上偶像見面會的場景。
我說這張臉是對女性特攻不為過吧?
五條悟則是表現得十分適應。
我懂,頂著這麼一張臉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對異性的吸引力有多大?他人生在世二十多年,要是還不能適應那就見鬼了。
他適應,但我卻感覺很糟糕。
少女們青春靚麗的從我面前經過時,看著她們滿懷自信的、純真又可愛的追求戀情的模樣,我自然會感慨一句:「年輕真好。」
但心中卻漸漸開始不安和煩躁了。
如果我直接問五條悟能不能離開,會顯得太刻意了。
我只好拐彎抹角的問:「吃這麼多甜食,晚上還吃得下晚餐嗎?」
他完全沒當回事,一手撐著下巴得意洋洋的看著我:「甜食不是在另一個胃嗎?」
「這句話到底是從哪裡傳出來的?科學依據到底在哪裡。」
他咬著勺子,似乎是正打算和我辯論下去,卻被旁邊插入的聲音打斷了。
妝容精美、一身穿搭也挑不出錯的女性一臉羞澀,拿著手機小心翼翼的靠近我們,准確的說是靠近五條悟的位置,和她一起的另一個女性也同樣目光灼灼的望著五條悟,這架勢我要是還看不出來未免也太遲鈍了。
「請問……能給我您的聯系方式嗎?」
說不出是什麼想法,我徹底低下了頭,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小心看到五條悟臉上出現了什麼我不想看到的表情,會讓我感到難受,那麼要麼就干脆別看。我還用勺子戳下來一小塊抹茶蛋糕小口吃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介入他們的對話。
……然而腦子還是忍不住東想西想,太多太多雜亂無章的句子在腦中飛快的排列,然後變成刺、變成錐子,全部戳到我的傷口上,最後只有我血淋淋的在他面前。
就比如說「為什麼她們主動上來搭訕,是沒看到他旁邊的我嗎?」、「我們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情侶,所以她們才會有膽量上來吧?」「也是啦我今天穿著西裝呢」、「反正五條悟也沒有女朋友,就算他給出自己的聯系方式又和我有什麼關系」、「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又在胡亂期待些什麼呢?」
真是無聊的自我拷問啊。
然而五條悟的回答我是沒有想到的,因為他既沒有選擇同意,也沒有選擇拒絕……
「為什麼?」他說,「為什麼要我的聯系方式?」
我悄悄將頭抬起來一點點,見他是真的表情沒有異常的問出了這句話。
……我突然對他的回答模式產生了佩服,聽聽,這話說得讓人不是一點難接上啊!
「那個……」其中一個看起來臉皮薄的已經想打退堂鼓了,而另一個則是迎難而上,說:「我們想和您交個朋友,可以嗎?」
我在椅子下的那只手敲了敲自己的腿,心想——真厲害,我都要替她鼓掌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那種被扼住喉嚨的緊張感消失了,我索性抬頭看著五條悟的表情,他完全沒有任何的困擾或者說觸動,甚至還吃了一口甜品。我心想對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只可能選擇同意或者婉拒了吧?
然而我對五條悟的預測永遠偏離十萬八千裡並且毫無被修正軌道的可能——
「不了。」他說,「我沒有這個打算。」
……毫不委婉的拒絕了。
我不禁在心裡喊道:他可真是厲害,各種意義上的厲害。
更讓我感到復雜的是,我看到他如此干脆的拒絕對方,心中竟然有幾分爽快……這感覺就像你一直在奮力奔跑,結果後面的人速度更快,幾乎快後來居上了,可是她突然被石子絆倒了,我雖然提心吊膽了半天,但是好像努力保住了這麼一星半點的優勢,盡管終點還是十分遙遠,但我找回了一丁點信心。
就當我心中為這虛無縹緲的歡喜而飄飄然時,其中膽大的那位女生再次語出驚人——
「那麼,能和您合照一張嗎?就一張……可以嗎?」
我知道我這樣挺缺德的,但我腦子止不住去想——五條悟會拒絕吧?然後這個想法就不停的在我的身體裡上躥下跳,我邊吃蛋糕邊看他,等待他的反應。
「可以哦。」
這一刻不論是我還是那個女生都覺得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後者也不確定的問了一句:「真的可以嗎?」
然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然後我眼睜睜的看著他擺好pose完美的將自己的容貌留在了對方的鏡頭裡——而且都是讓人窒息的雙人合照。在她們大膽的舉動之後,旁邊還在觀望的人也躍躍欲試,膽子大的也上來問他能不能拍照,五條悟竟然都同意了,一連拍了好幾組。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椅上,聽著手機不停響起的快門聲,還以為是什麼振聾發聵的魔音,簡直要雙耳汩血了。我掏出手機擺在旁邊,打開雅虎新聞,假裝自己在看長篇報道,然後一口又一口的開始吃蛋糕,吃到最後,熱美式已經變成了冷的,而且又苦又有酸味的液體,和本來就有點澀味的抹茶蛋糕一起在我的胃裡打架。
快門的聲音就像一根攪拌棍,將這幾種豐富又刺激的酸和苦在我的胃裡攪拌成吞噬一切的漩渦。
店裡的暖氣似乎壞掉了,我感覺有點冷。又喝了冷掉的咖啡,嗓子開始不太舒服,咽下最後的甜食後我捂著嘴咳了兩聲。
(……冷死了。)
(我本來就不喜歡抹茶蛋糕,為什麼要硬吃?)
(想回去。)
(他不是說想吃壽喜鍋嗎。)
(我也想吃……)
我認真的假裝自己在看手機上的新聞,竟然連快門聲沒了都沒注意到,正當我打算翻頁時,一件衣服被遞到了我的面前。我順著遞衣服的那只手朝上望過去——
五條悟只是穿著普通的白色襯衣,看著我。而他身旁的那些女孩子們就像是被一種默契給拴在了一起,沒有人出聲。
我木然的接過衣服,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
他問:「你很冷嗎?」
本來是個很簡單的問題,我仍然停頓了足足有兩秒。
「……有一點吧。」
「穿上吧。」他說,「啊——既然你吃完了,我們走吧。」
第十六章
看著他去結賬的背影,我感覺腦子裡仍然是混沌的,拿在手裡的衣服面料很舒服,我小心翼翼的從拉鏈把手伸進去,在一干人等的注視下緩緩的穿上他的衣服,然後將臉埋進去。
我窘迫的想從女孩子們的包圍圈中離開,然而剛起身,其中一名女孩就小聲問道:「……請問,你們是情侶嗎?」
「不……」否定的話脫口而出。
我扯出個不用想也知道難看的笑容,反問她:「你看我們像情侶嗎?」
「……不像……吧?」她也被我的提問弄迷糊了,和自己的友人面面相覷。我想低頭離開,卻不小心見到她屏幕上的畫面,是五條悟十分配合的和她們拍照時燦爛的表情。
我甚至都沒和他一起拍過照,因為我找不到理由去做這件事,可是事實擺在我面前——他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他可能只是看心情就答應了。
(我到底是為什麼作繭自縛了?或者說……我到底在害怕什麼?)
「嗯,你猜得是對的。」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被衣領擋住而有些發悶,但我還是竭力保持笑臉,回答那女孩:
「——我們不是情侶。」
……
……
從店裡離開後,我感覺呼吸都順暢了,不再有無形的壓力凝聚在我顱頂時時刻刻要壓垮我了。
有一件多的外衣果然御寒級別上升不少。
「原來穿在你身上是這樣的效果啊。」先我一步出來的五條悟在看見我後第一句話就是關於身高的,他饒有興致的做出結論:「看起來就像魔女的鬥篷似的。」
平時雖然對我們的身高差和體型差也時常會發出感慨,但是我將他的外套罩在身上時這種體感就變得格外強烈。
外套的下擺對我來說已經是中款大衣的幅度了,我哭笑不得將自己縮進衣服裡,將領子往上扯了扯蓋住臉上的表情。
「雖然很感謝你的慷慨……可是……」我將手從袖子裡探出去,做出捧著一手空氣的動作,問他:「你不會冷嗎?」
「有一點啦。」他還是俏皮的口吻回答我。
「那還是給你吧。」我這就摸到拉鏈打算脫下外套還給他,「感冒就不好了。」
腦子裡想的卻是:盡管只短暫的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但我也算賺到了?
不行,我怎麼這麼容易就被他討好了。
他連陌生人的合影都可以答應,看來對他來說是誰都差不多吧?
對誰都差不多好,對誰都差不多差。
對我來說就是讓我「不要自作多情」的信號啊。
「不用,你穿上吧。」
然後五條悟仰著頭吸了吸鼻子,弄得我提心吊膽以為他馬上就要打噴嚏了,他順手捋了一下自己後腦勺的頭發,側過頭來問我:「你今天開車來的嗎?」
我見他沒有半點收回自己外套的打算,生怕我害得他生病了,連忙說:「嗯,去車裡吧,離這邊很近。」
我算是不想問他壽喜鍋還吃不吃了,生怕他又吃成粉絲見面會。
好在他的興致也是一波接一波的,但並不執著。
上車後,我就把他的外套脫下來還給他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又積極的給我提建議:「今晚吃燉菜吧!」
「在家裡嗎?」我下意識的反問他。
「材料不是還有嗎?」
「為什麼你這麼清楚我的冰箱啊。」
「還有還有——要多加一點土豆。」
「……回家再說,現在跟我說了我也記不住。」
……
……
我有定期清理信箱的習慣,因為我居住的這塊位置很容易受到各種各樣的宣傳廣告,如果不一段時間就清理一次的話郵箱會被塞爆。但是今年換了新的郵件盒之後對我來說並不太方便,以我的身高要稍微踮起腳來才能摸到裡面的內容。
我抽出了一大波廣告紙和信,裝進紙袋裡打算上樓再清理,結果五條悟說:「等等。」
他伸手探進去,從最裡面摸出來一封信。
「謝謝。」如果不是他在,我可能就漏掉了,我拿著信由衷的感慨道:「個子高真好啊……」
「大部分時候吧。」他看向我手中的「信」,說:「這個看上去像是婚禮的請柬啊。」
我將粉色的外封在手裡翻了翻,「真的啊。」
寄信人是高中時候的同學,我從記憶中翻找這個名字,只依稀記得是個文靜又溫柔的女孩子,就連長相都已經模糊了,被遺忘到這個程度,我看還是回去找找畢業照回憶一下得好。
「應該是給高中的所有同學都寄了一份吧。」我說,「名字還有幾分印像。」
「那麼,你要去嗎?」
「還是去吧。」
說著,我們已經走到了電梯裡,伴隨著闔上的電梯門,五條悟的臉印在我面前的金屬門上方——他正像平時一樣,有點吊兒郎當的微微仰起頭,看著頭頂電梯樓層的指示燈。
我住在六樓。
「叮——」
我正在包裡找鑰匙,旁邊的五條悟突然說:「我以為你不會去。」
「為什麼?」
「只是這麼覺得。」他說,「我以為你和高中同學關系不是很好,至少就我目前撞見的幾次來說,氣氛都很糟糕。還是說,向你發送請柬的人是你少有的『另眼相看』的同學?」
我搖了搖頭:「並不是那麼回事。」
推開門進去後,我將一紙袋的信和宣傳紙倒在桌面上,然後粗粗的用手將他們扒開,鋪滿桌面。
五條悟輕車熟路的打開冰箱,開始一邊哼歌一邊調配自己喜歡的混合果汁。
我背靠著沙發坐在地上,將紙簍放到旁邊開始整理這堆紙。
「最近的廣告宣傳真是不得了。」
綜合商場的小冊子且不說、還有家電公司的福利折扣券和零零散散的單頁彩色宣傳廣告,我將賬單取出來放到旁邊,最後在底下看到了書店的促銷和風俗業相關的廣告……嗯,是上門服務的廣告。
五條悟就坐在旁邊看我收拾東西,我把什麼東西挪到旁邊,他就拿起來看。
……嗯,包括書店的泳裝寫真集促銷和風俗廣告。
我打算將這些廢紙全都塞進紙簍裡,然而五條悟手裡還拿著那張泳裝寫真促銷的廣告紙沒看完。
我:「……」這個有這麼好看嗎?
他終於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然後擺了擺手,老老實實的將廣告紙上交,剛到我手裡就被我用力的捏成了一小團然後投進了紙簍裡。
末了,我好奇的問了一句:「你喜歡泳裝寫真嗎?」
五條悟這會兒已經摘掉了墨鏡,悠揚的嗓音說出來的是答非所問的回答:
「好銳利的提問啊——如果這是游戲的話,不管我是說『是』或者『否』感覺都會觸發什麼死亡Flag吧?」
「遺憾的是這是現實,如果是游戲還能使用S/L大法存檔過關。」
「也就是說,還是有正確答案的咯?」他說,「嘛……硬要說的話,並不討厭。聽到我的回答終裡有什麼想說的嗎?」
「不,我只是覺得『那正好』。」我從地上起來,拍了拍褲子,說:「我以前買了不少泳裝寫真,什麼風格的女主角都有,喜歡的話要不要送你幾本?」
「這是什麼性//癖測試嗎?」他罕見的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事到如今做這種測試也沒有意義吧?」我說,「只是放在家裡很占位置罷了,你要是能幫忙帶走一些我會真情實意的向你表達感謝的。」
我指了指自己的腿,「我的情況又不方便處理這些東西,要不停的上下樓也很麻煩,於是就一直堆著了。雖然是高中的時候買的,但保存的很好,和新的沒兩樣。就算是去中古店淘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成色了,而現在卻可以隨便拿,難道你不心動嗎?」
在我的書房裡有一個鎖著的櫃子,全都是我心血來潮收集的泳裝寫真。我坐在地上將一座座寫真小山搬出來,旁邊的五條悟發出了嘆為觀止的聲音:「真是不得了的收藏級別啊——我還以為走進了獨身大學男生的小房間呢。」
「也可能是悶騷的獨身社畜男性哦。」
五條悟眉毛一挑:「比如伊地知那樣的?」
我:「……」
他是不是哪裡得罪過你?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翻著書,走馬觀花的看過之後隨手扔到旁邊,我也無聊的順手撿起一本翻了兩頁。
五條悟突然用力的闔上書,發出「啪——」的一聲響,以充滿探尋的口吻面帶微笑的朝我問道:
「話說回來,你是為什麼想買泳裝寫真?還買了這——麼多的分量。」
我也將書扔到一旁,正襟危坐的面對他。
「這個嘛……」
……我出事故的時候正好是春天,夏天的時候對泳裝、大海和夏日度假有種近乎於狂亂的憧憬,然而我還沒有做好和自己殘缺的身體一起面對夏日的心理准備,更不敢痴心妄想青春靚麗的泳裝,這種癲狂的向往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於是為了緩解這種心情,我去買了很多泳裝寫真,看著寫真模特來代入自己。
可這個理由,現在肯定是沒法說出口的。
我知道,如果這麼說搞不好還能刷一波同情分,賣慘誰不會啊?
但我就是不想,不想在他面前強調這一點,很難說是否是自尊心作怪。
也許是我吞吞吐吐,半天又想不到合適的答案的模樣迷惑了他。五條悟眉頭深鎖著看了我一眼,然後一手撐著地探身向前,這一次我不躲也不閃,任由他靠近我。只見他用那雙通透明朗的眼睛在我身上由下自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臉上。
他一手握拳至於唇邊,發出了「嗯——」的長音。
「……難道說,其實你喜歡女人?」
我:??????
第十七章
「我……」
我實實在在的被他的發言弄得無言以對了。
還沒等我對他的離奇發言表態,五條悟就自己否決了。
「開玩笑的。」他展露出開朗陽光的笑臉,然後長篇大論的說起來:「畢竟泳裝寫真collection現場帶來的衝擊力實在不小啊——再加上終裡剛才的表情擺明著就像『背負著什麼無法說出口的秘密』,難道是真的有什麼不得了的劇本藏在其中不能告訴我嗎?」
說到最後一個字,五條悟就從我面前咫尺的距離挪開了。
真可惜,方才他心無旁騖的看著我的樣子還是很讓人著迷的。
「才沒有什麼秘密。」我眉毛一挑,「再說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這種事你不是清楚的嗎?」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這句話聽上去有些意味深長了,不過五條悟完全沒聽出我的言外之意,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了句:
「也是。」
這件事就算翻篇了。
他將手旁雜亂無章的雜志重新幫我疊放到一起,然後問我:「這些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舉起兩側書,指著封面上泳裝模特姣好的腰線,不死心的問道:「你沒有喜歡的嗎?泳裝寫真免費自助,看上隨便拿哦——」
「我又不是敏感年紀的小鬼了,不需要這些東西。」
「好好——」我說,「五條悟先生是成熟的大人。」
他淡定的敲了敲堆成山的山頂那側書,看也不看上面激情四溢的封面。
「我可以幫你丟掉。」
丟掉多可惜啊……買都買了,至少讓它們發揮一點價值吧?
考慮到這點,我說:「……不如拿去舊書店賣掉吧?」能夠多少收回一點成本也不錯。
「唔——」五條悟遲疑了起來,宛如填寫試卷的選擇題時猶豫不決的考生,最後他說:「那場景可有點叫人害羞啊。」
但語氣裡完全是歡愉、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這裡有值得他幸災樂禍的對像嗎?
不過他說的也是,抱著成箱的泳裝寫真去舊書店,讓老板幫忙鑒定和回收,對臉皮薄的人來說不亞於大型社會死亡現場了。
「我答應了。」
他毫不費力的將書疊成一座小塔,然後雙臂輕松將他們抱起來堆到牆角,跟我說:「我會幫你找地方賣掉的。」
……
……
鬧完了這麼一出之後,我先是把衣服換了,穿了一件高領的毛衣裙。這會兒暖氣開了有一陣子,即使光著腿也不覺得冷了。我去廚房檢查冰箱裡的食材。
「今天的晚餐正好夠。」我小聲嘟囔著取出食材,心想五條悟怕是比我還清楚我家冰箱裡有什麼。
廚房裡我放了一個定做的吧台椅子,在家我不喜歡一直帶著假肢,所以能坐就坐著。
我專心致志的把蔬菜去皮,這會兒客廳裡傳來五條悟接電話的聲音,當我開始切菜時,又將他的聲音蓋住了,以至於我都沒發現他從旁邊走了過來。
「終裡。」
我抬頭看他。
說起來,他念我名字的時候可以根據不同的音調看出來他的心情。心情還不錯的時候是「O——wari」,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會變成十分蕩漾的「O——wa——ri」(這是非常少見的情況),如果念得很急促,多半是心情不怎麼樣。
五條悟像電視台裡美食節目的評委笑盈盈的走到我面前,然後低下頭看著我分裝好的食材。
很快他就發出了「嬌俏」的聲音:「土豆不是應該多一點嗎?」
「不能再多了,不然這道菜就要改名叫奶油燉土豆了。」
他「嘁——」了一聲,把頭埋下來趴在旁邊的櫃子上看著我,問我:「還要很久嗎?」
我看了一眼他背後的鐘,說:「大概還要半小時。」
「那我去洗澡了。」他揉了揉後腦的頭發,像只懶洋洋的貓。
我心中警鈴大作,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活,認真的看著他。
我問:「你今天要留在這裡嗎?」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看情況吧。」
等他離開廚房後,我做著自己的事情,卻開始剖析最近我的內心變化。
尤其是今天,我好像不是很期待他留下來,並非是出於生理上的阻礙,而是心理上的。
我感覺需要一點自己的獨立時間來消化積漲在身體裡的情緒。我本是懷抱的猛烈的感情的,然而近日裡接連不斷的被人用現實的鐵錘使勁敲擊的緣故,我的想法一定是發生了些許變化的。
我認為,這是由於我們最近見面的時間增多所導致的。乍看之下,這似乎是樁好事,但我如今竟覺得壞處比好處更多。
越是在一起的時間久,反倒是越叫人不安,因為會過於在意自己一言一行。
而曾經滿懷期望的去等待的時候,我的內心反而是更激進、不計後果的。
離得遠的時候更容易放心大膽的去邁開步子,而靠近之後就只敢用小碎步的距離去接近了,生怕一不小心踩錯了線,引發地雷式打擊。
我嘆了口氣,心想戀愛可真難啊……如果這世間人人戀愛都要這般在心中曲曲折折,繞上個十裡八裡那也太費勁了些……不,也可能只有我這麼差勁、這麼不懂人心吧。
我最開始不是還挺有勇氣的嗎?
可現在一不小心就變得畏手畏腳了,這樣還怎麼追人?
得提起精神來啊。
「說起來……他馬上就要到生日了啊。」今天和伏黑君的偶遇從我腦子裡鑽了出來,我也要花心思開始給他挑選禮物了。
通常不都說從衣食住行入手比較好嗎?食、住、行我目前沒什麼能拿出手的選項,果然還是選擇「衣」吧?
「……我都沒見過幾次他穿私服的樣子。」
我從椅子上下來,走到客廳,本是打算將空調溫度調上一點,結果卻看到被他隨手丟在沙發上的外套和襯衣。
怎麼襯衣也丟到外面了??
他不會打算就這麼光著上身出來吧??
於是我把空調溫度又調高了一點。
我打開手機,打算拍下他衣服上面的商標,選同品牌的服飾送做禮物,這樣應該不容易選錯。我剛拍下照片,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聽見浴室的門響了,五條悟果真沒穿衣服,他用毛巾蓋著頭發,頭發絲上的水還落了幾滴在了地毯上。
「真不巧啊……好不容易有點休息時間卻碰上緊急工作。」
他十分不爽的撇著嘴。
見他沒注意到我為什麼會從廚房跑到客廳裡,還在他的衣服旁邊,我也就不尷尬的順勢將他的衣服塞過去。
「現在要去工作了嗎?」
「嗯。」
我順口問了一句:「奶油燉菜呢?」
五條悟難得的沒有立刻回答,兩秒後,他才遺憾的表示:「只能等到下次了。」
想著反正他要下樓,我干脆一起出去。於是我去廚房檢查了下爐子,然後隨便抓了件外套披上,帶上鑰匙,換好衣服已經在門口打算走的五條悟見我換了套行頭也打算出門。
他問:「你要下去嗎?」
「去買點東西,調味料用完了……還有不少日用品要買。」
電梯下行時,他突然來了一句:「牙膏也用完了。」
我:「……好。」
從公寓的大門出去我們就分道揚鑣了,超市公寓很近,步行也就兩分鐘,我想著反正來了,那就干脆把快用完的生活用品全都買一點,於是還買了不少雜用的物品,最後提著兩大袋子才出了超市的門,然而當我冒著冬風走到公寓,卻發現電梯被圍了起來。
一旁的管理員見到我疑惑的站在門前,主動上來告訴我:「電梯出了點故障,暫時停止使用了。」
我:「……兩個電梯全都停了?要大概多久能修好?」
管理員說:「四五十分鐘吧。」
「……好的。」
我只好提著兩大袋子東西走到樓梯旁,認命的打算爬樓梯。
還好我家只是六樓,平日裡就算自己爬樓也問題不大。可現在我還提著滿滿兩大袋重物,要是太急,我這破腿可能會有一丁點吃不消。
不過也好解決,速度放慢點就行了,我也不至於那麼嬌氣,當初選在六樓就是預料到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了。
說著我就付諸於行動,開始老老實實的爬樓梯。
爬完兩層樓後,我想調整一下手提袋的位置,一直一個姿勢勒得那塊手心有點疼,而且兩個袋子一個重一個輕,上樓的時候走起來不太舒服。調整手袋裡的物品,試圖讓兩個袋子的重量變得平均。
然而可能是我最近運氣比較差,這層樓的燈居然壞掉了,沒帶手機照明的我只能摸著黑操作,沒想到厄運接二連三的到來,包裝蘋果的食品袋在黑暗中被我的指甲不小心弄翻開了,蘋果也掉了出來,有一個滾在了我腳邊,還有一個我只能放下手裡的東西,在地上摸索著尋找。
……真不走運。
我本來想著不用二十分鐘就能回家,所以抓了件不是特別厚的外套,如今在陰冷的走道裡,寒意襲來,我不自覺的在地上縮了縮身子。
(……要不還是不找了,一個蘋果而已。)
正當我起身打算再啟征程時,聽見了從樓下傳來的腳步聲和朝上轉來的燈光。
(是上樓的人?太好了,我可以蹭一下他的燈光,不用兩眼一黑的爬樓梯了。)
在手機的燈光照到我腳下的台階時,我也看清了來的人。
——是五條悟。
他長腿跨著台階,三層台階對他來說和一層沒區別,只跨了幾步就來到了我面前,然後他的目光鎖定在我手中兩個被撐得滿滿的手袋上,以一種古怪的口吻朝我發問:
「……電梯壞了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第十八章
篤、篤——
這不是人踩著樓梯發出的聲音,是此刻,我在逆光的位置偷窺他表情的時候感受到來自我軀體內的心跳,這種莫名被放大的心跳對我來說是我墜入朦朧之中的前兆。
「……因為……」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尋求幫助。
再說你不是去忙工作了嗎?
更何況這不過是小事中的小事。
這些話當然是不能說的,只能在心裡吶喊。還好在有現成的理由給我回答他。
「我沒帶手機。」於是我佯裝滿不在乎的、冷靜的回答他,並且開始琢磨他方才為什麼用古怪的口吻提問。
——就好像我應該主動找他似的。
但我知道這說不通,可又沒辦法解釋他為什麼感到不快了,五條悟有時候會把喜惡寫在臉上,他現在聽完我的話,眉頭就鎖起來了,不過也只維持了不到兩秒。
他走到往上的樓梯前,對我說:「上來,我背你上去。」
我立刻後退了一步,說:「不用,我自己能上去,你幫我點個燈就行……」
「真不要?」
「不用。」
「別這麼固執啊——」我還以為他的情緒要繼續下跌,沒想到變成了包容的笑臉,「這又沒什麼好害羞的。」
他這種以退為進的架勢一擺出來我就感覺要糟,我只好反駁說:「根本不是因為害羞……」
「好了好了。」他已經微微下蹲,做好了要背著我的姿勢,這架勢儼然是不容拒絕的,五條悟催促道:「就當是為了節省時間,趕緊上來。」
最後,我還是心情復雜的伏在他後背,由他助力背著我上樓了。
五條悟穿著高領的外套,我的側臉正好能埋進去,避免了碰到他的脖子的皮膚會導致尷尬的可能。他剛洗完澡沒多久,身上的還有沐浴露的味道,在室外的冷風一掃過後,變成了十分淺淡的香氣,然而隔著一層衣服,更多的是感受到體溫傳導過來時的暖流。
人的體溫果然是治愈的良方,配合著上樓時小幅度的顛簸,竟讓我頭腦昏沉泛起了點倦意,可是一想到我還伏在自己喜歡的人背上,困意就立刻被心中凝聚的浪花衝散,寂靜的樓道裡只有他的鞋子踏著地的聲音。
「五條先生。」
「嗯?」
「謝謝。」我說,「……還有,你為什麼突然折回來了,就這麼陪著我上樓不會耽誤你工作嗎?」我想,奢侈的接觸到這裡也夠了。
五條悟卻敏銳的踩到了我的警戒線,懶洋洋的問了一句:「——就這麼想讓我把你放下來?」
我生硬的轉移話題:「……你回答我的問題啦。」
「本來是要回來拿東西。」他說,「但是工作取消了。」
無言的靜謐在我們之中蔓延,對我來說,沒什麼比這種靜謐更值得享受的了,他若是說得多了,我就要不停的想辦法回答,如果回答得不得自己的心意,我就會開始煩躁。要是這樣,還不如都別講話了,全靠肢體語言來溝通最好,語言這東西太容易暴露內心了,尤其是當你想極力隱藏某件事的時候,卻有可能適得其反,露出痕跡,讓對方覺察,反倒叫你生不如死呢。
「終裡。」他的聲音既短又輕,就像是墜落到地板上似的,我也「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怎麼了?」
「雖然這麼說你大概率會生氣……嗯,等等,我先說完你在生氣。今天,在你三番五次的拒絕中我領悟到了一件事,那便是——『你果然很愛逞強啊』。」
他就像是在用今晚吃什麼一樣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甚至都不是那種「偶然發現了有趣的新奇事」的孩子氣的口吻,難得有了些成熟的大人說教的姿態。
「無論是小孩還是成年人,向人尋求幫助並不是可恥的事,也並不是那麼難開口的事。」
也許這是頭一次我們說些嚴肅的、關聯人和人之間距離感的話題。他此刻竟是有了幾分教育者的模樣,我也不由得放松了下來。
我將臉埋在他肩膀處,聲音悶在他的衣服裡。
「並不是逞強。」我說,「我只是判斷為『這不是需要幫助的場合』而已,稍微費點力氣就能做到的事,一定要將麻煩轉移到別人身上嗎?更何況我不是也拜托你幫我處理掉泳裝寫真嗎?」
五條悟回答的很果斷:「這是不同的。」
「哪裡不同?」
「被求助的那一方感受到和求助者之間的距離感,在這兩件事上是不同的。」
五條悟即使一邊上樓一邊和我說話,也走得十分穩妥。
「被人拜托『無關緊要的事情』和『切身相關的事情』,感受到的距離是截然不同的。」他說,「泳裝雜志這件事說到底是無所謂的、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事情。它是無論是否尋求幫助,都不會讓你有心理負擔的事,所以才能輕易的同意我提出的幫助,不是嗎?」
「但是——」五條悟故意停頓,「現在又是不同的情況了。」
「越是隱瞞、回避、不想被觸碰、哪怕是寧肯自己獨自一人花費力氣也不想向人求助的事——」他說,「是『自尊』啊。不想被觸及到自尊,所以才拼命維護,心想著『多費些力氣也無所謂,但一定要維持自尊的形狀不崩塌』,反而會很活著很累,一不小心就扭曲也有可能。」
……他說得沒錯。
「所以,五條老師是將我當做你的學生嗎?」
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活潑起來,畢竟,我若是氣急敗壞,不就證明被戳到了痛腳嗎?
「我不愛說教哦。」他說,「不過也有這種咒術師,你很快就會見到了。」
……我嘆了口氣。
都被他看得這麼透徹了,我還要努力蓋著這層遮羞布,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五條先生。」我說,「我只是認為『大家都能輕松的做到提著兩袋東西爬樓梯』,我沒理由做不到而已。」
「唔——強行用刻板的『正常人能做到的』標准來要求自己,不覺得很奇怪嗎?作為教師,我更贊成『因材施教』哦。」
「更何況——」他輕笑出聲,「時間和經驗的累積最後會反饋到自己的身上,變成現階段才會有的獨特的吸引力吧?」
……他還真是說了些讓我心跳不已的話啊。
「嗯……你說得對。」
我早該接受自己的特殊性。
擅自將自認為的「普通人」作為標准來要求自己,本身就是扭曲又沒有必要的,可是,我果然還是渴望曾經的自己,哪怕只是皮囊好看也好,我就是俗人啊。如果是完整的一枝終裡,是不會畏手畏腳的去追求愛情的。
……所以,我早就被他看透了啊。
「好像是我太膚淺了。」我說,「一直在意失去的東西反而會失去更多的東西……雖然沒法立刻改變,但我會試著讓自己變好的。」
然後我就收到了這位英俊的人民教師教師的誇獎:「不錯,這種坦率值得稱贊。」
話到此處,我們已經到了最後一層台階,五條悟將我放下來,我雙手已經因為提著東西而勒出了紅痕。
對了,剛才提到尋求幫助這件事……想要走進別人的生活裡,所謂的尋求幫助『並不只是舉手之勞和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偶爾要給出讓對方覺得更近一步、可以得寸進尺的情況才行嗎?
——太過矜持,會適得其反?
「五條先生。」我遞出袋子,「幫我拿一下吧。」
「立刻就開始學以致用了?」他接過袋子,和我朝裡面的走廊走去,我開始在口袋裡翻找鑰匙,頭頂傳來他的提問:「你不問我別的嗎?」
「比如?」
「奶——油——燉——菜。」
我一邊開門一邊問他:「那你要吃奶油燉菜嗎?還得等一會兒才行。」
「當然要。」他說,「而且要土豆最多的那一份。」
「對了。」
進門後,他將東西放到一邊,直接宣告道:
「——現在回去也很麻煩,今天果然還是留下吧。」
我正在脫外套的手滯空一秒,我根本沒看他表情,回了句:
「……好。」
第十九章
夜晚在沉默中升起,月亮被霧似的雲包裹著。
五條悟毫無倦意。
到了靜謐過頭的環境中,人的感觀便會不自覺的被放大——無論是疼痛、呼吸聲、或者是鼻子嗅到的空氣中的氣味,全都會被放大百倍千倍似的敏感,變成在神經末梢奔走的刺激源。
這一刻正好是十二點整,床頭的小鐘正走到了長針短針合並的位置。
他凝視著面前的黑暗,耳旁只有身邊的人均勻、輕淺的呼吸聲在持續著。不需要燈光照耀,他也能在黑魆魆的靜夜中描繪出對方的輪廓。
現在,在他右手位置可以摸到細軟的,根根分明的發絲,他知道沿著這一縷縷烏黑的頭發向上爬去,就是小巧的耳朵,鬢角的頭發散落幾縷到額前,並且會撩在略微下垂的眼角,在微笑時增添些柔和的氣氛。
不過,她並不愛笑。
這只是他不經意間察覺到的事實。
「唔……」
單薄的眼瞼微微睜開,終裡在一片朦朧之中感受到了冷意,於是轉過身拉起被子,想蜷縮在其中抵御寒冷。在兩三次的掙扎過後,反而意識清醒了起來,慢吞吞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了燈。
從五條悟的角度來看,她頭頂可能還在冒著困意的泡泡,眼睛半睜開,很吃力的樣子。她想回頭看看時間,結果猛地看到五條悟根本沒睡,眼睛直接瞪成了圓溜溜的。
頂著一頭亂發的五條悟開朗的打招呼,然而被打招呼的那一方快被他嚇清醒了。
最後,她像是夢游似的,什麼也沒說關掉了燈,重新鑽回了被子裡。
五條悟:「……」
算了。
「晚安。」
……
……
鬧鐘准時把我吵醒了,想到今天還有工作,不得不老老實實的起床准備洗漱——順帶還得當某人的便車司機。
眼看著時間緊張,我趕緊抱起衣服衝進盥洗室開始洗漱,五條悟隔著兩道門問我:「不在家裡吃早餐嗎?」
這會兒我剛把牙膏擠上去,牙刷探進嘴裡,結果忙著想回答他的話,一不小心把牙膏嗆進去了。
「嘔——」白牙膏帶來的反胃讓我下意識的抱著洗手池就想吐,沒想到牙膏又順著進去了一些,刺激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沒等到我答案的五條悟懶懶散散的走進來,就見到我毫無形像的趴在池子旁作嘔的場景。
我:「……」
本來大清早的腦子就有點轉不過來,被人猝不及防的看到這麼失態的一幕,我趕緊衝上去關上門。
「別看。」我說,「我要換衣服了。」
他隔著門擠出幾個字:「……一邊吐一邊換衣服?」
我趕緊接了被水漱口,然後開始換衣服,並且拒接回答他的問題。
「你不舒服?」
「沒有。」我已經開始換褲子了,「我很健康。」
「那你不會是……」
為了防止他接二連三的發問,我趕緊劈裡啪啦的三倍速說道:「我刷牙不小心把牙膏嗆進去了咳、咳——什麼事都沒有不用管我比起這些你快去收拾不然要遲到了我不想被扣工資五條先生。」
然後就沒聲了。
……應該是走了吧?
不過他剛才說了一半那句是想問什麼……算了,反正也打斷了。
對待工作我還是希望能夠誠懇認真,不要給同事留下不好的印像,尤其是剛入職沒多久就遲到這種事要堅決杜絕。我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腦子裡什麼別的念頭都沒有,即使這樣還是被某個蹭車的人說「好慢啊終裡——」。
雖然我昨天情緒低落,但是一想到接下來還得全身心投入工作,那些情緒就被弱化、轉移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天」——這樣給自己簡單粗暴的鼓勵。
「啊,不用這麼急躁也是可以的,今天要借終裡的時間用一下——」
車已經駛上路了,這人才突然告訴我可以不用急。
……你就不能早點說嗎?
「是關於一年級生的課外教學。」
「具體的內容是?」
「不用緊張,你只要像平時學習的那樣放下『帳』就好,這是毫無難度的低級討伐任務,學生們會一分兩組,其中一組和你在一起。」他說,「總之,現場的輔助工作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了。另一組是你親自帶隊嗎?」
「是,不過我這邊距離很近,所以不需要開車也無所謂。」他聲音愉悅起來,「這麼分成兩組的話,今天的授課就可以早點完成了。」
「……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沒辦法啊——」他的語氣完全不像口中說的那麼無奈,「休息的時間是自己掙回來的。」
下車後,我們邊走邊吃便利店買來的飯團。口袋裡手機響起聲音,我打開一看——
「啊,是伊地知前輩。」我念出抬頭,「果然是工作。」
五條悟湊過來低下頭看我的屏幕,我還沒看完上面的字,他就伸手把屏幕一劃到後面。
「又是跑腿啊。」他說,「居然是去市政廳遞交資料申請,官方層面的工作永遠都這麼冗長復雜啊,話說——他自己去不就行了嗎?」
我咬掉飯團的餡料,將郵件重新劃回頂部。
「不行,今天伊地知前輩要去保險公司進行交涉。現場人員的投保情況還需要進一步確認。」
在應對咒靈時,會降下帳來防止普通人進入,可是這麼一來這塊禁止進入的地區就需要給出一個合理的社會解釋。常用的無非就是「道路坍塌」、「前方緊急施工」、「惡性突發案件」什麼的,需要在大眾面前維護這份平靜的現實同樣是需要多方機構配合的,所以政府機關出具這些「證明」是非常重要的,作為輔助監督,在處理大型現場時,和政府方的溝通也必須要能獨當一面的完成。
讓我去市政廳跑腿遞交文件,也未嘗沒有想讓我熟悉工作的原因在其中。
我說:「伊地知前輩考慮真周到。不過,他真辛苦啊,看起來像是好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與其操心他,還不如操心你自己。」五條悟打斷我,說:「等到熟悉工作之後,就不需要每天來高專了。」
我手一頓:「……是嗎?」
「能在家處理的話是可以在家工作的。」他說,「這方面沒什麼太大約束,相對來說也是個自由的行業。」
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反過來說,上班和下班的界限就不明晰了,反而會有更多的加班也說不定……」
我們這會兒已經上了走廊,五條悟猛地抓起我的手,我雲裡霧裡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結果下一秒他就把自己吃完的飯團包裝塑料紙塞進我手心裡,然後走出去兩步朝我揮手道:「我去一趟廁所哦。對了對了,記得幫我和學生們說清楚今天的任務——」
眼看著這個人就差把「我等會再來你幫我頂幾分鐘」寫在臉上了,我滿頭黑線的打算去垃圾桶旁扔掉早餐的塑料紙,剛轉身,就看見禪院同學和熊貓在我背後。
「早上好。」真希率先向我打招呼,我點了點頭,才發現她的目光望著遠處五條悟離去的方向。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先進教室吧。」我說,「五條先生幾分鐘後就過來。」
真希「啊」的應了一聲後轉身走進教室裡,我也假裝平靜的將塑料紙扔進一旁的桶裡。
熊貓的手指落在嘴邊,順口問了一句:「說起來,我剛才經過停車場了,一枝小姐和悟今天是一起來的……?」
第二十章
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我腦中有極其短暫的宕機。但是人生來的自我保護機制迅速啟動,嘴皮子飛快的說出了與事實嚴重不符的辯解——
「是的,我開車送五條先生來的。」
絕口不提「我們是從同一個目的地一起出來的」這件事。說完,我保持著平靜又官方的淺笑,心中得意洋洋的想:我的說法十分完美,這麼聽起來就只是我單純開車去接他了而已。
熊貓歪著頭,倒也沒有深究,反而是寬慰了我一句:「悟很會使喚人啊,總覺得能預見一枝小姐也會有各種不容易的未來了……啊,我們先進去吧。」
「好的。」我心中松了口氣。
教室裡除了我認識的真希、狗卷、熊貓之外,還有位初次相識的年輕人。
「您好,我是一年級的乙骨。」他禮貌的起身,率先向我打招呼,我也點了點頭,道出了自己的姓名。
真希在一旁推了推眼鏡,扯起嘴角吐槽了一句:「既然在這個教室裡,當然是一年級啊。」
「鮭魚。」
三個人一熊貓的組合還是有些惹眼,尤其是在我發現熊貓同學充滿了人情味之後。不僅很會說話,而且還讓人覺得很熨帖,分明是四個人的班級,卻是由熊貓同學來擔任潤滑劑,不得不說是我從未見過的嶄新的模式。
「今天我們是戶外見習,既然讓作為輔助監督的一枝小姐一起參加……就證明是要分成兩隊了吧?」真希原本是背抵在椅子上的坐姿,如今變成了單手撐著桌子然後托住下巴的動作,問道:「目的地已經定下了嗎?」
「具體要看你們五條老師的安排了。」我說,「他給我透了個底,應該只是簡單的日常討伐工作。」
「也就是說,分組情況一枝小姐並不知道。」
「是的。」我仰頭看了眼鐘,心想五條悟上個廁所未免也太花時間了吧?
眼看著又要冷場,熊貓同學用毛乎乎的前爪做了個拍手的動作,然後看了眼門口。察覺到他的動作,真希說:「那家伙也太慢了——」
此時,伴隨著「砰——」的開門聲,和五條悟中氣十足的一句「早上好——」,姍姍來遲的人民教師終於踏上了講台,我趕緊退到旁邊,看著他拿起筆在黑板上畫了個扭扭曲曲的、也許是地圖的東西,畫到一半,五條悟覺得畫的不好看,干脆全擦了,直接拿筆寫下兩行字。
「廢棄高中舊校舍。」
「商業街中的廢宅。」
他圈出舊校舍的那一部分,說:「棘和憂太和我一起去這裡——」然後用力在另外一行字下一點,說:「真希和熊貓一組,目的地在舊商業街。」
說完,五條悟麻利的把粉筆一甩,然後拍著手像幼兒園的老師催促學生們去午睡似的,嘴上說著「好了好了快點動起來,早點結束今天就這麼休息。」
看起來很是老實的乙骨同學也低聲呢喃道:「五條老師的『早點休息』才是重點吧……」
「——嗯?!我可是很忙的。」
「……很忙和『忙中偷懶』並不矛盾吧?」
五條悟一手靠在耳邊,不耐煩的說:「什麼?我沒聽見,能再說一次嗎?」
「不、沒什麼……」
……與其說是高校教師,不如說是幼稚園教師呢。
「對了,你們組過來一下,詳細的情況我會單獨交代給你們。」
五條悟讓他帶的那組學生去樓下等他,然後揮手讓我們幾個留下,開始說了些注意事項。包括工作的具體內容,以及要祛除的咒靈的等級、可能會存在的危險之類的。
和五條悟在一起工作,他雖然隨心所欲由心行事,但有一個特別終極的優點——不愛廢話也不愛弄形式主義,交代工作的時候不會像普通企業的上級那樣說一堆繞繞彎彎使人煩躁又不得要領的話。
我並未見過他進行暴力祛除工作的場景,所以對人們口中的「強大」只是停留在概念上,相對來說,現在他言簡意賅的分配工作時候的樣子,倒是更有幾分靠譜的大人模樣。
「還有,終裡。」他說,「工作結束之後就讓他們自己回來吧。」
熊貓和真希立刻扭頭盯著他。
「從任務地點返回高專又折去市政廳太麻煩了。」
真希問道:「市政廳?」
我主動解釋道:「我要去遞交一些官方文件。還有現在可能得麻煩你們等我幾分鐘,我去辦公室取下文件,下午我就不回高專了。」我看了下表,說:「抱歉,能麻煩你們在停車場等我嗎?」
「啊,沒關系的。」熊貓友善的舉起一只爪子,「大人還真辛苦啊。」
「我還以為一枝小姐和悟一樣這之後就沒有工作了。」
「嗯?!」頭頂傳來五條悟的怒音,「都說了我可是很忙的。」
我面無表情的打算扭頭就走,剛從教室出去幾步,就被五條悟從後面趕上——他其實不用刻意「趕上」我,畢竟他腿長步子大,稍微大跨步就能走到我身旁。
「我跟你一起去。」
我莫名其妙的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走在靠外側的位置,上午金燦燦的日光正好從外面打進來,有一部分乖巧的降落在他被眼罩束縛後高聳起來的發頂上,銀白色的頭發渲染得有了晃眼的金色閃光。
我沒指望他從我困惑的眼神明白我的疑問,所以我把頭扭了回來,也懶得問他為什麼要和我一起了。
因為單相思中的人容易去解讀對方的行為,他只是說了句「我和你一起」,就容易讓我產生誤會,現在想來,他一定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才和我同路去辦公室的。
不去做無所謂的心動就不會有自作自受的失望。
再說,現在只是在工作而已。
心無旁騖的工作才是正道!
然而五條悟永遠語出驚人,他突然將身體彎下來,看起來像個「ゑ」型,一邊走一邊用這個姿勢看著我,問我:
「你心情不好嗎?」
「……啊?」
「就是這麼覺得。」
「那就是你的感覺錯了,五條先生。」我說,「我心情挺好的。」
……這個直男還真奇怪,平時我情緒起伏大的時候他倒沒什麼反應。方才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竟然能得出我在生氣這個毫不相干的結論。
我收回我先前說他是個靠譜的大人這句話。
算了,還是加上一句「僅限工作」吧。
「因為我要陪你去辦公室所以心情不好?」
他好像突然開竅了,捕捉到了問題的關鍵,但是下一秒再度讓我無語凝噎——
「為什麼?難道你在辦公室裡放了什麼不能給我看到的東西?」
「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吧?」我說,「五條先生,你好奇怪啊。你究竟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
雖然方向不對,但他剛才奇異的敏銳還是讓我產生了一種「他到底是怎麼了」的奇妙的感覺。
……難道高專這塊土地上有什麼靈氣能讓五條悟對我的情緒感知能力陡然升級嗎?
可是尷尬的就在於,我已經將自己心中轉瞬即逝的情緒完美的按下去了,五條悟卻不知為何察覺到了端倪。
甚至我一秒都不到的失態被他猛地抓住不放——抓住不放就算了,他還要刨根問底,我就想立刻捂住他的嘴然後告訴他「我不是,我沒有」,活像是被老師逮住上課開小差的學生。
五條悟則是用濃厚的鼻音發出「嗯——」的長音。
恰巧我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門前,辦公室的拉門是闔上的。我正要握住把手,五條悟卻突然俯下身,手按住了門板,這下我就沒法開門了,不然會夾到他的手,我索性背對著門板,想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目前只能被他以這個姿勢禁錮在手臂和門板之間,而他分明戴著眼罩,我卻能感受到他隔著一層黑布投來專注的目光——
「嗯——」
就像在展現自己驚人的肺活量似的,這個長音足足拖了好久,而足夠近的距離讓我感受到呼吸的融合。我保持著沉默想看看他又在想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然而五條悟最後像是和自己和解了,倏地起身,最後只干脆的說了句:
「不想了,算了。」
謝天謝地,他情緒來得快去得快。
我立刻反手去開門,但是還沒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還有,今天還吃奶油燉菜吧。」他說著,又兀自惋惜了起來,抱怨道:「其實奶油焗面也不錯……」
我自然的回答道:「啊?你今天要過來嗎?我怕我忙到太晚時間來不及,你要是想吃意面就幫我買一點……」
我話還未說完,就見五條悟爽朗的舉起手,咧起嘴角衝著房間裡打招呼:「喲——你在啊。」
等、等等……誰在?
我以為辦公室裡沒有人。
我僵硬的扭過身子,發現同樣僵硬的伊地知先生正手裡抱著文件,站在距離辦公室的門三步之外的位置,露出了「完了我不會被滅口吧」的視死如歸的表情。
同為社畜,我也露出一個慘不忍睹微笑——
「伊、伊地知前輩……早上好。」
看他的表情,大概是都聽到了吧……
一時不知道我們之間誰更慘。
第二十一章
錯愕、復雜、以及「我也許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後悔交織在撞見這一幕的伊地知前輩臉上,看起來就像沙漠中脫水的植物,表情幾近枯萎,他又瘦有窄的臉上寫滿了「我即將受難」的預言詞。
伊地知先是僵直在原地,垂下頭小聲說:「早、早上好,五條先生,一枝小姐。」
「要出門嗎?」五條悟開朗的在我背後說道,然後露出和善的笑容,對伊地知說:「位置讓給你,走吧。」
伊地知這才露出如蒙大赦的解脫之色,他急促的邁著步子,經過我們身邊時說了句「失禮了」,就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現場。
我沉默的看著他遠去的方向,不知道方才的對話他聽到了多少。我還駐足在原地,五條悟就大大咧咧的從我旁邊繞過,一邊順手將門闔上,走到裡面的座位上,從抽屜裡翻找起東西來。
——就好像完全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
不知道是我臉皮太薄還是他臉皮太厚……
五條悟哼著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曲子,腳踩在桌子下的踏板上,背靠凳子傾斜呈四十五度,把抽屜裡找到的文件單打開,在裡面掏找著資料,絕口不提方才發生的事情。
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在意?
前輩他聽到了多少?他是怎麼以為我們的關系的?
「五條先生。」
我走到他旁邊,原本是想問「你剛才是不是知道房間裡有人」的,但我轉念一想,以五條悟直來直去的性子,想必並不在乎時間和場合,只是順口說了他想說的話而已,我若是用自己的思路去揣測他,才是犯了大錯,萬一我不識好歹的問出口,他反問一句「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不就是將自己陷入窘境了嗎?
對啊,就算是故意的,那為什麼呢?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
只是巧合吧。
所以話到嘴邊,我就問了句別的:「伊地知前輩……他很怕你?」
「——我這個人,性格很差吧。」五條悟說了句頗有自知之明的話,不過說話時他看都不看我,只是隨手將找出來要用的資料甩到桌上,看起來也沒有要收拾的打算,我見他在忙自己的,我也不專注於他,而是去資料櫃旁找伊地知前輩讓我今天要去遞交的文件。
我背過身去沒多久,就聽見背後椅子拉得咯吱作響的噪音,五條悟把文件袋弄得撲棱作響,我回頭就看見他將東西丟進抽屜裡,然後用自己的小腿將下面的抽屜關上,把找出來要用的文件堆在高高的桌面文件櫃上。
我扭過頭來看手機上文件櫃的標號,低聲念道:「A-12啊……」隨後揚起頭顱搜尋這個號碼,五條悟就走過來靠在牆邊等我。
「伊地知那家伙啊——」五條悟雙手環在胸前,不知道是在誇耀什麼似的,「是我以前的後輩。」
「是嗎?」我一邊取資料,確認上面的名字和內容,口頭上隨意的回答,在我取下資料後,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尷尬此說的是「後輩」而不是「前輩」。
「……等等,伊地知前輩是你的……後輩?」
對不起,真的沒有說他看起來顯老的意思……也許只是工作壓榨讓他看起來有點憔悴。
「既然你喊他前輩,對我也可以稱呼前輩吧?」他說,「東西找到了?走吧。」
五條悟單手將他要的資料抱起來,然後將其中一頁放到了我的懷中——准確的說是我抱著的文件上。
門再度打開,我迎接著走廊上的日光。
「對了對了,現在就改口叫聲『前輩』來聽聽怎麼樣——」他捏著鼻子拿腔作調的喊了一句矯揉造作的:「『五條前輩~』這樣……」
他還玩得挺開心的。
可是針對他的提議,我耿直的表示拒絕:「可是我又不是高專的學生,再說,我不是喊過一次嗎?」
他舉起手指揮了揮,糾正道:「不是高專,那也是職場的前輩。難道說終裡完全不尊敬我?」
「敗給你了……」
眼罩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盡管某人嘴角揚起,我也不知道他的喜悅從何而來,五條悟的快樂總是來得讓我找不出緣由,如果試圖找到其中的規律,去反過來討好他,還不如順其自然,說不定會碰撞出有趣的化合作用。
被他主動要求,我感到些許羞澀,於是輕聲試著喊道:「那……五條前輩?」
他鏗鏘有力的回了句:「在!」
然後五條悟很是誇張的「哦」了一聲,然後稱贊道:「不錯嘛,這不是叫的很順口嗎?」
我看著腳下木地板的結合線,吐槽道:「……那種『天啊我家孩子會走路了』的口氣是怎麼回事。」
一直走到樓下側門我們才分道揚鑣,我抱著文件加快腳步去到停車場,我看了下表,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分鐘,孩子們早已經等了我許久。
「抱歉,我車子在這邊,你們先上來吧。」
我趕緊上車,將文件扔到副駕上。
善解人意的熊貓君安慰道:「沒關系,肯定是悟耽誤了吧。」
我:「……」
「悟有遲到的習慣嘛。」熊貓說,「一枝小姐,如果我掉毛你會介意嗎?」
我:「你掉毛嚴重嗎?」
「只是,有一點點可能。」
反正也不是真正的熊貓毛……無所謂吧?
目的地的商業街距離我原先工作的位置很近,過去只不過兩條街,步行五分鐘的距離就行。還在原來的公司時,有段時間我經常去旁邊的咖啡店吃東西,如此說來,我已經好久沒去過那家店了,不知道梓小姐是不是還在那裡工作。
附近能找到的停車的地方很少,我只好找我熟悉的位置,最後落腳在距離波洛咖啡廳一條街外的位置。
「從這邊過去直走……」我拿著五條悟給我的位置,根本不用看導航就說道:「前面右拐,很快就到了。」
「一枝小姐對這裡很熟悉?」真希扛著她的咒具,走在旁邊問道:「看了一眼照片上的現場就立刻判斷出位置了。」
「我之前在這附近工作。」
「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通俗的說是幫人用錢賺錢的工作,不過更多的時候是在面對客戶的抱怨……看似是和錢打交道,實際是和人溝通的工作。」我說,「就算是被客戶當場情緒垃圾桶的情況也有不少。」
但是為了他們口袋裡的錢而不得不繼續說著違心的話,說得太多,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正想說的了。
向來懂得活躍氣氛的熊貓則是說:「雖然不太明白,不過成年人的世界還真是糟糕啊。」
「也沒有那麼糟糕,只是普通的工作罷了。」我心想不能給孩子們說這些沒有夢想的話題,我趕忙轉移主題,說:「你們才是,明明還只是學生,卻做著很偉大的事情不是嗎?」
「……我是不覺得『偉大』或者『厲害』什麼的,祛除咒靈的時候沒想過那些啊。」真希坦率的表示,「我對沉重的未來也不感興趣,硬要說的話也並不是為了被人感謝才想做咒術師的。」
此時我們已經到了目的地的前,詛咒的氣息並不強烈,被封鎖起來的舊屋附近已經有相關的政府人員打好了掩護,在門口的封鎖帶前,我要送她們進去。
送這群比我要小,卻要獨自面對詛咒的孩子們前行。
「但是——」我嘗試露出笑容,「無論初衷如何,你們的確在做不得了的事情,就算是不需要,但也值得被感謝。好了,不說這些肉麻的話了。我要降下帳了哦——」
天空中如同黑色黏液分泌似的,帳開始降臨。
「祝二位武運昌隆。」
第二十二章
總體來說,這只是個毫無難度的討伐任務,但五條悟這麼說,我還是對孩子們有些擔憂,再加上這是我首次正經的輔助工作,神經難免有些緊張敏感。我站在路燈旁的,手裡拿著手機隨時准備待命,並且時刻關注現場的情況。
現場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機關的人員,尤其是轄區負責的警員也有一兩位前來參與。我們雖同樣是身著西裝,氣氛卻大不相同,二人中的某位像是頗為在意,朝我這裡瞄了好幾眼,我注意到了,但我此刻的重心全在真希和熊貓身上,就當沒看到他令人不舒服的眼神了。
時間不長,很快她們就出來了。
真希的咒具似乎是可以拆分折疊的,從現場出來後,她就收拾好讓熊貓幫她收起來。
「結束了嗎?」我看他們身上都沒有傷痕,出來的時候表情也很輕松,但我仍然多問了一句:「有受傷嗎?」
「啊,放心,毫發無傷的解決了。」真希說道。
「那就麻煩你們稍等一下了,我去處理後續的工作。」
他們的工作結束後,接下來就是我和負責現場工作的其他人員進行對接交涉,撤走此處的封鎖線,然後做好記錄回去後進行備案——這就不得不接觸到那兩個表情很微妙的警察了。
「辛苦了。」我公事公辦,面帶標准的社畜式工作微笑,打算說完客套話就走。
沒想到其中一個,我還沒轉身就見他憤憤的啐了一句:「……也不知道上頭是怎麼想的,竟然要我們給小孩和穿玩偶裝的怪人打下手。」
沒想到他竟然連一點基本的臉面都不留,直接當著我的面說了如此失禮的話。
「喂……你收斂點。」他同事雖然也是一副不怎麼喜歡我們的樣子,但也認為他的表現過火了。
「本來就是……弄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普通警員大多都不了解內情,但是大多都不會蠢到在面前表現出質疑,畢竟這行做得久了,多少會撞見些怪事,這位一看就入職沒多久。
真希和熊貓也察覺到了此處不同尋常的氣氛,原本已經打算收工的二人想上前來阻止,我則是對她們搖了搖頭。
「交給我就好。」
這也算是我分內的事。
我睨了眼這位出言不遜的警員,說:「若是有什麼不滿,你大可以最初就說出來。現在事情已經處理完了,就不要在這裡說逞能的風涼話了。」
「……誰知道你們做了什麼,搞不好都是假話。」
我目光環視四周正在收拾現場的工作人員,微笑著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我們在故弄玄虛?找來這麼多人陪我們?」
不想和他做無意義的垃圾話糾纏,在他正欲開口前,我說——
「在場的各位身份證件信息我這邊都有備案。」我說,「如果有不正當發言會交由高層進行通報處理,你猜猜今晚會不會有關於你——山田先生的處分報告,出現在你上級的辦公桌上?」
在他氣急敗壞表情中,我又掛上溫柔謙和的笑容作為今天的結尾。
我再次說道:「大家今天工作辛苦了,再見。」
等我回到原處,他倆仿佛正等著我歸來,真希嘴上掛著淺淡的笑容,熊貓用兩只爪子做出鼓掌的姿勢。
「一枝小姐。」
「嗯?」
「剛才很帥氣哦。」
「……沒有啦。你們餓了嗎,我請你們吃東西吧?」
……
……
「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啊……」
坐在窗明幾淨的的咖啡廳裡,熊貓雙手合掌,小聲嘟囔道:「讓一枝小姐請我們吃飯什麼的……」
「你們下午不是還得自己回高專嗎?要餓著肚子度過這段時間也挺難受的。」我說,「我也好久沒來過這家店了,就當是我心血來潮強行拉上你們的吧。倒是熊貓同學,在外面會遇上不少不方便的事啊……」
一路上他都將自己裝作是扮作玩偶的工作人員,我和真希也配合他圓謊。
真希說:「解釋起來很麻煩,再說……真相反而不會有人相信。」
熊貓對此很看得開:「我倒是沒所謂啦,畢竟我本來就不是人嘛。」
我將他們領到了波洛咖啡廳,原因的確是我方才說的那兩條。
梓小姐將檸檬水端來三杯,彎下腰露出笑顏:「好久不見了呢。」
「嗯,最近換了份新工作,就不怎麼到這邊來了。」我接過她遞來的菜單,然後推到那兩個孩子(說起來熊貓也算是孩子吧)面前,「你們選自己喜歡的食物吧。」然後對小梓說:「麻煩給我三明治。」
「飲品呢?」她掏出本子。
「一杯熱美式。」
「熱美式啊……正好有一杯做好的。」梓小姐側過頭,對著吧台裡的位置說道:「安室先生,剛才做好的那份熱美式還在嗎?」在得到回復後,梓小姐說:「其實剛才有位客戶點了一杯熱美式,但是中途又改變了主意,換成了其他的飲品,所以正好多出來一份。」
「來了,您要的熱美式。」
伴隨著一陣清爽的聲音,身材高挑的黑皮膚青年將還冒著熱氣的咖啡端到我面前,身著圍裙的青年長了一副好相貌,淺色的發色配上深膚色竟然有種奇異的異域感,他體貼的說道:「稍微有點燙,喝的時候要注意溫度。」
「謝謝。」
他說話的語氣讓人聽了心中熨帖,外加容貌出眾,想必是很容易讓人覺得親切的類型。
我有點好奇的問:「之前沒有見過你呢……是最近才來的嗎?」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半個月之前吧。」
「別看安室先生來得時間不長,但是他真的很厲害。」梓小姐並不吝嗇於誇獎,她說:「好像沒什麼可以難得倒他,簡直是萬能的人。」
「哪裡哪裡,我並沒有梓小姐說得這麼厲害。」青年不失禮貌的微笑過後,道:「我要回廚房了,抱歉。」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想:他是個讓人覺得很舒服的人。
「安室先生在附近的女孩子裡很有人氣哦。」梓小姐俯下身小聲和我們說道。
真希已經決定好了要吃什麼,她也加入到談話中來。
「看得出來,一定是很有人氣的類型。」
本來興趣不大的熊貓,在聽到真希的誇贊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這個話題上心了起來——
「難道你喜歡這種類型的……」
「笨蛋,不是啦。」真希否決了,然後語氣柔和的對梓小姐說:「麻煩給我一份咖喱。」
「好的。」
「……原來如此。」
經過梓小姐這麼一提醒,我這才想起來,原來先前同事們提到過的「安室先生」就是他啊……那段時間我已經不來了,難怪我不知道他。女性對他的評價都趨於完美,無一不是稱贊的話,從外貌到行為舉止,又或者是料理水平,據說他會的東西實在不少。如果他的確如傳聞那般,那麼有女生心儀他可是再正常不過了。
畢竟長得好看,性格也好,還很居家……這年頭真的還有這種男人嗎?
我本著一種「這年頭不可能有這種又優秀又單身的男性」的想法,純屬好奇的問了梓小姐一句:「他是單身嗎?」
梓小姐立刻瞪圓眼睛,然後緊張兮兮的低下頭在我耳邊問道:「難道你……」
「別多想,我只是覺得不可能有這種優秀的獨身男性。」我說出心中的大實話,轉念又一想,萬一他年紀很小,那也有可能只是最近恰好沒談戀愛,所以我又本著探索之心問道:「可以透露一下他的年齡嗎?」
梓含糊的回答道:「……我也不確定,大概是二十八、九的樣子?」
「和悟差不多嘛。」熊貓精准總結道:「說起來,悟不也是單身嗎?」
這下就連真希也吐槽了一句:「年齡差不多、又是單身……但是別的方面差別也太大了吧?我也不是說他不好的意思……」
熊貓開朗的笑了兩聲,說:「悟本來就很特別嘛。」
聽著他們對比五條悟和這位我不熟悉但是的確叫人心生好感的店員先生,我無聊的抿了一口熱咖啡。
——果然像那人說的一樣燙口。
「對了,這是今天店裡的特殊贈品,是馬上要推出的新品蛋糕的試吃,不嫌棄的話,能否品嘗之後給我提下建議呢?」
安室掀開簾布端著小巧但是一看就很可口的試吃甜食走到我們桌前,又體貼的給我們擺放好餐具。
「這個是安室先生自己構思的嗎?」我拿起小叉子吃了一口,仰起頭時不意外的看見真希臉上和我一樣露出了對美食的滿足。看著精致可愛的甜食,我誇獎道:「很厲害啊,味道堪稱完美。請問,我可以拍張照給我熟人看看嗎?那個人也喜歡吃甜品。」
「當然可以,這也是給我們店做宣傳,實在是求之不得。」他大大方方的回答道,然後對著坐在我對側的真希說:「這邊多出來的餐具我就收走了。」
我打開手機拍照後,直接發給了五條悟。
【我:[圖片]】
【我:我吃到了一家店裡還沒正式放進菜譜的試作品,但是味道真的很棒,我想你搞不好會喜歡。】
放下手機,我正打算開始品嘗剩下的甜食,結果還沒重新拿起叉子,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
來電顯示上赫然是五條悟的大名。
第二十三章
看到來電顯示上的名字我有短暫的一秒晃神,然後堂皇的按下通話鍵,問道:「喂?五條先生。」
在那極短的一秒鐘我想到的是——
「他是不是餓了?」「他是不是想吃這個?」之類的念頭,直到思考戛然而止,最後一個飛過的念頭才是「他是不是要來找我」,可見我下意識的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但心底裡又抱有一股明知無望的期待。
「你。」五條悟說完就停頓了,語氣是很平常的,然後又說:「不是要去市政廳嗎?」
「啊?是的。現在正在吃午餐,怎麼了?」
「不,沒什麼,你說得對,現在的確是吃午餐的時間,我也差不多該去吃點東西了。」五條悟像是被我的話提醒了,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之後,我的心也松了下來——
我想,這就意味著他不會問出什麼奇怪的、讓我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了。
正當我松懈之際,他又猛地殺了個回馬槍。
「你,現在和誰在一起?」
「……?」隔著電話,我覺得我的困惑也能在這沉默之中傳達給他了吧,然而五條悟還是不說話,我只好說:「當然是和真希還有熊貓在一起,怎麼了嗎?」
不然我還能和誰在一起呢?
「為什麼這麼問?」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想到這麼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問題,我身旁難道就必須要有誰在才可以嗎?
五條悟輕描淡寫的否認了,他說了句「沒什麼。」
「沒什麼事的話我就掛了哦?」我試探著問了一句,他應了一聲電話就到此結束了。
「他現在給你打電話做什麼?」真希聽完我的電話後,也用微妙的神色看了過來,「難不成是想吃甜食嗎?」
「我也不明白。」我微笑著對她搖了搖頭,決定將這件事壓回心底裡。
正好我的三明治已經送到,迎上安室先生春風和煦的微笑,我又舒坦了幾分。
我打開手機,看著我剛才發給五條悟的那張照片……沒什麼問題,只有食物,等等,似乎安室先生的手也入鏡了。
我想到這裡,又開始嘲笑自己怎麼老想些離譜的事情。
五條悟總不可能因為這個給我打電話,還問我和誰在一起。說不定只是看我上班摸魚所以一通電話讓我感受一下職場前輩的「關愛」呢。
歸根結底,五條悟沒頭沒尾的電話實在是讓我心神不寧。但我知道一旦我試圖去分析他的行為,分析其中的原因,我就怕自己得出更錯誤的結論,然後用這個錯誤的結論去揣測我們之間的距離,最後得到荒謬又和現實大相徑庭的結果。
如果我們的距離有十公分,但我錯誤的認為只有五公分,然後用五公分的親切去對待五條悟,豈不是讓人覺得太不識好歹了嗎?
所以……他一風吹草動我就跟著開始想東想西這個壞習慣,我真的得改改。
別說什麼暗戀的人都是這樣的,我看我純粹是給自己找苦頭吃。
罷了罷了,下午還有工作,不想他了,反正他要折騰我的時候我肯定也躲不過,與其在這種小事上胡亂瞎猜,還不如當做不知道。
「嘀嘀——」
手機再度傳來簡訊,又是五條悟。
【我也想吃啊,什麼時候也帶我去嘛。】
是一如既往的輕浮、俏皮的語氣。
……唔,看來,他只是單純想吃甜品而已。
我該開心嗎?還好我沒有自作多情。
……
……
今天店裡客人不算多,在我們品嘗食物時,自然而然的聊了起來。而沒想到就是如此趕巧,分明正是吃飯的時間,除了我們竟然就沒幾位客人了,梓小姐忙完後干脆和我一起聊了起來。
「一枝小姐現在在做什麼工作呢?」她抱著托盤,眼中閃著好奇的光彩。
「算是後勤方面的工作吧。」
「還是金融投資方面的企業嗎?」
「不。」我看了眼倆孩子,斟酌後說道:「……在宗教學校。」
梓小姐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但她壓得很輕,不是讓人覺得冒犯的那種吃驚。
「總覺得有點難以想像……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我無奈的說:「梓小姐,當著學生們的面,不可能說不喜歡吧?」
「這身制服,應該不是市內的宗教學校吧?大概率是坐落在郊區,對嗎?」過來送東西的安室先生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
他說到了制服,真希仰頭看了他一眼問道:「市內的高校制服你全都認識嗎?」
「我還沒有那麼厲害啦。」黑皮膚的青年溫聲回應道:「只是有段時間對宗教相關的東西比較感興趣,你看,不是還有鐵道迷嗎?有宗教迷也不奇怪哦。」
安室他說話的聲音是平緩又舒服的。
「以前還有人沉迷研究黑魔術……這也算是人類對神秘的向往吧。」
我倒是有點理解,似乎大部分人在某個特定的年紀會對超自然現像有種近乎本能的痴迷,但是大多數人也只是止步於研究神話、降靈術、志怪故事,但是研究宗教學校的我還是頭一次見。
他突然轉了話題,問道:「不過,如果是在郊區的學校,一枝小姐每天通勤不會不方便嗎?」
「為什麼這麼問?」我可沒說我住在哪裡。
梓小姐像是找到了重點,轉而向自己的小伙伴問道:「難道這也是推理出來的?」
「不,只是胡亂猜的罷了。」安室的表現則是一如方才的謙虛。
「也還沒有到不方便的程度。」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每天從起床到准備好一切之後離家,最後在高專落腳,實際上沒有我想的時間那麼長,況且郊區的好處之一就是不怎麼堵車。
我又想起五條悟說輔助監督的工作以後大概率不需要坐在辦公室裡。
「我們的時間比較自由,工作允許的話,在家辦公也是OK的。」
安室不愧是捧場王,他贊嘆了一句:「聽起來很不錯。」
「的確……也不是每天在學校都會遇見伊地知先生的。」熊貓回憶了一下平時和伊地知見面的次數,「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都是被悟叫來的。」
真希:「如果做一個『被五條悟使喚次數最多』的排行榜,伊地知先生位居榜首的可能性極高。」
「但是今天是一枝小姐送悟來學校的吧?」熊貓說,「一大清早就得起早床去接他——」
話還沒說完,他們二人齊刷刷的看向了我——
就像在看下一個受害者。
我:「……」
這沒法解釋啊,解釋不清楚了。
我總不能說昨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吧?
……算了,還是讓五條悟繼續背鍋吧。
第二十四章
好在他們並沒有深究後續的話題,只是單純將我以為是被五條悟坑到的受害者而已。
「只要他想的話,雇個專門的司機也是可以的吧?」真希此時已經快吃完咖喱飯了。
「悟的想法我們也猜不到嘛。」熊貓說,「再說,五條家的情況我們也不了解。」
……五條家啊。
伊地知先生給我的手冊裡有簡單提到過幾大家族,在注重實力和門第的家族內,按照這個准則,五條悟應該是屬於天花板一樣的存在。
「不過,古老並不代表優秀。很多規矩放到現在來看實在叫人不敢苟同……」
本是憨態可掬的熊貓也有臉垮下來的時候,眼睛前的兩塊黑斑就像眉毛似的斜了下來。
這方面我就不了解了,畢竟扯到些辛秘相關,肯定是不可能寫進新人培訓的冊子裡的。
看見我明晃晃的疑惑,熊貓解釋道:「說得好聽一點是古板,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封建。」
這會兒梓小姐和安室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於是我在熊貓的解說下,得知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這些家族之內還搞嫡庶、血脈之分,又不是舊時代的貴族公卿。
甚至還有「妾」這種東西存在,雖然熊貓一再強調說這也只是他們知道的一小部分,也許並不是每個家族的情況都一樣。
在場唯一一個御三家出身的真希,對展開這種話題毫無興趣,表示:「每個家族都各有各的復雜。」
我聽完也覺得……實在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不禁想到——五條家是什麼樣的情況呢?
五條悟又是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的?
還有那些古怪的規矩,不會真的可以既找正妻又納妾吧?
我想像不出來在這種窒息壓抑的水箱裡是如何飛出一只自由的鳥的。
……
……
一頓午餐過後,我和真希他們分開了,然後獨自去往市政廳遞交資料。准確的說是今天有和我對接的人要在市政廳碰頭,伊地知先生說他們約好的時間是在下午兩點半,正對著咖啡店的B出口進去,臨門的第一個辦公室門口。
「現在是兩點十分……」找停車場花了我不少時間,實屬失策,萬幸的是時間趕上了,沒有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像。
目的地前,一位戴著眼鏡的高個西裝男滿臉嚴肅的站在那裡,他頭發剪得極短,就像一頭低矮的草坪,眉毛很淡,但是下臉卻長得比較長,不笑的時候容易讓人生畏的類型。
我懷抱資料,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打招呼道:「您好。」
沒想到他肩膀猛的一聳,像是被我嚇到了似的。當他扭過頭來時,我才看到耳根泛起了紅色,大概是覺得自己被人嚇到了不好意思吧?同時我也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想必是近日裡連日忙碌睡眠不足,所以才有些精神不振。
難道剛才看起來一動不動的,是因為在站著犯困嗎?
還挺可愛的。
「您好,我是風間。」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迅速收斂了方才的情緒。
我們互相交換了證件,確保信息安全無誤後,又就接下來的一些工作簡單做了溝通。
風見裕也先生是民公安警察,雖然說話時有點一板一眼的,但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工作交接結束之後我們正打算分開,結果走出去幾步後發現彼此是同路人——因為附近的停車場只有那一個。
於是我們邊走邊聊了起來,從聊完工作後又開始聊了些別的。
我還是有點在意,於是索性直接問道:「風間先生最近工作很忙碌嗎?看起來休息不是很充分的樣子。」
「抱歉,具體的內情無法向一枝小姐透露,不過睡眠不足是真的,再加上有些失眠,所以看上去會顯得比較勞累。」他看來也想起來我們剛見面時的模樣,不太好意思的說了句:「真是丟人了。」
「沒有的事,風間先生的工作很重要也很辛苦。」我說,「失眠這方面……要不要試試香薰蠟燭?」
「香薰蠟燭?」他重復了一遍,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我沒想過這種方法,今天就嘗試一下吧。」
來之前我給伊地知先生打過電話,風間的手機號碼和工作用的SNS賬號也給了我一份,以後這方面的對接工作想必也會很頻繁了,和工作伙伴搞好關系總歸是沒錯的。
到了地下車庫,我們停車位隔得很遠,我禮貌的說了句:「今天麻煩您了,下次再見。」
我預料的是他也會說兩句告別的社交辭令,沒想到臨走前,風間突然問我:
「一枝小姐,那個……我對香薰蠟燭不是很了解,能不能麻煩您給我推薦幾款?」
看著風間煞有介事的表情,我心想不過是香薰蠟燭,也不至於用如此鄭重的表情來對待吧?
「只是小事而已,那我回去後在Line上分享給你好了。」
沒想到他竟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真的非常感謝您。」
我只好保持不失禮的笑容再度同他道別。
回去的路上,我思考著今天晚餐要吃些什麼,雖然五條悟說的奶油意面也不錯,但是連續兩天都吃奶油風味的料理我也會覺得膩,我現在更想吃點鹹口的東西。
「要不做兩份算了……」
回想起中午看到真希吃的咖喱飯,似乎也挺不錯,但是五條悟又不吃,那我一個人煮一鍋咖喱未免有些浪費。不,也可以做好後今天晚上和明天午餐都吃咖喱。
說起來,中午安室先生還提到過做三明治和咖喱的小竅門,正好可以用起來試試。
這麼說來,今天遇到的安室先生和風間先生,似乎都和五條悟年紀相仿——
「不過,他們之間的風格卻差了很多啊。」
我到家後發現時間還是很早,外面天都還沒黑,心想著時間來得及,那就先工作一會兒,把最近的收據和□□整理好,做完後我還整理了今天的現場報告。時間總算磨磨蹭蹭走到了臨近晚餐不多久,我換了身衣服就開始准備食物。
因為奶油意面做起來很快,我就只是將別的材料准備好了,等某人來了下鍋翻炒就好。
等到我慢悠悠的吃完晚餐,我才發現已經七點多了。
方才一直邊吃飯邊看電視,我都沒注意到。
我回到廚房,洗干淨鍋,又將剩下的咖喱裝好准備明天吃之後,見到擺在旁邊的、被我准備得整整齊齊就待我加熱的奶油意面的材料,心想:
五條悟今天是不是不來?
「不來的話就不要說『今天想吃什麼』這種話啊……」我對著水池小聲說道。
恰這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在我以為是五條悟的時候,信息的發送人卻是風見裕也先生。
「抱歉現在打擾一枝小姐,這邊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不方便發消息,請問現在可以接電話嗎?」
第二十五章
我想著反正是在家裡,不存在什麼方便不方便。更何況風間先生找我的原因,我能想到的只有工作上的事。
「失禮了,其實是因為上頭那邊現在需要補充一份相關證明……」
他在電話裡充滿歉意,告訴我是由於上面突然變更內容,所以需要我們臨時補充一份相關內容的證明給他,不過時間並不將緊迫,一周內弄完就行了,說到這裡,他又朝我道歉了好幾次。
因為風間先生的語氣太誠懇了,被他反復說著「真的很抱歉」,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我想大概是由於前一份工作大多時候是向客戶低聲下氣,在上司面前也是為了薪水垂著頭,除了去超市和購買東西的時候被店員以客氣相待之外,我很少被人這麼平和客氣的對待了。
五條悟的話,不能算作是我定義為普通社交關系的存在,所以也不算在裡面。
……反正就是,不習慣啊。
我只好說著客套話,希望他別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沒關系,這又不是你的錯。我們大家都只是按照規章制度來辦事而已。」
「……實在是抱歉。」他又道歉了。
難道是因為工作原因,所以他特別注重這方面的禮儀和規矩嗎?
「如果沒什麼別的事的話……」
看了眼鐘,我正欲掛掉電話,就聽見那頭風間又說道:
「還有下午一枝小姐提到的香薰蠟燭,我在網上找了幾種,但是不太清楚哪個產品比較好,請問可以咨詢一枝小姐嗎?」
畢竟是我提起的,他問話的口氣和態度又十分懇切,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當然可以。」
我扭過頭才發現方才被我分裝了咖喱的碗忘記洗了,只好認命的拿起來又回到廚房裡。然後用胳膊夾著電話,打開水龍頭開始清洗咖喱漬,但是剛把手伸進水池裡,我就怕自己這個姿勢會不小心將手機掉進水池裡。我只好將手機放到旁邊的桌台上打開免提。
「一枝小姐……?」風間先生大概是聽到我這邊的水聲,困惑了起來,而兩秒後他聲音有股不自然的起伏,「那個……是不太方便的話……等會再說也可以。」
他不會是以為我在洗澡吧……?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我一五一十的解釋清楚:「沒什麼,我只是在洗盤子,剛剛吃過了晚飯。比起這個,剛才提到的香薰蠟燭,我推薦……」
我一連報了好幾個自己以前用過的良品,也許是注意力光用在回想自己用過的商品這件事上了,刷盤子的時候右手無名指的指甲不小心劈開了一小片,我下意識的「嘶——」了一聲。
「您沒事吧?」電話那頭風間的聲音急促了起來。
我望著自己劈開的指甲,殘留的痛覺讓我不自覺滴出了生理淚,我平復心情後低聲回道:「沒什麼。」
也正是被這個小插曲所打斷,外加上水管裡的嘩嘩水聲,我完全沒注意到我家門被人打開了,開門的人又沒弄出什麼大動靜,直到他繞到我身後呼喚我的名字——
我這才發現五條悟居然來了。
「終裡——」他自顧自的靠近過來,嘴上說著:「叫你沒有回應,在做什麼呢?」
他前幾天說要幫我賣掉那些多余的寫真,我就給了他一把我家的備用鑰匙——是的,這之前是沒有給過他的。
但是就現在看來,我還沒能立刻接受家裡多個人不受我控制的進進出出,需要適應的時間。
我將流出血的手指放在冷水下衝洗,沒有抬頭看他。
「洗盤子。」
手機仍然在桌台上,五條悟走過來就注意到了,不可思議的驚呼起來:「現在?工作中?」
然而我手裡都是水,現在想拿起手機掛掉也做不到,工作的事情倒是已經談完了,其實這通電話就這麼結束也無所謂,只是得好好向風間先生道別才行,畢竟對方一直都很有禮貌,我草率失禮的對待他有違背我的良心。
沒想到風間那邊先察覺到了我的選擇,他原本毫無波折的語氣中泛起了幾絲漣漪,竟是有幾分明顯的失落。
「那個、抱歉……我這邊要說的事情也已經結束了,今天就這樣吧,打擾了。」
還沒等他掛斷,五條悟就利索的幫我按下了紅色的掛斷鍵。
我抬頭就對上他平靜的目光。
宛若空中明朗皎潔的月亮,只不過是存在於幻想小說之中,碧透如洗的藍色月亮。
莫名有種壓迫感。
……他心情不好嗎?
我本來想從他手中奪回手機的那只手緩緩放下。
「怎麼了?」他很自然的舉起我的手機,用手指擦了擦屏幕做出一個遞給我讓我收下的姿勢:「還有什麼沒說完的嗎?」
我沉默的看著他,最後選擇用旁邊的廚房紙蹭了蹭手裡的水,從他手中拿過我的手機。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工作上的一些小事罷了。」
五條悟:「和除了伊地知之外的人?」
「今天認識的,公安那邊的人。」
五條悟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湊到我面前問我:「是怎麼樣的人?」
「和我見面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是哪裡有趣?怎麼有趣?」
「風間先生似乎是因為睡眠不足……所以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竟然是睜著眼睛在犯困,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被我嚇了一跳,然後又立刻故作鎮定擺出嚴肅的模樣。」
五條悟發出悶悶的鼻音,眨了眨眼睛:「嗯?」
「起初還以為是和伊地知前輩一樣的類型,但是……」
「但是?」
我斟酌著用詞,我本來想說更有趣,可轉念一想,這不就是在說伊地知前輩很無趣嗎?這麼說自己的前輩可不太好,所以話到嘴邊只好變成了:「要比伊地知前輩更……可愛一些?」
說話的時候,我一直用余光偷偷瞄他。
其實我知道我剛才說的話……有點微妙。
可我就是想故意在他面前誇一下別人試試,想知道五條悟會不會給出點別的反應。
五條悟歪著頭,分明是問句卻說出了強忍著吐槽的感覺:
「……可愛嗎?」
第二十六章
「從你給我的描述裡,我只覺得他是個無趣的公職人員,除了睡迷糊被你嚇到了這件事冒著傻氣之外——到底有哪裡可愛了?」
他說話的聲音是種厚重的軟乎,就像濃郁的巧克力化開之後的質感:
「——什麼樣才叫做可愛?」
的確,什麼樣才能叫做可愛呢?
我干脆一手撐著桌子的邊緣一邊回答他:「大概是……反差萌?和平時看到的樣子截然不同的反差出現時,會情不自禁的叫人覺得『kyu——』的心動了。」我回想推特上那些女高中生質問箱裡的問答,說:「就像電視劇和電影裡說的那樣,偶爾展露出的反差,不會讓人覺得表裡不一,反而會叫人覺得不自覺的流露出了真實的自我……」
說到這個我可就來勁了。
我說:「也許就是因為能在其中窺見對方性格中另一種鮮少對外展露的真實,才會叫人心動。」
因為心動的另一個層標准,是從對方的態度中感受到自己是特別的那個存在。
反差萌帶來的進階思考就是:對方在我面前露出了平常不一樣的另一面,是不是因為我是特別的存在呢?
人只要在某人身上感受到這種「特別」。
就會變得容易心扉大開,然後說著自己心動了。
……一不小心扯遠了。
我甚至才發現五條悟在聽完我剛才說的話後已經陷入了一言不發的狀態。
我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嗎……?
他將勺子往瓷碗裡一甩,發出一陣脆響。然後像正在閑談八卦的JK一樣發出了不得了的驚呼(我都不知道他一個一米九的人怎麼發出這種聲音的):
「難道說你對他心動了?是因為他在你面前展露出的『反差萌』?」
我連忙矢口否認:「不是,我就只是單純覺得那一下挺可愛的。」
「欸——」五條悟站起身,將他吃過的碗放進水池裡,然後轉過身來同樣一手撐在桌邊,他的手就在離我半寸的位置。距離再度拉近,就像是偵探在仔細查找線索似的,五條悟好像試圖從我臉上尋找出我對一個陌生人一見傾心的證據。
我只好說:「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啊。」
五條悟低下頭凝視著我垂在腿邊的手臂,問道:「手受傷了?」
……應該是剛才拿手機的時候被他看到了。
我舉起手,用拇指的前段指腹輕輕撫摸斷開的小塊指甲,說:「只是指甲劈開了而已,這個程度還不算受傷吧。」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的傷口,說:「好微妙的發言啊——你對受傷的定義是什麼?」
「可能用刀子刺、用錘子砸了……什麼的?」我說,「好吧,也許沒誇張到那個程度,總之我認為我現在這個程度不能叫做受傷吧。」
「你的定義很扭曲啊……」他突然捉起我的手,我下意識的想把手抽回來,卻被他更緊的握住了。
由於身高差,他故意將手舉高的時候簡直像要把我整個人提起來了,五條悟對著燈光聚焦,將我的手指照在廚房的光源之下。
他指尖的皮膚碰到我翻開的指甲,原本被冷水衝洗過的,我的手指冰涼得很,被他的體溫觸碰到,難免產生些讓我感受到不自在。
五條悟其實沒怎麼用力,但是他碰到之後輕微按壓了一下,結果又滲出血來,我算是被他弄得沒脾氣了。
「不是都出血了嗎?去處理一下吧,或者把前端包起來免得再次碰到。」
五條悟說的沒錯,而且指甲斷開之後的截面不均勻,不經意間劃到皮膚會不舒服。
然而我想到,如果我不將鋸齒的指甲磨平,會不會在特殊場合掛到他的皮膚……這個念頭轉瞬即逝,我立刻抽回手,說:「等會就去。」
他的目光落在旁邊整理好的奶油意面的食材上,又看了眼我剛剛洗干淨的盤子,問我:「你晚上吃的什麼?」
我轉過身將洗好的盤子收進下面櫃子裡,說:「咖喱。你晚上吃了嗎?」
「還沒有。」他說,「那我也要吃咖喱。」
我古怪的瞅了他一眼:「奶油意面呢?」
五條悟輕車熟路的打開冰箱,找到我封好打算明天再吃的那份咖喱,很自覺的戳開保鮮膜,然後附身放進微波爐裡:「明天吃也可以,你說完之後我覺得咖喱也不錯,偶爾也得換換口味。」
「……你手裡這份我是打算明天當午餐吃的,這是我一個人的分量。」我委婉的表示這一碗他可能會不夠吃。
五條悟顯然沒能理解我的話外之音,他大概是以為我擔心自己明天沒飯吃,於是爽快的表示:「我明天請你吃飯。」
我只能乏力的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你開心就好。」
五條悟把咖喱放進微波爐裡,然後蹲在旁邊看著爐子上的倒計時,突然問道:
「甜點真的那麼好吃嗎?」
我逐漸已經對五條悟這種沒有鋪墊的提問方式產生了免疫,可以將他的話題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如果你說的是我中午發給你的那家店的新品,味道真的還不錯。」
五條悟發出沒有靈魂的感慨:「真好,我也想吃。」
毫無感情的棒讀啊。
「有空的話可以帶你去,定位我不是也發給你了嗎?你想去的話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去。」我說,「那家店我原先工作的時候也經常去,他們家的三明治口感很獨特……我很喜歡。」
有段時間腸胃不是很好,又不想自己做飯,就經常去他們家吃東西,梓小姐給我下單的時候調味都會比較清淡,食物也煮得比較軟,要說味道絕不是最絕的,但其中洋溢著的人情味是對我這種高強度工作的社畜來說更加治愈的存在。
不過現在有安室先生在,食物的味道也更好了,可謂是如虎添翼。
「你不是和真希還有熊貓去工作嗎?」他話中毫不掩飾的疑惑:「為什麼會去那裡?」
「因為你發給我工作的地點距離我原來上班的位置很近啊,自然就在那家店旁邊不遠。」
就近解決午餐不是很正常嗎?
我下意識的問道:「五條先生原來你不知道嗎?」
我還以為他是知道我對那附近很熟悉,才讓我和真希他們一組的。
……原來不是嗎?
第二十七章
「五條先生你不知道嗎?」
伴隨著這句話落地,五條悟看見她漂亮又澄澈的,像貓似的眼睛微微睜大。
即使是竭力在掩飾和克制,也能從其中感受到澎湃的洪流正在激蕩,現在是被她用感情的閘口給死死堵住了,但是那雙美眸中流轉的困惑、疑慮、以及些許的不可置信,依舊成為了出賣她情緒的背叛者。
下一秒,她又表現出自認失言的模樣,說:「沒什麼,我才想起來我也沒和你說過這件事,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只是我以為,你是知道我在那附近工作過……算了,反正不是什麼大事。」她說著說著,感覺條理出了錯,理不順,索性放棄。
直到那句「算了」出現——五條悟意識到她從方才波濤洶湧的浪潮中再度將一切翻滾的情緒束之高閣,最後平和的吐出了一句「算了」,更像是在進行自我告誡和約束。
五條悟不一樣,他不喜歡模棱兩可的、不喜歡用自我說服的方式來停止一切。
所以他問:「你之前經常去那家店?」
(也就是說,和那裡的店員都很熟悉。)
「嗯。」
終裡冷冷淡淡的聲音像叉子掉在桌子上似的,仿佛會發出短暫的脆響。
她不太喜歡這個話題——五條悟得出結論。
那也好,反正聽到現在,他也不怎麼喜歡。
找不到原因的不喜歡。
他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
情感像紛亂的繭,被人從中間搗開又扒成碎碎的絮狀物,在那遍地柔軟又糾結不清的白色絲條中,似乎包裹著什麼答案。
「你不是要問工作方面的事情嗎?」終裡看起來完全恢復如初了,她左手本來縮在毛衣寬大的袖子裡,如今露出手指前端一點點的位置扶在桌子邊緣,受傷的那根指頭被她包起來了,粉嫩的手指前端只留下來一小點在外面。
她打了個哈欠:「我有點困了。」
——意思是速戰速決,今天沒心情聊天。
就算是五條悟,也是能理解這句話中委婉的拒接。
除開一切溫暖的、值得回味的居家話題之外,他們緊緊聯系在一起的東西還有工作。不是他們沒話找話,而是一提到工作的話題就沒法繞開,必須要有始有終才行。
但他本來就不是真的想知道她今天的工作。
「不用。」五條悟說,「你去休息吧。」
(這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啊。)
因為他深知一件事——
反正無論是朝外奔跑多少距離,她最後都會回到這棟房子裡。
只要在這裡,總是可以找到她的。
這是對五條悟來說絕對穩固的一條認知。
……
……
「我有點困了。」
真的不是什麼別的原因,就是我物理意義上的犯困了。前幾天睡眠就不太好,今天又從一早上開始鬧騰,現在只想趕緊補充睡眠,所以我搶先使用了浴室,然後就心滿意足的奔向床了。
趁著某人還在用浴室,我開始計劃日程。
未來的幾天我的預定也是滿滿當當的,工作、准備給五條悟的生日禮物、參加同學的婚禮、風間先生那邊要補交的資料……
「後天是休息日但是要去參加婚禮……」我心想這婚禮的時間選得可真不錯,天氣預報說那天還下雨,還好是在室內舉辦婚禮,否則就要泡湯了。
這場雨來得倒是匆忙。
還有一件事,我拿出手機翻到之前拍的五條悟衣服上的標簽,再度確認了上面的字。
商標上的品牌即使不用找也知道價格不會便宜,然而為了准確無誤的衡量五條悟的經濟條件,我去搜了一下,結果是不含稅價二十五萬日元。
和我第一份工作的底薪差不多。
……當然,我是有提成的。
我家雖然落魄了,但父母留給我的存款倒是還有不少。
少女時期最大的開銷源自於購物,我曾經也十分沉迷於裝飾自己這件事,但現在對喜歡的短裙、洋裝、包包都沒了興趣,省下來不少錢。
一個人生活,總想著錢要多存一些,有良好的經濟做支撐才能保證物質上的無憂,所以消費水平在自己能承受的範圍之內降了不少,有意識的控制之後,時間一長,對物質的需求也變少了。
況且之前產生過強烈的「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的念頭,考慮到年老之後獨自生活必須要有相應的金錢儲備,所以有段時間我很沉迷於存錢。
工作能力和薪水一樣水漲船高,但是加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幸福感似乎是看著自己的存折裡的數字。
很難說是滿足還是空虛。
總之,以我現在的能力支付一份足夠昂貴的禮物,但送禮並不是越貴越好——有沒有什麼精巧、又能感受到誠意的禮物呢?
「還是不要從衣服入手了。」
畢竟盲選襯衫之外的款式特別容易踩雷,而且大多也都比普通的襯衣要貴上不少。
再說,萬一選到他不喜歡的,以他的性子搞不好直接壓箱底,我肯定會受打擊的。
要選就選他一定能用得上的東西。
「頭疼了啊……」
選擇禮物的確是門學問,更別提是給心上人選禮物。
我的確可以當面問他「你想要什麼禮物」,他也一定會坦誠的回答我現在想要的東西。但是這和問「你今天想吃什麼」「吃蛋包飯」一個等級,只是單純的給予對方要求的東西,就不能稱之為「禮物」了。
禮物這東西和喜歡一樣,一定是特別的。
我有想過,五條悟大概不會去喜歡、或者說愛一個人這件事。
尤其是我最近意識到對他來說,大部分人可能都沒什麼區別,我只是在賭博——
賭自己是不是那個,稍微有一點點不同的人。
不需要比別人高出很多,對他來說,我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特殊就行了。
還有……
如果、如果我能選到合適的禮物,然後在一個絕佳的場景之中親手交給他。
我希望那時候氣氛一定要很好,不可以過於緊繃,會變成僵硬的石頭,也不可以太輕松,否則無法承載感情的重負。我希望那天是個晴天,不是晴天也行,那就在室內,在光線最好的位置,能將他的眼睛看得仔仔細細的,還有纖長如織的睫毛,會如蝴蝶振翅散發出充滿幻想的美,我能從這種美中汲取到勇氣的養分。
如果一切順利,氣氛正好——那時候就告白吧。
「終裡——」
隔著遠遠的我聽見五條悟的聲音。
我也扯著嗓子回答他:「怎麼了?」
「毛——巾——」他喊著:「我忘記了。」
「等我一下。」
起身前我在本子上寫下明天的日程:
【給悟挑選禮物。】
然後合上。
……
……
「……下雪了啊。」
我圍著圍巾走在街頭,手裡握著杯熱咖啡——這是為了暖手特地買的。商業街離我家很近,我自然是沒有開車直接走過去的,出門前說今天可能會下點小雪,我完全沒當回事。
有的店門前已經提前貼上了聖誕節的裝飾,聖誕老人的橫標和璀璨的彩帶繞在面包店的玻璃窗上,差點藏起底下的面包,我突然來了食欲,進去選了點面包打算帶回去吃。
我走進商業街的中心側,今天不是休息日,所以人並不多,沿著反光的玻璃櫥窗邁著步子,我小口啜著咖啡,目光在琳琅滿目的商品上掃來掃去,直到這杯咖啡快見底,我的追尋之路似乎也到了盡頭。
我駐足停下,看著玻璃窗前包裹在展示用的絨布盒裡的小物件,想要看清楚它的全貌,正在這時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一枝小姐?真巧啊。」
活潑的、輕浮的、像無法降落的氣球又像水波,在我認識的人裡唯有這一個。
我扭過頭,就見到一張笑臉,和他身上標志性的繃帶。
在他旁邊的自不必說是他的那位金牌搭檔,金發青年見到我後身體簡直是肉眼可見的僵硬,他推了一把眼鏡,也朝我打招呼:「……你好。」
雪花鋪在我們中間。
因為太冷了,我一時半會沒能擠出笑臉,只好先打招呼:
「下午好,太宰先生,國木田先生。」
第二十八章
「下午好。」
太宰治和國木田獨步, 我在心裡默念二位的名字,心裡想的卻是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國木田是我的上一任男友,短暫的交往過半年, 然後普普通通的分手了。
我看向二人——太宰看起來還是老樣子, 身上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相比之下國木田就好琢磨很多,比起高高浮在空中又捉不住形狀的雲朵, 他更像是在地面上穩穩扎根的草木。
還沒等我問出那句「你們在工作嗎?」就被太宰打斷了。
青年仰頭讓雪花落在面頰上,然後誇張的呼了口氣, 說:「今天真冷啊~」
國木田像是終於找到了合適說話的機會,順著太宰吐槽起來:「用臉去接雪花, 當然會冷。」說完這句話,他像是松了口氣。似乎是太宰隨口找的話題像是給了他一個下台階安放情緒似的。
他的雙手在口袋裡, 但看他穿得也不暖和,估計也不會舒服到哪裡去, 太宰自不必說, 額頭和臉頰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我舉起袋子, 裡面裝著我幾分鐘前剛買的新鮮並且微熱的面包, 我本想說「要吃嗎?」, 但是根據我對國木田的了解,他肯定會拒絕。
太宰應該會大大方方的接受,但如果不是兩個人都吃, 我的舉動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於是我直接從袋子隨便拿了兩個裝好的面包, 上前塞給他們。
我先塞給太宰, 因為他肯定會接下, 只要他接下, 國木田十有**也會接下。
果然, 捂著暖和的面包,太宰再度發出此起彼伏的感慨:「真好啊——國木田君,我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下吧?工作什麼的也不急著這一會啦……你看,都下雪了哦。」
國木田猶豫的抬起手,接住了我給他的面包——是紅豆餡的。
他沒有靈魂的說了一句:「……工作放在第一位,現在不是悠閑偷懶的時候。」
一小片雪花飛在他拇指上,我看得出來他想回應我的目光,但又缺乏一定的心理准備。
我看著他深翠色的眼睛,對他說:「現在吃掉比較好,裡面的芯應該還是熱的。」
「啊……好的。」國木田笨拙的收下,然後老實巴交的說了句:「謝謝。」見我一直盯著他,國木田只好下手像太宰那樣剝開包裝紙,咬了一小口。
「好吃嗎?」
「……好吃。」
「那就好。」我順口問道:「特意從橫濱跑到東京來……是工作中嗎?」
「是哦。」搶答的自然是太宰。
國木田看了一眼已經吃完東西的太宰,生硬的開始轉移話題:「剛才的工作……還有讓我很在意的地方,抱歉,我再去調查一遍。」
太宰完全沒有跟上去的打算,而是俏皮的說了句:「那我在這裡等你哦——」
換做是平時,國木田肯定會扯著太宰讓他不要逃避工作,可現在他根本不提這件事而是直接一個人離開了,臨走前還十分規矩的朝我鞠躬道別。
等到國木田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太宰收起了方才蕩漾的語氣,平靜的說了句:「國木田君一如既往的不擅長掩飾表情呢。」
「我知道。」我說,「這也是他珍貴的地方。」
太宰聳了聳肩露出個沒什麼情緒的笑容,手中的點心已經吃干淨了。
「去旁邊聊聊可以嗎?」
「好。」
我們從旁邊繞進商場的室內走廊裡,太宰遠遠的像投籃似的將包裝紙的袋子來了個遠投,可惜完全失敗了——
他一邊嘟囔著「可惜啊」,一邊彎下腰去老老實實的撿起來扔進垃圾桶裡。
走廊裡沒有風,我們一人靠在牆壁的一側面對面站著,從這裡扭頭仍然能看見外面的雪花。
冬風偶爾會竄進來幾縷。
「一枝小姐剛才是在挑選禮物?」太宰直截了當的提問,見我瞄著他,他微笑著解釋道:「畢竟是男性用品嘛,指向性太明顯了,是現在的男朋友?」
我本來想說「是」,但以我對太宰的智商的了解,這種虛榮心十足的謊話只會立刻被他看穿,最後蒙羞的人只會是我。
我只能搖頭,說:「不是。」
「嗯?那就是喜歡的人?」
「嗯。」
……總覺得問這些問題不是太宰的風格,搞不好他只是想趁著國木田不在,名正言順的偷懶罷了。
雪好像下大了些,與此同時刮起了風,勁風把遠處的紙看板吹得劈裡啪啦作響,像油掉進了鍋裡。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覺得冷了,於是拿出紙袋裡剩下的最後兩個點心裡的一個,我問他:「介意我現在吃東西嗎?」
太宰隨意的擺了擺手,表示:「請自便。再說我們剛才不也在吃東西嗎?」
熱騰騰的紅豆餡讓我的舌頭有種在加熱的蜜罐上爬行的感覺,尤其是從口中進入胃中,一路上裹挾著溫度進入我的身體裡,外部的力量好似能打開內部的關口,我的思路也明朗了起來。
「是為了國木田……先生問的嗎?」
「不叫他『國木田君』了啊?」
「畢竟分手很久了,還是不要那麼喊了,會讓人覺得我是個自來熟的家伙。」
我不是那種分手之後一定要把對方的痕跡完完全全從自己的生活中清楚才能罷休的人,但是,畢竟都分手了,自然要有些和分手前做些改變的位置。
「一枝小姐也看到了,國木田君還沒能完全釋懷嘛……責任心強的國木田君一直認為是自己單方面的責任,每天都在為你們分手的事耿耿於懷,雖然平時看不出來,但是一見面就露餡了——他還沒能做到成熟的應對戀情中留下的遺憾和愧疚嘛。」
我蹙起眉頭。
太宰說的太誇張了。
「國木田先生不是會一直拘泥於一場普普通通的戀情的人,說是『每天都陷在自責之中』就有點誇張了,太宰先生。」回想起國木田方才的樣子,我說:「哪有什麼百分百不留下遺憾的戀情。」
「更何況他根本沒做錯什麼。」
談戀愛這件事,不適合就不在一起罷了。
避免尷尬,干脆不再見面,我覺得也挺好的。
太宰繼續樂呵呵的煽風點火:「我還以為他會不停的說些責備自己的話,比如『都是我的錯』、『我一直很愧疚』……什麼的。」
「你只是單純想看到這樣的畫面吧?」我說,「很可惜,你的希望要落空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處不來就和平分手罷了。又不是狗血電視劇裡那種愛得山崩地裂,要掏心掏肺的哭著說那些乞求對方的話,趴在對方身邊訴說自己的滿肚子哀切和挽回的話。
我想像了一下太宰無非就是想看到我說的那種誇張的、崩潰的、哭天喊地的場景……
單純是他的惡趣味作怪罷了。
再說我和前男友的感情也沒那麼深厚,遠不到其中一方會因為分手而哭天喊地的地步。
「不過,知道一枝小姐有了傾心的對像之後,我也好交代嘛。」太宰笑眯眯的說,「國木田君雖然沒有那麼誇張,但心中的確有芥蒂,就這麼讓他徹底忘了這件事也比較好。」
「我也這麼認為。」我說,「能幫我傳一句話給他嗎?」
「作為點心的報酬,可以哦。」
「那就幫我說……『你一定會遇到理想中的女性,記得對她體貼一點。』這句話吧。」我說,「希望他別再碰到我這種糟糕的人了。」
「哦?」太宰聽完,捏著嗓子加了一句:「『一定不要重蹈覆轍哦,國木田君。』」
我對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十分敬佩,但還是讓他一定要實事求是。
「……太宰先生,這句就不用加了。」
不過,加了也沒用,國木田肯定聽得出來是太宰的即興改編。
太宰連聲應下,他雙手插兜走到走廊外沿,外面的雪下小了,但天空仍是灰霾的,他的嘟囔聲被風吹走了一下。
「算算時間,國木田君也差不多要回來了——」
我說:「那我也要走了。」
溫度降了不少,我開始感覺冷了。
烏雲壓下來,讓我有種抬頭就會被密布的陰雲壓在額頭的錯覺,雪還未停,但風大了不少。
我將自己整個鼻子以下的臉部都塞進了圍巾裡,再度回到光潔的櫥窗面前,看著方才被我一眼相中的袖扣。
圓潤的金屬光澤被展櫃裡的燈光展現的淋漓盡致,隔著一層櫥窗,我掌握不好它的大小,也許只有我拇指的指甲那麼大,可我對其心動不已。
袖扣不是會經常露在外面被人看到的東西,它藏在外套的袖子下面,被黑色的外衣蓋住,只在偶爾抬手時散射出它銀色的光輝,我喜歡這種隱蔽的存在感。就像是「喜歡」這東西,未必要人盡皆知,我願意將它藏起來,但唯有我心所屬的那個對像必須要知道這件事,他可以不用告訴所有人,但是至少他得知道,或者說他得明白。
這小物件就像一種能寄托愛意的信物。
可是送禮物不能光看我的個人喜好,還得看對方用不用得上。
「那就作為備選之一好了。」
我想來想去,還是付了錢,買下了它。
反正時間還充裕,我多選幾個禮物作為備選也可以。
我從店裡出來,滿腦子想的是還有什麼可以當做禮物的選項。然而耳旁再度響起熟悉的聲音:
「……一枝小姐。」
是國木田。
他站在雪中,肩膀上有點濕潤,他是不是在這裡等了我很久,久到有雪落在他肩膀上,然後又化掉了。
「怎麼了?」我猜他特地跑一趟,大約還是介懷之前我們分手的事。
「『別再遇見像我這麼糟糕的人。』」
真奇妙,國木田中氣十足的聲音復述我的這句話時是完全不同的口吻。青年沒有像平時那樣死死擰緊眉關,表情是舒緩的,我看得出來他想盡力做出和善的表情。
「我認為,一枝小姐不是什麼——『糟糕的人』。」
太宰竟然把這句話也轉達給他了嗎?
他絕對是故意的。
「……你是特地過來跟我說這個的?還不惜在雪裡站了好半天?」我說,「別這樣了,小心生病。有什麼要說的發郵件給我也行。」
國木田這個人身上最閃光的就是他那股子認真的勁兒,一旦他拿出這份決心,似乎萬事都能成。
唯獨感情這件事是不講道理的,再怎麼強大和堅韌不拔的意志也不會讓雙方的心發生偏移。
望著他的表情,我說不出自己心裡的情緒是怎麼樣的,就像心中打翻了一本酸橙汁,然而底部卻是澀口的爛柿子,混合成令我難以言狀的古怪滋味兒,從舌根往上翻了起來。
「我聽太宰說,一枝小姐現在已經有心傾的對像了。」
我點點頭:「是的。」
我不明白他現在的心情,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現在一定要好好看著他,不可以移開我的視線,要以百分百的認真來回應他的認真才行。
只有這樣,才能將過往的事殘留在我們之間的波瀾給撫平。
國木田頓了兩秒,問道:「是……以結婚為前提嗎?」
我有短暫的愣神,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提問。
在記憶之海中拼命翻找,我才想起來我以前說過希望在26歲之前結婚——但我也只不過是隨口一提罷了,更何況現在距離26歲還有夠久。
「我不知道。」我只能實話實說,「還沒有想那麼多,能不能交往都不知道。」我扯出一個勉強合格的笑臉,「結婚還早著呢。」
「是嗎……」國木田在風雪中低聲喃喃。
就當我以為他還要說些什麼時,他卻將話題終止了,青年嚴肅端莊的面龐上正浮現出一種姍姍來遲的輕松,就像是終於將難搞定的課題告一段落後似的。
「總之,一枝小姐請不要說這種貶低自己的話——我想說的僅此而已。」
國木田他只是扶正了眼鏡後,朝我深深的鞠了一躬。
他身子彎的很低,我看不清他臉的輪廓了。
「失禮了。這邊還有工作要辦,我先離開了。」
然後背朝著我踏著商業街的石磚隱去在雪景之中。
我仍然站在原地,終於是讓白雪飄上了我的鼻尖,混合著鑽進去的冷空氣,讓我感覺鼻子發酸,幾乎就要流出淚來了。
我死死的盯著街角,直到青年直直挺著的後背終於到我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
……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包藍莓爆珠的七星。
到家後我將圍巾甩到一旁,回到臥室裡,打開暖氣,然後將買來的禮物放進帶鎖的櫃子裡。
人在心情混沌的時候會想要做些和平時不同的事情,用這種獨特的體驗來稀釋掉心情中糟糕的部分,就好比去放飛自我,去尋求刺激,而我則是選擇拿起戒了很久的煙。
我心中顛簸的原因有二:
一是遇上了分手已久的前男友,這占比百分之三十。
二是國木田問我是否以結婚為前提在追求五條悟,這占比百分之七十。
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這第二件事,想著想著就不禁咬緊了牙關。
我在徒步歸家這短短的路程之中察覺到——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都是並未將五條悟當做是未來可以結婚的對像來看待。
人們在戀愛中所抱有的熱切的幻想,大多是對於未來的假設,不論是幻想甜蜜的二人世界、婚禮上披上白紗的樣子、又或者是在余暉下攜手凝視彼此的眼睛,全都是奔放的腦內劇場。
這些,我竟然一點假設也沒有做過。
想到這裡,我自己都咂舌了。
浪漫的幻想也許會消亡,但不應該在我對某人正心動的時候。
所以,這是為什麼呢?
這種一時半會無法改變的觀念讓我太陽穴發漲,頭昏,無法集中注意力。
想到此處,我拆開煙盒取出一支老朋友,隨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我其實戒煙很久了,為了點燃這根煙我在家翻箱倒櫃總算找到了打火機。我換上平時在家穿的那件毛衣,發現外面雪已經開始下大了,雪花在空中斜飛著。
臥室裡有個不落地的大窗戶,有一層向內凹進來的坐台,我連外套都懶得穿,坐在靠窗的位置,將窗戶打開一丁點。寒氣吹進來的時候我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然後生硬的叼著煙開始的點火。
咬開爆珠後、比起藍莓更像是清爽的薄荷,從舌根和鼻腔往上猛躥的清爽讓我在暖氣還沒充分布滿的這個房間裡打了個冷戰,下意識的深吸氣後,卻因為長久沒碰過煙而不習慣,竟是嗆了一口,弄得我捂著嘴咳嗽起來。
眼淚都嗆出來了幾滴。
然後我就完全清醒了。
方才使我困惑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
大概是因為,在我的深層意識裡,五條悟是和「結婚」、或者說「戀愛」這兩個詞完全搭不上關系的人。
他身上不存在「結婚」這個選項,不管對像是誰,我只是單純認為他這個人不會結婚罷了。所以我很自然的會從未產生過用「未來結婚對像」的眼光去看待他的念頭。
「……難怪啊。」我咳了兩聲,對著窗戶發出感慨。
這不代表我已經步入了死局,如果說五條悟是生來就不存在情感的生物,那我自然只能懷抱絕望獨自離開,但他不是,他是個人,有血有肉的,抱起來是暖和的,有正常人類的情感的,可是情感分為很多種,沒人能說自己能理解所有的情感,然後用理智將他們分門別類。
一個聲音在心中低喃:假使他只是暫時無法理解這種感情,那麼我就仍有希望,仍然可以進行嘗試——
我又再度含住煙嘴,然而這次什麼都沒吸到,我這才看見前端已經熄滅了——就因為我剛才陷入了漫長的思考,於是我的手再次摸上打火機,打開開關。
「哢嚓——」
和打火機的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大門打開的聲音。
我摸過手機,看到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今天這麼早?
我扶著床旁的牆想要下來,想到手裡還有剛點的煙,應該滅掉再去見他,然而環視四周,才意識到我傻兮兮的忘記拿煙灰缸了。結果還沒等我腳挨到地,就被前來查寢的五條悟逮個正著,我十分尷尬的想把煙藏起來,然而我忘記了床頭櫃旁還有我買的整整一盒。
五條悟走到床旁拿起煙盒,輕巧的紙盒像皮球似的被他拿在手裡拋了兩下。
問我:「你抽煙嗎?」
我尷尬的看著他,說:「……我戒了。」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說謊可不好。」五條悟指著我手裡開始掉煙灰的煙頭,「再說,煙灰弄到地毯上你會不高興的吧?」
「我真的戒了。」我信誓旦旦的說:「你可以打開檢查,看看我是不是只抽出來一根。」
五條悟像只好奇的貓,用拇指指甲推開煙盒蓋子,看著裡面空出來的那塊位置,無感情的說了句:「啊,真的。」
他已經把眼罩扒下來了,歪著腦袋看向我手中的白色煙卷嗎,問:「……你還要繼續嗎?」
「咳……我去廁所丟掉。」
可能是長期戒煙,我完全忘記了抽煙的時候要備個接煙灰的東西這種常識性的問題。我急匆匆的套上拖鞋,打算往洗手間跑,五條悟先一步走上前來從我手裡奪過那根燃著的煙。
「等——」
這還是燃著的煙頭啊!
我正要伸手去搶回來,就被他一只手捏住手腕,讓我別動。
接著,五條悟像變戲法似的攤開掌心,燃著的半根煙就躺在他手心——准確的說,是和他手心尚有一釐米間距,抖落的煙灰也像是被隔絕在了這一層透明的空間之外。
在房間暗淡的燈光下,他得意洋洋的表情讓那雙眸子泛著比往常還要晶亮的光芒。
「交給我吧。」
五條悟哼著歌跑去洗手間丟掉了,我很快就聽到了馬桶衝水的聲音。
他回來的時候從飲水機接了杯熱水給我,自己拿了盒果汁,上面還冒著水珠,一看就是剛從冰箱拿出來的。
他把水遞給我後開始拆開果汁上的吸管包,用牙齒咬著露在外面的白色吸管,然後用手扯下外面的塑料膜,嘴上還在問我:「你之前也抽煙嗎?」
「戒了很久了。」我曲起手指頭開始計算,「十個月……不,可能已經兩年了。」正好是去前年年底的那個冬天戒的。
我接過他給我的水杯,熱水的溫度完全覆蓋過了他的手留下的溫度,我有點可惜的抿了口熱水,然後回到與漫天飛雪只有一層玻璃之隔的窗邊坐下。
……這個人,怎麼不給我也拿果汁,好氣哦。
五條悟的語氣像孩子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怎麼今天心血來潮又破戒?」
是啊,為什麼呢?
人的感情是復雜的毛線球,無論中間是多麼的曲折,首和尾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我將感情全都斬斷,得到的結論就是:我被國木田影響了。但我沒法說清楚,我是心痛、難受、不爽、還是什麼別的感情,就像是所有的調料都放進了碗裡最後變成的大雜燴。
「心情不好?」他像變戲法似的取出幾顆草莓,上面還掛著水珠,一看就是剛剛洗好的。五條悟已經將吸管插進了飲料紙盒裡,然後將草莓含在嘴裡,他笑得輕松愉快,問我:「發生什麼了?」
我說:「今天碰到了前男友。」
「哦?」他聽著我說話,然後一邊應聲一邊朝我這邊走過來,「這個超好吃——」
他手中的草莓飽滿剔透,水珠逃離不了重力,垂落在果實的前端,尾端的葉子是泛著暗色的綠,被他用手指握住,只將果實的位置呈現在我面前。
「終裡,張開嘴。」五條悟像是鐵了心要在我說話前完成這次投喂,他把嘴巴張成可愛的形狀,然後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啊——」
看來不吃完沒法說話。
我只能湊上去用牙齒將果肉咬下來,又怕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所以前面有一大塊紅白相間的果肉沒有被我吃進口中。牙齒將口中的果肉碾碎,草莓酸甜的汁液在口腔中橫飛。
「……有點酸。」我捂著臉頰吐槽道:「還是換個季節吃草莓吧。」
把殘余扔進垃圾桶的五條悟深受打擊的表示:「我覺得還挺好吃啊。」說完,十分自覺的走到床邊坐下。
「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他原本低著頭用吸管吮著飲料,聽完我的話後微揚起頭顱看向我:「前男友?」
「對,前男友,要說起來是個有點長的故事。」我闔上窗戶,將毛衣的下擺往下又扯了點。
五條悟未必對我的故事感興趣,我心想,凡人的故事大多都是很無聊的,不論是起因還是經過,以及最後釀成的結果,無非是些無可奈何又沒有道理的事情——這種事情,咒術師見過不少吧?
「不錯嘛。」
房間裡沒開燈,深色的陰影落在他的半身上,但那雙碧透的眼睛卻十分奪目,在任何情況下都閃耀著攝人心魄的光芒,他說:「我不討厭聽故事。」
「十分無聊的故事你也要聽嗎?」
五條悟:「是否無聊這點要由聽的人來判斷。」
我弓著腿坐在床邊,兩手捧著杯子,用指甲把杯壁敲打著發出細細的脆響。
和暗戀的人講自己的前男友是種什麼感受?
很快我就知道了。
「真的是很普通的故事……他比我小一點,算是姐弟戀。工作大概算是公職人員吧?」我將信息做了模糊處理,繼續說道:「前年年初我被卷入了一起恐怖事故,報紙和電視上都報道過,規模很誇張。」
「前年?」五條悟記性很好,飛快的就找到了對應的答案:「某大型購物中心的百余名顧客被逃往的□□當做人質……威脅警方安排逃跑路線,「前男友」君是公職人員的話,終裡難道是當時的『人質』之一?」
「嗯。」
這之中還有不少細節,今天就不說了,反正也不影響故事的完整性。
「事件之後又發生了些別的事情,又過了段時間,我們確定了關系開始交往。」
「你們交往了多久?」
「半年,也可能有八個月。」
「好曖昧不清的回答啊。」五條悟對我模棱兩可的答案表示不滿意。
「因為我不太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了,只能說個大概數字。」我繼續說道:「交往之後就是情侶間那點事,他很忙我也很忙,倒是沒什麼時間約會……仔細想想也沒有過幾次約會,去過電影院,看了我們都不怎麼喜歡的電影,然後去吃飯,吃過好吃的店,也有完全無法接受的店……」
放到已經一點心動都不存在的如今來看,好像情侶之間的約會大多都是些沒什麼新意的事。
能夠讓情緒達到峰值的絕不是什麼看電影、吃飯、去游樂園這些事。
只是喜歡的人陪在身邊這麼簡單就夠了。
五條悟的手指置於唇邊,他看起來對接下來的發展充滿了求知欲,他問我:「你們是為什麼分手的?」
「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們很忙,沒什麼在一起的時間,晚上也不會像別的情侶那樣通電話,缺乏交流,也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到後來就順其自然的分手了。」
「——在說謊呢,你。」
五條悟毫不留情的將我的話打斷,他說:「只是偶遇就讓你心神不寧的打破戒煙的律條的前男友,真的是順其自然的分手嗎?」
「五條先生。」我摸了摸鼻子,「還真是不留情面啊。」
「哈哈——」他笑了兩聲,明知故問道:「是嗎?因為你的謊話實在是不高明,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做不到。」
「准確的說是我提出來的。」
我一手托著下巴,望著窗外的如飛絮的白雪,說:「前年冬天的某天,我出差回來的路上,突如其來的大雪導致路面打滑,我差點再度遇上交通事故,但是車還是撞了……總之是不能開了,當時又不在市區裡,警察趕過來也要不少時間,我等了很久,等到手都凍僵了也沒有人經過。」
「偏偏那天我生理期,又痛經得難受。」
「我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當時正好在忙,一個都沒接。」我說,「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也知道他工作時間緊迫……哦,我先聲明我提出分手並不是因為他沒接我電話。而是我通過這件事,發現直到最後一刻我才想起來向他求助,在此之前我找警察、找同事、找朋友……最後才想到找他。」
「就像五條先生之前說的……我認為自己能夠解決的,哪怕費勁一點也不喜歡找人幫忙,所以這是我唯一一次朝他提出求助。後來我又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大事,我多等會兒,警察就來了。」
前幾日被五條悟道破天機,我才意識到過度的矜持搞不好只會讓自己和他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什麼都不讓人插手、什麼都不讓人介入,也就等於將自己的世界完全關上入口。
「也許是因為那天真的很冷,把腦子也凍壞了。」我說,「總覺得那天我變得比平時軟弱了不少。」
我繼續說:「後來我坐在車旁點煙,因為手凍僵了連煙都握不住,在這個情況下我奇跡般的思路清晰了,我開始回想,發現自從我們交往過後,除了去看過幾次電影、吃過幾次飯,幾乎沒有任何交流……等同於只是掛了個戀人的頭銜在彼此身上,甚至還不如普通朋友來得親密,竟然就這麼過了半年,簡直不可思議。」
「分手是我提的,畢竟相處了這麼久都沒相處出來什麼感情……如果還要這麼不清不楚下去,我感覺很對不起他。」我說,「但他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認為他自己有很大問題——他沒能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予我幫助。我解釋了很多次不是因為這個……他似乎還是心中有愧。」
五條悟在我說話的時候一直保持沉默,也沒有像平時那樣突然躥出一兩句讓我不知如何應對的耍寶的話。
外面好像變成了雨雪,雨水敲打著玻璃窗,在一片寂靜之中這聲音越發激烈了,成為了沒有開燈的房間裡唯一的生源。
平常嬉皮笑臉的人不說話時的,空氣中沉默的氛圍要比普通人來得強烈百倍。
我試著打破沉默,將窗簾拉上一半,上面的滾輪發出骨碌碌的響聲。
我故作輕松道:「很無聊吧?就是這麼簡單的故事而已。」
我掏出手機,現在已經是六點多了,我有點餓了,可完全不知道吃什麼東西。我剛站起身,就見五條悟從思考者的姿勢中脫身,他舉起手來像小學生上課提問似的:「提問——」
「你們牽手過嗎?」
「……啊?」微怔之後,我在腦中進行地毯式的檢索,隨後點了點頭:「好像看電影的時候有過。」
「既然是情侶的話,你們有接吻嗎?」
「這個也要問?似乎沒有。」
「那麼,最後一次提問——」
五條悟開朗的合掌一擊,將方才沉悶的空氣一擊潰散。
他凌亂的發尾向上翹起,弧度恰好是狡黠的可愛。我清清楚楚的看見這張臉龐上,就連柔軟的睫毛上也浮現出微妙的強硬,外套立起的領子和房間的陰影交織,將瞳孔的顏色襯得更加明亮,變成了我難以揣測的光輝。
「——你剛才哭了,是因為他嗎?」
第二十九章
——是因為國木田的事落淚嗎?
只有我自己知道並非如此, 五條悟究竟是怎麼會認為我落淚了、甚至是為了別的男人落淚?他產生這種誤會對我來說並非是好事,豈不是被他認為我還對過去的戀情念念不忘,甚至還會為此神傷嗎?
但我只是被煙嗆到了而已, 其中並不蘊含任何舊情留下的傷痕。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 而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我故意將聲音壓成輕輕的,眼睛緊緊盯著他襯衣上的透明紐扣,裝出一副脆弱易折的模樣, 問他:「……為什麼這麼認為?」
五條悟的回答來得不帶任何猶豫:「難道說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嗎?」
有種我不明真相的波浪翻滾在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裡,像有什麼東西擊打在翻騰的浪花裡, 在我還沒能捕捉其全貌的時候,這篇海域又歸為平靜了。
我是失敗的獵手。
五條悟就像是在做課題確認似的, 他懶洋洋的舉起手,咧嘴問道:「你們是戀人, 即使是分手了也不可能心中一點情感也不留下吧?」
我拿不准此處如何回答,直接說「沒感情了」會顯得我很絕情, 如果說「我還有感情」, 不就等同於認了自己是因為前男友才哭的嗎?
最後, 我搖了搖頭, 說出事實:「我和他之間已經徹底結束了。」
「結束……終裡。」五條悟笑了起來,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什麼諧音小段子。」
「……是嗎?」我下意識的接了句。
「結束」和「終裡」的發音是一樣的,放在一起念就像在玩什麼文字游戲。
各種程度上來說,還真是個有點糟糕的名字。
「如果不是因為他, 那是因為什麼?」五條悟好像還不打算放棄, 就著這個話題繼續延伸下去。
我不禁問他:「原因是什麼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有萬分之一的期待, 期待他的思路急轉直下, 期待他像平常一樣自信滿滿, 最好是認為我的情怯是因為他造成的。
最好是讓他產生點美好的誤會, 比如說他認為我是因為他才眼角濕潤的。
這麼說來,分明有那麼多男性會因為無意間收到異性一個眼神,就懷疑她們對自己有意思。
五條悟怎麼不認為我對他有意思?
難道是從小到大被人注視習慣了,所以對她人的戀慕習以為常了?
五條悟纖長的睫毛如同一把外翻的軟刷,每當他露出曖昧不清的笑容時,如蟬翼般的睫毛就成了某種我無法解讀的信號。他悠哉的「嗯」了一聲,最後說:「誰知道呢。」
幻像中的誤會沒有發生,我也收起了玩鬧的心思。畢竟他如果繼續問,我就不得不編出更多的話來回復他,越是編造虛假的事實就越容易被人拆穿藏在其中的真心。
「我其實只是被煙嗆到了而已。」我又添上一句:「很遜,你不要笑。」
「我還沒有開始笑。」五條悟瞪大了雙目,「你為什麼認定我會笑話你。」
我也眉毛一挑不甘示弱的問道:「你自己都說了『還沒開始』,就是說『是打算這麼做的嗎』?」
「沒有哦。」五條悟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在空中,卷在雲裡,他說:「我怎麼會笑話你呢?」
騙人,明明是想笑的聲音,幾乎是下一秒就立刻能綻開笑容了。
但是五條悟的笑容不是讓人反感的,而是十分率直的笑容。
他也確實做到了,我等了幾秒沒能等來他的笑。
五條悟安靜的、不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看到了月亮的背面,在平日裡的光線無法投射進去的位置,是他另一半的真實。
他看著我背後的窗,冒出一句:「雨好像停了呢……」
緊接著,他轉過頭來問我:「你餓了嗎?」
「有點餓了。」
我背過身去將窗簾闔上一部分。
我正打算去廚房看看家裡還有沒有什麼吃的,五條悟就起身了,說:「一起去吧。」
踩在柔軟的地攤上,我聽到他用峰回路轉的語氣說道:「我昨天說要請你吃飯——但是啊,這個天氣你也不想外出吧?」
「嗯……」我承認他說得對,我寧肯餓著,也不太想在這個天氣亂跑,於是我說:「就在家裡隨便做點什麼都行。」
我記得冰箱裡還有牛肉和土豆,胡蘿蔔也還有好些,都是做咖喱多出來的材料,因為咖喱塊我備得太少,導致做完咖喱之後,其他的材料剩下了大半。
五條悟仗著自己腿長,先我一步走到冰箱前,從上層往下掃視,總結道:「今天吃『沒有加入咖喱塊的咖喱』?」
我說:「那就只是胡蘿蔔土豆燉牛肉而已……算什麼咖喱。」
他從我頭頂上把手伸進去,將裡面放雞蛋的紙盒取了出來,像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叫嚷起來:「吃蛋包飯吧。」
從食物的利用程度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
「我不擅長蛋皮的裝盤。」我說,「大概率會變成雞蛋胡蘿蔔牛肉炒飯,而不是蛋包飯。」
「啊,沒關系~沒關系~」五條悟語氣輕快的說著,我看到他已經自顧自的從裡面開始取出食材,轉身放到背後的台子上,「今天我來做吧……等等,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仔細的看著他,從襯衣領口處的皮膚開始,然後沿著衣領往下,衣服的紋路延伸著的這就是我視線同軌跡的路線,我最後落下一句感慨:「……我有點想像不出來,你穿圍裙的樣子。」
說起來這家伙不僅會做飯……似乎手藝還不錯。
不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時候都是嫌麻煩,直接在外面解決了,或者我做飯給自己吃的時候順便帶上他一份,謝天謝地,他雖然嗜甜,但不是個挑剔的食客。
平時幾乎沒有想過他會下廚的可能。
這麼說來,我也許是沾了這場雪的光。
五條悟在聽完我的話後,大大方方的表示穿圍裙沒什麼大不了的。
其實他的能力,不用圍裙好像也行的。
但是他這一刻有求必應的精神讓我深受觸動,如果沒讓他穿上圍裙,我一定會後悔的。
「可……家裡沒有合適你的圍裙。」我走到旁邊的櫃子裡,取出我平時用的那款,淺粉色的圍裙上還綴著荷葉邊,不管怎麼看都是和五條悟不搭配的組合。
踩著平時用來墊腳的凳子,我舉起這條圍裙在他面前展示,然後開始明示:「做飯不戴上圍裙,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沒想到五條悟一點也不介意,直接側著傾過身來,做出等著我將圍裙掛在他脖子上的姿勢。
我:「……你確定?」
他說:「你不是說覺得少了點什麼嗎?」
即使站在矮凳上,我也是仰視他的,但至少能伸手碰到他的脖子了,於是我解開圍裙的繩子,從他脖子後面繞過去,心滿意足的系上了一個蝴蝶結,然後從凳子上跳下來欣賞我的佳作,還不忘幫他把背後的繩子也系好。
五條悟和小圍裙竟然形成了一種絕妙的和諧,他白色的襯衣打底,因為圍裙太小完全擋不住襯衣,但是圍裙下擺的碎荷葉邊卻襯得他本就童顏的臉更加可愛了。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別笑啊。」他嘀咕道。
「我忍住了。」
「所以原本是打算笑的?」
「……這段對話,剛才是不是發生過?」只是二人的立場逆轉了。
五條悟倒也不是真的介意這件事,否則他也不會主動讓我幫他圍上圍裙了。
他襯衣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手臂,水池裡飛濺的水珠掛在小臂上,好像能清晰的看到血管似的,見我還盯著他身上軟乎乎的圍裙裙邊,問道:「心情變好了?」
「……嗯。」
……
……
趁著他還在廚房裡,我回了一趟臥室。發現原本放在那處的煙盒已經不見了,也不在抽屜裡,最後一個接觸的人自然是五條悟,不會被他拿走了吧?
我印像裡他不抽煙的,拿走干什麼?
明天就得去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可我對穿什麼衣服一點頭緒也沒有,天氣預報說明天也是個雪天。也就是說不僅要好看,還得考慮到保暖。以往我為了遮住腿,都是清一色的穿長裙,想必這次也不會例外。
從抽屜裡取出日程本,再度確認好時間後,我就回到了廚房,看五條悟的「工作進度」如何了。
燉牛肉的香氣隔得老遠就能聞到了,還有胡蘿蔔淺淺的甜味一樣飄散了出來。
我正拿著手機搜索婚禮會場地圖,計劃開車過去的時間,和周邊停車是否方便。
想到明天我要出門,決定還是跟五條悟提一聲。
「五條先生。」我說,「明天我就要去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但是總會回來的對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說:「除了這裡我也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啊。」
看著手機屏幕上浮現出來的線路,我說:「開車居然還要一個小時,比我想像中要遠得多。吃完晚餐回來搞不好要到九點鐘之後了……」
真頭疼,後天早上還得去趟高專,搞不好還得起個早床。
我放下手機,望著五條悟的背影,又開始思緒飄飛。
結婚、婚姻……這兩個詞越是逼近,越是叫我感到不安定。仿佛有種對其也許會化作現實的恐懼。
如果按照結婚為標准來談戀愛,我現在又為什麼會去追求這個人?
只能說事實永遠比理想變化的快。
夾在本子裡被我一起拿出來的,還有請柬裡的一張精美的小卡片。是一張手繪的極簡線條插圖,身著白紗的新娘揮舞著手臂被幸福包裹的印像圖,我卻從這寥寥幾筆的線條中看到了一種高雅的喜悅。
「結婚啊……」
我一手撐著太陽穴,任由鬢角的頭發被翻起來幾縷。
在廚房升騰起的白色霧氣和空中浮著的食物香氣之中,被理智壓抑的情感好像也減去了重量,從角落裡鑽了出來。
我的目光仍然追逐著這個背影。
(果然,我還是想像不出來五條悟和結婚這個詞要怎麼搭在一起。)
也不知道我哪來的勇氣,我鬼使神差的問道:
「——五條先生,你對『結婚』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第三十章
「結婚啊……」
此時的我正在婚禮現場, 場內的來賓中除了面熟的同學之外,依舊是陌生人占多數的,他們是新郎和新娘四分之一的人生中所遭遇的人裡, 多少能沾些關系的人。若非是婚禮, 我也不可能和這麼多陌生人在同一個密閉的環境之中。
聽著台上新郎新娘愛的誓詞,宣告彼此永不分離的誓言鑽進我的耳朵裡。
和昨天晚上,我在廚房裡問五條悟對於結婚有什麼想法這件事的虛影重疊在了一起, 又立刻分開,就像是在朝我證明這是兩件毫無干系的事情。
……五條悟當時是怎麼回答我的?
我竟然不太記得了。
我就記得他做的蛋包飯很好吃, 試吃的時候他用勺子喂了我一大口,結果松手的時候番茄醬滴在了毛衣上。
紅彤彤的。
……
……
我坐在下面的宴席之中, 周遭是新郎新娘的高中同學或者大學同學。
出門前,五條悟幫我挑了一條裙子, 是鮮艷瑰麗的紅色,我當時坐在床邊檢查我的假肢, 他靈巧的從衣櫃中取出這條褶裙, 是帶著絨布和金線裝飾的。男人將它搭在我腿上, 似乎只是這樣他就能想到我穿上後會是什麼模樣。
五條悟對著面無表情的我稱贊道:「不錯啊——就這麼擺在一起看, 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實在是頗具魄力, 膚色好像也會染上紅色。」
「真要是染上紅色,不會看起來像皮膚病嗎?」我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後頸處,然後仰頭看著他的笑眼。
五條悟卻順著我的吐槽開始仔細分析起來:「視狀況而定——染上紅色的部位、紅色的深淺、周遭的皮膚狀態……不過, 終裡和紅色很般配, 所以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很好看吧。」
「這算是誇獎的話?」
「是如假包換的贊美。」
然而最後, 我還是沒有穿那條紅色的裙子。在別人的婚禮上, 我還是想穿得更清淡一點, 於是我挑了一條南瓜色的格裙, 換上外套後胡亂圍了條同色系的圍巾。
如今我坐在會場之中,聽著周圍的男男女女們叨叨的話,無聊的用手指捏著自己裙子的下擺,在桌子底下玩無人知曉的小游戲。等到台上的新人攜手下來在每個酒桌前逗留、和人們打招呼,臉上的笑容就像在朝所有人表示「我對這場婚姻絕不後悔」的信號。
我托著下巴看著這對新人穿梭在宴會之中,等到她們上前來到我們這一桌,我要開車所以用果汁代酒,擺上和桌上的所有人一樣的笑臉,說著祝福他們天長地久的吉利話,最後將杯中冰冷的液體一飲而盡。
等到她們敬完酒,完成了這項儀式後,我就離開了這方桌子,到會場外面的牆壁上靠著,感受一下離開了這種充滿歡欣、喜悅的喜事氣氛後的冷靜。
我把手伸進口袋裡,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出來了?」
熟悉的聲音。
折原臨也的皮鞋踩著地面發出節律的聲響,他在我面前停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甩給我,我反手接住——竟然又是七星。
我看了一眼就抬手回拋給他。
青年故意用不可思議的口吻問道:「難道你戒煙了?」
「戒煙了。」我說,「還想多活幾年,還是戒了比較好。」
「真可惜。」他這麼說著,臉上沒表現出半點遺憾,將煙盒整個收進了口袋裡。
我剛想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然後我就想起來我們可是同級生,他被邀請也不奇怪。
我看著他的臉,說了句大實話:「我以為你不會來呢。」
畢竟大家也不是那麼好的關系。
「別這麼說嘛——」他伸手將手掌蓋在旁邊的牆壁上,對著雪白的牆發出感慨:「各樣的人窩在牆壁另一側的房間之中,他們之中隨時隨地都可能產生預料不到的化學反應,尤其是在婚禮這種情緒波動強烈的現場,搞不好會遇上什麼有趣的事哦。」
這是什麼人類觀察課題嗎?
「不相信嗎?好讓人受傷的眼神啊。」
「你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會受傷的家伙吧。」我說。
折原臨也在我認識的人裡面算生命力十分頑強的了,各方面都是。但就憑我對他的了解,但凡他出現的地方都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沒錯,我對他就是有明晃晃的偏見,並且暫時沒有改正的打算。
「一枝同學。」他突然換上一副我們很熟的口吻,弄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為什麼辭掉了高薪的工作,轉而去做內勤了?」
通常來說,關系隔得很遠的人突然開始關心你身上發生的事,絕對不是個好的征兆。
我說:「這和你有什麼關系嗎?」
「不,沒什麼關系。」折原臨也神秘的笑了笑,「我只是好奇心作祟,一枝同學也屬於我的觀察對像之一。」
他說出這種話的時候表情也是坦蕩自信的。
折原臨也每次露出這種叫人猜不透的笑容時,絕對是在盤算著什麼令人不快的事情。
有沒有什麼話題能打亂他的節奏?
有。
「折原同學。」我心想,正好就地取材,於是我問他:「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折原臨也在聽到我的問題後,表情也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凝固,隨後他就恢復如初,開始玩起了迂回戰術:「不如一枝同學先來回答這個問題吧?」
看來,就連折原臨也這種人面臨這個話題也不是百分百的余裕。
我起挑眉毛,問他:「我懂了,折原同學還沒有女朋友吧?」
折原臨也:「真尖銳啊。」
接下來,我們二人竟是同時開口了——
「所以我說中了?」
「我認識的女孩子很多哦。」
兩句話交雜在一起。但我微妙的覺得好像是我贏了。
「一枝同學。」
「嗯?」
「你是單身吧?」
「……算是吧。」
下一秒,他就立刻擺出「親切」、「大度」的表情,說:「一枝同學分明也是獨身,就不要說這種挖苦我的話了。」
……看來他是真的不喜歡這個話題。
「所以你就真的只是來普普通通的參加個婚禮?」甚至是不那麼熟的同學的婚禮。
「如果我說是,你肯定不會相信。」折原臨也兩手插進兜裡,他的衣服看起來並不厚實,他說:「我嘛,有點事情需要確認——雖然很麻煩,但這也是雇主的要求。」
「雇主的要求?」
我知道他在做情報販子的買賣,但這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婚禮現場,能有什麼是他雇主需要的信息?
「算是我額外贈送的無償服務。」折原臨也的聲音帶著極其明顯的愉悅,大大方方的朝我說:「畢竟是很大方的雇主,這麼點小小的要求都不滿足就太不像話了。」
我沒什麼興趣,只是順著他的話問了句:「是嗎?那麼你已經弄到雇主要的情報了?」
他的目光在我臉龐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
「是啊。」他輕聲應道:「已經一清二楚了。」
盡管心中尚有疑惑,但這個小插曲並沒有影響太多我的心情。回到會場後我又簡簡單單吃了些東西,現在已經是七點多了,外面天已經全黑了,我打開手機,發現Line上彈出了好幾條消息。
風間先生拍了張照片給我,擺滿了香薰蠟燭,他似乎是將我推薦給他的全都買下了。
【風間:非常感謝一枝小姐的推薦,我會每一個都試試的。】
看著擺的整整齊齊的香薰蠟燭,我哭笑不得的發了個OK的表情。
想起他之前說加班和失眠的雙重打擊,失眠不那麼好解決,但是萬一不加班了,睡眠質量應該會提升一些吧?
【我:風間先生,這幾天工作還是很忙嗎?】
消息變成了已讀之後,竟然好半天沒有回復,又過了好幾分鐘才收到他的回復。
【風間:不,先前積累的工作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一枝小姐是有什麼事需要找我嗎?】
【我:我只是隨口問問。】
【我:不用加班之後,應該能好好睡個覺了吧?】
【風間:……是的。】
他這次也是等了好久才回復,難道是他那邊在忙?
【風間:托您的福。】
【風間:那個,一枝小姐現在在做什麼呢?】
【我:[圖片]】
【我:正在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說實話已經有點想回家了……一個人窩在被子裡是最舒服不過的了。】
【風間:……一個人窩在被子裡嗎?】
他這次倒是回得很快。
【我:是啊。】
接下來也同樣是很快的回復了,而且一改先前簡潔的作風,竟然是很長一段話。
【風間:的確,冬天人就容易變得倦怠,只想呆在暖和的地方,我完全能理解一枝小姐的心情。回家後洗個熱水澡,然後暖暖的躺進被褥裡,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光是想想就覺得心情豁然開朗。】
很難叫人不贊同。
果然,我還是找個機會先走吧,一直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我可以做的事情,還不如早點回去鑽被窩來得快樂。
說動就動,我放下杯子,走到靠走廊邊緣的位置,和新娘打了個招呼就打算離開。我剛離開宴會的正廳,還沒從酒店的走廊出去,就突然被人攔住了腳步。
一位我從未見過的年輕人攔在了我面前,他手捧一束綺麗的玫瑰,在酒店暖橘色的燈光下投射著柔和的影子。
「不好意思,麻煩借過一下……」我看他的架勢分明是衝我來的,但我還是打算試試能不能跑掉。
結果面前的青年竟是直接朝我鞠了一躬,態度謙虛到了令我不可置信的地步。
「一枝小姐。」他說,「在此冒昧的攔下您……請先別急著走,聽我把話說完好嗎?請問您還記得前年百貨商場的恐怖襲擊嗎?」
「記得。」
我當時就是其中的人質之一,並且還邂逅了前男友。
「當時您冒著危險救下的小女孩……是我的妹妹。可惜當時情況太緊張,沒能和您正面見面,但一枝小姐的倩影一直被我銘記在心中不敢遺忘。」
我安靜的看著他因為緊張而泛紅的耳根,他看起來年紀並不大,說不定比我小。
「沒想到今天來參加婚禮卻讓我在茫茫人海中與您再次相遇……玫瑰是我剛剛跑出去買的,那個,我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我知道如果在會場裡我突然向您搭話也許會造成誤會,或者給您帶來不必要的關注,所以,只能在外面等您……」他逐漸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清秀的臉上也覆蓋上了羞澀的紅,「我並不是想讓您立刻給我回復或者別的……」
「……請問,能否給我一個追求您的機會?」
他說:「我想以結婚為前提追求您。」
……
……
我一定是腦子徹底壞掉了,面對如此大膽炙熱的告白,我想起的卻是昨晚迷糊的記憶。
我終於想起來五條悟昨晚是怎麼回答我的了,他「唔」了一聲,然後說:「婚姻、結婚,這些事情大概率是順其自然。」也就是可以有,也可以無,全看狀態進行到哪一步,最終由他的心來決定,是外人無法揣測,更無法改變的。
我就回答他:「你說的很對,我也是這麼想的。」
搞不好我也會有那麼一天躥出一個念頭,告訴我接下來我應該順著自己的心去做些什麼事情。
再然後他做了非常好吃的蛋包飯,叫人不甘心的是他做飯比我好吃,換下了被番茄醬弄髒的衣服後,我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得干干淨淨,連碗也不是我刷的,仿佛幼兒園裡會被老師摸著頭誇獎的模範生。
我把衣櫥裡的衣服清點了一遍又一遍,將已經通關的游戲卡帶拿了出來,嘗試刷新我的記錄,五條悟也選擇了加入這項事業,直到我本來就有點不靈光的手柄徹底被按壞,這項飯後余興活動才畫上句號。
後來暖氣壞掉了,我把手縮進毛衣裡,然後喊他的名字,我說:「好冷啊,悟,抱一下吧。」
我只有兩種情況會喊他的名字,而不是恭恭敬敬的喊他的姓氏。
一種是在本子上記錄他相關的事情時。
一種是現在這樣。
所以,即使昨晚窗外風雪飄零,夜裡卻相當暖和。
第三十一章
我可以肯定——我不認識他。
「……你叫什麼名字?」
我再度試圖確認, 萬一是我聽過的名字呢?
他似乎誤解了我的意思,立直了身子坐起了自我介紹。
「我是三島,三島裕也。目前就讀於帝丹高中三年級, 家庭組成是父母和妹妹, 在校成績優異,家境優渥,無不良嗜好——」
看來他那句「以結婚為目的的請求交往」並不是開玩笑, 竟然像相親現場似的開口就報自己的個人情況,然而我並非相親中介的員工, 更不是現在有結婚打算的獨身女性。
我趕緊打斷他:「等等,是三島君吧, 我知道了。」
不過,他這麼一說, 我可以保證——「我的確不認識他」。
三島裕也自稱是兩年前我在事故中救下的那個女孩的哥哥。
我還記得一點點那孩子的容貌,若是從外貌特征來判斷, 面前的少年的確同她有幾分相似, 但除開他是否是可疑人士之外, 最大的問題是——他年紀太小了, 看起來像是高中生, 就算我再怎麼道德淪喪,對一個比我小這麼多的孩子也下不去手。
黑色的短發貼在秀氣的額頭上,兩頰的線條順著一路走出完美的軌跡。一雙眼睛在燈光下炯炯有神散發著光彩, 以及少年人身上不同尋常的那種活力, 正咄咄逼人的朝外散發著。
面對如此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龐, 拒絕的話簡直呼之欲出。
他好像立刻洞察了我的企圖, 又說道:「我絕對不是什麼可疑人物, 家妹今天也在場……如果您不放心的話完全可以去見她然後核實我的身份……請您相信我。」
「請問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姓氏的?」我望著他手中嬌艷欲滴的玫瑰, 實在沒有接下來的膽量。
說起來剛才折原臨也那家伙不是也在嗎?
總不可能和他有關吧?
手舉著玫瑰的少年垂下頭,一五一十的朝我坦白:「婚禮的新娘是我妹妹的小學老師,我是剛才私下和妹妹一起去找她詢問一枝小姐的事才得知的。」
我:「在這之前呢?」
少年不好意思的撓著後腦,解釋道:「我先前有打算找警方詢問當時的人質名單,不過想也知道這種兒戲的行為會被拒絕啦……感覺找私家偵探好像又太過火了,誰都不喜歡這樣被人打探消息吧?所以我就死心了,但是沒想到今天竟然又一次和您見面了,我對您的戀慕又再度復燃。」
說完,他像是怕我多慮,又主動坦白了起來。
「如果說感到抱歉的事情,也確實有那麼一條……那個,折原先生是您的熟人吧?」
看著少年小心翼翼的表情,我忍著挑起眉毛的衝動。
所以真的和他有關?
「我擔心一枝小姐已經有男朋友了,冒然提出追求您可能會給您造成困擾……所以剛才委托折原先生去替我打探了一下您是否還是單身。」
「……是這樣嗎?」
難道說,折原臨也來會場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辦,途中碰到這位少年向他下委托,於是干脆賺了個外快?
他茫然的點了點頭,問我:「是……讓您感到不愉快了嗎?如果是這樣,我必須向您道歉。」
說著,他就將玫瑰單手捧住,沒等我攔住,他就朝我深深一鞠躬。
這就難辦了……看他的樣子好像是下定決心要認真追求我,我當然要拒絕。
沒有未來的戀慕就是使人墮入阿鼻地獄的罪魁禍首,自己已經半只腳蹋在深淵的邊緣,總不能讓面前的人也重蹈我的覆轍吧?
我斟酌著要怎麼說才能不傷這個孩子的心,然而還未等我想好托辭,我們的對話就被人生生打斷。
牆邊的門被拉開,黑色短發的女童探出頭來,渾圓的黑色眼睛在我們二人身上來回打探,試圖弄明白現在的狀況,清澈的瞳孔中倒映著我們二人的身影。這孩子的模樣我仍記在心中,一眼便認出來是在那次恐怖事件中被我救下的女孩。
當時她渾身是血,只有眼睛又黑又亮,現在換上干淨的小洋裙後不出意料是個可愛的孩子。
「……哥哥?」她對著那少年喊道,然後又看了我一眼,小鹿般的雙眸微微睜大,她小聲驚呼:「是會魔法的大姐姐!」說完,立刻捂住嘴,委屈巴巴的對我道歉:「優子說漏嘴了……」
「原來你叫優子啊。」我衝她微笑。
在恐怖襲擊中,優子的家人先一步離開了百貨商場,幸運的避開了被作為人質的命運,而優子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我因為行動不便,所以一般會避開最猛的人潮。我獨自一人下樓時,遇到了因為踩踏事件而受傷的優子,我只是用異能力將她身上的傷進行了一部分轉移。
我雖然對優子說過不要對別人提起這件事,但她那時候大約只有五歲,我沒想過她能瞞下來,所以我也沒有責備她的想法。
「抱歉,大姐姐。」小女孩垂頭喪氣的捏著自己哥哥的衣角,沒有勇氣看我。
「沒關系。」我安慰她,「我沒有生氣。」
只是,連孩子也出現的話,我用來逃離現場的說辭就得改改了。可惜我的計劃還沒實施,門後又竄出來幾個小孩子,看起來和被我救下的這女孩差不多大,是一個女孩和三個男孩,其中那個帶著長發卡的短發女孩小聲說了句「咦?」然後望向那對兄妹,問道:「優子,這是你的哥哥嗎?」
「嗯。」優子點了點頭,目光又再次飄到我身上。
帶發卡的女孩雙手握拳,眸子晶亮的也順著她的視線朝我看了過來——
「大姐姐一定就是優子說過的『會使用魔法的大姐姐』吧!」
她的話就像觸動了什麼開關,旁邊幾個孩子也跟著湊了上來,我被一群孩子用復雜的眼神注視著,一時半會兒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從這裡離開比較好了。
「優子,不可以給一枝小姐添麻煩。」少年蹲下身來,溫柔的教導妹妹。
「姐姐、姐姐——所以你真的會魔法嗎?」個頭比較大的那個孩子對這件事頗為在意,他激動的伸出手來比劃,仿佛是為了讓我將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他兩手在空中一比:「難道是像動畫片裡那樣需要『啪——』的一下變身才行嗎?」
另一個臉上長著細細雀斑的男孩子竟然就著他的話說了下去:「但是在這裡沒辦法變身吧?」
「如果能夠使用魔法的話,可以幫我實現願望嗎?」
「……元太的願望肯定是吃很多鰻魚飯吧。」
我感覺話題再這麼發展下去真的會不可收拾,只好用手撐著大腿,然後躬身告訴他們:「很抱歉,姐姐並不會魔法哦。但是,馬上就要到聖誕了,聖誕老人會給今年表現良好的乖孩子實現願望的。」
我對哄孩子這件事不怎麼擅長,只好將一切推給聖誕老人了。
這條走廊不在暖氣的範圍之內,我們幾人在這裡聊了半天,很快我就覺得冷了,吸入了不少冷空氣,我感覺喉中被冷風灌得有些發干,正想說話,卻變成了淺淺的咳嗽。
「咳咳……」
優子立刻松開她哥哥的衣角,走過來擔心的看著我:「姐姐你生病了嗎?」
「沒有。」我飛速否認,然後將手插進上衣的口袋裡企圖捂熱乎,「……只是有點冷而已。」
想到這裡,我腦中立刻構建出了逃脫方案。我這次故意用手捂著嘴做出虛弱的樣子,輕咳了兩聲,然後對小優子說:「姐姐有點不舒服,要先回家了,真是不好意思。」
接著「生病回家」的機會和孩子道別,就能順理成章的離開了,這樣我就不用當做她們的面說出傷人的、拒絕的話。
只要三島裕也夠聰明,我想他一定能明白我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孩子們的失望寫在臉上。
「欸?不能看到大姐姐用魔法了嗎?」
「魔法師也會生病嗎?」
「噓——」看起來最沉穩、一直沒說什麼話的戴眼鏡的男孩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當我看向他時,男孩扯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然後拉著自己的小伙伴說「走吧走吧,大姐姐要回家好好休息,我們也不要添亂了。」
小優子怯生生的問道:「姐姐現在要回去了嗎……優子還沒有向姐姐道謝,還有哥哥他……」女孩的眼睛再次轉向自己的兄長,和他手捧的玫瑰,即使是這樣的孩子大約也是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三島裕也保持了極高的涵養,他輕聲說道:「讓一枝小姐回去好好休息吧,優子。」
優子依然不情不願的嘟囔道:「可是,我想和姐姐做朋友……還想請姐姐到我家玩,優子知道是姐姐幫了我,優子存了很多零花錢,想把攢下來的零花錢買姐姐喜歡的禮物……」說著說著,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淌了下來,滴落在她攥著裙角的手背上。
「優子……」哥哥也只能柔聲安慰她。
讓孩子落淚不是我想看到的,更何況她也沒有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於是我走到優子身邊,雙手搭在膝前跪下,竭力讓自己保持最具有親和力的笑容。
「優子。」我說,「優子的心意我已經知道了……不需要禮物也沒有關系,優子存下來那麼多零花錢一定很不容易吧?很偉大哦,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完全存不住錢呢,你比我厲害多了呢。」
「那、那姐姐還願意來我家和優子一起玩嗎?」
「可以哦,不過還是下次好嗎?姐姐今天身體不太舒服,萬一傳染給優子就糟糕了。」
優子的啜泣逐漸弱了下去,她揉了揉自己哭紅的眼睛。
「那我要和姐姐交換聯系方式……」她紅著眼睛問我:「可以嗎?」
我心中嘆了口氣。
「好。」
優子的手機外面是一層兔子圖案的絨布手機殼,她摸出手機,小心翼翼的和我交換了聯系方式。見我在通訊錄中存下她的信息後,那張臉上的表情才轉為孩子氣的笑容,並且心滿意足的朝我揮了揮手——
「那優子要去和朋友們一起玩啦!會魔法的大姐姐我們下次再見!」
伴隨著小皮鞋噔噔噔遠去的聲音,這場突如其來的情景劇才告一段落。
三島裕也一直在我身邊,對我露出滿是歉意的表情。
他說:「優子其實是個很活潑的孩子。」
「我知道。」我說。
我從這裡朝正門外的窗戶看,外面已經飄起了雪花,今夜無疑又是個冷峻的冬夜。和優子談哈時為了最大程度的讓她開心,我將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如今已經凍得泛起了異色。我對三島說:「三島君,我要走了。」
少年的身體短暫的一滯,他應該是想起來了我方才隱晦的拒絕。
「我能問問原因嗎?是您認為我年紀不合適、還是說對我其他方面有什麼不滿意的……」
「都不是。」我說,「三島君不用妄自菲薄,我只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這樣啊……」少年如釋重負,「我明白了。只是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一枝小姐不要拒絕。這束花能否請您收下?就當做是我以優子兄長的身份所表達的微不足道的一點感謝,而不是一個追求者的身份的贈禮。」
他都把話說道這個份上了,明顯是我不收下今天就是千古罪人。於是我也只好從他手中接過這束香氣襲人的玫瑰,想著回去的路上找個機會處理掉算了。
大概時間隔得有點久,旁邊有幾朵玫瑰花瓣已經微微卷邊了。
總之先收下吧,至於怎麼處理……回家的路上慢慢想好了。
「那麼,三島君,再見。」我同他告別。
「我知道了……現在正在下雪,路面打滑,回去時請您務必注意交通安全。」
到停車場後我找到了車子,然後將玫瑰放到副駕駛上。打開手機,已經收了好些條消息。首當其衝的是大雪天氣的交通預警報告,再就是工作群裡的消息,伊地知和風間簡單說了下瑣碎的工作細節。還有風間發來的慰問。
【風間:雪下的好大,一枝小姐還是早點回家得好,已經發生了好幾起交通事故,請一定要萬分注意。】
消息在二十分鐘前,當時我還在和三島兄妹談話,自然是沒看見的。
我回復道:【謝謝,我回去時會仔細觀察路況的。】
……
……
「……運氣真糟。」
因為不明故障,我的車無法發動了。
我坐在車裡,仰著頭對著車頂發呆。車內的燈光打在車頂絨布面上,我盯著凸起的碎絨心中百般無語。
出門前有收到天冷報警,但沒想到會冷到直接把車凍出故障。
車子熄火之後先是撥通了售後電話,他們懷疑是電瓶的問題,讓我找附近的小店看看,處理不了再送到官方指定店維修。然而我打了附近的小型修理廠的電話,他們的員工上門查看後,發現不是電瓶的問題,我就只好等保險公司來把車拖走到指定的維修點。
這麼一套流程走完,時間已經飛快的過去了一個小時多。
保險公司的拖車服務沒有那麼快,好在附近有保險公司指定維修的修理場所,距離的公裡也並不遠,並且不需要支付額外的費用。
難受的是等保險公司過來的這段時間要怎麼打發。
我在露天的停車場,只要從車子裡探出頭去就會被呼嘯的冷風和飛雪按回車內。看著窗外,不由得想起兩年前讓我和前男友分手的誘因,下意識的感慨起來——
「又是在冬日的雪夜啊……」
我打開手機,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平時的這個時間我大概率在洗澡,現在只能孤零零的坐在車內和冷空氣為伴。
放在副駕駛的那束玫瑰,香氣有些淡了,包裝紙在車內的燈光下輝映層層亮光。我打開旁邊的置物屜,裡面只有用來應酬時送人的香煙,不是我以前抽慣了的牌子,我鬼使神差的拆開包裝,用手指夾住。
但是一想到五條悟會問我:「你不是戒煙了嗎?」
我拿著煙的手就有了放棄的打算。
他鼻子很靈,我要是在外面抽煙了肯定聞得出來。
想到這裡我又煩躁起來——抽了就抽了,那又怎麼樣?
他既不管這個,也不會管這個不是嗎?
然而我好幾次想點煙,動作都不怎麼利索,最終握不住這支煙,還是掉在了地上。和自己的交鋒以失敗告終,煩躁的心情此刻相較寂寞占了上風,我只好半開車門看著來往的人群發呆。
我看到停車場裡的車子減少又增多,這才想起旁邊還有幾家酒店和高級餐廳,在新宿,這個點和白晝沒什麼區別,夜晚的工作者和習慣夜間生活的人才剛剛要開始出動。
「好慢啊……」拖車不來,我也不能離開現場,只能坐著干耗時間。
我感覺自己等了好久,把卻只過去了十分鐘。夜晚的寒氣開始加重,我吸了吸鼻子,打開手機,順著通訊錄往下翻。
除了以前的同事之外,最近聯系的人全是和工作相關的,高專、咒術師、公安警察……還有就是學生們。我翻開通話記錄,果然和五條悟的記錄一騎絕塵的多。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
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是最容易胡思亂想的,比如說我開始對著通話記錄,回憶每一次撥通電話都是為了什麼事,似乎不僅僅是和他做時間上的約定、約定我們見面的時間……尤其是最近通話的頻率變高了許多,並且不是簡單的只問「什麼時候見面」這種話,而是變成了「吃什麼」或者「有沒有什麼需要買」。
又或者是「你在哪裡?」
和「你在做什麼?」
對話從極其遙遠的距離縮短到了超乎我的想像。
距離近到不可思議。
我握著手機,思考要不要給他打個電話,我就是單純的有點想他。我認為這種想念是出於寒冷、處於成年人容易在孤身一人的時候尋找一個可以寄托思念的人或者事物而產生依托感。對我來說,沒有可以回家後投以懷中撒嬌的父母,只有一座空蕩蕩的屋子,那一定要想些什麼來讓自己好受一些的話,就只能想五條悟了。
這麼說來,我這份感情究竟是戀愛還是依賴,就未免變得模糊曖昧了起來。
然而我的心裡建設還沒做好,手機竟是先響了起來。
屏幕上亮起五條悟的大名,讓我方才還在對自己的感情進行的理性分析直接瓦解,我握住手機按下通話鍵,貼在我凍得通紅的耳朵上——
「——喂?」
手機傳導的聲音自然和本人有略微的差異,帶著失真的微波,五條悟的聲音好像自很遠又很近的地方傳了過來。
「你。」他總是說到這裡會停頓一下,然後繼續問:「還在外面嗎?」
他這麼問,看來是知道我不在家了,也就是說——
「你現在在我家嗎?」
五條悟沒有正面回答,我聽見電話裡傳來門重重合上的聲音。
天啊,希望他善待我家的大門——這個人可是有不小心擰斷了窗戶把手的前科。
「你沒帶傘?」他說,「雪越下越大了,明天的積雪看上去至少夠在東京上演一場『安娜和雪之女王』了。」
「沒帶傘,反正我是開車來回的。話說『安娜和雪之女王』是什麼?」
我似乎提了個踩地雷的問題,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五條悟jk式反問。
「——不會吧,你沒看過電影嗎?」五條悟的錯愕不像是裝出來的,他說:「就是那個『let it go~let it go~』,紅白歌會上不是也播過嗎?」
五條悟竟然還忘我陶醉的唱了起來,看來對於「所有人都看過這部電影」這件事認為是理所當然的。
聽著五條悟在那頭唱的起興,我這才有了點印像。
「我好像在紅白上聽過,原來是電影的插曲啊……」
「聽起來真可憐。不過DVD我正好有哦,明天帶給你看吧。」他說完,話題又再度回到正軌,他問我:「你還有多久?」
我意識到他是指我距離回家還得用多長時間,我只好實話實說。
「稍微出了點問題。」我說,「車子沒法發動了,要等拖車過來交接然後我才能回家。等拖車到位之後,我打的回來大約要四十分鐘吧……」但是雪天的路況會更差,說不定要超過一小時了,我看了下時間,說:「大概零點左右能回來。」
「你現在一個人嗎?」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總是一個人的時候比較多的,就像現在,軟弱的心情每次浮上心頭時又被自己按下去,摒棄掉其中我認為不需要的部分,將「我自己一個人就能處理好一切」作為准則來行動。
就在這一刻,一種念頭在召喚我,使我豁然開朗。
適當的將自己的世界打開一個口子,也許會有意外收回。
我試著用調笑的語氣回答他:「是啊,我一個人。」
我說:「……你要來找我嗎?」
第三十二章
這句話從我腦中冒出時, 我就有了對他會回復我的內容產生了期待。說老實話,這麼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裡,我也沒有真的想讓他冒著大雪來找我的意思, 他的選擇無論是什麼我都認為是合情合理的。
「你在哪裡?」
聽到他的話, 一股韻律在我心中跳躍出來,希冀和驚訝中還夾雜一點畏懼。
我努力用十分平常的語氣報道:「在新宿,地址是……」
「我知道了。」電話那頭的人簡潔有力的回復了我。
他說:「我馬上就過來。」
電話掛斷之後我心想如果是從我家出發, 到這裡也要一個小時了。完全是沒有意義的跑腿,我干嘛要說這句蠢話讓他跑一趟?搞不好保險公司的拖車很快就會到了, 他過來的功夫我說不定就回家了。
一時湧上來的戀愛腦讓我做了不符合實用性准則的行為。
於是我又趕緊打開手機再次撥通他的電話,想跟他說「我剛才只是隨口說的, 你不用過來了。」
外面這麼冷,我還是不舍得讓他為了我一句一時腦熱的混賬話在風雪中奔波一趟的。
然而打過去好多次, 他根本不接,我知道五條悟不想接電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手機往口袋裡一放, 任由它吵得鑼鼓震天也不為所動, 或者惱了就直接掛斷。
我急了, 又給他發送Line消息, 指望他能看到。
【你不用出來。】
【外面還下得很大的雪呢, 保險公司的拖車應該就快到了,我馬上就能回去了。】
結果全都顯示成了「已讀」,但是他卻沒有回復。
這下我是真的不懂了, 五條悟鐵了心要過來嗎?
我放下手機搓了搓有些冰涼的手, 看著副駕駛的玫瑰花——還是不要讓五條悟看到比較好。雖然有些對不起那孩子, 也只能找個地方處理掉了……這可就糟糕了, 這麼大一捧完整的花束可以直接扔進街角垃圾桶嗎?不需要做分類處理嗎?
手機的鈴聲再次震動, 我趕忙接聽起來。
是保險公司的拖車聯絡人員, 告訴我已經在附近了,讓我把具體的位置告訴他。
「您好,我這邊是在……酒店的停車場,從正面進來的第六個車位。」
很快,服務人員就到位了,把我的車子送上拖車後,我心裡想著過意不去,又將剛才拆開沒抽的煙分了些出去給他們。其中一名工作人員看起來不過五十多歲,頭發卻花花白白的,收下煙的時候露出來凍得干裂發紅的手,上面的褶皺如同撕開紙時的毛留。
「小姐,今天真是不走運啊。」他看了我的車一眼,「這是我們今晚接到的第四單了,小姐是最後一單,上一單送的位置比較遠,所以來得遲了些。」
「沒什麼。」我站在外面,抱著那束玫瑰,手不能揣進口袋裡取暖,冷的要死,和他們說話反而能適當幫我分散一下注意力,我說:「你們才更辛苦。」
「要養活一家老小嘛,不如說還得感謝這壞天氣……但是對你們車主來說肯定不希望聽到這種話吧,哈哈。」他應該是很在意我手中的這一大束光澤奪目的花,好幾次說話時都往上面掃,終於在我們說了幾個來回之後,他感覺時機成熟了,問出了令他在意的問題:「小姐,這花是男朋友送的嗎?這麼冷的天他讓你一個人在這裡等保險公司的救援嗎?」
大叔的提問過於耿直了,我只好說:「我沒有男朋友,您誤會了。」
大叔則是翻出一個「少來了」的表情,說:「花總不可能是自己買給自己的吧?大叔我啊,雖然中學的成績不怎麼樣,但是上面寫的『Love Forever』還是認識的……啊,難道說是小姐買來要送給男友的?現在流行給男孩送花的嗎?」
我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還沒等我解釋,大叔又興致盎然的說了起來:「我知道了!小姐。」他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這裡是新宿……所以小姐等會是要去歌舞伎町?這個是送給……嗯,那個的禮物嗎?」
大叔超群的想像力和自來熟著實令我震撼了。
他想說什麼?
他是不是以為我要去歌舞伎町玩牛郎……然後這是我送給牛郎的禮物吧?
被誤會是男朋友的禮物和誤會是牛郎的禮物可是天差地別的兩個概念,如果是前者我就不解釋了,如果是後者……
總之先讓他別胡思亂想了!
「您真的誤會了,其實這是別人送給……」
「啊,找到了。」
像孩子尋找到了游戲中的新大陸,對著電視屏幕發出小幅度的驚呼,五條悟的聲音不知怎麼從我背後不遠的地方響起來。
不不不,一定是幻聽吧——
這才過去多久,二十分鐘?
「終裡?終——裡——?」
聲音越來越近,這如此節律的、和充滿五條悟個人風格的喊話讓我意識到這不是我腦子被低溫凍壞了產生的幻覺。恰好面前的大叔也順著往後方看去——
下一秒,我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用手臂搭上,溫暖的氣息從後背貼了上來。五條悟竟然是直接掛了上來,然後貼到我耳朵旁邊,客觀的陳述事實:「你身上好冷啊,不會一直站在露天之中吧?」說完還用臉去接雪花,完後還評論一句:「這雪可真誇張。」
哦……完蛋了,手裡這束花還捧著呢。
不管五條悟問不問我這件事,我都感覺不知道如何作答了。如果他問,我要怎麼回答?如果他不問,那我這顆矯情的心不就不免要失落了嗎?
我一陣目眩,心想剛才怎麼就沒把這玩意兒塞進後備箱裡跟著車子一起送上拖車?
「唔?」五條悟柔軟掉頭發擦著我被夜風吹亂的鬢角,和凍得僵硬的耳朵。窸窸窣窣的發絲讓我冷得失去了知覺的耳朵再度發熱起來,他垂下頭來,這麼一動,接觸面又產生了叫我心中一緊的摩擦。
「……玫瑰?」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離開,我握著玫瑰的姿勢也變得不那麼緊巴巴的。
五條悟就這麼直接上手摘下來一片花瓣,捏在手裡觀察,然後笑著看著我說:「難道是送給我的?」
我說:「……不是。」
……真是要窒息了。
我立刻扭頭,就對上大叔看熱鬧的表情,臉上還寫著「果然如此」。
……他是不是還在陷入他奇怪的誤解之中?
不會把五條悟當成是歌舞伎町牛郎了吧?
「是小姐的男朋友?」
我咬著牙微笑,本來想說「是同事」,但異性同事一上來就這麼勾肩搭背,在大叔眼裡鐵定是欲蓋彌彰。一時間弄得我想不到合適的詞了。
除了男朋友、同事、還有什麼?同居人嗎?
但是聽說也有不少會在歌舞伎町和包養的牛郎同居的人……怎麼偏偏會產生誤解的詞彙全都在這一刻出現了?
我自暴自棄了,說:「不是,我只是偶爾會給他做飯吃而已。」
還好這時候車子已經裝載完畢,他們要離開了。而大叔臨走前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就像在說「不要沉迷於牛郎」似的……
「那個大叔怎麼用這麼奇怪的表情看著你?」五條悟莫名其妙的望著拖車離去的位置。
我放棄思考,索性開始胡說八道起來:「……可能是我長得像他女兒,這麼晚又是這麼惡劣的天氣在外面工作,可能是想家裡的孩子了。」
說完,我就抱著玫瑰打算往停車場外面走。
五條悟大步走在旁邊,猛地來了一句:「那個大叔的女兒像你這麼漂亮嗎?」
我被他的直球發言一擊必中,差點腿都軟了,呼吸為之一促,說:「什、你在說什麼啊……」
五條悟這種沒事就蹦出來讓人心顫的話,無論多少次我都感覺習慣不了。
沒有人不喜歡聽到贊美的話,尤其是從自己喜歡的人嘴裡說出來,更是叫人心弦大亂。
我只能轉移話題,避免被他牽著情緒走。
「你怎麼這麼快就過來了?這才過去二十分鐘吧?」
「飛來的。」五條悟言簡潔的作答了,他又掌握了優先權,問道:「在這裡等了多久?」
「我沒算過,好像兩三個小時。」
「保險公司和拖車公司的工作效率也未免太慢了吧?」五條悟說,「也難怪你冷得像剛從冰箱裡撈出來的酸奶盒。」他看向我的耳朵,評價道:「全部是紅色了,比上次看到的時候還要誇張。」
說完,很自然的用手捂上我的耳朵,還用掌心蓋住蹭了兩下。
這不是比上次還要犯規了嗎……
「……好暖和。」
「是吧?」
五條悟似乎很享受這種做法,我走在前面,他就像個大號的背後靈,兩手蓋著我的耳朵跟在我背後,我走幾步他就走幾步,也難為他一雙長腿不能盡情邁開,只能走小碎步。
我耳邊的風被他擋得嚴嚴實實,但他的雙手只能暴露在外了。我終究是不太忍心,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說:「放下來吧。耳朵已經很暖和了,謝謝你。」
五條悟縮回手,離開前還很好奇的捏了下我的耳垂。已經被他溫暖到回復了知覺的耳朵,感受到他的手指貼著側頸時候摩擦的質感,他完全松手之後,我的躁動才重歸於平靜。
我都已經搞不清我到底是因為什麼暖和起來的了。
「現在回去嗎?」他問我,「還是今天就住在外面?」
我在冷風中縮了縮身子,問他:「明天的工作呢?你早上不是還要去高專嗎?現在已經十二點了……從這裡過去高專很遠的。」
五條悟語氣輕浮的說:「沒關系~沒關系~明天不用去高專,請悠閑的睡到午後再去工作吧~」
「那可不行,我明天早上還得去一趟高專,有工作。」我說,「這倒是有點頭疼了……沒有車的話還是不大方便。」
「什麼工作?」
「似乎是工作會議,伊地知先生說這次工作很重要,會有幾位輔助監督進行分工,同時跟進工作。」
「啊……我知道了。」知道內幕的五條悟說,「是上次的連環跳樓事件,雖然警方那邊偵破了,但是又在其他高中發生了同樣的案件。原本只是補習班成員限定的學業御守似乎流通到了他們的學校之中,已經有三、四所高校的學生遭殃了。但是受害者範圍較廣泛,警方又開始施壓了。」
「可上次不是確定了沒有咒靈嗎?也沒有任何詛咒的痕跡。」
「警方想雙管齊下。」他說,「再加上上頭的老人們總是喜歡疑神疑鬼,輔助監督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可以隨時補充的消耗品,派出去多少都無關緊要,更何況這次的事件他們認定和詛咒關系不大,所以借出去的輔助監督他們只當是給政府賣個面子。」
「難怪會讓我這種不成熟的職場新人參與。」我說,「果然只是為了打下手和表示咒術界的態度啊。」
「差不多吧。」他說,「你明天會議的時間是?」
「十點。」
「真早啊。」
「十點還早嗎?」
「嘖。」五條悟用這個短促的音節表達了他的態度。
看到他一臉悠哉輕松,想到他說明天不用去高專,我好奇的問:「你不是教師嗎?不去給孩子們授課不要緊嗎?」
「我有其他的重要工作要同時處理,明天會讓其他人負責他們的課外實習。說起來,這原本是要落在你身上的工作,但是車子沒法用的話就只能讓伊地知或者其他的輔助監督來辦了。」他說,「不是什麼大問題,今天好好休息吧。」
他迎著風站在旁邊,不知為何沒有帶墨鏡,眼罩被他取了下來掛在脖子上,被風吹得飄起半邊,前面則是貼著他的脖子,把喉結的形狀勾勒了出來。
我低下頭不看他,回答他最開始問我要住下還是回家的問題。
「已經很晚了,就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下吧。」
我並沒有什麼旖旎的心思,單純是因為冷得受不了了。
「我想趕緊去洗個熱水澡,好冷。」我被寒氣推動著說出自己的真心話,「讓你這麼冷還跑過來一趟……抱歉。」
他張揚的臉上露出無語的表情,說:「事到如今還在說這個嗎?」
然後一手摸上我頭頂,揉了揉我的頭發,說:「旁邊的那條街就有家店,要不今天就住在那邊。對了,你晚上想吃點東西嗎?」
「不用……我會消化不良的。」我說,「你如果餓了就自己吃吧,不用管我也行,我沒什麼食欲。」
對話時我一直避開看他的眼睛,我等著他問我關於這束玫瑰,這束寫著「Love Forever」的玫瑰代表什麼,無論他懂不懂,或者是有什麼誤解,我都樂於聽他朝我表述,但我害怕他對這件事毫無關注,然後就此揭過。
「等等。」
我的心高高懸起——
是要說玫瑰嗎?
五條悟一手伸進我的口袋裡,將包裝已經拆開的那包煙取了出來,打開盒子後看到裡面近乎半數都是空蕩蕩的,他用力關上蓋子,紙盒都有點凹陷進去了,然後沒有還給我,而是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你等待的時間不會一直在抽煙吧?」他用看稀奇事務的口吻驚嘆道:「居然半盒都抽完了?」
我感覺自己像被抓老師抓到抽煙的女高中生,我矢口否認:「我沒有,都是送人了,給剛才的大叔和他的同事了。」
五條悟高高的將煙盒拋在空中,然後飛速一把用手奪過。
「……你在耍帥嗎?」我並不確定的吐槽道。
「Good looking guy不需要耍帥。」五條悟眉毛一挑,說:「這個——我沒收了。」
他將煙盒整個放進上衣的口袋裡,口袋立刻鼓了起來。
所以那天我在家抽煙,剩下的一整包煙也是給五條悟收起來了嗎?難怪我怎麼都找不到。
我恍恍惚惚的想著——難道說,他還挺關心我的?
抱著這種錯覺,我凝望他在雪中的表情。
飛雪快同他的發色融為一體了,乍看之下,頭發的銀絲在夜裡卻比雪更加凸顯。不知為何,我想到曾經在書中讀過的這麼一句話:「說是日本把雪的精靈稱之為雪女,西方的童話裡指的是年輕男子。」
那書中還道:「您穿著制服的颯爽英姿,正如勾引我的雪之精靈,融化在您的俊美之中,如同融化在雪裡凍死一樣的幸福。」
此時此刻,看著穿著一身制服,佇立於雪中的五條悟,我竟然微妙的對書中的這段話感受到了共鳴。
五條悟嘆氣的聲音,比起清晰溫柔的嘆氣,更像是沉悶的呼出一口氣。
他說:「既然自己說要戒煙就好好貫徹到底,即使是低沉和郁悶的時候也有其他的辦法緩解吧? 」
「比如?」
「唔——比如看『安娜和雪之女王』的DVD?」
「你真的很喜歡這部電影啊。」
今天到底提到幾次了?
五條悟說著,像是炫耀起來:「不喜歡的話,我還有不少其他的好貨哦……」說著報了一通我聽過或者沒聽過的電影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他原來有如此數量眾多的藏品,看來我收集的泳裝寫真數量已經落了下風。
我們每走一步,都伴隨他興致盎然的聲音,玫瑰的事卻是怎麼都沒有提起過。
算了算了。
抱有這種期待純粹是我太白痴了。
我們已經走到了臨近街邊垃圾桶的位置,玫瑰仍有殘余的香氣,我想著就這麼丟掉算了,然而手剛抬起來,就被五條悟一把制止了。
夜晚的霓虹燈光似乎沒法打破他瞳孔中碧海藍天的配色,其中流轉的光華永遠和我初見時一樣惹人驚嘆。在這叫人無法抵觸的美之中,我也不自主的揚起頭顱凝視他,用眼神詢問他的意圖是什麼。
五條悟伸出手,半邊身子攬著那束花,我的眼裡只有夜晚的墨色、雪落在我們之間的白色、綻放的紅色、和那雙眼睛彙聚的光芒——
等到我心中的亢奮逐漸平復,我等待著他的下文。
「就這麼丟掉不是挺可惜的嗎?雪中玫瑰意外的美麗啊——」
他探出手指包裹住一朵還未完全展開的花苞,用拇指的前端按著花瓣往外翻開,就像是要用他的一己之力讓其綻放出全部的身軀。
他說:「如果是那條紅色的裙子會更搭吧?」
我意識到他說的是出門前他極力推薦讓我換上的那條裙子。
那朵花在他的玩弄之下徹底綻開形狀,他爽朗的說:「這樣看起來順眼多了。」
我們的目光今夜首次在夜幕下交彙。
「——玫瑰,是別人送給你的嗎?」
第三十三章
分明我一直在等待他這句詢問, 可他問出口之後,我又發現自己沒有想好應對的方法。
算了,一切隨緣, 實話實說最好。我不是能在他面前完美的說謊的人。
「……是別人送的。」
我盯著他看, 感覺心裡別扭的要命。
其實我也有想過說是新娘的捧花,但是包裝紙的顏色瞞不過去,五條悟哪有這麼好糊弄。
如果這真的是新娘捧花那就好了, 純白無瑕的新娘所帶來的祝福之花,搞不好真的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五條悟不再玩弄那朵花苞, 他竟然又接著問了下去:「在婚禮上嗎?你認識的人送的嗎?」
我想看他的表情,但又怕自己會錯意。戀愛中最容易產生的錯覺就是:他在問關於我的事, 他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這種錯覺一旦被戳穿絕對比什麼都要傷人。
我開始從頭給他解釋這一切,我耐心的說:「還記得我前幾天跟你提過的, 兩年前的恐怖襲擊事件嗎?在事件中,我用能力救下來一個小女孩, 這是他哥哥送我的。他說他一直在找我, 今天的新娘是他妹妹的老師, 沒想到能在婚禮上再次見到我……玫瑰是他中途跑出去買的。」我用手撥弄著上面寫著永恆之愛的卡片, 說:「就是這麼回事。」
五條悟唔了一聲, 然後從我手中抽走那張卡片,嘟囔道:「所以是告白麼?」
我還沒回答,他自己就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特地選了愛意濃烈的大紅玫瑰, 還用附贈一張寫滿炙熱心情的卡片, 絕對是告白吧?」
「是哦。」反正已經都說得差不多了, 我索性全盤托出, 「我被那孩子告白了, 他向我告白的時候語氣、態度、每個動作都誠懇得要命。」幾乎是想盡可能的在我面前做到滿分, 但是害羞到耳根子和臉都紅了,這算是少年人獨有的青澀可愛吧?
畢竟只是個純情的高中生呢——我想到這裡,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欸——」
五條悟將我手中的那束花直接接了過去,放在旁邊花壇的矮牆上,問我:「是年紀比你小的孩子?」
我說:「他還只是高中生。」但是告白時候的氣勢非同尋常,我要是也有他那種堅定不移的信心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吧。
「現在的小鬼真是不得了。」五條悟莫名感慨了一句,「你果然拒絕他了吧?」
「我拒絕了——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和高中生談戀愛啊。」
年齡和經歷都是橫在我們二人之間的一條裂谷,這種事情不是靠所謂的愛就能解決的。
高中的時候搞不好還會幻想和溫柔得體的成年男性談戀愛,一旦步入社會,見識到身邊的大部分異性之後,最後一絲不成熟的幻想也會被打破得干干淨淨——完美的戀愛肯定我想是只存在於小說、漫畫、電視劇裡的。
我看向五條悟,對他剛才的話很是在意,我問:「為什麼要說『果然』?」
五條悟篤定的聲音響徹我腦海:「只是單純這麼覺得而已。」說完,他指著那束被他扔在一旁的花,問我:「要丟掉嗎?決定權在你手裡。」
我看著那束低垂的花,總覺得五條悟的問話就像在指著兩個不同的方向:是徹底放棄掉那個小追求者,還是仍然留有一絲余地,未來會有選擇他的那麼一天?
對我來說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處理掉吧。」雖然有些對不起他,可是一旦留下,就像是在給自己留余地,會給我一種這段感情如果失敗,我好像還能有退路的錯覺。不干不淨對雙方都是失禮的。
我心中默念抱歉,看著花被扔進了垃圾桶裡。抖落出來的幾片花瓣散在地上。
我們在附近找了位置住下,我本來以為五條悟還會去吃點什麼,但他並沒有。我困得眼皮子近乎要直接闔上了,模模糊糊之中洗完澡就把自己扔進床上,讓柔軟的被子擁抱我滿是疲憊的身體,心中連連感慨床是這世間最偉大的東西。
我將自己縮進被子裡,幾乎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五條悟卻不知為何在此刻發問,他走到我旁邊,手放在被子凹進去的位置,問我:「你剛才說『用能力救下那個女孩』是怎麼回事?是說你能夠轉移傷害的異能嗎?」
我隨口一提,沒想到卻被他捕捉到了,我只好揉著眼睛把被子往下扯了點,露出半張臉強忍著困意和他交流。
「……嗯,那孩子被下樓梯時候的人流衝散了,受了些傷。」
我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就見到了意識近乎昏迷的優子小妹妹,我不懂醫理,但見到她身上因為踩踏留下的傷和微弱的呼吸,我一度以為她會就死在我懷裡。
我說:「我……救下了她。」
我的含糊其辭瞞不過五條悟,他玩著我露在外面的頭發,放在手裡彎成環形。
他說:「你用異能力轉移了她身上的傷。」這次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了。
「嗯。」我掙扎從被子裡抽出手,想按住他囂張的扯我頭發的那只手,結果被他靈巧的躲開。
五條悟直接說出自己推斷出的事實——
「她傷得很重,所以你用能力強行幫她撤走了一部分傷口,撐到恐怖事件結束後救護車來。」
不知為什麼我感覺自己像在接受批評,他十有**是全都猜到了——
「你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說,「既然是四周無人的環境,又是恐怖襲擊的現場,能讓你轉移傷口的對像並不多吧?最合適的人選不就是你自己嗎?」
就這麼被他拆穿,我也只有點頭承認的份了。
五條悟頭發上還墜著些水珠,他探出身子說話的時候那些水珠就從我面前墜落,反射著屋內的燈光,最後包裹著冷空氣墜落在我的床上。
他問我:「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可能沒想什麼。」我說,「硬要說的話……只是覺得我幫她分擔一半痛苦,她就能活下來了,這不是一樁賠本買賣。她還那麼小,不應該死在這裡——更不應該死於不合理的暴力、死於巧合死於運氣。」說到這裡,我用壓在側邊的頭發蹭了蹭枕頭,我說:「雖然很蠢,也可能只是我的自我滿足,但我那一刻只是想這麼做,就去做了。」
「欸……不疼嗎?」
「疼得要死啊。」
五條悟剛洗完澡,身上溫度很高。他把手覆上來,掌心貼著我涼涼的臉頰,他說了句:「好涼快欸。」然後很是得意的來回交替著兩只手,把我當冰袋用。
蹭了兩下之後,他又倏地問我:「不後悔嗎?」
在倦意、被窩的溫暖、和他手掌的溫度三重交加之下,我蜷縮起身子,像碎碎念一般說著當時發生的一切:「……有時候做出選擇的瞬間並不一定是清醒的,只是遵循『我想這麼做』的本能罷了,個人英雄主義絕不是像我這樣魯莽的行為,傷口到自己身上的剎那疼痛使我從自我陶醉中清醒了過來,搞不好我還會後悔……可是只要忍過去了,就開始慶幸自己的選擇。」
只要有一瞬間覺得「我好像做了正確的事情」,哪怕這不過是自我意識過剩所產生的自我滿足,那時候所承受的苦難也是有意義的。
我眨了眨干澀的眼睛,繼續說道:「優子——也就是那女孩,她的父母承擔了我的醫藥費,我懇求他們不要將我的事情說出去,他們大方的同意了。」
「事實上,他們也的確做到了。」五條悟說,「他們肯定是有你的聯絡方式的,卻連自己的兒子都沒告訴過。」
我悶在被子裡笑了起來。
「是啊。」
「你笑什麼?」
「啊……我只是想到,這幾次使用能力,都和『在自己身上制造傷口』逃不了干系。」我說,「我的能力可以作用在其他人身上,比如說將A的傷口轉移到B身上。我會感慨這份能力的可怕,這種能力會給我帶來一種『我能夠對他人進行裁決』的錯位感,一旦產生什麼歪念頭,就會一整個偏離正道。」
「——裁決嗎?」五條悟呢喃道。
也許是平時和他相處太久,沒怎麼看到他動手的樣子。他如今蹙起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麼,我才想起我面前這個人不就是擁有著足以成為裁決者的力量的最強者嗎?
擁有力量和駕馭力量是兩件事,如果內心無法支配這份力量,最後反而會被其吞噬吧。
如此說來……
「五條先生。」我打從心底裡對他產生了佩服,「真厲害啊。」
「啊,我是最強嘛。」他挑起眉,對這句聽得耳朵都長繭子的誇贊做出自信滿滿的回應。
這種獨一無二的神采飛揚和意氣風發,無論是多少次都讓人晃神。
我勾起嘴角,順著他的話繼續說:「不單單是『能力最強』這件事。」
和他講著講著,我都快清醒了,干脆從被子裡爬出來將就著用枕頭當墊子墊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擁有力量卻不被力量操縱……能夠保有自己的靈魂無論何時都不動搖,不讓力量凌駕於本心之上,不放任自己蔑視道德倫理胡作非為……這可比單純的『強大』要困難得太多了。」
五條悟卻是反問我:「欸——在終裡看來,我是這樣的人嗎?」
「啊……我只是覺得這樣去使用力量會比較有意義?」我說,「也可能是因為,我是弱者,假設我有了超規格的力量,我會希望自己成為這種人,這是一種非常理想的狀態,但也只是理想,現實中卻會有各種無法跨越的困難。」
五條悟卻說:「將強大這件事賦予太多意義本身就是錯的,不要什麼都往有沒有意義上面套。」
強大真的是百利無害的好事嗎?
這誰說得清。
「這只是在我的視角看來的,事實如何要問你自己啦。」我說,「完美也好,不完美也好……或者我說錯了也好,總之你很強,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抱歉,我說了一大堆沒用的話,我只是有些顧慮,關於我的能力。」
意志力不夠堅強的我,最恐懼的就是被自己所擁有的力量我的折斷靈魂。
一旦意識到這份力量不僅能救人,也能傷人,我就不免考慮其糟糕的後果來。
趁著夜晚是容易讓人坦白的時刻,我說:
「如果、假使我做了什麼違背道德、傷天害理、對他人進行損傷的不可原諒的事——」
我當然希望不要有那麼一天,但凡事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不是嗎?
時間過了很久,他的手已經溫了下來,我牽起他的手,有那麼一瞬間,腦中炸裂出無數的場景,全是關於不好的未來的。
「如果我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我捏了捏他的指尖,然後說:
「請你第一時間阻止我吧。」
「如果不行的話……」
那就把我處理掉。
然而我這句話還麼說出來,就被五條悟直接打斷了,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個話題。
「別說這種話,自己都放棄自救是要怎麼辦?」
我看著他認真的表情。
點了點頭。
「說的也是。」
……
……
第二日早晨我們各奔東西,為了趕時間,我只能起了個清早往高專去,從市區打車過去倒不算麻煩,回來的時候只能依靠我可靠的同事了,抱著僥幸心理。
不知為何我們又在吃便利店的飯團,他口袋裡還有店員塞給他的一支巧克力,五條悟大大方方的拆開和我分享了,睡眠不足讓我頭疼,所以也沒心情糾結這巧克力的來歷,老老實實的接受他的投喂。巧克力當然是好吃的,但是混合著飯團的米粒和碎海苔一起在口腔裡,就變成了微妙的味道了。
「我要去一趟橫濱。」他說,「你之前是不是在那裡工作?」
「有過一段時間。」我本來想說「注意安全」,但是一想,遇到五條悟還不知道是誰要注意安全……
只好拐彎抹角的說:「橫濱的治安不太好。」
五條悟這次學乖了,沒把吃完的飯團紙塞我手裡,而是老老實實的和我一路走到車站旁扔進了垃圾桶裡。
「是嗎?」他很隨便的應了一句,走了幾步,又補上來一句:「我大概半天就回來了。」
我說:「我還以為是長途出差呢。」
「如果你今天的會議是我知道的那個事件,你也逃不開出差的命運。」
「……不會吧?」
「畢竟所謂的『學業御守』在學生們之間流通得很快,不僅是東京,其他地區也有潛在受害者,或者已經遇害,但是我們還不知道的例子。雖然我不想說這麼黑暗的話題——職場的新人是最有可能被使喚到最遠的地方跑腿的。」
說完,五條悟雙手一比,指著我,用一副你中大獎了的表情道:
「唔——沒錯,就是你啦。」
很難反駁……
「可是這就頭疼了啊,我的車至少後天才能用。」
「沒關系沒關系~」五條悟說,「明天應該還要處理文書上的手續,因為不是突發事件,所以要提前向政府進行調查申請備案,正式的搜查工作最快也要到後天了。」
「臨近年關,蠢蠢欲動的家伙們變多了,托他們的福我也不得不好好工作了,去年一直到節日還在加班,這種生活可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我狐疑的看著他:「……你……加班?」
「其他人加班。」他直接是一副「你在說什麼鬼話」的表情,光速否認了:「我當然沒有。」
「別說這麼可怕的話啊……如果要加班,我肯定會是其中的一份子。」我捂著太陽穴,「希望你的預言千萬不要成真。」大冬天的,又是節假日,竟然還要加班什麼的,光是想想就感受到了絕望。
到了車站,我要和五條悟道別了。
臨走前他甩給我一個小盒子,我才發現是我的藥盒。
「你昨天沒帶。」他說,「忘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謝謝。」
說完,他就走了出去,直到我們隔了有好幾米遠,五條悟突然轉過身來,用手比在嘴邊,對我喊道: 「對了對了——」
這下不僅是我,就連從他身旁經過的路人都不自覺扭頭望向他。
五條悟一米九的高個子和一看就異於常人的打扮,讓他在人群中醒目得一眼就能看到,鶴立雞群的五條悟對我喊道:「你收藏的泳裝寫真我給你賣掉了——」
我差點腳下一空,當場去世。
周圍的人目光「唰——」的聚集到我們身上,我恨不得現在就把自己臉捂上。
五條悟生怕火燒的不夠旺,又添上一句:「店家說你有不少絕版珍品,超——厲害——的——!簡直是收藏家級別——」
喊那麼大聲做什麼啊啊啊啊!!
絕對是故意的!故意的吧!
我有哪裡得罪他了嗎!!!
惡作劇完心滿意足的五條悟整個人化作了Q版小人,用果凍一樣可愛的聲音說:
「再見~我走了哦~」
你趕緊走啊!
第三十四章
「久等了。」伊地知站在白板前, 手中還握著兩張文稿紙,在我們桌上的同樣是關於這次事件的資料,除了我之外, 還有幾名不認識的同事, 大家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西裝,導致整個會議室都顯得分外沉悶。
我轉動著手中的中性筆,看著伊地知將幾張照片釘在白板上。
「除開先前跳樓自殺的受害者, 新的受害者又有四名被發現了,全都是在學校的天台跳樓自殺。」
其中一位同事舉起手來, 問道:「我有件事不明白——」他指著其中某張照片,說:「第二位受害人和第三位受害人是同一所高中的, 並且間隔了兩天時間,第二位受害者自殺後, 校方不是應該迫於壓力提早將天台封鎖嗎?」
「這也是問題之一,校方分明鎖死了天台, 並且用鎖鏈纏住了把手和鎖, 照理說是不可能從樓梯口上去的。然而第三位受害人墜樓時是有諸多目擊證人在場的, 均可以證明他是站在天台頂層一躍而下的。」
「也難怪他們會疑神疑鬼。」同事B低喃道。
「請大家看手裡的資料, 現在已經確定出現死者的四所高校都位於東京都內, 除此之外還有潛在的可能受害者,東京以外的地區已經由警方先一步進行調查了。」他說,「我們先處理好這邊的工作, 然後繼續配合警方行動。」
其中一名舉起手來, 問道:「提問——不是應該讓警方配合我們行動嗎?」
伊地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說道:「這次情況比較特殊, 上面的人也有自己的安排。總之, 接下來的工作我們來分配一下……」
在一系列的講解徹底結束後, 我從前輩手中拿到了一份工作計劃書和詳細資料。五條悟說的黑暗職場事件並未發生,善解人意的前輩們自告奮勇去了更遠的地方,而是將一看就知道最簡單的活兒留給了我,我一方面感慨大家都是好人,又在想我什麼時候才能完全獨當一面,成為和他們等位置的、成熟的輔助監督。
走出會議室後,其他幾位同僚已經分別朝不同方向離開了,我抱著文件還沒想好往哪走,伊地知前輩關上會議室的門,竟是看穿了我有心事,主動問道:「怎麼了?工作上面有什麼還沒弄清楚的地方嗎?」
「沒有,您解釋得很清楚。」
伊地知前輩雖然平時並不是強勢的性格,但是誰都不會否認他在工作上細致認真的態度。無論是什麼細節的位置他都盡可能的講解清楚了,不存在遺漏。
工作能力上叫人無可挑剔的可靠。
面對這種前輩,我也袒露出真實的內心:「我只是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希望自己能早點獨當一面。」雖然受到大家的照顧,但絕不能把這當成是理所當然的恩惠。
伊地知像平時那樣發出了一個虛弱的氣音,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貼著自己的眼鏡往上推,一本正經的問我:「一枝小姐對輔助監督的工作是怎麼想的?」
我說:「協助和監督咒術師完成工作?」
雖然「協助」這個範圍非常的廣泛,而且「監督」似乎也未必是真的有所謂的監督權,總的來說更接近於一個綜合的後勤崗位。
「輔助監督的傷亡率,在入職資料中清清楚楚的有寫到。」他說,「咒術師因為數量罕有,所以傷亡率居高不下。而輔助監督的人數雖多,傷亡率同樣不低,這是由於其性質所導致的。我知道,比起其他的工作來說,輔助監督本身並不起眼,而且十分平庸、普通。傷亡率乍看之下也只是數字,無法感同身受……但,它確實是存在的。」
「我能明白一枝小姐迫切的想要成長,成為一名出色的、獨立的工作者的願望。但是在此之前,作為前輩,我們同樣也有責任進行正確的引導,以及在你完全成長起來之前給予適當的保護。這是讓你在前期累積更多的經驗——留存於你身體中的經驗能夠讓你磨練出應對危險的技巧,總的來說,能夠減少傷亡的可能性。」
「——所以,還請不要心急,這絕對不是過保護。是為了能夠走得更遠,而必須要進行的培訓。」
我咀嚼著前輩作為過來人說出的這番話,即使是再怎麼愚鈍的人,也能從中感受到實打實的關懷。反倒是讓我覺得自己太急功近利,對自己魯莽的行為感到了害羞。
自此,我深深的朝他一鞠躬——
「非常感謝您和其他前輩。」
在他削瘦的、疲憊的臉上露出了平穩的微笑。
……
……
從高專離開後,正好也有同事要回市區,就麻煩他捎了我一程。伊地知前輩把風間先生要資料也一起給我了,他們在群裡面簡單溝通了一下時間,如果今天方便的話 就直接面交資料。
風間先生那邊很快就回復了。
【風間:下午大概一點鐘可以嗎?】
【我:好的,還是在市政廳見面嗎?】
【風間:一枝小姐現在在哪邊?我正結束了手上的工作,可以約一個近一點的地方見面。】
互相通報了地址之後,竟然距離我原先工作的位置很近,如果是那附近的話,我們完全可以約在咖啡廳旁。
同事的上田智子小姐似乎和我依舊同路,可以將我送到波洛咖啡廳前的十字路口處,我當然是連連感謝。
下車時,她拿起手機笑著問我:「一枝君,我們來交換聯絡方式吧?」
我受寵若驚的和這位和藹的前輩交換了Line還有手機號碼,智子小姐要大我三歲,獨身,似乎是和某位同僚秘密戀愛中——這些情報我也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咒術界就這麼小,外加人丁稀少,一點花邊新聞很容易傳得人盡皆知。
「對了對了,把一枝君拉進我們的女性聊天群好了。」她拿起手機點了幾下,我很快就收到了推送——
我被她拉入了聊天群,群名叫「咒術系女子相談會」。
她挑著眉毛揚了揚手機,得意的說道:「如果有職場戀愛的打算,可以和大家一起進行煩惱相談哦。哪個男人不太行啦……哪個男人性格糟糕、哪個男人對女朋友最體貼、哪個男人水性楊花……讓你在戀愛前就斷絕一切後患,這個群就是這麼一個大型八卦集中地,不過偶爾也會出現一點像樣的情報。」
「那,我就說到這裡咯?」她說,「你接下來還有工作吧?加油哦。」
於是,在往波洛咖啡廳的這段路上,我一邊走一邊刷著手機。
群裡的消息刷得飛快,雖然前輩說是戀愛和社交相關,但也有不少涉及到工作方面的情報,意外的能學到些新人不知道的知識。
就在我津津有味的看著時,突然有人起了這麼一個話題:
【說起來今年就快過完了……年榜是不是很快就會出來了?】
【年榜啊……第二名你們都想好給誰了嗎?】
【果然還是七海先生吧?除了他我也想不到其他人能夠坐到第二位了。】
他們就這這個話題說出了一個又一個我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名字,然而提到的諸多名字裡,唯獨沒有五條悟的。
我好奇的打出了在群裡的第一句話:
【請問,年榜是什麼榜單?】
【哦呀?是新人?誰拉進來的,我們最近有新人嗎?】
【不知道,京都這邊沒有,大概是東京的吧?】
【年榜就是……「想要和他結婚的男性排行榜」、「絕對不要和他結婚的男性排行榜」、「想要和他成為戀人的排行榜」、「以及絕對不要和他戀愛的排行榜」四個榜單哦。】
【建群以來已經評選過三次了。】
也就是說這個群至少存在了三年以上?
我把消息往回翻,看到其中一條後,我又問道:【為什麼是從第二名開始排?】
【啊……這個嘛,因為第一名……】
【第一名就是那個啦……】
【嗯……對的,只有那個人啦,無論是紅榜還是黑榜都穩居榜首從未變過的存在。】
我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敲著鍵盤的拇指再次點進對話框,開始輸入:【「那個人」是誰?】
在我問出這個問題後,群裡有短暫幾秒的靜默。原本大家發消息的頻率就像墜落到地上的雨點,頻繁到要不停的往回翻才能看得清,而我的提問就像一道明顯的分界線,在這之後無人作答。
【你是新入職沒多久的吧?】
【是。】
【「那個人」……就是那個人啦!獨一無二的那個——】
【「最強」。】
我收回放在屏幕上的手,心中浮現出的只有「果然如此」四個字。
紅榜和黑榜都常年穩居首位,這不就是在女性心中地位非常微妙嗎?究竟是愛是恨,是喜是憎呢?五條悟似乎在任何場合都是被劃為「獨一檔」的那個存在,其特殊性不亞於從茫茫海水中撈出了一粒璀璨奪目的碎金,任何東西都無法掩蓋其光輝。
可是,我太好奇她們評選的原因了,只好又開始輸入問題:【欸?為什麼?】
說到這個,她們就來勁了——
【這要說起來原因也是各種各樣的嘛……上紅榜的理由很簡單,無外乎是其外在條件太過優異,不管是戀愛還是結婚都是萬裡挑一的珍惜存在。】
很快就有人在後面補充:【比如力量很強大啦。】
【再比如——家境優越,物質條件天生就和大部分人不在一個檔次了。】
【又帥又有錢。】
的確,只看這些條件,說沒有人喜歡他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黑榜也長居第一,證明大家在對五條悟的婚戀情況的看法上高度統一。
【那黑榜呢?】
【性格叫人難以消受……只是同事關系的話就算了,倘若是以戀人和未來的婚姻對像作為參考標准實在是使人憂心。
】
【有嗎?我覺得性格還好哦。】其中一名說了不同觀點,【只是御三家的環境很復雜嘛……也沒有說他們不好的意思,只是和我自小受到的教育相悖。】
【啊,我懂你的意思。家族內的嫡庶之分,還有可以納妾的習俗放到現在來看叫人簡直沒法接受……既然三大家族中其中兩家都是這樣……】
她話中未說完的意思我也能猜到——
以結婚為目的話,必然會考慮到未來婚後生活,和對方的家人在一起生活的事情,但古老的家族不肯改變的那些規矩和傳統,都是叫人勸退的重要因素。
更何況「嫡庶」和「納妾」,簡直是地雷區。
無論其他的條件多麼吸引人,光是這兩點就容易叫人繞道走了。
似乎是話題的走向變得沉重了,有人開始活躍氣氛,試圖將話題引開。
【嘛,這個榜單也只是做著玩的,就像是每年看紅白歌會一樣的定番罷了。畢竟最強怎麼可能和我們談戀愛啊哈哈哈哈——】
【不如說他真的能找到女朋友嗎?】
【不知道,但他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接受聯姻和相親的樣子。】
這個話題說著說著,大家的興趣就淡了,很快就回到了新的話題上,並且群內再次恢復了誇張的聊天頻率。我看著上面一條接一條刷出來的消息,感到一陣心累。當我從這種情緒中脫身,才發現自己已經在波洛咖啡廳門口站了好久,腳都有些麻了。
一抬眸便對上了安室先生溫和的笑臉。
「結束了?」他眼睛眯成月牙,親切的笑著。我意識到他指的是我一直靜立在門口看手機而不進去這件事,我有些不太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看你十分專注,感覺就這麼打斷你不太好。」他著說,將門口的廣告板往旁邊挪了挪,很自然的問道:「今天要進來吃點什麼嗎?還是有其他安排?」
「我今天約了人……但只是和他約在這門口碰頭而已。」
「沒關系的,現在店裡很空。這樣的大冬天就這麼站在外面等人也很冷,進來歇會兒吧?」安室先生善解人意的半推開門,門上的鈴鐺撞出響聲,裡頭的梓小姐聽到聲音探出頭來,在玻璃窗對著我打招呼。他們如此周到又熱情讓我覺得自己就這麼拒絕也太不識好歹了,只好對著安室先生說了聲「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然後進了店內。
恰這時候風間的回信來了,他說自己已經到了這附近,問我已經到了嗎?
我回復道:【風間先生,我正在一家叫做「波洛」的咖啡廳裡,你知道這家店嗎?】
【風間:我馬上就到。】
不出兩分鐘,我就在鈴鐺的提醒中看見了推門而入的風間,他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西裝,不知為何今天的頭發看起來略有些不平整,就像是睡了一覺後匆忙中沒能徹底整理好形像就出門赴約了。我想他也許是工作忙碌,一些小細節難免注意不到。
對比之下,我想到今日我的工作在遞交完這份報告書之後就結束了,還真是清閑。
作為社畜,一旦有對比就會有幸福感——雖然這種幸福感對我來說有點缺德,所以在風間先生坐過來之前,我趕緊低下頭不讓自己表現出來這種愉悅。
「抱歉,讓您久等了嗎?原本處理好的案子突然出了點狀況,出發的時間不得不推遲了半個小時……那個,如果一枝小姐還沒有吃過午餐的話,不如讓我請客作為賠罪吧?」
如果是別人這麼說,搞不好會讓人覺得有幾分油腔滑調,但是從風間的嘴裡說出來,就只會讓人想到筆直的大實話,而非是什麼心思活絡的迂回戰術。更何況他的神情已然出賣了他——他明顯是一路小跑過來的,近看能夠看到額上出了點汗,剛坐下時的呼吸還不是那麼平穩,就急著說這些賠罪的話了。
然而我腦海裡只有「公安警察」果然忙得要命這個念頭浮現出來。
風間盡力平復呼吸,然後對著旁邊安室說:「那個……呃、麻煩請給我一杯水,謝謝。」
我說:「我也只是剛到而已。」看他這股忙碌勁,怕是也沒吃過午餐,想到上次在這家店吃到符合心意的甜食新品以及我最愛的三明治,我還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想幫波洛咖啡廳拉拉生意——
「風間先生,這家店的三明治很好吃哦,尤其是安室先生——也就是方才去給您倒水的那位先生,他在烹飪這方面頗有心得。如果沒有進食的話,不如試試他們家的菜品如何?」
「這樣啊……」不知為何,風間表現得略有些局促,他推了好幾次眼鏡,最後才下定決心道:「那我也試試吧……那位先生做的三明治。」
我舉起手,對著安室喊道:「麻煩您了!這邊需要點餐!」
「三明治兩份——」
食物送上來後,安室先生又給風間加了一杯新的檸檬水。我們都不是會沒話找話的性子,安靜的用餐過後,進行了資料交接,我就有了想動身離開的念頭,然而此刻門再度打開,進來的是兩位年輕女孩,還帶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我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那孩子。
這不就是昨夜我被告白時,在場的那幾個孩子之一嗎?
很顯然他也看到了我,我們十分尷尬的目光相交了——
「柯南君?」他旁邊黑色長發的女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順著男孩的視線朝我望了過來——
我只好扯出一個還算禮貌的笑容。
「是認識的人嗎?」
「啊……嗯。」那孩子被人問到,立刻雙手置於腦後,扭過身去點了點頭,「就是昨晚……」
「欸、所以……原來如此!」倒是旁邊帶著發卡的那女孩反應更大,她朝我這裡看了好幾眼。她們的動靜風間不可能察覺不到,於是他也困惑了起來,卻又猶豫著要不要朝我問話。
那兩個女孩穿著高中生的制服,等她們說話時身子轉換角度,我才發現校服的模樣和印著的校徽,正是我明天要去進行調查的帝丹高中的校服。
對了,朝我告白的那孩子,似乎也是帝丹高中的——
於是最後,她們坐在了我旁邊的一桌。不知怎麼就聊了起來,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們的名字,彼此之間又是什麼關系。在簡單的交流過後,園子問出了最令她在意的問題——
「啊——!我實在太在意了。」她一手握拳置於桌上,此時的神態就像要進行一場榮光革/命那般莊重,園子扭過頭來問我:「一枝小姐,請問三島同學的告白你是接受了還是拒絕了?」
「等、等等,園子,問這個不太好吧——」毛利蘭有氣無力的想要阻止摯友,卻被對方一往無前的氣勢給壓倒。
我想著事實都已經發生了,那就說實話。
「拒絕了,我和三島同學之間是不可能的。」
本該話題到這裡就結束了,一旁的風間卻開腔道:「一枝小姐昨天是被人告白了嗎?」
「而且對方還是比我小好多歲的高中生。」我說:「不如說,拒絕才是比較正常的走向。」
「但是總感覺很可惜嘛——」園子略顯郁悶的用手撐著下巴,細數著三島君的好處:「三島同學家境不錯,品學兼優,性格也是挑不出錯的完美……只是因為年齡差就拒絕的話,搞不好會錯過命中注定的好男人哦?」
說完,又猛地揚起身子,改口道:「啊——我這麼說會不會顯得我像是他請來的幫手?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她戲劇性極強的動作讓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神態所吸引,倒是沒覺得園子說得有什麼不妥的。
「沒什麼。」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檸檬水,檸檬浸泡得太久已經失去了味道,入口的水卻殘留著一種微酸的口感,咽下去後舌頭又感覺發澀。
總覺得今天總在聽到這個話題——
性格、家世、各種條件、金錢……到最後全都變成了來評價相適性的標准。
這一條條羅列出來的條件,全都是雙刃劍。不僅會讓你對其產生迷戀,也同樣會讓你感到寸步難行。因為其優秀而產生戀慕並不是什麼錯誤的事,可一旦想要更接近對方,將自己的條件和對方進行比對,這份優秀便容易成為讓你進退維艱的腳鐐。
一方面,人們願意承認自己心有所屬的那人是光,是囊括一切美好的化身,在讓你說「他身上的優點」時,可以一條接一條的數出來,而另一方面,這光芒之下必然會產生影子,影子便是如影隨形的自卑——
這麼說,還不如承認自己的喜歡是十分卑鄙的。
沒有了高尚的外衣,好像就能看清楚所謂的喜歡是多麼簡單又任性的事情。
我想要,我想擁有,無論我是否值得起——僅此而已。
可我很缺乏這種自私的勇氣,一旦認為對方沒有要接納我的苗頭,我就想立刻縮回自己的盆地呆著,最好是此生不再讓自己第二次陷入同樣的窘迫裡。
可是,試探這件事,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怎麼樣才能搞明白結果呢?
——我的方法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被我一飲而盡的水杯再次被安室先生添滿,他聽著我們的談話,一如既往的捧場,甚至還說出了「一枝小姐真受歡迎呢」這種不得了的好聽話。風間也跟著他的話,笨拙的說了幾句好話。想到安室先生在來這桌之前還圓滑的處理好了幾個女高中生朝他要聯系方式的小狀況,我才想起他是個面面俱到的社交小天才。
這種男人,也絕對是容易被女人喜歡上的。
對戀愛頗有了解的女高中生、嚴肅正經的公安警察、女人緣極好的咖啡店店員……放在平時絕對是很難促成的談話環境,卻在今天因為巧合而相聚了。在這幾位不同身份、經歷的人口中,一定會給我不同的參考答案吧?
我舉起杯子抿了一口,潤了潤嘴唇,問道:
「說了這麼多,有一件事我突然有些好奇——」
「男性在對待自己喜歡的女性時,到底是什麼樣的?」
第三十五章
然而率先回答我的, 並不是在場的男性,而是來勁了的鈴木園子。
「突然問到這個問題……一枝小姐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嗎?」鈴木園子對自己的猜測有幾分自信,她的眉毛彎起來時滿臉便是興奮的模樣, 看來談到戀愛相關的話題, 女高中生的戀愛雷達就會出動。
總覺得一五一十的都說清楚會很麻煩,我干脆把範圍擴大。
「我只是很好奇,不是說男性和女性在思考方式上有極大的差異嗎?平時我們只能觀察到女性視角, 卻對男性視角一無所知。」
聽到我的話後,首先陷入思考的並不是始終表現出極高熱情的鈴木園子, 而是毛利蘭。
「一枝小姐說得也有道理……所以人們才會在感情中患得患失吧?有時候分明雙方都沒有錯。」
「喜歡就是喜歡了,還會有什麼特殊的表現嗎?」風間先生不出意外的直男發言出現了, 我仰頭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對這個話題還挺感興趣的。
鈴木園子則是開始解釋:「——因為『喜歡』本身就是特殊的啊!就像『戀人』也只可能是唯一一個!只有對你不同的那個存在才會成為戀人, 哪怕你們只是做著很平常的事情,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卻與別人一起截然不同的。我想, 這就是一枝小姐所說的『喜歡一個人時特別的表現』吧?」
風間問:「那豈不是很難自我意識到嗎?畢竟並沒有刻意的去做什麼與眾不同的事情。」
「怎麼會意識不到?」鈴木園子發出哀嚎, 似乎是對風間的回答感到了不可置信, 「和喜歡的人一起時, 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同路回家, 心跳也會比平時要快,臉快要燒起來,腦子裡全是他的臉和表情……哪怕他只是突然喊你的名字, 也會不自覺的縮起脖子, 不敢看他的眼睛, 這麼一來就算是笨蛋也能意識到『啊, 原來我喜歡這個人啊』, 不是嗎?」
「園子……稍微有點誇張啦。」毛利蘭在一旁笑著看著她, 又補充道:「不過,我認為感情分為很多種,不僅是熱戀期間那種如膠似漆的纏綿啦……」
園子:「哇哦,小蘭若無其事的說出了『纏綿』這種詞彙呢。」
「園子你不要取笑我啦!我是想說,未必是要表現得像少女漫畫裡那樣無時不刻都在臉紅心跳,細水長流的溫情式戀愛也是有的嘛……」
「蘭,你說的那是夫婦吧?如果還在曖昧期的話,『喜歡』可是種激烈的要死的東西哦——一定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像岩漿那樣的東西,不僅炙熱還蠻不講理,並且所到之處必定會留下高調的痕跡。」
身為她摯友的園子以意味深長的神情投去一瞥,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黑發的少女別過了臉。對自己的發言給出十分滿分的鈴木園子成了在場唯一的戀愛達人,她豎起手指晃了晃,眨了眨眼睛作一總結——
「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是對另一方動情了,就只有『藏得住』和『藏不住』兩種選項罷了。」
看著她們調笑的樣子,我用指甲輕輕敲打玻璃杯。
安室先生已經放下了餐盤,作為在場唯二的成年男性之一的他對這個話題給予了高情商的回復——
「我認為,雖然男女在思考上有所差異,但是只要彼此喜歡,雙方都會竭盡一切去克服因為差異所導致的困難——只要喜歡的感情是真實的,不就好了嗎?」
「哦哦——不愧是安室先生,這麼帥氣的台詞我也想說一次看看!不對啦,你們還沒回答一枝小姐最開始的問題呢!」鈴木園子簡直是這方面的腦力天才,她迅速把話題帶回原位,「像安室先生這麼受歡迎的男人,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會怎麼做?」
意識到真的逃不開回答,安室只好認真的開始思考——
「突然被這麼問到……其實我也沒什麼頭緒。大概就是在生理和感情上都給予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關懷吧?」
不知為何,風間露出了明晃晃的「學到了」的表情,「欸——」了一聲。
結果被安室先生看了一眼後,又像受了驚似的輕咳了一聲,慌張的說了句:「原、原來如此……」
「其他的大概就像園子小姐方才說的那樣吧?唔,我搞不好是藏不住喜歡的類型呢——」
「欸?真的嗎——」
「哈哈,我也不知道。」黑皮膚的帥氣店員以爽朗的笑容收尾,「那麼我也要去工作了,戀愛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這頓飯就在愉快輕松的氣氛中結束了。
告別風間之後,我和兩位高中生交換了聯系方式,臨走前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子故意等她們走遠開來幾步,然後到我身旁小聲問道:「吶——大姐姐,你真的會魔法嗎?」
「唔……」看著女孩子們站在原處駐足等待時投來好奇的目光,我腦中宕機了兩秒。
最後屈服的點了點頭:「如果小弟弟你保密的話我就告訴你。」
「嗯!」
我蹲下來摸了摸他頭頂的頭發,指甲帶過發絲。
「我會哦。」
雖然只會一點點魔法。
但是用來給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止個疼什麼的,還是綽綽有余的。
……
……
今天下午是徹底屬於我的時間,沒有工作,也沒有五條悟,於是我走上街頭逛了起來,趁著今日天氣不錯,我還能繼續給五條悟選選生日禮物,光是袖扣我還是不太滿意,總感覺缺少了點靈魂。沒有雪的天氣裡東京的街頭一派祥和,也無趣的要命。我反思起來,在沒有五條悟強勢插入我的生活之前,我休息的時間都在做什麼?我絞盡腦汁只能回想出自己躺在床上打游戲頹廢的發呆和打游戲的樣子。
但是這個人會一把將我從床上扯起來,告訴我有家很好吃的店說我們去吃晚餐。
……這麼一想,這段時間我真是打卡了不少店,全是托他的福。
我買了杯熱飲捂手,一邊走一邊想著方才咖啡廳裡大家的對話。
「只要彼此喜歡,就能克服一切嗎……」
聽起來是很理想化的答案,但實際上做起來可不是一般困難,其中有一丁點懷疑的雜質就會整個脫離路線。
可是要做到這一點,雙方是不是要處於平等才行?
否則只有其中一方在努力是絕對沒用的。
回想至今為止,在煩惱的人搞不好只有我一個,五條悟怎麼想的我完全不清楚。
可為什麼我會單方面陷入焦慮呢?是因為「不平等」這件事讓我煩躁了嗎?
沒錯,我認為我們之間的不平等來自於金錢、家世、社會地位、健全的身體等等。
結合最新情報,可能還包括家族陋習等等。
我越想越煩躁,喝了口熱飲。
一直以來我都是被動的被人追求,似乎也沒有對誰完全心動過,更別提是我單方面的相思了。在曾經的我看來,一切在外條件都是我值得被人喜歡的資本,所以在感情上搞不好是個非常傲慢的家伙。
如今我失去了自認為值得被喜歡的條件之後,我就將自己劃在了「不值得被喜歡」的範圍裡。
這是否證明我的價值觀本身就有問題?
難道說沒有這些外在條件,一個人就是不值得被人喜歡的嗎?一直用這些世俗的想法去判斷人是否值得被愛,我真是糟糕透頂的家伙。
「大道理我明明都懂……可是放在自己身上果然還是會在意啊。」
手中的熱飲被我喝的差不多了,我用捂熱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拿出點自信吧。
你曾經也是鞋櫃能被人塞滿情書的美少女!
……
……
將杯子扔進垃圾桶裡,我決定在到達購買禮物的店的這段路程打發一下時間。
於是我打開手機,聊天群依舊聊得火熱。她們說的排行榜已經開始投票了,打開了投票界面,七海建人的高票數讓我多留意了幾眼——無他,不熟而已,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和他搭話試試,看看為什麼他的投票如此之高。而我其他認識的人裡,伊地知前輩的票數在中游偏上。
「……真不得了啊。」
將五條悟這個**ug踢掉的話,排行第二的不就是咒術界的女性眼中最合適戀愛和結婚的絕世好男人了嗎?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非常好奇第二會是誰了,因為這個第二實際上才是第一啊?!
「從目前的投票來看,七海建人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明天去翻檔案的時候,偷偷看看這個人長什麼樣吧……
很快我就來到了商業區,尋找我先前在網上搜索過的一家店,這家店販賣的都是店主從各地收集來的飾品。有些小心的手工商家會接一些私人定制,但是過程中可能出現單主突然悔單,但是產品已經臨近完成,或者已經完工的情況,這家店專收這類產品,進行販賣。
我看上了一款墨鏡和耳環,墨鏡給五條悟,耳環是我自己想要的。本來耳環在線上我已經成功下單了,但是想要墨鏡的客戶不止我一個,店主也向我表示過他有些為難,建議我和另一位客戶私下溝通。然而對方並不接受私信,我送出去的郵件自然沒法傳到,不得已我還是來了店裡跑一趟,想看看那款我看上的產品還在不在。
為了表明我的誠心,我還特意戴上了耳環,希望能給店主增加一點印像分。
沒想到在我前面已經有了一位客戶,我推門而入時,就聽見他們在談話——
「我也很為難……另一位客戶也表示想要這款墨鏡,並且一直向我保證什麼價位她都可以接受。」
是店主煩惱的聲音,他說:「但是您的確是先來的,我做生意也要遵守良心。那位客人說她沒法聯系到你,否則就私下和你溝通了……」
「是嗎?」
那是低沉的、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的男性聲音。
我自知偷聽不光彩,於是主動敲了敲門,說了句:「打擾了。」
背對櫃台的二人聽到我的敲擊聲後,店主先是微笑著走了過來朝我打招呼,我裝作沒聽見他們剛才的談話,直入主題。
「您好,我是先前在您這裡購買了這幅耳墜的……」
店主見到我今天帶著的耳飾,原本只是禮貌性的社交笑容變得熱切了三分,看來他已經從記憶中將我的信息給扒了出來,他說:「啊,我想起來了!您好您好……是『五本寫真集』小姐對吧?」
我扯出尷尬的笑容:「不用念那個名字也可以……」
這種被人當面念出網名羞恥感只比早上被五條悟在車站惡作劇要弱一點點而已。
「我正在和另一位先生說這件事。」
店主微笑著雙手一合掌,然後微微側過頭去,用目光暗示我方才和他對話的那人便是我的競爭對手。現在看到我來了,他也樂得不用在我們二人之間做夾心餅干,說罷他就以不打算反悔的口吻說道:
「這件事還請你們私下溝通吧,畢竟對我這種生意人來說誰買都無所謂嘛。」
我只好走到那位先生身邊,剛一臨近,我便意識到他身高不俗。
在看見他正面的時候,我才發現頗為眼熟——
「失禮了。」我率先朝他打招呼,微一鞠躬,「雖然這麼說很奇怪,但是……我是否見過您?」
「您好。」他是位注重禮儀的先生,繼我的動作之後,他也朝我俯身鞠躬,然後才回答我的問題:「的確是見過的,我曾在某券商公司工作,因為工作關系和您見上過一面,不過時間很短,不記得也是正常的。」
「嗯?公司的名字是……」我下意識的問道。
對方也不遮掩,直接回答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
那也是有點久遠的事情了,某次工作中和券商公司那邊接觸,當時帶著幾位實習生的便是這位先生,要說我為什麼記住了他——
我們小組因為收到了臨時工作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如果是平時在自己公司,還有同事幫忙照應,然而這次情況卻不同,大家想著干脆先忍忍,完成這一小部分工作再去吃東西。
「打擾了,給大家帶了午餐,不知道是否合胃口。總之先吃點東西再工作吧。」
他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也沒說什麼漂亮的客套話,只是將自己從便利店買來的食物一股腦的送了過來,但這一天我一共也就聽他講過三句話,另外兩句是「早上好」和「再見」。
他今天的造型,看起來要更特別一些。如果說之前是常規意義上的「社畜」打扮,現在更像是在平穩中選擇帶上一點個人風格,但又不會濃烈到叫人看了就大喊一句「哇,這個人也太凸顯自我了」的程度,就像是帶著花紋的水,雖然不會變成湍流,卻也有色彩在其中靜躺著。
我指著他手中的盒子,問道:「實在是很抱歉,我知道這麼說非常突然……請問能將這個讓給我嗎?」
「這樣啊。」他打開盒子,對我說:「您是『五本寫真集』小姐,對吧?」
「……是的,那您一定就是『加班是狗○』先生了?」
不就是互念網名嗎?互相傷害啊。
「這個墨鏡是我先在店家這邊預定的。」他只是平靜的陳述著,沒有說出拒絕或者否認的話,但我看他的目光也並不熱切,他問我:「對寫真集小姐來說,這副墨鏡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為了能拿到墨鏡,我不得不打起了感情牌——雖然這也是事實。
我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鄭重。
「這副墨鏡是我打算送給一個很重要的人的禮物。」
他也立刻表示:「我這邊也是打算作為禮物送人的。」
見他沒有松口的打算,我只好繼續說:「雖然很冒昧,但是可以請問一下收禮人和您的關系是……?」
「學生時代的前輩。」他說,「寫真集小姐呢?」
「我……打算送給我喜歡的人。」
「原來如此。」
「並且,我打算在送禮物的時候朝他告白。」我的目光再度落在他手中的墨鏡盒上,「所以,對我來說這是十分重要的禮物。」我繼續說,「我知道這麼說很過分,我希望您放棄它去換別的東西……我的行為會給您帶來困擾,所以我願意承擔您時間和金錢上的損失……」
「不用了。」他將盒子遞給我,「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的禮物,選擇其他的也沒有關系。寫真集小姐也不需要額外付給我別的費用,我也沒有什麼損失需要您賠償。」
我沒想到他如此好說話,見他還舉著盒子,我連忙收下,又說了不少感謝的話。
討厭加班的先生自始至終都是那副不喜不悲的表情,直到離店前,才重新和我說話。
「真的真的非常的感謝您——」我剛才說了太多謝謝,現在竟然詞窮了,看著櫥窗上提前布置好的聖誕裝飾,我隔著貨架對他說道:「提前祝您聖誕快樂!」
他這會兒正要關門,聽到我的話後點了點頭。
「那麼我這邊也祝寫真集小姐告白成功。」
第三十六章
因為那位先生的大方和慷慨, 我給五條悟的禮物也就有了著落,心底裡的一塊石頭總算順利著陸了。
五條悟的生日我幾乎是掐著時間開始算什麼時候了,墨鏡和袖扣二者之中總要送出去一個, 不過據我觀察, 還是墨鏡的實用程度對他更高一些。
翌日,我從床上起來時還是睡眼惺忪的狀態,半夢半醒的起來洗漱, 穿好衣服,身旁少了個動靜很大的人, 世界頓時安靜了不少,安靜到讓我懷疑自己還在一個無聲無息的夢中仍未醒來。
「真不習慣。」我嘟囔著開始准備早餐。
我在廚房的水池旁, 將洗好的番茄切塊夾進三明治裡,打開冰箱才想起來我沒買火腿片, 也沒有培根可以吃,只能吃全素的三明治了。
說來也怪, 我以前沒有一定要在三明治加肉食的習慣。五條悟在看到我的早餐搭配後自作主張的幫我塞了火腿片, 然後這個習慣就留下來了。
他的確在吃東西上比我講究。
今天要去一趟帝丹高中, 不過在場的還有警方的人, 我也只是走個過場的陪客罷了。所以提不上有多高的工作熱情, 想著做好分內的事情就夠了。
等我到了現場,已經有一位短發的女警在等候了。她發尾微微翹起,就像是身體中活力素的外在表現, 見到我來, 我們先是出示證件以示身份, 通報了姓名之後才開始聊工作。
名叫佐藤美和子的警官性子活潑外向, 同她交談並不會叫人感到負擔。
「今天還有一位同事, 不過我讓他去幫忙買早餐了, 對了對了,一枝小姐吃過早餐了嗎?要幫你一起帶一份嗎?」說著她就拿出手機,似乎是打算幫我也喊上一份。
我連忙制止:「我已經吃過了,感謝佐藤警官的好意,不用麻煩了。」
沒過多久,另一位男性警員就小跑著帶著水和食物的袋子過來了。
名叫高木的警官從袋子裡取出一瓶寶礦力遞給:「水我買了三份,這一杯是給一枝小姐的。」
「謝謝。」我接過後問道,「今天的搜查工作已經有了具體的安排嗎?」
他掏出本子:「主要是事故墜樓的學生他所在的班級,年紀,以及教職工的相關人員的問話……除此之外還有她的親朋好友,社團成員。」
佐藤和高木先去詢問教職工了,而我則是去了墜樓的那孩子所在的班級,沒想到還沒走近教室,就先撞見了熟面孔。
「一枝小姐?」
三島同學正和同班的男生在窗邊聊天,和隨意的倚靠在窗旁的同學不一樣,他保持著正經的直立姿勢,一見到我,那雙眼睛便瞪大了,仿佛看見了不存在的幻覺似的——
「我,我看錯了嗎?一枝小姐怎麼會在這裡……」
竟然是開始自我否定了。
「你好,三島君。」我見他站在二年B班的門前,想來也是這個班級的學生,好巧不巧自殺者和他是同班同學。
「真的是一枝小姐?」他低聲喃喃道,朝身旁的同學說了句」等會再聊」就主動迎了上來,還不忘記整理自己的校服領帶。
我本來想要對他可愛的小心思露出微笑,轉念之間卻想到了自己——在喜歡的人面前不也是恨不得面面俱到嗎?
「您怎麼會在這裡?」他先是禮貌的看向我,然後環視四周,見是我孤身一人前來,心中疑惑更甚。
若非是我穿著職業裝打扮,搞不好就產生誤會了。
「事實上,有些事情需要二年B班的同學們配合調查,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我不喜歡給人不必要的留白幻想,直接道出前來的目的,以工作為准,我說:「上周的墜樓事件三島君知道吧?」
「這樣啊……」他語氣裡失望太過明顯,不過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心情,他走到教室的窗戶旁,指著其中一個座位——
「這是墜樓的那位宮本美香同學的座位。」他說,「事件過後距今,除了最初警方的人來檢查後,再也沒有人碰過。」
教室中唯有那個座位周圍形成了真空地帶,孩子們主動避開,於是死者生前的位置成了喧鬧的教室裡唯一的孤島。
只是,上面還寫著不太好看的東西——
「去死」,「笨蛋」之類的,也有些不堪入目的詞彙,但大多是在說笨,腦子不好之類的,並沒有除此之外的羞辱。
「去世的宮本同學在校時期的成績怎麼樣?」
三島搖了搖頭。
「我知道了。」我嘆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照片,對三島說:「可以打擾你一會兒嗎?有幾件事我想問問。」
「可以啊。」他說,「我是班長,前幾日已經被警方大致問過一些事了,話說回來,這個案子果然是有內幕嗎?不過我也認為宮本同學不是自殺。」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她前幾日還很期待的說『今年的聖誕節要和男朋友一起去迪士尼約會』,並且和班上的女孩子聊到要買什麼新的鞋子來搭配裙子什麼的……因為聊得很火熱,所以聽到的人也不少。大家都想不到她竟然會……」
我點了點頭。
既然有聊得來的女同學,看起來也不像是會被人在書桌上亂寫亂畫的被霸凌對像啊?
看出我的疑惑,三島主動解釋起來:「書桌上的字是宮本墜樓前一日寫上去的——是她自己寫的。」
「什麼?」
我再度看向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因為太過簡陋,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是同一個人的筆觸。
「班上的同學都看見了……大家都記得這件事。對吧?」他問向身旁那個等著他的男同學,後者點了點頭。
「沒有什麼前兆嗎?」
「硬要說的話……小考的成績出來了,宮本對自己的分數並不滿意這件事算嗎?」那男生說完撓了撓頭,眼中滿是迷惑:「但我認為這也不至於讓人發瘋失常吧?再說那家伙平時成績也不算很好……突然變成了對自己的分數高要求的人才奇怪呢。」
三島也苦笑著說:「所以誰都沒想到會發生那種事啊。」
「你們有見過這個東西嗎?」我將方才拿出來的照片遞給他們,是一個藍色的御守。
「這個?知道知道,最近很流行的學業御守嘛,似乎是從哪個補習班傳出來的,據說非常靈驗——但是只有優等生才能拿到,據說是不會外傳的,話是這麼說,但我們也都有見過,只是沒有機會擁有。」說到這裡,他又話鋒一轉,「可是那些求了御守的大多數原本就是成績優異的尖子生,這之後成績也依然很好,我覺得和御守沒什麼關系吧?」
「成績不好的宮本同學不也有御守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和她不熟啦。」
這之後我又去問了班上的其他同學,以及被害人的社團成員,給出的都是差不多的回復。
「美香?那家伙腦子不好使啦,直到高一還在做辣妹,差一點出勤率就不夠了,不過上了二年級後收斂了很多。」
「社團活動說到底就是借個地方喝下午茶罷了,學習?和她沾不上邊啦。」
「她最近倒是一直嚷著說要好好學習,因為外校的男友打算考東大,她也想一起去,但是東大又不是臨門抱佛腳就能考上的。難道說她以為自己是真人『墊底辣妹』嗎?」
「不過美香最近都有好好上課做筆記,也不怎麼逃課了……出勤率好像也上去了一些。總之是比之前要好了嘛,我們也不會說什麼打擊她的話。」
「她好像太急躁了點,希望成績立刻就出結果,所以千方百計找別人弄到了只在優等生圈子裡發放的御守。不過單純的迷信罷了,又不能真的幫她提升成績,我認為太心急了。」
「她不是說,月考的成績出來之後就去喝男友約會嗎?所以我們誰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話到這裡,說話的人也不由得停下了。
我對那個貫穿全部劇情的男朋友十分好奇,問道:「你們見過她的男友嗎?」
大家紛紛搖頭,說:「不知道。」
「照片有見過嗎?」
「沒有,美香藏得很嚴實,要不是聽到過她和男友打電話,我們還以為是她虛構出來的人呢。」
我合上本子,對她們說:「謝謝你們的配合。」臨走前看到女孩子們改短過後的校服裙子和露在外的大腿,我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天氣冷,要注意保暖哦。」
一輪問話過後,我對美香的形像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目前已知美香有一個神秘的校外男友,成績優異,目指東大,而美香似乎對他格外迷戀,甚至開始認真做自己最討厭的學業,只為了以後和男友不分開。
她還不惜一切手段搞到了只在優等生中流通的,據說非常靈驗的學業御守。
而美香和男友約定的聖誕節約會似乎和月考的成績有關?難道說是沒到一定的分數約會就會泡湯?
我在本子上記了下,心想:現在的情侶談戀愛也太上進了吧?
但只是因為成績不好,沒法約會就一氣之下墜樓自殺……也太……
不,我又搖了搖頭。
看似荒謬,但未必沒有可能。
將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萬一是美香的男友做了什麼手腳呢?更別提有的男生會故意貶低女方,讓她們覺得自己是事事不成的失敗者,進而操控她們的精神,惡劣一點的甚至會給出死亡暗示。
比如「如果你連這都做不到的話,我就不需要你了,你不如去死吧」之類的——
想到這裡,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我還沒見過美香的男朋友這個重要證人之前,不應該用惡意去揣測他的想法。
一切還是等有了更多線索再來判斷吧,僅憑自己的想像就污蔑他人可不是正確的行為。
和高木還有佐藤他們彙合之後,已經是下午一點了,我們沒吃午飯,於是就近找了位置坐下,在包間內我們簡單交換了情報。
「宮本美香是由外婆獨自撫養長大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她跟了母親。在四歲的時候,母親因為入室搶劫被犯人殘忍的捅了十幾刀當場斃命,而美香則是被藏在櫃子裡,目睹了全過程。後來一直和外婆相依為命,去年外婆也過世了,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
「沒有其他親戚嗎?」
「沒有。」
高木將資料遞給我,上面記錄了被害者的資料。
宮本美香是個留著黑色長直發的女孩,長相清純動人,一點也看不出來曾經是辣妹。
而我則是說了關於她男友的事情,說完後我問道:「我們能找到被害人的男友嗎?如果能找到,工作推進起來會更快吧。」
我沒有提到自己關於pua的猜想,我擔心我先入為主的觀念會影響斷案工作,沒想到干練的佐藤警官似乎是有和我差不多的想法。
「這個男朋友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搞不好真的有問題。」她說,「去年不就發生過類似的案子嗎?同居的男友其實是牛郎,為了讓女方對自己死心塌地,不停的對其人格進行貶低,然後讓女方去做陪酒女來養他,再榨干了對方的價值之後轉而投向其他目標,結果被已經離不開他的女方暴怒之下在車站刺死。」
說完,她評價道:「場面可是相當的血腥,而且被人偷拍後還放到了推特上最後被瘋傳。」
「我知道,是重大新聞呢。」我說,「說起來,前不久不也發生了類似的案子嗎?」
比如為了供養自己喜歡的牛郎干脆辭掉了白天的工作去做陪酒女,最後還染上了病,而牛郎也徹底拋棄了她,心灰意冷後跳樓自殺了。
「啊——真是的,希望那個男學生是無辜的,不然事情可就大條了。」佐藤警官一手握拳敲擊桌子結束了話題,正好此時熱騰騰的飯菜已經呈了上來,她一邊摸筷子一邊說:「戀愛這東西,不應該是平等的嗎?」
我也餓了,所以沒想太多。只點了點頭說:「道理大家都明白,實際做起來卻很難。」
我夾起一塊炸雞,說:「戀愛中一直是被對方付出的那個角色,久而久之會不會變得認為這是利索當然的事情呢?一旦享受到了被人追捧的甜頭之後,就會變得吝嗇自己的付出了。」
高木說:「戀愛還真是門學問啊……」
「所以才會有那麼多情殺。」
「唔,這倒是不好反駁——」
下午他們要回一趟局裡,我也說自己正好要去保險公司提車子。我還是很在意被害人那個神秘男友,於是跟他們交換了聯絡方式之後,希望有消息也能告知我,佐藤警官爽快的答應了。
我開車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五條悟的電話,他那邊雜音很大,好像是在風很吵鬧的位置,但我戴著耳機,所以只能忍受噪音。
「終裡。」他喊著我的名字,「你現在在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在工作啊。」前面的紅綠燈要切換了,我趕緊抬頭,心不在焉的聽著五條悟的話,我問他:「怎麼突然給我打電話?」
「沒什麼,你到家了嗎?」
「沒有。」我透過車窗看著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等待著換燈。
「車已經修好了?」
「嗯,我正在開車。」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問這些瑣碎的小事,難道是工作做完了正閑著在嗎?因為注意力分散,我沒法很好的領會他現在的感情,只能他說什麼我就跟著應兩句。我甚至有種荒誕的念頭——五條悟似乎在確認什麼。
「工作方面怎麼樣?」
如果他在我面前,我大約能想像出他滿載笑意的臉。
我腦海裡蹦出來的是佐藤警官的那句——
「事情好像有可能變得大條了。」不自覺就說出口了。
五條悟聽到我說不妙之後,大約削減了百分之三十的輕浮,填充進去了一些叫人安心的語氣,問出口的是:「沒問題嗎?」
「啊……沒問題,事件的調查尚且處於初級階段,仍然存在不少我們還沒弄清楚的疑點,細致的調查由警方那邊的人來提供結果,但目前沒有看到詛咒的痕跡。」我說,「『窗』也的確沒有觀測到詛咒的痕跡,目前只能將其歸為普通的社會案件。」
這次換我來發問了。
「五條先生那邊呢?」我本想問他工作是否順利的,但脫口而出的卻成了其他大膽的句子:「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
啊……我到底在焦躁什麼?反正他總會回來的,生日又不會跑掉?
「嗯——」五條悟的聲音如揚起的水波,「是想我了嗎?」
同墜落在地的尾音一起發生的,還有切換至通行顏色的綠燈。
除了五條悟隨口說出的這句,讓人驚愕、下意識的陷入忐忑的調笑之外,我面前的道路暢通無阻,沒有行人,就連車流都好像看不見了。
此時此刻湧上我心間的,除了知道我們相隔千裡後,因距離產生的勇氣之外,還有一股又溫又熱的情緒。回想起今日聽到的一句句叫我腦子發漲的話,讓我頓覺自己如同逆行而上的小舟,妨礙我的阻力是「不平等」和「缺乏勇氣」。
真討厭。
為什麼一直都是他隨口說的話讓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是被驚嚇得飛走的海鳥嗎?
「是哦。」
「有點想你。」
這只海鳥的翅膀上,每個羽毛都是卑劣、迫切、容易受驚嗎?不對,她應該還有叛逆、任性、逆行的振翅方式。
「五條先生有在想我嗎?」
第三十七章
就像一顆驚雷在空中爆破。
我並非沒有想過我說的那些話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或者說五條悟給出什麼樣的反應。
人永遠只想聽到自己感興趣的內容,我同樣不例外,我當然希望只聽到他肯定的答案, 而不是模棱兩可的, 讓我必須自己去揣摩的答案。
在這不到一秒的短暫時間之內,我的大腦就像超負荷運轉似的。
勇氣這東西突然襲來,超出了我一直以往的安全範圍, 蓬勃的朝外擴散。
快回答我。
我焦灼的等待著——
清淺的笑聲如同墜入潭中的花瓣——原本是在空中的,不知為何無法落地, 最後只能在一汪春水中著陸了。
「再稍微等我一會。」他說,「很快就會回來了。」
真是個狡猾的家伙。
我憤憤的想著, 這不就根本沒回答我的問題嗎?
看似是越級犯規,讓人心跳不已的回答, 其實我仍然沒能窺見其本心。我的郁悶似乎是隔著電波傳達到了他那處,五條悟用迷惑的、像是在安撫後輩似的口吻予以回答——
「我很快就回來了, 所以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我只是感覺一切都成了一團亂麻, 我說:「我要繼續開車了, 等會再回你。」
電話掛斷後, 我開始思考。
五條悟的邏輯應該是很簡單的——
「因為你想我, 那我就盡量快點到你身邊。」
光這麼看是邏輯完全正確,而且挑不出錯誤的回答,可問題就在於我們的關系。
如果是戀人, 這可是滿分應答。那並非戀人關系的話, 這段話要怎麼解讀?
更可恥的、令我動搖的是——我心動了, 就因為他說得太直白, 「到你身邊」是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咒, 一旦脫口而出其魅惑人心的效力就瘋狂奏效, 滿地的雜草都被滋長成了草牆。
我捏緊方向盤,心想:我討厭摳字眼游戲。
手機再次響起,而這次撥通我電話的並非是五條悟,而是今日一起辦案的佐藤警官。
「你好?」我問道:「是宮本美香的男友找到了嗎?」
「事實上正是因為這件事想要拜托一枝小姐……」她那邊傳出紙張翻閱時候的沙沙聲,「宮本美香的手機上、SNS上似乎都沒有提到這位男友的名字,目前只知道他成績優異、考取東大也頗有把握,根據宮本美香對他經常的贊美來說,容貌應該也不錯……可是……」
「可是?」
「他們並沒有合照,一張都沒有。」
我好奇的問道:「完全沒有?就連那種給臉上用貼紙蓋住的照片也沒有?」有的人不喜歡露臉,所以最後拍照完了會用貼紙蓋住關鍵信息。
「完全沒有,SNS上只有關於物品的照片,對方入鏡的照片一張都沒有,實在是很奇怪。」
從宮本美香一直高調的和周圍的友人分享自己的戀愛情況來看,她絕對不是會對戀愛藏著掖著的人,甚至很享受這種感覺,如此樂在其中的人卻能抑制住在SNS上分享一切關於情侶的圖片嗎?我想是很難的,除非有什麼東西能凌駕於她的個人意志之上,對她下達絕對不可違抗的命令——
這個人,不就只可能是她那個神秘男友了嗎?
佐藤警官在那頭繼續說道:「我們唯一搜索到的關於神秘男友的信息,是他和宮本美香在同一家補習班做過一段時間的同班同學——似乎是宮本美香還沒有順利追求到他的時候,現在我們會繼續追查關於其身份下落,同時想請一枝小姐去一趟補習班,問一問那孩子的事。」
「我明白了。」
「宮本美香在補習班的三班,大約在兩個月前,她和朋友提到過『對第二列第三座位的男生一見鐘情,然後他成為了我的戀人』。」
我問:「連對方的名字都沒有提到過?」
「沒有……」
難怪變得這麼棘手,照理說按照警方的手段想要搜尋一個高中生的信息並不是什麼難事,可偏偏就是找不到那位神秘男友,仿佛他才是人間蒸發的那個人。
我應下了,然後將車子往補習班的方向駛去,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現在是工作日的下午,還沒到補習班的孩子魚貫而出的時間,我很快就找到了佐藤警官說的高中部的三班。
孩子們還在垂頭上課,時不時揚起頭來看黑板上的粉筆字,我自然是不可能進去打擾的,雖然還是高二,但都是為了後期的升學做准備,我只能在外面的玻璃窗尋找佐藤警官說的座位。
然而我還沒仔細看,就發現教師之中有一塊明顯的空缺,分明是名額緊張的精英補習班,竟然還有空出來的位置本身就很奇怪。
「第二列第三座位——」我回想起佐藤警官的話。
不正是現在教室裡空出來的位置嗎?
距離下課時間還夠遠,我只好去找了負責人要了一份這個班級的名冊,還翻到了一個我有點印像的名字——龍之峰,似乎是上次黃瀨給我聯系方式的那孩子,但上次案子已經解決了,我就沒有聯絡過這位學生,原來他和宮本美香還有她的神秘男友是一個班級的。
順便我也知道了她神秘男友的名字:長谷川翔太。
我問眼角已經堆滿皺紋的負責人老師:「長谷川翔太這孩子最近沒來補習班嗎?」
「啊,那孩子?」他托腮短暫回憶了幾秒後,告訴我:「已經有好久沒有來過了。」
「座位依然給那孩子保留著呢。」我問,「是有什麼特殊情況嗎?」
「長谷川那邊說自己隨時可能回來上課,希望不要動他的座位……畢竟當事人都這麼說了,而且補習費一直在交,所以我們就保留了空位給他。」
「長谷川同學有說自己是什麼原因沒法來上課嗎?」
「只說是家庭方面的緣故……我們也不好多問。」
我心想,再加上他又按時給錢,所以補習班的老師覺得也無所謂了吧?
「您對那孩子有什麼別的印像嗎?或者有什麼在意的事情,什麼都可以。」我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做出仔細聆聽的模樣來讓對方放下戒心,被人這麼端著,大多數人還是會好好考慮接下來要說的話的。
果然,他見到我的動作後,原本不耐煩的神色逐漸舒緩了幾分,在我(盡可能)真摯的注視下,他開始從回憶中撿出關於長谷川翔太的事情。
「長谷川同學嘛……成績優異,人緣也好,再加上容貌出眾,所以在女孩子裡很受追捧。有的老師並不喜歡他招蜂引蝶的姿態,有的人視此處為升學戰場,是聖地,也對他頗有微詞,但也沒發生過什麼大的口角……唯有一次,似乎是因為御守吵了起來。」
他說:「有人想買走他的御守。」
我豎起耳朵——
御守,又是御守。
「長谷川同學頓時血氣上湧,竟是扯著對方的領子然後朝著鼻梁用力揮拳,力道超乎所有人的想像——」他回憶當時的場景,不自覺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確認是否完好,然後說道:「對方被打得滿臉都是血,還進了醫院,然而長谷川家開出了金額不小的補償,這件事也就壓了下去。」
「這是我對長谷川同學唯一留下印像的事了。」
我在本子上記下「反常行為」、「暴力見血」等關鍵詞,打算等到負責人離開後,我再補全筆記。
「對了對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原本已經背過身打算離開的負責人猛地轉了個彎,環顧四周後俯下身神神秘秘的說道:「長谷川同學似乎很喜歡去隔壁那棟廢棄大樓,也就是那個跳樓聖地拍照……他好像非常迷戀這些,這個能算情報嗎?」
我看他猛的殺回來,還以為是什麼驚天大爆料,聽完後哭笑不得的說:「我明白了,感謝您的配合。」
「還有,那孩子喜歡去廢棄大樓的三樓,然後在正對著他教室座位的位置朝下俯瞰。」
「您連這都知道嗎?」
「您不會是懷疑我吧?」他急得眉毛挑起來半撮,「長谷川有次把自己隨筆的小紙條夾在試卷裡交給了教師,我們只是正好、不小心看到了……」
見他真的張皇起來,我只好點了點頭稱謝。若非是他們的無意之舉,也許還無法得到這個情報。
御守、廢棄大樓、跳樓的自殺者……而且最初墜樓的人也全是在那棟大樓。
果然還是要去查一查。
收好工具,我看了下時間。我給龍之峰同學發了一條郵件,說希望和他約個時間,下課後見面,能否賞個臉之類的話。然後就去了旁邊那棟廢棄大樓的樓下,從街邊朝裡頭看還是老樣子,天空變得逼仄壓抑,頭頂成了密不透風的空氣牆似的,漏進來的光不像光,像透明的絮狀體在空中掉落。
我依然沒能感受到半分詛咒的氣息。
我本想上樓一探究竟,但對未知危險的警惕讓我再次清醒。恐怖片中最容易死的就是單獨行動探索未知地圖的人,我對自己的行動能力非常清楚,萬一發生事故,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這麼想著,我撥通了五條悟的電話——
剛一接通,我就聽見了風鈴撞鈴發出的聲響,以及門發出的咯吱聲。
他是在什麼店內嗎?
「終裡?」他說,「怎麼了?」
工作時間,我拋開那些想問他私人問題的雜念,繼續說工作的事。
「其實是這樣的……」我簡單說了下我今天查到的案子和線索,讓五條悟了解清楚情況,然後問道:「五條先生,上次我們一起探索過這座廢棄大樓,我記得毫無詛咒的痕跡。」
也不怪警方多想,如此多的詭譎之事交織在一起,卻又一個都沒法塵埃落地,難免讓人心中浮浮蕩起,充滿懷疑。
我此時站在兩棟樓房中間的過道裡,仰頭看向三樓,也就是長谷川最喜歡的那個位置,看不出來什麼痕跡,干干淨淨的。
五條悟說:「『那個時候』的確是什麼都沒有的——」
「也就是說,現在有可能發生改變?」我的鞋子踏著水泥地,我緩緩挪動著身子觀察附近。
五條悟那邊靜了三秒,他問道:「你現在在那座廢棄大樓裡?」
「沒有。」我立刻否認,「我是那種看到危險一點估量都沒有就往上衝的人嗎?」
我本以為五條悟會說「不是」,結果他悠悠來了一句——
「這可不好說。」
隨後聲音變得緊促,「詛咒的狀況隨時都可能發生改變,畢竟是從人心中誕生的、無法操控的存在。一時不存在詛咒的位置並不能保證一世都是光潔純淨的,然而唯有一點可以確定——和詛咒扯上關系,大部分情況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這句話我非常贊成。」我說。
我此時走到一塊地磚旁,這裡的磚似乎有點不一樣,被人用白色的粉筆畫了一條線在上面。我蹲下來,打算拍張照片留存,我一邊回答著五條悟的話:
「五條先生,難道是在關心我嗎?」
一陣陰郁的冷風恰此刻從我頭頂刮過,就像一把刮刀順著我的脖子擦了過去,我下意識的縮緊身子,打算觀察地上為什麼會有這麼一條線,並且我回答五條悟說:「五條先生我要拍照了,電話我先掛——」
「啪嘰——」
什麼聲音?
好像有什麼東西濺了出來,模糊了我的視線。赤色的液體好像是有溫度的,飛濺到了我的皮膚上,還有白色的襯衣也沾染到了不該存在的顏色。原本在地上畫著白線的位置,如今躺著一具墜亡的屍體,在那張少年人的臉龐上有著完美定格的嘴角,卻因為死亡而變得扭曲,至少看起來不像是在笑,像是被生生扯出來似的。
就像,就像被折斷後摔落在地上的蟋蟀。
這張臉,是我方才在負責人的登記表中所見到的——疑似PUA宮本美香的那位神秘男友,長谷川翔太的臉。
我拿著電話的手,在面對一個衰敗得毫無征兆的生命時,也變得軟弱了,變得拿不住手機了。
長谷川翔太墜樓了,並且落在了我的正面前。
「什麼聲音?」
五條悟的聲音約是從什麼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終裡?」
「終裡?」
第三十八章
手機裡人的聲音逐漸遠去, 停留在原地的意識還沒能完全追上眼前的現實。
等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時,赤紅的風景已經深深鑿入腦海之中,腦的每一片褶皺都記錄進去了其痕跡。
死者清俊的面龐上最令我記憶深刻的, 是那雙死後竟然注滿了祥和的眼睛, 以及心滿意足的笑容。
「終裡——?」將我的意識從殷紅的深海之中拉扯回來的,是五條悟由遠及近的聲音,仿佛一把結實的繩索將我拴在了現實的樁子上。
「有……」
我下意識的, 想將面前的場景拼湊成句子告訴他。
「有人……」
勃然醒悟的我,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防止自己說出不理智的、崩潰的話。在死死捂住嘴後,急促的呼吸產生的鼻息打在我捂住嘴的手掌邊緣, 在這個空間內,只有我的不規律的呼吸聲。
「五條先生。」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佯裝鎮定的回答道:「我沒事。」
「你的聲音在發抖。」他說,「可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啊。」
「只是這裡稍微出了點狀況。」
「——發生了什麼?」
「……有人死了。」我只撿了關鍵說, 「我晚一點再回給你。」
然後我立刻掛斷了電話, 握著冰冷的手機, 我試著平穩自己紊亂的呼吸。
我怕自己再不掛掉, 會想大叫。
因為, 長谷川的屍體上嵌著的那雙眼睛——
似乎一直在專注的看著我。
……
……
「你還好嗎?」我感覺側臉一熱,是佐藤警官買來的罐裝熱飲,和她的手一起挨到了我的臉上。對於她親密的肢體接觸我則是回以一個勉強的、缺乏同等溫度的微笑。
「謝謝了。」
我抿了一口, 是罐裝的小豆湯, 甜味化在舌頭上, 但我只感覺到了熱, 卻沒能品嘗出其中的甘美。
我說:「我沒事。」
佐藤警官看了一眼我的手, 我尷尬的將手縮進袖子裡。
虎口上的傷被看到了……那她應該猜到了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實上, 我感到惡心極了,去旁邊的廁所裡嘔吐了一番,催吐的時候不小心牙齒咬到了自己的虎口。
那一幕讓我非常的不舒服。
但我清楚的意識到絕非是因為我直面死亡,也並非是血腥才是我惡心的。
使我反胃的,是長谷川的目光,好像是某種發信器一樣的東西纏住了我,像在對我說「終於找到你了」似的。
這種感覺也並非是恐懼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更像是黑暗中有什麼冰冷無形的東西黏上了你的後背,踩在脊椎上來回徘徊,然後下一秒就會把尖銳的冰冷的銳利物刺入皮膚,細細的勾勒出傷口的形狀。
這種強烈的惡心感,甚至完全壓過了看到死亡現場的惡心。
我根本不認識他,也不認識這個事件中所有的受害者。希望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小豆湯我食之無味,又不好對佐藤警官說這些看起來像神經敏感、多疑症似的充滿臆想的話。
可是我轉念一想,萬一這件事真的和我有什麼關系,如果我不了解情況,萬一出了事那就是真的白給了。
佐藤警官看出了我的顧慮,她說:「我們調查了長谷川的家庭情況,他是單親家庭,和母親長谷川幸子一起生活,母親經商,因為忙著掙錢所以幾乎和孩子沒什麼交流,她接近自己的一切所能去滿足兒子在物質條件上的需求,而長谷川也用優秀的成績來回應母親——然而事實上,二人幾乎沒有什麼交流。」
我讓自己打氣精神來,仔細聆聽佐藤警官查到的信息。
「但是……長谷川幸子在半年前公司破產,還背負了巨額債務。在那之後她的行蹤就變得神秘莫測了起來,就連身為兒子的長谷川翔太也經常找不到她,就連生活費也不給兒子半分錢。」
「等等……」我說,「但是補習班那邊說長谷川翔太一直有繳納高額的學費,這筆費用是怎麼來的?」
佐藤警官臉上露出微妙的神情,她說:「簡單的說,是長谷川翔太自己賺的錢——通過女人。」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我蹙起眉頭。
「他似乎一直在陪一些闊綽的女社長……陪她們排遣寂寞。」佐藤說到這裡,口吻也變得奇怪起來,「長谷川翔太一方面靠著有錢的女社長們供養生活,另一方面又認為自己才貌出眾,不該如此深陷泥潭。」佐藤斟酌著用詞,咬著牙說:「他認為自己這樣與被人馴服的動物無異,但他為了生計又不得不這麼做。」
我沉默的聽著。
接下來的話不出我意料——
「長此以來他的心出現了扭曲的部分,所以他盯上了宮本美香,一個聽話的,容易被他馴服的女孩。」
我嘆了口氣,說:「通過馴服宮本美香這個過程,讓長谷川找回了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是嗎?」
將全身心的愛慕自己的少女作為玩弄的對像,甚至將其作為重建自己自信的墊腳石,無論從哪裡看長谷川翔太都是不可原諒的——他對自己的境遇不滿意絕對不是他讓他合理的成為一個加害者緣由。
引導宮本美香走向死亡的,是因為對長谷川偏執的感情,那引導長谷川走向死亡的呢?
難道是終於在內外壓力之下承受不住,所以選擇干脆結束這一切嗎?
我郁悶的喝了口小豆湯。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果然還是那個御守。
我想得出神,手機響了都沒發現,直到佐藤警官敲了敲我的肩膀,提醒我:「手機一直在響,不接嗎?」
「完全沒注意到……」我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後對著佐藤警官道謝。
竟然是伊地知前輩。
「前輩?」我接起電話,經過方才的一番思考過後,我如今情緒已經穩定了不少,不那麼失態了,我說:「請問有什麼事嗎?」
伊地知前輩支支吾吾的說:「我聽說你這邊出了些狀況……一枝小姐還好嗎?」
我驚訝於他的突然問候,但一想伊地知前輩作為這次工作的小組負責人,消息整合過後自然就傳到了他耳中。
不過,前輩現在應該還在外地工作吧?
「我沒事。」我說,「前輩那邊工作進展得怎麼樣了?」
「還、還不錯吧……至今為止都勉強、呃、大概還算是順利。」
不知為何,早上還和我能流利的交談的伊地知前輩如今說話竟是停停頓頓的,我心中古怪,但也沒有細想。
「前輩現在看起來不太方便接聽電話的樣子。」我說,「等這邊警方處理完之後我再彙報吧。」
我突然想起伊地知今天去橫濱了,可能是還在忙工作,百忙之中抽空給我致電的,這麼說來我也不好說太多廢話叨擾他。
「不,沒事。」他的聲音愈發急促了,「一枝小姐、真的……沒關系吧?」
「沒關系。」我說。
他又像幼稚園老師反復確認同學是否已經理解了似的,問了我好幾遍,我只好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回答他我沒事。如此一來二去,時間過去了不少,我腦海中那種被人注視所產生的毛骨悚然也淡下來了幾分。
再接下來,我麻木的看著現場被警方清理好之後,又和佐藤警官一起走了流程,臨走前我還拍了幾張照片。原本約好的龍之峰同學那邊的時間就有些耽誤了,心想還有個重要線索要待我去處理,我只好同佐藤警官道別。
我並不是完全心態不受影響……但是思來想去,還是至少和那個叫龍之峰的孩子見一面再回去吧。
佐藤警官見我氣色不好,還是問了一句:「你真的沒關系吧?」
「沒事的。」我說,「我不會勉強自己的,請您放心。」
當我達到約好位置的咖啡館時,卻發現等待我的不止一人,還有一位戴著眼鏡的女孩。
龍之峰長著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和名字完全不相符合的外表。但他身旁的少女卻給我一種難以形容的違和感,我沒法描述清楚,可從外表上來看,她又很正常,甚至還是個有點靦腆的女孩子。
「御守是從什麼時候流行起來的我們也不太清楚……時間已經難以考證了。對外來說,只有成績到達了合格線的學生才能拿到,但是所謂的『合格線』的標准過於曖昧不清,到最後,御守就變得格外稀有。」他看起來是怕我誤會,解釋道:「這些情報是我在論壇上看到的,我本人並沒有持有御守。」
「其、其實……」旁邊戴眼鏡的女孩子——園原杏裡舉起手,她小聲道:「我這裡有……」
我對上她的視線時,後者如同受驚的白兔,猛地縮了下肩膀。然後慢動作從書包裡取出藍色的御守,以雙手托舉的姿勢將它遞到了我的面前。
沒想到旁邊的男生反應比我更大,他驚呼了一聲:「咦?」似乎是完全沒想到自己的伙伴會保有這麼一個危險物品。
我無心去研究二位少年人之間的微妙關系,因為御守上有詛咒的痕跡。
雖然很淡,但是的確存在。
「能將這個給我嗎?」我微笑著安撫少女。
她點點頭,說:「好、好的,不如說我本就是這麼打算的……」
詛咒的氣息不強,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從包裡掏出了進行處理過後的工具將它封閉收藏了起來。
找二位留存了聯系方式過後,我將進展彙報給了伊地知前輩。然後我提出:關於御守的保存,還有現場是否有詛咒殘留的再次檢查,也許還需要咒術師進行相關協助,因為如果是人為事件的話,後續的追蹤工作必定伴隨著武力追捕,輔助監督的力量有限,還得依賴專業的工作者來追凶。
我在電話裡彙報完情況,我聽見他那邊嘈雜的背景音,裡面還有翻閱本子的聲音。
最後我以總結的口吻道:「那麼,具體的工作安排和人員分配就要麻煩伊地知前輩——」
可我這句話還沒能完全結束,伊地知前輩的電話裡傳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我意想不到的聲音。
「呀——」五條悟不知為何拿著伊地知的手機,對我打招呼:「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只好將方才發生的事復述一遍,然而我剛講了兩句,五條悟就打斷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已經知道了,伊地知已經全部告訴我了。」他說,「我是問你現在狀況怎麼樣?還要繼續工作嗎?」
我現在的狀況當然不行,簡直是糟糕透頂,無可挽回的糟糕。
可是我不想輕視工作,更不想在五條悟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怯意,我其實也在短暫的間隙中冒出過「不安」和「現在好想見他」的念頭,可一想到我們並不是理所當然的能夠向對方索取溫度和慰藉的關系,這種軟弱就被我生生忍了下來。
否則,我一開始也不會捂住自己的嘴巴強行克制自己了。
不想被他小瞧——即使聽起來很可笑,但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所以我的回答自然是早已確定好的——
「我沒事。」我說完,又不自覺的重復了一邊:「……我……我真的沒事。」
然而當我說完這句話後,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五條悟剛才是不是在關心我。
那我剛才應該示弱會比較好嗎?我是不是搞砸了?
可惜五條悟沒有給我自我懷疑的機會,他「唔——」了一聲,對我的回答沒有做評價,而是直接說到了後續的安排上——
「放心吧,我叫來了值得信賴的後輩,那家伙以前認真的在公司上過班,是個相當靠譜的家伙。」
「名字是七海建人。」
第三十九章
七海建人。
不就是那位「最想結婚的男性排行榜」和「最想和他戀愛的男性排行榜」中位居高位的那位先生嗎?
在奇葩眾多的咒術界, 能獲得一邊倒的好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出眾得很。說我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他以前正兒八經的在公司上過班,是個靠譜正經的家伙。」五條悟介紹道:「總之, 可以放心的交給他。」
五條悟給出的評價之高讓我對「七海建人」的期待又多了幾分。
「我明白了, 我會在這邊等他過來的。」說完,我又感到奇怪了起來,我問他:「五條先生怎麼和伊地知前輩在一起?」
「我這邊也有各種工作要處理嘛。」五條悟理所當然的表示, 「接下來還要和伊地知一起處理課外實習。」
「課外的實習?伊地知前輩今天不是去橫濱處理墜樓案件的嗎?」
「反正要來橫濱,不如幫我帶上學生一起正好做課外實習, 附近正好有合適練手的靈場,就這麼浪費掉也太可惜了。」
五條悟對使喚輔助監督這件事, 不,應該說是使喚伊地知前輩簡直是得心應手到了令人發指的境地, 電話那頭的青年似乎是在抱怨,「真是的——各種各樣的工作都堆到我頭上了, 這不是叫人連偷懶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我隱隱聽見真希的聲音:「光明正大的說著偷懶啊, 這樣還能算是教師嗎?」
「就算這樣也是備受尊敬的教師哦~」
五條悟爽朗的回應自己的學生過後, 又轉以沉穩的口吻朝我道別——
「終裡, 不要勉強自己。」
他說話時一旦不用輕快又爽朗的語調, 聲線中自帶的那種厚重感就讓他的聲音垂落了下來,變成了踏實的,能夠靠近我的一種存在。
「我知道。」
……
……
獨自一人在現場等待的感覺並不怎麼好, 佐藤警官已經折回去彙報工作了, 我仍在這邊等待。站在護欄外望著現場留下的血跡, 涼風吹過我已經放空的大腦, 寒意從腳底重新竄了出來。
我維持著這個凝視的姿勢約莫有一刻鐘之久, 在小腿感到僵硬之際, 旁邊傳來了打招呼的聲音。
「你好。」熟悉的聲音讓我沒由來的心中一抖,微妙的、不詳的預感使我扭過頭去。
就在零零散散的收拾現場的工作人員中,佇立著一位淺色西裝帶眼鏡的先生,那雙墨鏡在陰冷的光芒下閃爍著微光。他兩手比開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似乎是等著我回話。
這不是和我一起買禮物的那位先生嗎?
「你好,請問您是……」
這世上有這種荒謬的巧合嗎?
「七海建人。」他自報家門,對於遇見我這件事並未表現出什麼異樣,顯得不自在的人看來只有我一個,他說:「是一枝小姐吧?」
我們走程序相互出示了證件,在看到證件後,我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也就此消亡。
五條悟值得信賴的後輩……七海先生打算送禮給前輩,這兩件事結合起來,那個墨鏡不難猜到是七海先生原本准備送給五條悟的,可是如今在他的慷慨之下到了我的手裡。
這種哭笑不得的巧合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身上,好在我只說是送給喜歡的人,並沒有詳細說他的特征,就算是七海也不會立刻聯想到對像是誰。不過,我要是成功的將禮物送了出去,只要五條悟帶上墨鏡,他不就立刻知道了嗎?但我轉念一想,如果我告白成功了,就算被知道了也無所謂,我沒什麼好感到不自在的。
況且,七海先生看起來是守口如瓶的那一類人。
我的緊張感稍微降低了一些。
更何況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集中精神投入到工作中來。
我將那枚御守交給他,七海在仔細端詳之後告訴我:「的確有詛咒殘留的痕跡,但是很微弱,如果只有這個程度的殘穢,不會是強力的詛咒。倘若持有它的人會被誘導墜樓,那詛咒的強度絕不會僅有這麼一點。」
「我想也是……那麼這個御守是否可能放到持有者的負面情緒?」
「理論上來說並非是不可能,可如此一來,御守上殘留的力量會更加強大。」他將那枚御守收了起來,看起來是不打算還給我了,我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收走。
我問他:「接下來七海先生怎麼安排?」
他看了眼現場的慘狀後,沒什麼感情的說:「追著詛咒進行搜查。」
七海建人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強烈的頓挫,每個字都落在一個叫人舒服、安逸的區間裡,聽著他口中有秩序的排列出的音符,我也感受到心中舒緩。
我說:「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沒有。」他的拒絕打破了我方才自以為的寧靜,我揚起頭來看著他——還是和方才一模一樣,沒有半分改變的表情,公事公辦,不顯得有太多的情緒。
七海繼續說:「在來的路上我已經看過一枝小姐彙總後發給伊地知的文件和現場資料了,圖文並茂,條理清晰,作為輔助監督,將分內的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
我一愣。
我如果沒理解錯的話……這是在誇我嗎?
分明臉上的表情什麼都看不出來……
七海似乎還沒說完,他的目光停在我胸口襯衣的那片紅色污漬上,說道:
「一枝小姐現在狀態很差,我認為比起繼續逞強工作,你更需要的是休息。」
「我……」我想說我還可以繼續,就這麼跑掉不是我的作風,但我的確如他所說感到不太舒服。催吐過後的腸胃十分脆弱,被冷風吹著更是一抽一抽的發作起來,胸前的襯衣上還沾染著死者的血跡,若非是他方才隱晦的用目光一掃,我幾乎都要忘記了自己看起來很糟糕這件事。
我心中苦笑——我甚至用這幅尊容去見了兩位高中生。
七海涼涼的發出後面的話:
「更何況——」
「接下來的深入搜查工作,不是輔助監督的工作範圍。」
雖然七海先生每句話都是依據實事求是的原則表述的,但我依舊從中摳到了他不那麼直白的關懷方式。
他不僅僅是因為好意才這麼說的,畢竟也有一部分是事實。
武力搜查不是輔助監督擅長的工作。
「……我明白了。」我說,「接下來就麻煩您了。」
……
……
回到家後,將沾血的襯衣甩到髒衣簍裡,我明知道應該早點洗掉,但我此刻完全沒心情,只想靜靜的躺在,一動不動的放松自我。在人流之中,那股子寒意還能稍微被理智控制住,一旦到了獨自一人的環境之中,冷若冰霜的懼意找到了最合適的溫床,開始朝外生長,並且試圖將我卷入其中。
我心煩意亂的去廚房弄了杯熱巧克力,然而下喉之後只有惡心感,刺激得我又一次想嘔吐。
「說起來……」
五條悟說幫我把那些占位置的泳裝寫真賣掉了,我可以把書櫃上面擺不下的東西放進原來放寫真集的位置了。我走到房間裡,發現原本占了很大一塊空間的櫃子已經空空蕩蕩了。
「他不會是自己拿去舊書店的吧?」我嘀咕道。
那也太需要勇氣了……
在原本放著書的櫃子裡,竟然有一個小小的信封。
我拿在手裡掂了掂,很輕。
打開一看,竟然是現金……不多,但也是一筆收入。我把信封整個倒出來,最後發現裡面還夾了一張小紙條——
「收到意外之財有沒有很開心?」
一看就是五條悟的字。
不過……
「笨蛋,這算什麼意外之財啊。」我說,「不就是我的舊書賣掉的錢嗎?」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心想——他偶爾也會做些很可愛的事情嘛。
撫摸著紙條上的字,即使遠隔千裡,我也能清晰的在腦海中描繪出他的表情,想起他那日在車站高調大喊的惡作劇,和今日我像捉迷藏時不小心打開了盛滿糖果的寶匣時摘到了這枚珍貴的秘寶時完全不同的兩種心情,卻又因為五條悟的牽引,這兩種心情融為一體。
黑暗中的陰影被驅散了一絲。
我卻想著:為什麼後天還不趕緊到來?我的告白還等著立刻執行呢。
捏著那張紙條,想要告訴他我的心情的**變得比往日還要強烈。
……
……
這一覺我睡得還算安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由於我睡得太早,根本沒注意到前輩們留下的消息,凌晨三點我打開手機,才知道今天又要去一趟高專拿工作資料。因為又可以自己開車去了,所以我趕緊改了鬧鐘的時間,接著又沉沉睡去。
等我精神抖擻的起床去了高專之後,遇到其他的前輩,他們以為我是來找伊地知的,於是告訴我伊地知還沒回來。
「伊地知大概還和最強在一起吧。」其中一人說,「預定是今日就能回來的,看來時間要繼續推遲了。」
「不,我剛才收到消息說他們最快今天晚上就回來,畢竟還帶著學生,不會在外面逗留太久。」
閑聊的話被七海的到來徹底終止,他一進門,方才還站著在說些閑聊的同事們就拿起自己的文件夾紛紛說「失禮了」,然後從我兩側離開,最後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們兩人。
七海進來時在我身上短暫停留了兩秒目光,我猜測他是否還在擔心我的個人狀況,於是趕緊用上能夠傳遞出「我沒事、我很好」這個信息的笑容來回應他。
「您早。」無論如何,先要禮貌的進行問候,「七海先生來得很早啊。」
「早上好,一枝小姐。」他也微微頷首,朝我解釋道:「接下來還有工作,良好的到崗時間能讓我提高工作效率。」
「也是,這樣就不用加班了。」
「不,是否加班並非取決於我的個人意志,基本是由外界因素做主導。」他說,「我只能盡力完成分內的工作,預留更充足的時間應對可能到來的加班。」
沒想到在對待加班這件事上,我們的態度十分相近。
想到他昨天讓我回去休息時輕描淡寫的態度,我也十分在意他獨自一人深入調查是否順利,有無遇到危險。
「對了,七海先生,請問昨天後續調查的進展還順利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說了句:「失禮了。」就走到辦公桌旁,將整理好的文件放了上去,然後又從其中抽出來一份遞給我,是一些他拍攝的路面照片。
七海一邊攤開文件,一邊對我說:「接下來我要和伊地知談一下這個案子,一枝小姐一起聽就好。」
我點了點頭,就見七海打開了自己的手機撥通電話,然後按下免提,將手機放在我們二人中間。
伊地知先生的聲音很快就傳了過來,按照他的習慣,大概是將手機固定在前方,用免提和我們通話的吧?
七海沉默一秒後,說:「你那裡有點吵。」
伊地知的苦不堪言在電話裡也能傳達得一清二楚:「五條先生和學生們也在車上……」
「考慮到和五條先生扯上關系事情會變的麻煩,想讓他們安靜下來想必也是不可能的……為了減少通話的難度,我就長話短說了。」七海仍是水波平穩的語氣,但提到五條悟時有一股源自本能的波瀾泛起,他說:「昨天我順著御守上的殘留找了下去,將死者生前的活動軌跡整理了出來。」
伊地知:「欸?具體的地址已經有了嗎?」
「是位於市內的某所講堂,昨日正舉辦了一次義講活動。遺憾的是我昨日去時已經到了閉館時間,工作人員已經全部離開了,這邊希望你能夠查出長谷川生前的最後幾小時,究竟是在講堂參加了哪一場講座。」
伊地知:「啊,好的,我知道……」
就在他們兩人說著正事的時候,背景音裡五條悟和學生們閑聊的聲音依舊不絕於耳。我正在電話旁記者七海先生說接下來要查的工作內容,比如說調查那家公開課講堂昨日的課程表什麼的,忙著書寫的我,也沒空插話,索性就這麼一直安靜聽著,然後搶記下內容。
「話說回來,今年聖誕節要裝飾教室嗎?」
這會兒我剛寫完字,就聽見了熊貓的聲音。
聖誕節啊……說起來也沒多少天了,高專往年有過聖誕的習慣嗎?
「……一年級一共也沒幾個人啊,把教室裝飾過後還要重新收拾也很麻煩。」這是興致不高的真希。
「可是我已經讓伊地知准備好彩紙和聖誕樹了。」這是不知為何已經提前半個月使喚人的五條悟。
「真希,聖誕節打算怎麼過?」
「啊?我沒有想過……」
「悟呢?」熊貓換了個提問的目標,此時我還忙著奮筆疾書,但是聽到他問五條悟,就分出一小縷心思來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我一邊聽一邊告訴自己:這可不能怪我,畢竟伊地知開著免提,我聽得一清二楚,不算偷聽吧?
「啊——沒什麼特別的安排。」
五條悟的回答中,似乎只有第一個字帶著點溫度。
「推特上不是說聖誕節會和戀人或者喜歡的人一起度過嗎?」熊貓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推特上得到這個結論。
聽到他的話,哪怕是真希也不由得展露出了吐槽的**:「……你覺得這家伙有戀人嗎?」
即使是對人情世故的了解已經不淺的熊貓,在愛情相關的問題上卻並沒有平時那麼靈驗,他本著好奇的心思繼續朝自家教師發問——
「悟沒有戀人嗎?」
我本在整理筆記的手差點直接停住,好在我只是呼吸亂了一秒。然後故作鎮定的放下筆,去拿旁邊筆筒裡那支可以用來做標記的熒光筆,在我觸到冰涼的筆帽時,五條悟的回答以同樣的溫度甩到了我腦中。
「沒有哦。」
我抽出筆,在本子上用力的塗抹著重點,在我制造這片狼藉時,熊貓又問道:
「那,喜歡的人也沒有嗎?」
心像被人夾上了扁平的夾子,耳旁什麼其他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我緊張得目光都在空中游移了半寸,心中本就欲壑難填的溝痕愈發干渴了起來,直到電話中失真的聲音傳了過來,響徹我的腦海——
「——沒有呢。」
第四十章
兩個振聾發聵的「沒有」是比什麼都要清晰的魔音遁入了我的腦海, 砸在了我的神經上。
失戀來得太突然,我就像從空中摔入了海水裡,又鹹又澀的浪潮鑽入我的鼻子耳朵, 堵得我什麼也不想看見什麼也不想聽見。
盡管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備, 但絕不是在今天這個場合得到這個拒絕的答案。
如果是我當面朝他告白被拒絕,也許我還不會如此失落。
正是因為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無防備的此刻所呈現出的才是他更真實的想法吧?
我捏著筆的手想用力, 但怎麼都提不上力來,干脆頓在了紙上不動了, 耳畔響起的是那邊愉悅的閑聊背景音,和七海還有伊地知彼此彙報工作情報時, 其中一人冷靜、另一人急促的聲音。
我感覺自己像個麻木的自動筆記人偶,竟然無師自通的篩選掉我不想聽的聲音, 將工作內容一絲不苟的整理了下來。
「那麼,接下來的工作就由我這邊繼續負責。」七海說完, 看了我一眼, 准確的說是看了一眼我記錄的本子。
我衝他點點頭, 表示自己工作上的記錄已經完整, 不需要其他補充了。
「我這邊就掛掉了。」他說, 「後續的工作我會繼續跟進。」
「啪——」的一聲,掛斷了。
電話結束後,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我慢條斯理的收起記錄的本子, 盡力讓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工作上來——不可以褻瀆工作, 這是事關我自尊的事。
「身體不舒服嗎?」他說, 「剛才記錄的時候不自主的停頓了好幾次, 健康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本錢, 如果狀況不好, 我不建議你勉強繼續工作。」
沒想到我自以為藏得很好,還是被細致入微的七海察覺了我的不對勁。
好吧,振作一點。
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別忘了入職前的豪言壯志,別做讓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事。
我搖了搖頭,擠出一個笑臉。
「沒什麼,生理痛罷了。」
這個回答略帶無釐頭,一本正經的七海大約也沒料到,最後只能說出一句:「……喝點熱水吧。」
我:「我會的。」
七海說他要去樓上找點資料,希望我先去停車場發動車子。
「車牌號你知道嗎?」我問他。
「昨天看到的時候已經記住了。」七海說,「一枝小姐先去吧,我過幾分鐘再到。」
闔上門前,我保持著一貫的平靜,在門將我們二人的視線完全隔絕起來之後,我扭頭往樓下走時,才有種大腦昏昏沉沉的感覺,像有一團迷霧縈繞著、穿插在其中,尋找我的每一個縫隙,然後往裡面填補一些消極的東西。我快速的下樓梯,然後到室外的水池旁用冰冷的水拍了拍臉,確保自己真的是清醒的。
我用手掌「啪」的拍了一下臉頰——
「我該清醒一點。」我說,「我必須清醒,我還要工作,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別想了,什麼都別想,就這麼去工作,只想著工作就好。
我走到車旁,心中存疑:七海應該沒看出來什麼吧?
我總覺得他是故意支開我,想讓我一個人靜靜,希望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從樓上下來還拿了個文件夾,還帶了一杯瓶裝的熱飲,應該是在自動販賣機買的。高專的自動販賣機種類匱乏,熱飲幾乎只有小豆湯。
哦……又是小豆湯。
「甜的熱飲有助於改善心情。」他隔著一步的禮貌距離握著易拉罐的頂部,我伸出雙手接下。
舒適的溫度被我握在掌中,這一幕不知為何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望著易拉罐反光的頂部不自覺的低喃:「總覺得……」
「什麼?」
「和那時候很像。」
「那時候?」即使是問句,七海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波瀾。
我解釋道:「之前還在券商公司的時候,我們公司不是和七海先生的公司一起工作過嗎?那時候也是七海先生給我們小組買了午餐……是在便利店選的,裝了整整一袋子,有飯團、熱乎乎的飲料、包子、面包……」
「好像是發生過這麼一件事。」他說,「關注工作伙伴的健康狀況本就是職責範圍內的事。」
他這種根本不把好事往自己身上攬的態度也太叫人安心了點。
我試著轉移注意力,聊些其他的事情,七海本身沉靜的氣質容易連帶著身邊的人也跟著降溫,恰好是我現在最需要的一種功能。
我問他:「雖然這麼問有點冒昧……但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七海先生從公司辭職了呢?據我所知那家公司給出的薪水很不錯吧?」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一定要說的話——勞動本身就是狗屎。」
「欸?」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咒術師也是狗屎。」他堅定的繼續說著——
「一定要選的話,就選我更適應的那個。」
……所以說,還是更適應咒術師的工作嗎?
我喝了一口溫熱的小豆湯,方才一直握在手裡,手已經暖和了。
沒想到七海先生的暴言和外表完全不符,我一邊喝一邊想。
「可是咒術師不是很危險嗎?也不是一定要做咒術師吧?就算薪水不錯,但是和生命的重量擺在同一個天平上,這份付出是絕對不可能對等的……」我說,「雖然在兢兢業業的在公司上班,也會有加班猝死的風險。」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才對。」他說,「一枝小姐才是——為什麼離開了原先的工作單位,轉而投向高專,投向咒術界這個大泥潭做輔助監督,從動機上來講更缺乏合理的解釋。」
「……為什麼呢?」被他這麼一問,我也想不出來合適的回答方案。
如果是以前,我可以列出兩大理由:為了理想,為了五條悟。並且可以洋洋灑灑的將這兩個理由擴寫出上萬字來,認為都是我堅守在此處,並且推著我往前走的驅動力,可是就在短短幾十分鐘前,其中一個理由徹底崩塌,甚至摔落在地上的碎片還扎進了我僅剩的那條腿裡,我疼得要死,卻沒辦法找個安靜的地方處理傷口,還得忍著繼續走下去。
我思來想去,還是選擇了穩妥的回答方式:「為了理想吧。不過,我的理想並不是不是那麼高潔、高尚的東西……要我用語言來形容我一時半會也沒法找到合適的詞彙,大概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出正面的貢獻』之類的。」
「這種事不來高專也可以做到吧。」他說,「對社會進行正面貢獻這件事並不拘泥於職業的形式。」
「……是啊 。」
我無言以對,只是望著易拉罐上被拔掉後再也無法復原的缺口,不自覺的低聲呢喃起來——
「……為什麼呢?」
……
……
工作中我保持著十二萬分的精神,多虧了工作,我才成功的將這些惹人煩惱的感情從我的腦子裡祛除了(雖然只是暫時的)。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的感覺非常舒適,這樣我就不會有心情和力氣去分心,而是將全部的精力灌注到井井有條的工作安排之中來。
伊地知前輩已經提前弄到了文件,所以我們的搜查工作暢通無阻。我們一路摸過去很快就搞清楚了那天長谷川翔太到底是去講堂聽了什麼講座。
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買了兩杯咖啡,一杯給了七海。
此時我們在講堂外不遠的街區停車,在車上討論著長谷川的行蹤。
「長谷川兩周大概會來這邊一次,時間非常固定。」
監控的照片上,每周都會拍到他經過這條街去往公共講堂的模樣,而且他每次都是穿著白色的襯衣和黑色外套的。
我啜了一口咖啡,將伊地知給我們的講堂預約安排表打開,在這裡清清楚楚的寫著每個時間段來預約使用講堂的機構或者個人的名字。
「似乎是戒賭會的活動,成功戒賭的人上去分享自己的故事,譬如戒賭之後過上了什麼樣的生活——呼吁其他組員、那些渴望戒賭的人克制自己的**,加入到他們其中。」
「這似乎是種心理療法。」我不大確定,「長谷川翔太和戒賭看起來不怎麼沾邊,難道是和他母親相關?」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只是他母親目前行蹤不明,警方那邊的調查結果還沒出來。」
「七海先生。」我拿著這麼厚一摞文件紙,問道:「每次和警方一起協同辦案程序都這麼復雜嗎?」
「不,如果是特殊情況,我們這邊有優先解決的權力。但這次工作目前為止都是以調查『已發生』的案件為主,並且在這之前,沒有人察覺到詛咒的氣息。」說完,他補充了一句:「五條先生也沒有。」
「啊……是的。」
「目前狀況仍是撲朔迷離,按照目前已知我了解的情報來看——調查進度遲緩到不正常,當然,這並非是說你們的問題,而是每條線索都圍繞著各種各樣的誤導項,並且延伸出的分支越來越多,逐漸盤根錯節。」他說,「除了你之外還有好幾位輔助監督也在調查,同樣進度遲緩。」
「是嗎?」我靠在椅子上,心想這件事越來越麻煩了。
「沒有警方傳來的信息,下一步也無法輕舉妄動。」
「所以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著?」
「不,我正好收到了其他的工作委托。」七海蹙起眉頭,「『窗』觀測到了新的咒靈,從距離上來將我是最合適的人選。現場已經有輔助監督進行安排了,我這邊要前往下一個工作場所了。」
「我送你吧。」我說,「反正我接下來也沒什麼外勤的工作,只有文書工作,完全可以在家整理。」
「麻煩你了。」
將七海送往目的地後,我維持著正常的社交表情直到他背對我,完全離開我的視線,接下來我終於可以搖上車窗了。沒有了工作、和同事兩件事讓我維持著外在的平穩後,我就徹底墜入了海底。
回家後,我打開暖氣,然後洗了個澡,穿著居家睡裙坐在臥室的床邊,這次我終於記起來我把煙灰缸放在了哪裡。我本來有點想喝酒,發現家裡只有上次和五條悟去吃鰻魚飯的時候他給我的梅酒,我怕自己睹物思人,最終放棄了飲酒的念頭,干脆坐在窗邊開始抽煙,這次室溫很暖和,我的手也不會因為寒冷而發抖,每一支煙都被我輕而易舉的點燃了,然後我重復著點煙,抽煙,將它們死死的擰著按進煙灰缸裡這個三部曲。
「……啊,該死,真該死。」
抽完這支,我對著煙灰缸抱怨起來。
到現在,我只感覺自己無比的煩躁。
更讓我惱火的是我太清楚自己在煩躁什麼了——因為五條悟,也只是因為五條悟。
我惱火的事情是全部,關於他的全部和我的全部。我從難過和失望到惱羞成怒只要了半包煙的時間,不,也許不止半包煙,在這之前,在我知道他那兩句斬釘截鐵的「沒有」之後,我就一直在低落,如今我的低落終於枯竭了,證明我的心是有極限的,感情的數量也是有極限的。
這會兒我抽的太多,缺氧的感覺讓我身子發軟,我索性躺倒在床上對著天花板上的縫隙發呆。
我睡了過去,睡了一個小時,然後我從床上爬起來,看著煙灰缸裡的狼藉,忍無可忍的去將它清洗干淨。在進行這個過程的時候,我才發現方才被我忽視的一個又一個的細節,比如這個房子裡那些和五條悟有關的東西,比如他的牙刷、杯子,比如冰箱裡他喜歡的飲料、食物,櫃子裡的零食。
多到簡直叫人眩暈。
於是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把自己鎖起來,我本想鑽進被子裡,如今也作罷了——因為同樣和他有關。
「這麼一來……明明是在自己家,我卻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嗎?」我揉著太陽穴,最終還是回到了窗邊的沙發上倚著,然後仰頭望天發呆。
「至少我今天不是一無所獲。」我告訴自己。
在今天,我徹底明白了兩件事。
一是陷入愛情的人原來真的只有我一個,二是承認這件事比我想像中還要困難。
也許我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關懷、也許這種關心對他來說是再常見不過的行為,但我卻產生了微妙的誤解,而這份誤解又使我產生了「原來我可能是不同的那個」這種驚天大錯覺。
家庭關系,社會地位,財富差距......這些客觀存在的差距我一直承認他們的存在,但我潛意識裡其實有種自欺欺人的樂觀——如果我們之間互相喜歡,那麼可以一起面對這種差異,那它們都不是問題。
他給我的那些讓我以為自己真的有戲的錯覺使我盲目的樂觀。
可在我知道自己只有單方面的腦子發熱之後,這些因素就變成了阻礙我的重負,我獨自一人無法戰勝它們。
這麼說來,我似乎不能說是失戀,只是搞清楚了自己一直以來誤解的東西的根本是什麼罷了。
「——這不是更殘酷了嗎?」
看來是我和他相處得太短了,如果久一點,我也許就知道五條悟平時是怎麼和別人相處的,這樣一來我就有了參照標准,不會產生「他搞不好對我也有意思」這種離譜到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錯覺了。
一個清晰的念頭冒了出來——
「我應該和他保持一段時間的距離,讓我的腦子冷靜下來。」
對,就這麼做。
給我一個徹底冷靜的時間,刪掉那些所謂叫我不安的「不平等」和「錯覺」,讓我的人生重新回到沒有五條悟這個選項時的狀態。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得收拾他留下的那些東西——還好他幾乎沒留下什麼,除了那些可以隨時丟掉的生活消耗品之外,他沒留下什麼私人物品,衣服也沒有。
但我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沒法完全沉下心來收拾屋子,可一想到今天呆在家裡我鐵定會心神不寧,我決定今晚在外面找個地方過一夜,等明天徹底冷靜了再來考慮收拾屋子的事情。
我越想越覺得思路明朗了,更何況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約定,所以終止現在的狀態也不算是什麼反悔的行為。
於是我一躍而起,開始換衣服,然後抓了換洗的衣服為今晚外宿做准備。
我想起我家的備用鑰匙五條悟也有一把,我還沒收回來,考慮到從他那裡要回來的可能性無法估算,我已經提前做好了找人上門換鎖的心理准備。
我打開床頭櫃打算拿藥盒時,才發現昨天找到的五條悟寫的那張小紙條被我藏在了這裡。我終究是沒下手撕碎,而是捏成團丟進了垃圾桶裡——
我自嘲的想道: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想著如何告白,今天的這個時候我想著如何保持距離。
對了……還有不到十個小時就是他的生日了。
我買來的禮物也算不上有多麼別出心裁,其實也只是中規中矩罷了。
可是我也不想留下它們,留著也占位置,丟了又很可惜,畢竟本身就是為了用在五條悟身上才買的,好像怎麼處置都不合適了。
短暫的糾結之後,我還是決定送給他。
「……買都買了。」
買都買了,我也不至於小心眼到又不送了,他的生日大概會有許多人送上祝福和禮物,他肯定也不會一一去探知禮物背後的想法,更何況我現在的確是沒什麼想法了,那這兩件禮物對我來說也只是出於禮貌而挑選的贈禮罷了。
只是同事關系的贈禮,沒什麼值得我回避的。
出門外宿前,我將兩件禮物放進禮物盒裡,然後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下面壓了個小紙條寫著:「生日快樂。」
照理說他今晚就能回到東京,但我想他極大概率是不會過來找我的,所以——
很可能我明天回家後,現在桌上的禮物是什麼樣,明天也是什麼樣。
就像現在這樣完好無損,無人拆封。
第四十一章
其實我離開家時, 天色還早得很。我去了池袋,去了我曾經熟悉的生活過的這塊位置,然後我驚喜的發現——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 這條街還是到了夜裡就燈火通明, 四面八方的人冒出來,人多到叫人厭惡的程度,但在此刻, 沒什麼能比人群更讓我舒適了。
我去找了家旅店住下,將我的衣服甩到床上, 然後拿著錢包和手機下樓了,到現在沒有任何工作找我, 也沒有任何人給我發來消息——這時候大家也許還在工作,或者在應酬, 又或者在陪伴自己重要的人,我是個例外, 就不提了。
我走近電影院, 旁邊整整齊齊的陳列著一橫條電影的宣傳畫框, 我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見我舉棋不定, 售票的女孩指著其中一張宣傳頁說:「要看看這個嗎?羽島幽平的新電影,劇情十分精彩,最重要的是看著羽島幽平那張臉就絕對不會讓你對這張電影票的售價失望。」
羽島幽平……看著畫框上俊朗的男性臉龐, 我依稀想起這是我高中時的同校。
我好像沒看過他的片子。
我問:「這部電影現在看的人多嗎?」
售票員經常被問到這類問題, 她低下頭查找座位表, 跟我說:「現在還有空位, 你需要嗎?」
「人很多麼?」我又問了一遍。
她疑惑的看了我一眼, 說:「很多。」
平時客人們問人多不多, 是因為擔心沒有座位,而我現在關心的卻是人會不會太少,我想去人多的位置呆著,老實說看電影並不是我此刻的本意,我想做的是回到人群中。
我打開錢包朝她點了點頭:「麻煩給我一張票,多少錢?」
「一共是××××円。」
……還挺貴,我付了錢,心想著。
當我走進電影院,才發現我打錯了算盤。人的確很多,但幾乎都是成對出現的年輕男女,方才沒仔細看電影類型,竟然是愛情故事,正合適在冬日裡和戀人依偎在一起,在狹小的空間內彼此相親,享受著甜膩的曖昧。
「……嘖。」我小聲暗罵自己失算,還是硬著頭皮坐下了,男孩們抱著自己的戀人,女孩們則是同樣展露出自己對戀人的依戀。我身邊無人,手中也只有爆米花,思來想去只能抱緊我的爆米花桶了。
電影說真的一點也不有趣,我只能盯著曾經的校友那張臉看,看他的眼睛、鼻子、下顎線,每個角度,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樂趣,當我麻木的從電影院裡出來,才發現我喝了太多的飲料又一個人吃完了一大桶甜膩得要死的爆米花,幾乎膩得我有些想吐了,人們帶著歡聲笑語從我旁邊走過,一對又一對,我站在電影院的垃圾桶旁緩了好一會兒,才壓制住這股發鼾的甜膩感。
售票員小妹換了身便服,看起來像是要下班了,見我佇立在垃圾桶旁,她笑著問我:「羽島幽平是不是很帥?」
「是。」我說,「是很帥。」
我本只是禮貌的回答,沒想到那孩子聽了兩眼放光的走上來,問我:「那你要不要加入我們粉絲後援會?」
「……啊?」我愣了一秒,意識到她可能是我老同學的忠實粉絲,不是有那種會為自己喜歡的演員、偶像進行積極的自來水宣傳的粉絲嗎?但我沒想到自己會遇上。
我搖了搖頭,說:「不了,我對明星……興趣不是很大。」
「為什麼?羽島幽平難道不夠帥氣嗎?」
「帥,很帥氣。」我說,「但是我……」
我差點下意識的說——我喜歡的人長得也很好看,這句話差點從喉嚨裡自己蹦出來了,我只好死死抿著嘴,歉意的搖了搖頭,說:「我工作很忙,沒時間關注這些,不好意思了。」
我逃出電影院,重新回到街上,後知後覺的發現——搞不好那女孩說的也有道理,我要不要追個星什麼的試試?
我的生活中又不是只有五條悟一個男的。
就算我膚淺到只喜歡一個人的皮囊,那也不是非他不可吧?
令我恐懼的是這種「喜歡」幾乎快養成了習慣,那下一步呢?是不是會變成本能?不,我想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根本不是那種不求回報的人,否則也不會現在想進行及時止損了。
但剛才下意識的,差點又在售票員的面前坦露自己潛意識裡還沒能完全戒掉的那種感情,令我不舒服極了。
出門的時候我沒帶煙,那半包還在床頭櫃上,我現在只好重新買,然而剛才我還信誓旦旦的說這裡沒什麼改變,卻發現已經找不到自己熟悉的煙店阿婆了,只能去自動販賣機,選了自己不習慣的牌子。
我在旅館外半條街的電線杆下,頭頂是滋啦滋啦作響的燈,不知道什麼品種的鳥在電線上——竟然又是一對。
我抽著煙發呆,風把指尖帶得冰涼,卻不能給我腦子降溫。
煩。
煩煩煩煩煩煩——
在這支煙燃到一半時,氣急敗壞的嘶吼聲由弱至強,層層遞進式的傳到了這條巷子裡——
「你——這——家——伙——」
「今天一直跟在我身後鬼鬼祟祟的找我麻煩,也該給我適——可——而——止——了——吧——」
這是人的喉嚨發出來的聲音。
「咚——」
這是什麼東西被砸向地面的聲音。
「咦、咦啊——請、請原諒我——啊啊啊——」
這是什麼人發出的悲鳴。
然後在我面前,銀色的、看起來似乎是我方才購買香煙的自動販賣機被人以不自然的力道整個甩飛了出去,一起被撞飛的還有人的軀體,大概率是方才發出那聲悲鳴的人。
我愣愣的看著這一幕,煙灰都差點抖掉在手指上了。
最後宣告這一幕如美國的爆米花動作大片終結的,是從巷子的入口走過來一個頭上還流著血、金發的酒保服男人。
我的目光沒有遮掩,自然被他察覺到了,可他扭頭過來同我目光交彙的那一刻,我立刻就認出來了這人是我的高中同學——
「……平和島……同學?」
「啊?」他好像還有點沉浸在方才的盛怒之中,但還是盡量壓下情緒看向我:「你認識我?」
我無奈的說:「我是你高中的同校,曾經我們同班過一個學期,名字是一枝,還記得嗎?」
他頭上還滴著血的樣子有點滲人,我有點擔心他會失血而休克,但平和島靜雄仿佛一個沒事人似的,他先是「啊」了一聲,然後靜立了幾秒,我猜他應該是在努力回想我是誰,然後他似乎找到了答案,也對我說了聲:「你好,一枝同學。」
我見他完全沒有處理傷勢的打算,只好提醒道:「傷口沒關系嗎?」
他說:「只是看著嚇人罷了。」
……他是不是對自己的傷勢有什麼誤解?
我從口袋裡取出手絹,走到他旁邊說:「……還是擦擦吧。」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會弄到上面都是血的。」
「手絹髒了不就髒了,還是處理傷勢要緊。」
最後,我看著平和島靜雄擦了頭上的血跡,光潔的腦門絲毫無傷,他說:「……只是看著嚇人,我沒有說謊。」
我看了看滿是紅色的手絹又看了看他的頭,突然感覺很不科學。
「手絹。」他將全是血的手絹攤在手心裡,不知所措的樣子像是在問我要怎麼處置。
我說:「……給我吧。」我等會兒找個地方扔了算了,當著他的面這麼做我怕會讓他心裡不舒服。
結果平和島靜雄主動說:「我賠你一條新的吧。」
我看他穿著酒保服,搞不好現在還在上夜班,我問道:「不會耽誤你工作嗎?」
平和島扯開馬甲,對我解釋說:「……我沒有在做酒保。」
「這麼穿是出於個人喜好?」
「算是吧。」他說,「附近只有堂吉訶德,在那裡買可以嗎?」
「那走吧。」
那條滿是血污的手絹被扔進了垃圾桶裡,我們走著,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些閑話。
「我剛才看了你弟弟的電影。」
「啊,感覺怎麼樣?」
「相當帥氣。」
「平和島同學現在在做什麼呢?」
「應該是『幫別人把錢要回來的工作』吧。」
「啊,討債人嗎?」
「算是吧,你呢?」
「宗教學校的後勤人員。」
「聽起來有點難懂。」
「是嗎?那就當做是普通的後勤、文職工作。」
「做起來有意思嗎?」
「還算有意思吧。」我說,「但是工作不就是這樣嗎?喜歡和不喜歡都得做。」
「你說得對。」然後從包裡摸出煙來,卻又問我:「介意我抽煙嗎?」
「請隨意。」
平和島靜雄在正常聊天的時候不是那麼個熱情十足,感情起伏的人,相反,在他身上有種特殊的沉靜感。並且你不用刻意去找話題,即使兩個人都沉默著,空氣也不會變的尷尬。所以到後來,他給我賠了一條新的手絹之後,我們又回到了一開始那條街上,此時我已經開始抽第二根煙,我們一個人靠著牆一個人靠著電線杆,無言的讓煙霧繚繞在頭頂。
「高中的時候……有件事我要對你道歉——對不起。」
「什麼?」
我根本想不起來他為什麼突然朝我道歉。
「有一次,我和……臨也打架,我一氣之下順手抓起你的桌子從樓上扔了下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挺不好意思的,當他下一句話說出口,我才知道他為什麼支支吾吾的——
「我……後來才知道你……不太方便,抱歉,我記得當時在三樓。」
他似乎是想避開提到我「殘疾」這個事,但是口才不佳,這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可是這沒關系,笨拙的溫柔同樣動人。
「沒什麼,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就忘了。」我說,「桌子後來是班上的同學幫我搬上來的。」
「還能用嗎?」他反倒驚訝了起來。
「勉強能用吧,但是桌腳有一個缺了,桌子搖搖晃晃的,我得在桌腳下面墊個紙。」
「……抱歉。」
時隔多年,學生時代的微末小事被人從積了灰的心底裡翻出來,這種奇妙的感受讓我莫名感覺到了其中的趣味感。有時間、歲月這種東西作為濾鏡,過去發生的事情就成了能夠拿來當做談資的趣事,即使在當時並不有趣,但放了很久之後卻能讓人會心一笑。
就像是曾經我和平和島靜雄沒什麼交集,但我們離開校園那個天地許久之後,竟然會有一起在電線杆下抽煙聊天回顧過去這麼一天。
「對了,婚禮你去了嗎?」
「你結婚了?」
「不是……是高中班上班長的婚禮,她曾經也和你同班過吧?」那女孩一直都是班長,所以只要說到班長,全年紀的人都會認識她,簡直是班長這一職務在人間的化身。按照她的性格,絕對是會給所有同學寄邀請函的。
「……我沒去。」
「啊……是嗎。」我也沒有多問,他肯定有自己的顧慮,不過……
我問他:「我看起來難道像結婚了嗎?」
結果平和島的回答老實巴交到讓我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滅了煙,說:「高中的願望牆上,我在一枝同學後面一個貼上的願望,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許願。」
「我不記得了……我當時寫了什麼?」
「……『想要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吧?所以,我還以為你會很早結婚。」
「還沒遇到合適的。」我淡淡道。
平和島反問:「不是應該找喜歡的人結婚嗎?」
「……那太難了。」我說,「他未必喜歡我。」
「這樣嗎?我不是很懂這些。」他應了一聲,接話道:「那是打算找喜歡你的人結婚?」
「只要對方認為我是值得他喜歡的人就行了。」我說,「就怕他中途反悔。」
「……真難懂。」
我自己也不明白。
……
……
和平和島分開前,我們像征性的交換了聯絡方式。和他聊天真的是輕松又解壓,平和島靜雄是不會給聊天的對像施加任何焦慮和壓力的人,那種不過分的體貼程度也正好,所以我備注的時候忍不住寫了一句「治愈系」。
回到旅店的床上,我無聊的刷了會兒手機——
大家都在SNS上展現自己的生活:安室先生會放上店裡做的新品圖片、風間偶爾會拍一些家裡的擺設、伊地知會用表情包進行感慨,但他不發文字(可能是他的一種自衛手段)、包括七海偶爾也會發點精准又簡潔的吐槽……
一個人躺在床上,刷新SNS動態,似乎才是我以前一直過著的生活。
出於一種微妙的心理,我打開群裡的投票,給五條悟在兩個黑榜上的投票各投了一票。
最後,我才終於睡了過去。
翌日我醒來得也很早,心中有牽掛的事,所以難免自然醒了。退了房後我打車回了家,可站在自家門口時,我掏鑰匙的動作也遲緩了起來,我知道一旦我將鑰匙插入門中,就知道昨晚有沒有人回來過——
「喀嚓——」
是我熟悉的兩轉。
看來是沒有人……
不,也可能是來過,但是又走了。只要我走進房間裡,走進客廳裡,然後看到桌上的東西就一清二楚了,畢竟是那麼顯眼的禮物盒子,以及今天是他的生日,如果他來了,不可能注意不到的。
我向前走了幾步,看見禮物盒仍然擺放在原位完好如初。
「……我就說嘛。」
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呢?
我一直都是個不擅長呼喚奇跡的人,今天也一樣。
我就這麼視線模糊的走到禮物盒旁,取出了兩件禮物,然後塞進我通勤的包裡。我將寫著生日快樂的小紙條揉成團扔到一邊,手背擦了擦臉,去補了個妝,然後去上班。
今天又要去辦公室,整理資料、票據、對了……還有這周要給風間先生那邊的文件,在走上辦公室的樓梯路上,我一直來回想著這些事情,我還想到今天又降溫了,我得買點御寒的暖貼。我走進辦公室,像平時一樣把門打開,一邊還說著:「早上好——」
不怎麼暖和的陽光從外面打進來,就投射在我的座位上。旁邊還有伊地知和七海,而坐在主位的,是穿著高專的黑色制服用眼罩遮住雙目的五條悟,那頭聳起的頭發不知為何讓我想到積雪的松針樹,是不是碰一下會不小心弄傷我的手指呢?
我的心中好像有什麼殘酷的東西在盤旋。
「早上好,五條先生。」我走到旁邊,將包放在桌上,對這個坐在我位子上的人下達逐客令:「我要工作了。」
「好的好的~」於是他立即挪到旁邊的椅子上,兩手搭在椅背上,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在我身上,但此刻我的心情如止水板平靜,我慢條斯理的從包裡取出禮物盒——這個盒子裡的是墨鏡。
「生日快樂,五條先生。」
我將禮物放到他身旁的那塊桌面上,然後彎下腰打開電腦主機。
「對了,你可以拆開看看。」我說。
第四十二章
「給我的生日禮物嗎?」五條悟的手指撫上禮物盒的包裝, 躍躍欲試道:「真叫人期待啊。」
在其璀璨的笑顏下,我微笑著看了他一眼。
「那就拆開看看吧。」
看著他靈活修長的手指扯開包裝的小禮花,然後手指探入禮物盒內取出了眼鏡盒, 打開後一副墨鏡靜靜的躺在裡面, 五條悟非常捧場的「wo~」了一聲。
深藏藍色的鏡片透著光,兩條筆直的眼鏡架被他用手撐開。我正看到他用節骨分明的手扯下眼罩,然後將我送給他的禮物戴了上去。
燈光打在他漂亮的鼻梁上, 墨鏡閃著光,刺眼的快和頭發一個色了, 我看著他閃閃發光的模樣,心中的郁結好像重新疏導開了, 因為五條悟的快樂是相當純真無邪的東西,他的喜歡就是喜歡。
凝視著這張臉龐, 我心中嘆氣。
——畢竟是我單方面要喜歡他的,會錯意的人也是我, 我會覺得難堪不過是因為我自作多情了太久, 一時半會感到羞憤罷了。
這和他有什麼關系嗎?他既不知道我的感情, 也沒有必要去了解, 就讓這一切這麼過去好了。
我沒必要遷怒他, 顯得我格外沒品。
「合適我嗎?」
看著五條悟的笑顏,我誠懇的誇獎了一句。
「很好看。」就不說別的多余的話了。
我轉著椅子重新面朝電腦,剛要打開文件, 就想起自己有一份寄送到樓下的郵件沒有取, 只好站起身來重新披上外套跑一趟。
見我起來, 五條悟本來是手臂架在桌子上的姿勢, 如今他身子往後一仰, 一雙長腿踩著辦公桌底下的墊板然後輕輕一蹬, 探出半邊身子,問我:「怎麼了?」
「下樓拿個東西。」
「我和你一起吧。」他作勢就要起身。
我已經走出去了兩步,回頭看著他,禮貌的點了點頭。
「不用了。」
……
……
七海建人這時候沒有帶上平日裡的那副眼鏡,他正對著冒熱氣的咖啡驅散睡意,後來一枝進來,和辦公室裡的人打招呼,然後送出禮物時,他也只是麻木的聽著。
最後聽到的是一句清醒的「不用了」,他正好抬起頭舉著杯子打算喝兩口熱咖啡,就見到終裡披上外套面無表情的打開了門。
辦公室的門拉開又關上,冷風吹進來一絲,正好對著五條悟的位置,等到終裡的腳步聲完全遠去了,五條悟懶散的聲音才重新在辦公室裡響起來,他先是自問了一句:「她心情不好嗎?」
說完,他在自己的前輩、五條悟那張出眾得有些過分的臉上看到了曾經和自己有過一段淵源的墨鏡——
「打算借此機會向心上人告白。」這句話立刻從腦海的深處隨著記憶的浪潮浮上海面,一枝終裡要告白的對像是誰,這件事答案如此光亮的擺在了他的面前。
(但我很確定,方才的談話中絕對沒有半句能和「告白」扯得上關系的詞語。)
(啊——)
此時此刻,七海建人想起昨日就在這個辦公室裡,同樣是現在在場的這四個人,隔著電話的那段背景音雜亂的談話,和最後一枝反常的態度。
(原來如此。)
七海建人的腦子好使得很,得出結論不費吹灰之力。
那根本就不是什麼生理痛——
不,搞不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理的痛苦」啊。
「你們昨天不是在一起嗎?發生了什麼嗎?」五條悟仍是靠在椅子上,被墨鏡隔絕著視線,無人看得清他的眼睛裡究竟映照著什麼風景。伊地知不敢接話,而七海看向仍然對其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的五條悟。
說實話,他不喜歡這種氣氛,而這糟糕的氣氛源自於他不小心知道的太多。
七海建人並不打算自打的去做一些也許會對誰有幫助的事情,他意識到兩人的苦惱並不在一個程度之上,也並不是同一種東西。
「一枝小姐似乎身體不舒服。」
他在被書桌架子擋著的位置,捏住了馬克杯的把手。
五條悟聽到他的話後重新站起身來,似乎是打算出去了,他和平時一樣手插在口袋裡,大步邁向門,就在他剛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七海開口了——
「墨鏡不錯。」他說。
七海不知道五條悟聽見他這句贊美沒有。
再加上,他後面還有一句——
「是很難買到的商品。」
五條悟走後,始終未曾發言的伊地知對著隔了他幾個桌子遠的七海問道:「那個墨鏡……是七海先生之前准備買的吧?」七海在購物網站上瀏覽時,伊地知就在旁邊瀏覽其他的購物內容,所以仍有印像,今日見到這幅墨鏡是從一枝手裡贈出的,他腦中已經有了許多古怪的影子。
「是。」
「……我記得相當難買到吧?」
「嗯。」
「欸……所以、那個……」
「嗯。」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七海先生。」
……
……
我在郵箱裡翻到了送來的信件,本是打算直接回辦公室的,可是一想到回去後五條悟還在我旁邊的座位,突然就有些不想回去了,但我也無處可去,最終依然要回到工作上,既然早就痛下決心了,那就繼續保持方才的面貌好了。
七海這時候應該已經知道我本是打算朝五條悟告白的事了,但那又如何,又不是什麼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再說我最後沒說出口,沒發生的事情可不作數。
只是有一事我還仍有些猶豫,要不要今天找他把鑰匙拿回來,我總有種預感,這件事不會一帆風順,並且很可能產生爭執,在他生日當日發生這種爭執也並非我所願,所以我猶豫著要不要明天再提這件事,但我又擔憂他如果今天來找我……
「果然,還是說吧。」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我已經深刻領會過了。
於是我打定決心,先上去繼續工作,如果晚上他找我,我就順理成章的提出這件事,如果沒有,那就翌日我主動再提便是了。
「這不是一枝嗎?」
「啊,真的。」
從旁邊的外走廊過來的兩位黑西裝的同僚我只見過一兩次,甚至還不記得他們的名字,皆是男性。意識到我們並不算太熟,其中一人善解人意的重新自我介紹起來:「我是杉本,這家伙是小川。」
「早上好。」我抱著文件,見他們兩手空空,不知道是要去哪裡。
我們隨口說了幾句之後,我就打算撤了,我抱著文件歉意的說道:「伊地知前輩還在等我彙報工作,我先走了。」
「啊,等等……一枝小姐。」小川出聲打斷我。
我見他支支吾吾,只好耐著性子等他組織好語言,沒想到旁邊的杉本直接給了他一肘子——
「其實是這樣的……今晚我們有聯誼,不對,應該說是新人交流會吧?以入職不到一年的新人為主,促進同期關系的活動,現在已經有差不多七個人了,一枝你要來嗎?」杉本明顯開朗許多,他一手臂繞在小川肩上,大方的邀請我。
「新人交流會?」
「對,我和這家伙也是今年入職的,一枝你入職最晚吧?不過我們也都算是同期,畢竟每年入職的人很少嘛,如果還要細分就傷腦筋了……時間的話,晚上七點之後,你方便嗎?」
新入社的同僚啊……為了避免社會關系脫節,好像也有參加一下的必要,反正我晚上也沒什麼事可做。
「我想想……」
「要不留個聯系方式?方便的話告訴我們一聲就行,如果突然來了工作就沒辦法啦。」
杉本說著就掏出手機,然而還沒等他解鎖,我就見他看著我背後,我也聽到了腳步聲,和五條悟自遠處穿來的聲音。
「啊,在這裡啊——」他靠到我的後方,我意識到這個距離太近了,很自覺的朝旁邊挪了半步,五條悟的眼神立刻鎖在了我身上,然後又看向杉本二人:「你們在說什麼?」
「五條先生……」杉本看到他,稍微收起了一點嬉皮笑臉的表情,也不和同事勾肩搭背了,他說:「我們要邀請一枝去參加今晚的聯誼,不過,說是聯誼……其實是新人交流會。」
「欸——」
五條悟的視線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我則是維持著面癱的表情抱著文件紋絲不動的站在旁邊,避免和他對上視線。
「不過她今天很忙。」五條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我想她是沒時間了。」
五條悟站在那裡,說這句話時周身的理所當然是在叫我啞口無言。杉本和小川對他有股源自於弱者對強者生而抱有的敬畏感,也沒有繼續追問,甚至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匆匆離開了。
我不知道五條悟在打什麼主意,索性直接問他:「為什麼要這麼說?」
沒想到他理直氣壯的朝我反問:「你想去?你不是最討厭聯誼和不必要的酒會應酬麼?」
但是這次我是准備去的……
我說:「和同期總要混個面熟吧。」
「所以你本來是准備去的?」
「對。」
「啊,那真是抱歉了。」他嘴上說著,但我沒覺得他好像有什麼悔意,似乎是對插手這件事沒什麼想法,我們往回走著,五條悟突然說他今晚想去新宿的某家店吃晚餐。
我意識到,他一般這麼說的時候是默認會和我一起的。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
我只是平靜的說:「是嗎,那很好啊。」那家店的確味道不錯。
五條悟本來走在我旁邊,在聽到我機械的回答後,他仍是和剛才一樣的步伐攀爬樓梯,嘴上卻說著:「你今天果然很奇怪。」
「是嗎?」
「就是這種感覺很奇怪。」他說,「睡眠不足?壓力太大?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都不是。」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二樓的平地上,再繼續上樓之前,我停下了。
為了避免五條悟慣性的認為「我今天晚上會和他在一起」,方才說要找他取回鑰匙這件事,還是現在就和他提了比較好。
「五條先生,請稍等一下。」
「我家的備用鑰匙是不是該還給我了。」
第四十三章
鑰匙這東西, 一般只會給同居的人吧?
顯然我們並非同居關系,他只是極少次數會在我這裡留上一晚上,鑰匙也只是前些天為了方便他幫我賣掉那些寫真集給他的, 所以我現在想將它收回來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行為——甚至我不認為還需要專門找理由來說服他。
「怎麼了?突然提到這個。」五條悟也跟著我停在樓梯旁, 他一條手臂搭著扶手,上揚的睫毛上混沌的光影正在交錯,我也仰著頭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我露骨的提醒道:「寫真集也賣掉了, 我要收回鑰匙是很理所當然的吧?」
「嗯……你說的也是。」五條悟毫無反駁的口吻讓我以為下一秒他就會從口袋裡、或者錢包的哪裡取出我的鑰匙,沒想到他竟然笑容加深了, 對我說:「不過,鑰匙好像被我搞掉了。」
我自然是一萬個不信的。
他連找都懶得找, 匆忙的下這種一看就不切實際的結論。
「那就沒辦法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那我也只能按照常理來回復:「如果被人撿到就糟糕了, 既然有這種安全隱患,我還是換把新的鎖好了。」
在我的余光中, 看見他的瞳孔微微壓緊, 但也只有極短的一瞬, 想必是我的錯覺。
我抱著文件繼續上樓, 很快就聽見五條悟跟在背後的腳步聲, 我們一路無言,只有鞋子踏著樓梯的聲音,頗有節律。
我感覺自己像踩在一條窄小的獨木橋上, 信奉絕不回頭的准則, 並且我相信前方的路應該是會越來越開闊的, 我所擁有的燈塔並非只有那麼一個。
就算沒有燈塔, 我也會在黑暗中繼續前行。
我們回到辦公室未有多久, 伊地知就給我發來一些要整理的文書工作, 我看到又是一些官方文件,問道:「這個也是這周要交給風間先生嗎?」
「嗯,還是要麻煩一枝小姐了,可以的話請在後天之前整理好。」
「我明白了。」為了避免忘記工作安排,我從包裡找出手帳記下,卻在本子上看到我寫在今天日期上的句子——
【給悟送生日禮物。】
【告白。】
是了……本子上我一般會寫他的名字,如果說在暗戀之中這是甜蜜的情愫的副產物,那麼如今就是我失敗的痕跡了,頭一次讓我覺得「悟」這個漢字看起來過於刺目了。
我想用筆塗抹掉這一部分字,劃了幾下,筆卻沒水了,隔著我半個座位的筆筒裡是我之前領到的辦公用品,正好有新的水筆,可問題就是五條悟這會兒還坐在我旁邊。
他分明是教師,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看起來像在游手好閑,甚至給我一種在守株待兔的感覺。
「怎麼了?」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眯眯的看著我。
「麻煩幫我拿一下水性筆,五條先生。」我用視線示意他右手邊的筆筒裡有我需要的東西。
「OK~」
「謝謝。」
我接過他給我的水筆,然後將本子上這一頁所有關於五條悟的部分全部塗黑。
順眼多了。
然後在這幾日的安排上寫好內容——
【換新的門鎖。】
【和風間先生見面遞交資料。】
我用手捏著筆,這只手撐著下巴,思考著還有什麼我遺漏的內容要寫上,結果正看到前方的七海突然站起了身子打算離開,我下意識的盯著他的動作。
對視線敏感的咒術師也察覺到了我在看他,在離開辦公室前我們目光相接了一秒,七海也只是微微點頭然後走掉了。
我再度低下頭開始整理工作,文書的內容並不復雜,只是量有點多,不過早點做完我也能早點騰出些時間休息。我粗略的翻了下大概有二十頁,稍微努把力今天是可以全部做完的,這樣明天就有多出來的時間休息了。
但是,今天就要加班了。
七海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後,五條悟趴在桌子上側著臉問我:「今天晚上有時間嗎?」
我搖了搖頭:「我要加班把文件處理完。」
正好是瞌睡有人送枕頭,給我回絕五條悟的邀請一個合理又正當的理由。
我現在只想和五條悟保持普通同事之間的距離,畢竟以後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如果他能意識到我的意思那是最好的。
怎麼說呢……喜歡他的人應該很多吧,我感覺他應該生活中也經常會受到異性熱切的追捧,更何況他也不像是會故意委屈自己去順著別人的類型,被我三番五次的表示拒絕之後,他應該也會覺得沒意思不再關注我了吧?
能這樣沒有硝煙的劃清關系是最好的結果。
更何況,我們之間的關系本來就不太好下定義,我在做的只是將這種亂麻一樣黏糊的絲線徹底扯開罷了。
另一方面,我也做好了和他說直白點的准備。
但我不覺得五條悟對我會執著到我必須得和他一五一十的說清楚,他才會和我保持距離——否則就是我又自作多情了。
在我堅定的抱著「五條悟果然不喜歡我」這個認知之後,我好像就能從根本上杜絕因為期望而產生的失望了。
這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也不是一定要今天做完吧?」五條悟抱怨道:「明天繼續也可以啊,對吧,伊地知?」
伊地知被猝不及防的點名,只能張皇的應承道:「啊,是的……後天才要上交文件。」
「你聽,他都這麼說了。」五條悟好像還是打算說服我。
這人從剛才我被人邀請去聯誼時就出來打斷我,現在又不停的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的笑臉,心想:難道是因為今天是生日,所以在撒嬌嗎?
五條悟在撒嬌?
對我?
這個結論未免太惡趣味了……
我說:「明天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五條悟歪著頭問我:「明天還有別的工作?」
「不。」
「明天要換鎖。」
……
……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
伊地知感覺房間裡的氣溫都下降了幾度,暖氣仿佛無法給這間辦公室裡的任何人帶來溫度——尤其是他的座位,正好在那二人背後,仰頭盯著電腦屏幕時就不可避免的望見那兩個背影。
(早知道我也像七海先生那樣出去了……可是現在走又太刻意了。)
更何況五條悟在,他不敢亂動。面對這位前輩偶爾展露出的略微帶點暴君性質的行為,伊地知骨子裡的雷達敏銳得堪比最尖端科技——五條悟的折磨主要體現在精神層面上,對他這種社畜來說不亞於神經毒素。
(平常心、平常心……就當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聽到……)
但,這不是說想裝作沒聽到就真的能做到的——
在一枝沒什麼感情起伏的聲音和誰都聽的出來的婉拒之後,房間裡的暗流湧動好像隨時都能傷害到當事人之中的心——而且是任意一方都沒法逃離的受創。
所以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系?先前他以為二人是戀人,看來大錯特錯。
沒有忍住好奇心的伊地知在方才一枝和五條悟下樓之後打開了購物網站,找到了當初七海購買禮物時的那個網頁,如今已經顯示著「已出售」了。商品介紹裡有關於這家店的廣告宣傳,似乎是專門售賣一些從各地收集來的飾品,除了有手工制作的之外,還有一些限定商品。
這幅墨鏡似乎是海外的某個品牌在情人節推出的限定款式,七海當時對其並不在意——
「外觀上合適就夠了。」
伊地知也覺得沒什麼講究,更何況五條悟也不會閑到去查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退一萬步說,在情人節推出的限定商品又怎麼樣?
只是日期特殊了一點罷了。
可是……由異性送出去的話……大約是那個意思吧?比如說表達愛意什麼的?
為什麼現實發生的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呢?
送出禮物的那一方一直是在回絕的態度,而收到禮物的人……態度越發難懂。
回想起今早令人坐立不安的氣氛,伊地知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出現在此處,更不該手賤好奇去搜商品的信息頁。
(果然我還是出去吧……聽到太多不該聽的搞不好下場會更慘。)
他只想遠離暴風中心,平靜度過自己的工作生涯。
然而正當他下定決心挪開凳子打算起身,七海抱著一堆飲料回來了。他先是走到伊地知身邊給了他一罐熱飲,感受到來自前輩的關懷,伊地知有種重回人間的溫暖感。
(太、太好了……有七海先生在氣氛就舒服多了。)
「謝謝。」一枝接過小瓶的易拉罐,舉起來看著上面的字,不自主的說道:「又是小豆湯呢。」
「高專的販賣機種類很少。」七海仍然是這句實事求是的回話。
一枝烏黑的頭發泛著光澤,在室內脫掉了外套,只剩貼身的西裝,和白皙明亮的臉頰形成強烈的對比。在雙手捧著易拉罐的瓶身是掠過一絲微笑,最後感慨道:「也是啊。」
一枝笑著回復道:「這也是沒辦法的,好在這個牌子的小豆湯味道還不錯。」
五條悟「啪——」的一聲打開易拉罐,問道:「你喜歡小豆湯嗎?」
「不討厭吧。」一枝低頭抿了一口熱乎乎的小豆湯。
伊地知莫名有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分明是心平氣和的回答,其中卻好像暗藏了幾百道洶湧澎湃的浪脊,最後壓縮成了一句短小的回答:
「……我不怎麼喜歡太甜的東西。」
第四十四章
「啊, 是嗎?」
對於我的坦白相告,五條悟的表現不過是簡單的一句反問,也許是他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合適了。
我不再理會他, 一邊喝一邊想, 太甜的東西我是真的招架不住,好在這個牌子的小豆湯並不怎麼甜膩,總的來講口感很清爽。
熱飲暖胃, 喝下去之後我感覺身體暖和了不少,雖然房間裡本來就開著空調, 但我感覺沒什麼作用。我回想起今早起床後我仍感到些許乏力,難不成我有點感冒嗎?
那運氣也太差了點。
五條悟的視線我當做是空氣, 繼續開始工作,只要專心致志的對著電腦, 想要無視掉他並不是什麼難事。好在過了一小會兒他可能實在覺得無趣,面對我敲打鍵盤和對著屏幕審讀的樣子, 他大概失去耐心了, 雙手插兜站了起來, 一言不發的走掉了。
這樣也好, 我心想。
又或者說, 這樣才是正常的。
在他離開後,伊地知的嘆息從我背後傳來,我在旁邊黑色的顯示器屏幕上見到了他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喝著小豆湯, 想到與我同處一室的這三位異性似乎是前後輩的關系, 按照五條悟的性子, 伊地知很可能沒少被他摧殘——
看來是真的很辛苦了。
在五條悟離開後, 辦公室內的氣氛輕松了不少。我也心無旁騖的開始工作, 中途伊地知和七海來回出入了好幾次, 只有我紋絲不動的坐在位子上。
冬天天黑得比較早,夕幕垂落時我已經處理了百分之八十,按照現在的速度我估算自己七點鐘左右能全部做完。
那就先不吃東西了,忍一忍,全部處理完了再說。
七海已經有其他的工作先一步離開了,而伊地知此時也抱著文件走到門口,見我沒有動身離開的打算,詢問道:「一枝小姐還不走嗎?」
「不了,我先處理完再離開,燈和電源我來關就好。」
「最近溫度又降了不少,一枝小姐注意不要感冒。」
「前輩也是,注意身體。」
在辦公室只剩下我一人之後,我感覺暖氣熱得惹人發燥了,索性將襯衣的扣子稍微解開了一顆,渾身放松下來,倚靠在轉椅的椅背上,與頭頂的方形白熾燈的燈光對峙。
……回想起來,今天說出那些話原來比我想像中要簡單。
說出了第一句之後,第二句、第三局都變得順暢無比,比起將自己的心情用愛意什麼的壓抑起來,還不如早早的回歸本質——重新回到一個人的狀態,和誰都不要有多余的牽連。
「啊……」
就在我放空自己之時,想起我還有一份沒有送出的禮物。
早上辦公室那麼多人,我也沒有機會給他,現在讓我去主動找他送袖扣是不可能的了,我緩緩的挪動身子從椅子上起來,獨自一人朝著窗外伸了個懶腰。
「怎麼辦呢?」
這個辦公室的最裡面,其實是五條悟的座位。他的桌面上一片干淨,就連電腦屏幕也常年用罩子蓋著,幾乎不怎麼用到,桌面上也沒有文件架,我看了兩秒,心中來了主意。
我從包裡取出袖扣的小包裝,在他座位旁蹲下,打開底下的抽屜塞了進去。
至於他什麼時候會發現這裡多了份禮物……我猜可能要到很久之後了,五條悟大部分時候都很忙,甚至在高專的時間都不算多,更莫提他來辦公室的次數了,空空如也的辦公桌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且我已經送過一份禮物了,就算他看到了,應該也不會認為這是我送給他的。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嘟囔道:「就這樣吧。」
今天回家之後好好睡上一覺,明天起來換鎖、收拾家裡那些五條悟的東西,這一切就算徹底結束了。
我所期待的「普通職場關系」近在眼前了。
不過……
「先要把這部分工作處理掉呢。」我只好打起精神來,重新回到自己柔軟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窗外的夕幕已經徹底轉變成了濃墨的顏色,我因為久坐和維持著敲打鍵盤和使用鼠標的姿勢,身體開始僵硬酸痛了起來,我伸手揉著脖子,就聽見辦公室的門再一次被人打開。
「是有東西忘記了嗎,前輩——」我話說到一半,才發現來的人是上午邀請我的小川和杉本。
「還在加班?」杉本不可思議的看著我還亮著的屏幕,「你們組也太忙了吧……」
「哇,空調是不是開得太熱了點?」小川「嘶」了一聲,目光投向空調機,說:「不會覺得透不過氣來嗎?」
「你這麼說好像是有一點。」
可能是我一直在工作,再加上我穿的少,所以沒什麼感覺吧。
「你們來這邊做什麼?」
「新人會啊!」杉本瞪大圓目,「本來我們准備走了,沒想到看到你們辦公室燈還亮著,這家伙說『一枝不會還在加班吧』就拉著我跑來了……所以,你要來新人會嗎?」
「現在?」我看了眼鐘,「難道說大家都加班了嗎?」
小川撓了撓頭,說:「嘛……除了我們三個,還有幾個家伙也剛下班,時間反而正好對上了。」
正好我也餓了……
看了眼工作,只剩下一些要收尾的部分了,明天早上可以早點起床在家處理,也不礙事。要不我還是應邀好了,比起悶在家裡,適當的擴大交際圈也不是壞事。
於是我保存文件,拔下U盤,正准備應允之際,就看見二人背後漆黑的走廊中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五條悟在勾肩搭背的二人身後出現了,室內的燈光和背後黑魆魆的甬道的雙重交融,竟然將他的輪廓勾勒得完成又清晰,一頭亮眼的頭發在黑暗中猶如皓月的清暉淺淺若現。
他根本沒打算停下,直接朝前走撞開了那二人,在進入到室內之後,才側過身子詢問二人的來意。
「你們擋在門口做什麼?」
今日已經是第二次被五條悟截斷發言的杉本和小川,在面對如此具有威壓的前輩時,只好停停頓頓的重新說明來意,五條悟聽後「哦」了一聲,這會兒他正戴著眼罩,看不見其雙眸時他給人帶來的壓迫感是更勝一籌的。
「啊,不過我正好有工作要交給她。」
小川下意識的說:「欸,現在嗎?都已經這個時間了……」
「那、那就沒辦法了。」杉本反應很快,立刻拉著小伙伴恭敬的鞠躬,然後告別:「打擾了,那我們就先離開了。前輩工作辛苦了!」
中氣十足的道別詞作為結尾,二人很有眼色的關上了門。
我和五條悟再度在封閉的房間中會面了。
我秉承著「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的原則,我轉回椅子,將U盤重新插上去,決定繼續將剩下的那一丁點工作處理完。至於五條悟來干什麼的……你會關心你每一個進出辦公室的同事的動機嗎?
那句「有工作要交給她」大概率是托辭,因為五條悟此刻已經大步流星的又到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工作竟然還沒做完嗎?」他對於我仍在加班處理文書的事表現得就像現在才知道似的那般驚異,五條悟雙手撐在桌子上,一頭柔軟的頭發因為他側歪著頭的動作而傾斜。
我無情的敲打著鍵盤,找到我方才修改的位置,瞥了眼剩余不多的頁數,說:「應該快了,五條先生怎麼還沒走?」
「回來拿點東西。」他也沒繼續糾纏,而是起身走到自己位置旁邊,伸手摸向抽屜的把手。
見他要打開抽屜,我心中一凜,好在他只是打開了中間的那層抽屜,拿了兩張文件紙出來後就重新闔上了。
既然拿完了東西,應該就要走了吧?
耳畔是紙頁落下的聲音,隨後頭頂突然陰了一片,我才發現五條悟又來我旁邊坐下了。我佯裝不在意,有一搭沒一搭的點著鼠標,而五條悟則是懶洋洋的倚在椅子上,看著那兩張文件紙。
……他怎麼不走?
我只好放慢速度,打算等他走掉。
我們就這麼僵持了十分鐘,五條悟才終於打破僵局,他把東西放下,然後問我:「你還要多久?」
我意識到原來他方才是為了等我,才在旁邊看了半天的文件,啊……他主動來找我還在旁邊等我什麼的……可真叫人受寵若驚。
可是這麼一來,我原先想的靠慢慢拉遠關系讓他主動遠離我的計劃就不成功了。
果然,還是要一五一十的說明白。
在他生日的當天說這些話未免有些殘酷和不親近人心……可我想到對他來說我大約並不是什麼能觸及他心靈,更別說讓他動搖的人,那我的這份體貼也很可能是我自以為是、自作多情、不必要存在的東西。
我想,就算我說出口又怎麼樣?
五條悟會因為我三言兩語而心中蒙上陰霾?
我想,那絕對是不可能發生的。
為了表現自己鄭重的態度,我轉動著椅子面對他,為我上午沒說明白的事首先道歉——
「抱歉,上午我好像沒說清楚,我今晚並不打算和五條先生一起,耽誤你的在這裡等我……實在是抱歉。」
「為了避免以後造成這樣的誤會、以及避免耽誤你的時間,我想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想到我以前隨口提到的願望,此刻拿來糊弄五條悟正好,於是我信誓旦旦的表示:「我的家庭情況你也了解,我最近下定決心了,一直這樣得過且過是不行的。我打算找個合適的人談戀愛,然後考慮結婚方面的事情了。」
當然,這只是借口,但我覺得拿來搪塞他正好。
搬出結婚、家庭之類的話題,五條悟大概率會避猶不及,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借口了。
然而那礙眼的黑色眼罩讓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更不可能從其中看到他的反應。
猶如一道天塹將我們隔離得完完整整。
我慢條斯理的說道:
「所以考慮到以後的事——我想,我們還是結束這種糟糕的關系比較好。」
第四十五章
一定要問我現在是什麼感覺的話, 那就是——
啊,終於說出來了。
這幾日我無數次想像著我若是說出這句話,會得到什麼樣的反饋。或者說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的心情又該是如何的……
乍聽之下似乎我才是更任性的那一方, 單方面提出要結束這種關系。
在那漆黑的眼罩布之下, 我無法窺見其表情,人的眼睛是能傳達許多東西的,我只能隔著黑布想像五條悟那綴滿晨星的眸中此刻是何種光景, 也許什麼都沒有,就像平時一樣。他只有嘴角的弧度微微降了下去, 筆直的平著,可以得出他是無表情的結論。
好在我該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了, 接下來他的一切行為都無法改變我已經說出口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
事已至此,就算是五條悟也沒有平日裡那種從容過度的輕佻了, 但要說嚴肅也不對,不如說他只是壓低了聲音, 希望得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然而就如我方才所說的那樣——
「就是, 字面上的意思。」空調房裡的燥熱讓我的指尖發紅, 我扯了扯自己的衣領, 繼續說道:「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我不明白。」五條悟悠揚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在耍賴, 他說:「結束什麼關系?」
我另一只撐在椅子上的手微微蜷縮起手指。
對,被他這麼問到,即使我再怎麼想竭力避開, 曾經相處時我怎麼試圖去美化, 也無法改變這段關系的定義。我承認發展到這個地步我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 全都賴給五條悟那他也有點冤枉, 畢竟回想起來我腦子也進了不少水。
所以最後一次我選擇坦誠的揭開自己的傷口, 狠狠的羞辱我自己——
「不需要了解對方的喜好、沒必要對對方的未來負責、不需要時時刻刻經營維持感情, 只需要一通電話或者郵件就能夠約好位置見面——」
「不是戀人、不是夫妻,卻能以異性關系做那些『不純』的事情。」
我以最真摯的笑容說出結論:
「——這種關系一般叫做Йия哦,五條先生。」
「現在我想要結束這種關系。」
我們之間有約束關系嗎?沒有,我們都是平等的個體。
我們之間有過約定?也沒有,那麼何時結束不都可以嗎?
我的要求簡直不能再合情合理了。
五條悟一言不發的聽完之後,雙手交疊在一起,並沒有說出「我知道了」這樣鮮明易懂的表態的話,他的手置於唇邊——交叉的手指看上去就像在做一個否認的形狀,他問我:「理由呢?」
在方才那一波捅自己刀子的話之後,我也變得沉靜了下來,輕描淡寫的說:「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因為你未來的計劃是戀愛、結婚?」他那口氣就像在說這很無聊似的。
「啊……」的確,我一開始只是想找個借口讓他別追問了,可沒想到五條悟並沒有爽快的點頭,反倒是問題越來越多。在和他對弈的過程中,我想到了更多的、能夠將我話中的內容擴容的東西。
於是我說:「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最近終於感覺到有點寂寞了,反正我又不是不婚主義者,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好好談一場戀愛,然後和合適的對像結婚。」
我敲了敲自己大腿,繼續說:「更何況,從實際情況來考慮——我的身體上也有很多不方便的時候……雖然大多數事情不需要借助他人的幫忙也能完成,但是考慮到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的我會年老力衰的事實,會越來越吃力吧?當然,我也可以請護工,但是這就需要我現在年輕的時候賺到更多的錢才行。」
我語氣輕快的敘述著自己的觀點:「不過呢,從最實際的角度出發,找到一個性格合適的人戀愛、然後結婚,組建一個還不錯的家庭也是個很好的選擇。」
「所以呢?」他交疊的手掩在唇前,就著我給出的話繼續發問:「結婚對像——找到了嗎?」
我面露微笑:「如果真有那麼容易找到就好了。」
「也就是說還沒有?」
「所以才要現在開始去找啊。」我直勾勾的凝視著他,想知道這個人還會說出什麼下文。
五條悟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他靠後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後一條腿搭在另一只腿上,原本遮掩表情的那只手被他隨意的搭在桌邊。
「打算找什麼樣的?」
「沒必要告訴你吧?」我眉毛一抽,「你問這個干什麼?」
他揮了揮手,唇邊重新揚起惡劣的笑容。
「如你方才所說的,作為前任Йия,現任職場前輩,稍微關心一下惹人疼愛的後輩的感情生活也無可厚非。」
——又是那種輕飄飄的口吻。
在提到「Йия」幾個字時他加重的讀音讓我懷疑他是否已經開始生氣了。
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還真是難免叫我心中一抽,不過誰讓我自己先起頭的呢。
我可是越說越過分,甚至言語之間流露出一種「我已經對你沒興趣了」的感覺,五條悟不生氣才怪。
反正我已經決定今天終結這段關系,所以絕對不會因為這點動搖就放棄。
我不再看他,對我來說五條悟就像我觀測不出結果的天氣,試圖解密只會使自己更加困惑。
多說也無用。
保存好文件拔掉U盤,開始穿衣服,邊穿我便說:「找到合適的對像是個要慢慢來的過程,所以我想早點開始做准備。」
此時我已經沒興趣等五條悟的回答了,我只需要單方面告訴他我的態度就可以了。
被我這麼不留情面的說過之後,五條悟應該也不會再來找我了。
我背上包拉開門,扶著門框看了他最後一眼——
「我先走了,五條先生記得關燈。」
我獨自一人呼吸著黑暗的走廊之中的空氣,想到我最後一次將他的正面映入視線裡的光景——
我果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呢。
……
……
到停車場上車後,我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在離開辦公室到上車的這段距離,我維持著大腦放空的狀態,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空桶,只要敲擊外面的鐵皮就能聽見裡面空蕩蕩的回響,被掏空內容物之後竟然是如此輕盈。
然而得到這份輕盈之前,我不僅要先用語言刺傷我自己,還要用傷口去恐嚇另一個人。
分明今天是他的生日啊……我在他看來一定是不講情面,不講道理又無可理喻的犯神經,也許他以後會因此徹底對我不喜。
畢竟我今天也說了不少過火的話,就算被討厭也很正常。
……是的,很正常,不如說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伏在方向盤上,任由情緒積澱,過了好幾分鐘才重新抬起頭擦了擦眼睛,發動了車子。
我當然沒有回家,五條悟說自己把鑰匙弄丟了這種鬼話我是完全不信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撒這種謊,但我最後一絲不理智的感情告訴我五條悟萬一真的晚上跑到我家來找我那就糟糕了——哪怕是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極小的一點點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可我不想冒險,於是又去了那家旅館定了房間住下。
收拾好東西後我下樓去買煙,那天和平和島一起去唐吉訶德買東西時我記下了旁邊煙店的位置,我迎著夜風,手藏在口袋裡,心想:我的戒煙計劃算是徹底完蛋了,過段時間再重新戒煙吧。
來到小商店前,我剛垂下頭打算看櫥窗,旁邊就來了個熟人。
平和島正拿著包煙,對老板說:「麻煩給我個打火機……一枝?」
……
……
平和島靜雄沒想到連續兩日和曾經的校友相會,他本來已經買了煙打算折返回去,結果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起方才的運動之中不小心甩飛了打火機,只好回頭購買,卻沒料到在門口看到了一身西裝,外面隨便搭了件外套的一枝。
對方也看見了他,那雙映著夜色的眼睛同他對上了。不知為何在裝著它的眼眶處竟是泛著微紅,一個合情合理的猜測在平和島靜雄的腦海之中出現了——她哭了嗎?
不過,他也不是會當場問這種失禮的問題的人。平和島靜雄是個懂得保持距離感的男人,這種技巧也有一部分源自於他不同於常人的人生經歷,在與本能和暴力的鬥爭之中訓練出了他獨有的處世技巧,恰好合適這時候。
終裡的聲音和夜晚的風很搭調,有種蕭索的寂寥感蘊藏在其中,她以平緩又溫度匱乏的口吻說著算是打招呼的話:「真巧啊,平和島同學。來買打火機嗎?」
懂得察言觀色的酒保服的男人,輕描淡寫的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重新說給了自己的老同學:「剛才買了煙,忘記沒有打火機了。」
對方只扯出一句:「是嗎?」
「你來買煙嗎?」
「嗯。」她指著窗台上的七星,要了藍莓爆珠的,蔥白的手指握著深色的煙盒,然後用指甲撕開包裝,她邊扯著透明的塑料紙一邊問道:「平和島同學,附近有抽煙區嗎?」
他略有遲疑,最後問道:「……要一起嗎?」
「一起吧。」
二人在離便利店不遠的吸煙區,終裡此時她已經打開了煙盒,取出了一支夾在指尖,卻半天沒有要點燃的意思。
(果然是有心事吧。)
這種事他只消用余光去瞥就知道了,但他不會去問的。
「平和島同學平時有什麼愛好嗎?」她清朗的聲音發問道。
(觀看格鬥技……這個好像不太合適在這種氣氛說出口啊。)
沒想到對方又補了一句:「我正在試著培養新的愛好,所以想以周圍認識的人作為參考……或者,平和島同學有沒有什麼比較推薦的?」
靜雄吐出的煙霧正好遮擋住他面前的光景,在路過的風滌蕩之後,那光景徹底顯形了——
面前的是購物中心的電子顯示板,上面正播放著自家弟弟明天要上映的新電影的宣傳片。
平和島靜雄原本沒有想好的措辭,在看見弟弟的臉之後,說出口的話變成了:「看電影怎麼樣?」
「嗯?啊……將看電影作為興趣愛好嗎?挺不錯的。」終裡竟然思考起了可行性,甚至從尾音中能感受到她對這個提議有些躍躍欲試,她低聲嘟囔道:「看電影的話,就算是只有一個人也可以好好享受……不如說是一個人更好。」
「是嗎?」靜雄面前的廣告已經切換了,是聖誕節商家的打折促銷宣傳廣告,他說:「一個人也不錯。」
「也是啊。」她扯出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笑容。
靜雄剛將手中的這根到頭的煙按進一旁的滅煙桶裡,打火機發出脆響,正點燃了第二支。
終裡原本是靠在背後的牆上的,在聽見打火機的聲響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露出一個略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
「能借個火嗎?」她說,「我也忘記打火機了。」
手中的打火機還沒有被他熄滅的靜雄未曾想太多,只是直接伸手在她面前遞了火。
終裡先是一怔,隨後用一只手把前面的頭發推至肩後,然後湊近火源——
她含著那支煙,細嫩的食指與中指合攏,將白色的煙卷夾住,兩根手指就像一道窄門封鎖著唇部的秘地。
月光的清輝短暫的逗留在她白皙的臉龐上,同火光的焰色將其容貌並分為二。其中紅痕未消的眼角被火光照出橘粉色,在漆黑的秀發下顯得光彩照人,而另一半臉上因為光影,竟像是皎月的背側那般神秘飄忽。
等到煙卷的前端被點燃成一團如小太陽似的光斑後,平和島靜雄正欲松開打火機的開關——
第三方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此刻靜謐的氣氛。
「一枝小姐?」是對平和島靜雄而言陌生的男性聲音。
在第一道聲音過後,接連起聲第二道:「真的是你啊,已經下班了嗎?五條先生說要給你的工作這麼快就搞定了嗎?」
聽到二人一副和一枝相熟的口吻,才意識到如今他們借火的姿勢還沒結束,他立刻滅了火。
火光熄滅的那一刻,方才在她面上的幻影如今重回現實,在第一口煙霧散去之後,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如峰頂積雪般潔白又冷淡的一張臉。
「謝謝你。」她先是禮貌的感謝,繼而將身子轉了過去,靜雄也隨著她的目光挪去。
在幾步之外的是兩位同樣身穿西裝的青年,看起來耳朵微紅臉頰泛光,尤其是額頭的粉色,一眼便能看出來是方才飲酒留下的。
一枝從容的朝他們微笑,根本不在乎方才借火的那一幕被同事看到。
「晚上好,你們的新人交流會已經結束了嗎?」
「說到這個——」其中頭發較短的那個揮著手開始抱怨,「組織我們的前輩不勝酒量,竟然已經喝得不省人事了,結果只能找他相熟的伊地知前輩求救,現在大概已經被搬上前輩的車了。」
「伊地知前輩不是說要來買醒酒藥嗎,剛才他就在我們後面幾步……」另一人說完朝後回望,就見在他們背後兩步的伊地知潔高。
平和島靜雄從他臉上讀出來了「似乎看見了不該看到的東西」的窘迫。
(……總覺得很麻煩。)
終裡將燃著的煙滅掉,溫聲道:「晚上好,伊地知前輩。」
帶著眼鏡的男性目光落在打火機上,最後擠出略帶胃疼一句:
「……晚上好。」
第四十六章
我腦子裡冒出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話。
被兩位同樣是新入職的同輩撞見倒是無所謂, 可是看伊地知的表情,我不得不感慨他每次出現的場合都實在是最佳誤解現場。今天在辦公室裡,想必他也感受到了我和五條悟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如果可以, 我只想和前輩在職場見面,職場之外的私生活還是莫要再讓我遇見了。
只是借個火而已,希望他別想太多。
從他略顯窘迫的表情以及不知該往哪裡放的視線中, 我知道他也想趕緊轉移話題,於是我保持著平和的笑容問道:「前輩是來買解酒藥嗎?」
伊地知自然就著我的話題往下繼續說:「朋友他喝的有點過頭了……總不能就把他那麼丟在那裡。」
成年人在飲酒會上竟然選擇放縱自我, 而且是明知道酒量不好的情況下,搞不好那位前輩早就有自信會被伊地知扶著回家吧?
「您辛苦了。」我說著不痛不癢的話, 隨後便感受到了杉本和小川朝我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並不單是落在我身上。
在他們眼中, 我和平和島二人仿佛是一個整體,被他們的視線所掃視時同時閱覽的是我們二人的信息。
「那個……這位是?方便介紹一下嗎?」靦腆的小川似乎是對帶著墨鏡的平和島有些畏懼, 他身上似乎有種類似小型動物的本能, 知道自己未必能接近對方。
然而行為更加大大咧咧的杉本則是八卦的朝我擠眉弄眼:「難道是男朋友?」說完又朝著平和島投去曖昧的一瞥。
「你似乎有點喝多了, 杉本。」
我看著這兩位酒鬼泛紅的臉, 只好繼續用冷靜的話去撬出他們所剩無多的理智, 我對看起來稍微要清醒一點點的小川說:「你們喝了多少?」
「不多啦……只是大家酒量都不太好。」他不大好意思的一笑,三番五次的朝平和島投去窺視的目光,又在觸及到對方的鏡片後移開, 最後他撓著頭說:「不過, 我一開始也以為是一枝你的男朋友呢。就是你們借火的時候……看起來很……啊!反正, 大概是我們搞錯了吧。」他明顯也是醉的, 說話顛三倒四。
我還不至於和醉鬼計較。
「那你們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我就先走……」我剛准備離開, 就聽見兩聲重重的撲通聲。
那兩個醉鬼竟然直接摔到在了路中間,好在這是便利店的正門口,否則我真擔心他們被車子軋到。我揉著太陽穴抬頭,就看見平和島墨鏡下同樣是無語的表情。
總覺得讓他這個無辜路人被攪進來實在是抱歉。
背後的便利店門再度打開,拿了一手醒酒藥的伊地知前輩看著地上兩具「屍體」不由得眉角跳動,嘴角一抽。
「不會吧……」他深吸一口氣,仿佛靈魂出竅似的喃喃自語道:「難道我要把這兩個家伙搬回去……」
我略有些詫異,問道:「不能叫出租車把他們送回——」說到一半,我自己停下了,因為我想到這兩人已經不省人事,又怎麼給出租車司機交代他們的住址,而伊地知前輩更不可能知道兩位並不熟悉的後輩的住址了。
一旁沉默良久的平和島掐掉煙頭,上前問道:「要幫忙嗎?」他用目光示意自己可以幫忙解決地上那兩個醉鬼,見伊地知仍有些躊躇,他說:「幫你搬到你車上就夠了吧?」
伊地知權衡利弊之後,以微弱的聲音發出感謝:「幫大忙了,謝謝——」他卡殼了,因為他還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
「平和島。」我的老同學只報了自己的姓氏,隨後就上前像提小雞似的一手一個醉鬼,輕松的像提的不是兩個成年男人,而是兩袋子薯片。
伊地知見平和島輕松的走在前面,還扭頭問自己:「你的車停在哪裡?」
這才回過神來,說著:「謝謝,平和島先生。」然後快步跟上對方,走出去幾步後,他又轉過頭來對我道別:「那我們就先離開了。」
聽到他的話後,平和島也對我道別。
「下次再見。」
我站在遠處,他染過色的頭發被深靛藍色的夜幕包裹著,墨鏡的顏色仿佛要與夜景相融合了。看著他和伊地知一前一後的背影,我的心情莫名的暢快了起來。
在爽朗的風中,我用並不洪亮的聲音呼喊道——
「下次見,平和島同學。」
……
……
翌日我從旅館的床上起來後,沒有先離開,而是在便利店買了吃的回房間,然後打開自己的電腦把昨天因為被五條悟打斷而沒能順利昨晚的工作收尾完成,接著就發消息和風間約時間。
在我解決飯團時,風間竟然直接給我打電話了,我只好囫圇吞棗的解決食物。
「早上好,風間先生。」我趕緊咽下飯團,聲音聽起來都變得含糊了。
他遲疑了一秒後,才回應我:「早上好,一枝小姐。正好我也想和您談談關於時間安排的事。」
我看了眼鐘,問他:「這麼早就開始工作了嗎?」
「一枝小姐不也是嗎?」
「我的工作時間比較自由呢。啊……等等,我喝口水。」方才的飯團果然還是有點難吞咽,我連忙喝了幾口烏龍茶壓下去。
在我平緩的呼吸重新傳過去後,風間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您沒事吧?」
「沒什麼,有點噎著了……咳。」
「抱歉,我是不是打擾你吃早餐了?」
我哭笑不得的說:「沒有的事。」更何況工作的時候,工作和吃飯經常分得不太清晰,我心想風間的工作怕是比我還忙,他卻仍然不將這種工作生活混淆的態度視為常態,還挺可貴的。
最後我們還是約在了市政廳前,因為他今天還要和其他人見面。
我冷得要命,去樓下買了條駝色的圍巾纏在自己身上,然後鑽進車裡打了個哈欠。昨晚一直在做夢,睡得並不安生,再加上連續兩日的外宿讓我務必想念自己的床,我決心今夜一定要睡個好覺。之前我還給風間推薦香薰蠟燭,如今倒是覺得自己也需要這東西了,要不等會兒忙完了也去買點?
當我到市政廳附近停好車後,離開停車場才發現今天的風不是一般的大。我把自己的臉埋在圍巾裡,繼續前往目的地。我在門口的花壇石磚前看見了一身墨綠的西裝,外面套了件薄羽絨大衣的風間,他臉頰因為寒風的拂拭暈染成了兩種顏色,一半發白一半發紅,鼻尖就像被砂紙摩過,受著罪變成了一片通紅。
一看就是在風中等了很久。
可我分明比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提前來了些……
「風間先生,抱歉,等很久了嗎?」
「啊,沒有。」他冷得聲音中有微不可覺的顫抖,然而在我關心起他之前,他反倒是先噓寒問暖的了起來:「一枝小姐穿得是不是太單薄了?」
我外面穿著呢大衣,裡面貼了好多暖寶寶,又有圍巾護住口鼻。在路邊反光的鏡子裡,我看自己的臉色明顯比他好一大截。於是我問他:「風間先生接下來還有工作吧?」
我這裡還有不少暖寶寶,可以給他一些,否則就穿這麼點兒在外面奔波絕對會生病的。
沒料到他竟然說:「不,我沒有別的工作了。」
「咦?」
「我今天其實是休息日。」他說,「接下來沒什麼工作安排。」
我想到伊地知前輩昨天說的是「後天交給風間」……我提前一天完成了還把他喊出來,結果今天其實是他的休息日……
「給您添麻煩了,明明是難得的休息日卻被我拉出來處理工作上的事。」
一想到他凍得鼻子都紅了我更是心裡過意不去了。
就在這前方就有家咖啡店,於是我主動邀請他一起,打算為他買杯熱飲暖暖身子。
只不過,他這麼耿直的性子,我要是表現出太明顯「補償意圖」,說不定會被他拒絕。我只好換了迂回戰術,我說:「今天實在是太冷了,我們不如去旁邊那家咖啡店喝點熱的東西吧?」然後巧妙的在店裡打開手機,驚呼自己原來有優惠券,然後順勢主動提出付款。
真是完美的計劃。
在我付款之後,等待咖啡做好的時間裡,我問他:「風間先生接下來的時間可以好好休息了吧?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的額外工作嗎?」
「沒有了,接下來就是好好休息了。」
為了避免氣氛尷尬,我主動開始找話題:「風間先生休息的時候會做些什麼呢?」
「偶爾會打打游戲。」
「是嗎,不錯啊。」
「一枝小姐呢?」
「我嘛……最近打算在休息的時候看看電影。」
「那也很好,啊,謝謝——」正好這時飲品的制作已經完成,他伸手接過那杯熱乎的咖啡。
我則是感謝店員的插入讓我們僵硬的對話終止在了此處。和風間聊天的時候我總之不自覺的想到前男友的國木田,他們風格類似卻又不那麼相同,有一點我可以確定的是:我不太會和這類人聊天。
「風間先生最近睡眠還好嗎?看起來比前段時間要精神好些了。」
「是的,托您的福……一枝小姐推薦給我的香薰蠟燭十分有用,近日也都睡得很安穩。」
此時,我的咖啡也制作好了,在我接過咖啡時,店員將旁邊彩色的聖誕宣傳活動紙也遞給了我。
「這邊的商業街聖誕節會有各式各樣的優惠活動呢,您可以看看哦。我們店聖誕節還會推出情侶福利套餐,儲值會員卡也會比平時劃算。」她滔滔不絕的朝我介紹上面的內容,我則是扯了個拒絕的笑容。
「情侶套餐的確很劃算,可惜我是獨身。」我搖了搖頭,店員見狀也沒有繼續推銷,轉頭繼續做自己的工作去了。
我想著,再接著寒暄幾句我們差不多也該分開了。
風間卻突然問道:「一枝小姐接下來還有工作嗎?」
「沒有。」我下意識的回答他,腦中想的卻是:今天的安排就只剩下換鎖這件事了。
我舉起杯子正打算啜一口熱飲,風間下一句話卻讓我差點噴了出來——
「如果時間上方便的話,我想邀請一枝小姐一起看電影……可以嗎?」
第四十七章
祛除詛咒的工作伴隨著見到不太美妙的場景, 饒是多年來對此的已經具有良好的適應能力,但面對死亡現場時心中想要「感慨兩下」的**是不會有半分衰減的。
這一點在五條悟身上也是一樣。
五條悟一如既往穿著那件似乎是黑色、在太陽下又泛著略微藏藍的制服,由於身高, 比他矮太多的人會被制服的高領擋住視線, 會造成「看不清這個人的表情」的現像——這也是沒辦法的,眼睛被遮住,那就只能看嘴唇了, 然而嘴唇也被衣領擋住,可不就讓人感覺難以捉摸了嗎?
五條悟評估著案發現場的環境。
(分明是人來人往的娛樂場所, 空氣卻干淨到了誇張的程度。)
(詛咒的氣息竟然一絲都沒有,不如說這才是更反常的。)
(關鍵還是那邊的屍體啊——)
負責案件的警方人員第一時間就抵達了現場, 五條悟他們算是後來者。
從接到案子到來到現場,算上車程大概一共也只有兩小時。開車的是伊地知, 而主導的自然是五條悟。死者的身份很好查,在來的路上伊地知就接到了同事的電話, 告訴他死者是前不久墜樓自殺的長谷川翔太的母親——行蹤不明的長谷川幸子。
在卡拉OK的包廂裡, 中年女性陳屍於沙發上。圓瞪的雙目在扭曲的臉上反而顯得不那麼突兀了, 因為死者整體已經是「怪異」本身了。褐色的卷發將臉遮住了大半, 五官幾乎看不到了, 然而臉部的線條倒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從地上的痕跡和衣服凌亂的程度能分辨出她死前進行過激烈的反抗。
(雖然還是難逃一死。)
屍體的裙子被翻卷起來,就像是故意這麼做似的,正好卡在了大腿處, 將整節白皙的小腿給全部露了出來。
但是——
「呃, 抱歉……前輩, 我出去一下。」其中一名小警察不太舒服, 臉色發青的從現場離開了。
被稱作是前輩的人對他的失態也保持理解, 繼續進行現場記錄工作。
讓新人反常的原因, 是因為死者的屍體上某種異樣。
沒錯,在那條完整的長腿旁,本該是有一條一樣白皙的左腿——
然而如今那處被全部切斷,說是切斷,更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生生咬斷的,也難怪新入職的警員不太受得了這場景。
「眼睛也被人挖掉了一只。」伴隨著鑒識人員的發言,是伊地知記錄時唰唰的書寫聲。
五條悟走上前,此時屍體的臉已經露了出來,其中本該是鑲嵌著眼珠的位置已經有一處落空,想必是活著的時候被人剜下的,仍然有血痕,只是方才被頭發遮住了。
五條悟仔細端詳著死者的面龐,從額頭、臉頰、脖子……最後落到空蕩蕩的,本該是腿的位置。
感受到對方低氣壓的伊地知,在他身後的位置僵硬得如一塊石頭,連大氣不敢喘一下。
「——有點像,對吧?」
結果還是五條悟發問的。
伊地知當然知道他說的「像」是指的什麼。
死者,長谷川幸子,竟與她們的某位同事,在長相上有著六、七分像。
而她們同樣缺失了一條腿這件事,更叫人浮想聯翩。
「要好好記錄啊,伊地知。」五條悟看穿了他的心思,說出的話既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接著,他走到屍體旁邊,仔細端詳著傷口的斷面,但他什麼都不透露,僅僅只是安靜的觀察著這一切。
「我們這邊要拍照了,能麻煩離屍體遠一點嗎?」其中一位工作人員對五條悟說道。
「啊,抱歉抱歉~」
吊兒郎當的青年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朝後退了兩步。
在勘查完現場過後,五條悟的確沒有發現任何詛咒的痕跡,甚至說干淨過了頭,到了反常的地步。他想起上次在廢棄大廈也是什麼都沒能找到,然而長谷川翔太依然墜樓了,這只能說明一個很淺顯易懂的道理——造成這一切死亡的原因中,詛咒絕度不是主要部分。
於是他們的工作結束得很極快,在返程回高專的路上,五條悟提了個伊地知完全沒想到的事。
「我記得今天是給入職的新人拍工作照的日子。」
「啊?」不知五條悟為何提到,伊地知下意識的用單字回應,「是的……」此刻他腦中迸現出了靈感,結合方才案發現場,伊地知主動補充了一句:「不過,一枝小姐前段時間已經拍過了,所以不用來了。」
「啊——」五條悟看著窗外,估算著還有多久到高專:「那就重新拍吧。」
「……好。」這是不得不服從命令的伊地知發出的最後音節。
……
……
風間的邀請讓我受寵若驚,我立刻頭疼了起來——方才我可是說自己下午沒有工作,如今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就不那麼容易了。
的確,我可以接受他的邀請,乍看之下這似乎沒什麼問題。
問題就在於——我還不至於遲鈍到連風間的想法都感受不到,並非是我自作多情,而是他太好看穿了。我輕易的感受到了他對我的好感,而我本人此時暫時只想對戀愛這件事拉開距離,我也不喜歡給人虛無的希望,如果我此刻接受風間的邀請,事後又搖擺不定下不了決心,對他豈不是太殘忍了嗎?
所以一開始就表示自己並無此意我想是更好的。
可我該怎麼開口比較委婉,又不會顯得是我自作多情呢?
見我並沒有迅速給出答復,風間比我想像中還要體貼太多,他說:「其實是朋友給了我電影票,但我不怎麼看電影。只是想著不用掉就太浪費了……」他從口袋裡取出電影票。
放在這麼好拿到的位置,一看就是故意的吧?
「之前一枝小姐推薦我香薰蠟燭的事我還沒好好感謝你,作為報答,這兩張票請你收下吧。」
兩張橙色的電影票就這麼被他塞到了我手裡,我剛想拒絕,就被他一句「如果你不收下我會良心難安」給生生攔住了。
「那就謝謝風間先生了。」我也只能飽含笑意的回答他。
在離開咖啡店後,我們就分開了。將兩張電影票收起來,我心中想的卻是風間方才滴水不漏的對應方式。
……不得不說,風間的處理方式比我想像中要圓滑太多了。
分明看起來不是這樣的角色……我第一反應就是要麼他身邊有個擅長與人交際的人,要麼就是有人給他出謀劃策。為什麼我會這麼想,是因為有國木田和太宰這對黃金搭檔作為前車之鑒。我下意識的認為風間身旁有個類似的角色在影響他。
這兩張票,還是我自己一個人去消化掉好了。
如果拿去和其他人一起看,我也會良心不安啊。
我剛上車,思考著要不現在就回去把鎖給換了,然而比起我先撥打換鎖師傅的電話,先一步給我致電的竟然是伊地知前輩。
他開門見山的問道:「一枝小姐,你現在在哪裡?」
「在市政廳附近,正好和風間先生做了交接工作。有什麼事嗎,前輩?」電話那頭的聲音略有些急促,並不從容。我猜大約是有什麼急事,或者工作上的大事要找我了。
然而前輩的指令遲遲沒有傳來,約莫過了三秒,在一陣雜音過後,他才說道:
「——可以麻煩你現在來高專一趟嗎?」
「嗯,好的。」我坐好,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道:「是有什麼工作嗎?」
「是拍攝照片的事。」他說,「因為是統一的入職照,所以得麻煩你來跑一趟了。」
「我明白了。」
前不久我分明已經拍攝過一次了……我心裡雖然古怪,但還是開車去了高專。
等我停好車准備去辦公室找伊地知的時候,還沒上樓就在樓下空曠的區域遇見了我的同期們。作為氣氛活躍者的杉本正拉著幾個關系不錯的同期愉快的在拍照,見我來了,他們也熱情的朝我打招呼。
「一枝你也來啦?」尤其是杉本,竟然朝著我大幅度的擺臂揮手,就像生怕我看不見他似的。
同期裡還有兩個女孩,但我是第一次見她們,其中一位短發,另一位是長卷發,看起來都很年輕。看起來像是剛畢業沒多久似的。
和蹦蹦跳跳的杉本行程了鮮明對比的小川在旁邊吐槽:「你也太興奮了吧……」
杉本和在場所有人都拍了合照,他大大方方的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手機相冊。
「畢竟這也是一種緣分嘛。就算我哪天不小心因公殉職了,手機裡的照片也能證明我曾經是個吃得開的家伙。」
「動機不純啊你?還有,別說因公殉職這種不吉利的話。」
杉本依然是我行我素,他根本不理會小川的吐槽,而是轉移了目標,對我也發出邀請:「一枝也來合照一張吧?」
「我說你啊……」小川睨了他一眼,「也得看人家願不願意吧?」
「這有什麼啊?大家都照過了,別那麼斤斤計較啦。」說完,他還不忘擠兌兩句,「難道說你在羨慕我?那你就自己找一枝合照嘛——」
小川和杉本仿佛漫才組合似的一唱一和極大的活躍了氣氛。
如果是平時找我合照我大概率會強硬拒絕,然而杉本明顯是把所有人都拉下水了,這樣我反而也沒有心理負擔了,畢竟大家都拍了,我要是拒絕也挺那個的。
「好吧。」我點了點頭,「不過我昨天有點睡眠不足……要麻煩把我照得好看一點了。」
得到了我的應允,杉本嚷著:「這種事就交給我這種專業人士吧——」
他甚至還有專門拍照的自拍杆,杉本調整好位置後,高舉自拍杆,我們站在一起入鏡,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像「被人硬拉著合影」那麼僵硬,我嘗試著比了個V字讓自己顯得活潑一點。
「一、二、三——」
杉本開始倒計時,他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對著鏡頭笑得滿臉燦爛。
「哢——」
伴隨著快門響起的聲音,我在遠處樓梯口看見一個正朝這邊走來的人影。
是五條悟。
第四十八章
五條悟看起來和平常一個樣——雙手插兜步履平穩的走著, 由於眼罩的遮擋,看不見他的視線,所以格外難捉摸他的關注點在哪裡。
我瞥了一眼後, 不再管他, 而是繼續對著杉本的手機鏡頭比著拍照的姿勢。杉本拍了好幾張,然後大大方方的打開自己的相冊,在我面前滑動屏幕。
「一共有三張, 一枝你覺得留下哪一張比較好?」
杉本舉著手機,我只好側過身子湊上去看。
我正欲伸手去觸碰屏幕切換後面的照片, 然而手指距離屏幕還有不到兩釐米時,另一根手指在我前面觸到了屏幕, 關節分明的男性手指是我見過多次早已熟識的某位對像的。
我扭過頭去,就見五條悟勾著唇角在我們二人身後——准確的說, 是在我身後,而伸出來插在我和杉本之間的那只手就像一道護欄, 占著身高優勢的動作又像在將我攬著往他懷裡靠。
他仔細的端詳著屏幕上的合照。
……而我則是感慨他的動作也太缺乏距離感了。
五條悟是不是不太懂得什麼叫做距離感?若非是我已經撕開了我們之間那層朦朧的紗布, 將現實完全攤開在自己面前了, 搞不好真的會被他這種不明白距離感的人再次俘獲。
畢竟已經中招過一次了。
「欸, 一共有三張啊。」他滑動屏幕, 在三張全都看過之後,指著第二張,說:「這張照得比較好看。」
杉本分明是手機的主人, 卻因為五條悟橫插一腳導致姿勢十分不舒服, 他看到照片後也點頭誇贊道:「的確, 這張把一枝照得最好看……但是我怎麼顯得不太上鏡, 而且我們之間的距離也太遠了, 看起來有點別扭……」
杉本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 看來還不太滿意。
然而恕我眼拙,我覺得三張都差不多的。
我說:「P一下不就好了嗎?不用那麼精致吧?」
「不不不,憑我的眼睛判斷——」五條悟斬釘截鐵的指著中間那張,說:「這張是最好看的。」然後翻回左右兩頁,直接將那兩張給刪掉了,完全沒有給杉本回轉的余地。
杉本則是欲言又止的看著自己的手機被五條悟來回翻弄,甚至還把照片擅自做主刪掉了。
但,看到五條悟指著說好看的那張照片,我簡直天旋地轉——他認真的嗎?!
我盯著那張照片:當時我因為下意識的看了五條悟,所以調整姿勢時沒注意和杉本的位置,不小心隔得很遠,看起來就像是把我P上去的似的。
五條悟竟然覺得好看?
據我對他的了解,他這人雖然有時候挺直男的,但也沒有那麼死亡的審美啊!
「既然五條先生這麼說了,那我想也是。」杉本雖然方才看起來心塞,但他依舊很容易就被五條悟說服了,他笑哈哈的收起手機,這才想起來問五條悟一句:「五條先生是路過這裡嗎?」
「算是吧。」五條悟開朗的應了一聲。
在旁邊圍觀了一切,忍無可忍的小川則是拍了拍朋友的肩膀,提醒他:「這裡可是高專,哪有什麼路過不路過的說法。」
五條悟看起來心情好像還不錯,不過他也沒有加入二人組無釐頭的對話,而是轉過身來專心同我說起話來——
「接下來還有工作嗎?」
他語氣平常,就像在問吃過飯了沒有。
「目前來說——沒有。」但不排除有臨時工作壓過來的可能。
五條悟說話的時候是嘴角若有似無的勾起的,很難判斷這個人是否是在笑,又或者說是他習慣性流於表面的一種表情。如果僅僅是從這個角度來判斷他此刻的心情,說不定會得出和真相大相徑庭的結果。
反正,五條悟笑著的時候不一定是在高興。不過高興的時候,他的確會直截了當的用笑來表示。
「那正好。」他側頭瞥了一眼旁邊的散散亂亂的人群,又對我說:「接下來要去拍照?」
「是這樣沒錯。」我也看著同期窩在一起的人頭,小聲道:「可我分明已經拍過照片了……」
「是嗎?」五條悟捂著嘴做出困惑的表情,「那還真是麻煩,也許是移交檔案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
「還會發生這種事嗎……?」我不可思議的反問了一句。
結果得到的就是五條悟像哄學生時那種輕飄飄的語氣:「是哦~負責檔案的人未免也太粗心了。」
「到這邊來集合——然後按順序拍照哦——」
那邊的工作人員扯著嗓子在遠處喊了一句,方才還毫無秩序隨意站著的同事們就自發的開始排隊了,由於我被五條悟攔在旁邊聊天,自然就只能去隊伍的最末尾位置了。
我心想:這可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反正我注定是最後一個拍照了,我也懶得跑去隊伍那邊排隊了,想到方才五條悟說「那正好」,想必是找我有事才這麼說的。
我問他:「五條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五條悟立刻開始賣關子,悠悠道:「在這裡說不太方便啊……」
我:「如果不方便的話那就先不說了。」
五條悟:「……」
我十分直男的看著他,欣賞五條悟在這一刻短暫的無語,然後無辜至極的說道:「……是你說在這裡說不方便的啊。」
言下之意就是,我並不是故意要和你抬杠,而是陳述事實罷了。
然而五條悟也不是會被我一句話嗆到的人,他重新揚起笑容,然後立起食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等會拍完照片就去樓上的辦公室。」說真的,若非是五條悟一貫作風如此,這句話聽起來還真像是讓人浮想聯翩的邀請,他跳脫的語氣中有種淺而意見的輕浮感,這種輕浮對他來說是構成其外在的一個整體要素,無法被單獨拆分出來。
我盯著他的眼罩,落在大約是眼睛的位置,假裝自己正在同他對視,我問他:「不能提前給一點信息嗎?」
「提前知道了不就覺得很沒趣了嗎?」五條悟本是湊上前來和我貼近的距離,此刻他已經重新雙手環胸將身子傾回了直立的角度。
見他不會對說了,我干巴巴的應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就不打算多問兩句嗎?」
「我問了……難道五條先生現在就會告訴我嗎?」
「嗯——說不定呢?」
我搖了搖頭。
「——請別再開玩笑了。」
對五條悟這種說話方式我近乎麻木,但如此義正言辭的讓他別開玩笑了,說出來卻意外的有些暢快。
如今作為單純的同事關系,我確定的是我會一直和他保持一個和平友好的社交距離,所以諸如此類的吐槽以後大概還會出現很多次,就像同期之間互相開玩笑和互損那樣,若是能做到這一步,就是我的理想狀態了。
一旦對話中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無條件的包容時,談話時二人之間的溫度就會有所改變。如今的我可以沒有顧忌的去回懟他,或者冷靜的吐槽他,越是這麼做我越是沒有心理負擔——
在五條悟嬉皮笑臉的表情重新浮上臉前,我對方才他的玩笑話重新下了結論。
「雖然五條先生一直說讓我猜……但用膝蓋想也知道肯定是工作上的事。」
說完,我嘆了口氣:「……這種事不管我提不提前知道,都會覺得很無趣的。」
第四十九章
五條悟在樹下, 濃密的樹影同他閃亮的發色相映成趣,影子如同暗斑照射在發絲上,時而因為風的吹動搖晃著, 有一部分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變成了和衣物融合成一體的物質。他雙手抱胸,後腰倚靠著樹干,粗糲的樹皮扎不到他, 他一條腿筆直的放著,另一只則是將小腿向後蜷起, 踩著樹的下半截位置。
「我說——五條先生是不是一直在看這邊?」排隊照相的眾多人之中,三個月前入職的白鳥悅子在回頭三次後, 終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她拍了拍自己同期的另一位女性淺川江美的肩膀,眼皮翻了翻, 示意她也看向那頭。
後者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就見到在樹下一動不動的五條悟。
「好像是吧……可是, 排隊有什麼好看的?」
「不知道。」說完, 白鳥用手肘輕輕擊打了一下淺川的腰側, 笑著侃道:「難道說是在看我們……?或者說是在看你嗎?」
「別開玩笑啦!」淺川沒好氣的點了下她的額頭, 「又不是青春期的小姑娘了, 說這種話你都不害臊的嗎?」
「我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嘛……更何況你難道不在意嗎?」
在意啊,怎麼可能不在意——
畢竟是那個頭頂各種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的誇張頭銜、在如今的咒術界堪稱獨一無二的人物。
對於這種人,意外的不會有什麼春心萌動的感覺, 要說為什麼的話——
因為和她們的世界太遠了, 對五條悟的好奇更像是在看一種「奇觀」, 只有好奇, 沒有生出別的情愫。
趁著淺川偷偷打量五條悟時, 白鳥干脆將頭抵在朋友的肩膀上, 開始了新一輪的離譜八卦:「難道說……其實你背著我偷偷和最強在交往?」
「你能不能說點現實的?」
「我也想知道嘛……啊,他看過來了!」而在好友下意識的扭頭時,白鳥又笑嘻嘻的在她耳畔說:「騙你的——戴著眼罩怎麼可能看到啦!」
「你無不無聊啊……」淺川卻發現,她方才余光的那一瞥,似乎感受到五條悟的視線的確是落在隊伍的某處——大約是隊尾的位置。
可是……為什麼要看那裡?
在場的人中,不僅是只有她們,其他人也有同樣好奇的。只是沒有表現得太明顯。
畢竟排隊的時候真的太無聊了,很容易想些別的東西。
唯一一個例外,對五條悟毫不關心的人就只有站在隊伍的末尾無聊玩手機的終裡。
五條悟的視線始終逗留在她身上。
她橫屏舉著手機,雙手按個不停,一看就是在打游戲,然而又猛地蹙起眉頭。
(看來是進展不順暢,卡關了?)
在那張干淨的臉蛋上,蹙起的秀眉在她略微不悅的抿唇之後,又舒展開了。只見她很快就把手機重新豎著,點了兩下之後面無表情的開始劃著屏幕。
注意到她的動作發生變化,五條悟心中也有了結論:看那個滑動屏幕的速度……在看新聞版吧。
他對終裡這方面的習慣了若指掌。
很快她又覺得無聊了,索性什麼都不干了,就對著前面的人後腦勺發呆。此時她微揚起下巴,小巧的下巴正迎著風和光的方向,所以兩鬢的頭發在陣風襲來時被胡亂的吹散開了,她慢條斯理的用細嫩的手指縷平兩側翻飛的發絲,或者將它們繞過自己的耳朵,露出被風撫得發粉的耳朵,而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隨意的盯著前方的某處。
她安靜的時候大多數是這樣的,什麼也不說就這麼用眼睛盯著某一處,仿佛這種無聲無息的凝視才是她洞察世界的手段。
猶如峰頂的積雪澄澈又冰冷。
……
……
我不知道排隊還有多久,眼見著前面的人一個個的離開了,我開始有些焦躁了。在風中站立著不是什麼愉快的事,尤其是只能無聊的等待,而這等待的時間又不明確。我打了會兒游戲,無聊的放下了,新聞也沒什麼有趣的,推特刷了半天也毫無意思,而BBS竟然今日全都是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很倒胃口。
在我發呆了不知多久之後,前方的杉本突然回頭了,他右手舉著自己的手機,我看到上面正好是我們方才的那張合照,只是——
「一枝、一枝,你覺得這樣好看嗎?」他像說悄悄話似的壓低聲音,喊著我的名字,然後手指指著這張照片。
我才注意到他竟然……修圖了,杉本,你到底還有多少技能是我不知道的?
我很想說他濾鏡效果開得太過,但又不好直接這麼打擊他,於是准備委婉的告訴他我的想法:「……是加了濾鏡嗎?」
「是啦。」杉本說,「別的圖我都沒有加濾鏡呢。」
我扯了扯嘴角:「還真是受寵若驚啊,謝謝你,杉本。」
他一手擋著嘴,眨巴著眼睛小聲問:「所以說,你感覺整體怎麼樣?」
「濾鏡效果可以稍微淡一點嗎?」我說,「我感覺臉好像調得太亮了一點……自然一點會比較好看吧?」
「哦哦,我知道了!那等我改好了就直接發到SNS上,你不介意吧?」
我當然介意!只給我一個人加濾鏡這種特殊待遇很微妙啊!
我在心底大喊,然而臉上還是保持著溫和,說:「杉本給大家都是用的不同的濾鏡嗎?」
「哦!」杉本這才恍然大悟,「我忘記了!還好你提醒了我,我也去給其他人加濾鏡。」
「期待你的成圖。」說完,我又問道:「……對了,你為什麼要像說悄悄話一樣壓著聲音,這又不是什麼秘密。」
杉本聽到我的話後,先是眼睛一轉,隨後掛上苦惱的笑容——
「我感覺五條先生一直在看這邊,我有點……不敢在他面前大聲說話。」
「嗯?是感覺不自在嗎?」我說。
「感謝你用這麼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我感覺心裡怕怕的。」
我不懂他的怕來自於何處,反問道:「他……和你發生過什麼嗎?」否則怎麼會這麼怕他?
「沒有沒有,就是有這種感覺!感覺!很玄妙的感覺!」杉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說,「反正我就是感覺要在他面前低調一點。其實我也沒有得罪過他……不如說我和他根本沒有交集,但就是剛才……」
「剛才?」我見他不繼續說了,好奇的看著杉本。
「不,沒什麼,可能是我的錯覺啦。」他摸了摸鼻尖,說:「那我去修圖了,你就期待我的成果吧!」
等杉本興衝衝的扭過頭去繼續他的修圖大業之後,我趁機踮起腳來,然後稍微側一點身子看著前面的隊伍。
……怎麼還有這麼多人,說好的這行很缺人呢?
我冷得用嘴呼氣來溫暖我的雙手,然後迅速的縮回兜裡。
……假肢也好冷。
在我垂著頭無聊的開始數螞蟻時,就聽見前面突然喊到我的名字——
「一枝是哪位?」
「我在。」我下意識的喊出來,然後側步踏出去,就見到前面負責照相的工作人員揮手讓我過去。
我心中有疑惑,但還是扯了扯外套,從隊伍的尾端小步走到前面。
然而在工作人員身旁的,還有微笑的五條悟。我心中莫名其妙,只看了他一眼就重新看向工作人員。
「麻煩把證件給我們核對一下。」
我自然是配合的,工作人員在核對好信息後對我點了點頭,對我說:「你的上司說還有工作要安排給你,讓你先去拍攝。」
……我的上司?
我的目光不自覺的飄向五條悟,後者適應良好的勾唇微笑。
哦,他的確是我上司。
「我知道了。」
於是我在五條悟階級職權的幫助下,成功的插了個隊。
我又不是受虐狂,當然不喜歡站在外面挨凍。
拍照出來之後,我們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我對五條悟道了聲謝——
「謝謝你。」
「不用介意,我這邊也是為了工作嘛。」五條悟和我以相同的步調上樓梯,一層一層的緩慢上行。
我心想他其實大可以一步跨幾層台階。
「工作啊……」聽到這兩個字,我開始有些提不起勁來了。的確,我喜歡用工作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但我並不是不顧一切的工作狂。
我身邊的事情最近一件一件的理清楚了,將五條悟的事從我的人生中摘除之後,再繼續往回倒退,我就想到了在我面前墜樓的長谷川翔太——即便我當時將心中的異樣壓了下去,如今回想起來仍有絕望的余音在心中未曾消散,只是被我暫時封鎖起來了而已。
這兩日都在忙著整理心情,被封鎖的潘多拉盒子還沒有拆開,而我一想到接下來每個夜晚都是孤身一人,這種被死者凝視的恐懼又逐漸順著尾骨爬上脊椎,刺入脖頸。
五條悟和我的對話不在一個頻道上,他似乎將我的呢喃理解成了遺憾。
為此,五條悟表示:「當然是因為工作才給你開後門的。」
我剛才沉浸在恐怖氣氛之中的思緒立刻抽回。
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我也沒說是因為別的原因啊。」
「啊~也是呢。」五條悟遺憾的感慨了一句,此刻我們已經走到了辦公室門前。
男人搶先一步一把拉開了門,頗具氣勢的對著裡面的說:「人我已經帶來了。」
進門之後,我一看就是熟悉的配置——
這不就是我告白失敗那天的辦公室人員配置嗎?
「稍微有點慢了,五條先生。下樓之前你說十分鐘左右就能將一枝小姐帶過來。」坐在裡面的七海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分鐘。」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是心情復雜了起來。
……我讓大家多等了三十分鐘?
「話說在前頭——需要自責的並不是一枝小姐,這也並非你的責任。」
「欸,所以說是我的責任了?」五條悟指著自己,朝七海抱怨道:「但是我可是按照規矩一直在等著照相的隊伍排隊……」
七海:「我還以為五條先生會直接帶著一枝插隊。」
到這裡,我僵硬的說出真相:「其實還是插隊了。」
七海:「……?」
我從他臉上能看懂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大概率是想問五條悟——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直接插隊?
還等了快半小時?
第五十章
為了方便交流, 我們幾人改變了位置,並且將桌子拼在了一起方便交流。辦公桌本就不是合適拆開的構造,說是「拼在一起」, 其實也只是將其中一個桌子的東西挪開了, 騰出一塊空位,讓我們四個圍在一起坐得靠近了一些。
「這邊是資料。」伊地知早就准備好了會議資料,分發到我們每人面前。
五條悟從他手裡直接抽走兩份, 伊地知差點手抖把另外兩份也滑落了,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然後五條悟抽出一份甩給我,自己則是翹著腿背靠凳子開始翻閱, 發出沙沙的紙張響動聲音。
「接下來還是由我來說明情況。」
自知擔負重任的伊地知推了推眼鏡,對方才五條悟我行我素的行為當做沒有發生, 而是翻開資料頁,說:「請大家翻到第三頁, 這裡是死者的死亡現場照片。」
「那麼, 我從頭說明一下。這是近日發生的第三起, 受害人被切斷一只腿, 並且被剜出眼睛的案子了。我們初步推測是被咒靈襲擊所致, 第一位、第二位死者的現場仍然能找到殘余的氣息,然而氣息在中途便徹底中斷了,什麼也沒有留下, 至於第三位死者……」
「現場干淨, 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五條悟說, 「看起來就像是一樁和詛咒毫無關系的案子, 或者說是有模仿犯在試圖混淆視聽。」
「那我繼續說明——第一位受害者星村圓香, 一周前被發現死在家中, 她是獨居的女大學生,友人撥通電話卻怎麼也沒聯系上她,於是十分擔心便報了警。警察破門而入之後,就在臥室裡發現了星村圓香死亡多時的屍體,左腿被連根切除,左眼也被搗爛。」
我:「搗爛?」此時我已經翻到了後面兩個案件,描述很顯然有出入,所以我問道:「其余人不是被剜出眼睛嗎?」
「沒錯,星村圓香是被搗爛,這也是和第二、第三個案件不同的位置。初步猜測是用什麼銳利器物直接扎入……咳,總之這也是疑點。」
「繼續吧?」五條悟將文件往桌上一扔,發出啪嗒的響聲,收到示意的伊地知也翻了一頁,按照他的要求繼續解說。
「一號被害人星村圓香舉目無親,獨自一人來到東京求學,去年還住在廉租公寓,打兩份工維持生計。」
七海說:「打兩份工真的能兼顧學業嗎?幾乎沒有任何喘息的時間吧?」
「所以,被害人應該也是感受到了局限性,今年索性換了一份工作,改行去做陪酒女了。不過,她口齒伶俐、思維活絡、為人十分機敏,外加又是名牌大學出身,月收入比之前要翻了不少,托了這份工作的福,她也有了些積蓄,最近從廉租公寓搬了出來,住進了條件更好一點的租房。」
我舉起手發問:「那,有可能是情殺嗎?」
伊地知點點頭:「的確,考慮到職業原因,情殺的可能性不小……然而很快就被警方排除了。」
五條悟一手撐著下巴,說:「像這種社會關系構造簡單的死者,只要排查人際關系很快就能排除某些結論。若不是因為有詛咒的痕跡,再加上警方束手無策,最終也不會全權移交到我們手中來處理,還真是甩了個不得了的攤子。」
因為在報告上清清楚楚的寫著星村圓香的社會關系——簡單得一眼就能看清。
無父無母,好友也只有一名,是一起上京打工的閨蜜,然而閨蜜只是在百貨公司做導購,並沒有上學,所以她們相處的時間也不多。除此之外,只有店裡的常客和老板娘了,加起來籠共也不足十五人,排查起來很快就能摸得清清楚楚。
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普通人,和詛咒、咒靈什麼的,完全扯不上半點關系。
若是按照這個方式簡單粗暴的得出結論的話——
「星村圓香十有**是死於咒靈的咒殺,又或者是被詛咒師盯上了——結合她人際關系簡單來看,更像是前者啊。」
五條悟無情的吐出這個最可能是真相的結論——
「警方是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才想著讓我們來負責的吧?」說完,他無趣的將脖子往後一仰,掛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說:「如果這就是真相,那身為咒術師要將詛咒祛除也是義不容辭的。」
這會兒沒人顧得上吐槽五條悟這句過於偉光正的發言。
結果五條悟反而自己從凳子上一挺身子,重新坐直,然後掃視我們在場其余幾人,頗為遺憾的表示:「我還以為會收到你們的集體吐槽……大家的反應也太冷淡了吧?」
伊地知:「……」
我不禁問道左邊的七海:「……五條先生工作的時候也一直這麼麻煩嗎?」
七海見怪不怪,語氣平穩的敘述事實:「事實是:他一直是這樣。」
五條悟指著我們二人——
「我·聽·到·了·哦——」
總覺得繼續跟著五條悟的思路走就麻煩了,我趕緊無情的仰頭,將五條悟略帶威脅的話拋之腦後。對著伊地知說:「前輩,麻煩繼續吧。」
得到了台階下的伊地知如釋重負的繼續開口:「死者生前最後一日並未去店裡工作,放學後去書店購買了基本資料書,和一本新出的暢銷讀物,回家後又重新下樓,在便利店購買了日用品,然後又去了堂吉訶德買些零雜物……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呢喃道:「就是因為太普通了、太常見了……所以才整理不出來有用的信息是嗎?」
「是……」伊地知無力的發出回應。
在當今社會,放學或者下班後去便利店、或者去購買生活用品然後徑直回家——簡直是許多人的標配生活,若是這樣的蹤跡就會招來咒殺,那也太離譜了。
七海將資料的前幾頁翻過去之後,說:「再來說說第二位吧?」
「第二位死者白野麗子是位插畫家,要說有什麼特殊的……她目前還是讀高中的年紀,但是休學在家靠插畫的稿酬供給生活,同樣也是沒有雙親,獨居在父母留下的宅子裡。」說完,他咽了口唾沫,繼續道:「人際關系比第一位死者還要簡單,幾乎是不和任何人交流的狀態,會自己買菜做飯,但除了購買生活用品之外絕對不會出門。」
「被發現時同樣是缺少了一條腿,眼睛這次是被人直接剜去的。」
「三位死者可以說沒有任何聯系,也沒有相似之處,人際關系也毫無重合的地方。」
「從剛才開始我就有件事很在意了。」七海說,「以上行為是在受害者死後進行的嗎?」
「不。」伊地知短促的否定之後,補充道:「以上的殘害行為均是在生前……」
在活著的時候進行的嗎……
我腦中想到的卻是我人生中頭次遭遇的那場重大災難,已經痛得難以言語了。若是那些女性是在生前遭受了剜目、割腿的極刑……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背脊發涼。
五條悟「唔」了一聲後,說:「不覺得就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嗎?嗯,雖然也可能只是單純的獵奇殺人。」
我問:「咒靈也有這種儀式性的東西嗎?」
五條悟笑了笑,說:「咒靈也有很多種嘛,不能一概而論,更何況咒靈作案的可能性相當的高,不能以尋常的案子來推測其中的行為邏輯。順帶一提,詛咒師的嫌疑也不小。」
七海頷首:「這一點我也贊同。再來看看最後一個案子吧,五條先生說沒有發現殘穢是嗎?」
「嗯——相當干淨,所以才反常。」他說,「只有兩個可能:一是犯案者的能力變強、水平精進了——從前兩個受害者的現場對比,可以看出來每一次留下的痕跡都減少了,所以是有這種可能性的。另一種可能就是:這是另一個犯人做下的案子,而且可能只是人類,在聽到先前兩個案子後做下的模仿案。」
「那是因為……第三位受害者有些特殊。」伊地知嘆了口氣,將資料翻到最後一頁,「是長谷川幸子,也就是前幾日墜樓自殺的長谷川翔太的母親。」
……難怪會喊上我來一起。
作為長谷川翔太的死亡現場第一目擊者,那衝擊性的一幕仍然在我面前。
我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問道:「這和之前的連環墜樓案有關系嗎?那個案子還沒解決吧。」
話說回來,那個案子這幾天都沒聽到後續了,也真是奇怪。
伊地知這才很為難的說出真相:「調查被壓下去了,現在還沒有收到復工的消息。」
「什……」我瞪大了眼睛。
牽扯到人命的案子竟然調查工作也能說停就停的嗎?不覺得很不合理嗎?
我強壓著心中的古怪,聽伊地知繼續說明:「目前說是由警方負責,這邊不再插手。」
我茫然的說:「可是帶回來的御守分明也檢測出了詛咒的痕跡……」
「對,但也只是那一個,而且十分微弱已經近乎消失了。」伊地知無奈的說,「後續的調查有其他的輔助監督介入,但也只是陪同搜查而已,除非有什麼新的進展。警方似乎有向偵探求助的打算。」
我心中仍然感覺萬分古怪,但事情已經有了定局,自然是容不得我一個小蝦米來置喙。
「只是由於長谷川幸子的死亡,案件發生了轉變。原本是獵奇殺人案和墜樓懸案兩個分開的案子,如今卻因為長谷川母子的死亡,讓我們懷疑其中是否有所關聯。」
「還有,一枝小姐大概很疑惑為什麼會叫上你吧?」
我:「恰好是因為我有空,所以才這麼進行工作安排的……吧?」
「那麼,請翻到最後一頁的照片。」
繼這句話之後,房間裡的眾人皆是沉默的,我也在困惑中翻到了最後一頁,這一頁單獨用白紙夾著一張照片。
是死者長谷川幸子的照片。
雖然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跡,但是照片上的人眉眼同我的確有七八分像,尤其是眼睛。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明白了。」
種種碎片串聯起來,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細節。
長谷川幸子同樣是被切斷腿、挖眼,在那張同自己有七分像的臉上看見死狀確實叫我心中不愉快。但由此我想到的還有更多——
「相似的長相、缺失了同樣一只腿……除此之外,還有橫死在我面前的長谷川翔太,況且二人還是母子。」
除此之外,單薄的人際關系,父母均不在人世,獨居,聽上去也和我有些相符。
我手指搭在桌邊,心中不知為何一片平靜。
我垂眸看著桌沿的灰白——
「也許可以認為——我也許正處於某種全貌未知的危險之中?」
回應我的,是五條悟雙手合掌一拍,回蕩在辦公室裡的清脆響聲。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已經將眼罩扯了下來,就那麼躺在他脖子上,碧藍的雙眼直視著我——
「目前來看——確實如此。」
說完,他話鋒一轉:
「不過,居心叵測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來襲,就這麼大搖大擺的把你放在危險之下也不太合適。」
話已至此,我眼皮一跳,靜待五條悟說完他早已布置好的那些話——
「結案之前就搬到高專的宿舍住吧,有很多空房哦。」
「搬到高專嗎……」
我輕聲重復了一遍五條悟的話,沉思著咀嚼其中的含義,思索是否要照做。
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在不知道我是否有可能牽連進危險之中時,我當然要以保命為上。目前雖說都是些捕風捉影之事,想要將「與我有關」這個結論定死還遠不足矣。
但,我姑且認為自己還算是個惜命之人。
比起「住在高專可能會有的不方便」和「住在高專可能和五條悟見面的時間變多」這兩件事相比,當然還是我的小命要緊。
至於第一個問題,我可以努力克服,更何況高專坐落在郊區,只要沒什麼大事,稱得上是塊風景宜人空氣清新的好地方,建築風格古舊倒也別有情調,再說學生們住宿舍不也習慣了,我一個成年人總不至於那麼嬌氣。身體缺陷所導致的行動不便這方面……那就想辦法克服好了。
而第二個問題,我想只要我用平常心去對待就好。
「我知道了。」下定決心之後,我點了點頭。
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五條悟才笑盈盈的說出不容拒絕的話——
「終裡是不是誤會了——你沒有權利拒絕哦。」
我放在腿側的那只手握起拳來。
「通常來說,咒靈大多是在固定區域徘徊,如果真的是咒靈所做,那麼這只咒靈很大概率是已經被人收服,當做工具使用的。又或者是其他特殊品種,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行凶的那只咒靈的來歷、能力。」
「另外還有『詛咒師』這項可能。」
「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對受害人一定是有某種挑選條件的,只是我們目前還無法解析清楚這種條件是什麼。也許他們正在進行某種儀式,也就是說通過這種方式對受害人進行殘害,可能會增強他們的能力。」
「你明白了嗎?」五條悟問我。
那雙眸子如碧海般洗練,其中的波瀾碎成一條條不規律的細浪。
我凝視著他眼中的絕境,脫口而出的是我腦中飛快想到的邏輯鏈:「如果我也被以同樣的方式殺害,會增強加害者的能力。所以即使是出於這個層面考慮,我也必須在安全的環境之中,不要白白上去給人送經驗值和BUFF,會給後期的工作增加不必要的難度——五條先生是這個意思對嗎?」
簡而言之就是別上去給對方喂經驗值嘛。
搞不好吃了我還能開出什麼奇怪的Buff。
影子打在他上揚的嘴角處,五條悟伸出手指搖晃著說了句:「Bingo~」
在如此難熬的氣氛中,將節奏重新導回正軌的,果然還是七海建人這個靠譜的成年男性。他這會兒沒帶墨鏡,眼下看起來輕微有些疲憊,但並不影響。
「調查工作由我們四人小組同時進行的話,資源分配上未免太浪費了。」
他說的的確是大實話。
尤其是讓五條悟這個大殺器在四人小組裡,就算是我也得拋開一切成見說一句:簡直是暴殄天物,極度浪費資源的行為。
五條悟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句話,輕快的說:「所以才要兩兩分組啊,案件的推進就由七海和伊地知負責。」
七海:「你說了十分消極怠工的話呢,五條先生。那你的工作呢?」
「我這邊嘛——」耳旁的聲音變得清晰,這是因為這位絲毫不懂得距離感的大人欺身向前,手肘撐在桌旁,用如此隨意的姿勢看向我,然後繼續說正事:「當然是跟在終裡身邊守株待兔,等著別有用心的家伙出現後不費吹灰之力的將他們一網打盡。」
伊地知:「……」
七海鎮定自若的點了點頭,臉上寫著「明白了」幾個大字,他說:「也就是說,五條先生打算一點調查工作也不做咯?」
「啊,還是會適當的做一些的。」
我:「……」
我怎麼就感覺那麼不踏實呢?
……
……
既然決定了要在高專住一段時間,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家將行李准備好。於是告別了前輩之後,我就打算回家做准備,然而五條悟形影不離的跟在我身旁,在我朝他投去目光前,他就先我一步搶答了:「出於工作和私情,在你順利入住高專前我自然也要保護好你。」
這會兒我們正在往停車場走,聽到他的話後我緩緩扭頭,看著五條悟被風吹得亂舞的頭發絲,面無表情的問他:「對五條先生百忙之中抽空來對我進行保護我十分感動,但是你剛才說的原因裡……除了工作,竟然還有私情?」
「嗯,私情。」五條悟神神秘秘的應承我之後,就不再多說。
我只好載他往我家去,車上我們一直沉默無言。
而下車後,這人又活潑了起來,一面哼著歌(似乎是什麼偶像團體的魔性洗腦曲),一面雙手插兜走在我斜後方的位置,弄得我有點不自在,因為我總感覺有視線落在我後頸附近。
五條悟心情看起來挺好,在樓下遇見保安人員時還嬉皮笑臉的和人打了招呼。
上電梯後,他低頭問我:「今天不檢查郵箱嗎?」
我下意識的說:「前天看過了。」
「啊,是嗎?」
五條悟輕飄飄的隨口和道。
……他這種自然得就像回自己家似的態度讓我心中警鈴大作。現在要搬去高專,換鎖的事就算是告吹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重新提上日程,反正這鎖肯定是要換的。
我們緩緩走到家門前的這段距離,我感覺略有些恍惚。
——沒想到我會因為不可抗力再次把五條悟領到我家門口。
以這個人蹬鼻子上臉的水平,肯定會大大咧咧的直接進門。
果然,在我打開鎖後,我沒有立刻推門,而是對五條悟說:「五條先生,你要不就在門口等我吧?」
五條悟不可置信的譴責我:「面對辛辛苦苦貼身保護你的前輩竟然選擇無情的將其拒之門外,竟然連口茶都不給喝的嗎?」
……頭疼。
結果我還是讓五條悟重新踏入了這個門檻。
我嘆氣,只好推門:「那你進來吧。」
五條悟意外的再度造訪,倒也是個合適的機會。先前我還在糾結處理他留下的東西我要不要征得他同意……如今就直接問當事人好了。
畢竟我自己處理也挺費力氣,既然五條悟在,當然是讓他親自動手。
我走到冰箱旁從裡面取出兩杯飲料——都是他愛喝的,然後扔給他一瓶。反正不喝也只能放著過期,干脆等會讓五條悟搬一點走,不知道高專的宿舍有沒有冰箱可以存放這些吃的喝的。
我一邊擰瓶蓋一邊說:「五條先生。」
「嗯?」
「正好你今天過來了——之前你還有些東西在我家,你看看是帶回去還是扔掉?」
第五十一章
我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飲料, 冰冰涼的液體下肚後我咳了兩聲,然後接著對五條悟說:「其實你留在我家的東西也沒有很多……」
何止是不多,其實是少得可憐。
說是可以隨便丟掉的都不為過。
「只是一些日用品罷了。」我關上飲料瓶的蓋子, 輕描淡寫的說:「不想帶回去的話就麻煩收拾一下丟掉吧。」
五條悟從高專出來之後仍然是沒帶眼罩的, 墨鏡耷拉下來,垮在鼻梁上,使其雙目露在外面。他不笑的時候眼睛就如同一灘冰泉, 毫無溫度可言。這會兒他下身靠在廚房的桌台上半坐著,仍然是沒有動身的打算。
「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請自便。」我只瞥了他一眼——仍是紋絲不動,我只好說:「如果不表態, 那些東西就是默認可以全部丟掉了吧?」
五條悟不親自動手幫忙,以後還得我自己慢慢收拾。
真是麻煩。
我不再理會他, 動身前往自己的臥室找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
換洗的衣物自然要全部帶上,冬天的衣服本來就厚實, 很快就能塞滿行李箱。我開始苦惱了, 要不少裝一點?我又不是去享樂的, 衣服夠用就行, 實在不行就回頭再拿一點。可要是每次回來五條悟都緊隨其後, 我也感覺吃不消,還是能盡量一次搞定最好。
「衣服、日用品、化妝品……」
將物品一件件整理好收入行李箱之中,就像在回顧自己在這個家中的痕跡似的, 如今我要將它們帶往另一個住所。不出我所料的是, 一個行李箱果然不太夠。
據我所知, 我家只有這麼一個行李箱。
放在平時, 出門也不過是幾日的短期旅途, 根本犯不著像現在這樣, 如今稱得上是小型搬家的幅度了,行李箱當然超負荷。難道要現在下樓買一個裝東西的箱子嗎?還是把能靠購買補上的那些東西先拿出來?
「傷腦筋了……」
……
……
在終裡抱著膝蓋坐在臥室的地攤上發愁時,被她留在客廳的五條悟慢條斯理的將飲料瓶子收了起來。雙眼凝視著將他們隔斷開來的那個房間的門——至少在從前,他能夠輕而易舉的將它打開,然後進入房間主人的領地。但現在情況發生了些許改變,從昨日到現在幾乎過去了一天一夜,終裡的態度始終未曾改變。
她以一種嶄新的、決絕的,和以往沒有半分相似的姿態重新站在了自己面前。
但是成為這種姿態時,是帶著強烈的決裂的。
語言化作刀子,其刃卻是雙刃。五條悟理所當然的在她的話中受到了刺傷,但這份傷口還不足以撼動他,只是使他警醒了。
在見到死者後,五條悟理所當然的和她見面了,終裡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讓她參與到事件的過程中是正確的選擇。
五條悟也不是被動的人,在疑惑對方已經生氣之後,開始了自己的方式進行試探。
他先是以和以前一樣的態度對待終裡,對方卻不再像以往那般順著他吊胃口的話來捧場應和,而是表現得確實沒什麼興趣。然而在面對其他不熟的人時,終裡依然能保持一種客客氣氣的態度,即使是對對方的行為並不贊同,也只會委婉的表達,配上那張能迷惑人的笑顏,沒有人不買賬。
(所以,我得到的待遇是獨一份?)
硬要說的話就像是被冰冷的雪人偶給糊了一臉冷氣吧。
於是五條悟得出了初步結論:在自己生日那天的拒絕,看來不是說著玩的、也不是威脅,只是單純的陳述事實——會將他作為普通同事對待的這個事實。
當這種平靜的、不帶任何情愫的拒絕上演了幾次之後,五條悟已經沒法否定自己被對方當做普通同事對待這件事了。
尤其是方才,在那張精巧得如同人偶的臉上,絕情的吐出了一句讓他「收拾自己的東西扔掉」。
青年小聲嘟囔:「……果然還是在生氣啊?」
但他不解的是,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是什麼。
(——我做了什麼讓她生氣的事嗎?)
五條悟大可以不去管這些。
其實她是否生氣、態度如何又關他什麼事?
他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他完全可以說「是嗎,那我知道了。」然後同樣將最後一絲線徹底斬斷。
至於為什麼沒有那麼做,他暫時還沒思考過。
房間的門此刻卻「哢嚓」推開了——
「這麼快就整理好了嗎?」
……
……
我打開門,就見到五條悟還是那個姿勢坐在我家半開放的廚房台上。
他一見我就問我已經整理好了嗎,我心想他在說什麼鬼話?
「怎麼可能。」我說。
看了眼五條悟,廚房台他不會覺得硌得慌嗎……而且好冷,我又沒開暖氣。出於人道主義關懷,我還是問了一句:「你怎麼不去沙發上?」
他說:「你不是讓我整理東西嗎?」
哈……難道他真的乖乖整理東西了?
我問:「那你整理了嗎?」
他揮了揮空空如也的雙手:「沒有。」
還挺理直氣壯的。
我走到沙發旁,把我回來的時候隨手搭在上面的外套取下來重新披上,一邊扣扣子一邊說:「我現在要去樓下堂吉訶德買行李箱。」
本來是想不需要的東西就重新買的,但是換算了一下,還是買個新的行李箱算了。
「一個行李箱竟然不夠裝嗎?」
五條悟真情實感的表現出了些許驚愕,我解釋道:「不夠。光是換洗的衣服就要好幾套,雖然可以一直穿制服,但休息的時候總要換上私服吧?還有睡衣也要至少兩套……除此之外,護膚品、化妝品、洗漱用品、平時要備著的藥……」一些能不用帶的我已經放棄了,然而還是不夠。
我干嘛和他講這麼多?
我粗略的轉移話題,說:「反正……就是不夠。我要下去了,你是在這裡等我還是和我一起?」
五條悟站直身子,走過來對我說:「當然是和你一起,否則不就沒意義了嗎?」
在電梯裡,他又突然說道:「行李箱啊……我也買一個好了。」
我眼皮一翻:「買來做什麼?」
「終裡不是讓我收拾東西?」
「用行李箱裝?」
「裝走了帶回去。」他說,「避免浪費。」
我總感覺哪裡怪怪的,但又找不到懷疑他的地方,只好說了聲「哦」。
堂吉訶德距離我家也就五分鐘的路程,我們挑選行李箱,五條悟和我買了一樣的。
「鼠灰色啊,我還以為你會挑更鮮艷的顏色。」他跟在我後面去結賬,還對我買的行李箱做評價。
「只是隨便裝東西用的,什麼顏色都無所謂吧?」
我覺得耐髒就行。
我此時已經走到了收銀台旁,還不忘吐槽:「倒是五條先生,為什麼也選了這個顏色。」
堂吉訶德的廉價行李箱要將拉杆拉到頭,對五條悟竟然才只是勉強合適。
我選堂吉訶德當然是因為便宜又離家近,但五條悟……拋開一起我對他的濾鏡,說老實話,這個襯衫都二十來萬不含稅價的人,竟然要和我一起買同款便宜貨……
嗯……好微妙。
五條悟顯然是沒察覺到我復雜的感情,他還在我身後笑眯眯的說:「同樣的款式不是可以彰顯我們之間是親切的前後輩關系嗎?」
「那不如五條先生明天開始也穿西裝制服如何?」我扯了扯裡面的那件黑色西服,對他說,「這也是同款哦。」
五條悟故作煩惱:「這樣不就沒法和別人區分開了嗎?」
「可是,堂吉訶德的行李箱也很常見,哪有區分開的效果?」我不再繼續和他猜啞謎,而是轉頭對收銀員小哥說:「麻煩幫我結賬,謝謝。」
我正欲低頭找錢包,然而在我垂頭的前一秒,才發現了異樣。
方才一直在和五條悟鬥嘴,我才注意到收銀員小哥的肩上有一只蠅頭。在我抬頭時,那小東西明顯和我對上了眼睛,還得意洋洋的眯著眼睛作威,一手捂著嘴吃吃的笑著。我盯著看了一秒,然後低下頭繼續找出錢。
「您好,這邊一共是○○円,收您○○円不找零——」
「謝謝。」
五條悟在我後面結賬,方才結賬時有人插到了他前面,讓他又等了好久。我只好在門口,坐在行李箱上等他。等五條悟出來,我才發現他臉上大寫的不爽。
……就這麼短短幾分鐘,誰敢讓他不爽了?
與其說是不爽,不如說是嫌棄。
出於好奇,我問了句:「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嗎?」
「前面的大叔突然插隊,把我的計劃都打亂了。」
「計劃?」
只是買個東西,還能有什麼計劃?
「我本來打算一起給你買單的。」他遺憾的說。
我這才回過神來——因為付的錢是整數不用找零,在五條悟被人插隊的那短短幾秒我就已經付完賬走了,沒有給他花錢的機會。
但我搞不明白的是——
「……你為什麼要幫我付錢?」
當我朝他投去困惑的眼神時,就對上五條悟澄澈的雙目,他眉毛上挑,對自己的回答顯然是信心十足。
「你不是心情不好所以在生氣嗎?」
「……沒有。」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五條悟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難道說我今天表現得太咄咄逼人了?所以他以為我在生氣?
我反思了一下,我今天對他的確有點咄咄逼人,每句話都像在和他唱反調,也難怪他誤會我在生氣和心情不好。看來是我表現得太極端了,說到底「只對五條悟一個人生氣」和「只對五條悟一個人格外溫柔」本質上不都是「對五條悟特別對待」嗎?
唔……我犯錯了。
我思考著我平時是怎麼對五條悟之外的人的——
大概是溫和、客氣、時常保持委婉的笑容吧?
那以後對五條悟也這樣不就好了?
不,應該說從現在開始就這麼做。
「沒有的事。」我一改先前冷漠的態度,換上和顏悅色的笑容,盡可能的讓自己親切,對他說:「五條先生,我並沒有在生氣,也沒有心情不好……可能只是睡眠不足,狀態有點差,實在是抱歉,讓您誤解了。」
第五十二章
這是任誰看了都挑不出錯的、完美無瑕的笑容, 在白淨的女性面龐上鐫刻著多麼溫柔的笑顏啊,尤其是與無法被人忽視的美貌相交融時,變成了宛如春之女神降臨的煦風。
但是五條悟察覺的, 絕不是這種浮於表面的東西。
這哪是什麼溫柔的笑靨, 是比先前更加隔絕一切的態度還差不多。
若說之前是雪女的冷徹之姿,強硬的表示拒絕,那如今則是更加叫人不容靠近的姿態——用柔和的外表將一切都拒絕掉, 讓人感覺一拳碰在棉花上的感覺。
(比起無懈可擊的笑容,還是先前那種單純的表達更好懂。)
「怎麼了?」終裡依舊保持著笑容。
「不。」五條悟說, 「沒什麼,只是感覺溫度又下降了幾度。」
比起冷漠的、面無表情的模樣, 現在這樣更叫人懷疑其笑顏底下的暗流湧動究竟到了什麼程度。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對了,五條先生。正好有件事想向你請教, 可以嗎?」
(又是這種客氣的語氣。)
即便如此,五條悟還是做好了聆聽的准備。他問:「什麼?」
「蠅頭放著不管也沒關系嗎?」
「是在說剛才那個店員?」
結賬時, 店員肩頭停著的蠅頭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的樣子從五條悟腦中浮現出來。方才他毫不在意, 如今卻感覺不順眼了起來。
他說:「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個東西……我是說蠅頭, 不祛除嗎?」
見她一本正經的回答, 五條悟就想著要逗逗她, 說:「可是我不想做白工,反正放著不管也不會怎麼樣。」
本以為終裡會不痛不癢的跟他吐槽幾句,卻不料如今轉換了姿態的終裡發起力來是柔中帶剛, 臉上溫柔得要滴水的笑容更盛了, 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樣啊, 看來是我誤解五條先生了。」她說, 「我還以為五條先生不是會看著咒靈在面前不管的人。我也沒有能力祛除它, 如果放著也沒事, 那就算了,我們走吧。」
從硬刺變成軟刀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五條悟心想。
最後他還是沒有放著不管,終裡則是「親切體貼」的朝他表示感謝,還給他買了可麗餅——很久以前他提過的,喜歡吃她家樓下那家的。
但她自己確實空著手,什麼都沒吃。
如果是以前五條悟會問她為什麼不吃,現在他知道原因了——
她不喜歡吃太甜的。
……
……
五條悟竟然真的把他的東西塞進了行李箱裡,他的牙刷、杯子、毛巾……除此之外還有吃的喝的,竟然一股腦放進了堂吉訶德的便宜箱子裡,箱子一立起來,裡面的大雜燴就發出霹靂乓啷的脆響。
結果到了停車場,打開後備箱往裡面放東西,三個行李箱只能說是勉勉強強塞進去的。尤其是他那一箱子玩意兒,一路上孜孜不倦的為我們提供背景音,五條悟坐在後面就這麼一路聽著,然後我們就到了高專。
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我有些餓了。五條悟剛才吃了可麗餅,肚子裡有東西,比我要好些。但當務之急是解決這一堆行李,於是我們去了空著的宿舍。
上樓梯的時候我後知後覺的想起——住宿舍是突然決定的,怕是等會還得做衛生,這可真是要命了。
剛上去,五條悟就揮著手對我說:「這邊這邊~」
隨後他直接領路將我帶了過去,推開房間的門,裡面竟然是已經被人打掃得干干淨淨的狀態。
房間的燈在五條悟開門時就搶先給我打開了,房間並不大,衣櫃和床都有,還有個小書桌,看起來環境也還不錯。現在正好能看見空中的明月,和遠處婆娑的樹影。地面上沒有灰塵,床鋪也是干干淨淨的。
五條悟一只手還在門把手上,他側著身子靠在門框上,對我說:「下午安排好之後就讓人來整理了一番,行李收拾好就可以直接休息了。」
我愣愣的看著整潔如新的宿舍。突如其來的善意讓我心中五味雜陳,尤其是在對上五條悟那毫無陰霾的表情之後,我捏著行李箱拉杆的手不自覺的用力了一分。
最後,我對五條悟說出了一句發自內心的、誠懇的感謝:「……謝謝你。」
畢竟是他偶爾表現出的成熟可靠的一面。
他輕笑了一聲——
「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臨走前,他本來已經關上門了,又突然推門舉起手來對我說:「對了對了——真希也住在這一層,有什麼事也可以找她,當然,找我也是可以的啦~」
我忍著吐槽他的**:你又不住這裡,我找你做什麼?
等五條悟走後,我沒有開始收拾東西,而是衣服都沒換就先在床上躺下了。盯著天花板發呆了好幾分鐘,要說為什麼我突然選擇放空自己,這是由於今天一天過得太充實、又太魔幻了……
我承認的是,在高專的地盤上我的確有安全感不少。任誰知道自己被可能帶來生命威脅的未知危險盯上,心情都不會好,更何況長谷川翔太的死狀歷歷在目,今天又看到了和自己容貌相似的長谷川幸子的死相……
想到這裡,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
除了我是黑頭發、藍眼睛之外,我們五官的部分真的很像。
我發出感慨:「……我幾十年後會長成那樣嗎?」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家沒有別的血緣親戚了,長谷川幸子和我長得像極大可能只是巧合。
雖然和案件調查無關,但是有機會的話,我還挺想看看長谷川幸子二十來歲的時候的照片……不會和我現在一樣吧?
「算了,想這些只會給自己徒增煩惱。」
我將外套掛起來,脫下西裝的時候,才發現口袋裡還有風間先生給我的兩張電影票。我只好將它們先放到桌子上,夾進我的手帳本裡。
雖然餓著肚子,但還是先收拾宿舍要緊。
大不了等會燒水吃完泡面。
我將衣服裝進衣櫃裡,將自己的洗漱用品也取出來。當我去開箱子時,發現五條悟把他的箱子也扔在了我這裡,沒有拿走。
……他是忘了?
我摸著手機打算給他發條消息,告訴他東西落在我這裡了,才發現剛才被我順手一起夾本子裡了。
於是我只好去重新打開本子,沒想到這會兒竟然有人「扣扣——」的敲門。
「我進來了哦——」
是五條悟,以輕快的口吻宣告之後,他就直接擰開了把手推門而入了。
「五條先生,一般人這時候應該會說『請問可以進來嗎』。」
「你看我哪裡是一般人?」
我:「……」
也是啊。
但是也請不要在這種地方非常人好嗎?
這才過去幾分鐘,他竟然又過來了?
「五條先生?」
「有件事忘記了——」他開朗的一合掌,然後抱怨起來:「終裡竟然也不提醒我,好過分啊。」
我舉起手機揮了揮,說:「事實上,我正准備告訴你,既然你已經來了就自己拿走吧。」說完,我走到行李箱旁將他的那個箱子推了過來到他身邊,對他說:「我要休息了,五條先生。」
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不不不,不是這件事哦。」五條悟俯下身在我面前揮了揮手指,我只好側歪這頭用眼神詢問他「那是什麼?」
五條悟抑揚頓挫的生意響起——
「晚上什麼都沒吃,不會覺得餓得難受嗎?」
「稍微有一點。」但是我本打算整理好東西就去買泡面吃,並沒有打算就這麼把自己干餓著自虐。
「食堂——我帶你去吧。」
自五條悟從下午到我家後至今,我能掐著指頭算出來他「表現良好」的次數、主動提出買單、找人提前收拾好宿舍、現在又無微不至的說要帶我去食堂。我莫名其妙的從他這裡收獲了一籮筐的好意,這更讓我匪夷所思了。
更何況,我早就知道五條悟不是那種會突然對誰「特別對待」的性子。我也想像不出來五條悟會去討好什麼人——說真的他自己也想像不出來吧?
那我也只能猜想五條悟平時對走得近的後輩、學生也是這樣的,否則很難解釋他反常的態度。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平常就是這樣,這根本不是反常行為,只是常規操作。
拋開這些雜念不談,五條悟現在提出的卻是是我需要的。
畢竟能好好吃東西,為什麼要選擇泡面?
「那就麻煩五條先生了。」我說,「可以在門口等我幾分鐘嗎?我換件衣服就來。」
已經穿了一天的制服,我也很疲憊了。
於是我換了套自己的便服,打開門對他說:「我們走吧。」
五條悟看見我這身裝束,毫不吝嗇的贊揚了一句:「果然還是這條裙子更合適。」
我後知後覺的想起來,這是我去參加婚禮時,他從我家衣櫃裡找到的,說比我身上那條裙子更好看的紅色半身裙。
如今我也沒什麼可回答他的,只好客氣的說了句:「謝謝你的誇獎。」
我已經參透了對付五條悟的幾大金句:「謝謝」、「這樣嗎」、「沒有,沒什麼」、「我知道了」。
五條悟「欸」了一聲——
「分明是被人誇獎,為什麼反應還是這麼冷淡?」
我:「這樣嗎?」
「明明是被稱贊的那一方,就不能更加坦誠一點嗎?」
即使是面對古靈精怪的抱怨,我也能面不改色的說:「我知道了。」
說完,我也不得不感慨——以上是什麼教學實踐現場嗎?
我簡直金句連發啊!
就在我以為五條悟又要幫我提升語言能力時,隔壁房間的門卻打開了——
梳著馬尾的眼鏡少女從房間裡走出來,落在我們身上。
真希:「從剛才起就一直聽到外面有說話聲,但我記得這層樓只有我一個人住。一枝小姐是怎麼回事我不清楚,但是……五條老師,你怎麼會跑到女生宿舍來?」
第五十三章
五條悟:「這就說來話長了。」
真希的眼神立刻變了, 我仿佛從裡面看到了一句話——「那就長話短說」。
「嘛,接下來你們要在一起生活了,我就簡單說明一下好了。事發突然, 有邪惡勢力盯上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終裡——」五條悟兩手往我肩上一拍, 說:「為了不讓她慘遭毒手,出於安全著想,就讓她先來高專住上一陣子。四舍五入真希你們就是舍友了, 從今往後可要好好相處哦。」
真希:「……雖然事情的原因弄明白了,但是這起起伏伏的解說方式聽起來叫人莫名有點不爽。」
我不免有些贊同的應道:「五條先生, 你可以用更普通的一點的方式闡述事實的。」
這下五條悟也吐槽了:「——你們達成戰線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一上來就要對我進行雙重攻擊嗎?」
真希來的正是時候,如果她沒吃過晚餐, 我們正好可以一起。
為了避免五條悟把話題帶到更奇怪的地方,我趕緊將話題打住, 以新的話題終結方才的對話。
「真希同學吃過晚餐了嗎?」
穿著運動服的少女面對我時,態度就客氣了不少, 我想正是因為我們二人還不算太熟悉的緣故。
「還沒有, 我正打算去吃點東西。一枝小姐呢?」
我溫柔的合掌微笑, 對她說:「那真是太好了, 能讓我和真希同學一起嗎?我才剛來, 還不知道食堂的具體位置。」
我入職雖然也有一小段時間了,但高專其實很大,我除了停車場、辦公室、那幾個我常用的自動販賣機之外, 還真不太清楚食堂的位置在哪裡, 只知道個大概方位, 可現在天色已晚, 自己去找也很花時間。和真希一起的話, 可以省去不少麻煩。
真希自然是爽快的答應了:「可以啊, 沒什麼問題。」
得到她的肯定後,我看了眼身旁的五條悟,一臉欣慰的朝他說:「既然和真希同學一起的話,就不用麻煩五條先生給我帶路了,請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的意見就這麼被完全否決了?」五條悟摸著下巴,隨後表示:「不過,誰說我不准備吃晚餐了?」
「你不是吃了可麗餅嗎……?」
面對我的質疑,五條悟理直氣壯的表示自己的立場。
「那當然是餐前甜點啊,終裡不會以為我只吃可麗餅就足夠飽腹了吧?」
好吧,我閉嘴。
我不該對五條悟的食量妄加判斷,一小塊可麗餅在他面前顯得根本不夠看,是我魔怔了……再怎麼說他也是個成年男性,一塊可麗餅就當做晚餐給他打發了也的確太潦草。
於是我們只好三人行去了食堂。
食堂的菜品和外面常見的家庭餐廳差不多,我掃了一圈,最後選了一份普普通通的咖喱。真希則是吃了一份烏冬面,最絕的是我點餐之後,剛挪開步子,五條悟他就走上點餐台,指著我對著食堂阿姨說:「我要一份和她一樣的。」
我看了一眼五條悟後,立刻對著阿姨改口:「阿姨,幫我改做成辣味的咖喱吧,謝謝。」
阿姨沒理會五條悟,而是先問我:「你確定要辣味的嗎?你……能吃辣的嗎?」她看我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我很想說身高和吃辣沒有必然聯系。
所以我堅決的點了點頭。
等我們三人聚在桌前,真希看著我們兩人面前的紅色咖喱,對我們的驚奇點單給出了十分捧場的反應。
「我是說,你們真的要吃這個……岩漿?」
我用勺子挖下來一塊咖喱,面不改色的吃了下去,咀嚼之後說出了我的真實想法:「也只是看起來比較誇張而已,實際上不怎麼辣。」
真希半信半疑:「……真的嗎?」
我:「你要嘗一口試試嗎?」我將盤子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可以自己用勺子舀一點嘗嘗。
然而真希火速拒絕了:「不,不用了。」然後用勺子喝了一口烏冬面的湯,那架勢活像是已經吃了一勺激辣咖喱之後的反應。
真希當然也注意到了五條悟的盤子,為什麼是和我同等可怕的岩漿料理。
「我還是頭一次知道高專的食堂原來有激辣咖喱這種東西……」
「其實一直是有的。」五條悟沒有下嘴,而是為我們介紹起了高專的食堂歷史故事,「剛剛推出的時候主廚自信滿滿的掛了『地獄激辣咖喱』的牌子,然而某位學生吃完直接眼冒金星倒地了。高專的學生數量本就少得可憐,所以這種『重大事件』自然造成了不小的轟動,迫於壓力主廚就只能將它卸下了。」
說完還頗為惋惜的表示:「曇花一現啊……否則還能看到更多嘴巴噴火的場景吧。」
真希:「……所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五條悟舀了一口咖喱咽了下去,然後含住勺子回想——
「我還在念書的時候吧。當時的照片不小心刪掉了真是可惜,受害者的表情相當精彩哦。」
我、真希:「……」
他竟然直接都稱對方是受害者了。
也難怪今天我點咖喱的時候食堂阿姨看我的眼神那麼復雜,原來不是在質疑我的吃辣能力,而是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才會聲音顫抖的問我「你確定嗎」。
五條悟往椅子上一靠,說:「辣度減少了很多呢——現在的話稱不上『地獄激辣』,只是普通的『辣味咖喱』罷了。」
聽著他說,我不免感到惋惜起來,真情實感的表達了自己的願望。
「我有點想吃吃看……地獄激辣咖喱到底會有多辣呢?五條先生聽上去吃過以前的版本?」
「真的非——常——辣哦。」五條悟說著,用勺子在咖喱汁上刮了一大塊,說:「大概就是將整碗咖喱汁濃縮到這麼一小勺的分量那麼辣吧。我的學生不能品嘗到這份美食還真是遺憾。」
五條悟完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可想到阿姨猶豫不決的模樣,我嘆了口氣,說:「真可惜,看阿姨剛才的架勢,地獄激辣咖喱看起來是不會重新出道了。」
真希:「一枝小姐很喜歡吃辣的嗎?」
「嗯,很喜歡。」我點了點頭,「所以才感到惋惜啊……」
五條悟慢條斯理的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去,轉頭對我說:「你不是有胃病嗎?」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點破這件事,拿著勺子的手在空中一滯,然而五條悟還在接著說:「身上的藥盒裡常備胃藥的人,還要勉強自己辣的嗎?」
真希咬斷嘴裡的烏冬之後,目光在我們二人身上巡回了一圈——她先是看了眼五條悟的盤子,隨後看了眼我的盤子,最後又看了看我,說:「一枝小姐有胃病的話,激辣的食物也要少吃吧?」
聽出她的勸告,沒想到我方才故意較勁的行為會惹出現在的後果,我也很詫異。
最讓我失策的是……五條悟這個甜黨竟然對辣味食物的接受程度也很良好。
只能說是我今天想放縱自己,才會惹出這個被人左右夾擊的後果,我坦白道:「我的確胃不太好……不過這個程度的辣不算什麼。」
真希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最後她問我:「我可以沾一點咖喱汁嘗嘗嗎?」
在我同意之後,她用筷子尖挨了一點點咖喱汁放進嘴裡,幾秒後,她說:「的確是只有看著唬人。」
五條悟得意洋洋的又吃了一大口,還反問道:「是吧?」
真希卻像是想到了什麼,問道:「五條老師連一枝小姐胃不好這種事都知道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五條悟就像問答節目上聽到了嘉賓回答出正確答案後躍躍欲試的主持人,他舉著勺子的手懸在空中,「當然是因為……」
我不知道五條悟會說什麼——
但是說什麼好像都不太合適啊!
為了避免他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回答,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說是踢,大概也只是我的腳踝碰到他小腿的程度。
「……終裡是我關心的後輩嘛。」
真希:「……哈。」
我:「……」
總之是松了口氣。
感覺到氣氛不對的真希趕緊轉移了話題,說:「如果事件一直沒有解決,一枝小姐就得一直住在高專了吧?」
「是啊。」我說,「雖然在高專很安全,但還是希望能早點結束這一切。」
外面再怎麼樣也比不過自己的房間舒適。
真希問:「可是這段時間不回去的話……聖誕節也要在高專過了吧?」
「嗯,這就要看案件的解決速度怎麼樣了。」
考慮到時間我們無法掌控,的確有可能發生真希說的這種情況,但是聖誕節我也沒什麼特別的安排,就算在高專過不也無所謂嗎?
說著,我就笑著說:「聖誕節高專有活動吧?我也可以參加嗎?」
真希卻很體貼的問了我一句:「這倒是沒什麼問題……但一枝小姐不會不方便嗎?」
「不方便?」我意識到她是說我臨時搬到宿舍來住,也許會不怎麼習慣,我說:「不會,再說我也只是短住一段時間,很快就回自己家了。更何況讓我搬到高專宿舍,也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這時候再去考慮生活方不方便就本末倒置了。」
「不,我不是說這個方面……」真希已經吃完了,她放下筷子對我說:「熊貓說聖誕節都會和喜歡的人、或者和戀人一起度過吧?一枝小姐不能離開高專的話,不就沒法和喜歡的人、或者是男友見面了嗎?」
沒想到真希說的不方便,原來是這個層面上的……
我搖了搖頭:「關於這點倒是不需要擔心。」
「我既沒有喜歡的人,也沒有男朋友。」
第五十四章
我訴說著即將發生的事實:「正是如此, 所以我在平安夜、聖誕節都是沒有安排的孤家寡人一個。」我這麼說著,其實也有點在開玩笑的成分了。
光顧著講話,咖喱我都就沒吃上幾口, 如今我用勺子畫了個圈將一大勺米飯裹著咖喱汁送進嘴裡。真希也就此進行了回答:「這樣嗎?我還以為一枝小姐已經有男友了。」
五條悟他一手的手肘撐著桌子, 側面朝著我這邊,故作驚詫的「哦?」了一聲:「這不就是隨時做好戀愛的准備了嗎?」
感受到對方的視線,我也偏過頭同他對視。
食堂頭頂的燈光撲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陰影, 那睫毛有一簇尖端碰在了一起,如同被風吹得交織的樹枝, 然後這陣風從我面前掠過,將他的視線傳遞到了我的面前。五條悟耐人尋味的眼神讓我感覺被什麼奇怪的東西給捕獲住了, 就像被用牙齒咬住皮膚時那種晦澀的疼痛再度蘇醒,緊接著它們從神經的某處傳來, 變成不停在我腦中敲擊的碎音。
所以,他那寓意無窮的眼神究竟是什麼意思?
帶著困惑, 我選擇眯起笑眼, 轉向真希那一側。並且開始打馬虎眼:「之前的工作一直很忙, 也沒有什麼機會戀愛……現在這份工作彈性時間更多, 萬一遇上了合心意的對像, 趁著閑暇時間去談個戀愛也說不定。」
真希「嗯?」了一聲,對我和五條悟方才的較勁毫無察覺。
少女開始合理進行分析:「可是做輔助監督的話,一大部分時間也是和咒術界的人接觸, 最終選擇高專相關者的可能性非常高不是嗎?」
「這也說不准。」我將咖喱汁掃到一起, 和米飯清分開來, 就著真希話中的內容進行進一步的拆分, 說:「除了高專人士之外, 還有其他的相關者……譬如警方的人、公安的人, 又或者是其他有經濟、業務來往的相關企業的人也都有可能。」
在聽完我像報菜名一樣的列舉之後,真希問我:「也就是說,一枝小姐沒有特定的喜好標准嗎?」
「你是說擇偶標准?」我擦了擦嘴,說:「有哦,但是很簡單——『他喜歡我』就行了。」
真希似懂非懂的表示:「……可是,如果對方不喜歡你也不會和你成為戀人啊?」
「是啊。」我點點頭,「所以才說很簡單嘛。」
旁邊的五條悟已經吃完了,盤子干干淨淨,但他還在試圖加入這段對話之中,他說:「俗話說就是——要看緣分咯?」
且不提他為什麼像jk一樣插入到戀愛的話題之中,光是他這種篤定又自信的語氣就讓我心中迷惑了。
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
拋開我對五條悟的一切成見,只是單純回答這個問題的話……
「緣分這個東西聽起來很玄乎,簡單一點來說就是——要讓人產生心動的感覺吧?」
將餐盤往旁邊挪了挪——我怕不小心咖喱汁蹭到袖子上,我繼續說:「用比較年輕、網絡化一點的說法就是『他在我眼中是閃閃發光、與眾不同的存在』。不過對我這種沒什麼夢想的人來說,我心中的喜歡其實是很樸素的東西——」
「只要和那個人在一起會覺得很舒適、安心,而且這種感覺只有他能給我,還讓我產生了『啊,如果一直都能和這個人在一起該有多好』這種想要長久的維持這種安心感的**,那他就是我所渴望的人。不過……萬一對方不喜歡我,那也沒有辦法了,最重要的果然還是要『兩情相悅』,否則就只是『單相思』而已,是稱不上戀愛的。」
說完,我才意識到自己自說自話了大半天,這樣不就沒有他們倆加入對話的機會了嗎?於是不等他們發表看法,我趕緊將話題一轉——
「對了,你們不是要布置教室嗎?之後是打算在教室做聖誕活動嗎?」
真希不太確定的表示:「啊?這個倒是說不准。不過……有人會按照他的想法我行我素的安排好一切的。」說完,她明晃晃的看向五條悟。
五條悟也絲毫不覺得有問題,甚至還覺得自己棒棒的——
「難得的聖誕節嘛,聽好了,高專四年一共也只有四次聖誕節,不覺得非常的珍貴嗎?」
我被他的思路所折服,棒讀的發出感慨:「好新奇的思路啊,五條先生。」就差說「你真是個天才」了。
「即使是這麼稱贊我我也不會害羞的哦?」
我們收拾好餐盤就准備往回走,結果五條悟竟然又跟了過來,真希走在前頭,趁著真希不注意,我扭頭小聲問他:「你不回去嗎?」
「我的東西還沒有拿走。」
對哦,他的箱子還在我那裡。
五條悟說這句話時可不像我還刻意壓低了聲音,他的聲量如常。前面的真希「啊?」的發出了一句感慨後,目光重新落在了自家老師身上——
「……東西?」
即使隔著一層眼鏡片,我也能讀懂她的眼神問句是「有什麼東西要在女生宿舍拿?」
提到這個,五條悟就來勁了:「這個就說來話長——」
我自然是要把他這股子勁給摁下去:「我剛才幫五條先生運了點東西過來,不過他忘記拿走了。」
真希:「……哈。」
在這段小插曲後,再度回到了先前無事發生的平穩氣氛。就在我以為一路不會再有波瀾時,前面的真希像是想到了什麼,猝然發問:
「對了,剛才就想問了……一枝小姐怎麼知道我們要布置教室的?」
少女頭腦清晰的發現了話中的盲點——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嘴瓢了,竟然下意識的說了出去自己知道他們要布置教室的事。我是怎麼知道的?當然是那次在七海和伊地知的電話中我聽到的——
如果五條悟現在不在,我就可以直接撒謊說「是五條先生告訴我的」,反正真希大概率不會去找五條悟對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而現在五條悟就在我背後,我可以選擇的路就很窄了。
各種回答方式在我腦中相繼蹦出,然而……
(反正五條悟也不會記得這些。)
(如果他真的在意的話,肯定是不會說出那兩句話的。)
(所以……)
「啊——」
此時正好夜風襲來,將兩旁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我的聲音一同揉碎進其中。
我自以為要被封存在蛋殼中的秘密就這麼被我敲開,然而這不是敲金蛋,裡面沒有獎品,只有無趣的殘渣。
「前幾天七海先生和伊地知前輩不是通了一次電話嗎?我聽到熊貓同學和真希同學正在後面討論聖誕節呢,就是那次提到說要裝飾教室,我恰好聽到啦。」
其實說要裝飾教室的人是五條悟。
我不想現在提到他的名字,索性直接做了模糊處理。
真希明顯也想起來了,說:「是有這麼一回事。但都是某個笨蛋自作主張說要做的,甚至還提前大半個月准備了聖誕樹……現在就開始過聖誕是想做什麼啊?」
被指責的那一方立刻表示:「不覺得能給校園生活增色不少嗎?」
他們的聲音同我一樣被風吹走了。
被敲開的裝著秘密的蛋殼碎了一地。
走到宿舍樓下,我才想到一句真理——
你自以為極重要的秘密,對周圍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
這麼想著,比起悲傷,我反而是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因為如此一來,我就再也沒有任何秘密了。
「在想什麼?笑得這麼開心。」五條悟英俊逼人的臉驟然出現在我面前,我若不是反應極快的剎住了車,搞不好我們就要來個鼻梁KISS了。
如果用漫畫的方式進行表示,此刻我的後腦勺上一定會冒出幾個大大小小的「井」字來表示我的情緒吧?
猛然朝斜前方走一個大步,然後俯下身來用臉擋在我面前,是五條悟慣用的攔路伎倆,再加上這人是個「控制距離困難專業戶」——
「沒什麼。」
我保持微笑回應他:
「我只是擔心未來五條先生會不會不小心撞到鼻子呢。」
……
……
真希見五條悟一路同行,終於在走進自己的房門之前,沒忍住朝五條悟看了一眼——此時他已經大搖大擺的打算邁進我的房門了。
「……我說,這裡是女生宿舍吧?」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嘛——我進來了哦~」
五條悟不知對著誰說話,竟然還大大方方的嚷了一句,才跟在我後面進了門。
他鼠灰色的行李箱就放在旁邊,我對五條悟說:「箱子就在桌子旁,五條先生拿了就可以離開了。」
然後開始脫掉外套,將束在後面的頭發用手指撥弄開來。
五條悟摸了摸鼻子:「總覺得二人獨處的時候終裡對我就變得格外嚴厲啊……」
「沒有的事,五條先生。是您神經敏感了吧?」我將箱子推了過來,一副要把五條悟堵在門口的架勢,笑盈盈的對他說:「我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哦?」
雖然「將五條悟劃為一視同仁的範圍」是這幾天才開始的。
五條悟走到桌旁,正要去拿他的箱子,目光卻落在了我攤開在桌上的本子——准確說是攤在本子上的兩張電影票上。
「電影票?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可以啊。」我想著這倒是沒什麼,他要看就隨他看吧。
不過五條悟並沒有將票拿起來,而是用手將票按在本子上,兩手將票分開,就這麼壓在本子上觀察。
結果等我頭發都扎好了,他竟然還在看。
……就兩張票,有必要看那麼久嗎?
第五十五章
因為五條悟的專注太不自然, 弄得我好奇的朝他提問:「只是兩張電影票而已,至於看那麼久嗎?」
在我的話之後,青年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笑容, 不, 那大概不算是笑容吧。 只是純粹的將嘴角往上勾起來了一些,距離有溫度的笑還相去甚遠,更像是在觀察某種東西時掌握了什麼關鍵時露出的會意的表情。
五條悟將那兩張票重新夾進了本子裡, 然後將我的手帳本關上了。他的指尖點著本子的封皮,黑色的皮革封面同他的手指是鮮明的雙色對比, 他問我:「原來終裡是打算去看電影啊——如今卻在高專不能外出,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從他的語氣中沒聽到半點可惜, 甚至還感覺到一股細小的歡欣蘊藏在其中。
「不是哦。」我回答道:「是今天別人送給我的。」
五條悟竟然直接抄起本子晃了晃,問我:「那我們一起看?」
「我現在不能離開高專。」我用他的話來堵住他。
然而五條悟不吃這套, 他說:「和我一起就沒問題了。」
「還是算了吧。」我搖了搖頭。
電影票是風間送我的,我也知道他的心意。如今讓我拿著他送我的電影票去和其他異性一起看電影, 這對風間太過分了, 我做不出來。哪怕這兩張票放著不用都行。
「五條先生。」我將手放在胸前的第一顆紐扣上, 「你已經在這裡留了很久了……接下來我要脫衣服去洗澡了。」
再不下逐客令, 還不知道他又會說些什麼。
我也不是一直都有精力去對付五條悟的。
他一臉不情願的放下夾著電影票的本子, 還用指關節在上面敲了敲,注意到他的動作,我心想:他到底是為什麼對這東西這麼在意?五條悟真的很想看電影?
——別開玩笑了, 他又不是被關在屋子裡被禁足的小鬼, 一點小小的娛樂活動就能讓他暈頭轉向。
他可是五條悟。
不過, 我不合時宜的想起這家伙之前還說要借我看DVD……他推薦的那部電影叫什麼來著?對了, 安娜和雪之女王——真的那麼好看嗎?
在我發呆的短暫幾秒時, 行李箱的滾子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使我清醒了。
五條悟此時已經重新站在了房間門口, 一米九的大人化作Q版小人朝我愉快的揮了揮手——
「明天見~」
門「啪——」的合上了。
房間再次重歸於靜。
我開始解開襯衣的紐扣,我解開到第三顆時,房門又被猛地打開,五條悟似乎是特意折回來,探出頭來對我說:
「我就在下面兩層,有什麼事需要的話我立刻——」
我用手扯著自己半開的衣領,健步衝上去關門,見到我氣勢洶洶的動作,五條悟就像打地鼠機的地鼠立刻縮回了頭。
在我重重的關上門後,我隔著門對五條悟大喊了一句一——
「我知道了!」
趕緊走啦你!
……
……
五條悟今天走進教室時,因為和平時有些出入的裝扮,還是讓學生們對他的眼神有所改變,尤其是——
「為什麼今天是墨鏡?」熊貓本在做別的事情,在注意到五條悟今天的裝束後小聲嘟囔了一句。
真希順勢接了一句:「昨天也是眼鏡。」
熊貓用手捂在嘴旁,像說悄悄話似的湊過去,問:「昨天?」
真希很自然的點了點頭:「嗯,昨天晚上。」
五條悟敲了敲黑板,對著已經貼到一起的學生說道:「——我聽得到你們在說什麼哦。」
而沒有參與到討論中的乙骨憂太,目光卻是凝聚在自家教師今天造型的重點——也就是鼻梁上那副惹眼的墨鏡上。深色的金屬框意外的襯托膚色,光彩逼人的雙瞳在墨鏡下半遮半掩,猶如一汪若隱若現的碧池被墨色的石頭簇擁在其中,顯露出其獨一無二的波光。
而乙骨憂太一手擋在唇邊,發出「嗯——」的長音,在仔細的觀察過後,少年放松了因為高度集中而僵硬的身體。說道:「果然是這幅墨鏡啊……」
另一旁,結束了小範圍騷動的熊貓、真希和狗卷在聽到憂太的話後仿佛變成了三個堆疊的迷你小人,不,應該說是寶○夢裡的地鼠三兄弟。
「什麼?」、「墨鏡怎麼了?」、「?」
與此同時,五條悟也看向自己的學生。
被所有人的目光死死盯住的乙骨憂太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的頭發。
乙骨憂太連忙解釋:「我本來打算買這個送給老師當禮物的……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啊。」
而真希早在昨晚就見過這幅打扮了,所以在今天她是第一個輕描淡寫的說出:「嗯,看上去不錯。」的人。
順杆爬小能手的五條悟自然是露出了自信又Kirakira的表情,嘴裡還不忘繼續給自己送上贊美:「畢竟你們的五條老師是大帥哥嘛——」
至於已經將「如何在適當的條件下無視五條悟」這門技能練得爐火純青的真希來說,她對五條悟的自嗨行為完全無視,而是問憂太:「我記得你最後送了別的禮物,為什麼沒有選墨鏡?」
沐浴著大家的目光,乙骨憂太將真相娓娓道來:「我之前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送這款,不過在我猶豫的時間裡已經有人最終預定了這款商品,所以我也只能選擇其他的禮物了。」
真希莫名其妙:「這有什麼需要猶豫的?」
熊貓:「難道說這個墨鏡其實超貴的?」
憂太:「……那倒沒有。咳,只是這款墨鏡是曾經的一款情人節限定商品,我一開始也沒有多想,但是有點好奇,就去查了下原商家的官網……」
真希:「所以呢?」
憂太:「是……情人節表白禮盒裡的商品,和情人節買來用於表白的玫瑰花束是差不多的性質。」說完,他輕咳了一聲,「再怎麼說,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我就沒法立刻下決心了,於是在我猶豫不決時已經被人買走了。」
熊貓、真希、狗卷:「……」
氣氛就像有人說了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乙骨憂太心想「這是你們要我說的為什麼要這樣看我」,最後以頗為喜劇的姿態做出了結束語:「……可能,買走它的人是打算去告白的?應該不會吧,哈哈……再怎麼說距離情人節還有至少兩個多月呢。」
然而在同學的目光中,這種「在大家期待過高的眼神中講了個並不有趣的故事」的情境壓在了乙骨憂太的肩頭。於是轉移話題的少年輕咳兩聲,對著沒有評價他這段對話的教師發出了求救信號。
「……對吧,五條老師?」
五條悟倚在講台旁,食指弓起來抵在唇前,像是在想事情。
被學生喊道名字後,他才應了一聲——
「嗯。」
……
……
在下午的太陽還未完全升至它該在的位置前,伊地知的噩夢卻先一步來到了。每個人打開辦公室的門力度都有所不同,伊地知就像一只老練的貓,能從聲音辨認出來者——如果是均勻的「刷拉」聲,那就是七海。若是平緩,不規則,明顯能聽出拉門的人並不用力的「沙沙」聲,那就是一枝。
如果是如同重物突然敲擊到金屬板上,發出劇烈的「啪嗒——」聲。
那一定是……
「五、五條先生。」
來人並未理會他,而是直接在他對面,隔著一層桌子的位置大搖大擺的坐下。將辦公椅轉了個方向,椅背抵在桌沿,他半邊身子側著朝著伊地知那邊。
(如果說戴了眼罩的五條先生是九分級別的災害……露出眼睛,沒有眼罩這個緩衝物的五條先生,大概是十分級別的災害。)
在五條悟看來,自己的行為應該叫做「回到案發現場回溯案件」。
坐在那天他們的座位上,一樣的椅子、桌子、桌上的文具、都被他在腦中以同樣的位置擺放好,構建出當時一模一樣的場景。最初是他從對方手中拿到裝在禮物盒裡的墨鏡,在她專注的、一絲一毫沒有發生移動的目光中,五條悟想起自己拆開了禮物的包裝,立刻就戴上了,還得到了對方誠摯的贊美。
對,也只是「誠意十足」、僅有「誠意十足」的贊美。
少了很多東西。
他意識到了這種「缺少」究竟是什麼。就像一直吃的水果蛋糕,應該是鑲嵌有芒果、獼猴桃、草莓三種水果的,但是突然沒有了草莓,只剩下了兩種。
水果蛋糕還是水果蛋糕。
但不是他一開始吃的那個了。
他想——草莓是從什麼時候消失的?
以及——為什麼作為食客的他沒有吃出來其中少了一種水果?
是因為對水果蛋糕的存在習以為常,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嗎?但仔細回頭品位,才發現已經出現了差錯。
五條悟回憶著昨晚:在夾著電影票的本子裡,上面的文字被塗黑了一塊又一塊。日期就是前幾日,幾乎每日都有被塗黑的部分,他將那頁紙反過來,上面陷進去的字零零散散能夠辨認出一些。直到他坐回這個位置,才想起來她禮貌的問他「能幫我把筆拿過來一下嗎」這個小插曲。
——哦,筆也是他自己送出去的,親手遞給了另一個人,然後那個人將草莓全都塗改成了黑色的墨水塊,幾乎要滲透到後面的白紙上了。
「伊地知。」
「啊?是。」
「喜歡吃草莓嗎?」
「……不討厭吧。」
五條悟抽像過頭的提問方式顯然沒能傳達給狀況之外的伊地知,後者正雲裡霧裡不知道為什麼五條悟突然提到水果的話題。
「如果有個人一——直給你草莓,但是突然有一天停止了,這是為什麼——回答我。」
在五條悟改進了提問內容之後,伊地知立刻分析出了其中的含義。
(唔,還不如不要知道。)
於是伊地知按照常規的思路解密,小心翼翼的盯著桌子上的紋路,仿佛紋路中有螞蟻搬家可以看似。他弱氣十足的回答:「呃……可能是沒有草莓了,或者想給其他人吃?」
(糟、糟糕,這麼說聽起來不就是移情別戀嗎——)
果其不然,話音剛落接收到一道足以刮骨的視線。
伊地知警報雷達立刻發作,讓他迅速的改口了,與其說改口,不如說在自救:
「呃,那個,是不是做了什麼讓對方不開心的事,或者是讓人傷心的事呢……?」
五條悟雙手環胸,下意識的就回答:「沒有那種事——」
然而這一刻,似乎是九天之上的神明給他賜予了足夠清醒的靈感。記憶中兩個相同的句子重疊了起來——並且是彼此都說過的句子,這一切的提示都藏在昨晚的夜風之中,然而只顧著好奇和試探的他並未察覺。
五條悟:「啊……」
在五條悟這聲短促的,明顯是回神之後的反應中。伊地知垂下了頭顱——
(還真有啊!)
第五十六章
五條悟並不懷疑事情的走向是他猜想的那樣。他回憶起自己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原來提示早在昨晚就已經有過了。
在那通電話裡,五條悟意識到自己說過的話一字不漏的傳達給了對方。
所以昨晚終裡說自己沒有喜歡的人,是某種矜持的回擊嗎?
不, 如果是回擊,應該是猶如山崩地裂之勢, 要讓鋒利的箭矢狠狠扎入敵人的心髒才對。但看她的態度, 似乎不是故意針對此事進行精准打擊,只是平靜萬分的陳述了事實。
坐在遠處的伊地知潔高依然維持著垂頭盯著桌子的姿勢,似乎要化身靈媒, 想從桌紋上找到「五條悟什麼時候能走」的預言。就在他背脊發僵之際,聽見了椅子的滾輪「轱轆」的響聲, 伊地知用余光打量著對面的一切,遺憾的是五條悟並未離開,而是轉向了自己的座位。
他找到那支筆——就是他親手遞出去的那一支, 用手捏著條形碼的那一側,然後打開抽屜想將它放進去。
然而在抽屜的底層, 一個包裝精致的硬紙袋夾在文件單和抽屜的邊緣之間。
五條悟取出紙袋後沒有立刻拆開, 這是因為他注意到了紙袋邊緣綴著的絲帶花,這獨特的花型似曾相識。
拆開包裝後, 將紙袋整個翻轉過來, 滑落至手心的是閃著銀光的一對袖扣。
五條悟其實記憶力很好。
他記得終裡給他的禮物盒上也是一樣的絲帶花。
那這份禮物,為什麼沒有直接交到他手中, 而是被她選擇如此隱蔽的藏了起來。如果不是心血來潮的打開抽屜, 也許要過許久才會發現。
袖扣的樣式簡而內斂, 光芒收入其中。
五條悟想到自己看過的一部超雷人的愛情電影, 是一部以海的女兒為藍本的高強度魔改電影, 雖然過程無趣又無釐頭, 但最後還是賺了一把眼淚。
他依稀記得女主公有一頭淺金色的短發,因為總是捂著臉,所以那小巧圓潤的下巴給他留下了更多的印像。
只有一次,王子要和鄰國公主結婚的前夜。小人魚捧著臉,雙手一點點垂下,在那翕動的睫毛之下,一雙剔透湛藍的眼睛裡凝聚著縹緲的霧氣——
記憶中女主角濡濕的面龐中,垂落的淚水,竟是凝聚成了實體。
與手中泛著晶瑩光澤的一對袖扣重合成了一體。
「伊地知。」
「……?」
「大家一起去喝酒吧。」
……
……
我睡了個大懶床。
一夜無夢的感覺相當清爽,我在鏡子前,湊近上前,對著鏡中自己的藍色眼睛專心致志的凝視了兩秒,隨後又轉移到眼下——
「……黑眼圈是不是淡了一點?不過,也可能是我的錯覺吧。」
打開手機,發現並沒有人找我,也沒有什麼臨時工作安排。我翻著翻著,才發現自己看漏了一條。
是之前碰到的那幾個高中生,鈴木園子那孩子邀請我參加聖誕派對。我想了想,我和她們交集並不深,更有可能是她們幫別人問的……至於是幫誰,我猜也許是那位她們同校的,給我送了玫瑰花的那個男孩子。
恰好我現在無法離開高專,真是個現成的理由。我發了條信息告訴她自己不方便,然後關掉了手機。
不過,大家都在為聖誕節做准備,宛如已經提前進了節日氣氛。
我想到的卻是聖誕過後,沒幾日就是新年,我不算是很重視儀式感的人,但今年也想稍微做點改變。
先前在券商公司,由於忙的要死,好幾次想染頭發都放棄了,因為頭發很快就會長出來,我又沒時間去打理。如今換了個不那麼緊張的工作,正好遂了我的意。
「要不,染個頭發吧?」我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的臉。
一直是黑色好像太沉悶了,要不要染個漂亮的淡金色呢?
其實萬聖節的時候我就像染了,淡金色的頭發配上藍色的眼睛,如果穿上洋裙還能扮演一把恐怖電影中經常會出現的西式洋館裡的詛咒人偶。
不過,那就得先去去漂頭發。
我擔心自己動手會染不好。
這個念頭雖然浮了上來,但現在沒有合適的時機。我也只能先想想,擬定個計劃,等待實施的機會。
由於近日沒什麼增加的臨時工作,所以我只需要做些日常工作即可。洗漱完後我就去了辦公室,將日常工作處理和彙報給前輩之後,已經快到下午了。一直忙著工作我沒吃東西,就起身和前輩道別,然後收拾桌子離開打算去吃點東西。
結果在食堂遇到了七海,他正盯著菜單出神。
我走過去,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就轉頭過來,被他看到,我自然是主動微笑著打招呼:「下午好,七海先生還沒吃午飯嗎?」現在已經快三點了。
「剛剛結束了外勤工作。」七海還是平時的語調,「一枝小姐也工作到現在嗎?」
「嗯。」我走到他旁邊幾步的位置,同樣仰頭盯著菜單。
昨天來的太晚,有的菜單已經收起來了,白天的種類更加豐富。
「七海先生。」我問,「有什麼比較推薦的嗎?」
「咖喱。這裡的咖喱味道清爽,蔬菜也煮得恰到好處。」
「咖喱我昨晚吃過了,味道很好。」我說,「那麼第二推薦的是什麼呢?」
「蛋包飯配味噌湯。這是這麼多年沒有變過的熱銷菜品。」
「……欸。那,麻煩給我一份蛋包飯。」我走到旁邊窗口對著阿姨點餐。
過後,我捕捉到七海話中的關鍵詞,我有點好奇的問道:「七海先生說的『這麼多年』是有多久?」
「從我還在上學的時候,蛋包飯就已經是推薦菜品了,不需要說太多誇獎的話,只是單純的『味道很好』。麻煩也請給我一份蛋包飯,味噌湯就不用了,謝謝。」
蛋包飯如他所說,味道確實不錯。蛋皮的熟軟程度簡直恰到好處,和舌頭攪在一起的觸感美妙至極。
我捂著臉,發出幸福的聲音——好好吃啊!
這就是全國唯二的咒術高校的食堂底蘊嗎!
坐在我對面的七海,吃飯時斯文又安靜,他捏著勺子對我說:「這麼中意它的話,就嘗嘗配在一起的味噌湯吧。」
在我看來,七海這類人是絕對不會無的放矢的——照著他的話做,十有**會得到腳踏實地的反饋,這種穩定的反饋對我來說是穩定劑一樣的存在。
本著對他的信任,我喝了一口湯,果然和蛋包飯是絕配。
「這就是推薦菜品的魅力嗎……」
想起我昨晚倔強的改口說要吃辣口的咖喱,我不免後悔了起來,早知道就吃正常口味了,說不定也好吃得很。
對於我的感慨,七海不僅沒有無視,而是好好的接話了:「這麼久都是最受歡迎的菜品,質量是可以信任的。」
「是啊。」
優質的睡眠,美味的食物。
心情快樂是如此簡單。
在回去的路上,路過販賣機時我們本該在此分道揚鑣——七海要回去整理今天的文書工作。然而看到自動販賣機上的新品,我們都駐足停留了。
高專的販賣機常年種類匱乏,換了點新東西,我們的反應也是人之常情。
最後我們一人一杯新飲料——似乎是酸奶味的碳酸飲料。
我比較有冒險精神,先拆開了封口抿了一口,然後做起repo:「雖然看起來怪怪的,味道卻意外的還可以……」
七海舉起手也打算嘗嘗,然而他剛舉起胳膊,我就發現在他襯衣的袖口角落沾了什麼東西。
「七海先生,稍微等一下。」我將飲料放到旁的消防栓上,然後伸出手指著袖口的最裡側——正好是他視線死角的位置,說:「這裡好像沾了什麼。」看起來像是碎土塊。
七海:「?」
我往旁邊挪了小半步,用目光示意他,並且還伸手指著那塊位置,對他說——
「這裡……」
我干脆伸手去替他撣掉那一塊髒東西了。
「謝謝。」
看到碎落在地上的土塊,七海的感謝和遠處傳來的另一個明快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喲——」
五條悟遠遠的揮著手,臉上掛著明朗的笑容走向我們。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五條悟一加入,我就因為自己的身高感到了格格不入。面對兩個大高個,感覺面前的陽光都要被擋得一絲不剩了。
「沒什麼。」
「什麼也沒干。」
我和七海的回答同時響起。
五條悟拖著一聲「哦——」,目光掃了我們一眼。最後這聲意義不明的感慨,被他親自一個擊掌截斷,在五條悟的掌聲中,他直接奔向了新的話題:「對了對了,今晚我們一起去聚餐,等會在辦公室集合哦。」
七海一語道破:「我不記得自己有收到過邀請確定是否要參加。」
五條悟:「這當然是我決定的啦。」
「可是我們才剛吃過飯」這句話卡在我的嗓子眼,因為我想到:出去吃飯就要離開高專,而且是五條悟提起的,那我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高專,既然出去了,那就順便在旁邊買個漂發劑和染發劑……
拒絕的意思瞬間就塌了一半。
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五條先生說的『我們』,是包含了哪幾個人?」
「我。」他指了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我:「你。」
「然後?」
五條悟:「七海建人君。」
七海:「這個稱呼方式還請不要繼續了。」
「最後還有伊地知。」
五條悟說完,還「熱心」的解釋道:「大家都喝酒的話就沒人開車了。」
我:……您在說什麼呢,明明平時喝的都是無酒精飲品的五條悟先生。
第五十七章
最後我們還是跑去居酒屋聚餐了。桌上的壽喜鍋和烤串擺了小半桌, 我們真正開吃也差不多是七點鐘了。午餐的飽腹感已經消去了不少,雖然嘴上說喝酒,但真正在喝酒的好像只有我一個——七海沒有喝酒, 伊地知要開車,五條悟是喝的無酒精飲料。
只有我在喝啤酒——本來是打算喝清酒的,看到他們都沒喝酒, 我才剎住了。
很難想像這一桌子人一大半是年齡超過二十五的成年人,酒精在我們面前毫無自尊——是的,只有我被酒精俘虜了。
所以, 比起說是酒會, 不如說只是單純的吃飯。
本來我們幾人就沒什麼可以聊的內容,所以最後話題又回到了工作上。准確的說,是談論對這件案子的感受。雖然我是不太能理解他們為什麼要在吃飯的時候聊獵奇殺人案這麼倒胃口的事情, 可我更討厭靜默無言, 如果說是不尷尬的靜默那倒還好, 可如今有種刮刀在背後細細戳我的尷尬感。
在這時,五條悟提出了一個話題。
「名為久延毘古的神明——你們知道嗎?」五條悟舉起手,筷子在他手中張開成V字型。
雖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伊地知還是勤勞的扮演了解說角色, 常年擔任輔助監督, 在信息攝取上他本就廣泛, 尤其是對神神鬼鬼之事的了解程度。
「是知曉一切的智慧之神……對吧?」
「對。」五條悟繼續說, 「雖然只有一條腿,不良於行, 卻了解世間一切事物。」
方才還在談案子, 如今轉移話題, 七海立刻就聯系上了其中的關系, 問道:「突然提到神話角色,是因為這次的案件中受害人也被奪取了一只腿,變成了單足的屍體嗎?」
我也問出疑惑,舉起一只手敲打著眼眶旁的皮膚,問道:「可受害者不是還被奪取了一只眼睛嗎?」
五條悟像早有所料,繼續拋出話題,而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疑問:「『只眼只腳的智慧之神』——這個版本的都市傳說聽說過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和方才提到的『久延毘古神』有關嗎?」
「一旦和神話、傳說故事沾上邊,案件的內容和性質就有所不同了。」五條悟慢悠悠的解釋起來,鍋子的熱氣在我們四人中間緩緩升騰,和居酒屋的燈光融合成邊緣泛著灰黃的霧氣。
我心想:還真有幾分怪談的氣氛了。
五條悟說:「先前也說過吧——存在是詛咒師犯案的可能性。作為通過『咒殺』這一技術來謀利的詛咒師來說,真正驅使他們動手的情況你認為有哪些?」
我:「自己無法控制的殺人**。」
七海:「背後有雇主,□□。」
五條悟滿意的揮了揮手指:「BINGO~」
「但是涉及到如此明確的神話形像……」我也索性將餐具放下,一手托著下巴邊說邊思考:「難道說那位詛咒師是狂信徒?又或者說他的雇主是某種狂信徒?所以才要用精准的手法進行殺戮?啊……可能是某種宗教儀式?」
五條悟肯定了我的猜測:「你說的都有可能。」
我自顧自的接著說了下去:「倘若這是某種宗教儀式,那麼對受害人進行屍體的毀害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不……」伊地知提醒我,「這些行為都是在受害人死前進行的。甚至有的傷口處還被做了止血處理——這是最新得到的消息。」
「在生前進行,甚至還做了止血……那就證明他們原本的意圖不是要將其殺死?難道是想看她們能不能活下來嗎?」我越說越覺得離譜,但是嘴卻沒有停下:「不會是想將她們變成都市傳說中『只眼只腳的智慧之神』——」
說到這裡,我自己停住了。
不會吧……?
……狂信徒的打算是降神?或者說是「人工制造」一個「神」?
全知的智慧之神,聽起來也太好用了不是嗎?
不,仔細想想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極端信仰的□□徒會做出什麼誰也不知道,可是為什麼他們篤定會有人在收到這種極刑後還能活下來?除非第一時間送去就醫,然而他們野蠻的行為明顯是拒絕就醫這個選項的,僅靠人為的力量切斷腿,挖去眼睛,然後做粗糙的止血,難不成要一直做這個行為,直到有人能成功的通過他們的『篩選』?
「這太離譜了。」我蹙起眉頭,「他們為什麼認為自己能成功?」
「實際上,是有先例的——」五條悟喝了一口杯中的飲料,說道:「七年前,一名叫做岩永琴子的小學五年級女孩失蹤,一周過後,被人發現在公園的長椅上安靜的沉睡著。這是警方對外公布的消息,只不過我們得到了背後的未公布內容——」
「少女被發現時,被切斷了左腿,右眼也被人剜去。」
「除此之外,並沒有生命危險——這就是成功的先例。再加上那孩子無法說明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於是後續的調查也匆匆收尾了。」
如果有這麼個振奮人心的成功案例……
凶手一定會屢次再犯,直到自己也「成功」為止吧?
另一個叫人驚恐的假設也從我腦中冒了出來。
原本就只有一條腿的話,就只用承受被剜去眼睛的傷,存活率會比「既切斷腿又挖掉眼睛的那些先例」要高上不少吧?
也就是說,最接近成功的、已經是完美的半成品的那個下手對像——
不就是我嗎?
想到這裡,我努力平復呼吸,佯裝無事的從座位上起身:「……我去門口抽根煙。」
「啊,我和你一起吧。」五條悟也起身跟在我身邊。
我當然不會拒絕。
畢竟再怎麼說,也是小命要緊。
然而我只抽了半根,就感覺心情糟糕透了,上午的好心情還沒維持完一整天就徹底偃旗息鼓。
也許有人喜歡處於危險、緊張的狀態,也許有人痴迷於腎上腺素狂飆,但至少我認為——我不是這種人,我討厭不確定、討厭未來可能會降臨的滅頂之災。更討厭力量不足以用來規避災難的自己。
就像我知道如果我繼續一意孤行,全身心的灌注在五條悟身上會得到什麼後果,所以我趁著自己還有力氣,選擇了提前回避可能到來的結局。
但現在的情況,不是我的力量能夠左右的狀況。
……我要是能厲害一點就好了。
萬一,我真的遭遇不測,結局也只有兩種可能——
一,當場死亡,變成只眼只腳的屍體。
二,存活下來,雖然殘疾,但至少能保住小命。然而在這個情況下,又分為兩種結局:如果那些人只是亂搞一氣,手中所掌握的儀式毫無作用,那我就只會變成一個普通的殘疾人。但,萬一他們所擁有的儀式的確含有特殊作用,我也許會成為降神的容器,或者說成為「人造的神明」。
……不管怎麼看都不太妙。
「五條先生。」我一手翻著煙盒的蓋子,強壓著心中的不安,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我是說……如果真的成為了所謂的『智慧之神』,會擁有對等的能力嗎?」
「目前看來並不好說——沒有誰能保證,如果信徒的儀式成功就必定會發生奇跡。記載不詳、正體不明的宗教儀式,大多是裝神弄鬼的空架子,即使最後真的發生了什麼靈異現像,也不能證明是由他們所期望的『神明』給出的回應。嘛——更多情況下,呼喚出的是凶殘的咒靈。」
「……是嗎?」
「所以,對這類看起來就十分可疑的宗教儀式,抱有『說不定會成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奇跡在自己身上』的僥幸心理……」
五條悟湊了過來,堅決的告訴我:「這是絕——對——不行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但我仍然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也不用這麼悲觀。」五條悟重新靠回牆邊,「這只是其中一種可能,現在的狀況未必是最糟糕的情況。」
「即使真的是最糟糕地情況呢?」我問他,「我也不得不做好打算不是嗎,不管我有多希望不是這個答案,如果是真的——那它也總會到來。」
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五條悟則是與我的動搖完全相反,他的聲音字字落在實處——
「沒關系。」
我揚起頭,筆直注視他的眼睛。
「——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
手中的煙快要到尾部了,但我根本沒抽幾口,只是放任他燃著。
五條悟的話對我來說的確是一針強心劑,雖然說未必百分百讓我寬心,但總歸是能給我個好的、樂觀一點的心態去面對未來的一切。
「……是嗎?」
頭頂的樹影已經在光線的改變之中,從我的左翼轉移到了我的頭頂,半邊落在了我臉頰上。
「還真是叫人安心呢,五條先生。」
這是大實話。
這和我對他什麼感情沒關系,一定要說的話,就像難搞的項目組裡調來了一個能力卓絕的新同事一起推進項目,是基於對他實力、能力產生的信賴和安心感。
我將煙插進滅煙處,對五條悟說「我要進去了」。然而我還沒來得及背過身,一陣風就呼嘯的奔了過來,把我兩邊的頭發往臉上糊,我艱難的用手扒著頭發,就聽見旁邊五條悟說「別動」。
在我仰起脖子看著他時,眼前一道銀色的閃光掠過——
「樹葉粘上去了。」
他從我頭頂取下一片褐色的枯葉,看來是方才被風刮過來直接貼到我頭發上了。
就在他舉起手臂替我取下東西的幾秒裡,我算是認出來了方才眼前一閃而過的銀光是什麼。
是我送給他的袖扣。
如今正被他好好的佩戴著,在外套下面的那件襯衣上。
(大概是很貴的那件襯衣上。)
(……顯得袖扣很廉價的樣子。)
胡亂的思緒只在腦海中纏繞了不到一秒。
我重新對他說:「謝謝,五條先生,那我先進去了。」
隨後就走到店的拉門旁,扯開布簾重新低頭走進了店內。
……
……
褐色的枯葉在五條悟的指尖,他捏著樹葉的根部,然後又扔進了垃圾桶裡。他敢肯定終裡剛才是看見了他袖子上的那對銀扣,夜色這麼暗,這東西剛才是順著光的,肯定會反光——排除一切看不到的可能。
然而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分明之前的對話氣氛還不錯啊——)
五條悟已經明白了是自己的話讓終裡放棄了告白,就像是在和自己的沉沒成本劃清界限似的——終裡選擇將一切可能扼死在出生前,並且杜絕掉一切後續之憂。
五條悟沒有立刻回去,他只是在原地思考一件很簡單的事:所有的現像都在指向一件很簡單的事,那就是終裡對他的確是有好感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不直接告白。
喜歡,所以告白,這是個很簡單的邏輯。
(所以為什麼……)
「——真傲慢啊,你小子,一直等著別人主動給你告白嗎?」
就像是有人主動回答上了他的疑問。
此時的居酒屋裡,走出兩個醉醺醺的年輕人,和這個時間出來喝酒的西裝革履的上班族不同,從他們時髦的打扮裡一時間判斷不出職業,高個的那個摟著矮個子的那個,嘴上說著指責的話,但語氣裡卻像是羨慕的。
被摟著的那人沒心沒肺的說:「無所謂吧?我又不喜歡她。」
「但是,如果她告白你就會接受嗎?」
「這是肯定的。」
「噯,若是她不主動告白呢?」
「怎麼可能?反正我會等著的。」
「唔啊——分明不喜歡她?還不肯放手啊?」
「笨——蛋——換做是你的話,你會放手嗎?」
「我還沒你小子這麼人渣。」
「騙人,你只是在羨慕我受歡迎吧?」
「你就沒想過她會和別的男人跑了嗎?」
「別說這麼叫人不爽的話。」
高個子驚呼——
「你還會不爽嗎?你又不喜歡那女孩,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占有欲這麼強?你真的不喜歡她?」
矮個子的那個聽了,不太高興的說:「……你怎麼老問這個問題?」
「我就是好奇嘛。你要是真不喜歡,她和別人結婚你干嘛還約我出來喝酒,甚至連工作都推了——」
「都說了不是因為她……」
「只是因為心情不好,對吧?」
「……反正不是因為她。」
兩個醉鬼互相攙扶著越走越遠,五條悟還能聽到高個的那個恨鐵不成鋼的在另一人頭上敲了敲,罵他:「唉……你這家伙真是……活該啊。」
在二人拉長的影子後,是靜立在原地的五條悟。
他明白了這段的對話為什麼效果如此之好,將他從這兩日古怪的時間差中徹底敲擊清醒了。
五條悟這幾日感受到的、仿佛顛倒錯位一樣的體驗,正源自於這種感情上的時間差。
如果說二人握著同一根彎彎繞繞的線,最開始拉扯著線頭的那一方,已經徹底沒了興趣,將這根線剪斷了。而在線頭另一側的五條悟,即使不停的收著線,也只會發現另一端的重量越來越輕,最後只會得到一截斷掉的線頭。
五條悟收到了新的研究課題——
將斷開的線重新打結在一起。
課題的研究時間,是從這一刻開始。
第五十八章
五條悟不知道在門口搞什麼鬼, 最後我只好又從坐熱的位置上起來,跑到門口去,發現他還在那兒站著,也許是在想事情。我很無語的走過去問他:「你不進去嗎?」
他才慢悠悠的說:「好。」
就在我們打算重新從拉門進去時, 後面嘈雜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風間你小子, 平時都不來喝酒, 怎麼今天突然改變主意了?」
「我沒有——」
「我知道哦, 你是失戀了吧?失戀的人身上有種獨有的氣味,我鼻子很靈,立刻就能嗅出來。」
「你是狗嗎?」
和同事調笑的那人,聲音我無比熟悉。
我最近撞見熟人的幾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我寧肯相信是因為東京太小了。
「怎麼了?」五條悟在我旁邊,見我停下了腳步,「不舒服嗎?」
「沒有。」我想著如果我主動和風間打招呼,事情也許會變得尷尬無比——畢竟我才剛婉拒了他,雖然沒有直白的說那個意思, 但我想我們彼此已經都明白了。
我只好裝作沒聽到背後的聲音,大步回到了座位上。
然而這家店沒有包間,我們坐的位置背後那桌, 在我去抽煙的空隙裡客人已經走了, 位置完全空出來了。我剛一坐下, 就見風間和他那同事在我對面的位置落腳了。
我本低著頭假裝沒注意到,可我未料到的是,除了風間, 他們還有其他同事認識我們的人——
「這不是伊地知嗎?你們也來這邊吃飯——要一起喝一杯嗎?」
「晚上好, 奧田先生, 還有風間先生。」伊地知既然點了風間的名字, 我這會兒再裝沒注意到就過分了, 我也只好仰起頭微笑著打招呼:「晚上好,風間先生。」
他吞吞吐吐的、極其不自然的說道:「晚、晚上好一枝小姐。」
我:……你這樣不就露餡了嗎?
名為奧田的男性本是手搭在他肩頭的,見風間的反應後,立刻攬過他的脖子,在旁邊說:「你小子……難道……嗯?」
風間一把就把他掰開,欲蓋彌彰的咳嗽兩聲,對自己的同事說:「咳、什麼也沒有。比起這些,還是趕緊點單吧。」
五條悟的眼光流轉一圈過後,頗有興致的問我們——
「是認識的人?」
在五條悟面前堪稱有問必答的伊地知:「是一直和我們這邊做交接的公安那邊的人。前天和一枝小姐交接工作的就是風間先生。」
「欸——」五條悟看著他們空蕩蕩的桌子,我一聽到他這麼說話,就感覺肯定沒好事,於是仰著頭看他還想做什麼。
五條悟就像職場裡資歷最深、下班聚餐時永遠拉著人喝第二輪第三輪、不容拒絕的大前輩似的——
「難得在這裡碰到了,大家今天一起喝酒吧。」
……
……
風見裕也感覺對面那人的聲音很熟悉,他敢篤定自己絕對聽過。即使是同性,他也承認對方外表的出眾。如果自己見過他,絕對不會忘記。可這聲音分明他聽過,卻想不起來。
(但是究竟在哪裡——)
風間用余光偷瞄著坐在對面的二位。
「終裡。」英俊的青年在心上人的身旁坐下,將她盛著啤酒的玻璃杯推遠,「一杯就夠了吧?」
風間自然是觀察著終裡的表情——在平日裡以少量的憂郁所灌溉的那雙眼睛裡,此刻是清明萬分的,甚至是顯而易見的無奈之情。她將自己的杯子重新抽了回來,用指尖摩擦著玻璃杯凹陷的豎條痕跡。
她說:「只是啤酒而已,五條先生,我又不是剛到法定飲酒年齡、不敢大口喝酒就只好拿啤酒開涮的毛頭小子,更何況我的一杯還不如你的飲料瓶那麼多……」
未等她說完,那英俊青年就直接將杯子推遠了,還高調的揮手找服務生說:「麻煩來杯橙汁——」
尾音還未落地,又再次被終裡打斷。
「可樂,謝謝。」
「哦,那我也要可樂。」
她實打實的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你是學人精嗎?五條先生。」
風間喝了口玻璃杯中的水,底下有一片金黃的檸檬片,水也帶著檸檬的酸味兒。他總算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了那聲音是誰。
他第一次和終裡見面的那天,當晚他給終裡打電話時,電話裡出現了一位男性的聲音。
——就是這個聲音。
這時,他感到自己手肘被人猛地一撞。旁邊的奧田前輩提醒他:「你發什麼呆?還沒開始沾酒就已經像醉了可怎麼辦?快點挪桌子。」風間才想起方才那英俊青年提議兩桌拼桌,店家說只要不影響到其他客人就無所謂,算是允許了。
當兩塊區域拼在一起,風間才汗顏的發現——
雄性濃度也太高了,高到窒息了點。
(好不容易從雄性密度過高的職場出來了,卻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入這個濃度同樣很高的酒桌上。)
全場唯一的女性、並且絕對稱得上是美人的終裡就成了大家目光的焦點。
室內有暖氣,稍微坐了一會兒就很暖和了,於是她只穿著修身的白色襯衣,那軀體在四周的人襯托下顯得更加玲瓏小巧。也許是意識到了什麼,她將最外面的御寒的外套披在了身上,隔絕了一部分視線,然而她們是跪坐著的,所以那外套只能松垮垮的搭著,不怎麼能掛在肩膀上。
奧田和伊地知其實相處得更久,他早就聽說他們正在處理一個麻煩的案子了。
出於一點點同僚情,他關切的問了兩句:「最近很忙吧?遞交過來的文件也變多了,給上面打申請的頻率也變高了……啊,對了,現在不是你在負責了吧?前不久看到的文件上,不是你的字。」
伊地知一推眼鏡,一手合掌做了個「請」的姿勢——朝著一枝這邊。
後者露出了清淺的笑容:「我是一枝,現在伊地知前輩手裡的部分工作由我來負責。」
「欸……」奧田那雙濃密英武的眉毛,在額上高高挑起,「原來如此,我就說伊地知的字怎麼變得那麼整齊了。啊,我沒有說你的字不好看的意思。」
風間想到文書上那娟秀的字,也下意識的肯定了一句:「一枝小姐的字的確是齊整美觀,文書工作也做得很縝密。」
「不過,你們現在在做很棘手的工作吧?」奧田一手捏著玻璃杯,對著他們說道:「你們也是很辛苦啊。」
風間也是從前輩口中才知道一枝似乎參與到了什麼麻煩的案子裡。
對於「麻煩的案子」,風間所能想到的就是加班加點的工作、將疲倦的身子投入到案件的調查之中。
(如果一枝也是這樣的話……)
「那個,還是請注意身體。」他差點就把後面一枝的名字也加上去了,還好忍住了。風間知道這可不是單獨提名字的場合,既然對方已經婉拒了他,他也不是糾纏不清的男人。
「嗯。」
奇妙的是,一枝好像察覺到了他的心意,微笑著說:「謝謝您。」
……
……
五條悟看著身旁的人說著本該對誰都是一樣的「謝謝」,但他從中察覺出一種不太妙的感覺。一定要說的話,對自己的客氣是疏離、平靜的客氣。如今在這個人面前的客氣,竟然顯得溫柔不少。
(這又算什麼?)
五條悟盯著對方。
他知道是這個人給出的電影票。
前天在辦公室,他們就提到要和叫風間的人交接工作。終裡昨日上午是去遞交了文件才來的,被五條悟問起電影票,她說是「今天」有人送她的,那這個人是風間的可能性相當之高。再加上風間這種靦腆又內斂的表現,在五條悟眼裡竟然是如此的透明。
這種感覺真奇妙,他想。
「說到這個……」終裡主動對風間說道:「最近由於一些特殊原因,我可能不會和風間先生見面了。」
後者疑惑的問道:「——特殊原因?」
「對,特殊原因。」五條悟接過了話。作為餐坐上外貌優越線以上的人,他一開口就容易吸引人的目光。五條悟語氣沉著的敘述道:「終裡她啊——姑且算是案件的重要關系者,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暫時無法離開高專了。」
風間下意識的接了一句:「可現在不是就在這裡——」
似乎是就等著對方這麼問,五條悟拿出早就准備好的台詞:「那是因為有值得信賴的上司在嘛。」
「她的上司不是伊地知先生……咦?」看出五條悟自賣自誇的行為後,饒是風間也不免發出了滿是質問的感慨。
雖說以貌取人要不得,但人很難在第一時間排除這種想法。
五條悟見到他們復雜的表情,本該是如願以償的滿足感卻沒有到來。他盯著風間那張臉,趁熱打鐵又添了一句:「終裡現在不能離開高專,所以這方面的工作會被轉給其他人,你們暫時不會見面了。」
說完,他又添上一句:「或者變成你這邊過來高專收資料,也是可以的。」
本該是句調笑的玩笑話,五條悟不知為何說得格外深沉,連帶著氣氛也被他往下壓低了幾分。
就像天空在濃密的烏雲中顯得就像被人往下按壓過似的,將雲朵的輕飄飄和沉重的陰霾融為一體——五條悟的口吻聽上去就像是這種天氣。
最後,撕開這朵雲霧的,是早就處於漩渦中心的人。
「五條先生。」
終裡放下杯子,睨了他一眼——
「別捉弄風間先生了。」
……
……
我不知道五條悟在想什麼,但我就是能意識到他好像對風間有股莫名其妙的不悅。我敢肯定這是他們頭一次見面,除非在這之前他們就結下了梁子。
等我灌下一口可樂,才發現他們的氣氛已經開始變得糟糕了。
一直都在扮演氣氛催化劑的奧田似乎眼見不妙,立刻一把攔住風間,對我們說:「五條先生你這麼說,這小子會當真的啦。他就是那種超級認真,偶爾還會有點死腦筋的人,不過本質上嘛是個蠻可愛的家伙。」他在五條悟面前誇獎風間,似乎是試圖挽回一下他們之間莫名的裂痕。
他說:「不過要我說,他這樣的小子搞不好在女人裡很討喜,這說不定會成為我們之中第一個結婚的……」說完,目光在我們所有人身上掃了一圈,問:「你們應該都還是未婚吧?伊地知和我這邊幾個臭小子我知道,都是未婚,搞不好都還是單身呢……」
「七海先生呢?」
「未婚。」
「一枝小姐呢?」
我點頭:「是未婚。」
最後落在五條悟那裡。
有趣的是,在場的所有人竟然都對他有種玄妙的共識感,即使誰也沒開口,我好像都能從空氣中感受到這種共識是什麼。
五條悟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享受了一波大家的焦點目光後,才說出我們早就猜到的答案——
「我當然也是未婚哦。」
說完,在這不到十人的小桌上竟然出現了「嗯,果然如此」的竊竊私語。
我也是相當贊同的抿了一小口可樂。
恰好這時我下進鍋裡的肉已經完全熟透了,我伸出筷子去夾肉,順便感慨了一句——
「的確啊,五條先生看起來就不會戀愛,也不可能結婚的樣子。」
第五十九章
以上, 是基於我對他的觀察之後得出的結論——我自認為還是很有發言權的,從距離上講我算離他比較近的異性了,然而即使這樣的我都覺得這人不太可能, 很難說還沒走進五條悟的範圍圈的那些人……不對, 我好像也沒走進去。
五條悟在聽到我的回答後, 略微眯起了眼睛。
「我可不這麼認為哦。更何況——」
「……嗯?」
他理直氣壯的說:「沒有試過怎麼知道。」
我感覺自己眉角都在抽搐:「五條先生。」
「嗯?」
「我說真的, 戀愛就算了,結婚你也要『試試』嗎?」
「這個嘛——」五條悟他左臂搭在矮桌上, 然後以四十五度角的側身姿勢對著我,反問:「不如說,為什麼你認為不可以?」
「那當然是因為……」
因為婚姻不是兒戲?
「因為戀愛是為結婚做篩選, 如果戀愛都不合適,怎麼可能結婚?」
「可是戀愛的時候一副謳歌愛情的模樣、恨不得日夜不分離的模範情侶,也未必婚後會和諧融洽。」五條悟說,「事實上, 先結婚然後培養感情的情況也不少見,不是嗎?」
我感覺快被他帶跑了,趕緊說:「我們一開始討論的話題可不是這個。」
五條悟:「嗯, 大家單方面的對我進行指責,認為我是和愛情、婚姻無緣的男人——就像是要對我暗中處以死刑似的, 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在場年紀最大的奧田,已經有了點酒意,他開起玩笑來毫不留情, 調侃的話不絕的從口中蹦了出來:「也是啊,這小子一定很受女人歡迎吧?嗯嗯, 我懂的哦, 我這方面看人可是很准的哦。」他點了點頭, 說:「不過,受女人歡迎的人,未必是適合結婚的人嘛……哎呀,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我用余光瞄了一眼五條悟,後者還是悠閑的表情。
(我還以為他會反駁奧田的話呢。)
奧田繼續說:「聽好咯——被女人喜歡的人未必懂得怎麼去喜歡女人。」
「謔?」被點名的五條悟正一手搭在自己下顎處,頗有興致的等待著下文。
旁邊的年輕後輩小聲起哄:
「哦哦?奧田前輩好像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等等,這是從羽島幽平的電影裡copy來的吧?不要若無其事的裝作是自己說的啊!」
「喂喂,不要打斷我,後面還有半句我記得是……對了,是『越是被女人愛著,就越是要小心得不到女人的愛』。怎麼樣,是不是還挺哲學的?」奧田說完,又猛灌了一口,「啊——長得帥真好啊,是我的話,就算得不到對方的愛也無所謂了,但是我真想變成帥哥活上一次啊!」
「真狡猾啊……」就連風間也忍不住吐槽了,「分明已經有恩愛的妻子了,說這種話不就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在耍賴嗎?」
五條悟聽完,表情變成了耐人尋味的笑容。
對方忙著發酒瘋,我們也不好插入他們的自嗨氣氛裡。所以我、七海、伊地知並未說話,但作為被調侃的當事人,五條悟竟然也只是意味深長的微笑著,我竟然有點好奇他在想什麼。
風間拍了拍前輩的後背,隨後對我們說:「他喝多了……別放在心上。」
在我以為五條悟會沉默到底時,他卻突然肯定了對方。
「基本都是對的。」
「欸?」風間顯然是想到了奧田的長篇大論,表情立刻精彩了起來。
結果五條悟明知故問的說:「關於『長得帥』和『受女人歡迎』這兩件事,完全正確啊。」
餐桌上的其他人立刻表現出了「原來你只是說這兩句誇你的話是對的,還以為你是被說中了其他的事」的復雜表情。
要說我為什麼我能解讀出他們臉上的表情……
自然是因為我方人員也無語的沉默著,就差抬頭望天了。
這都是什麼事啊……
已經爛熟的肉片被我夾起來放到米飯上,上面淌下來的香噴噴的湯汁誘惑得人食指大動。我正欲咬下一口,旁邊的頭發礙事的垂了下來,我只好放下筷子,從口袋裡翻找發圈。
結果摸了個空。
「啊。」
我下意識的發出短促的感慨。
今天出來換了件外套,沒帶發圈。
上半場我都是吃的炸貨、或者串好的小食,所以沒想過要把頭發扎起來。現在要垂下頭來,就不方便了。因為桌子太矮了,得彎下來好大弧度,我又不願意把碗舉起來,畢竟左右兩邊都是人,動作太大會碰到他們,也不太好。
「終裡。」
五條悟又叫我的名字,我只好先用手把左邊散下來的頭發弄到耳後,然後看著他:「怎麼了?」
他說:「手伸出來。」
……不知道這人要搞什麼。
我:「……干什麼啊?」
但還是把手攤開伸了出去,下一秒就摸到了某個滑滑的、涼涼的東西……這觸感有些熟悉。
我下意識的就想把手抽回來,卻被五條悟反手攔住——准確的說是被他的手給握住,在嘈雜的居酒屋裡,將範圍縮小再縮小,到這桌子人至今還未斷絕的時而輕時而強的談話聲,最後到我和五條悟,就想上課有人拉著我非要給我傳紙條的那種莫名緊張感。
我只好低下頭,他才縮回手。
他把自己的眼罩塞給我了。
……他今天一天都帶著墨鏡,原來眼罩也在身上嗎?
實在不懂這人意圖的我:「……五條先生,你把眼罩給我干什麼?」
沒想到他竟然說:「你沒帶發繩吧?用這個吧。」
我握著手中滑滑的眼罩,問:「……你說什麼?」
我以為自己幻聽了,五條悟竟然讓我把他的眼罩當發帶用來綁頭發。
他似乎是以為我沒理解,竟然還詳細說明了起來:「雖然用起來沒有發繩那麼舒服,但是也能湊活一下。」
「不用了。」我說,「也沒有那麼不方便,更何況這是五條先生平時用來蓋在眼睛上的東西,被我弄髒了可就不好了。」說著我就要將東西重新塞給他,然而五條悟直接從座位上起來了。
他突然一起身,所有人都盯著他,然後他就在眾人的視線中拿著自己的杯子走到了前台,找服務生換了個干淨的杯子。
大家都以為他只是去換餐具,但真正的知情人只有我們彼此。
五條悟絕對是故意的——強塞給我他的「好意」,又不允許我退回。
還真是夠霸道的,只准單方接受嗎?
憑什麼我要接受?
我別過頭,將他的眼罩放在他座位上,然後一只手捏著頭發艱難的吃著東西。
我是不會用他的眼罩的。
如果說是給我根橡皮筋或者別的什麼,我都能欣然接受。但當著幾個同事的面用五條悟的眼罩扎頭發,我還做不出這種事。
再怎麼說,那可是他平時用來蓋在眼睛上的東西。
五條悟是故意的嗎?我不知道。
也許他只是出於好心,但從他故意離開座位,不允許我將東西還給他來看——似乎也不是那麼單純。
我心想:他最好不要是故意的,因為我沒心情去打探他內心的想法。
五條悟回到座位上後,我依舊保持著現在的姿勢吃東西。結果很快胳膊就撞上了旁邊的七海,我只好無奈的說:「抱歉,頭發現在的長度有點尷尬……太容易掃到臉上了。」
七海:「沒什麼,反倒是你,一直這樣吃東西會很辛苦。對了……」七海似乎想到什麼,他從上衣的口袋裡摸出幾根牛皮筋,「原本是打算用來捆綁文件用的,沒想到在這裡能派上用場。」
我松了口氣——這可比五條悟給我強塞眼罩好用多了,我感激的取過一根皮筋,將尾部的頭發松松的扎了起來。
「這就方便多了,謝謝你。」我重新執起筷子,順著還說了句:「……我本來計劃這幾天去理發,把頭發剪短的。但是現在就不合適出去了……」
七海是想到了我現在的處境,很是理解的說:「安全第一。」
就在我要重新挑選食物時,五條悟的聲音再度切入,他湊到我旁邊來,聲音也不壓低,直接問我:「——為什麼要剪短?」
我也不急著回答他,而是先將碗裡已經汁水流到米飯裡的熟肉夾起來吃掉。
然而五條悟聲音太大,就連其他人也朝我這邊看了過來。
「什麼什麼?是要剪短頭發嗎?」
其中一人摟著雙臂,說道:「冬天剪短頭發不會有點冷嗎?」
風間似乎也對這個話題有些好奇,他給喝得睡過去的奧田(我也不知道他怎麼酒量這麼差)披了個外套,好奇的問我:「一枝小姐想剪短發嗎?」
面對眾人的視線和一個接一個的提問,我選擇掏出手機,調出圖片來給他們看。
「我打算換個發型,一直都是這個有點看膩了。」我將身子稍微向前傾一點,湊近桌子中心的位置,大家也順著我的動作和我一樣湊上前來,就像在開一個小的秘密會議似的。我把手機上放在桌子中間,指著圖片說:「順便還打算染個頭發。」
風間大膽猜測:「……是打算換個心情?」
「嗯,也差不多。」我收回手機,用手卷起一小撮自己的黑發,說:「染個稍微明亮一點的顏色,和心情也比較契合。」
風間沒想太多,只是順著我的話問了一句:「一枝小姐前段時間心情不好嗎?」
我心想:豈止是不好,和現在比起來——
「簡直是糟透了。」
第六十章
也許是我距離咬牙切齒差的不遠了, 風間都有一瞬間被我的氣勢給迷惑住。他本來夾著配菜的動作停下來,問我:「……是很嚴重的事嗎?」
同時還有兩句其他人的噓寒問暖響起。
「是身體不舒服嗎?」
「工作上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嗎?」
風間的同事也抬眸看著我這邊,有幾分真情實感的關切在其中。
這場景讓我夢回高中時代——穿著白色的夏季襯衣和改短過的校服百褶裙, 在座位上無聊的玩弄領結都會有人湊上來問「一枝同學心情不好嗎?」的那個年紀, 夏季微熱的空氣和透明的碳酸水, 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們,和只是坐在那裡就會有人朝我遞來愛意的目光的十幾歲的一枝終裡。
……時隔太久,我已經忘記了自己還算異性緣不錯這件事, 這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 還真是羞恥滿分。
我客客氣氣的微笑著將他們的關懷回應了回去:「不是的,我很健康, 工作上前輩們也都很照顧我,只是一些私人原因導致前段時間心情欠佳, 其實現在已經完全緩過來了。」
我理直氣壯的表示:「就像新的一年把不要的舊衣服丟掉一樣, 換個發型也是和過去時間裡的自己道別嘛——把討厭的、讓人心煩的記憶就永遠留在今年吧。」
明年嘛……
果然還是找個靠譜的男朋友吧。
……
……
我還以為這桌晚餐很快就會結束,然而大家簡直越聊越嗨,興致高昂。尤其是幾位社畜把酒言歡。除了不能喝酒的伊地知,他只能狂喝果汁, 可惜的是和他對飲的幾位小年輕都不勝酒力一個個快趴下了,沒有喝酒的他還孤獨的保持清醒。
餐桌上響起大家此起彼伏的聲音:
「等等,前輩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這麼下去被嫂子罵的人就是我們了啊啊啊——!」
「醒酒藥,你們難道沒人帶了醒酒藥嗎?」
「嗚嗚嗚美智子我是真的愛你你為什麼要和那個男人跑了……」
看著這群醉鬼,竟讓我產生了這個小小的酒桌刻滿了現代社畜縮影的錯覺。
其實我已經想走了, 但回去也不過是去高專的宿舍躺著發呆, 或者玩手機。那我在這裡玩兒也沒什麼區別。
我打開手機刷了刷論壇, 竟然又是羽島幽平的電影屠版。
「世紀絕戀——以愛之名為世界獻上美好的祝福。」五條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我後面湊了過來, 對著屏幕上誇張的新聞念道:「不得不看的戀愛電影年度精選……愛情片啊。」
這部片就是我失戀那日,獨自一人去電影院裡看的那部。
在四周都是酸臭的情侶簇擁之下,我完全不記得內容了,依稀還記得的是羽島幽平的俊臉和拉著我瘋狂安利還試圖拉我進後援會的電影院工作人員。
我點開大圖海報,說:「這部片我看過。」
五條悟眉毛都要跳起來了:「什麼時候?」
「前幾天心情不好的時候。」
然後我指著羽島幽平的臉,說:「只記得男主角長得很好看這件事了,劇情內容完全沒有印像。」
這麼一想,內容大概是沒有報道上吹得這麼厲害吧,畢竟我完全沒記住情節。
我一邊喝水一邊繼續玩手機,旁邊的五條悟也是一副不想走的樣子,到最後竟然拉著我玩起紙牌游戲。
我本來是不想理他的,但是他提出了籌碼制度。
「如果我輸了,一次一萬円。」說著,五條悟就從錢包裡取出鈔票一張壓在杯子下面,就像生怕我現場拒絕他。
我看了旁邊:本來東倒西歪的奧村竟然偶爾會趁著風間不注意爬起來,抱著酒瓶子又喝一口。年輕的新人抱著伊地知前輩大哭說自己被女友甩了不想活了,兩個人一起上京住在小公寓的時光是多麼幸福之類的,而風間則是和七海正經的聊著天,我聽了下竟然是職場上的事,最後又變成了經濟新聞和國際局勢……
算了,那還不如和五條悟打游戲呢。
他找店家拿了副花札,我們本都是跪坐的姿勢,如今為了打牌,便稍微調整了下坐姿:現在我是背對著七海的側面,然後五條悟也轉過身來和我面對面,因為位置有點小,我們的膝蓋距離都只有一拳了,我右手是桌子,只能將花牌放在左手的地上。
有種背過大家偷偷做什麼壞事的感覺。
剛發完牌,五條悟就說:「終裡不覺得很不公平嗎?倘若輸了,受到懲罰的只有我欸?」
我不假思索道:「那,我也賭一萬円好了。」
「可是我不缺錢啊。」五條悟立刻搶答。
我:「……您若無其事的說了很令人嫉妒的話呢,五條先生。」
然而更過分的是——
「這是事實。」他說著,還將手中本來碼開成開屏狀的花牌收攏,他手很大,花牌在他手裡顯得更小了,然後他將這一摞手牌放到榻榻米上,對我問道:「換成別的獎勵吧?」
我提起警惕,問他:「五條先生希望改成什麼獎勵?我認為大家各付一萬円是很公平的賭注。」
「嗯——比如說,答應我一個條件怎麼樣?」
五條悟式的得寸進尺悄悄掀開了序幕,可惜最近我都在對他進行「保持距離大作戰」,此時竟然沒有識破他小伎倆的伏筆。
我說:「這麼一來,我就吃虧了。一萬円和答應一個要求,價值也太不對等了,你認為我會答應嗎?」
五條悟一攤手,空蕩蕩掌心上朝上,就像在表示自己是童叟無欺的誠實人,他說:「那麼,如果我輸了,我也答應終裡一個要求。」
「不需……」
等等。
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我想起我還真有件事可能用得上五條悟。
沒錯,就是去染發和購置個人物品。先前走得太匆忙,發現還是有些東西要買,但我一個人離開高專單獨行動太荒唐了,可為了這種私事找我的同事們提出請求,好像太兒戲了,更別提我要找,估計也只能找五條悟。
出於私情,我感覺怪怪的。
但如果是我靠游戲堂堂正正贏來的,那就沒問題了。
我只是在享受勝利者的果實罷了,和私情毫無關系。
改變主意的我也看著他,說:「好,我同意了。」
我們打的六局,花札這游戲其實運氣的成分也占很大,所以我根本沒想過自己會輸,每次甩牌都是抱著勝利的想法打出去的。
很快就到了最後一局,決勝之際,我毫不留情的甩出決勝的那張牌——
「三光,這局是我勝了。」
五條悟把手牌往地上一攤,嘴上還在懊悔:「啊,早知道就不喊繼續再來(アゆアゆ)了。」
我也有些不解,照理說我已經收回兩張光牌了,場上的牌讓我湊出三光的可能性非常大,五條悟本來已經湊齊了牌,可以停止的,但他仍然選擇喊「アゆアゆ」繼續,雖然這之後他的手牌分數會翻倍,但是這情況被我拿到好牌反殺的可能性更大,除非他手中的牌非常值得他一賭……
我心中困惑,看著他手中的牌組被他背面朝上隨意的放在地上,反正游戲已經結束了,我看看他之前的手牌不就知道了嗎?然而我剛垂下身,伸手打算去碰他的牌,就被五條悟靈巧的將牌收走,混到旁邊的公牌裡藏了起來。
還無辜的看了我一眼:「怎麼了?」
我:「……」他絕對是故意的。
我忍著沒理他,而是將牌堆上方他方才混進去的牌粗粗翻了翻——果然如我所料,他根本沒有大牌和好牌可以翻倍,剛才他應該直接喊停,那麼分數就正好比我高1文。
我感覺五條悟就好像是故意希望我贏得這一局似的。
如果他千方百計的讓我輸掉那我還能想明白,但他故意讓自己輸?
——這又有什麼好處?
在我思考時,五條悟把牌全都收了起來,然後放進牌盒裡,末了,笑眯眯的都我說:「這樣我就只能聽終裡的命令了。還請好·好·使·用·我·哦~」
事已至此,我算是弄明白五條悟心裡在打什麼算盤了。
是了,如果是我輸了,我就要聽他的要求,搞不好會讓我反感。可換成我贏了他,他就有正當的理由來找我了,不是嗎?往常我一定會諷刺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但今天,五條悟的各種反應告訴我,他正在進行某種改變,或者說轉變,如今卻在一個曖昧不清的狀態之中,大約是憑借著本能在進行行動。
可是在我看來,我寧肯他決絕一點,別再用這個微妙的社交距離了。會讓我有種五條悟似乎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的感覺,越是得出這個結論,我就越發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幾分惱火。
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再得到當時想要的東西,未必會讓人開懷,甚至會平添心塞。
但是——
「既然五條先生都這麼說了。」我說,「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充分的使用你的。」
這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要當工具人的。
……不用白不用。
第六十一章
在這場醉醺醺晚餐徹底結束後, 已經爛醉的醉鬼和還沒那麼醉的醉鬼互相攙扶著,大家分散著離開了,七海自己搭車回家, 而我們則是直接回了高專。
回去的路上, 後座只有我和五條悟,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
這種沉默如同某種約定俗成的行為, 是保持距離的一道良藥。
我一直是別過頭去的,盯著前面的右後視鏡位置,在光影穿梭之中,我思忖著五條悟今日古怪的態度和行為——我不是故意要去想他, 只是我從中察覺到和先前有些不一樣的態度,但這態度究竟是什麼意義, 我尚未完全明白。
唯一明白的一點就是:五條悟在設置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時依舊我行我素, 並沒有因為我的冷酷和決絕有所改變。
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
……
翌日,我和平時差不多的時間起床, 換好衣服後就打算去吃東西然後工作,沒想到剛下樓梯, 就見五條悟迎面走來。
他今天戴著眼罩, 頭發高高豎起,走路時一聳一聳的。他手裡還提著一個紙袋,見到我,五條悟洋溢起熱情的笑容,揮手對我打招呼起來:「早上好。」
「早上好, 五條先生。」我也頷首同他打招呼, 然後繼續往樓下走。
然而五條悟並不打算讓我如願, 他又喊住我, 問我:「現在去吃早餐嗎?」
既然被他攔下了, 我也不好繼續無視他,也和他客套兩句:「是的,吃點東西就要准備開始工作了。五條先生呢?」
「我也是哦。還有,能別對我用敬語了嗎?我明明提過一次吧。」
我擺出驚訝的模樣張口就說:「您在說什麼呢?這可是必要的禮儀,五條先生不僅比我年長又是工作上的大前輩,敬語是絕對不能省略的。」
五條悟:「就算讓你不用敬語是我本人的意見你也要無視嗎?」
「我沒法違背自己的良心。」我說,「再說,我對七海先生和伊地知前輩不也是用敬語嗎?」
言下之意即是:別人都沒意見,怎麼就你要搞特殊?
說完,我就打算迅速撤離。
「我餓了,先走了,五條先生。」
「還真是故意忽視我啊。」沒想到五條悟直接點破我的心思,他側身往樓梯扶手上一靠,那扶手的高度對他來說實在危險,堪堪在他腰下的位置,五條悟絲毫不在乎這點,見我盯著他危險的姿勢,他卻趁著我注視著他,繼續說:「我可是住在樓下,在這個時間選擇上樓到女生宿舍是為了什麼……」
我也無辜的說:「您也說了這裡是女生宿舍,直接上來不太好吧?」
「犀利的發言啊。」五條悟將手裡的紙袋舉起來,露出裡面的內容物,竟然全都是電影DVD,他說:「我可是為了給你打發時間才帶來的DVD。」
「為了給我打發時間?」
五條悟把袋子打開了些,翻了翻裡面的盒子,只看上面的包裝,我就看到了愛情片、恐怖片、迪士尼動畫……
「之前和你說過要借給你看的DVD,當然也有我強烈推薦的當季精選——安娜和雪之女王。」
……在之前,他是朝我提過這件事。但並不是以承諾、許諾的口吻,只是隨口提到的程度罷了。
對我來說只是五條悟小小的一次心血來潮,是被潮汐淹沒後毫無痕跡的沙痕,卻不想又被他重新提起,就像是那沙灘淺層原來還有人往底下塞了貝殼——潮水似乎沒有將貝殼也一起帶走,在浪完全退去之後,光滑的貝殼就顯現了出來。
即使早上幾天,我也會為了從沙中淘寶得到白色的貝殼欣喜得手舞足蹈,因為那正是我一直期盼的禮物。
但我現在並沒有那麼想要貝殼了。
所以貝殼在我這裡,也僅僅只是平平無奇的碳酸鈣罷了。
五條悟說:「喜歡的話全部拿走也可以。」
那紙袋裡粗粗看上去有不少的DVD,我也沒有細看細數,然而五條悟是不是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平靜的看著他,陳述一個我懷疑他根本就沒注意過的事:「五條先生,宿舍裡根本沒有可以看DVD的設備,就算你全都給我,我也根本用不上。」
「這件事我也知道。」五條悟竟然是帶著對策來的,他露出的半張臉上似乎是得逞的笑容,我沒由來的感到一顫。
他說:「高專的地下室有適合看電影的地方,想要看電影的話我會給終裡帶路的。」
說完,就將那一紙袋DVD捧到我面前,儼然是我不收下就不讓我走的架勢。
五條悟這種勢在必得的架勢簡直是對我來說上好的狂躁劑,我抿起唇從他手中接過那一袋子DVD,然後回到房間裡放到牆角,已經做好了讓他們永遠吃灰的打算。
我見五條悟還在門口等我,我拍了拍衣服下擺的灰塵,淡定自若的按照我原本計劃的軌跡下樓。
見他還寸步不離的在我身邊,我才想起放在有句話忘記告訴他了。
「其實我很少看電影,大概沒什麼機會麻煩五條先生給我帶路了。」
這話還真不是我故意激他。
我是真的不怎麼看電影,雖然前些天平和島建議我將電影鑒賞作為興趣培養試試,但我好像真的沒這方面的興趣,前幾日晚上我有在手機上找電影看,然而看到中途還是倦意戰勝了好奇,以失敗告終了。
至於我為什麼不看電影,剛才還是收下了……
因為我肚子餓得要死,不吃早餐我特別容易低血糖,根本不想在這個狀態和五條悟周旋,更別提他一副我不收下不讓我走的架勢,我只好先收下免得他接著做攔路虎。
我一邊下樓一邊想著平和島的事,完全沒注意五條悟的表情。
……
……
為了避免被五條悟拉著繼續東扯西扯,我臨時改變了早餐計劃:原本坐在食堂悠閑的吃早餐變成了在小賣部買牛奶面包。
五條悟很可惜的在旁邊問我:「不去食堂了嗎?」
我已經是閉著眼睛和他胡扯了:「今天的天氣合適吃面包。」
至於真實的原因,當然是不想又被五條悟跟著一路去食堂,這人絕對會得寸進尺的在我旁邊坐下。可你拿他這種行為簡直是沒有辦法的——畢竟想坐在哪裡是他的個人自由。
我是真的不想把注意放在他身上,但是他這種無孔不入的行為叫我不得不提高警惕,從根本上懷疑他的動機。
五條悟同樣是個懂得如何用胡話接茬的專家,即使被我用荒謬的話脫離軌跡,他也能用更荒唐的話扯回來。
他的視線在小賣部的台子上掃視過後,問我:「終裡。」
「什麼事?」我把面包塞進包裡。
五條悟拿出手機:「今天天氣多雲,最高溫度是五度,西北風二級。這種天氣適合吃什麼面包?紅豆面包?可頌?白吐司?」
「不知道。」
「你不是說合適吃面包嗎?」
他怎麼像幼稚園的男孩子似的,非要和我揪字眼玩?
「我要走了。」我說,「想吃什麼面包是你的自由,五條先生。」
他就是吃三層果醬加蛋黃醬千島醬的華夫餅和吐司層疊成的黑暗料理都不關我事。
我邁著大步往辦公室走,頭也不回。
我雖然無興趣探索五條悟的內心世界,但他若是一直這樣下去我也會不自在,想要他和我一樣冷漠,就得從根源解決掉他。
因為我實在沒想到,在我連續幾日的冷言冷語之後,他竟然還對我有著耐心,甚至讓我感覺比先前還要親密。
只是在我喝著盒裝牛奶上樓梯的時候,逐漸清醒的腦子裡浮出一個可怕至極的念頭。
——我覺得五條悟的態度變了,現在不像是故意無視我提出和他斬斷關系的話,更像是在斬斷錯誤的關系之後,他以一個全新的姿態開始了行動。
我終於明白這種古怪的感覺是什麼了。
在中學時,我偶爾會被一些男孩子笨拙的表示他們的好感:比如輪到我值日時主動提出替我做衛生(當然我沒同意)、或者將得到的優惠禮品券分給我一張……這種笨拙的示好,和五條悟今早攔著我送一堆DVD的區別不大。
但是這個答案似乎真的能解釋五條悟現在的行為。
畢竟足夠荒唐——我很難想像他去「有意識」的朝某個人示好,即使那個人是我。但就目前來看……也許只是隨隨便便試試罷了,只是送個DVD,就這麼自戀的認為五條悟在對我示好,我也是腦子壞掉了。
好吧,那就做一個不太實際的設想——假使他真的是有意識的在試圖示好,那總得有個目的對吧?五條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未曾言之於口的告白?
無法觸及的戀人關系?
我將喝光的牛奶盒捏扁扔進垃圾桶裡。
不管是什麼,現在都是沒有的。
算了,不想他了,還是想想工作怎麼做吧。
……
……
五條悟最終沒有吃面包,他看那些都感覺乏味。想像了一下到嘴裡的口感,大幾率是松垮垮、干巴巴、食之無味的。
「真冷漠啊……」
他小聲感嘆。
在多人場景中可能還好點,一到兩個人相處時她宛若一道冰壁,雖然偶爾會有太陽反射上去的光讓你誤以為仍是有溫度的。實則伸手觸及對方,就會發現冷若冰霜的本質。
五條悟到食堂後,竟是先碰到了自己的學生幾人組。
「喲,大家一起來吃早餐嗎?」他爽朗的對著學生們打招呼,在見到五條悟之後,真希卻朝他旁邊看了看,明顯是在尋找什麼。
熊貓也發現了真希的動作,問她:「怎麼了?」
「剛才我看到一枝小姐也在,她沒有一起嗎?」真希說,「我還以為你們今天也會一起。」
憂太在他們後來一點過來,說:「……我看到一枝小姐飛快的走了。」
沒想到被學生點到這個問題,五條悟剛想說點什麼回答他們,或者將這個話題帶過。
旁邊的熊貓卻像是悟了什麼,嘴上說著:「對了對了……」然後取出手機,打開Line,真希湊過來,看到上面聊天群的名字,小聲念了出來:「咒術系女子交流會……你怎麼還有這個?」
「這個說來話長……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熊貓在聊天記錄裡找到一個鏈接,點開之後往下翻了翻,在那張毛茸茸的臉上竟然呈現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悟……」他舉起手機,「你最近做了什麼得罪一枝小姐的事嗎?」
五條悟彎下腰來盯著屏幕。
終裡的Line頭像他認識,很快他就找到了終裡的那條記錄。
熊貓的手機上是一個投票鏈接,在底下的投票記錄裡——
在「最不合適結婚的男性排行榜」和「最不合適和他戀愛的男性排行榜」這兩個榜單裡,終裡一樣給他投了一票。
第六十二章
與往常的慣例工作不同的是, 今天拿到手裡的,是前日提到的幾位受害者的個人資料,下午我們按照分組進行搜查。我手中拿到的是第一位死者星村圓香的詳細資料, 照片上年輕女孩一雙明亮的大眼和姣好的面容,很難讓人想到她最後是以如此凄慘的死狀離世的。
「三位被害人的共同點, 在幾經排查後得出了初步結論。」伊地知和我一樣還在吃早餐, 他旁邊攤著全麥吐司和開蓋的酸奶, 手上確實給我遞來一份資料:「三人曾經就讀於同一所高中。」
「是哪所學校?」我一邊伸手接過東西, 嘴裡問道。
「來良高中。」
「嗯?」我問出聲,「來良嗎?」
「對了,我記得一枝小姐也是來良高中畢業的……」他聲音弱了下去,伊地知照顧我的心情這件事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了。
我淡定的表示:「我是轉學過去的,並沒有在那裡讀很久, 而且我那個時候還不叫來良, 叫來神高校。近幾年來升學率逐漸攀升,變得比我讀書的時候環境還要好上不少了,努力一下搞不好就是名校了。」
沒想到其余幾位受害人和我竟是穿越時空的校友, 共同點再度加一。
危險這東西多了,我竟然也有幾分債多不壓身的麻木感。
從資料上看, 同我畢業時間最接近的是星村圓香。
「星村圓香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也就是說比我要小大約三歲啊……」我翻著資料, 在看到星村圓香的舊照時,手中的動作停下了。
在仔細端詳過後,我低聲呢喃道:「這張臉我似乎見過。」
「欸?是認識的人嗎?」伊地知也打開資料,「但是前天我們也看過資料, 一枝小姐當時並沒有覺得眼熟。」
「那時我不知道星村圓香整容了。」我舉起他給我的資料, 將星村圓香中學時候的照片翻出來, 「前天的資料上只有她成年之後的模樣,但是整容之前的樣子我大概率見過。」
問題就是,我暫時沒想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星村圓香讀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應該是恰好高三的。照理說我們之間是不會有交集的……但我依然對她能留下印像,證明我們之間絕對發生過什麼。
「伊地知前輩,你說高中三年級生和初中三年級生會因為什麼事產生交集?」
他略一停頓,說:「……學園祭之類的?」
「有可能啊。」
「一枝小姐是在思考是否和被害人見過嗎?」
「嗯,我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大。」
剛才還只是百分之六十的肯定,在談話中我又仔細觀察了一番星村圓香的臉,熟悉感愈發強烈,我如今已經是百分之八十的肯定了。
「……我想想。」我敲打著桌子,在記憶之海中抽絲剝繭的搜查工作,很快就有了頭緒,「我想起來了,伊地知前輩——星村圓香在參觀日來過我們學校,我見過她!」我本是歪坐在椅子上的,想到這裡我立起身子,隨後又萎了下去——
「可是這似乎也不能成為線索。」
我的不甘基本是寫在臉上了。
伊地知前輩安慰道:「等會去進行調查的時候,如果還是對這件事很在意就親自去看看吧。搞不好會發現什麼線索也說不定,不是說線索通常來源於靈感和意外嗎?一枝小姐已經有了靈感。」
「就差出現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了。」
……
……
午後,我再度和五條悟碰頭了,只是因為馬上就是我們的工作時間。
三位死者如此鮮明的共同點,警方還沒來得及進行深入調查——因為起初並沒有將其判斷稱是連環殺人案件。尤其是第一起和第二起還有微妙的不同,就那麼下定義未免太早,但出現第三起,再加上有畢業於同一所高中這個共同點之後,性質就發生了改變。
理所當然的是我開車。
在到達高中之後,我首先拜訪的就是星村圓香以前的班主任。
「不好意思,沒想到會以這種情況重新和一枝同學見面。」
穿著米色毛衣、鬢發花白的老教師對我說道:「星村圓香同學也是我教導過的孩子……沒想到會發生這麼殘忍的事。」
早已聽聞過慘案的老教師,是我高中時候的班主任。只是後來體力衰弱,星村圓香是他做班主任的最後一屆,所以記憶猶新。
「星村同學在校時曾經擔任文學社的社長。這麼說來,我記得一枝同學也是文學社的學生對吧?」
「是的。」我點了點頭,「說來慚愧,我只能算是『幽靈部員』吧。」
除了掛名之外,基本沒有參加過任何社團活動。
星村圓香的資料上並沒有寫到這件事,我只能在心中的小本本又記錄下新的一筆,我和星村圓香的共同點又加一了。不知道另外兩位受害者情況如何。
老師卻露出和善的微笑:「我記得一枝同學不是還參加了作文大賽,得到了不錯的名次嗎?對了,我這裡還有點學生送的零食……」他轉身就去抽屜裡翻找,將包裝好的小糖果攤在手心裡遞了過來,我只好先接下。
還不滿足的老師斜著身子,對著我身後的五條悟說:「那邊的小伙子也是,你也有份。」他揮了揮手。
我是該校的畢業生,主動和老師攀談自然是我的工作。五條悟在進門後則是打量著辦公室的情況,他沒說什麼話,注意力都集中在四周的環境之中。
「這可真是感謝。」從川口老師手中接過糖果,五條悟直接揣進了兜裡。他問:「老師對星村圓香還有什麼印像嗎?特別是反常的地方。」
川口老師遺憾的嘆氣:「沒有。」
「是嗎?」
我問道:「完全沒有嗎?」
其實我沒報什麼希望,距離星村圓香的高中到現在過去的時間已經太久了,就算有什麼反常,也未必是在高中那麼早顯露出來的。
「啊,我想起來了。兩周前星村同學來了學校一趟,剛才看到你們給我的照片我才想起來——因為整容了,所以我沒認出來那孩子。」
我正襟危坐,筆尖落在本子上打算開始記錄:「能麻煩您詳細說說嗎?」
「兩周前,不,也可能是一周前。我在文學部的活動教室旁路過時,看見一對年輕男女從社團活動室裡出來,因為不是我們學校的人我就多看了兩眼。看到照片我才知道,那女孩原來是星村同學,呀……我完全沒認出來呢。」
我在本子上記下「社團活動室」、「兩周前」、「同行男性」。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嗎?」五條悟見我在記錄,就很配合的繼續提問:「與她同行的男性,老師您認識嗎?」
「不認識啊。」他說,「不過校外人員入校應該在入口處有登記,你們可以去那裡看看。」
看來和她同行的那位男性大概率就是我們尋找的新線索——但也未嘗沒有認錯人的可能。
「星村同學當時看見老師您了嗎?」
「她看了我一眼,微笑著對我點頭說下午好,然後就離開了。」
「好的,我們知道了。」
我起身一鞠躬表示感謝。
在離開前,五條悟扶著門框提問:「最後的一個問題——在您看來,星村圓香和那位陌生男性是什麼關系?」
聽到五條悟犀利的提問,我也駐足等待老師的回復。
不得不說五條悟在這方面的確經驗比我老道。
「……看起來像是戀人,似乎又不太像。」在老師年邁的臉上爬上了些許困惑,「還算是親密吧?」
五條悟將拉門闔上,聲音從門縫漏過去:「感謝您的協助。」
從教室離開後,五條悟說:「不直接去查監控嗎?」
「稍微等一下,我有個很在意的地方。等我驗證完這件事後,我們再去監控室看看吧。」我領著他從教室往文學社的社團活動室走去,現在這個時間正好避開學生使用教室,「我有些在意星村圓香去社團活動室做什麼。」
踏入空無一人的文學社活動教室,裡面的模樣已經與我在時截然不同了。當初只有幾張桌子和迷你書架的小教室,現在精致整潔了不少。後面還有裱起來的照片,和歷代社長的名冊。
五條悟走到牆邊伸手撫摸著上面的文字,念著上面的名字,在幾次之後他停下了。
「你的名字也在上面。」他指著其中一隅,一枝終裡幾個字正停留在他指尖,「終裡是『二代目』啊。但我記得這所高校也有些歷史了,在此之前沒有文學社嗎?我還以為終裡會是『十代目』之類的。」
「您的說法就像我是哪來的新生代□□。」我走過去,看著自己的名字落在第二行,解釋道:「在這之前,文學社因為一些原因廢社了好幾年,我加入時已經是重生之後的文學社了,第一任社長將職務交給我之後便專心備考去了。」
五條悟津津有味的研究著名冊,問我:「名字前面被標上了一顆金色的星是什麼意思?」
「得過獎就會這樣。」我說,「但我最後進了券商公司,和文學毫無干系。」
更別提現在又進了高專。
「我的事情怎麼都無所謂……還是看看有沒有什麼其他的線索吧。」我正說著,就扭過頭打算看看還有什麼別的蛛絲馬跡,沒想到一動身就被五條悟扯住衣角。
「什麼事……」我扭頭,就對上五條悟指著旁邊書架側面的動作。
只見書架側面掛著一張並不清晰的照片。
照片上,穿著校服裙子的我正扯著嘴微笑,在我旁邊還有一位少女穿著附近中學的水手服,燦然的笑容和V字手勢是她拍照時的姿勢。
五條悟充滿精神的「哦——」了一聲,然後拿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
「你想要確認的事就是這個吧。」他手機拍照時發出哢嚓的響聲,「——你和星村圓香見過的事。不過話說回來……」五條悟仗著身高優勢湊到相框前仔細端詳,隨後以趣味十足的笑容收尾,對我說道:「好僵硬啊。」
我:「……覺得難看的話,不用拍那麼多張也是可以的,五條先生。」
五條悟:「不不不,這多有趣啊。」
我沒法反駁。
和現在相比,的確是不怎麼成熟的表情。
五條悟嘖嘖稱奇。
「就像是宿醉之後被人拉起來在強光中拍攝登記照,不得不強迫自己精神抖擻的笑容,這種自虐被照片捕捉之後,就只有滑稽了。你還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剛才只是隱隱約約的猜想,畢竟時間過去很久,我沒法確定。但是看到這張照片,我想起來了,是校園參觀日那天,來了不少附近中學的孩子,只有這孩子來到文學社的教室找我,說想要和我合照。」
「那麼你有問她原因嗎?」
我伸手指向照片中,星村圓香手中握著的那張薄薄的紙頁。
「她在中學生雜志上看到我的獲獎作文,說很喜歡,還打印了出來帶在身上……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記住她。」我絞盡腦汁回想了半天,總算對當年發生的事情擠出來一點殘留的記憶,「並且她對我說——希望以後也能加入文學社。」
「就這樣?」五條悟撇著嘴明晃晃的失望,「我還以為會聽到更有人情味一點的回答,比如說少女們的真摯友情、朝著夢想和目標攜手奮進的青春電視劇橋段,最後狗血的愛上同一位男性的遺憾故事,並且讓人看完發出『啊,這就是青春』的感嘆。」
五條悟像倒豆子一樣的在我面前細數這些劇情,我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歡看這種故事。
我只好以現實的、無情的口吻告訴他:「我怎麼可能記得那麼多事情。更何況我和星村圓香相處的時間累計起來不到五分鐘,我能在看到她的照片之後記起來曾經有過這麼一段往事已經是竭盡我所能了。」
說完,我也打開手機,拍了一張照。
然後又在社團活動室裡拍了幾張其他的照片,雖然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接下來我們去監控室看看……啊!」
我拉開門,因為還側著頭和五條悟講話,沒注意到前面就已經邁出去半步。在出去的大腿上率先感受到了柔軟的身體,下一秒我就被五條悟一把從前面攔下,扶住重心,避免真的同進門的人撞到一起。
然而我是好了,對方就沒那麼幸運了。
「……嘶。」
是女孩的吸氣聲。
只見穿著制服的眼鏡少女正在我面前,她趔趄兩步朝後倒退,差點就摔到地上了,還好在千鈞一發之際自己穩住了重心。然而手裡抱著的文件卻散落了一地,半數滑到了我們腳下。
我下意識的就彎腰想去幫她撿起來,手剛碰上文件,我猛地抬起頭——
「園原杏裡同學?」
這不是前幾日見過的女孩子嗎?
當時還有她的朋友龍之峰同學。
「欸?」女孩輕軟的聲音飄起來。她也對上我的視線,緊接著這視線朝後移動,變為動蕩的不安。我順著園原杏裡的目光扭頭——發現完全落在了五條悟身上。
她的表情由於五條悟而變得十分不自然。
五條悟嘴巴變成O型,發出長長的「哦?」的聲音。我不懂他們之間為什麼突然反應如此古怪,正欲開口問他。我話還沒說出口,就感覺身子一輕——
「等、五條先生——」
他竟然兩手扶著我的腰把我提起來了!
隔著冬日裡厚實的外套,我竟然也能感受到五條悟的手掌貼在我胸側的觸感。
然後五條悟像挪動像素方塊似的,把我挪到了旁邊——是的,門只有那麼大,我蹲在地上撿東西把他給擋住了,阻礙了他上前。
恍惚中我想——還好他沒太離譜選擇直接從我頭上跨過去,還記得給我搬個位置。
園原杏裡本和我一樣蹲在地上撿文件,在五條悟走過去後,被他逼得節節敗退,身子已經快貼到牆壁了。
五條悟仍是興致使然的感慨道:「——真有趣啊你。」
我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看那孩子簡直緊張到要哭出來了,為了避免我的這位(姑且是)上司因為在學校對女高中生做出不可描述的事情而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我想提醒他注意一下距離,頭頂可是有監控攝像頭的。
「既是詛咒,又不完全是詛咒——」
然而原本就不穩定的園原杏裡同學,在聽到五條悟的話後捂住了手臂。頭一歪,眼看著就要撞上牆了,我哪敢真的讓這種事發生,於是一個箭步上前就扶住那孩子。
「……園原同學?」
在我的懷中,少女稍微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但仍有些退縮:「沒有……我只是,有點貧血而已。」
我不知道五條悟看到了什麼。
他那雙眼睛能看到更多信息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考慮到其他方面的影響……是的,頭頂監控。要是就這麼把這孩子放在這裡不管,我怕後續會出現解釋不清楚的局面,更何況看她的狀況也很糟糕——而且還是由我的同事造成的。
我只好說:「五條先生,我把這孩子送去保健室。」
然而園原杏裡在五條悟前面搶答——
「不、沒事!」宛如受驚的鵪鶉,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我……」
「……園原同學。」我嘆了口氣,試著安撫她的情緒:「我們不是可疑的人,請你放心。保健室我記得從這邊下去就是,把你送到保健室我們就離開,你看這樣可以嗎?」
想著我們曾經也見過一次,我在她這裡多少有點信譽。還好園原杏裡點頭了,但她如同驚弓之鳥的模樣讓我心生疑慮——五條悟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
是詛咒又不是詛咒的東西?
和這次的案件有關嗎?
抱著這樣的疑惑,我中途好幾次轉過頭看他,然而五條悟很是沉得住氣,只是微笑著勾唇,並不解釋。很快我們就到了保健室門口。
「那麼,我們就送到這裡了。」
在保健室門口,園原杏裡並不希望我們和她一起進去,我也善解人意的表示不會繼續和她同路了。方才並不方便當著她的面開口,我打算問問五條悟是什麼情況。
「謝、謝謝……」她推開保健室的門,幾乎是立刻就想逃離此處。
然而大門敞開後,從裡面傳來喊我名字的聲音——
「哦?這不是一枝小姐嗎?」
在我認識的人裡,一共只有兩個人會用像過山車一樣起伏的語氣同人打招呼。
一個是五條悟。
另一個就是……
我看著在坐在保健室中間的凳子上,正在被保健老師用酒精棉球清理傷口的俊美青年,他嘴裡還在發出「疼疼疼」的呼喊。
在無意識中,我的聲音陡然升高了幾度——
「太宰先生?」
……他怎麼在這裡?
如果太宰在的話,國木田大概也在附近吧?
第六十三章
那吊兒郎當, 見到我就熱情高漲的打招呼,分明一只手臂還在校醫手中處理傷口的青年,不正是太宰治嗎?
在此處遇上太宰, 意外性滿分。他從橫濱跑來此處,我並不認為是個人私事。
「該說是巧合嗎?」在太宰微笑的臉上,青年彎成月牙的笑眼便是讓人放下警惕的最好武器, 他繼續說:「哎呀,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一枝小姐, 旁邊的這位眼罩先生難道是……」
他牟足了勁拉了個超長的音, 就像猜謎節目的主持人公布答案前故意拖延那般。
「男朋友……嗯!看起來不像呢。」他開朗的說出自己的猜想, 「果然是同事吧?」
對太宰的說話方式免疫的我平靜點頭:「如您所見, 這位是同事五條先生,也算是我的上司。」
「真搞笑啊~」輕飄飄的聲音, 五條悟往前走了些,靠在旁邊門框的位置, 雙手環胸, 似乎是在微笑——他嘴唇稍微勾起來一點的時候, 看起來像是在笑, 但又單純只是動了下嘴角,沒有笑意。
五條悟:「既然說是『算是』,無論是事實還是紙面記錄,我可都是終裡的上司——關於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也是啦,一枝小姐看起來就很客氣。」太宰治歡快的說,他動作幅度之大讓旁邊的校醫忍不住叮囑他「別亂動」, 然而此人充耳不聞。
「讓我猜猜, 你們二位是為了連環獵奇殺人案的調查而來到此處的。」
說是猜, 分明是篤定了。
我對太宰的表面性格有幾分了解, 也並不表現得很無語,我先是對身旁的園原杏裡說:「我們先進去,好嗎?」
一直在外面呆著也不合適對話。
為了不讓她不自在,我微笑著說:「遇到了以前認識的人,我想和他聊聊。園原同學接下來想留下或者離開都是你的自由。」
「那我先告辭了。」
「身體沒問題了嗎?」
「我想……是沒問題的。」
她出門的路徑只有五條悟和門框之間那道空間。少女死死用手攥緊另一支手臂,低下頭將自己擠了出去,根本沒見到五條悟臉上耐人尋味的表情。
看著少女落荒而逃的身影,我問五條悟:「那孩子身上有什麼問題嗎?我沒有看到詛咒,五條先生能看到更多東西吧?」
「現在不是說明的時候。」他一抬手抵在我面前,隨後化為手指射擊的動作對著女孩的背影,「目前來看和案件沒有關系,不過也不能就此斷言。總之那孩子身上有麻煩的東西,現階段還沒有危險性。」
我輕輕皺眉,小聲問他:「放任不管也無所謂的意思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比起這個,不如來說說這位——是以前認識的人?」
我還不至於老實到說是「前男友的同事」,只含糊其辭的說了句「是」,我才發現五條悟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纏著繃帶的青年身上。
「剛才一口斷言我們的目的是調查案件呢。」五條悟說,「看來我們目的相同啊。」
這兩人互相堆笑的樣子給我一種同性相斥的錯覺,也不能說是同性,只能說是碰到了就衝撞感極強的兩種氣場。
太宰歡愉的聲音中寫滿了看熱鬧不嫌事大幾個字。
「對了對了,國木田君也在。現在大概正在趕來的路上吧——啊,說到就到了。」
腳步聲臨近,國木田獨步從旁邊的樓道走了出來。同前男友的再會竟然在工作場合,並且目前來看很可能我們撞了工作內容。
金發青年仍然是眉頭緊鎖,身子筆挺的從旁邊出現,在我說話前,他就先俯下身朝我鞠躬——客氣成這樣叫我受寵若驚,旁邊五條悟小聲起哄:「唔?」
我只好回以同樣幅度的行禮,然後說:「下午好,國木田君。」
不算是很能藏得住心事的國木田:「……下午好。」
……
……
作為曾經的在校生,我對校園的熟悉程度在四人隊伍裡遙遙領先。
為了方便談話,又回到了空著的社團教室裡。
「好了好了,大家都開心一點,表情輕松一點否則可是會嚇到路過的女高中生的,尤其是你——國木田君。」太宰笑吟吟的對自己的搭檔說,「工作本來就很煩人了。」
成功的在後者頭上看到了一個凸起的「井」字.
「武裝偵探社。」五條悟饒有興致的看著二位,他雙腿打開坐在椅子上,「你們是受到了誰的委托?」
「來自死者白野麗子的舅舅,警方那邊一直給不出交代,他無法坐著等下去了。」回答的人是太宰,他側目望向活動室的牆壁,嘴上仍然說著信息:「妹妹死於事故,留下的唯一血脈卻慘遭毒手……呀,還真是可憐。據說他之前就提出要把白野麗子接到橫濱去,但被那孩子拒絕了,給她請保姆也不領情,無法插足那孩子的生活,又放心不下,只好每個月給她彙入生活費。」
「發生了這種事情,委托人已經完全陷入自責的泥沼之中了,回過神來,支撐著自己的信念變成了:無論如何也要替那孩子做點什麼才行。這之後他稍微動用了一點點關系。」太宰夾起食指和拇指,用其中小小的距離做比喻,「委托就順理成章的交到了偵探社的手上。」
「太宰。」國木田以警告的目光投去,「委托人的信息我們應該保密。」
「有什麼關系?反正他們想查很快也能查到。」太宰笑眯眯的分析起利弊,「兩邊一起調查效率事半功倍,還是說你不想快點解決案子?或者說國木田君更喜歡東京的空氣嗎?」
「不是……算了。」
國木田不是那麼古板又不知變通的人,所以也只是嘟囔了兩句,沒再提反駁的話。
「不過沒想到一枝小姐的新工作竟然是……嗯,怎麼說?超自然力量?心靈科學之類的?」
「詛咒可不是那樣的東西啊,太宰先生。」我說。
對於武裝偵探社的人了解到咒術界的事我多少有些詫異,但轉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在他們的解釋之下,我才知道曾經武裝偵探社也和咒術師有過接觸。說得俗氣一點——大家都是見過世面的人,比起大驚小怪,不如想辦法將效率最大化。
「嘛嘛,都差不多的,反正都是非科學——」
太宰在幼齡化這件事上比五條悟還要多出幾分。
青年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身子向後一仰,將凳子連帶著傾斜,還在重心不穩的椅子上晃動身子,我都怕他重心不穩摔個後腦著地。
「要來交換線索嗎?」我說,「當然,在這之前我比較想知道你們的進度到哪裡了。」
二人組比我們早來一小時,我們在調查星村圓香這條線,他們卻是以白野麗子為主。
太宰說:「哦?我們這邊先亮出手牌嗎?」
「從目前我們的狀況來看,擁有政府的信息支持,我方在信息量上是有絕對優勢的。」五條悟說,「偵探社的二位能帶來足夠有分量的情報,合作才能夠成立。」
「唔啊,把剝削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不愧是名為『上司』的存在。」
和太宰的跳脫不同,國木田在思索過後,對五條悟的做法表示出幾分理解。
「我明白了,但是作為交換——我們也需要得到等值的情報。」
五條悟抿唇微笑:「這是當然。」
國木田嘆氣之後,掏出他的萬能手帳本,翻出其中某頁,念道:「沉默寡言、充滿藝術家氣息的自閉美少女,這就是學生們對白野麗子同學的印像。」
「這不是很普通嗎?」五條悟手指前端抵在唇邊,問道:「白野麗子是中途休學的,導致她休學的契機呢?」
「這就是你們的專場了——說吧,國木田君!」
「我可不是寶可夢啊。」國木田眉頭微蹙:「據我們了解,她雖然性格孤僻,但是在校期間也未曾遭受過任何校園暴力,只是像透明人一樣的過著自己的生活。」
我:「哦?」
「一年級的暑假,白野麗子回到校舍拿自己的私人物品。恰目睹了同校女生在面前墜樓自殺,精神受到極度刺激,接受了心理治療後雖然返校了,但情緒依舊不穩定。有不少人目睹她站在窗邊,口中喃喃自語:『待不下去了』——白野麗子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
「難道說……她在那場事故之後,變得『能看到』了?」
「可能性很高。」
我說:「也就是說,初步推測事故之後,白野麗子變得能看見那些東西了。」
「順便一說,關於這所學校的記錄我剛才伊地知找給我了。前不久有咒術師來這裡祛除了咒靈——我想就是白野麗子看到的那些。」五條悟揚起手機,「還有其它的情報嗎?」
「沒有——」太宰說,「只到這裡,動作太慢啦,國木田君。」
國木田:「如果不是你突然跑到操場旁的樹上吊頸,我們的搜查進度絕不會只有這麼一點。」
我們這邊當然也交換了信息。
雖說他們只是搜查白野麗子一案,但本質上是個連環殺人案,每個案件都不是獨立的,串聯在一起才是正確的破解方式。
於是,整合好雙方的情報之後,我和五條悟的計劃還是照舊,接下來——
「我們打算去監控室看看。」
起身時板凳在地上拖拉發出聲響,這聲響本應是在我身下。卻在背後也傳來了類似的摩擦聲——
「一枝?」
穿著襯衣和針織衫,外面套著件米色的夾克。戴著黑框眼鏡的青年一語道破我的身份。他見到我,伸手扶了下鏡框就像是在確認自己是否認錯人,仔仔細細的打量我,又問:「……是一枝嗎?」
「……是的,請問……」
「是我啊,我是隔壁班的小泉!」他在我肯定自己的身份之後,音量就陡然增長,隨後又害怕失禮而逐漸微弱,他說:「我們曾經是一個班的,那個……我之前想幫你值日,被你拒絕了,你還記得嗎?」
他這麼提醒我了,我才把他和記憶中那個羞怯的男同學對上號。
「我想起來了,小泉同學。」我看著他的打扮和手中的文件,問道:「小泉同學是在擔任教師嗎?」
「是、是的。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教師。」
看他一副還打算繼續說的樣子,思及我背後還有幾人,我只好說:「我們去門口聊吧。」
然後扭頭對五條悟做口型——
「稍微等我幾分鐘。」
……
……
「什麼什麼?這種月九電視劇裡才有的橋段就要在我眼前發生了嗎?我說我們去聽聽吧——」
「噓——太宰,安靜一點!偷聽是可恥的。」
太宰如同冒頭的蘑菇,那國木田就是不死心的抑制蘑菇生長的頭頂草,死死壓著太宰不讓他過度興奮。
深知人類的劣根性,太宰「嘖」了一聲後,在二人中間的位置輕聲勾引他們犯罪:「——難道你們不好奇嗎?聽那個架勢,十有**是一枝小姐的追求者嘛……雖然沒有成功啦。」
「但!是!」他繼續說,「闊別重逢的感動再會,不正是現在嗎?不起眼的青澀少年如今成長為了獨當一面的教師,卻遇到前來查案的初戀,二人則是以此為契機交換了聯系方式,隨後不斷感情攀升直至火熱,畫面一轉變成了教堂、潔白的婚紗、牧師舉著《聖經》問:『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裕,是否對對方不離不棄』——疼疼疼,國木田君,停手停手!我可是傷者。」
「背後揣測這些可不是禮貌之舉。」國木田還不至於那麼容易被太宰動搖。
眼看著一次不成,太宰眼神轉悠一圈後,又說:「一枝小姐說過——她喜歡教師,雖然國木田君現在不是教師了……遺憾啊,復合的希望變小了呢。」
國木田在一秒的沉默後,問道:「……她真的說過嗎?」
太宰:「這個嘛……」
本來安靜的靠在椅背上,背朝著門的五條悟,在聽完太宰的發言朝二人組投去一瞥——
「——『復合』是什麼意思?」
第六十四章
復合一詞, 通常用得最多的便是男女關系的場合。五條悟本著明知故問的心開口,就連姿勢都沒有半分改變。
俗話說——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感到尷尬的國木田獨步支支吾吾的咳嗽一聲,對自己的搭檔這種把秘密公之於眾的行為本該是習以為常, 但自己又一次成為受害者這件事他還是有點血壓升高。
「太宰——」
踊躍打斷國木田吟唱的太宰:「哦哦~復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對吧, 國木田君?更通俗的說法應該是『舊情復燃』?這種關系當然就只有一種、除開是前夫, 那就只可能是——」
五條悟仍然回以表面上看是無懈可擊的開朗笑容。
除開聲音並不那麼開朗。
「前男友,對吧?」
國木田並不是遲鈍到對空氣毫無察覺的男人, 在這短短幾個字之後, 他對五條悟的認知就像是原本中立陣營的人突然跑到了敵對方,不, 甚至是在兩個陣營反復橫跳的感覺。
國木田不是會在這種事上撒謊的男人。
「是的, 我們曾經交往過一段時間。」
「哦?」五條悟現在表現得就像是個對同事的私生活充滿好奇的八卦青年,「你們交往了多久?」
「大概七個月、八個月吧?」太宰身子已經探出去了, 貼在門板上, 還不忘搶答。
五條悟依稀記得終裡說他交往過一個前男友,也就是說……
「所以,你們接吻過嗎?」
國木田被這個人震驚了, 這個發言是太宰也側目的水准。
國木田眉頭皺得快擰成一團了——
「你在說什麼啊?!」
我行我素的五條悟完全不介意國木田的反應, 追問道:「沒有嗎?」
終裡和他沒做過這種事——聽起來很荒謬, 分明超過這個界限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但唯獨接吻這件事被死死的拒絕了。她反手擋在二人之間, 眸光中閃爍著拒絕, 說道:「接吻這種事只有彼此喜歡才能做吧?」
如果說那時候沒能察覺到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現在他充分理解了。
另一方面, 被五條悟這個初次見面的人的露骨宣言給徹底驚到的國木田——
「這種事情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外人不可?!」
他義正言辭道:「就算是上司, 對下屬的私生活插手過多也是逾越了。」
說完,國木田警惕起來,「……難道說,你有什麼意圖嗎?」
「意圖啊……」
五條悟想,要說意圖那也不是沒有的。
「噓,噓——敗犬組小聲一點。」
比起這兩人的暗流湧動,太宰更關心門背後這對「闊別重逢」的高中校友二人組的感情進展,要說為什麼……背後二人一個是剪不斷理還亂、舊情難忘,另一個更是不知前路在何方。
國木田:「你在說誰是敗犬?!」
五條悟:「不不,這個分類不太對吧?」
太宰再次打斷二人:「我說你們都不好奇他們說了什麼嗎?再不快點做決定就什麼都聽不到了哦?那我來聽聽——哦,現在正好提到初戀的話題,一枝小姐的理想型……」
……
……
「真的是好久不見啊,一枝同學現在在做什麼呢?」小泉態度熱情,但又不讓人覺得太過分,再加上那張看起來就很老好人的臉……親和力很高。
「在宗教學校做後勤工作。」我含糊道,然後轉移話題:「沒想到小泉你竟然做了教師啊……還是在以前就讀的高校。」
「嗯,以前老師都對我多有照顧,我也想為母校做出自己的貢獻。再加上……一枝同學以前說過,很憧憬教師,所以我也……當然!絕不是因為這個,我是真心喜歡教師這份工作!」
我哭笑不得的點了點頭,不用解釋得這麼清楚也是可以的。
「對了,和一枝同學在一起的是你的同事嗎?」小泉朝教室裡面看一眼,「怎麼說呢……感覺大家都是很華麗的人啊。」
「華麗什麼的……」好誇張的形容啊。
「尤其是那個銀色頭發的,實在是太顯眼了。而且啊,戴著眼罩不會看不見路嗎?」
小泉的表情就差說「那個人看起來很奇怪」了。
我忍著笑:「……我不清楚。」
「怎麼說呢……完全沒有想到今天會在這裡遇到一枝同學你,我、我看起來沒有很奇怪吧?頭發和眼鏡呢?看起來會不會很土氣、什麼的?」
「沒有那種事,你看起來很好。」我安撫他,「再說,比起過度修飾自己的外貌,還是性格和內在更重要吧?」
高中的時候我校風雲人物太多,像他這樣的正常人反而會落得個「普通」的印像,如今回想起來,還真是沒道理。
「轟隆——」
雷聲自遠處傳來。
我這才發現窗外驟然陰沉了下來,空中烏雲堆積如袋。
「要下雨了嗎?」我小聲道。
這可不妙,我們可都沒帶傘。五條悟就算了,他有自己的解決辦法,但我還是需要雨傘這東西的。
「……雨啊。」小泉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他鼓足勇氣,對我說道:「一枝同學、還記得高三夏天的某個雷雨的傍晚嗎?那天天氣預報不准,到了傍晚突然下起來滂沱大雨,一枝同學因為整理老師給的資料獨自一人要留校。」
「記得。結果雨不見停,反而愈下愈大……當我將文件交給老師打算離校時,也不見雨有要停的趨勢。」
小泉和善的笑著:「然後,正當一枝同學煩惱之際,沒想到交完資料重回座位,發現桌上有一把雨傘。」
那日我留校了,夏季的雨本就是一陣陣的,我心裡想著萬一我做完工作時,雨就停了,那我就可以直接回去了。可到我要走時雨已經大到行走困難了,怎想到我交完資料回來後,桌上就放了一把雨傘,下面還寫著「請用吧」。
我當時還以為自己遇上了什麼校園怪談……
「不過,小泉同學怎麼知道的?」隨著記憶從腦中浮出,答案也蹦到了嘴邊:「難道說是小泉同學你……」
「我當時在隔壁教室幫老師整理低年級的試卷……想到一枝同學會很不方便,就把自己的傘放到了你桌上。」
「等等、你有兩把傘?」
「不,只有那一把。」
沒料到校園生活裡還有這麼一段不普通的插曲,我的聲音不自覺的揚了起來——
「那小泉同學你豈不是淋雨回家的?我豈不是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
事後我拿著傘在班上問,大家都說不是自己的。就連小泉當時也否認了……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情愫,他無私的幫助了我,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我沒想到這件事的謎底直到這麼多年之後才揭曉。
「為什麼小泉同學你當時不說?」
「因為,感覺說了會給一枝同學不必要的心理負擔吧?」小泉抿唇微笑,一副對當時的事情雲淡風輕的模樣,他說:「一枝同學總是很要強的樣子,不怎麼喜歡被人幫助……我的確是對一枝同學有愛慕之心,但好像直說是自己做的,會有種挾恩圖報的感覺。我不太喜歡這樣。」
我微怔一秒後,說道:「你這個人也太……正直過頭了。」
「哈哈哈哈,其實我現在也有點後悔啦,直到畢業都沒能要到一枝同學的聯系方式。」他說,「所以今天重逢令我倍感驚喜,就像是小時候很喜歡的電視節目被腰斬後突然復播的驚喜——『啊,還是那麼好看!』的感覺。」
「小泉同學,我的道謝欠了你也太久了……謝謝你。」
「沒什麼,都過去那麼久了嘛。」他取出手機,對我說:「那麼,要不要重新交換一下聯系方式?就用這個當做遲來的感謝吧。」
我欣然同意了。
在交換了聯系方式後,小泉還不忘繼續追問:「一枝同學現在是單身嗎?」
「是的。」
最近老是被人問到這個問題,我都回答得有點麻木了。將手機收進口袋裡,我想著也差不多要和小泉道別繼續工作了,然而未等我開口,小泉又先發制人了。
在帶著可愛的黑框眼鏡的外表下,長著一副娃娃臉的、我的老同學一改先前羞澀的模樣直接打出了三分球——
「也就是說,我現在可以追求一枝同學咯?」
……
……
在聽到那句「憧憬教師」之後,國木田喃喃道:「……竟然是真的?不對,太宰你怎麼知道的?」
「這當然是私底下得到的小道消息。」
「……為什麼我不知道?」
「所以才是小道消息啊!」
此時,三人正靠在門背後的位置。耳力最好的五條悟在最裡頭靠牆的位置,雙手抱在胸前仔仔細細的聽著。
這真是一幅奇妙、不、奇幻的光景。
在聽到雨傘的故事之後,太宰驚呼起來。
「騙人的吧……這、這是什麼dokidoki的校園愛情故事?這不是從平平無奇的校園男孩一躍成了白月光備選嗎?」太宰捂著頭,對意想不到的進展表示驚詫,「沒想到看起來最不打眼的小泉同學竟是最深藏不漏的,恭喜你們抽到鬼牌了!」
正經人國木田:「……」
不正經人五條悟:「『青春』這種東西,還真是卑鄙的絕招啊。」說完還不忘把自己摘出去,愉快的評價道:「呀——國木田君看起來復合的希望更渺茫了。」
國木田:「不用討論我的事也是可以的,還有,這種幸災樂禍的語氣……」
還未等國木田揣測五條悟的心理,旁邊的太宰就精准的捕獲了一枝和小泉在對話之中的關鍵詞——
「小泉同學最高明的地方果然在於他懂得如何照顧對方心情吧?沒想到竟然是天生高手……在幫助一枝小姐的同時,竟然連一枝小姐的自尊心和性格都考慮到了,這個周到程度真不得了。難怪此時會信心滿滿的出擊,勝率翻倍!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國木田君,這就是你的敗因!」
國木田抽出本子往太宰頭上一敲:「不要每句話都把我當做對比教材來發言!」
「不得了啊、小泉同學……借勢要到了電話號碼,這之後會發生什麼呢?闊別多年的校友,懵懂的少年情愫終於要在這一刻開花結果——」
五條悟出言打斷了他:「這可說不准啊。畢竟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結果的,也有可能寒風中被凜冬摧殘致死,見不到春日的太陽。對吧?」
太宰根本不理會五條悟,繼續做實況轉播:「哦?!告白了?這就是『教師』的威力嗎……國木田君,現在重新回去做教師還來得及……」
他的「嗎」字還沒說出口,站在最裡面的五條悟就已經走了出去。陰雨天的光線晦澀得如同陰灰的霧靄,從他的發頂往下渲染到脖子和衣領。
青年從暗處走到明處,自始至終視線都未留在這位「敵人」身上,而是俯下身,將自己的重量一部分給搭在仍站在原處的終裡的肩上,親昵的動作就如同在做下場宣告。
「——教師的話,我怎麼樣?」
第六十五章
五條悟的聲音落在我頭頂的位置, 同時還有肩膀上突然壓上來的成年男性的重量,弄得我差點身子一歪。這麼近的距離,五感就像是被放大, 我能感受到很多東西, 尤其是在我們的間距中的空氣, 變成暖呼呼的了。
我一時半會兒沒明白五條悟在說什麼。
教師怎麼了?
為什麼突然提到教師?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什麼怎麼樣?是讓我給五條先生的教師工作水平進行評分嗎?」
「不不不~」五條悟揮手否定,「不是這方面的啦。」
伴隨著他顛簸的動作,身上的重量也跟著起伏, 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腔的振動, 方才被他的語言麻痹大意,我這才意識到不妥之處。
——太近了,近到輕而易舉的就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這個人為什麼能什麼都不想就下意識的做出這種親密的動作?
反過來說真叫人火大不是嗎?
還有……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事到如今還指望我對他說點什麼?
五條悟的話可以用兩種方式來理解,那我選擇最裝聾作啞的那一種。於是我冷著一張臉,說:「五條先生作為教師的職業評價不是由我來定的, 我可不知道您作為教師的水准如何。」
我說:「總之——不怎麼樣, 不清楚。」
五條悟對掛在我身上這件事沒有任何感到不對的地方,他指出我的刻薄:「終裡~你其實只想說前面半句的『不怎麼樣』吧?」
小泉朝我們這邊看過來,眼睛幾乎落在五條悟的手臂上了。意識到五條悟的動作是如何親昵過度, 我干脆掰開他的手臂往旁邊挪, 讓自己從他束縛的範圍裡解脫出來。
小泉:「是……和一枝同學同一個宗教學校的老師嗎?」
「就是這樣~請多指教~」五條悟爽朗的笑容仍懸在臉上,即使被我推開也沒有半分改變。甚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並攏, 和大拇指比了個L,在額上颯爽的架著一揮。
我把臉別過去,不想看五條悟耍寶的樣子:「……真是意義不明啊, 教師又怎麼樣?」
「騙人, 不是說喜歡教師嗎?這麼快就改變主意了嗎?」
我頭疼的把湊上來的五條悟推開:「我沒這麼說過。再說這也您也沒什麼關系……不對, 就算是我喜歡教師,那又怎麼樣了?」
「那就是大問題了!」
五條悟說完,就面向被我們冷落到一邊的小泉,「小泉君,是打算追求我的部下?」
小泉看向我,目光詢問「這人是你的上司嗎?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我扶著額頭,點頭承認。
「那麼我這邊就要事先了解小泉君的個人狀況了——哦,我想想,比如身高、體重、家庭狀況、年收入、納稅情況——」
被他查戶口式的刨根問底給驚到的小泉:「需要這麼詳細嗎?」
「不不不,只是根據情況作出的合理判斷罷了。你看,關心自己下屬的私生活也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五條悟又在搞哪出,低下頭道:「……哪裡正常啊。」
「不用在意這種細節啦。那邊的小泉君!」他中氣十足的發聲,就像節目主持人指著搶到答題燈正要答題的嘉賓似的。
被他的氣勢嚇住的小泉:「……是、是的?!」
「首先是身高!多少公分?」
「176公分……」
「哦哦?普通,給三分,順便一提滿分是五分,五分線是190公分~」
「咦、三分豈不是很糟糕的意思。」
「體重——我就肉眼測量了。總之先按照三分給吧……好了好了,再來說說年收情況,這點非·常·重·要,請務必想好了再回答我哦,那麼開始倒計時:五、四、三……」
「咦?稅後的話大概是○○萬円……」
五條悟將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問道:「貸款呢?」
「這個就……」
「嗯?態度很可疑,難道是背了不少外債嗎?」
眼看著小泉完全被五條悟牽著鼻子走,甚至老老實實開始交代家底,我心想他們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答。說到底這種問答究竟有什麼意義?
感覺再不終止事情就會變得麻煩了,我走到二人中間,張開雙臂將他們隔開——
「好了,到此為止。」我看向我的「上司」,勸說道:「接下來還有工作,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吧?」然後扭頭對著另一側的小泉說:「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抱歉。」
說完,我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又走到背後的教師門口,把門用力拉開——果不其然,看見背後兩個還在聽實況轉播的二人組。
「你們接下來也要去重要的委托要處理吧?干脆就在這裡分開怎麼樣?」逆著光我對上國木田復雜的、一時半會我分析不出來情緒的表情,我就當沒看到,丟下一句:「有事的話就電話聯系吧,回頭見。」
「我們走吧,五條先生。」
我以如沐春風的笑容迎上這位麻煩上司的視線。在這一秒不到的交鋒之後,我保持著微笑的弧度,扭過頭對仍然愣在原地的小泉同學說:「小泉同學,我們先走了。」
五條悟也活潑的道別「ByeBye~」
也許是五條悟的連環追問讓小泉的腦子還沒能完全回溫,在我們走出幾步後,小泉在背後喊道——
「一枝同學,工作加油!」
……
……
小泉的話沒有讓我駐足,我無表情的領著五條悟去了監控室。一路上他好像很想和我搭話,但開口的淨是些沒營養的話題。
比如「你覺得紅白歌會是紅組還是白組贏」、「紅豆羊羹是不是比抹茶饅頭更好吃」、「弄個家庭影院怎麼樣」、「為了溫室效應考慮是不是要少吃甜食?啊不過這好像沒什麼必然聯系所以放著不管也是可以的吧?」
……精力太旺盛了吧,這個人。
從我們身旁經過的女孩子們交頭接耳。
「那個戴眼罩的人看起來好奇怪,為什麼會被放進學校來啊?」
「而且個子也太高了吧……」
「你讀書的時候制服也是這樣的款式嗎?」看到旁邊路過的女高中生,五條悟問道:「裙子也太短了,都不會覺得冷嗎?不過這個配色稍微有點陰沉啊……」
一路被五條悟魔音入耳的我終於不再麻木,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難道在盯著女高中生的裙子看嗎?您這樣可是會被人當成變態舉報的。」
推開監控室的門,提前已經打過招呼了,保安室的工作人員見我們來,詢問我們:「是要查哪一天的監控?時間比較久的話我要去電腦調出來,這邊只能保存七天的。」
「那就只能先去調查入校登記的冊子了。」
然而由於方才的拖拉,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來。從這裡去門口的保安亭,我們沒有工具,只能淋雨。
五條悟先一步從台階踏了出去,我看著腳下淅淅瀝瀝的雨水,在想要不要把包頂在頭頂上,反正過去也沒幾步路。
在我躊躇之際,五條悟攤開手對我說:「把手給我。」
他正在雨中,然而身上沒有半點雨滴。雨簾就像是主動避開了他,五條悟干干淨淨,滴水不沾。
這是他的術式吧?
我將信將疑的伸出手,然而還未觸到他,就被這人反手握住,緊接著就感覺身下一輕,如同被一團柔軟的雲卷了起來——他弓身,一只手從我小腿下穿過,然後將我拖了起來,動作行雲流水,最後我以被公主抱的姿勢穩穩落在了五條悟的懷裡。
下一秒,兩旁的風景往後倒退,就像乘上了時光機,感受到顛簸,我下意識的拽住了五條悟胸前的衣服。
在我猛地吸氣之後,我才明白如今的情況。
五條悟就這麼一路抱著我往大門口跑。
「抓得這麼緊,衣服一下就皺巴巴的了。」
頭頂,青年發出孩子氣的抱怨。
在這條短途旅程中,冰冷的雨滴沒有半點停在我們身上。雨幕就像光帶,模糊了我面前的風景。
我緩緩松開拽著五條悟衣服的那只手。
方才竭力跳動的心髒重新在理智的安撫下歸於平靜,不合時宜的冒出的情愫終究會輸給冷靜的理智。
「松手了。」我說,「已經松開了。」
他誇張的行為惹得旁邊正在離校的幾位中學生朝我們看了過來。
「放我下去吧。」我說,「只要在五條先生旁邊就可以了吧?並不需要這麼近。」
「就這麼把你帶去保安室吧。」
「……謝謝,但是,放我下來吧。」
這次,我雖然還是說了謝謝,但語氣已經有些生硬了。五條悟這才讓我重新雙腳落地,我右腳用鞋尖點了點地。
他問我:「和雨傘比,這樣更有趣吧?」
我沒回答他,只是在前面說:「……走吧。」
五條悟還在說——
「分明是這樣更帥氣一些啊,借雨傘誰都可以吧?」
「要工作了,五條先生。」
保安室裡,由於登記的內容比較完善,我們兩人分頭翻閱冊子,很快就找到了入校登記人員的名字。
「檜山。」五條悟將記錄著入校人員的那頁攤開,「和星村圓香一同參觀校園的人只留了姓,拍下來吧。」
我用手機拍下來,上面的日期是距今兩周之前。
「星村圓香是在一周前,也就是12月1日遇害的,在這一周之前和這位檜山先生一同去了校園參觀。」我想到之前拿到的資料,「之前的資料裡完全沒有提到過這件事,完全被大家忽視了,手機裡也沒有聯系方式,所以沒能留下任何痕跡?」
「正是因為沒有留下痕跡才顯得可疑啊。」五條悟收起了剛才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快速翻閱著手冊:「順便一提,其他的兩位受害者沒有入校參觀的記錄。」
「我們去查監控吧。」
至少也要將那人的模樣搞清楚。
因為時間已經超過了兩周,所以監控錄像要從電腦硬盤裡重新調取。
錄像中,星村圓香和名為檜山的男性有說有笑的一路走到了社團活動室,二人看起來有點親密,但更像是星村圓香單方面的依賴。
他們只是簡單的參觀了校園,一路上都是星村圓香在替他介紹校園,對方只是安靜的聽著,時不時附和兩句。
「只看這段監控,檜山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啊……但是,他一直沒有露臉,難道說是在有意識的躲避攝像頭?」
由於危險和我的切身利益掛鉤,在看到沒有什麼顯著的證據時,我不免有些失望。
「故意帶著遮擋視線的帽子和眼鏡,又借著星村圓香來替他擋住攝像頭,還真是可疑。」五條悟本來是坐在桌上的,看著監控錄像後,他從桌上下來,彎腰和我一起盯著屏幕,「這裡,往前面調一下。」
我拖動進度條。
既然讓五條悟注意到了,一定是有什麼問題……我也振作起來投入自己的注意力,一點也不想錯過發生了什麼。只見二人從理科教室前路過時,旁邊正好有學生搬著一面大的鏡子路過,然而並沒有完全入鏡。
我眼疾手快的點了暫停,在鏡子反射的圖像中試圖看清楚檜山的正臉。
五條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是店員。」他說,「堂吉訶德的店員。」
他眼力比我好很多,我仔細辨認後,才在畫面中看出來正是前幾天我們去堂吉訶德買行李箱時,給我們結賬的年輕店員。
對,就是那個肩膀上停著一只蠅頭的店員。
「繼續吧。」五條悟似乎有點不太高興。
按下播放鍵後,我們繼續看著屏幕,很快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檜山……是不是一直在盯著星村圓香,他甚至沒有挪動過視線。」
因為帶著帽子,所以我不能百分百肯定我的猜測。
檜山帶著鴨舌帽,我只是跟著帽檐的角度來判斷的——帽檐一直朝著星村圓香,也就是說檜山一直在盯著她。這太古怪了,試想一下兩個人走在路上談話,一般也不會全程無歇,死死的看著另一方,比如說在上下台階時,總會看一下路吧?或者維持太久這個姿勢,會稍微扭動一下脖子吧?
我說出自己的猜測:「就像是,不想錯過星村圓香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似的。」
為了應證這個猜想,我們繼續看後面的錄像。
「共同點。」
五條悟突兀的冒出這個詞。
「死者的共同點——我想還有一點,那就是她們都能看見咒靈。我們已知第二位死者白野麗子是可以看見『那些東西的』,還有第三位死者長谷川幸子也是。」
「長谷川幸子也能看到?」
「剛才讓伊地知查了一下,長谷川幸子去年有委托過咒術師進行除靈——這種情況很罕見吧?通常來說,能看見咒靈的人說是萬裡挑一也不為過,不,說是萬裡挑一已經是很高的概率了。」五條悟慢悠悠的說,「在你說檜山是為了觀察她的表情之後,我也一直盯著星村圓香,就在這個部分……」
他用鼠標將進度條往前調了一點。
畫面上,星村圓香視線落在窗戶外,五條悟將這短短幾秒又重新放給我看——
「星村圓香的表情不對。」我指著屏幕上,星村圓香的視線落腳處:「她看著一塊什麼也沒有的位置,難道是咒靈?」
遺憾的是,咒靈無法被攝像機捕捉到。如果星村圓香當時看見的是咒靈……那麼檜山的動機就明確了。
「……檜山一直盯著星村圓香,是想測試星村圓香是否也能看到咒靈。」
「原本只有三成的懷疑,如今已經變成十成了。」五條悟撇著嘴,「檜山大概率也是假名。讓警察去查查我們買東西的那家堂吉訶德,看看能不能問出點『檜山』的消息來。」
「也只能這樣了。」我揉了揉太陽穴,我想到另一件事——
「五條先生,我是不是也被檜山給『測試』了?」
我當時可是毫無遮掩的盯著在做收銀員的檜山肩頭,和那只蠅頭眼神交流了一秒啊。
「從目前的情況上來分析——是的。」
……真頭疼。
接下來,我坐在桌前拷貝錄像,檢查手裡拍攝的資料。而五條悟則是打電話給伊地知下達工作指令:關於檜山的調查。
監控室的凳子太矮了,五條悟坐著很不舒服,在不爽之後,他索性站起來,然後重新坐在了桌面上——就在我右手側。
「嗯,是假名。12月8日,在○○街的堂吉訶德工作,先按照這個查下去……」
五條悟布置工作,而我在等著監控錄像的進度條卡滿。
在還剩最後百分之十時,五條悟已經打完了電話。在他的腿邊,我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在沒開燈的監控室裡,手機的光線醒目得簡直像鮟鱇。
我右手本來托著下巴,這會兒還沒換位置,我只用余光去看屏幕上亮起來的字——
是小泉同學給我發來的消息。
【一枝同學,剛才我說的話……還請你考慮一下。我絕沒有半分開玩笑的心,我是真的想要追求你。】
【請問,可以給我一個答復嗎?】
然而,看到這條消息的,不只是我,還有從上往下看的五條悟。
「怎麼辦?」他說,「要拒絕嗎?」
我拿起手機,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好。
我輸了文字,又刪掉了,最後還是沒能發出去。
因為……仔細想想,小泉似乎也不錯,如果說和他試試也不是不行。但我現在有點心情上適應不了,還處於無欲無求的賢者模式,可是我不喜歡吊著別人,要不還是拒絕吧?
五條悟:「你在猶豫什麼?」
「不……我只是在想,還是拒絕吧。」看著屏幕上百分百的進度條,我抽下存儲器,說:「暫時沒有回應任何人的追求的打算,更別提每天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我可是還處於危險期之中,就這麼任性將他人卷入可能存在的麻煩之中,我心裡也過不去。」
就像是同我未說完的話產生了二重奏,本就光線昏暗的房間裡。我面前的桌上投下一片影子——五條悟改變了姿勢,他從桌上下來了,一只手撐著桌面,半邊身子就在我斜上方。
「那我呢?」
「什麼?」
「如果是我追求你呢?」
第六十六章
耐心這種事不是無限的, 但我沒想到從正數變為零之後,還能變成負數。
將五條悟說的話拆分開來讓我一個字一個字的給出反應:
「如果」——真是模棱兩可。
「是我」——那又怎麼樣?
「追求你」——在耍我嗎?
我連嘴角都沒動一下,眉頭也在原處停滯不動。很顯然五條悟搞錯了什麼, 但我先前才想他是在向我示好, 也許猜對了。
方向根本就不對,還要朝著錯誤的方向越奔越遠, 我怎麼不知道五條悟是這種笨蛋?
不,也許是他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了。所以一直以來都是以「自認為」正確的方式在對待我。
五條悟還在說:「『因為不想把身邊的人卷入危險之中所以拒絕』, 那麼和最強的我在一起,就不會有顧慮了吧?」
有那麼一瞬間, 我是真的想問他「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但我又很畏懼:萬一五條悟笑眯眯的反問我「怎麼了?心動了嗎?」那我該怎麼回答。如果我認真了, 我上鉤了, 最後就只有我一個人是傻瓜罷了。
五條悟沒有任何損失, 損失的只有想要去相信他的我而已。
「怎麼樣?不考慮一下我嗎?」
我疲倦於聽他口中說出的問句,因為問句就意味著要有對等的答案。
既然如此,那就在聽到肯定的陳述句之後再做考慮, 這種玩笑似的話, 在我聽來只是捉弄罷了。
我漠然的收起手機,從凳子上起身開始收拾包,對他說:「五條先生, 您口無遮攔的毛病還是改改吧……別拿這種事開玩笑了。」
五條悟戴著眼罩事件好事,看不清他的表情有助於我做一個冷酷決絕的人。
「如果說不是在開玩笑呢?」
「……那就更過分了。」我板著臉, 「您都說了是『如果』了,萬一有人當真了,那該多可憐啊。」
這次, 沒等我和五條悟繼續就著這個問題發表更多言論, 我的手機再度響起, 這次是太宰發來的消息。
【我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在二樓的美術教室。】
我大大方方的將信息拉開,在五條悟面前晃了晃。太宰給我找了個現成的理由,我感激不盡。
「我們走吧,五條先生。」
……
……
二樓的美術室內,國木田和太宰正在同教師交談著。
「是嗎?原來那副畫是白野麗子同學的作品……」我們走得近了,就聽見國木田拿出手機,在旁邊拍照的快門聲。我走上前,在他正面前有一副畫,上面還有搭著的絨布,看來之前是被蓋起來的。
「呀,你們來了啊。」太宰原是在同女教師調笑的,在見到我們之後主動解釋了起來,「這幅畫是白野麗子留下的,不需要我做什麼解釋和說明,你們只要看到內容就明白了吧——」
那張畫布上,十分抽像、壓抑的色塊堆疊著,尤其是在正中間濃墨重彩的那一筆,仿佛是用全身的力氣攥住筆刻上去的那般氣勢洶洶,邊緣已經模糊了。
「能看到內容嗎?」旁邊的女教師站了起來,走到旁邊指著色塊邊緣的位置,「這幅畫看上去總讓我感覺很不安……尤其是這一部分,就像靈異電影中模糊、扭曲的鬼影。」
離我很近的五條悟小聲說:「是咒靈吧。她把自己印像中的那個咒靈畫了下來。」
我:「是墜樓事件之後行成的咒靈嗎?」
「不知道。」五條悟聳了聳肩,「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白野麗子能看見。」
「……事實上,這幅畫是白野麗子同學休學之前最後留下的作品,學園祭的時候被其他孩子拿去做了鬼屋的道具,上周才送回來。」
我問:「那您知道這幅畫大概是什麼時候繪制的嗎?」
「這個就……抱歉。」老師說著,又想到了別的細節,補充道:「上周我有給白野同學打電話,問她這幅畫要怎麼處理,要不要帶回家。但是她十分生氣,把我的電話掛掉了……當我再打過去,就已經被她拉黑了。」
太宰點點頭:「這可真是災難。然後呢?您就這麼放棄了?」
美術老師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但是,就算是要丟掉,也得征求她的意見才行。我本來是打算過幾日再重新找個機會給她打電話的,想著過幾天也許她就把我從黑名單裡放出來了,誰能想到……」
接下來的沉默我們都心知肚明。
還沒能等到白野麗子的回復,她就先一步遇害了。
「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麼別的線索嗎?無論是多麼微小的事也是可以的。」國木田繼續做出聆聽者的模樣,他手中捧著那本寫著「理想」的冊子,靜靜的等待美術老師提供新的線索。
「啊,老師。你還沒走啊?真是太好了,我這邊正好有東西要給你……嗯?這幾位是……?」黑色短發的少年澄澈的聲音自我們背後響起,手中握著一個文件夾,本是來找美術老師的他在看到我們這一群生面孔後,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
「啊,是龍之峰啊。有什麼事嗎?」
我這也才想起來,這位少年是先前給我提供了線索的高中生:「……龍之峰同學?」
「欸?咦??啊……又見面了。」他朝我打了個招呼。
五條悟:「又是認識的人?」
我:「嗯。」
不過,為什麼要說「又」?
龍之峰是來給老師送簽字的文件的,美術老師一邊簽字一邊說:「對了,我記得就是龍之峰同學的班級將這幅畫拿去做鬼屋的道具了。」
收過資料的龍之峰點了點頭,目光也落在了那副抽像的古怪的圖上,他不太好意思的說:「同學們都說恐怖效果拔群呢。我記得有一位客戶非常喜歡這幅畫,拍了好多張照片,還問我們能不能帶走……不過,白野同學的東西我們沒辦法做主。」
我問:「然後他放棄了嗎?」
「嗯,他說『真可惜啊』,然後就離開了。」
「你還記得那個人長什麼樣嗎?」
「……抱歉,時間有點久了,我不太記得了。」龍之峰略有些懊悔的垂下頭。
我微笑著肯定他給出的線索:「這樣就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龍之峰同學。」
如果那個對白野的畫贊不絕口的人就是「檜山」……這家伙不僅讓星村圓香和他一起參觀校園,還對白野的作品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那麼這兩件事就聯系上了,唯一還沒能串在一起的,就只有最後的死者長谷川幸子了。
……
……
從校園離開之後,我們在外面的咖啡廳稍微交換了情報。四人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周圍,只有我和國木田是以文字和拍照的方式在勤勤懇懇的記錄今天的資料。
太宰用勺子攪動著咖啡杯裡的液體,一手托腮,表現出消極怠工的想法:「我說啊……國木田君,這個案子交給一枝小姐他們不就好了嗎?咒術相關可不是我們的領域哦,再說,就算是想做——也看不到嘛。」
擁有堅毅內心的國木田不會被太宰三言兩語就煽動得放棄,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皺眉批評自己的搭檔:「委托人將工作交付給我們,是出於對偵探社的信任。沒有理由的推脫掉委托,會給偵探社的招牌抹黑。」
「嘁——」太宰發出不贊同的聲音,然後又將話題拋給了我和五條悟,「你們怎麼想?這方面的工作還是由專業的人來負責更好吧?我們這樣的門外漢可是只會給你們添亂……」
國木田頭上冒出了井字。
他用力的合上本子,太宰反應極快,在被本子砸到前就跳開了——就像一條躍起的金魚。
「不不不——我們這邊也想輕松一點解決問題嘛,畢竟工作真的很麻煩。」五條悟爽朗的勾起嘴角,視線在二人身上停留了一番,隨後,他將方糖往杯子裡扔進去兩塊,伴隨著方糖落水的聲音,還有五條悟的後半句話——
「再說,武裝偵探社不可能只有這點本事吧?」
國木田皺起眉頭:「這只是太宰的個人立場,並不代表偵探社。」
「……國木田君稍微被挑釁一下就上鉤了,真好懂啊疼!」太宰還是被砸到了。
行凶的國木田獨步輕咳一聲,重新端正好坐姿,以嚴肅的表情重新看向我們這一側。
「接下來我們這邊也會繼續調查,如果有什麼珍貴的線索,還希望能夠互相溝通。」
趁著五條悟還沒開口,我趕緊搶答:「我明白了,如果後續還有什麼事請手機聯系。」
信息交換也做完了,現在時間也不算早了,我想我們也可以離開了。我們兩隊人馬離開的方向是相反的,我正欲背過身去,國木田卻出聲讓我停下了。
「一枝小姐。」
他客客氣氣的、以讓人舒適的安全距離來呼喚我。
我對五條悟說:「麻煩等我一下,五條先生。」
隨後我上前兩步,問國木田:「是方才有什麼事忘記交代了嗎?」
他似乎有短暫的糾結,最後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的塑封袋。托在手心裡朝我這邊遞了過來——是一只純白色的小海豹掛件。
「我記得你之前很想要這個。」他說,「是水族館的限量商品,只有特定期間才能拿到。抱歉,我們分明約好了時間,但是因為工作爽約了……」
國木田像是怕我拒收,他又說:「不是很貴重的東西。現在也可能過時了,但是……」
我感覺他似乎是生怕我不肯收下,於是不停強調這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不需要有負擔。國木田這種吃虧的說法,讓我不由得嘆了口氣:「……你怎麼盡說些對自己不利的台詞說?」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只飽滿的小海豹。心裡恍惚想的卻是:已經分手很久的前男友,突然送你你好久之前提到的想要的小掛件是什麼感覺?
我感覺自己是一塊劣質的牆壁,並不是均勻平整的,其中有那麼一塊脆弱的位置,只要有人找到了我的薄弱,稍微用一點力敲擊,就能將這塊被封鎖的密地徹底破防。
就好比這種純粹的感情,人只要感受到自己「似乎是被某個人放在心上」,就容易自毀城牆。
「謝謝。」我握緊不規則的小掛件,「……我很喜歡。」
「是嗎?那就好。」國木田也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那我們走了。」
這一次是他先轉頭了。
我還在原地,小掛件鼓起來的位置把我手指壓得疼我都沒感覺,看著他兩走出一小段路後,我才轉過身——就看見五條悟靠在磚牆旁,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
……他應該都聽到了吧。
我將小掛件收進口袋裡,佯裝無事的朝前走:「我們走吧,五條先生。」
「這樣就可以了嗎?」五條悟善解人意的看著二人離去的方向,詢問道:「你不准備和他再說些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已經錯過很久了,現在也未必是適合的,我心中的確有所波瀾,但不足以讓我從安全感十足的冰封之地重新踏出來接受春日的洗禮。
「所以,你剛才在桌上想說什麼?」五條悟說,「除了情報分享之外幾乎沒有講過話,低著頭一個人在思考、不、煩惱些什麼?」
我:「……為什麼你知道我有話想說?」我表現得太明顯了嗎?
五條悟理所當然的說:「這當然是因為我一直在注意著終裡啊~」
要是是平時,我還會就他這句話反駁一二,但現在是談正事的時候,我就直接說重點了:「是在今天的調查之後想到的。和被害人的共同點相關……」
「今天我們調查的星村圓香和白野麗子,她們均是社會關系簡單、畢業於同一所高校、以及都和『檜山』接觸過……這幾點,和我也是完全符合的,五條先生贊同吧?」
「事實的確如此。」他說,「然後呢?」
「還有就是時間。在美術教室聽完老師說的時間之後,我想起來受害者的遇害時間:星村圓香在12月1日,白野麗子是12月4日,而長谷川幸子是12月7日……如果凶手的作案時間是有規律的,那麼下一個受害者就會在12月10日出現——也就是今天。」
五條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方才吊兒郎當的模樣盡數收起。
「你是說——」
「下一個受害者,是我的可能性很高吧。」我將手揣進口袋裡,手指摩擦著塑料掛件上凸起的部分,夕幕已經落下,橙色又像是土色的光輝投在我前面的地磚上。
「也就是說,凶手可能會在今天來找我。」
這也只是猜想,未必是正確的,也可能凶手真正的目標不是我。但假使我就是凶手要下手的對像,趁著這個機會將他抓住,就能規避掉未來可能發生的其他案件。
「五條先生,我來做誘餌怎麼樣?」
第六十七章
「讓我來做誘餌吧。」
她小巧的下巴略微揚起, 耳鬢黑色的碎發因為她仰頭的動作向後顫動。
五條悟一字不發的看著終裡,她直率的提出這個高危險的方案後,又繼續對五條悟進行後續說明。
「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今天就是凶手對下一個受害者下手的日子。不能保證他同時多線檢測其他的備選目標, 也許我只是他預備目標之一——」
「如果我落單,給他制造一個合適的犯案環境,那麼他選擇我下手的可能性就是最高的。」
五條悟意外的是終裡突然平靜的提出這個計劃。
口氣平穩得如同在商量一件小事,根本不像是用自己的性命作為籌碼在向背後的犯人下戰書。
「要實行這個計劃, 必須我要配合你才行。」五條悟只問她說:「你有讓我答應你的自信嗎?」
「你不是還欠我一個請求嗎?」終裡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如果你不願意,就用這個請求吧。」
五條悟沒轍的用手捋了一把後頸的碎發——
「你這麼說, 是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吧。」
她點點頭。
「當然,我不是一點都不害怕的。」終裡嘴上說著,但臉上還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有她口中所說的畏懼, 她說:「只是考慮到現在的情況,這個機會我不想放過。與其接下來還要隨時防備著危險降臨,不如趁此機會把那人抓到。」
終裡主動選擇了要承擔風險的方法, 五條悟知道自己無權更改她的決定。但是他依舊希望終裡能慎重考慮這個選擇是否正確。
從私心上講,他肯定是不想接受這個方案的,但從效率上來說——有最強的隊友做保障,這就是最好的一條捷徑。
五條悟再次確定她的決心:「即使是用自己的安全做賭注也沒有關系?」
「嗯。」終裡的回答依舊果斷:「如果作戰成功了,就能避免出現更多的受害者。況且五條先生知道我多少也有些自保的手段——最差的情況下能保證自己生命無虞。」
(「最差的情況」嗎……)
那雙靈動的眼睛沒有錯過五條悟轉瞬即逝的微妙, 眸中所煥發的篤定和堅決的神光晴朗得如同皓月。終裡乘勝追擊, 補上關鍵性的一句決勝台詞——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五條先生。」
如果說台詞是菜肴, 那麼佐料就是終裡始終如一的笑容。
「我說啊……」五條悟有一種被反客為主的跌落感。
他兀自想著: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沒法從這雙眼睛上移開了。
(不, 也許是更早就開始了。)
思考起始的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與其去抽絲剝繭的探尋起源, 不如從現在開始的好好記住這種粗獷的、缺乏修飾的感情。
「唔——還真是讓人喜悅的信任啊。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只能說『好』了吧。」
她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絲毫看不出是要去做一件危險的大冒險。
「那就拜托您了。」
……
……
我很感謝五條悟答應了我粗糙的計劃,因為我不想錯失此次機會的。危險?我當然一清二楚,不過結合犯人的行動規則來說,我是有足夠的安全時間的——犯人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只是為了完成儀式,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我仍有許多的可操作空間。
首先要做的,是讓犯人認為我是適合下手的對像。
「五條先生,從這裡我們就『分開』吧。」我將我的計劃告訴他,「接下來我會一個人去超市買東西,然後去便利店買一人份的便當——當然,我會去堂吉訶德買東西,並且帶著這些能顯現出我是『孤身一人』的道具。」
我需要五條悟先去我家藏起來。
恰好今天也是拆穿他之前謊言的時候……
「我家的鑰匙,你根本沒搞丟吧?」我說,「你自己開門回去吧。」
「欸?被我丟到哪裡去了……」五條悟又開始裝不知道,然後在我如同拷問的視線之中,淡定自若的摸著自己的口袋,從上衣的口袋到褲子,最後打開制服,在內口袋找到了我家銀光閃閃的鑰匙。
並且還故作驚訝的「ho——」了一聲。
「原來在這裡啊!」
……什麼啊,竟然還隨身帶著在嗎?
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五條悟又像打開了開關,興奮的問我:「我藏在哪裡比較好?床底下?衣櫃裡?浴室的浴缸裡?哦哦,還有窗戶外面——」
我:「……每一個都很微妙。又不是偷情的時候被主人發現了,再說,我家的床底下你也塞不進去啊。」
「那就衣櫃裡?」五條悟說,「說起來偷情的時候被發現這種劇情,通常都是會躲到窗戶外面吧?」
我以『擔憂』的目光看去:「五條先生,會被樓下的路人看到當變態報警抓起來的。」
在這個無釐頭的小插曲過後,我和五條悟終於敲定好了所有細節。
接下來就是實施計劃了。
我們拉了一個小群,除了五條悟還有七海和伊地知。
五條悟美名其曰:「這之後的文書工作總要有個人來負責吧?」但我想倒霉的只可能是我或者伊地知前輩。
我們簡單說了下接下來要去做什麼——
【伊地知:真的沒有關系嗎……?還是太危險了吧?】
【七海:一枝小姐務必以自身安全作為第一目標。】
我打開了群內的視頻通話,將手機掛在脖子上,方便他們隨時掌握我現在的位置和身邊的情況。以防萬一,伊地知那邊也在錄屏留存證據。
竊聽器作為二手准備,我當然也是備好了的。
我先是去超市買了些日用品,為了不妨礙自己的行動,選的都是又輕又好提、看起來還很撐帶子的東西——比如衛生巾什麼的。然後又買了一份便利店的速食便當,接下來走進堂吉訶德,隨便買了點小東西。
一進去我就將掛在脖子上的手機舉在耳邊,裝作在和人打電話的樣子——畢竟上次來的時候我手機不是掛在身上的,我不知道凶手會不會注意到這件事,萬一他覺得我今天把手機掛在脖子上顯得反常,打草驚蛇了可就不好了。
他今天也在收銀。
「麻煩幫我結賬。」 我將小物件擺在他面前,趁著他結賬,我還抱怨了兩句:「上次在這裡買的行李箱質量真的很差,裝了一點東西就壞掉了,側邊完全合不上。」
檜山像是被我不饒人的模樣嚇到了,低聲囁嚅道:「但是其他的客人沒有反映過這個問題……」
「那你的意思說我運氣很差咯?」我故意蹙著眉頭,做出一副強忍著怒火的模樣,順便提起手中的東西——故意將那個單人便當露給他看,然後挽起了袖子,說:「你——」
我表現得像是被他的回復氣到了,但是又礙於周圍還有人於是不好意思朝他發怒的憋屈模樣。
檜山似乎是見我拘束,於是想繼續辯解,他說:「上次和您一起的那位先生不是也買了嗎?」
是的,上次我是和五條悟一起來的,而且我們一路都表現得過於親密,為了讓檜山覺得我是真的寡,真的安全系數低合適他下手。
我剛才就想好了台詞——
「提到這個我就更生氣了——」我把在BBS上看到的台詞淋漓盡致的運用了出來,試圖將一個形像鮮明的角色表現出來,「我男朋友幾十萬円的衣服就因為箱子突然開裂,全都掉了出來,他為了這個事和我鬧了半天,一直冷戰到現在都不肯和我見面。你還有臉提他?」
檜山表現得完全不像監控錄像裡那般平和,他只能不停的道歉,嘴上說著「對不起」、「真的太對不起了」……
無害得像一只食草動物。
最後,我不悅的拿走他找給我的零錢走了。
……
……
終裡說過她會去激怒檜山。
放在游戲裡,這種嘲諷行為就是在引仇恨——然而這是現實,的確會提高檜山選中她作為目標的幾率,但是同樣的,在遭到報復的時候可能會更加慘烈。
五條悟他們在屏幕裡看到終裡一路行至的軌跡,最後到了堂吉訶德。
去之前終裡對他說,不,准確的說是對其他群員們說:「為了打消檜山的戒心,我會對他說一些很出格的話。」
沒想到的是,在終裡的演技中呈現出來的小劇場是這麼的……嗯,特別。
和七海在一起的伊地知,一手扶著耳機,然後對著自己沉穩的同事吐槽:「七海先生。」
「嗯?」
「一枝小姐說的……絕對是五條先生吧?」
作為被五條悟使喚過很多次的伊地知,對他的襯衣價格可以說是很了解了。
「專心注意一枝小姐那邊的情況。」
伊地知:……七海先生絕對也是這麼想的!
另一側的五條悟,在聽完終裡的激情發言之後,摸著自己的下巴陷入復雜之中。
雖然被安上「男友」這個角色的感覺很不錯,但是這台詞結合起來……
就連五條悟也忍不住吐槽:「因為二十萬円的襯衣掉在地上就和女友吵架冷戰的男人未免也太惡心了吧?」
這絕對是終裡從BBS上看到的,對,就是那種「男朋友因為XXXX和我吵了一架,該不該分手」這種討論帖。
不知道「flag」為何物的五條悟,此刻正坐在終裡家臥室的那張床邊,聽完終裡的話後做了個決定。
事件解決之後,得告訴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什麼——
……要不要也去弄個限量版的小海豹掛件,告訴她自己是真的在追她?
第六十八章
檜山注視著對方離去的背影, 和身旁的同事找了個借口就從店裡離開了。為了不跟丟,他連衣服都沒換一件。好在他的目標拿著不少東西,又穿著雙看起來就不怎麼方便的鞋子, 速度一定是不快的。
他一跟出去,很快就找到了那職業裝打扮的女性。黑色的呢大衣將她的大腿完全蓋住, 然而在層層布料之下,檜山知道其中有一塊身體是殘缺的。
檜山注意到她, 是因為星村圓香。
在高校的文學社社團活動教室裡,有一張兩人的合照。她穿著制服的裙子, 能從照片中看出來假肢的部分。
星村圓香指著照片告訴他:「這是我引以為豪的前輩哦,雖然表情看起來不怎麼開朗……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性格。文字也很優美——是我很敬佩的人。」
檜山想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她的, 似乎是:「誒,是嗎?那真是很厲害的人啊,被你這麼推崇,我都有點想見見她了。」
說話時,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相片的邊緣, 也就是大腿的部分。
敏銳的察覺到了什麼, 星村圓香嬌俏的往他身上一靠,挽住檜山的手臂說:「可不許迷上學姐哦~」
檜山想——那是不可能的。
在對星村圓香實行完截肢和剜眼的行為之後,仍在血泊裡的他開始反思自己失敗的原因。
首先是自己的技藝不精,其次是下手的對像沒有成為「神女」的資質。
不,不如說後者才是重點,他認為星村圓香會死亡,只是因為無法通過神的篩選, 自己分明已經替她做過處理了, 但依舊沒能存活下來, 問題絕對不是在自己身上。
與此同時, 他也意識到一旦見過更好的、更接近於自己理想的成品,就沒法對自己加工過後的劣質品產生**了。
(還需要練習。)
(技藝變得更精湛之後,就去找她吧。)
所以,那道倩影在自己勉強若有似無的閃爍,如今化為現實的這一刻——
真是最高的幸福降臨。
……
……
檜山一路跟著她,感謝她是個無防備的女人。不過,他心中暗自甜美的想到——誰會想到自己正在被人一路尾隨自家中呢?這也不能怪她。
直至公寓樓下,那女人放下手提袋,在層層格格的郵箱欄尋找自己的郵件。檜山知道這是自己的好機會。
——跟著她一起上樓的機會。
為何檜山能夠平安無事的進入受害者家中,這和他的術式有關——他能夠通過術式,增強對方的情感,將好感無限放大,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所以星村圓香輕易的將他視為可以依賴的男友,自閉又敏感的白野麗子能夠輕易的將他放進門。
這種抽像的、影響感情和精神的術式當然不是無敵的。對方的精神越是脆弱,就越是容易得手。在剛才堂吉訶德裡,他記得這女人煩躁的對他進行抱怨投訴的模樣。
(怎麼看也不像是精神強悍的人,想要得手是很簡單的。)
於是檜山大大咧咧的喊了句:「那邊的小姐——」然後上前,順勢就攬住對方的肩。在這一瞬間,他明顯感受到了對方的抵觸。再下一秒,又感受到懷中的人稍微放松了些。
他明白,是自己的能力奏效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
「嗯。」
……
……
肩膀突然被人攬住,身體已經先腦子一步做出了反抗。雖然我早有了心理准備,但沒想過檜山會如此大膽,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他是否有什麼可以倚仗的能力?
腦海中像是海浪輕撫沙子,這些沙子鼓動的在我腦海中翻卷,攪得人頭腦發暈。我感受到一種外來的情感被人用注射器扎入我的腦中,這種情感的內容十分簡單和粗暴,那便是——你愛著眼前的這個人。
(我愛著這個人……)
我下意識的放棄了抵抗。
檜山似乎從我的動作中得到了放心,他得意的聲音盤旋在我頭頂:「我們一起回去吧?你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我幫你拿一點吧?」
我垂下頭,不好意思的「嗯」了一聲。
然而這種暗示並沒有在我腦中停留太久。就像是急性流感,旋風一般的襲來,很快又被重新驅逐出境了。
(……這是什麼心理暗示嗎?)
我意識到這大概就是檜山的底牌,他的能力,或者說是術式,大約是精神相關的。先前的幾位受害者十有**就是中了這招,才會毫不戒備的引狼入室。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假扮被他的能力控制住。
(也就是扮演他的愛慕者嗎……)
雖然來之前就知道少不了要與犯人虛與委蛇,但沒想到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犧牲太大了,我要申請獎金補貼一下。
檜山得寸進尺的走在我身邊,親密的攬著我的肩膀。沒了催眠的我下意識的就一抖胳膊,下一秒我才意識到我這行為不妥,拒絕他的親密只會讓他心生疑惑。
在檜山戒備之前,我趕緊演戲圓場自救。
「……你這人真是的!」我用讓自己都覺得嗲得惡心的聲音嬌聲抱怨,「一個星期不見人影,一見面就動手動腳的,輕浮!討厭鬼!」
檜山臉上有一點尷尬。然而很快他就調整好了,上來又要靠近我。
「好了好了,我這邊也很忙……不可能每天都來看你啊,別和我鬧脾氣了,你都多大的人了,嗯?」
檜山自然得就像我們的確是一對戀愛中的小情侶,而我就是那個聒噪的小女友。我很高興能把他騙過去,但心裡也希望這惡心的鬧劇趕緊結束。
因為真的太惡心了。
見檜山還一副要上來親近的模樣,我就繼續用「無理取鬧發脾氣」這招躲開了——
「笨蛋!」我把頭扭過去,然後把手裡的東西都甩給他,「給我提著!」
「哎,好,好。這麼做你就不生氣了吧?」
檜山似乎對這個虛假的男友角色樂在其中,真的幫我提起手裡的提袋。然後作勢就要一起上樓。
不過,檜山的能力看來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厲害。
看他現在完全配合我自己捏造的男友設定來演戲,就證明他只能改變我對他的親密度,但無法給我植入他自己捏造的虛假記憶,也就是說全靠受害者自己腦補理想狀態。
上樓之後,我一邊往鑰匙孔裡插鑰匙,一邊還問他:「對了,你今晚吃點什麼嗎?」
檜山略微驚訝的說:「我看你買了便當。」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便當當然只夠我一個人吃啊,你是笨蛋嗎?你要是吃東西我就另外給你做一份。」
本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竟然猶豫了。我只好繼續露出破綻,背朝他開門走了進去。
這會兒五條悟應該是藏在我家衣櫃或者浴室裡。
……你別說,這場景的確有點像電視劇裡的捉奸現場。
在我進門之後,檜山才裝模作樣的拋出一句:「不用了,你工作已經很辛苦了,我也不是很餓。」
「哦?那你自己看電視吧。我要去換衣服了。」
我剛走進臥室,檜山就跟了進來。
我不太高興的責罵他:「干嘛啦——換衣服你也要看嗎?」
然而檜山竟是一臉平靜的在我後面闔上了門。
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方才興致勃勃的陪我演戲時的神采,變成了滿是盤算的目光。
「——你聽說過名為『久延毘古』的神明嗎?如果沒聽說過也沒關系,還有一種更通俗的說法『知曉萬物的智慧之神』。」
看來是終於要進入正題了。
……
……
終裡有一個百葉窗格子式的衣櫃,之前被五條悟不小心把其中的一層給弄斷了,如今那一處比別的位置縫隙更大,也正好方便了五條悟看著臥室內的情況。
「從衣櫃到床的距離,對你來說近乎於無吧?」計劃開始前,終裡這麼問過他。
「這個距離完全OK——對我來說和瞬間移動過去救援沒有區別。」五條悟信誓旦旦的朝她保證。
他們計劃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矛盾的,五條悟傾向於將檜山引來之後就直接捉住他。終裡沒有贊同,而是給出了自己的想法。
「檜山如果直接自殺呢?」她說,「我們沒法對狂熱的信徒的精神狀況做出合適的判斷,至少也要從他嘴裡撬出來一點信息再說。」
「更何況——」說到這裡時,她停頓了。
在長達幾秒的沉默之後,五條悟意識到終裡一定是在做一個很難言之於口的決定。
「更何況什麼?」
終裡嘆了口氣,說:「我……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去說這些,但是……被他殺死的那幾個女孩都是在活生生被他切下腿,剜去眼睛,忍受了非人的痛苦之後才斷氣的。我之前問過伊地知先生,像他這樣觸犯條例的詛咒師,被處死也是理所當然,可是——」
「我不希望他死得太輕松。」
說這些話似乎要了她不少勇氣,五條悟這才想起終裡前不久還真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守法好公民,唯一一次直面生和死,還全是和自己的雙親有關。
看著她耷拉下來的腦袋,五條悟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他伸出手蓋在終裡的頭頂,仗著自己個子高,將她頭頂柔軟的發絲揉了個蓬蓬亂。
在終裡喊他的名字抱怨之前,五條悟以飛揚著自信的笑容,將她的不安全部斬斷。
「別擺出一副這麼嚴肅的表情嘛,臉會變難看的——」
「不用操心太多,這之後的事交給我吧。」
第六十九章
「你知道名為久延毘古的神明嗎?」
檜山站在我面前, 雙手負在身後。
我擺出困惑的模樣,問他:「突然說這個做什麼?我不知道啦。還有,我在換衣服, 你出去——」
檜山則是自顧自的說道:「久延毘古是全知全能的智慧之神,祂通曉萬物,盡知世事,也有一說, 他是連接人和非人生物的橋梁——不過, 這並沒有詳細的記載, 只是後人們推測的。但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推測, 是因為野史記錄中,出現過好些被賦予『智慧之神』身份的——人類。」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補充道:「而且幾乎都是女性。」
「看來那個什麼神很喜歡女人?」我粗魯的冷哼一聲, 做出抓起衣服就要往他身上丟的架勢。
心裡卻是防著檜山是否還帶著武器、或者其他殺傷力工具。如果是武器還好,我的能力多少有用武之地, 萬一是□□之類使人喪失戰鬥能力的工具,就比較麻煩了。
這時候在旁邊暗處的五條悟給了我不少安全感。
之前我說信任他並非只是給他戴帽子,我的確對他的強大抱有信任, 但我也知道絕不可以就此放下心來, 自己也要時刻保持警惕。
檜山還在繼續說明, 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他的「儀式」所需要的一環。
「並且,那些女性身邊會有侍奉她的『神使』——」他略一停頓,繼續說:「你不認為這是很浪漫的事情嗎?」
「……什麼浪漫?」
我感覺檜山的行為和我想像中有了一些偏差。
他說到現在, 給我感覺更像是……這是他的個人願望,並不是背後有其他團隊。但這個願望是否是他自己萌生的, 又或者是被有心之人引導的呢?
是背後有人希望制造這麼一個「神女」, 然後借著檜山的手來做實驗嗎?
從檜山一路大大咧咧, 根本不畏懼被攝像機拍到來看,有這個可能也說不定。
我佯裝鎮定,問他:「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難不成這是什麼新上映的電影?」
「不不。」檜山攤開手,掌心空白無所物,他說,「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忘記告訴你了——記載中,那些神女無一例外是『只眼只腳』,再加上古代並不如同現代有發達的科技,能夠用醫療和科學的手段補充『義肢』和『義眼』,所以為了侍奉行動不便的她們,『神使』多半是靈巧、有力氣的男性——」
他浮上一抹微笑:「再加上神女因為身體的殘缺和地位的特殊,大多數都是終生不婚的。同樣是將一生奉獻給神女的神使,對她們來說簡直是類似『丈夫』的存在。」
「……越來越搞不懂你在說什麼了。」
我嘴上說著,心想總算搞明白了他的動機。
「很快你就會明白了。」檜山朝前面走了幾步。我心裡想著「來了」,然後坐到床上。
我問他:「明白什麼?」
「為了讓你成為更好的女性,我要對你做一些加工才行。」檜山微笑著從口袋裡取出一雙皮手套戴上,他說:「你已經有一半接近完美了,所以,很快就能讓你變成更完美的女性了——這麼一來,智慧之神必定會降臨在你身上。」
「而我會成為侍奉你的神使。」
「……什麼意思?」我聲音中帶著顫抖,「那什麼智慧之神,就是你說的只有一只腳一只眼睛……」
「你還多了一只眼睛呢。」他可惜的說,「很快就好了。」
我把床上的枕頭往他身上一扔,然後翻過床,從床頭櫃取出一把水果刀指著他。慌亂的喊道:「你不要過來!」
檜山完全沒把我的動作放在眼裡,在他看來我自己跑到死角對他來說是更方便的。他連步伐的頻率都沒改變,緩緩朝我走來,甚至安慰道:「放心,我的動作很熟練。」
我想著話題已經拋到面前了,於是我滿臉恐懼的說:「難、難道前幾天報紙上的那些把女性的腿截掉、眼睛挖出來的案子……都是你做的?!」
「真失禮,我只是想讓她們變得更完美而已。很快也會讓你變得完美的。」
「你這個瘋子!變態!那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學妹——」
「我可要多謝謝她們。尤其是星村,沒想到那個女人真的能看見咒靈……但是智慧之神也許是不想降臨在陪酒女身上吧,所以失敗了。不過也是,智慧之神怎麼會喜歡庸脂俗粉,所以我才選到了白野,然而又失敗了……」
「這一次,我好好反思過了。」此時,我在牆角,而檜山已經到了我的面前,面對我拿刀尖對著他的行為毫無反應,而是繼續抱怨起來他失敗的經驗:「我想,是因為白野太脆弱了吧?雖然才華橫溢,但是見到咒靈就精神失常……果然也不行啊。」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那又關我什麼事?」
我費力的擠出兩滴眼淚,帶著哭腔朝他大喊。
他竟然用手握住水果刀的刀尖,根本不擔心自己會受傷。
「在社團活動室的照片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最合適的對像——擁有才華、又少了一條腿、再加上精神又足夠穩定強大……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失敗了。」
……就為了這麼無聊的事情。
把人命當成什麼了?那些死去的孩子對他來說是可以當成陶土、泥巴一樣隨意修改的對像嗎?
我聲音冷了下來:「你這家伙還真是——」
「無藥可救了,對吧?」
五條悟低壓的聲音從他背後出現,發動了術式——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做些讓人不爽的事情,現在也該好好回敬你了。」
……
……
在五條悟制服住檜山之後,不到五分鐘,就有一伙工作人員敲響了我的家門。
「哦哦,來了來了。」五條悟看起來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他打開門,讓拿著專業工具的工作人員進來,他們立刻開始對現場進行處理。
「接下來的工作就交給你們了。」五條悟拍著手說:「好了好了,快點快點,我們還要休息——」
這些人我想早就提前就位了,不然怎麼解釋不到五分鐘就像蘑菇一樣冒了出來?
看著一個個跑到我房間裡來收拾現場的陌生的面孔,我不禁轉頭看向五條悟。我沒有時間也沒有權力去安排這些,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是五條悟做主的。
「五條先生……」我想問他,但是沒想好怎麼開口。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什麼都沒安排吧?」五條悟說,「雖然我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他逃跑,但是後續的現場處理、急救人員的配備,等到事情解決之後再來安排就太花時間了,你也想好好休息吧?」
從和檜山周旋的緊張氣氛中脫身,我也寬下心來,看著五條悟開朗的表情,誠懇的贊美了一句:「今天的五條先生,格外靠譜呢。」
五條悟對我的說法不太贊同:「我平時也很可靠嘛,不只是今天。」
我還在牆角,站著有點累了,於是坐到了旁邊的床頭櫃上。
「沒有受傷吧?」他問。
事情告一段落,我也松了口氣。
「托您的福,我很安全。」
五條悟本來是手插在口袋裡的,他見我放松的坐下了,也走了過來。我們就這麼窩在房間的一隅,看著來往工作的、處理現場的人員。這個角落將我們徹底與那個世界隔開了。
我本是坐著,開始感覺有些冷了,我將一條腿抬起來蜷縮著,然後抱著那條腿,將自己縮起來。
「冷嗎?」
「有一點。」我說,「但是衣櫃在另一側,過去不太方便。」
「那你穿我的吧。」五條悟沒說什麼,很干脆的把自己的外套丟給我,他將衣服丟給我時,高高的揚起手,在襯衣的袖口我看見了自己送他的袖扣。
(……他竟然還戴著啊。)
(他好像也沒問過我這件事。)
披上他的衣服後我才注意到,由於他剛才躲在衣櫃裡,衣服上竟然沾上了我家衣櫃裡清新劑的味道。
五條悟在我穿上衣服後,又低下頭湊了過來。
他近距離的貼過來,我就下意識的身子後傾,很快就抵在了牆壁上,不能再往後了。
「做什……啊。」
眼角的位置被他的手指覆蓋住,然後稍微擦拭,我才發現那塊濕漉漉的。想起來是方才在檜山面前演戲時生生擠了幾滴眼淚出來,然而一時沒那麼容易止住,臉上留過淚眼的位置有點干澀,大概也發紅了。
還有五條悟,他擦眼淚的動作也太重了,不知道下手輕點嗎?
發澀的皮膚被他的動作弄得干疼,我「嘶——」了一聲。
在我吸一口涼氣之後,他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我本以為他會收手,結果他只是轉為了更輕的動作,如果說方才的動作因為粗糙而不會讓我想太多,那麼現在……
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有點太曖昧了。
我伸出手,用自己主動擦眼淚這個動作來將他的動作中止。見五條悟收回了手,我才停下。
他問我:「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檜山會怎麼樣?」
「移交高層處理吧。」他輕飄飄的說,「不會讓他輕輕松松的就死掉的,安心吧。」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任性的請求,不過我不是說這個。」
「還有什麼其他的事?」
「關於第三個受害者。檜山只承認了前兩起案子,絕口不提長谷川幸子,而且按照他的篩選標准來說……長谷川幸子並不符合他的目標。」想到五條悟之前說到殘穢的事,我想和他再確認一次:「只有長谷川幸子的現場,沒有發現任何的痕跡對吧?」
不等他回答,我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繼續推理:「而且只有長谷川幸子的現場有明顯反抗過的痕跡,如果檜山的能力是能夠控制對方的精神,那麼長谷川幸子怎麼會反抗?」
五條悟:「這不能作為參考,你不也沒有被他的能力影響嗎?這類能力絕對是有限制的,並且被控制人的意念越強大,就越容易擺脫控制。」
我苦笑道:「……我也並不是第一時間就擺脫了他的影響啊,我其實……」
「等等。」五條悟打斷我,我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已經把眼罩摘下來了,碧透的雙目同我相對,聲音甚至有點煩悶——
「所以,你剛才是真的把他當成你的『男朋友』?」
……
……
當時的情況,五條悟在耳機裡聽得清清楚楚,他只以為終裡是在配合檜山演戲,如今被終裡這麼一說他才想起來——終裡是怎麼知道檜山的能力的?當然是已經中招了之後才知道的。
終裡卻像是根本沒注意到五條悟的異樣,她回憶起先前的場景,把臉埋在五條悟那件寬松制服的衣領裡,似乎是覺得有點丟人,聲音都弱了下去——
「嗯……一開始我被他的能力影響了有好幾秒,之後才清醒過來。」說完,她秀眉蹙起,描述那時的感受,「就是腦子裡不停的有一個聲音傳來。」
五條悟有種不好的預感:「什麼樣的聲音?」
「我想想,好像是『你深愛著這個人』——這樣的聲音吧。不停的響了好幾秒,然後又消失了,消失的時候我就明白是檜山的能力失效了。雖然不知道他的能力為什麼對我沒有他太大的影響,但對我來說也是好事,接下來只要裝作他是我的男朋友,用演技把他糊弄過去——」
想到這裡,終裡不太高興的嘆了口氣:「檜山一上來就把我肩膀一攬,我嚇了一跳,差點就跳開了,還好忍住了。」
說道這裡,她甚至有一絲小小的得意。
五條悟的衣服太寬大,她索性就不把手從袖子裡伸出來,讓袖子前面松垮垮的垂著,她說:「然後我就繼續配合他,讓他放松警惕。」
五條悟語氣古怪,反問她:「他不會一路都攬著你吧?」
「沒有。」終裡無聊的揮了揮袖子,「就算是演戲,我也不太喜歡這樣……」
「我也不喜歡。」五條悟表示贊同。
終裡一滯。
然後她點點頭,回答說:「五條先生是不喜歡這種為了工作而強迫自己的行為對吧?但是五條先生很強大,應該不需要像我一樣用這種迂回的方式。」
五條悟明白她誤解了。
但是……
(她剛才停頓了吧?)
(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意思,還是知道了,故意選擇了別的回答方式來避開我?)
一想到有被對方主動避開的可能,他就本能的感到不愉快。
「我說的『不喜歡』,可不是這件事啊。」
終裡抬眸望向身旁的青年,反射著燈光的眸中略微不解,「除此之外,五條先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唔,我不滿意的事情啊——」五條悟勾起笑容,舉起手來,將修長的食指立在二人中間,「那當然是檜山擅自觸碰你、試圖侵犯你的精神、篡改你的情感,還恬不知恥的以『男友』的身份自居的一切行為啦。」
在他的發言過後,終裡有短暫的愣神。
下一秒她就繃緊唇線,欲言又止的咬住下唇。剛才還在輕快、可愛的描述自己在案件中的高光表現,而五條悟的話就像是將這一切給終結了,她又再度變成了那個冷淡的人偶。
五條悟充滿暗示的發言,是她最討厭的模棱兩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五條悟也收起了動作,直接說道:「簡單的說——我正在追求你。所以對檜山的行為感到萬分不悅。」
本以為她的表情會有所松動,然而只見得那雙水色的雙眸變得愈發晦暗,眼角由於自己剛才不知輕重的擦拭還泛著微紅。
五條悟足足等了好幾秒,才聽見她的聲音:
「……五條先生,這是什麼新的捉弄人的方式嗎?」
第七十章
五條悟的話在我心中掀起了史無前例的波濤駭浪。
程度堪比我對他萌發愛情的那一刻。
但感情萌生之處, 是開天辟地、欣欣向榮的氛圍。如今早就是殘垣斷壁的廢墟,即使被波濤卷入,沉沒海底也是沒關系的。
我微笑著對他說:「如果不是新的整人方式……難道說是因為我表現得很不舒服, 所以是想和我開個玩笑, 活躍一下氣氛?」
「不是。」五條悟不像平時那樣每個字都踩在雲裡的時候, 還真有幾分嚴肅唬人, 「我是認真的。」
認真的?
「……總覺得很不搭啊。」我呢喃道。
五條悟根本不在乎後面還有人, 他躬下身來, 幾乎鼻尖要和我碰到一起,距離已經是間不容發,他問我:「哪裡不搭?」
我別開頭:「從五條先生口中說自己要追求人什麼的……『追求』這個詞就感覺和你很不搭。」
五條悟又湊過來, 強行要和我面對面:「……什麼意思?嗯, 不過的確都是別人主動追求我, 但是這也不代表我就能反向出擊吧?」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伸手擋在我們二人中間。准確的說, 是用我的手心朝著他那邊。然後說我自己的真實想法:「我只是覺得, 五條先生不會去追求什麼人。」
就連現在,我也堅定的相信他只是在隨口說說。
或者說, 只是不怎麼走心的去「追求」罷了。
五條悟對我的回答強烈的表示不滿:「這不是由你來判定的吧?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我根本不怵他, 誠實的說:「這只是我的個人感受罷了,如果讓您感到冒犯了……抱歉, 我下次不會說這些了。」
然而五條悟還是不肯抽身, 非要和我保持這個尷尬的距離。
我只好客氣的對他提出請求:「……能麻煩您往後退一點嗎?」
「不——要——」他說話的時候故意把嘴巴張得圓圓的。
我感覺這個姿勢很糟糕, 而且背後還有人,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這邊。
「我還有事要做, 您這樣我不能出去。」
五條悟眉毛一挑:「什麼事?」
我咬牙切齒的擠出一句:「……上廁所。」
然後趁著他無語, 從櫃子上跳下來, 把臉埋進衣服就跑——哦,對了,這衣服還是他的。我趕緊把衣服脫下來丟到床上,出臥室前還對他喊了一句:「謝謝您的衣服。」
我走進浴室裡,把門鎖上,背對著門坐下了。
我又不是傻子,不至於連五條悟那種□□裸的暗示我都聽不出來,也就是因為聽出來了才感覺不敢相信——每一個音節都不敢相信。
正式因為我相信五條悟不是在感情上也輕佻到無藥可救的人,所以最近他的態度讓我感受到了不安。
故意追著我跑到我家、非要和我買同款的行李箱……直到這裡我還都能解釋成是他被我下了臉之後的隨性行為。
而這之後他的幾次示好,又讓我差點懷疑他對我是特別的,懷疑他想挽回我們之間的關系。
然而五條悟示好的方式總是不太對。
這也讓我看清了另一件事——在這之前,他大概根本沒有好好看過我吧?
用自以為我會喜歡的方式來向我示好,其實根本是無用功。一次次的,讓我不生氣起來,這生氣並不是針對他,是針對曾經的自己。
並且我也更加篤定了——
五條悟根本不喜歡我,只是很難接受我們之間的關系突然改變,想重回之前罷了。
所以這一次所謂的追求宣言,我也不會當真的。
大約只是心血來潮的玩笑話,過幾天興頭過去,一切就會歸於平靜了。
我沒必要去賭。
……
……
等到這邊清理完了,我也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剛才在浴室裡洗了把臉,旁邊的頭發絲也帶著打濕了些。
五條悟就坐在沙發上,然後問我:「什麼時候走?」
「去哪裡?」
「回高專。」
「為什麼——」
「按照你的說法,長谷川幸子的死亡不是由檜山造成的,那麼犯人仍然在逃。你依然是犯人的第一挑選對像。」五條悟沒忘記我剛才的話,他說:「回去吧。」
我:「……我知道了。」
五條悟主動幫我把剛才換衣服時丟下的外套遞了過來。我開始轉移口袋裡的東西,才發現手機因為開著直播已經快沒多少電了,五條悟說:「我幫你斷掉了直播。」
「謝謝……你知道我的手機密碼?」
「知道啊。」
我點了點頭:「好的,我會改掉的。」
五條悟:「……」
我拿起車鑰匙放在手心裡:「走吧。」
回到高專之後我就回房間休息了,五條悟沒跟過來。
看來我對他說的話還是起到了作用,我將外套扔到床邊,打算好好休息。
「真頭疼。」
五條悟今天這麼一搞,之前打算用玩游戲贏來機會讓他陪我去漂頭發就要泡湯了。
要不就在亞馬遜上買了自己回來弄吧?醜就醜了……
我打了個哈欠,身體已經被積攢的疲憊折騰得無力了,處理一下手機上的信息,我就去洗澡好了。
……
……
高專這邊,七海已經走了。
伊地知關掉了錄屏之後正在看回放,因為他心知肚明——最後的文書工作大部分肯定會落到他頭上。這次終裡主動承擔了重要任務,他對自己接下來要負責的文字工作也不會有所怨言。
畢竟有人在承擔著更大的風險。
伊地知打算趁著現在記憶還清晰,先做一份草稿出來。
順帶一提,高專和事件現場的距離,竊聽器傳不了,所以伊地知手裡的只有直播錄屏。
「到這裡應該就差不多了。」
他是慢慢聽的,一邊看回放,一邊敲打文字,時不時還在旁邊手寫一下重要節點。
到後來手機被收進口袋裡,只能靠聽聲音來判斷發生了什麼。
在終裡的演技之下,檜山的確坦白了不少事情。
視頻到最後,檜山被成功制服後,還有一大段黑屏進度條。
「咦?後面還有嗎?」
到這裡他就已經沒聽了,只是開著錄屏去安排現場工作而已,錄屏一直錄到那邊關掉直播——為了不漏過其他的信息,伊地知繼續開始聽。
然後越聽發現……
越不對頭。
(太、太刺激了吧?)
(那兩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
仿佛在看電視劇,根本停不下來。
人的好奇心、八卦心和對危險的警惕同時作響,另一方面他又僥幸的認為不會被發現。
直到聽完這二人的一段對白後,視頻又沉默了,他屏住呼吸,想知道還會不會發生什麼,就聽見五條悟的聲音終結了一切。
「啊,直播竟然還沒關掉嗎……」
然後直播就斷掉了,看來是被他關掉了。
與五條悟的終結詞同時響起的,還有辦公室的門「唰——」的被人拉開的巨響。
「伊地知——」
五條悟竟然大晚上的又過來了。
坐在凳子上的伊地知後背一抖,就像是上課開小差被教導主任抓了個正著那麼恐怖。
「這麼心虛做什麼?你不會在偷偷干什麼壞事吧?」五條悟沒錯過他的小動作。
他大步上前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伊地知在此期間手忙腳亂的切掉電腦的後台,然而五條悟拖動凳子上前,搶過鼠標就開始點屏幕。
伊地知:「!」
五條悟:「啊。」
五條悟轉過頭,即使戴著眼罩,伊地知也能從這位前輩的嘴角弧度感受到危險正在靠近——
(這個笑容的弧度,大概和自己接下來受難時的苦痛程度成對比吧……永別了,這個世界……)
可是他真的很好奇,這兩人一開始表現得沒那麼親密,結果私底下又被自己撞見……那個,應該算是**吧?起初伊地知還以為是撞破了職場地下情,沒想到情況又急轉直下,到了今天又成了——
(所以根本沒有在交往嗎???)
看著五條悟璀璨的笑容和意味深長的「哦——」的表情,伊地知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伊地知:……我不會被滅口吧。
「……請、請至少讓我寫下遺書。」
五條悟:「我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伊地知:「……不,不是打算滅口嗎?」
五條悟:「如果你還打算繼續用這個說話方式,我可以親自讓你體驗生不如死。」
伊地知聲音陡然拔高:「十、十分抱歉!」
就在伊地知頭也不敢抬的氣氛之中,五條悟轉動著椅子,到他一米開外的距離。
「既然聽到了,干脆就來為我做點貢獻吧。」他說。
伊地知一時間沒有理解五條悟的話中所謂的「貢獻」是什麼。
他說:「請問是……?」
「吶——現在的狀況,我要怎麼做比較好?」
聽到五條悟向自己詢問意見,伊地知一個激靈,下意識的說:「『怎麼做』是說……?」
「什麼都可以。」五條悟說著,自己開始天馬行空的舉例起來:「送花給她?或者衣服?化妝品?鑽石?」
伊地知聽著五條悟越說越離譜,考慮到對方如果因為被一枝拒絕肯定會連帶著自己遭殃,於是趕緊讓他剎住車,說:「五條先生,這樣她搞不好會……更生氣,會覺得你根本就不認真。」
五條悟想了下,承認伊地知說的是對的。
他想起自己之前送DVD的行為就完全沒落得好,最後甚至感覺被人丟到了棉花堆裡。
他說:「那你說要怎麼做?」
「追求女孩子的話……送就要送對方喜歡的東西吧?」伊地知的求生欲讓他腦子轉得飛快:「送喜歡的東西,證明有特意打聽過對方的喜好,可以讓對方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你很在意她。」
五條悟想起終裡拿到那個便宜的塑料小掛件時,分明是心有所動的,即使那只是個幾百円的小飾品。
五條悟想:也就是說我也要做到那個程度。
伊地知生怕他說得不夠明白,開始詳細解釋:「雖然我沒有談戀愛,但是也多少知道一些。所謂戀愛,是要建立在彼此喜歡的前提上吧?」
伊地知當然沒膽子問五條悟「您喜歡她嗎」,所以自動跳過了這個環節,繼續說:「只有讓對方覺得『您對她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才行……所以、那個……」
說到這裡,他本來是想看看五條悟的反應再說的,然而見五條悟沉默,伊地知感覺時間更加難熬了。
他怕被這位瘟神像擠牙膏一樣一點點的逼供,所以他大膽的選擇直接切入根本。
伊地知:「那個、五條先生……我大膽的說一句,我認為一枝小姐是對您缺乏信任。」
五條悟一手敲打著桌子。
「這種事情我也知道。」
伊地知:不,您看起來就不知道,知道的話能變成這樣嗎?
但是為了自己今後的平靜生活,他還是說:「首先,要讓一枝小姐相信您是真的在追求她才行……」
五條悟:「我明白了。」
伊地知很想問「你是真的明白了嗎?」,但是他又沒膽子問,他只希望五條悟是真的明白了,別再來折騰他了。
「不,應該不止這些。」五條悟想了想,但是他沒有抓住靈感。
他想到終裡在本子上用力的塗掉那些字,沉默的將禮物送到自己的抽屜裡——分明有兩份禮物,為什麼這一份不當面一起交給他?
(除了「信任危機」,一定還有什麼別的原因……)
伊地知頭更大了,他一點也不希望還有別的問題。
就在這時,耳機裡傳來窸窸窣窣的水聲……就像是……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趕緊取下耳機,對五條悟說:「五條先生,一枝小姐衣服的竊聽器還沒取下來嗎?」
五條悟剛想說不知道,然後他想到:伊地知是怎麼知道的?
在五條悟的眼神過來之前,後者先坦白了,甚至求生欲強烈的把耳機交了過來。
「……我聽到了水聲,大、大概是在……」
五條悟抓起耳機放進口袋裡,接上了伊地知的話:「洗澡。」
他直接起身把凳子用膝蓋撞開,走了。
第七十一章
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 我神清氣爽的從浴室裡出來,本來已經打算直接撲進床裡享受舒適的柔軟,卻被敲門聲給打斷了。
「誰?」我只好抓起睡衣披上, 然後走到門前。
這個時間, 又是女生宿舍……不會是五條悟吧?
我的預感成真了,五條悟在門口喊道——
「是我哦~」
我沒開門, 只問他:「有什麼事嗎?」
「不開門嗎?」
還好隔著門,否則我古怪的表情被他看到肯定要吐槽的。我吸了一口氣, 譴責了他的行為:「五條先生,再怎麼說這也是女生宿舍, 更何況不只是我,你的學生也住在這裡住……」
不按常理出牌的五條悟則是貼著門直接告訴我他來的原因。
「你的竊聽器沒取下來。」
我一愣。
然後衝進浴室裡,在放衣服的簍子裡找到我的西裝外套,一摸口袋, 果然還在裡面。
我尷尬的走到門邊,打開門, 看著笑眯眯的五條悟, 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他。我僵硬的表情略有緩和,對他說:「……謝謝, 但是你給我打電話說這件事也可以的。」
他接下後也扔進口袋裡, 然後說:「我可不是為了回收這東西來的。」
我感覺不妙, 心裡想現在就把門關上,可他剛幫了我,這麼做又太不近人情了, 抓住我由於的空隙, 五條悟說:「我也不是為了讓你謝謝我才來的。」
我:……他明明是做了件好事, 但為什麼讓我怪想揍他的?可惜從武力值來講, 我這輩子沒機會揍到他,只能想想。
「那是還有什麼別的事嗎?」我耐著性子問他:「是工作上的事?」
「不不不,想故意把話題往別的地方引可行不通。」五條悟很自覺的將肩膀抵在門框上,沒有離開的打算,但他這次很規矩,看上去也沒有要我行我素的進門的打算。
「我說過的吧?我在追求終裡,所以只是想來看看你而已,不行嗎?」
我感覺眉心都在疼了,說道:「……您又在說這種話了,再說考慮到時間和地點,並不合適。」
「那時間和地點你來定。」他依然充滿自我主義風格的回答,「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我還是忍不住諷了他一句:「您分明是個大忙人,以前不是也每天都在忙嗎?」
五條悟就像根本沒聽出來我的言外之意,他那股向前看的大無畏精神實在是可敬,他說:「現在只要終裡找我,我就有時間——就算沒有,也能騰出來。」
我語重心長的說道:「那可不行啊,需要您的地方還有很多,如果為了我而浪費您寶貴的時間,我不就成了咒術界的罪人嗎?您是想讓我羞憤而死嗎?」
五條悟無師自通的雷區蹦迪這件事讓我深刻意識到,他是個很容易在不經意間惹人生氣的家伙,如果和他認真你就輸了。
最好的方法當然是——無視。
雖然看起來很可憐,但也只能這樣了。
更何況……
「好了,玩笑話也到此為止吧。我很累了,想要休息。」我委婉的趕客,「竊聽器的事謝謝你,沒有別的事今天就這樣吧。」
五條悟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我的疲憊不是作假,他一定也看得出來,又不是誰都像他一樣體力旺盛的。
所以他點了點頭,說:「那明天見——」
我心想著終於走了,就要把門關上,結果五條悟又一手握著門攔下,然後探出Q版的小腦袋,說:「晚安哦~」
「……晚安。」
累死我了。
……
……
我走出宿舍,就看見門旁被人放了東西:格紋的墊紙鋪在地上防灰,上面放著一盒牛奶和一小包吐司。除此之外,旁邊還站著一位身長一米九的可疑男子。
「可疑男子」清爽的朝我說:「早上好——」
然後從口袋裡取出兩瓶醬,問我:「水果醬和花生醬你喜歡哪個?順便一提是三種水果口味的綜合果醬,清爽的早晨配上果醬簡直是完美~」
這算是夾帶私貨了吧?
感覺一大早太陽穴就開始疼了,今天一定風水不好,我閉著眼睛問他:「所以,這是什麼?」
「無論怎麼看都是愛心滿滿的早餐啊。」
我:您對愛心早餐的要求是否也太粗糙了點?
可是轉念一想,難道我還指望五條悟會親自下廚給我做吃的?他不是不會做,但就是感覺……他不會那麼做。
「好吧……那麼為什麼是這個,嗯,牛奶和吐司?」
「你不喜歡嗎?」
「……也不是不喜歡,就是……」為什麼是這個?
「昨天早上。」五條悟說,「你說天氣很合適吃面包,今天和昨天的天氣相差沒有分毫。」五條悟說得太篤定了,我都懷疑他真的信了我的鬼扯。
我想了幾秒,還是決定殘酷的戳穿真相,我說:「那只是因為昨天早上五條先生一直纏著我,我隨口說的托辭。」
五條悟:「所以你不喜歡吃這個嗎?」
我:「不喜歡。」
五條悟像是絲毫沒受到打擊,竟然又湊上來說:「那終裡喜歡吃什麼食物?告訴我吧?」
我差點就說出口了,但是猛地回過神來——他這一系列動作不會是故意的吧?
就為了搞明白我喜歡的食物?
五條悟:「終裡不告訴我的話,我就只能按天氣來選擇早餐的食物……唔,要不先買上幾箱牛奶呢?」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無邪的笑臉,心中罵了起來:這是威脅吧?先不提我接不接受的問題,如果以後每天都是晴天,那我豈不是門口天天都要被他放牛奶和面包?這是什麼小動物捕獲用的陷阱嗎??
我十分不情願的說:「……我喜歡吃和食。」
五條悟「哦哦」的點了點頭,又說:「具體呢?和食的範圍太大了?」
「魚。」
「哪種魚?」
「哪種都可以!」我怕五條悟還要用這個方式繼續問,索性我自己說完算了:「除此之外,不喜歡太甜的食物,不喜歡奶油太多的東西。」我一口氣說完之後,問他:「可以了嗎?」
「我知道了。」五條悟自信滿滿的露出笑容,「今晚我們去吃高級料理吧?」
我:……
忍住。
不能打。
是上司。
我只能微笑著,飽含善意的看著他——
「您……工作很閑嗎?」
最後,我還是拿起了五條悟給的早餐,不是因為我心軟也不是別的,是因為這混蛋說你不吃就只能丟掉了,而且他說:「以後我也會送的,終裡不吃就只能浪費掉了,好可惜啊。」
我說:「你自己吃不就好了嗎?」
五條悟就無辜的說:「我已經吃過了。」
我說不過他,只能義正言辭的表態:「謝謝,今天的我會吃掉。但是以後就不用再給我買早餐了。」
此時我靈光一閃,想到了阻止他的辦法——
「如果五條先生還要買,我會拿去給別人吃。」
……
……
伊地知還沒坐下來幾分鐘,就看見終裡滿面寒霜的提著一袋早餐過來了。甚至還帶了一瓶花生醬,她剛走到座位上,拆開花生醬,然後對伊地知說:「前輩,以後早上吃面包,可以用這瓶花生醬。」
伊地知:「啊,謝謝。不過怎麼突然想買這麼大一罐花生醬?」
他記得有那種一條一條的小包裝的花生醬,難道是一枝她非常喜歡吃這個嗎?
終裡手一抖,本來要抹上面包的醬不小心蘸多了。
「……買錯了。」
伊地知沒有多想,而是打開電腦,告訴她今天的工作。
他將文件傳過去,終裡看了兩眼就皺起眉頭:「連續跳樓案……不是已經移交給了其他小組嗎?」
「是的。」伊地知開始進行說明,「這件事還是和長谷川母子有關,還記得你和七海先生調查長谷川翔太時,注意到的心理講座嗎?」
「是『戒賭會』?」
成功戒賭的人會在眾人面前分享自己的故事,譬如賭博之前是如何摧毀自己,而戒賭之後又如何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之類的。他們通過交流,一方面來警醒其他人,另一方面將美好的未來擺在還沉迷在賭博中的人面前,讓他們自發的去追逐光明的未來。
「且不論是否有用。」伊地知說,「長谷川母子都是其中的成員。」
終裡冷冰冰的說:「一個家中有兩個賭徒並不稀奇,如果說長谷川幸子還未破產之前兩人就養成了揮金如土的習慣,在沒有錢可以揮霍之後,這就是加速他們死亡的惡習了。而且據我了解,這個戒賭會似乎是他們自發的,只用大家集體付場地租借費而已,並不需要太多金錢。」
「入會的方式也並不嚴苛,甚至說是松散過頭了。」伊地知說,「與其說是戒賭會,不如說是在酒吧聚會的閑聊時間。只要有熟人引薦就可以,甚至不需要鑒別身份。然而問題是……」
「什麼?」
「我們這邊沒有合適的人手了。」伊地知嘆了口氣,「正確的說是在我們得到消息之後已經派人潛入了,問題就在於——完全接不上話題。」
「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說賭徒並不一定是手頭闊綽的人,也未必是富貴之人,普通人染上賭癮也大有其人,但偏偏這個戒賭會的成員,幾乎全是有錢人,也包含曾經有錢,但是破產的人。」
伊地知的確很煩惱,就算是沒有危險的搜集信息,一旦融不進話題就容易被隔開,這時候想要搭話,就顯得別有用心了。
「順便一提,雖說是戒賭會,但也並非完全是以『賭博』為主,過度揮霍金錢,追求奢侈消費,他們好像也認為是類似的『病友』。」
「我明白了。」終裡聽到這裡,已經有了六七成把握,她說,「我想我能夠試試潛入調查。」
伊地知並不了解她的情況,見她自薦,下意識的「誒?」了一聲。
「雖然算不算大富大貴,但我家以前也是有點小錢的。」終裡笑著說道。
她敲了敲自己的假肢,說:「家道中落、身殘後意志消沉、深陷賭博和高額消費無法自拔的前·千金小姐——這個人設怎麼樣?」
第七十二章
為了做戲做全套, 我特意回家翻了下有沒有能用上的包和衣服。
五條悟主動請纓陪同,他說:「長谷川幸子的事情還沒結束,為了安全著想還是和我在一起比較好吧?」
不管五條悟安的什麼心, 他說的也是實話。
長谷川母子的死確有蹊蹺,我也不是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人。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拒絕。
我一邊從衣櫃裡翻出其他的價格還看得過去的舊衣服,一邊回答道:「話是這麼說,但我這次可是有人設的,五條先生在我旁邊太顯眼了。」
「這麼誇獎我嗎?」
「不是……你怎麼會認為是誇獎的。」我從頭到腳打量著他的裝束。
看起來並不便宜的皮鞋, 制服一套, 可疑度提高一百分的眼罩。
怎麼看都像寫著可疑。
為了工作, 我還是出言提醒道:「五條先生, 最好還是換身衣服。」
然後五條悟讓我明白什麼叫——錯的離譜。
五他的確換了身衣服,還很臭屁的換上了墨鏡。衣服不用說也自然都是牌子貨,而且和我這種買不起新款的人不同,他不是充闊,他是真闊。對比之下, 我有種被「反客為主」的奇妙感, 於是不禁提議道——
「我想我們可以放棄那個千金大小姐的劇本了。」我看著五條悟意氣風發的表情, 認為自己的想法非常合理, 提議道:「五條先生, 我覺得你更像是主角,要不你來做主演吧?」
我心想:我要是換上西裝, 還能說自己是這位大少爺的助理。
邏輯上也是行得通的。
五條悟完全不為所動,甚至對我的誇獎也沒有表現出明顯的驚或者喜。反倒是說:「可是我更喜歡千金大小姐的劇本。」
「我們兩人一起出現,這個劇本就不太合適了。」我說, 「我們之間沒有一個合理化的捆綁關系, 會讓人起疑的。倘若五條先生來做主角, 我這邊做助理或者秘書,會更合乎常理一些。」
五條悟卻持有不同意見:「比起『符合常理』,那裡的人們更喜歡的是『錯誤』和『不完整』。」
我低聲重復了一邊五條悟話中的兩個關鍵詞。
「尤其是在戒賭會這種人人深陷泥沼不可自拔的地方,也許有人是為了尋求救贖,但肯定也有人是將看他人如何走向更深墮落為樂的。」
他如同來了興致的女子高中生,語氣跌宕得就像在討論自己最喜歡的電視劇劇情:「被金錢陷阱死死咬住無處可逃,又缺乏強大的意志力來對抗這一切,被過去的紙醉金迷束縛不願意面對現實,背負債務又不願清醒,只能沉淪在金錢之中……」、
、
「等等,說重點。」我抬手比了個叉,示意他廢話少說。
「簡單的說,我們需要塑造一個更加復雜一點的形像,並且我們的身份能夠更容易的取信於人。」
「要更加『墮落』和『無法救贖』才好,是這個意思嗎?」我呢喃道。
我想到的是,如果我們必須要同時取信於人,如果幕後有人在觀察我們——看到我們和和睦睦,他樂意嗎?他自然會希望我們鬧矛盾,這樣就能從內部瓦解。
但我們也不能表現得一開始就衝突太激烈,那又太假了。
「我有個想法,五條先生。」
「嗯?」
「不過首先,你得換套衣服,要對你來說稍微便宜一點,但是對普通人來說價格又有些吃力的。」我說,「最重要的是——你有什麼價格比較貴的、限量款的手表或者其他飾品嗎?」
「請戴上它,然後不經意間露出來。」
……
……
戒賭交流會正常舉行中,除了組織人之一的川口,沒人知道那些人來了或者沒來。大家都靠面孔認人,名字反倒是沒那麼重要了。
他看向一旁,今天來了兩位新成員。
是一對身高差極大的男女,看起來也許是情侶。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我們的談話會就要開始了。」他介紹著這邊的流程,「首先會有人上去分享自己的故事,我敢保證都是真實的。每一個從深淵中憑借自己的力量爬上來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更何況他們還無私分享——」
「我知道。」那年輕女人有點不耐煩的打斷了他。
她有一頭淺金色的頭發,湛藍的眼睛如同玻璃珠鑲嵌在玩偶上——這大約是因為她的個子小,又精致得像西洋人偶。
川口對她的無禮也沒有生氣,而是接著說:「在分享之後,我們會分成幾個大區域,就像分組那樣,組員互相交流自己的故事,大家互相出謀劃策。」
「嘶——」那年輕女人皺起臉來,問:「必須要說自己的事嗎?」
「是的。」
她很是不開心的抓著旁邊高個青年的衣角,小聲說:「你聽到了嗎?我可不願意把自己的事講給一堆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聽……」
川口睨了一眼對方,才發現同樣相貌不俗。
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在這時候就去探究二人的關系,而是面容和藹的微笑著:「沒有關系,第一次來可以不用那麼緊張,在這邊登記一下姓名就好。」
「我來吧。」那青年主動上前,握起筆留下名字。
椎名莉莉。
川口看向青年:「你的名字呢?」
「我只是陪她來,沒有入會的打算。」到這裡還很正常,在川口還想再問兩句時,突然油腔滑調的對著旁邊的女性說:「對吧?莉莉?」
川口頓時沉默了。
數秒後,他說道:「那我把牌號給你們。」
……
……
我拿著三十五號的牌子,貼在身上。
五條悟在旁邊說:「哇——這個黏在衣服上好惡心,而且好粘毛。」
沒理會他,我則是找到旁邊的寫著數字的座位坐下。這邊的凳子都是活動擺放的,想必是為了接下來的小會,大家可以把凳子圍成圈聊天用。
我們一落座,旁邊就有人過來打招呼。
削瘦如眼鏡猴的年輕男人打量了我們一番,絲毫不覺得自己失禮。
他說:「新面孔啊?啊,吶——美惠——這邊有新人哦?」說完,目光落在五條悟身上,不懷好意的說:「而且還是個帥哥欸。」
叫美惠的女孩幾乎瘦脫型了,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裙,外面套著件短的毛絨衣服。我注意到那件衣服,是某個小眾品牌曾經限量出售的商品,價格絕對不會低。包括她瘦的只有骨頭的手腕上的手表……我記得也是六位數的。
她的五官總給我一種熟悉感,但她瘦得已經有些脫相了,我沒法確定。
美惠用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眼神在我們身上掃蕩,雖然大部分都落在了五條悟身上。
考慮到我們現在的人設,我還是開口了:「看夠了嗎?」
美惠用膩死人的口吻說道:「沒有哦~他很帥氣嘛,怎麼會看得夠?我說,你們是什麼關系?」
「這是個好問題啊。」
我模仿著電視上看到的跋扈的模樣,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指甲,完全不理會美惠的目光。
「他啊……不出門工作,但是吃我的、穿我的、住在我家……你說我們是什麼關系呢?」
……
……
山城美惠來戒賭會並不是為了戒掉惡習,她不僅嗜賭,還沾些藥。
然而不是所有的男伴都願意陪她玩這些的,給錢也不行。
所以她想來這邊找些能陪她玩的男孩子。
山城美惠看著面前這對男女。
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和物質包裝起來的——這個道理她心裡明白。所以還沒等同伴喊話,她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位青年。雖然身上穿的衣服不算特別貴,但價格高的東西都在小飾品上。
就比如現在——
那青年在嬌小的女性說完話後,從背後虛摟著她,擺出一副親密至極的模樣——但根本沒有碰她。
用矯揉造作的語調說道:「嗯,我被莉莉養著嘛。」然後低下頭貼在那個叫「莉莉」的女人身側,撒嬌起來:「沒有莉莉,我根本活不下去。」
山城美惠並不討厭這樣的男人。
甚至說她很喜歡這種要依附女人的男人——因為她有的是錢,缺的永遠是新的玩具。
可前提是,這個人真的是能夠被他玩弄的對像。
她可沒錯過,對方摟著莉莉時,袖子下面露出來的手表。
是限量款,她都未必搞得到的那種,價格保守估量在八位數了。
然後她又看向「莉莉」——
的確,她容貌不菲,但身上的衣服算不上好貨,甚至很多都是舊款了,包的確是奢侈品,但同樣也是很容易入手的那種,大概也就是比入門級要好一點點,普通人咬咬牙也能拿下。
所以,那青年的手表根本不可能是她買的。
山城美惠眯起眼睛。
結合剛才二人的對話,搞不好這個叫「莉莉」的女孩子,是被對方徹底蒙在鼓裡了。
表面上看,是「莉莉」在養這個男人,搞不好「莉莉」才是對方的獵物。
有錢有閑的大少爺想糊弄一個假千金不是什麼難事,大概只是想尋個樂子罷了。
搞明白了這一切,山城美惠就正好對上五條悟的眼睛。
後者同樣微微眯起眸子,眼中寫滿警告。
識趣的美惠抿唇微笑著——她當然不會打擾對方的游戲。
而「莉莉」見他們眉來眼去,不悅的扭過身瞪了男人一眼。
後者笑眯眯的喊她「莉莉」,然後讓她別生氣了。
任誰看,都是青年完全被對方吃死的一幅場景。
而自以為掌握了秘密的山城美惠,卻更想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了。
這時候,台上麥克風打開,鳴響聲傳遞到會場的每個角落。
川口站上台了:「大家下午好。」
「接下來開始這周的交流會活動,下面就請山城宏廣先生上來組織接下來的流程。」
上去的中年男性穿著西裝,看模樣,和山城美惠有幾分像。
……
……
讓我錯愕的並不是這件事……山城美惠那張瘦脫相的臉影響了我的判斷,而在看到山城宏廣的臉後,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會覺得山城美惠的臉熟悉了。
山城宏廣、山城美惠……和死在我面前的長谷川翔太簡直是一個長相。
……
……
我推翻了最初想到的劇本人設。
起初我只想弄個普普通通的錢·千金小姐設定出來,被五條悟提醒之後,我才發現這個人物生平太單薄了,而且我和五條悟之間如果沒有分歧和矛盾,等於不給別人挑撥離間的機會。
索性就弄個兩層套路。
破產後仍然死要面子,養著自以為是真愛的小白臉的前千金小姐。
和只想找個樂子,不僅隱瞞身份還騙對方錢和感情,游戲人間的渣男小少爺。
這種表面其樂融融,和和美美,實則埋著定時炸/彈的關系我認為相當不錯。
「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相信我們是完全一條心的同伴了。甚至我們可以分成兩組搜集情報,還不容易被懷疑。」
五條悟起初在聽完我的設定後,問了我一句:「……你這個設定有原型嗎?」
我不假思索道:「有啊。」
我老同學平和島靜雄他弟弟演過的電影裡,就有類似的劇情。
第七十三章
山城先生的發言和酒店開場祝詞差不多。都是些空蕩蕩的話, 我觀察一圈,發現沒什麼人在聽,大家都各玩各的, 但為了保持這種儀式感,沒有人出聲打擾。
很快,後面的人就上來分享自己的個人故事——講述親朋好友是如何對他不拋棄不放棄,一路將他引回正道的。
旁邊的美惠鼻子一挺,發出譏笑的哼聲。
「分明是被老婆把經濟來源全都斷掉了不得不來低頭求和罷了。他老婆可是個硬茬, 是怕他的形像影響到自己, 才想借著這個機會讓大家知道他已經洗心革面了, 以後再惹事可就和她沒關系了……」
說完, 她看向我,我盯著講台上的人,翹著腿漫不經心的聽著,時不時還和身旁的五條悟小聲交流兩句。
感受到目光,我偏過頭來看著美惠, 問她:「山城先生是你的家人嗎?」
「用眼睛看就知道了吧?」美惠語氣不好, 但並未否認, 「是我爸爸。」
這就算是承認了。
台下, 山城先生和負責人的川口在旁邊樓梯處交談。
演講結束後, 我們還有十分鐘的中場休息。趁著這個時間正好在講堂裡到處走走。我發現確實如伊地知所說,講堂裡的人大多都是經濟條件豐裕者, 真正底層的賭徒、欠債者反而沒幾個。
「不覺得很奇怪嗎?五條先生。」我問,「比起戒賭會,感覺更像是什麼……私密組織, 畢竟組員群體太固定了。如果只是戒賭會, 難道不該是面向所有人嗎?不論貧富和地位。」
「篩選的門檻無形中被提高了。」五條悟說, 「是故意的吧。」
五條悟正走在我斜後方的位置,近的像貼在一起。
這時候又有人迎面上來了,直直衝著我們這邊。
「新面孔啊,小姐。」看起來三十來歲的西裝眼鏡男衝我打招呼,還沒等我開口,旁邊五條悟就像宣誓主權似的湊上來蹭了蹭。
眼鏡男看他一眼,問我:「這位和您是......什麼關系?」
五條悟俯下身來摟住我的腰,我沒預料到,差點被他弄得一抖,但還是臉上平靜。做戲做全套,我揚起手來用指尖拖著他的下巴。
對那男人說:「這種關系。」
那人扭頭離開後,我扒開五條悟的手,若無其事的繼續觀察四周。
……
……
五條悟眼睜睜的看著終裡上一秒還一副對自己濃情似火的模樣。
這份殊榮還沒享受到幾秒鐘,搭話的男人一離開。她又立刻降溫了。
兩種表情切換得如此之快……多少有點叫人受傷。
(是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了,所以才能這麼快的轉換吧?)
(也就是說,即使今天在身旁的同伴不是「五條悟」,她也會這樣完美對應嗎?)
其實在來之前,五條悟就半開玩笑半試探的問過她:「這個設定少不了親密接觸不是嗎?」
正在整理物品的終裡都沒看他,只是說:「是工作需要,這也沒有辦法。」
本來期望看到她臉上有點波瀾的五條悟再次失望,他眯起眼睛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用一副被渣男始亂終棄後幽怨的口吻問道:「假如不是我呢?」
「什麼意思?」
「如果和你一起潛入調查的不是我,是其他異性,你也會這麼配合他嗎?」
「嗯......」終裡這次沒有立刻回答。
就在五條悟以為她會給出什麼自己期望的答案時,無法萌生的火苗又一次被熄滅。
她看向五條悟,問:「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在追求你。」
終裡:「……你還沒玩膩這套啊。」這次甚至連問句都不是了。
五條悟有種自己已經被判了死刑的感覺,好在他的優點就是不容易被挫敗,他說:「所以你會答應嗎?為了工作和別人假裝情侶,和他牽手,擁抱,親密接觸......」
五條悟沒想過那纖細的手腕被其他人握住的模樣。他知道她手腕很細,自己一只手就能將她兩手握住。
他也沒想過如果有其他人像探寶似的從她雪白的脖頸掠過,留下異色的痕跡。
「大概會吧。」終裡平靜的說。
但她其實自己也不清楚,更何況這種情況很少,以後未必還會有呢。
最後還是補了一句:「只是普通的肢體接觸,也無所謂吧。就算是偽裝情侶,又不會有人要求你們接個吻看看。」
……說到接吻。
五條悟想起,終裡固執的表示只有彼此相愛的戀人才能做。
那麼現在,他們的設定不就是「雖然曲折又復雜但是的確是彼此相愛的戀人」嗎?
興致高漲的五條悟反駁道:「那可說不准,越是離譜的事越有可能發生。比如說要求現場表演一個法式熱吻之類的~」
——他就是要對終裡的這種「篤信」進行反駁。
「還有。」他說,「追求你這件事,可是認真的啊。」
五條悟懷疑,這句話以後他還得說好多次。
……
……
重新回到現在。
在講台底下的左側有一扇門,川口正在門口,恭恭敬敬的敲了幾下門,甚至在門外都是垂著頭的,做足了敬畏的姿勢。應該是得到了裡面的人的應允,他才松了口氣,推門而入。
五條悟眼睛自然是比我好不少,再加上身高優勢,他告訴我:「那扇門外幾米處,還徘徊著幾位目的相同的人。」
「山城也在嗎?」
「在。」五條悟說,「你准備怎麼做?找機會進去看看嗎?」
「那是當然。」
美惠從我們旁邊走來,還帶著她的眼鏡猴跟班。這時傳來了敲鈴聲,川口已經重新回到講台了,他說:「接下來就是小組環節。還請大家不要拘束,分享出自己的故事。」
排序是按照號碼牌的,大約七把個人在一個組,大家將凳子圍起來坐好。我們是最後一組,人數不夠。
大家已經圍成圓了,眼鏡猴充當起了組長的角色,他挺著肩膀做出威嚴的模樣,聲音卻很虛弱,他說:「那麼就按照號牌的順序,開始分享自己的事吧。」
五條悟此時舉起手來:「我沒有什麼要說的,我是陪別人來的。」
他墨鏡下露出眼睛的部分,如同水波粼粼的碧海,我注意到已經有人在偷偷打量他了。考慮到我的人設,我充滿敵意的瞪了那幾人一眼。
美惠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暗流湧動,然而她先指揮眼鏡猴:「吉野,你去把凳子搬開。」
隨後她又對五條悟說:「這是交流會,既然你沒有要說的內容,就不會給你設置位子。不過……你要是想坐在,可以來我這裡。」她略微挪動臀部,將椅子的二分之一露出來拍了拍,暗示明顯。
「我和莉莉在一起就好。」
五條悟好像真的挺喜歡這個假名的,他十分自然的將我抱起來,然後自己坐在我原本的位置上,讓我坐到他大腿上。
我的內心毫無波動,但臉上還得做出喜悅的模樣:「……可真愛撒嬌啊,悟君。」
回想起方才的手感,我又順手捋了一把他貼著脖子的發絲。
五條悟讓我喊他名字就行。
他說:「就算被查出來,也沒人相信是真名。」無論我怎麼勸怎麼說,他都不願意用個假名什麼的,還說這樣更好。
被五條悟拂了面子的美惠完全不生氣,反倒是更有興致的看著我們的互動。還不忘拋個媚眼,對五條悟說:「欸?你的名字好可愛哦,悟~」
我:……
不知道該不該感謝美惠給我們凹人設的機會,但每次她一挑釁我就得裝作不舒服,也挺累的。
為了一勞永逸,坐在五條悟腿上的我干脆伸手環住他的脖子。
「你的主人、也即是你的戀人的人只有我。」
我的手指正搭在他肩上。
「『不要關注不相關的人』——這種事不需要我每次都說明了吧?」
……
……
在來之前,我找熟人問了下無可救藥的賭徒一般是什麼樣的,好給我抄個作業。所以交流環節我只是照著那些話搬了一遍。
成功的將人物經歷從「裝闊氣」、「養小白臉」、「脾氣差」這三點之上,另外加入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道中落」、「體殘志也殘」、「欠債買二手奢侈品」等標簽。
總之,從「好像還可以救」的程度,往「這人沒救了」的程度極速狂奔。
至於五條悟有沒有在我的視線死角不經意的配合我的演出,我就沒注意了。
搞事歸搞事,這種時候我還是相信他的。
最後,我還不忘冷嘲熱諷兩句來加快進度——
「我說,這個交流會真的有用嗎?聽大家講了一圈,感覺大家——」
我學著辣妹的口吻超欠扁的說,「都沒救了誒~」
被我當人形支架的五條悟簡直是任勞任怨,除了身上太硬坐久了我屁股疼之外沒什麼缺點。他「嗯——」了一聲後,說:「但是莉莉不是正在因為錢而困擾嗎?」
「這種煩惱相談會,和心靈雞湯差不多嘛。」我嘟囔道:「怎麼可能會有用?」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的確是一種治療方式。」眼鏡猴對我的無知表現得大為不滿,他說:「不能因為自己的淺薄就將科學歸為無效。」
「——治療方式?」我拖著讓人煩躁的長音。
旁邊老是偷瞄我們這邊的波浪卷女性說:「我們是有專門的心理咨詢師的,是山城先生請來的。」
五條悟:「還有心理咨詢師啊?現在的治療方式是他建議的嗎?」
波浪卷點點頭:「對哦,就是那邊講台底下的房間,就是醫生的辦公室。」
「不會吧,醫生為什麼會在這裡辦公?」我一副嫌棄的模樣說道:「唔啊……聽起來像什麼傳銷頭目……好惡心。」
我的發言成功的激怒了眼鏡猴,他說:「從剛才開始我就覺得你很煩了,自己自甘墮落就算了,又不肯相信別人能夠自救,像你這種人,像你這種人……」
他可能是不擅長吵架,氣得想不出詞了。
這位小組裡的其他人也都是互相認識的。
波浪卷顯然也是那位醫生的擁護者,但她比小眼鏡猴溫和很多。她只是看著我,又看向五條悟,做出一個安撫的手勢。
「醫生是個很好的人,椎名莉莉小姐和他見上一面就知道了。」她對剛才起就一言不發的美惠說:「能不能幫忙讓莉莉小姐見一面醫生?我可以把我的次數讓給她。」
然而未等美惠開口,眼鏡猴就不舒服起來。
「為什麼要讓給她?再說,這兩個人一開始就很可疑,是不是戀人都不好說呢。椎名小姐雖然每次都說你們是戀人,但一直表現得很做作不是嗎?當然,我說這些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們,只是單純覺得……」他喋喋不休的說了半天。
雖然我覺得他的主旨就是「我不喜歡你」,但他非要修飾成「我覺得你們看起來很古怪」。結果就是導致旁邊的波浪卷聽完後,看著我們也沉默了,她似乎在斟酌眼鏡猴的話。
數秒後,也問道:「……我不是很懂你們年輕人,但你們應該是戀人吧?」
安靜看戲的美惠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開口機會。
「嗯,怎麼辦呢?」她笑盈盈的說,「我是相信你們的哦,但是其他人不相信,我說悟君~你們真的是戀人嗎?」
「如果大家都相信你們不是什麼可疑人士,我可以同意讓莉莉小姐去見醫生哦。」
就差說讓我們直接證明自己了。
我心中的邏輯:見到醫生=早點得到新線索=提高工作效率=早點下班。
那就沒什麼好猶豫的,用一勞永逸的強力證明法即可。
當然,人設不能忘——
首先,要表現得怒不可遏,於是死死抿住下唇,假裝在強壓那股因為被人懷疑而產生的憤怒。
其次,被人懷疑在弄虛作假,那麼就要讓在所有質疑的人面前來一發強力藥劑。
於是我從五條悟身上起來,然後雙手捧在他臉頰兩側,實際上是為了遮住接下來我要做的假動作。
「莉莉?」
我在五條悟眼中看見自己的模樣,淺金色的短發垂落在肩上,從蒼藍的眸中映照出來如同渡上一層童話的夢幻感。
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最後一步:低下頭吻上去。
當然,這不是真的接吻。
我用手擋著就是為了遮住這部分可操作空間。除了最開始低頭時不小心擦到了一點他的嘴唇,後來我保持住一絲極小的縫隙。
我在心中默數兩秒,感覺已經夠了,打算抽身,然而後腦勺突然感受到重量——
五條悟竟然用手把我壓下去了。
我:「!!!!!」
在眼鏡猴的驚呼之中,美惠吹了個口哨調侃道:「要表演法式熱吻嗎?」
第七十四章
我根本沒想過會遭到這種「暗算」。
後腦被人扣住, 我們之間隔著的罅隙因為他的行為而蕩然無存,在這如同風穴吹出的紊亂呼吸之中,我身子僵硬凝固。腦子裡翻飛的並不是什麼復雜的情緒, 而是簡單的感受。
比如說「很軟」、又或者「原來是這種感覺」之類的細碎想法。
我不自覺拱起了後腰, 這快要令人窒息的吻叫人生理上目眩。我只要略一想扭動頭, 就被對方摁住, 不給我終止的機會。
我本是閉著眼的, 此時微微張開一點, 余光只能看見他秀美的睫毛, 略微垂下時就像松柏上的落雪。
「唔——」
感覺到自己面頰開始發燙, 時間也變得曖昧模糊時,那股禁錮我的力量終於松開。我仰起身子, 後腰被對方扶住, 就像在怕我重心不穩墜落在地上似的。
在對方如同積滿碧浪的眸中, 是得意與狡黠的二重奏。五條悟甚至還舔舐唇角, 耀武揚威。
以及,他還有一種……
滿足。
被他這游刃有余的表情撬開閥門後,我也同樣想到了, 在錯誤的關系中曾經發生的事。
(如果不是考慮到還在工作中。)
(這次我會直接動手的。)
我保持平靜的擦拭嘴角。
然後迅速投入狀態, 重新搭上他的脖子,對著仍在看戲的美惠說:
「——怎麼樣?現在可以證明他是我的所有物了吧?」
後者愉悅的拍拍手。
「嗯。」她笑著說, 「毋庸置疑。」
在她瘦得脫相的臉上逐漸凝出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起來叫人不大舒服。緊靠著五條悟的身體, 隔著衣服傳來的體溫就像引火線。
這兩種雙重的不適交織在一起。
即使人設還在維持, 但老實說——我心裡快氣死了。
……
……
美惠大大方方的同意了讓我去和神秘的醫生見上一面。她敲了敲門, 動作可以稱得上粗暴了, 完全不像山城先生和川口那般小心翼翼。
「有人來看你哦, 醫生。」語氣也是輕浮的。
旁邊的人對美惠的態度並沒有什麼動作,看來是習以為常了。
只有朝我們大力推薦醫生的波浪卷嘀咕了兩句「要尊敬醫生」、「不可以對醫生無禮」的碎碎念,這話不知道是對美惠說,還是對我們說的。
「進來吧。」門裡的人說。
美惠揚了揚下巴,「喏」了一聲。示意讓我自己推門進去。
五條悟被攔在了門外。我心想這也好,趁著我不在,美惠他們一定會找他搭話的。兩個人分頭搜集情報效率會更高。
五條悟戀戀不舍的發出鼻音。
「那我在外面等你。」他說著,竟然真像一只小貓在我肩膀上蹭了蹭。
對於他不留余地的找機會進行接觸,我本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可在方才那個意料之外的吻之後,我才意識到是我先前那種「隨你怎麼折騰,反正我都冷臉相對」的態度,被他找到了可乘之機。
對五條悟來說也許只要表現得親密、有肢體接觸、不拒絕他靠近,他就已經賺到了。
□□和精神上的博弈,他總歸得到了一方面的勝利。
在我還以為我是兩分,他是零分時,我已經被他鑽到了漏洞變成了一比一平的局面。
被他這麼一激,我也有了想回擊的打算。
但是五條悟和我在意的事情並不一樣,一些會讓我心弦大亂的事,如果他遭遇了同樣的事,未必會和我一樣難受。
所以,我得換個法子。
「……悟君。」
我以又輕又甜、仿佛戀人的低語在他耳邊說話,還不忘以手指柔軟的側腹撫摸他的頭發,然後又朝下滑落,撫摸臉頰。
「嗯?」
「在我出來之前,可不要看別的女人哦~」
我的手指落在他的喉結上,以蜻蜓點水的力道用指尖摩挲,最後,四目相對之際,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學著他方才挑釁十足的模樣舔了舔唇。
在氣氛升上雲端之前,我推開了他——
讓他也嘗嘗,近在身邊仿佛觸手可及,卻什麼也得不到的感覺。
「乖一點,在這裡等我回來。」
說完,我面無表情的轉身推開了心理咨詢室的門。
……
……
「打擾了。」我轉動把手,然後推門而入。
然而門後另有玄機。
是一片漆黑包裹的小道,兩邊似乎是堆滿了物件、我粗一看,好像是高高的置物櫃。整個房間都沒有開燈,就像在幽世中進行探索,我扶著兩旁往前進。
心中古怪的想:這個房間有這麼大嗎?
往前走了幾步就豁然開朗,仍然是黑暗之中,有一個辦公桌。案上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正在翻閱一本破舊的書,全靠手旁一個橘色的台燈做光源。分明是大白天,這裡卻像是什麼魔法世界中的秘密圖書館一般神秘詭譎。
「你好。」他先看到了我,抬起頭來。
我正好看見他被燈光暈染得像鍍上一層煙灰的鏡片,卻看不清臉。
「第一次來嗎?」他說,「先坐過來吧,不用緊張。」
「你好。」我說,「你就是他們說的『醫生』嗎?」
「是的,你也這麼叫我就好。畢竟這裡只有我一個醫生。」
看來是不打算告訴我姓名了。
我保持著警惕,走到了他對面坐下,橫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暖燈將我們一人一半照亮。
我這才看清楚了他的臉——大約三十歲上下,很年輕,眼角已經有了不少細紋,總體看上去還算溫和清俊,也難怪給人印像很好。
可是,我總感覺我在哪裡見過他。
聲音也是如同涓流般動聽。
「是椎名莉莉小姐對嗎?」他說,「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裡嗎?」
我只好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將自己人設的故事又說了一遍。
起初他只是說一些很簡單的話來對我進行安撫,然後一點點的挖掘我的個人信息。我自然按照設定全部告訴了他。就想知道醫生還會怎麼做。
在交流的過程中,我愈發覺得這醫生眼熟。
可是怎麼都想不起來他是誰。
「椎名小姐現在有個戀人對嗎?」他剛才聽我說,還在紙上做了個簡單的草稿記錄。如今醫生用筆在上面畫了個圈,問我:「你們之間感情怎麼樣?」
我挽著頭發絲繞圈圈玩,漫不經心的說了句:「還可以吧。」
「按照椎名小姐的說法,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賺錢養他……是這樣的吧?」
「是的。」我說,「有什麼問題嗎?」
「椎名小姐一個人要負擔兩個人的開銷是不是有點吃力呢?」他微笑著說,「更何況,我們戒賭會的大部分成員都有點不方便說出口的『小愛好』……這種情況下,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再養一個人,還真是辛苦啊。」
「哈……還好吧。」
醫生雙手交疊置於下巴之下。
「不過,您的男友他沒有自己的工作嗎?」
「……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自己的事情做。」我表面上做出思索的模樣,實際卻是在盯著他的手看,試圖從醫生身上的每一個部位找到我為什麼會對他感到熟悉的原因。
我說:「他偶爾也會忙些自己的事情,只是時間不怎麼固定。」
「具體情況能麻煩椎名小姐說來聽聽嗎?聽您這麼說,他應該是有自己的兼職吧?可能是自由職業者,或者彈性工作。」
「有嗎?」我說,「如果他有,他一定會告訴我的。」我仍然表現出對自己同居男友,不,同居小白臉的信任。
「嗯……我只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來講,如果一直讓女方養我,我會不好意思的。說不定椎名小姐的男友背著你偷偷在打工,想給你個驚喜也說不定。」
我注意到醫生正在有意把我往「男朋友正背著我在偷偷工作」這個想法上引導。
於是我順著說道:「怎麼可能?他什麼都不會,怎麼打工?」
「也有許多要求並不高的工作。」他眨了眨眼,「椎名小姐的包都已經用舊了,也許您的男朋友正在偷偷攢錢,打算給您一個驚喜呢?」
我心裡罵了兩句。
醫生這種故意拔高人心中的期望值的做法實在是不厚道,如果我們真的是情侶,女方聽完他的話搞不好就會喜滋滋的開始期待男友給自己一個驚喜,可一旦落空,就會滋生懷疑——
比如:如果不是工作,你背著我去哪裡了?如果你去賺錢了,錢又去了哪裡?你明知道我經濟狀況沒有表面性那麼好,是打算一直心安理得的花我的錢嗎?
只不過,目前我還不知道醫生這麼說到底有什麼目的。
接下來的對話也是如此,醫生一直在對我進行誘導,將「椎名莉莉」這個角色心中原本就對男友的不滿、懷疑,全都挖了出來放在明面上,又表現出一副「我對你很支持」的態度,就像是在放任「椎名莉莉」的負面情緒生長一樣。
明明醫生一句直白的「我贊同你」都沒有說過,但言行舉止中,讓你覺得他好像早就知道你想做的事,並且還隱隱表現出支持。
我心裡想到:難怪波浪卷對醫生很贊賞,他這一套對壓抑得久了,擁有改變的想法又缺乏實施計劃的自信的人來說非常受用。
「椎名小姐,您是自由的。」他說,「你不需要將自己的金錢、勞動力、青春奉納給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您明明可以擁有更光明的未來,不是嗎?」
他已經做了不少鋪墊,我就表現出略有些動搖的樣子,說:「……讓我想想。」
「沒關系。」醫生微笑著說,「這邊的活動一般兩到三天會有一次,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地方,歡迎再來找我。」
他起身就要送我,在醫生起身時,他推開凳子,側面朝著我。方才被遮擋住了,如今我見到他左邊頸部有一塊像胎記一樣的東西。
「出去的時候可以走慢點,這裡比較黑。」
「我能問問為什麼不裝大燈呢?」
「當然是因為這樣比較符合氣氛。」他說。
我沒問是什麼氣氛。
這短短幾步路,我都在思考他脖子上那個胎記。看起來像是淺褐色、或者粉色的一片,有點像被人揉成團後砸在地上的海藻的形狀。這個形狀我一定是在哪裡見過的。
「對了。」他在後面喊道:「椎名小姐,我們曾經見過嗎?」
我扭頭看見燈光下醫生的模樣,他兩手插在口袋裡。眼鏡取了下來,在黑夜裡看不清他黑色的雙眸。然而從這個角度,這種熟悉感的影子愈發鮮明了——
我想起來了。
在我因為使用能力救下了那個瀕死的女孩後,身負重傷的我被轉移到了醫院。在我能活動之後,穿著病號服的我在去自動販賣機買東西時,遇見了同樣穿著病號服,身上帶著胎記的病人。
當時沒有看到對方的臉,但是在他彎腰從自動販賣機裡取東西時,我看見了脖子上那塊胎記。
和這個一模一樣。
當然是不能說真話的。
「不。」我說,「我不記得我有見過你。」
……
……
我推門出來,就看到五條悟正坐在長桌上,一手插在口袋裡,另一只手撐在桌上。旁邊美惠和另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孩正在他不遠的距離同他聊天,那年輕女孩臉皮薄些,一直在偷看他,她雙手捧著自己的手機,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樣子。
美惠注意到我出來了,用胳膊肘對那女孩戳了下。後者以為美惠在鼓舞自己,於是漲紅了臉上去,我走過來正好聽到她的話。
「那個,能和我合照一張嗎?」
她顫顫巍巍的朝五條悟提問。
這場景簡直是經典復刻。
我想想,五條悟之前就沒拒絕別人的拍照邀請。
這次他也會答應的吧,就和上次一樣。
這是五條悟的眾生平等學,也是成功讓我打退堂鼓的罪魁禍首。那種挫敗感好像也跟著復刻了,如今我卻只想將當時沒能說出口的話,借著今天的機會甩出去,讓它徹徹底底從我的身體裡分離出去——
由椎名莉莉的口,來問出一枝終裡沒能說出口的那句話。
「無論是誰找你拍照,你都會答應嗎?」
第七十五章
在有勇氣得寸進尺這件事上, 五條悟算半個專家,這大約是他性格使然。但即使是專家也會有失手的時候,未必次次都是滿載而歸的。
親吻過那柔軟的唇瓣後, 虛浮的心就從水中被人撈了出來, 然而沾染著的水珠還是冰冷的氣息。
即使是被其他人圍著, 他也會想起這種感覺。
她在他耳邊低聲喃喃時, 像人魚、像海妖、像某種勾起墮落和**的鉤爪。這銳利的爪是鉗在神經線上的酷刑執行者。
……但是, 感覺還想要更多。
……
……
終裡進去之後, 這裡就只剩下了美惠、五條悟、波浪卷, 眼鏡猴已經離開了。
他們之前查閱過租借場地的時間, 幾乎兩到三天一次,作為不盈利的交流會來說舉辦的頻率也太頻繁了。
五條悟看向緊閉的門, 問道:「醫生平時都在這裡嗎?」
「他不是一直來的。」波浪卷說, 「醫生有自己的工作室, 只是作為心理顧問被川口先生請來的。」
五條悟:「他來得很少嗎?」
波浪卷思索數秒後, 伸出手指掰了掰計算,回答道:「一個月也許會來五、六次吧。」
五條悟心想,這頻率不多不少, 就像是每周一次的休息日似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見到醫生的。」美惠說, 「即使他一整天都在這裡,也不會不停的見人。相當喜歡裝神秘。」
「什麼樣的人可以見醫生?」五條悟好奇的問道, 「你不是有權力控制名額嗎?」
「沒有。」美惠說,「醫生會在每次的活動結束後發出通知, 將他要見的人的牌子序號發出來公示, 這是他選出的自認為需要接受他心理輔導的人。嘛……官方說辭是這樣, 但搞不好是隨手選的呢?」
「不要對醫生說這種無禮的話。」波浪卷警告她, 「醫生又不是頑劣的孩童, 篩選自然是公平公正的。」
美惠反唇相譏:「真有那麼公平,為什麼名額可以轉讓?」
「這是……為了讓其他人也能感受到恩惠吧。」很顯然,波浪卷自己也不太相信。是啊,為什麼又可以轉讓呢?她是相信規則的人,所以對醫生這種不規矩的做法她心底裡是有不喜的,可她又習慣於服從他人,並不愛反駁權威。
看來他那裡能監聽到會場裡的聲音,然後從參加者的自述中選擇自己的目標。
但是……
「機會是可以讓出去的,是嗎?」五條悟想到波浪卷主動提出將機會給終裡。
「可以。但是要美惠小姐協調。」
五條悟想到美惠直接帶著他們一路過來,對待醫生的態度也相當隨意,和對醫生滿是敬畏的波浪卷形成鮮明對比。
他笑著說:「所謂的協調,就是直接敲響醫生的辦公室大門,直接告知他這件事?」
美惠回以微笑,削瘦的臉上浮現出長期患病之人才有的姿態。略微凹陷的眼眶在燈下有層黑影,看起來讓人不舒服。
她聽出來了五條悟話裡的意思,她說:「我們認識的比較早。這算是一點私情。」
「私情?」五條悟明顯尾音上揚,他捧場的樣子讓美惠很受用。
「對。」她說,「我們認識好久了,從他還……不是醫生的時候。」
什麼醫生啊。五條悟心想,說是邪/教頭子都行。
心情好了就來視察一下,像抽簽一樣隨機選擇目標,甚至允許它們隨便交易名額,這麼愜意的玩耍方式還真是愉快。
在多的,美惠也不說了。五條悟知道不能逮著一只羊死薅,於是轉為聊些其他的事。
在聊天裡,他知道了的美惠是山城先生的女兒,只不過他們父女不和。
她說:「混蛋老爹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可能還有個孩子。」
五條悟故作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那個男孩子來找過我。」美惠回憶起長谷川翔太的臉,「是個伶俐可愛的男孩子,在學校一定很受歡迎。」
「那麼,他找你說了些什麼?」
「對父親劈腿之後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還能說什麼?」
五條悟看著,心想年紀對不上。那麼總有一個人是說謊了的。
值得慶幸的是,終裡和長谷川翔太並不怎麼像,再加上有化妝,所以美惠並不會起疑。
美惠一屁股在旁邊坐下。她也翹起一條腿來,然後像貓一樣彎下身子,一手托著下巴。
「我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五條悟也散漫的在旁邊坐下,他收集信息的速度很快,而且精准不會漏掉細節,論觀察能力,他是首屈一指的。
他有充足的余裕來回復她的話,並且套話:「唔,搭訕吧。」
「是誰向誰搭訕?」
「你猜?」
「是她向你搭訕?」美惠笑著說,「算了,反正你也不會告訴我。我比較想知道你打算對她做什麼?只是用欺騙這種低級的玩法是沒法輕易打敗女人的。」
五條悟:「多少有些火/藥味呢,美惠小姐。難不成你在指責我嗎?」
美惠搖了搖頭。
「怎麼會,我分明是在等著看笑話。」
(她說的看笑話,是指的誰?)
「好惡劣啊。」五條悟裝作沒聽懂她話中隱藏的意思,「你不喜歡我對她的做法?為什麼?你共情了嗎?」
五條悟也句句帶刺,他專挑惡劣的話講:「難不成你曾經被滿腔誠意對待的人所背叛嗎?」
美惠擺了擺手,她空虛的黑色眼睛像一口深井,她說:「怎麼會?」
她重新露出不怎麼好看的笑容,說:「或者說你可以理解為『我認為你做得還不夠過火』……如果是我的話,除了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隱瞞和捉弄之外,還要一點點的將其折斷、撕碎、摧毀……」
五條悟看上去興致勃勃的,他眉角揚起來一點,對美惠的危險發言完全沒有不滿和抵觸,他說:「然後呢?」他想知道美惠還會說些什麼。
她的話看似是站在他這邊的,危險又誘人的建議一個又一個拋出來。
然而五條悟可不會天真的認為這是兩個□□的交流。
——她在進行引導自己。
美惠咧開嘴笑著說,「你只是想和她隨便玩玩嗎?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呢?想要將她留在身邊,這個程度可不夠。」
「要讓她失去工作、失去生存能力、沒有力氣去想除了你之外的事情才行啊。」
五條悟插在褲子口袋裡的手,手指正撫摸著口袋內側布料的褶皺,布料已經被他的體溫染成舒適的微熱。
他聽著美惠在旁邊絮絮叨叨的話,心裡想的卻是「布料的手感很像床上的被子,滑溜溜的」。
他的大腦靈巧的工作著,將唯有「讓她沒有力氣去想除我以外的人的事」這點,給聽進去了。
旁邊的波浪卷不怎麼喜歡這個話題。
她閉著眼睛靜默的立在旁邊,看起來就像是個蓄水的瓶子,那些話只進不出,美惠也將她視作是空氣。
氣氛不怎麼融洽,這時一位淺色短發的女孩從後面過來摟住美惠,親昵的同她打招呼,看著裝和身上的飾品,同樣是位富養的小姐。
「好幾天沒看到你了,美惠。最近都沒去學校,我很想你哦。」她雖然在對美惠撒嬌,余光卻是在朝五條悟這邊偷瞄,後者佯裝出沒接收到這視線的單純模樣。
五條悟心想,又來一個送情報的。
「你的朋友?」他問。
短發女孩被對方點名,眼睛完成月牙,嘴角勾起不掩飾這種愉悅。
「是啊,我是美惠最最最好的朋友。」
美惠拍了她的手,不說話。
五條悟覺得很有趣,她們就好像水和油,是緊緊貼在一起卻又無法相容的兩種物質。
美惠問他:「你也是來參加……嗯……活動的?」她刻意隱去那幾個字,看來不怎麼喜歡。
五條悟說:「我和女朋友一起來的。」他蒼色的眼睛凝視著依然緊閉的門,在門後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一無所知。只能靜靜等待結果的感覺其實不算愉快。
「真可惜啊。」短發的女孩子將下巴抵在美惠的肩上,雙目閃爍著柔光,「竟然已經有女友了。她很可愛嗎?」
「唔。」五條悟很認真的思考了數秒後,說道:「很可愛,大概是人魚公主、雪女、海妖和西洋人偶的結合吧?」
「還、還真復雜啊。」那女孩心想這不是妖怪大合集嗎。
但是,有這樣的男友……
真想見見她長什麼樣啊。
手機上傳來消息,告訴她要離開了。想著以後未必還有機會見面,向來熱衷於踊躍出擊的她在面對五條悟那張毫無缺陷的臉是還是做了幾秒心理建設,調整好呼吸上前,正打算請求合照時。
耳畔一道聲音入耳,如清泉灌頂。
「無論誰找你拍照,你都會答應嗎?」
發絲是如同將清晨的日光刻印上去的顏色,如出一轍的藍色眼睛,像極了是峰頂的積雪消融之後彙入冰湖的色澤。在短裙之下,露出的小半截大腿可以看到義肢,這種不真實感,竟讓她真的有幾分像一個會走會說話的人偶。
剛才還在漫不經心的,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五條悟已經在短發女孩看著終裡發愣的間隙從桌子上起來。
人偶小姐也歪著頭凝視他。
五條悟被她這麼盯著,還算知道要亡羊補牢。於是攤開兩只手擺在她面前,就像在展示自己的無辜無害。
終裡根本不吃這套,她看五條悟沒有第一時間說話,表情瞬間垮下來了。
她說了句:「我知道了。」就轉身要走。
五條悟:「!」她是真的生氣了吧!
(不是「椎名莉莉」,而是在這虛假的套皮設定之下的一枝終裡在問他。)
這個時候根本不用去管是人設,還是真實。
他要做到事情只有一件——
「不會。」
只說一次還不夠。五條悟攔下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成功的看到終裡重新將目光落在他身上後,他又說了一次——
「我不會答應的。」
……
……
五條悟剛才捏人真的下了狠手,給我臉都捏紅了。
我都懷疑不是我在問他,而是他在審我了。重新回到車上之後,我扶著自己的臉——應該說是托著自己的腮幫子,然後一言不發的盯著儀表盤。
五條悟沒有坐到後面,而是跑到副駕駛位置坐下了。
他以前從來不坐在這裡的。
我不想開口,但是用眼神詢問他。
五條悟:「我想坐在終裡旁邊嘛,坐在後面感覺離你好遠。」他說著,玩弄起前面的彈簧裝飾玩具來,前面的小人被他弄得晃晃蕩蕩。
我:「……其實距離差不多的。」
他趴在前面,用手臂枕著頭對我說:「可是在這裡可以看見終裡的開車的樣子。」
「這有什麼好看的。」我說,「開車很無聊。您還是留點精神吧,回去之後還要整理今天的線索,說不准還要加個班。」
「我覺得有趣就好。」五條悟渾然不在意我各種勸退,「而且和終裡一起加班也不壞嘛。」
「真想讓伊地知前輩聽聽您說的話啊,嘶……」我說話時,不小心扯到了方才被他捏紅的那塊臉頰肉,疼得我吸了口涼氣。
「五條先生。」我不由得想問他,「……你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會控制力道?」我姑且抱有一絲僥幸。
五條悟的回答誠實得超過了我的承受範圍,他說:「因為太想在終裡身上留下痕跡了,只是稍微用了一點力就這樣了。」
「……也就是說,是明知故犯呢,五條先生。」
我剛才一直低著頭,現在重新舒展開身子,仰頭靠在座椅上。冰冷的指尖貼在被他捏紅的臉頰上做徒勞的物理冷敷。
(『留下痕跡』嗎……)
(這個我行我素的家伙以前也是這樣。當我是給貓磨爪子的玩具嗎?)
我不自覺的撫摸著自己的後頸,仿佛曾經被印下齒痕的位置還在作痛。
嘴上還在說:「還有,請不要用這種會引起人誤會的說法……」
在我走神之際,五條悟已經單手扶著我的椅子後座欺身向前,一把抓住我還在貼臉的那只手的手腕,我被他突然一抓,自然扭頭看他。
他目光掃過我臉頰上的紅印。
「終裡。」
「——告訴我什麼是『正確』的力道吧?」
第七十六章
認識五條悟之前我從沒有認為與人溝通是一件如此耗費心神的事情。
他總能把每個句子都變成他喜歡聽的樣式。
「教教我吧。」他像雛鳥一樣引頸, 然後又自己托住下巴。眼睛死死鎖在我身上,就好像要從我的身體裡挖掘出什麼秘密,在做提前的勘探。
他說:「什麼樣才是正確答案?」
他做這個動作時, 脖頸、喉結、張弛有度的曲線映入眼簾。
臥於枕上時, 也時常看見這叫人浮想聯翩的光景。
我在心中吐槽道:雖然那時候,已經不是在「想」了。話又說回來, 這時候我竟然還能想串了……
搞不好我真的只是貪圖他美色?這真是極其不幽默的自嘲啊。
「什麼樣的力度、具體在哪個位置、要持續多久的時間——」五條悟越說越詳細, 說到底他也從不是在語言上會窘迫的人。
但是為了避免話題逐漸糟糕,我剛要出言制止,五條悟卻搶在我前頭奪走了話語權。
「不, 光是這些還遠遠不夠。身體的接觸規則之外,我想知道其他的『正解』。」五條悟說完, 又獨自抱怨起來:「要怎麼做終裡才會接受我的追求?」
(正確答案不是該自己去想嗎?問我算什麼。)
此時我全然忘記了說要和他一刀兩斷的事。但是自我保護機制本能的啟動了,我很自然的選擇忽視他的這句話。
我轉動車鑰匙, 發動車子, 目不斜視的看著正前方。
我說:「五條先生,麻煩你起來一下。你擋著我換擋位了。」基本上是把「離我遠點」換種說法了。
「終裡有時候會不自覺的用狡猾的方式來拒絕我。」五條悟一針見血的說, 「通常是在你不喜歡回答的問題上。」他發出一聲悶哼, 然後雙手環胸重新回到了位置上。
我說:「既然知道是我不喜歡回答的問題, 就不要問啊, 五條先生。現代職場中這樣的上司是不受歡迎的。」
五條悟卻堅持:「這是人際交往中必須存在的『討人厭』的部分,我的本意是想更了解終裡一點嘛。」
他就像永遠不會被挫敗、絕對不會停留在原地的滾子, 在我以為被我拒絕得這麼徹底之後他應該會冷靜幾分鐘, 結果他很快就開始了新一輪的發問——
「終裡。」他說, 「褲子和裙子更喜歡哪個?」
「如果是你穿的話, 那就裙子。」
「哦, 你喜歡裙子?」
「不喜歡。」我說。
五條悟信誓旦旦的說:「胡說, 你衣櫃裡有一半都是裙子。」
我:「……」
這是問題發言吧?我自己都不清楚,他怎麼可能知道。
抱著五條悟鐵定是隨口說的這種想法,我隨口問:「那你說有多少裙子?」
「啊 ……」五條悟拖了個長音。我心想果然是胡謅的,結果旁邊的男人竟然像小學生一樣高高舉起手,露天停車場充足的太陽從前擋玻璃透下來,穿過他的大手。
他掰著手指做出計數的動作,手指蜷起又放開。
「連衣裙有十一條,長裙有九條,短裙只有兩條——」說完,還特別認真的評價了一句:「你真的很不喜歡短裙啊。」
我放在變速杆上的手不自覺的捏緊了幾分。
(種類和數字竟然都記得這麼清楚……這只是湊巧吧?不,也可能是他隨口說的,現在怎麼可能證實?)
在五條悟身上受挫的經驗時時刻刻提醒著我——不要深究,不要多想,最重要的是不要自作多情。
(五條悟只是本來就記性很好而已。)
(見過那麼多次,記得也很正常,不是嗎?)
(所以,和我沒什麼關系。)
「嗯。」我重新找回了那個鎮定的自己,誠摯的誇獎了一句:
「——五條先生,記憶力真好。」
……
……
回去之前,我們去了甜品店。五條悟口味甜得不可思議,雖然他也會吃別的食物,但是甘黨的形像早就深入我心了。車就停在店門口,我從車上下來,坐在店門口的欄杆旁吹風。車裡太悶了,雖然沒開空調,但也和自然風沒得比。
我在車窗上看見自己臉上還有一小塊紅印。
「……怎麼還沒消?」我嘟囔了一句。
然後接著用手捧著臉,試圖用涼涼的手指做個粗糙的冷敷。
在我盯著車窗時,才發現似乎有行人朝我這邊投來目光。我還未來得及探尋他們的眼神究竟是什麼意思,就被人從背後呼喊了名字。
「……一枝小姐?」
在我身後,穿著帝丹高中校服的少年少女們正從幾米之外的位置走過來。
是蘭和園子,還有一位不認識的短發少女。
「真的是一枝小姐!在這裡做什麼呢?」園子略微偏頭,似乎是想看清楚我今天的裝束。旁邊的小蘭也朝我點頭打招呼。
「下午好,你們是放學了打算回家了吧?」我笑著點了點頭。
「嗯!對了,這位是同班的世良同學……」蘭伸手朝我介紹旁邊的短發女孩。
後者大大方方的出列,爽朗的告訴我:「我是世良真純,叫我世良就好。」
我看著她們手裡提著東西,還未等我發問,園子就先開口了。
「我們正在准備聖誕節的小道具。」她從紙袋裡取出一個可愛的馴鹿樣式發卡,「一枝小姐要不要戴上看看?」
我剛要拒絕:「我就不用……」
旁邊的小蘭就從紙袋裡也掏出發卡,自己戴上了,還興致勃勃的對我說:「真的非常可愛。」
我:「……」
有人做榜樣,我也只好松開捂著臉的那只手,將圓弧的發卡戴上,上面兩個布制的馴鹿耳朵的確可愛,還有紅色和綠色的其他裝飾堆疊在一起。
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問道:「……好看嗎?」
「好看。」小蘭先是捧場的誇贊了一句,然而下一秒這種喜悅就變得沉重粘膩了。不止是她,就連旁邊的另外兩位女孩也神色凝重了起來。
那位叫世良的短發女孩,率先上前一步,對我說:「一枝小姐,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困難……」
「你們在這裡啊。」
又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在一陣腳步聲後,是曾經贈了我一束玫瑰,朝我告白的少年——三島裕也。
他手裡提著大大小小不少東西,我從袋子裡露出來的部分,看到都是些紙花、裝飾用的牆貼之類的東西。
「你們怎麼先跑了……西山同學也走了嗎?」
園子回答他:「西山說家裡還有事,今天就先走了。」
三島裕也聽完,臉都要擰成抹布了,他最終還是沒有太計較,說:「……算了,采購的事就不分那麼細了。只是布置活動的時候,記得幫我看住他不要跑掉……一、一枝小姐?」
他後知後覺的注意到了我這麼個大活人。也許是我剛才還半坐著,所以被站著的園子她們擋住了,他才沒看到。
很快,他的表情也變得和園子他們一樣復雜又凝重,甚至比她們還要強烈上幾分——
「一枝小姐、你……那個……」他目光先是落在我的衣服上,我還是那身風格強烈的衣服,裙子很短,只在大腿下面一點,又是緊貼著身體曲線的那種。這位高中男孩斟酌了半天用詞後,說:「……你今天很好看。」
「謝謝。」我敢打賭他肯定不是想說這個。
不知道三島在和自己做什麼鬥爭,他很快就重振旗鼓,「不對,我想問的是,一枝小姐你的臉……」三島像是怕我受傷,盡力找最緩和的詞語,甚至用最離譜的角度去幫我做解釋,他說:「臉上是……」
我:「……」
剛才和她們講話,我都不記得自己臉上還有被五條悟掐出來的紅印還未消去。我在腦中進行時間回溯,想到方才我捂著臉坐在街邊的圍欄上,低著頭(其實是在看車窗),然後又不安的張望(其實是因為感受到了路人的視線,所以回頭看他們)……
在配上我今天這身略微有一點浮誇的衣服。
結合方才我放下捂著手的臉之後,女孩們驟變的神色,看來短發的那女孩正義感極強,都已經走出來半步想問我是不是遇上什麼困難了。
她們是不是以為我被人打了,一個人在這裡黯然神傷呢……
「我沒事。」我試著用笑容安撫她們。
畢竟真的要解釋,那就太麻煩了。
但是我的笑容似乎起了反效果,讓青春十足、正義感強烈的孩子們產生了反向的懷疑,尤其是曾經站在過追求者這個位置的三島,他更加認為我是在強顏歡笑——就差對我說「如果你被綁架了就眨眨眼」了。
「一枝小姐,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困難……」他停頓了,可能是覺得自己言辭有什麼不妥的地方,竟然又改口了,說:「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地方,我一定竭盡全力。」
我:「……我真的沒事。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只希望她們不要繼續問了,說是自己摔的,這個話題就能終結了吧?
三島還是一臉憂色,他似乎是察覺到了我正在包庇「真凶」的意圖,只好不情不願的說:「……那一枝小姐以後注意安全。」
我也很尷尬的點了點頭,說了句「我會的。」,接著就要伸手去摘下頭上的馴鹿發飾還給園子她們。
與此同時,甜品店的門從裡面推開,五條悟左手提著一個方形的大包裝紙盒走了出來。他右手還握著一個紙杯,他先是走到我身旁,將他手裡的紙杯貼在了我被他捏紅的臉頰上。
「給你買了熱美式,稍微敷一下吧。」
我雖然接過了,但不會真的用熱咖啡杯去敷臉。
見我沒說話,五條悟主動承認錯誤:「剛才是我下手太重了。」他看到我頭頂多出來的發卡,說:「你什麼時候買了這個?」
我:「……不是我的。」我取下來,然後遞給園子。
五條悟就站在我身邊,他看了一眼這四位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問我:「……又是你認識的人?」
我:「……說來話長。」
在這其中,並不被現下這古怪的氣氛所影響的鈴木園子一手抵著自己的腰,問道:「等等,一枝小姐臉上的……不會是你弄出來的吧?」
五條悟看著自己的傑作,理直氣壯的說:「是哦。」
其余人:「……」
這個人怎麼還一副挺自豪的樣子?
第七十七章
「……恕我多嘴一句。」世良舉起手來, 她勇敢的上前一步在我們兩隊人中間,仿佛成了一條人形界河,「二位是什麼關系?」
我自然搶答, 說:「是同事。」
三島則是不小心喊出了真心話——
「對同事下這麼重的手?!?」然後,少年的目光變得深邃復雜了起來, 抿唇數秒後,說道:「一枝小姐剛才說是自己摔倒弄傷的……其實是在包庇他吧?」
正義感十足的毛利蘭也意識到了其中的繞繞彎彎,用更加古怪、甚至有一丁點敵意的目光注視著神情自若的五條悟。
我揉著眉心, 雖然對大家的關心十分感謝,但我現在只希望她們別再深究這件事了……
為了避免事情的走向越來越奇怪,以及不小心變成什麼不該出現的修羅場。我坦然道:「……這是件意外,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是怎麼想的, 但是確實不是那樣。」
聽見我一本正經的解釋,罪魁禍首的五條悟發出了「噗……」的笑聲。
抱著那杯熱咖啡的我,假使頭頂的黑線可以具現化, 我大概已經掛上了七八條來表達自己的無語。
我微笑著回應道:「我只是被『明明年紀不小但還幼稚的要死無藥可救的成年人』給捉弄了而已,所以,真的沒什麼。」
也許是我咬牙切齒還硬要擠出笑容的寒磣模樣,讓面前的幾位少女心有所感, 其中那位叫世良的女孩則是後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顯然是已經明白了這其中的「誤會」。
五條悟「咳」了一聲, 用莊嚴的聲音說:「姑且提醒你一句——你的薪水多少我還是有發言權的。」
「……這是職場威脅吧。」
一旁的三島朝我投來關切的一瞥,義正言辭道:「一枝小姐,如果有人逼迫你做違背你意願的事情,你可以走法律手段……」
他話還沒說完, 就被園子按著肩膀制止了, 園子朝他搖了搖頭, 發出了一句「別說了你不會看氣氛嗎」的信號。
回過神來的三島,雖然重新後退了一步,然而眼神還在我和五條悟身上打轉。他好像還想和我說點什麼,但還沒想好。
「這群孩子看上去還是學生啊。」看見他們的校服,五條悟說,然後擺過正臉,將墨鏡稍微取下來一些,露出他熠熠生輝的雙眸,問道:「你們手上的,是聖誕節的小道具?」
「啊?是的。」園子率先回答。
「也是啊,聖誕節也沒幾天了。」五條悟自言自語道,「我的學生們也很期待吧?」
毛利蘭捕捉到關鍵詞:「欸……『我的學生』?」
五條悟手指抵在墨鏡的邊框處,眼睛中帶著笑意——
「我是教師嘛。等等,你們這是什麼表情……我是一名深受學生喜愛的教師這件事,終裡可以作證哦,對吧?」
「是的,除開是否真的深受學生喜愛這件事之外……」我喝了口熱咖啡,說:「盡管看上去很難相信,但他的確是教師。」
不出意外,我覺得他們心裡肯定都在想「……真魔幻啊」。
雖然說不能以外表來輕易判斷他人,但五條悟身上有種極其飄忽的氣質,就像踩在松軟的花草地上一蹦一跳的那種輕快,卻又在語言上夾雜著渾然天成的輕佻。
——很難讓人把他和「教師」的印像連在一起。
「一枝小姐。」方才就沒說話的三島上前半步,害羞的問我:「聖誕節那天你有空嗎……我想邀請你來我家……那個,我妹妹說她很想見你。」
我沒想到三島會突然提起這事,我下意識的就想拒絕,然後有人搶在了前面一步。
「——抱歉抱歉,聖誕節她肯定是沒有時間的。」
五條悟也上前一步和三島面對面,朝他比了個「×」表示否決,滑稽的是他手上還提著一個粉色的蛋糕紙盒。
三島不是很服氣的說:「這不是您決定的吧?」
五條悟:「她那天有工作。」
說完,朝我投來一瞥,那意思分明是——我的時間已經被他提前預定了。對五條悟自作主張的行為我不僅不生氣,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
這算什麼?遲到了八百年的護食行為嗎?
反正那天我已經決定要一個人待一天了,別人的節日和我沒什麼關系。
(隨他怎麼說,反正和我沒關系。)
仍然不死心的三島掙扎了一句,他對我說:「如果一枝小姐那天工作結束了,可以給我打電話……我和妹妹都會等著你的。」提到妹妹,他平復了情緒,說道:「她真的很想見見你,想好好感謝你一次,上次在婚禮上送您的那束花也是她替我選的……」
五條悟打斷他:「等等,什麼花?」
我:「……啊。」
五條悟壓根不看三島,他只是問我:「是那束玫瑰?」
我點點頭。
看來五條悟也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捧著三島送我的那束玫瑰,在雪夜裡等到他,最後我放棄了那束玫瑰而選擇了他。現在看來,我可能真的沒什麼投資的天賦,不管是二選一還是放棄選擇,我都沒選對。
三島的臉色驟變——為什麼他送玫瑰的事情五條悟會知道,他很難不往別的地方想。
「原來是你送的啊。」五條悟說,「真遺憾。」
他沒有說是什麼遺憾,然而三島還是皺起了眉頭。
這算什麼?
前任追求者和(只能說是暫定的)現任追求者撞上面了。
放在以前,我也許會對這種場景感到窘迫萬分,恨不得找個地洞直接鑽進去人間蒸發。可現在,我感覺心中平靜的就算是風也吹不起一絲漣漪。
硬要說的話……因為我不相信五條悟吧,在我看來他只是三分鐘熱度,很快就會把這件事忘記的,所以,他們撞上了我根本不擔心,虛假的修羅場又怎麼會讓我難堪?
這一頭,他們竟然還在聊。
五條悟說指著三島衣服上的校徽說:「高中生可是戀愛禁止的。」
旁邊的園子:「……哪有這種規定,再說,你也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吧?」
三島:「所以,一枝小姐說有喜歡的人……並不是用來拒絕我借口是嗎?」
在他苦澀的發問之下,我也沉默了。
「是真的。」我說,「那個時候的確有喜歡的人。」
此時我低著頭,渾然不知身旁的兩位男性,在聽到這句話後一人明亮升頂,一人沉入暗中。
我接著說:「現在沒有了。」
少年猛地仰頭,「欸」了一聲,說:「也、也就是說現在……」
我不喜歡給人虛假的希望。
我搖了搖頭,說:「暫時沒有那方面的打算。」
就算有,也是按結婚的標准去挑選的——這句話我就不說了,對一個高中的男孩來說也太遙遠了,不怎麼現實。
氣氛好像被我弄得很糟糕。
我說了聲:「抱歉。」
大家就這樣散場了。
……
……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路無言——不,應該說是五條悟不停的在說些介於有趣和不有趣之間的零散的句子,我左耳進右耳出,好不容易熬到了到達目的地,感覺靈魂都要被他從耳朵裡勾出來了。
我先是回去換了件衣服,然後直奔辦公室。今天的調查還是有不少收獲的,主要是關於「醫生」的事。
「醫生和山城父女、川口會長都要重點列入觀察對像。」
在聽到我的建議後,伊地知面露難色,用虛弱的聲音問道:「但是醫生的姓名、個人情報我們一無所知不是嗎?」
「我曾經和他在同一所醫院見過。但不確定他是住院的病人還是其他身份……」我說出醫院的名字,和我入院大致的時間,希望也能作為一條(比較勉強的)線索。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
五條悟則是在口頭交代完之後就走了,我堅持要留下來整理一下工作內容,於是在辦公室裡安穩的度過了幾個小時沒有五條悟的清閑時間。
這空氣清爽又安靜,都叫人不習慣了。
忙完之後,我告別了伊地知,去了食堂。巧的是,五條悟的學生們也在這裡。
「是一年級的孩子啊……」
在真希和熊貓旁邊,我還看見一個我沒見過的孩子。
那孩子就是乙骨了吧?
「一枝小姐。」熊貓看到了我,在那張笑容可掬的臉上展現出善意,他遠遠的伸出爪子揮了揮,那模樣的確可愛得能驅散人心中的不愉快,他問:「要一起嗎?」
「好啊,等我先點個餐。」
一年級的孩子裡,狗卷今天不在,我問起來時,真希告訴我:「他有點感冒,今天也請假了在宿舍裡休息。」
「這個季節的感冒要注意後續保暖啊。」我皺著眉頭說道,「否則很可能會病情加重。他吃藥了嗎?」
「吃了。」乙骨說,「剛從他宿舍出來,他已經睡下了。晚上大概要再去看一次,督促他吃藥。」
我疑惑道:「狗卷同學是很抵觸吃藥嗎?」
「不是啦。」熊貓告訴我,「只是感覺棘一個人窩在被子裡太難受了,所以去看看他比較好吧?」
這一點我很贊同。
生病的時候得到同伴的關懷,治愈效果都會倍增吧?我相信沒有人不喜歡被人真正的放在心上關懷和掛念,人是會從感情中汲取力量的生物——這一點,從咒術師就能看出來了。
「對了。我悄悄問一下……」熊貓神神秘秘的抬起前爪搭在嘴邊,「一枝小姐和悟吵架了嗎?」
「……吵架?」
「沒有嗎?」
我放下勺子,心中暗想:那算是吵架嗎?
一開始,只是我單方面的在生氣罷了,五條悟好像只是單純在接受我的怒火——回想起來,我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然而我想要的目的是快刀斬亂麻,讓他因此回避我,可如今明顯是反效果的,五條悟好像更加積極了。
所以,我還是猶豫的回答道:「……應該不算吵架吧。」
真希也問:「那你不討厭那個笨蛋嗎?」
乙骨:「那個,姑且也是老師……」
我這才感覺到不對,他們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學生們總不會是無的放矢,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將注意力送到了我身上?總得有個契機不是嗎?
我問:「怎麼突然這麼問我?」我不認為是五條悟對他們說了什麼——我只是直覺的相信他不會這麼做。
熊貓:「因為你不是在Line上面給悟投票了嘛?而且沒有勾選匿名。」
我沒想到自己的暴露原因這麼古怪,但仍然嘴硬道:「我記得熊貓不是沒有手機嗎……而且那個Line群不是女性限定嗎?為什麼熊貓同學會知道?」
「……這個就不用細究了。」在黑色的絨毛之下,熊貓的小眼睛顯得格外可愛,他問道:「所以是和悟有什麼矛盾嗎?」
真希在一旁給出自己的意見:「難道就不能單純的討厭他嗎?」
乙骨想了下,竟然贊同道:「也有這個可能。」
「……並沒有到『討厭』這麼激烈的程度。」
我最終還是選擇說出我自己的想法,我對五條悟的感情變化多半來自於「距離感」的變化。
「五條先生這個人,似乎不怎麼會去刻意的控制『距離感』。」我說,「這一點上偶爾會讓人感到困擾,所以這是我給他投反對票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喜歡或者討厭,只是基於這個因素所作出的判斷而已。」
真希似懂非懂的說:「的確有時候會讓人捉摸不透,上下關系,師生關系,階級關系,似乎都是時而明晰時而模糊的。」
但是乙骨似乎聽懂了我話中的意思,他說:「因為榜單的內容是『結婚』和『戀愛』,所以這種捉摸不透會讓女方覺得很微妙吧?」
熊貓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乙骨的解釋似乎得到了大家的充分肯定,「我討厭五條悟」的小範圍謠言也就此畫上了句號。
沒錯,我不是討厭他——
我只是不喜歡這一點而已。
「距離感」是最容易讓人誤會的了,和人距離拉得近了,就必定會叫人產生不應該有的喜歡和戀慕,實則全都是錯誤的距離感所帶來的鏡花水月。
當意識到他對大部分人都是差不多的距離時,就是夢該醒的時候了。
「啊,原來我不是特例啊。」
——明白了這件事,還不算晚。
「我吃飽了。」我放下碗筷收進托盤,站起身來和他們道別。
臨走前,我想起五條悟給我的那一大堆DVD,於是問道:「對了……你們知道在哪裡可以看DVD嗎?」
「地下室吧。」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盒牛奶,邊喝邊想。
假如五條悟真的喜歡上了什麼人,他對那個人的距離和別人會有多大的不同呢?
我只是單純好奇,有點想看看這樣的光景。
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能是「特別」的那個存在。
……
……
回去之後我就睡了個覺,在床上翻身了好多次,倦意很快就退散了。但我以為自己只睡了一小會兒,打開手機竟然已經是九點多了。此時我已經睡意全無了,起來用冷水撲了撲臉後,又看了會兒書,還是沒有困意。
手機上,五條悟的信息有好幾條,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我看現在也有十點了,就沒有回。
剛才睡得太多,現在怎麼都沒法入睡了。我起來換了身衣服,決定下樓去他們告訴我可以看DVD的地方發散一下精力。
「找一部短一點的電影……看完差不多就可以睡覺了吧。」
我對著紙袋翻了半天,然而對電影完全不熟的我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我喜歡的類型,索性隨手抽了幾張都帶上了。
夜風更是叫人頭腦清醒,我一路走到他們告訴我的房間,門沒有上鎖,一擰就開了。
然而房間裡的電視正亮著,在播放著電影。
五條悟醒目的頭發映入我眼中——他此刻正坐在沙發上,聽見我開門,已經轉過身子,手臂搭在沙發上望著我,雙目在沒開燈只有電視劇光的房間裡愈發明亮奪目。
「打擾了,既然有人在用那我就走……」
幾乎是在我這句話說出來的瞬間,五條悟就從沙發上翻了過來,兩大步就衝到門邊按住了門,我收手關門的動作立刻被他截住了。
「等等。」五條悟說絲毫不介意我跑路的行為,對我說:「一起看電影嗎?」
我搖了搖頭。
我覺得回去繼續失眠也挺好。
「可是我在這裡等了你很久哦。」五條悟說,他語氣格外真摯,真摯到我幾乎要信了他說的是真話。
「……還請別再開玩笑了。」我說,「五條先生應該只是恰好和我碰上了罷了,於情於理都不可能是在這裡等我。」
五條悟好像看出了我對「他不可能等我」這件事不可逆轉的想法,他也沒有硬要去矯正我的想法,而是快速進入下一個主題——
「那麼,要一起來看電影嗎?」他像變戲法似的,右手一摸就掏出好幾張碟片來,全都是我沒有的,他用手指敲了敲包裝盒,說:「這是新品。」
這時,我注意到包裝盒上寫的字,似乎是我和我喜歡的一本小說同名的。
「……竟然已經改編成了電影嗎?」
看出了我的動搖,五條悟繼續熱情的邀請我,還給出了一堆理由,就差把升職加薪也用上了,出於對這部小說的喜愛,再加上演員陣容看起來也不錯,我還是妥協給了自己的**——
「……那就只看這一部。」
五條悟開開心心的去換片了。
夜裡有點冷,我抱著腿縮在沙發的一角,等待著電影開始播放。電視的光是這座房間裡唯一的光源,我也不想開燈,這麼看電影會更有氣氛一些。
而且也能讓我專注於電影,而不會被五條悟分心。
電影的片頭剛剛響起,穿著紅裙的少女在草地上雀躍的轉著圈,風迎上她年輕稚嫩的臉龐,我試著讓自己沉浸在電影的世界裡,絲毫沒注意到身旁的人起身了,壓根沒看電影。
我剛要調整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點,耳畔邊五條悟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這個給你。」
他從迷你冰箱裡取出粉色的紙盒——我看出是今天下午他在甜品店買的那份。五條悟將它打開,推到了我面前。
是一塊切好的草莓蛋糕,紅潤的草莓頂在頭部,下方的奶油折射著房間裡的燈光,變成了偏冷的白灰色。
「我不吃甜……」
「嘗嘗看吧。」五條悟沒有給我拒絕的余地,他直接搶在了我的前面。
我分明記得我說過自己不喜歡太甜的東西……
……他忘了嗎?或者說他根本不記得?
在我被混沌和挫敗再次淹沒之前,旁邊的人說:「沒有很甜,我試過的。你說過只是『稍微一點點甜』是可以接受的對吧?只是不喜歡甜的過頭的食物。」
五條悟把我的話全都堵死,但他說的確有其事。
而我卻不明白他的意圖,只好看著他。
「嘗一口怎麼樣?」
五條悟就像是在給我做榜樣,自己用小勺子剜下一小塊蛋糕,那松軟如海綿的蛋糕很快就被他咽下,表情上看得出來滿意。
我只好也同他一樣,只不過我切下來的那一塊更小。
甜蜜的滋味接觸到舌尖,很快就傳遞開來了,的確如他所說,不是膩味得要死的甜,整體口味也比平常吃到的蛋糕要清爽不少。
「如何?」
我放下勺子,說:「……很好吃,甜味也正好。」
五條悟已經對著頂上的草莓下了毒手,還不忘回答我的問題:「因為是定做的嘛,而且水果也加的比較多。」
難怪比平常吃到的商品蛋糕甜味要淡很多。
在這寂靜的空間裡,我小口的吃著蛋糕。
「這個程度的『甜』,對你來說是正好的吧。」五條悟的聲音帶著鼻音,那是因為他正含著勺子發聲,他說:「這是練習。」
「……練習?」
「將程度分為一級到十級的話,現在就是從一級的甜度開始練習。」五條悟不知為何開始了拆分教學,他原本和我一樣注視著電視上的場景,現在卻側過頭來,我們之間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但我卻莫名感覺我們之間很近。
他說:「從一級開始適應,逐漸會變得習慣二級、三級……人的關系和距離也是一樣,不管是修復還是重建,都是從最遠的距離開始重新拉近、回彈、然後下一次收得更緊——」
我扒弄著手裡的蛋糕,問:「所以呢?」
「會讓你慢慢適應的。」五條悟說,「甜度也好、距離感也好——」
我舌頭發澀,又戳下來一小塊蛋糕送進口中。
細細品味其中柔軟又爽朗的甜味。
他說:「不過,也不完全是為了這個才想買甜食的……終裡一直都在喝很苦的咖啡嘛。」
「真的太苦了。」
「——偶爾,也吃點甜的吧。」
第七十八章
我保持著將腿放在沙發上的姿勢, 這種蜷起的姿勢讓人充滿安全感。但是為了接受五條悟遞來的食物,我自己放棄了坐姿,等同於將安全的營地重新打開大門迎接前來的客人。
「果汁也有哦。」五條悟從櫃子的紙箱裡取出碳酸飲料一聽, 我看著是他喜歡的口味, 猶豫要不要接過來。
「抱歉~現在只有這個。只吃蛋糕很快就會膩了, 稍微改變下口味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只好接過冰冷的易拉罐。
真冷,我心裡暗想。
電影已經開始了, 房間裡只有碳酸飲料發出的嘶嘶氣泡聲,和屏幕上男女主角的對白,最後還有打底的呼吸聲, 綿長而均勻。
狹窄的房間似乎只能同時容納這麼幾種聲音, 一旦超過,這種美好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而在我這裡——
甜的。
酸的。
刺激性的。
舌頭好像只記得三種感覺。
「這是愛情片嗎?」旁邊的人問我。
「不是。」我說, 「不完全是,應該說是有一些愛情元素的。」
分明原作的小說十分有趣,結果電影裡,女主角表情呆板,台詞功力也不行, 男主角同樣是身體僵硬,小說中有趣的地方全都沒表現出來, 看完這部片後,我已經開始後悔了。對於拉著五條悟看了一部爛片這件事, 我多少感到了些愧疚。
「再看一部吧。」我本著公平公正的原則, 放下手裡的易拉罐瓶子, 對五條悟說:「你也選一部想看的電影吧……」
五條悟卻是反問我:「為什麼?」
「因為, 讓你陪我看了一部爛片。」
五條悟從碟機裡收回DVD光盤, 重新放進包裝盒裡,他捏著包裝盒脊背的位置說:「輕松又刺激、多種元素融合、幻想風十足、年度愛情冒險電影——」作為電影經驗比我豐富的人,五條悟總結道:「——啊,一般寫了這麼多誇張的宣傳語,是爛片的可能性很高。」
我把臉埋進兩腿之間,說:「……你選一部別的電影看吧。我們再看一部。」
「真的讓我來選?」
「你選。」
「那就……」五條悟沒說什麼,而是在那個裝DVD的大盒子裡翻了翻,我聽見碟片被他翻弄,發出嘈雜的響聲。
「看這個吧。」
他聲音雀躍,即使我不看他,也知道他心情很好。他到底在高興個什麼勁呢?那種像是惡作劇前的伏筆,你只能一點點的揭開他真實的意圖。
我警惕的抬起頭,下巴抵在膝上,身子向後仰了些,讓自己完全被沙發貼合。在冰冷的房間裡,後背空蕩蕩的,如果沒有東西貼著,好像就會有鬼怪從那裡鑽出來。
「這是上個世紀的經典驚悚電影。」片頭響起,五條悟跟著哼起了片頭,他手指在腿上敲打著,跟著電影裡的口哨聲的節奏律動。
我敏銳的意識到:「是你已經看過的電影?」
「前不久看了一半,但是被打斷了,還有三分之一的劇情我都不知道。」五條悟很可惜的告訴我,「這個女主人公的表情超級有趣,雖然中間差點就死在了反派手裡,不過……」
「等等等等——」我怕他嘴快,全都給我劇透完了。
立刻抬起手擋在我們二人中間,告訴他:「我自己看,你不要告訴我劇情,否則就沒意思了。」
五條悟「體貼」的詢問道:「真的不用嗎?裡面有不少『嚇你一跳』劇情哦?」
我倔強的表示:「……我自己看,你不要提前告訴我。」
屏幕上陰森恐怖的鬼影掠過,然後正式拉開了故事的序幕。劇情十分緊湊,而且女主人公確實如五條悟說的那樣,臉部表情豐富,肢體語言也很有趣,我不由得就看出神了,差點忘了這是一部驚悚片。
我膽子比較大,不怎麼感到害怕,只是看得太投入,忘記了周圍的人。
女主角掉進了一個洞裡,上面都是草屑。她環視四周,發現這似乎不只是個地洞,好像是什麼人的住所,就在她打算尋求此處主人的幫助時,一道黑影逼近——
肩膀上感受到被人拍打,就在這緊張的時刻。
我:「!」
五條悟就在旁邊盯著我,在我譴責的目光投過去之前,他就提前做出投降的姿勢——
「叫了你好幾次都沒有反應。」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故意要嚇到我。
我凝視著他,嘗試辨認他話中說的是真是假。
我沒有把握辨認出他的每次謊言,也沒有辦法相信他口中的每一句真話。
五條悟並不是很介意我的目光,他說:「還有最後一塊蛋糕。」
我這才發現,四個切片他吃了兩片。不,應該說「他居然只吃了兩片」……
他將盛著蛋糕的紙盤托著遞到我面前,我卻因為一直保持緊張的坐姿,身體發僵,再加上室溫不高,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袖子單薄的上臂都冷得不怎麼聽我使喚。
我的僵硬在五條悟眼裡也許是猶豫和拒絕。
「不要嗎?」
他問我。
我干脆順水推舟搖了搖頭。
他就這麼注視著我,兩秒後,他去旁邊取走我剛才用過的勺子,然後用這勺子把這片蛋糕前端那顆草莓給叉了下來——
「不想吃蛋糕的話,就把草莓吃掉吧。」
我略微放松身子,張開嘴將那顆紅色圓潤的草莓送進嘴裡,果肉嚼碎後汁水在口腔裡流淌。
這場景似曾相識。
入冬下雪的那天,五條悟像哄小孩那樣對我說「啊——」讓我張開嘴,自信滿滿的投喂我一顆他認為特別好吃、甜美的草莓。他當時是用手,拎著草莓前面的莖葉位置,親呢的讓我吃下果實。
今天卻格外的懂得保持距離,還專門用我用過的叉子來喂我。
然而那顆草莓酸得很,讓我臉都要皺到一起去了。
感受到果肉的碎塊在口腔裡,從舌頭一路下行,冰涼的感覺在喉嚨裡滑落、下至。
五條悟笑盈盈的問我:「很甜吧?」
「嗯。」
今天的草莓不一樣。
是甜的。
……
……
終裡看電影的時候很乖巧,乖巧到存在感仿佛都變得稀薄了起來。到後來,她看得太專注了,眼睛開始發澀,於是下意識的揉了眼角,那塊又被她揉成微微的粉色。
五條悟想她每次這裡都會遭殃。
這部電影前面他都看過,與其看電影,還不如看終裡的反應比較有趣。
在緊張的氣氛中,她不由得瞪大眼睛的模樣像極了對著電視劇目不轉睛的貓,如果有耳朵和尾巴,此刻一定是高高豎起的。
在看到女主角突然被同伴暗算,向來安靜的她不由自主的發出激烈的喊聲:「怎麼會這樣——」然而出戲之後,又為了自己的失態而害羞起來。
五條悟就這麼偶爾看看屏幕,吃著甜食。
舉起手中的叉子,可以在反光的位置看見終裡緊緊鎖住的眉頭。她白色的裙子像蓬松的奶油雲朵。
他想問她明天還看電影嗎?
但預料自己不會得到肯定的回答。
電影已經播放到了他沒有看過的地方,五條悟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屏幕。只是聽著旁邊人勻稱的呼吸,時不時會因為電影情節而變得短促,又重新舒緩來……
直到完全變得平均。
五條悟扭頭,發現她竟然就這麼睡了過去。頭仰靠在沙發上側歪著,這睡姿實在叫人擔心會不會頸椎難受,如果沒人扶正,明天起床肯定會脖子酸疼。原本緊緊環著雙腿的手臂也松開來,一只腳已經點在了地上。
五條悟看著屏幕上激烈的番茄醬,也吐槽了一句:「——這也能睡著?」
「麻煩了啊……」
五條悟不清楚如果這時候喊她起來會不會生氣。
但是就這麼放任她睡過去也不好,生理常識他還是有的,就這麼睡過去第二天肯定會感冒。學生裡已經有人生病了,他可不希望身邊的病人持續增加。
他把自己的外套給終裡蓋上。
「嗯……」她半夢半醒之中,還是感覺到了涼意。
五條悟只好去翻翻旁邊還有沒有什麼可以用上的,還好上周學生們來這邊看電影時帶了床小的毛毯,用來御寒倒也夠了。
他沒有將自己的外套收回來,而是把毛毯蓋在了上面。
「頭疼了啊。」
看她犯困的模樣,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指針已經指向了十二點後。
五條悟關掉音量,又開始看電影。
等終裡醒來,她發現自己身上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也難怪睡意更濃了。旁邊的五條悟雙手環胸,好像也是睡著了。
五條悟的衣服緊緊貼在她身上,這件衣服她不止穿過一次,已經是熟面孔了。終裡哭笑不得的將衣服脫下來,離開溫暖的衣物後還是不自覺的打了個寒戰。
已經是兩點多了,她沒想到自己就這麼睡了過去,五條悟也沒有喊她。
「五條先……」她剛想喊他,對方就先睜開了眼睛,被清澈通透的藍色雙目注視著,那就「你怎麼不把我喊起來」就噎在了嗓子裡,沒有說出來的機會了。
「謝謝你的衣服。」
五條悟從她手中接過還留著她體溫的衣服。
終裡這時候是真的不太好意思——她覺得五條悟是不想打擾她,干脆就放任她繼續睡過去了。
「會生氣的吧。」五條悟沒頭沒腦的冒出來這麼一句。
「什麼?」
「如果我吵醒你的話。」
「不……這倒不會。」終裡反駁道。
五條悟適度的流露出些許煩惱和困惑的表情,他說:「本來是想直接把你抱回宿舍的。」然後,他笑起來說道:「但是這麼做你肯定會生氣的。」
終裡:「……」好像也是。
所以為什麼不直接把我叫起來呢?
可是,看著五條悟那張天真爛漫的笑臉,她還是沒問出口。
她想回去睡覺,好好休息。
五條悟也看出了她的倦意,他從沙發上起來打了個哈欠,將電視關掉。
「回去吧。」他說,「我送你回去。」
……
……
草莓蛋糕很甜、電影講了什麼我不大記得了、房間裡溫度並不美好、五條悟身上很暖和。
記憶變成了瑣碎的小塊,到最後,我只能回憶起這些了。
我再度睜開眼,看到的已經是高專宿舍灰白色的天花板了。
「早上了啊……」
鬧鐘完全沒響。
想起床,頓覺身體沉重發軟,甚至感覺有點脫力,尤其是起身時腰部沒有力氣,我頓時感覺大事不妙——
猛的掀開被子,看見床上的紅色,我人立刻清醒了。
「……果然是生理期啊。」
被子這時候就成了妨礙我的累贅。
我痛苦的從床上爬起來,看著被自己染上紅色的床單,開始思考要怎麼處理。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心理上給人以十分復雜的感覺——就像小孩子尿床之後多少會有些不好意思那種古怪的羞恥和憤怒。
比起床上的狼藉,最難受的還是生理期時候腰酸腿軟的無力感啊……
身體的不適讓我想要攝入食物和水,房間裡只有一些速食或者硬的餅干之類的東西,我完全不想下口。
只好匆忙換了身衣服,打算下樓飽飽肚子。
門剛打開,我就在旁邊看到墊著餐布的紙袋,透明封層的部分露出來裡面的兩塊可頌。旁邊還放著一盒溫的草莓牛奶。
我蹲下來,看著牛奶盒上的圖案,吐槽了一句:「又是草莓啊?」
在這一瞬間,一股奇怪的念頭在我腦中產生了——五條悟是不是有時候並不怎麼聰明?一旦認定了某一種方法是可行的,就不停的使用這一種方法。
我怕我再不說點什麼,以後天天給我吃草莓。
然而吐槽歸吐槽,對於現在急著需要食物的我來說……真是幫大忙了。
松軟酥脆的可頌被一口咬開,一邊吃我一邊想:我前不久還在說不接受五條悟的食物,今天就魄力了……這不能怪我,都是不可抗力所導致的。
「就這一次。」我對自己說。
……糖衣炮彈,大不了我只吃掉糖衣。
……
……
熬夜的後遺症出來了,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我打了好幾個哈欠,沒有形像的我捂著嘴巴,上樓梯的時候甚至打著哈欠流出了眼淚。
正好遇上過來拿東西的乙骨同學,少年點了點頭對我說:「早上好。」
「早上好。」我說,「現在是要去上課嗎?」他手裡拿著幾個牛津紙的文件袋,上面都寫著「封」。
「嗯,五條老師讓我來拿著個。」少年揚起手裡的文件袋。
我隨口問道:「平常也是你來拿嗎?」
「不……」乙骨搖了搖頭,他說:「五條老師好像睡眠不足,就讓我順路過來拿走今天要用的資料,提前發給大家看。」
「……睡過頭了?」
「來是來了,不過好像還在打瞌睡。」乙骨緩緩的微笑,眉清目秀的少年說:「否則也不會讓我來了。」
我感慨了一句:「有點新奇啊……」
「雖然很困,但老師今天沒有遲到呢。」乙骨想到了什麼,補充了這麼一句,最後朝我道別。
在少年離去後,我感受到牛奶的甜味在嘴裡化開。
看完電影後又離開,早上又要去上課,還趕在前頭買了早餐,方才我還在感慨五條悟精力實在旺盛,沒想到他還是會因為密密麻麻的安排和不夠擠出來的時間而感到犯困。
當然主要原因還是……
「熬夜太可怕了。」
昨晚我好歹還是睡了會兒,五條悟可能真的沒怎麼好好休息。
一想到他本可以直接叫醒我,但為什麼沒選擇這麼做……
在我胡思亂想時,已經走到了辦公室門前。
「早上好,前輩。」伊地知每天都來得很早,對比每天都是踩點到班的我,他實在是社畜楷模,我說:「前輩今天也很早啊。」
「不早點出門容易堵車。」他的回答也頗具有社畜特色。
「對了,醫生的調查有了點頭緒。」伊地知直接切入主題,沒給我緩衝的機會。他喝了一口盒裝的豆奶,將一沓文件遞到我手裡,告訴我:「還記得你們抓捕的剜眼、斷肢的犯人嗎?他說自己遇見過一位脖子上長著大片胎記的醫生。」
「他也和醫生有關?」
我翻看著資料,據他口述,幾個月前他因為胃病入院,在綜合醫院遇見了醫生。二人因為某些契機導致經常見面,在交談過後,發現十分投緣,於是開始了長期聯系。
「……然而一個月前,醫生就再也沒有回復過他。」
二人聊到的都是些神怪之事,醫生是這方面的深度愛好者,還大方的將自己的書借給他看。會想到這件事,檜山慘然一笑,道:「只不過都是在引導我罷了,就算沒有這個神明,也有那個神明。『醫生』總會找到引導我的方法……」
我用圓珠筆的按動處抵著下巴,問:「他是說,自己是收到了醫生的影響才會走到這一步的?」
「根據檜山的說辭來看,是這樣。但我們不能只相信他的一面之詞,醫生那邊還要好好調查。」
「檜山不知道醫生的個人情況嗎?」
「不知道。」伊地知可惜的嘆氣道:「他們彼此都只用假名稱呼,檜山也不希望暴露自己,自然沒想過主動坦白。」
「檜山就沒想過要去查一查醫生的底細嗎?」
「他太自負了。」伊地知說,「只當對方是書友、同好、網友一樣的存在,怎麼可能去花心思了解醫生的事。」
檜山和醫生也是在醫院相遇的。
我也是。
我也將自己住院時遇見醫生的事上報了,就希望也能通過醫院登記的信息查清楚情況,所以我追問道:「我提供的消息,警方那邊怎麼說?有查到信息嗎?」
「還沒有得到回復。」
「是嗎……」
在整理好昨天的報告後,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差不多就要到中午休息了。中途七海過來了一趟,給我們每個人送了點心。
「任務回來的路上看到的。」他將紙袋放到我和伊地知中間,裡面是小盒裝的糯米制品點心。
伊地知比我想得遠,他說:「很快就是聖誕,再就是新年了啊。大家新年有什麼想法嗎?」
我用紙巾擦掉吃點心時沾到的豆粉,隨口說道:「……漲工資什麼的?」說完,又覺得太沒夢想了,問道:「前輩呢?」
「我嗎……」
伊地知還沒回答,辦公室的門就又一次被人打開了。是位我不認識的女性,穿著職業短裙,駝色的風衣和米色格紋的圍巾,她滿面春風的笑著朝我們走了過來。
「山下小姐?」
「嗨~」被叫做山下的女性走到我們旁邊,說道:「我來送東西。嗯?這孩子是新人?」她看向我。
我微微鞠躬:「我是一枝,正在跟著伊地知前輩學習工作上的內容,您好。」
「哇,這孩子性格也太認真了吧?我是山下,鞠躬就不用了,我也沒比你們大多少啊。」她趕忙揮手讓我不要這麼鄭重,「哦,點心?還有嗎?」
她看著空掉的紙袋發出懊悔的聲音:「……早知道我就先來你們這邊送東西了。」
伊地知看著她空空的雙手,問:「送東西?」
「這個。」她從包裡取出封好的信封,「我馬上就要結婚了,是請柬哦。」
我跟著前輩一起對她說恭喜的話。
伊地知問:「工作打算怎麼辦?之前聽說你要辭職,是真的嗎?」
「是的,這之後我就要辭職了。」她說,「打算和丈夫一起開一家甜品店,這可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還有,一定要養一只貓……」山下喋喋不休的說著未來的計劃,除了她自己想做的事,還有不少是和丈夫一起規劃屬於二人的未來。
看著她神采飛揚的笑容,這種喜悅的氣氛打動了我,我也在心中肯定的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此時她夢寐以求的未來已經朝她走來了,光憑這一點,就令我足夠羨慕了。
她說了一大通後,口干舌燥的去飲水機旁接了杯水,最後問道:「伊地知呢?聽說你家裡人在給你安排相親?」
突然被cue的伊地知:「……能不提這個事嗎?」
山下:「但你也是想結婚的吧?否則就不會同意了——」
就像是挑好了時間和我抬杠似的,緊閉的門被人以無法忽視的力道打開,五條悟喊著我的名字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終裡——」
他自然的坐到我旁邊,看到我們的狀態顯然不是在工作,於是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山下:「在說伊地知啦,他不是一直沒有戀愛嗎?」
五條悟持續補刀:「好像是的。」
伊地知發出一句充滿感性、抽像的抱怨:「話是這麼說……但合適共度一生的對像是可遇不可求的。」
「也是啦……對了,那邊的小姐呢?」山下又將話題拋擲給我,本來在喝咖啡的我差點一口嗆到。
「咳、咳咳……」我放下杯子,說:「暫時還沒有這方面的打……」
「STOP!」五條悟制止了我。
被他的一驚一乍弄得頭疼,我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半步。
五條悟譴責道:「——明明我在追求終裡,現在就要給我判死刑了嗎?」
「我……」
比起我的回答,更先一步響起的是山下的腳步聲。只見她露出吃瓜群眾獨有的表情,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將請柬放到伊地知手裡,頭也不回的就跑掉了,嘴裡還喊著「我已經辭職了有事不要找我」之類的話。
虛弱的伊地知很顯然已經想到了什麼,朝我投來同情的一瞥。
……不好的預感。
我打開手機,就看到Line群裡支離破碎的發言——
【你們知道嗎?就是那個誰,戀愛了。】
【對,戀愛了,只不過好像還是單戀。】
【他也有今天?】
【他也有今天? 1】
……
【他也有今天? N】
第七十九章
Line群很安全, 這是相對於公共BBS而言的。再加上都是女性好友之間互相介紹入群,所以有內鬼的可能性非常的小。
否則給淺川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在群聊裡跟著大家一起調侃那位最強。
家世、相貌、財力、實力……如果將常規的客量尺度拿來做對比, 那個人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但和其余拉到滿的條件相比, 還有著性格糟糕這個硬傷。
平日裡如果因為工作而短暫的他相處,還不至於有這種深刻的想法,最多是感嘆「真是個特別的人啊」。可一旦長期在那人身旁, 就很難對他產生所謂異性之間的非分之想了。
最多最多,也只是崇拜和憧憬罷了。
【我真的好奇,還有什麼內幕可以分享一下嗎?不管怎麼說, 那個可是最強啊。】
【同樣好奇, 他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很強的咒術師?不過咒術師裡的女孩子一共就那些,也很好猜啦……】
【也未必是咒術師吧?輔助監督裡女性也有不少, 除開這些之外的職務也是。又不是找結婚對像,談戀愛的話和對方的職業、家世都沒關系吧?】
【上面好認真。實不相瞞,我已經和朋友開始偷偷猜是誰了。】
【我也……】
【其實我也。】
……
……
五條悟最終還是被趕出來了。我說要繼續工作,五條悟下午也還有別的事做,也只好先離開了辦公室。等他走後, 我才翻出手機一條一條的看群裡的消息。
就在大家紛紛猜測時,已經跑路的山下又冒泡了。
【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哦。】
本來已經熱度下去了, 她一回復,瞬間大家又活躍了起來。
【是可愛系的?】
【欸……最強原來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嗎?和他有不少的反差啊。】
【我還挺能理解的, 所謂反差萌嘛。不過目標很明確了, 先從可愛系的女孩子裡開始猜好了, 那我就猜——】
【你在群裡報名字不怕被找上門嗎?】
……
……
可愛系的女孩子嗎……?
我從抽屜裡拿出之前買的零食開始填肚子, 看大家對五條悟的猜測還挺有意思的。看來火也不會引到我身上, 我心安理得的看著,直到處理了一個緊急工作,重新打開群,才發現大家已經沉寂了。
只因為這麼一句話——
【我打聽了一圈,反正不是咒術師。不是咒術師的話……大概率只是談戀愛隨便玩玩吧?】
後面也多事附和她的。
【也是。如果用結婚的條件來篩選也太苛刻了,只是戀愛倒沒什麼。】
【也就是說,戀愛和結婚未必是同一個人?】
【啊,話題變得有點讓人討厭了。】
【是的……還是不說了,如果那個女孩子也在群裡就……】
我默默關掉手機。
其實他們說的話也無不道理,很早之前和真希他們一起出任務的時候就聽過御三家的情況,不僅是封建古板,還有不少陋習。我不大清楚是不是每家都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得到切實的情報。
只是有一點我想也許是對的——在結婚對像的篩選上,條件一定是苛刻的。
像我這樣不僅不是強大的咒術師,身體還有殘疾,我想是沒可能的。
這是我早就猜到的事。
也是我放棄告白的誘因之一。
……為什麼最近我卻將這件事給忘了?
是因為糖衣炮彈真的讓我麻痹了嗎?
「一枝小姐,這個麻煩幫我復印一下。」伊地知遞出文件,打斷了我的回憶。
「好的。」
將這些問題拋之腦後,我選擇重新投入工作之中。
……
……
五條悟從辦公室離開沒多久,就重新去了旁邊的樓。有他想買的飲料只在某個特定的販賣機還有貨了。結果到達目的地後,沒想到這邊也買完了,看著那一個空空如也的格子,他感慨起來。
「人氣商品就是這麼讓人傷腦筋啊……要不還是讓伊地知聯絡自動販賣機的商家把商品的種類換掉吧?」
就在他煩惱要選什麼其他種類的飲品時,樓梯拐角處的辦公室裡,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我說,你們認為會是誰?」女性的聲音,伴隨著翻閱文件的沙沙聲,她似乎靜不下來,干脆將文件啪的闔上,問身旁的同伴:「總覺得想像不到啊……五條先生追求什麼人這件事,太古怪了。」
「Line上面說是可愛型的女生欸。」另一個音調偏高的女聲道:「可愛型的女性咒術師,很少吧?大多數都不是可愛型……我想想,京都的月宮?」
五條悟聽著,感覺話題朝著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飛去了。
本來在思考買什麼飲料,如今卻好奇話題接下來的走向了,甚至還津津有味的開始吐槽了起來。
(可愛系嗎……終裡的確是很可愛啦。但她不是咒術師,方向完全錯了呢。)
「月宮年紀也太小了吧?而且聽說她已經有男友了。」
「等等,也未必是咒術師嘛。輔助監督不也有可能嗎?工作上和咒術師走得很近,因此而產生好感不也是相當正常的嗎?」
(確實啊。)
(終裡以後也會和別的咒術師一起工作,萬一被其他人喜歡上……)
一想到的確會有這個可能,五條悟就開始思考為什麼當初同意她來做輔助監督。從結論上來說,他們二人之間相處的時間肉眼可見的增長了,但同樣她也會接觸到更多的咒術師,也就是說——
她有更多的選擇。
(從結論上來說,讓人挺不爽的。)
她們仍然在討論,說出了一個又一個名字,找出了一條又一條的理由來證明自己的猜想是合理的。從出身、家世背景、工作成就、相貌性格來尋找猜測對像,五條悟聽到現在,一條都沒有漏掉。
然而沒有終裡。
根本沒有人提到過她的名字。
「嗯……我有個猜想,如果是早就認識的人,不可能現在才傳出來謠言吧?有沒有可能是新人呢?」
「新人裡基本沒什麼人和他接觸過吧?啊……我倒是想起來一個。」
(要提到她了吧?符合條件的人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嗎?)
事情並未如同他預料的那般,在那人提出這個假設之後,同伴立刻就否定了——
「我知道哦,是一枝吧?不太可能啦。」
五條悟完全沒有想到,她的一名字已出現就被人否決了。
然而同樣有疑問的不只是他,另一人已經幫他發問了。
「……為什麼這麼說?」
「她根本不是『可愛系』的女孩子啊!一定要說的話……唔……」她也陷入了思考,數秒後才想到合適的說辭,「感覺是『冷酷系』的女孩啊,和前輩給出的提示完全不符合嘛。」
另一人被她說服了,也附和道:「原來如此,那就是可愛系的反義詞了……這麼說來,豈不是最強完全不喜歡的那種類型嗎?」
身為當事人的五條悟,聽到這裡已經完全不明白事情的走向了。
好不容易聽到自己心中那個人的名字出現,可沒想到還沒聽到他想聽的後續,情況就急轉直下——
他怎麼就被人蓋章說完全不喜歡終裡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所有人都這麼覺得,這些話一定會傳入另一個當事人的耳朵裡。
那人愈發認為自己說得有道理,她用筆敲打著桌子,說:「一枝和七海走得比較近吧?就連伊地知都比較可能哦,和最強的話……不可能的啦。」
說完,她就說著「走吧走吧,去食堂」,然後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朝外走還一邊說:「更何況,她和最強也差太多了,就算是隨便猜,這個也離譜過頭了——聽說她好像只有一條腿?」
「——他們根本不合適吧?」
「喲。」
五條悟靠在自動販賣機旁,對著走出來的人打招呼。
說話說到一半走出來的那人看到他臉都僵硬了,後面的同伴催促她趕緊朝前走,不要堵在門口。
後面的人眼神好的,也看到了五條悟,她拉著同伴的手就跑,奔跑中落下一句——
「對、對不起——剛才的話您就當沒聽到吧!」
五條悟錯過了最佳時間,只好留在原地咀嚼她們說的那些話。
五條悟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他也不會將那些話放在心上。但今天是頭一次,他在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知道了除他之外的人是怎麼看待終裡的,以及是怎麼看到他和終裡之間的關系的。
不可能——這是她們認為的。
他「嘖」了一聲,將後腦的頭發往上捋了一把,低喃了一句:「……真叫人火大啊。」
他從來不認為終裡在身體上的缺失是被人拿來當做扣分項評論的原因,在他看來從來不是問題的東西被這些人大加放大,成了一條條評判他們關系的標准。
說到底,這些人眼中的「五條悟」所追求的、想要得到的東西應該是「完美」、「看起來和他般配」的存在罷了。
——很可笑不是嗎?
(就算是現在去街上做問卷調查,也有至少一半的人會說「重要的是性格要合得來」吧?這些人把我當成什麼了?又把終裡當成什麼了?)
她們也完全不了解終裡,全靠自己的臆想進行猜測,擅自提到她的名字,又擅自給她劃死刑。
他喜歡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看起來合理又同他般配的存在」。
然而無力的是,五條悟並不可能左右他人的想法,他只關心一件事。
「——她又是怎麼想的?」
……
……
這種事,他沒想過一天會碰上兩次。
這是五條悟今天第二次在別人口中聽到終裡的名字,並且是以極其不愉快的方式。他正在廁所的隔間裡,擰開門打算離開之前,就聽見兩位正在放水的男性以輕佻的口吻提及到她的名字。
「知道嗎?」其中一人說,「美裡和我說,『那個人』好像正在追求某個女生。」
「什麼?看不出來你還挺八卦的嘛。」皮帶撞擊著發出響聲,回答的人並不是很感興趣,他說:「這不也挺好嘛?只要不是我看上的女孩就行……」
「哈?你小子看上誰了。我怎麼完全沒聽你說過?」
後者不耐煩的應道:「就這幾天的事……最近新入職的你認識嗎?」
「叫什麼名字?」
「那個一枝,之前雖然也覺得是美人,但是昨天見到她染了頭發,真的完全是我喜歡的類型啊……」
很難說五條悟的這種不愉快感究竟源自於什麼。不僅是這個名字被人用不尊重的方式提到,也可能只是單純不想在這個場合和地點聽到。
「不要了吧?雖然是個美人,但感覺性格很難相處啊。和這樣的女人來往會很辛苦的……」已經有女友的那人評價道:「再說,她好像工作特別積極,我可不想有這種女朋友,有夠煩的。」
「但她長得真好看,就算性格差一點也無所謂。只是談戀愛,又不是結婚啦……
同伴已經開始給他潑涼水。
「算了吧,再怎麼漂亮也是個殘廢。」他說,「以後會有很多不方便哦?我和美裡可以玩的那些花樣你就玩不了……」
「話是這麼說,但殘廢也有特有的玩法嘛。你看,她身體不方便的話,在床上就只能聽我的了,還不是我讓她干什麼她就干什麼——啊!」
「抱歉。」
五條悟的聲音很是輕快,但手裡的動作一點也不輕。
「手滑了。」
方才還在大放厥詞的人被拽著後腦的頭發往下按,在「咚」的一聲響後,他的臉撞在了便池的牆壁上。
「你——」罵人的話卡在嘴邊,他感覺鼻子一熱,已經被按著強行在便池的牆壁上留下了鼻血的痕跡。旁邊的同伴根本不敢替他出頭,只因為做出這項暴行的人是五條悟。
是他們不敢挑戰的存在。
「從剛才起就一直聽你們說些令人不爽的話,還真是越說越過分了啊——」
五條悟松開手,就在對方以為自己重見天日的那一刻,臉又一次被人狠狠撞上便池,這一次直接用鼻梁對著撞上,疼痛程度翻了好幾倍。
「唔……」他跪坐在便池前,用手捂著鼻子,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惹到了五條悟,但本能已經讓他開始道歉了:「對、對不起。」
五條悟只是覺得很荒誕——為了不放過在逃的殺人犯,主動提出做高危險的誘餌工作的終裡,竟然會被人在男廁所以這種輕浮、惡心的口吻評頭論足。
她可比這群傻x勇敢多了。
他們說的句子,拆開來看每個字都是他認識的字,沒想到湊到一起會變成這麼叫人不愉快的句子。
即使是如今他們顛三倒四的在他面前道歉、乞求原諒,這種不愉快也不會得到半分緩解。
不如說愈發加深了。
他咧開嘴角,然而這笑容在另外兩人看來可不是什麼溫柔的舉動——
尤其是另一人,想到自己也口嗨了,但還沒被「教訓」。果然,他隔著眼罩就感受到對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五條悟拍了拍還在流鼻血的那人,安撫道:「——放心,不會讓你一個人寂寞的。」
「好事要成雙對吧?」
……
……
我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和五條悟坦白。
……說是坦白倒也怪怪的,不如說依然是我的戰略。
五條悟的行為讓我再度意識到,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決絕,能將感情徹底刪除掉。也許最開始那幾天我是冷酷又堅定的,但那是由於我仍然有一股怒氣在遏制我的感情。
在這兩天的糖衣炮彈之下,我可恥的動搖了。
「……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不長記性。」
今天我才徹底回憶起來,我當初警告自己的那些話。
戀愛歸戀愛,就算是戀愛了,也是沒有未來的,遲早會分手。
我為什麼要因為這一點點的動搖,重新讓自己踏上沒有未來的戀愛之路?這份戀愛絕對是有終點的。
我們之間的不平等和差異一條又一條,可以死死可以攔住通往未來的路。
除非,五條悟對我的感情超乎我想像的多,多到能克服一切阻礙。
否則這還是死局。
與其去賭「五條悟對我的感情足夠克服一切」這個不現實的可能,我還不如直接退出。
而我要做的就是重新和他攤牌,不讓自己走到戀愛的死局上。
然而還沒等我去找他,他就已經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已經是晚餐時間,五條悟敲響了我房間的門,我打開門看著他。
我說:「……最後確認一次,五條先生知道這是女生宿舍吧?」
「知道哦,所以要吃晚餐嗎?」五條悟也還是老樣子,直接把不喜歡的話題跳過,開始邀請我。
他一手撐著門,眼罩被他摘下來掛在衣領前。
我搖了搖頭。
「不了。」我說,「正好也有事想找你,既然你來了我就直接說了。」
五條悟的聲音有一秒的遲疑:「……什麼?」
他這種遲疑的態度是比較少的,我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五條先生。」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絕情的事情做過一次,再做第二次時負罪感好像就小了很多。我喊他的名字時,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用這麼富有感情的音調去呼喊他了,說完後自己不自覺的停滯了一會。
吸了一口氣後,我繼續說:「……我不會答應你的追求的,請你還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我盡量說得客氣一些。
我沒有看他,只聽見他的聲音在我頭頂,五條悟聲音發悶:「那這兩天……」
「沒有。」我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好像還嫌自己不夠過分,又加了一句:「就算有什麼,那也是騙你的。」
「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第八十章
我要粗暴的解決掉、結束掉這一切。
對, 就以那個門把手作為支點。
把事情說清楚,即使是拉鋸戰,也有最後一槍射出的時候。
「對不起。」我說, 「這幾天的事就當是我在惡作劇好了。或者說當做是我不成熟的報復行為, 我已經以惡劣的做法滿足了自我,五條先生完全可以對我生氣。」
說完,我一聲不吭的垂著頭。
「嗯。」半晌過後,他應了一聲。
我心中苦笑——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都說到這個份上了。
結果,他說:「果然還是很生氣啊——對於終裡撒謊這件事。」
譴責的話並沒有到來, 取而代之的是完全不相干的話題。
「你大概不知道。」五條悟說, 「你在說謊的時候有個習慣,雖然你總是一副非常擅長說謊的模樣,語氣平靜得叫人挑不出錯來, 但是絕對會逃避視線, 除此之外——」
他抓起我垂下的那條手臂,視線落在我左手上。
「手會微微蜷起, 會用大拇指的指甲死死抵在食指的指腹,就像這樣——」
五條悟微笑著, 掰開我的手。
「——會留下指甲的印記。」
那裡的確被我的指甲死死抵住, 壓出了一條月牙彎的紅痕。
我收回手,他也自覺的舉起手來做出「投降」的動作。
「至少也要告訴我理由吧?」他問。
我看向他, 我感覺他真正想說的也許不是這句。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我覺得我們並不太合適……」
這句話是我的真心話, 同樣也是拒絕人時的萬用句子, 所以我完全不認為自己的回答有哪裡不妥。
然而五條悟還是不打算離開。
他本是倚在門旁的, 在我說話時已經站直了身子, 就站在我正面前了。這幅更加鄭重的模樣卻讓我感覺接下來的話更難說出口了。
「既然要讓我放棄,那至少也要告訴我你真正拒絕我的理由吧?」五條悟這次異常的好說話,他問我:「具體不合適的地方是哪裡?」
我看他比我想像中平靜,本以為自己會釋然,結果卻是失望占了上風。但事已至此,早就沒了退路。
索性全部說出來算了。
「假設,即使真的成為了戀人,那之後呢?」我說,「——那之後呢?您看,我們之間相差得太多了,我沒有信心能夠克服所有的阻礙。再說,即使是戀人,也有可能會因為種種矛盾而分手,那麼干脆一開始就不要成為戀人好了,就當是為我們彼此節省時間。」
最強的咒術師。
身殘體弱的我。
光是這兩點放在一起就已經是肉眼可見的高低極差了。
能補足這種差距,除非我也將自己的條件拉滿……可惜的是,如果把相親市場的參考內容做成戰鬥力六邊形圖,五條悟絕對是指數全部拉滿的六邊形戰士。
我終我所能,也沒法補足這種差異。
不,這種差距想要縮短還有一個最簡單,但是又最難達成的捷徑:那就是五條悟對我真的情深到想要鏟除全部的障礙和我在一起。
很顯然這不可能的……太離譜了,又不是手機上連載的愛情小說才會有的劇情。
清醒一點,這可是現實。
「……其實戀愛什麼的無所謂,結婚的話,明顯會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吧?就算現在沒有,以後也會有的。」我輕描淡寫的說著。
再說,這也是事實。
我並不是認為二人之間有差異,就沒法在一起。我本身也是很討厭這種說法的。
只是換到自己身上,我就明白了——其中弱勢的一方必定會承受更大的壓力,我擔心的是即使我們在一起了,我卻沒法承受這種壓力而半路放棄。
想要彌補差距,我就需要從對方身上得到更多的、絕對不會枯竭的愛和關心,我是對這點沒有信心。
五條悟已經收起了剛才閑散的表情——
「想要騙出終裡的真心話還真是不容易啊。」他說,「歸根結底是因為——你並不信任我,對吧?」
「是的。」我說,「我不信任你。」
……
……
似乎是下雨了。
在宿舍的走廊裡,這只有二人所在的空間被沉重的靜謐所包圍了。從五條悟的角度能看見的,除了終裡背後的窗戶處淅淅瀝瀝落下的雨點之外,還有此刻她同雨景仿佛融入成一片和諧的風景的表情。
她柔荑似的手正捏在門把上,那門把上還有一個小的缺口。這小小的缺口正宛如他此刻正在被奪走什麼重要東西的內心,如果不加以阻止,最後一定會變成凹陷的、再也無法被填補滿的空洞。
「那麼,我要關門了。」她說,「再見。」
五條悟知道就這麼死打爛纏絕對會讓她更不喜,所以在門闔上的這段時間裡,他什麼動作都沒有——只是注視著她,僅此而已。
然而在門關上後,他也沒有離開。
他站在門口想了很多關於她的事情。
過去的點滴烙印在記憶的褶皺裡,終裡的小習慣、小怪癖,他原來都記得清清楚楚。否則也不可能第一時間就用本能鑒別出她在撒謊。
倘若她的那些足以刺痛人的句子都是真實的,又怎麼解釋自己從她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種類似悲傷的情緒?
他以進為退,裝作平靜的去套出她真正的想法,然而越是往下挖掘,就越是明白在終裡風平浪靜的態度之下潛藏的一個又一個的漩渦。
從結論來說,他這邊也很受傷——被自己喜歡的人說「不信任你」……和直接判死刑沒區別了。
但最讓人受傷的,是意識到這局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這件事。
信任這東西是消耗品,即使最開始有一百分的滿分值,也會在錯誤的選擇之後開始滑落下跌。
已經是岌岌可危的狀態了。
此刻,這扇對著他緊閉的門,就是房間主人真實的心理寫照。
就連門上的紋路,好像也反映出她疲憊不堪的心靈。
「終裡。」
五條悟隔著門,問道:「——你討厭我嗎?」
沒有回答。
……
……
五條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外面的雨依然沒有停的跡像,就算是有術式,能讓他沿途都不受雨淋,但是糟糕得如同被陰雨填滿的心情卻沒法被術式改變。
在沒有燈光的房間裡,只有雨聲為伴。
蒼藍的眼睛注視著遠處迷蒙的風景,在這種陰冷和空虛之後,五條悟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就在他手旁,還放著一盒香煙。
這是終裡第一次在他面前抽煙時,被他悄悄收起來的。當時也沒想太多,只是覺得收起來她就不會再抽了。
事實證明破戒之後,想要重新封印上舊習慣,簡直是痴人說夢。
她最近抽煙越來越頻繁了。
他打開煙盒,裡面有一支香煙,白色的煙嘴上有沾上口紅的印記,想必是原本想抽,最後又作罷放了回去,所以才留下的痕跡。
五條悟想到,在這種天氣,她搞不好真的會一個人在房間裡,打開窗戶靠在旁邊抽煙。原本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是平常的,很容易見到的,但他已經被隔絕在了那扇門之外,再也沒法輕易涉足那片領地了。
即使才剛從那裡離開,他現在就又想見她了。
很想見她。
他將那支煙抽了出來,手指捏著煙嘴上留下唇印的位置,輕輕的摩挲了幾下。
以唇吻之。
……
……
翌日,是我的休息日。
生理痛讓我在床上死去活來——我本來就心情欠佳,沒什麼精神,被這麼折騰過後更是連下床的**都近乎於零了。
我就這麼讓自己死了一般的在床上躺著,索性就真當自己死透了。
直到飢餓重新將我喚醒,我才不得不振作著爬起來,從旁邊翻了點散裝的小點心墊肚子,然後失魂落魄的洗漱、換衣服……
房間的門口放著今天的食物,這次不是面包了,竟然是包子。
可惜的是早就錯過了時間,已經冷掉了。放在外面會引蚊蟲,我只好把它們先放進了我的房間裡。
這幾天五條悟給我送的早餐,要不我折合成現金交給他好了。
直接當面給他怕是不會收,要不就托旁邊的真希幫我給她好了,反正裝在信封裡,真希也不知道裡面會是什麼。
今天仍然是陰天,頭頂黑壓壓的烏雲仿佛是驟雨將至的警告。我心想從這裡去食堂也沒有多遠,地面還是干的,手機上的天氣預報說下雨要在兩小時後,我干脆就不帶傘了,否則兩只手拿吃的都不方便。
於是我去食堂買了一份咖喱飯,讓阿姨幫我裝好。這次沒有選擇吃辣味,只是普通的甜口咖喱,除此之外,我還要了一份熱牛奶。
就當我提著食物往回走,還沒到宿舍時,頭頂就傳來一陣濕潤,緊接著,傾盆大雨完全不給我心理准備的淌了下來。我趕緊往旁邊的辦公樓,雖然跑得很快,但還是快不過落雨的速度,等我成功躲入避雨點時,肩膀已經被雨水打濕了不少,寒冷的感覺順著肩往脖子上竄。
這種陰寒成功的引起了連帶反應,本來已經消停了不少的生理痛就像找到了折磨我的絕佳時機,開始瘋狂跳舞起來。
我不得不靠著牆,略微彎下身子。手裡裝著食物的袋子也被我放到了地上,用一只手捂著小腹,試圖緩解疼痛。
然而冰冷的空氣和冷雨是雙重利刃,掌心的溫度根本敵不過它們的混合雙打。
我疼得冷汗直冒,另一只手無措的摸著口袋,但我渾身上下只有手機、零錢……和一個打火機。
摸到打火機的瞬間,我差點又哭又笑了起來。
這是什麼悲慘喜劇啊?
就這麼一點點火,一點點溫度,究竟有什麼用?
抱著自嘲和想要轉移注意力的想法,我用失去控制力的手去點開打火機。
(這場景似曾相識。)我迷迷糊糊的想著。
想到我和國木田分手的誘因,似乎也是我一個人在雪地裡,用僵硬的手去打打火機,然後直到打火機被我弄掉到地上,火也沒有點起來。
今天似乎也一樣——總覺得像是被打火機嘲笑了。
一次、兩次、三次……
怎麼都打不著。
真是豈有此理,打火機怎麼還看碟下菜?
多種因素所導致的氣憤終於迸發,我將打火機合上金屬蓋子,就這麼往地上一甩——
在彈起兩次之後,它直直的朝旁邊滑去。
最後,落在了一雙鞋旁。
第八十一章
這是並不使人意外的重逢。
打火機就落在他腳邊一寸的位置, 被他彎腰拾了起來。被眼罩遮著看不清眼部,但我覺得這樣更好,能夠避免我們二人目光直視所造成的尷尬。
我依舊是以狼狽的姿勢蜷縮在原處的, 疼痛是時而強烈又突然衰弱的,這種遞進遞減的疼法讓我多少能抱有一點理智, 否則也不會一怒之下甩出打火機了。
我見他走到我旁邊來,五條悟將打火機放置手心處遞交給我,然而嘴上卻說:「我送你回去吧。」
「我……」
「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他看著我放在地上的東西, 問我:「這是你的東西吧?」
我點頭。
「走吧。」五條悟說。
他提起我的東西,然後背朝我蹲下,示意讓我上去。
他這是要背我?
見我沒有動靜, 五條悟道:「你不想早點回去休息嗎?」
「……謝謝。」我的情況的確很糟, 我沒有拒絕他的幫助。仔細想想,這是我第二次被他背著了。
我吃力的爬上去,又不敢真的將自己貼上去——很顯然因為重力這是沒可能的。腿被人抬著的位置,稍微能感受到他手臂的肌肉, 然而生理痛的折磨讓我無暇多想, 最後屈服的將頭埋在他後背、靠近肩的位置。
……暖和,又舒服。
雖然多少有點硌人。
托了他的福, 一路上雨水沒有半點落在身上。
我才想起五條悟剛才根本沒有詢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而是直接展露出了要替我分憂的姿態……
稍微有點讓人感覺復雜。
我們一路誰也沒說話, 就在到了宿舍樓下後,我以為他會將我放下, 然而五條悟根本沒有停下的打算, 繼續就維持著這個姿勢, 看來是想把我送上樓了。
「在這裡停下……」我說到一半, 感受到小腹猛地一抽, 我略一停滯的呼吸沒有瞞得過五條悟,他洞察我的虛弱是易如反掌的事。
於是最後他還是將我送進了宿舍裡。
臥在床上的那一刻,高懸的心才徹底放松了下來。
五條悟搬了個椅子,就坐在我的床旁,看來他不打算現在就離開。
我一手撐著枕頭,試圖爬起來對他道謝,然後——
「終裡。」他打斷我。
他說:「是希望我現在、立刻從你眼前消失嗎?」
五條悟說話的時候,聲音像一根正在被人彈奏,在低音區發出蹦蹦跶跶聲音的繃緊的線。這種口吻我很少在他對人使用問句時聽到——
多少有些正經過頭。
我回答不上來,只好迂回起來。
「沒有,我很感謝你……」
很奇怪的是,分明是濕潤的雨天,我的手指尖卻很干燥,如同我此時枯竭的語言一樣。
「雖然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是你先躺下吧。不是還在難受嗎?呼吸也比平時要急促,用這個姿勢支撐自己也很勉強吧?」他的語氣竟然又變了,此時更像是同學生相處的時候那種輕快的節奏。
「生理痛?」他說完,自己摸著下巴回答道:「……時間上算也差不多了。總之,你先躺著好了。我讓人買點止痛藥過來。」
「……哦。」
……
……
她沒有拒絕,不知道是因為疼痛使人神志不清了,還是她太清醒了,清醒的知道有人在此時能夠幫助她會更好。
無論是哪種情況,對五條悟來說都一樣。
五條悟記得她不是容易生理痛的體質,像現在這麼嚴重的情況他是頭一次見。只有過一次,她夜裡疼得要命,止疼片吃了依然不管用,後來五條悟用手覆在她小腹上,用掌心的溫度來替她緩解疼痛。
他去燒了壺熱水,又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飲料,把裡面的水倒出來,打算用熱水灌進去做個簡單的熱水瓶。
「終裡?」等五條悟把塑料瓶裡的水溫度弄到差不多合適,不會燙到人的舒適溫度時,終裡已經閉著眼睛不說話了。
(睡著了?)
等他走近了些,才聽見縮在被子裡的她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嗯……」。
(看來只是疼得沒力氣了。)
「稍微把被子打開一下。」他說,「我有東西要給你。」五條悟掂量著手裡自制的簡易熱水瓶。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五條悟不確定她是不是沒聽見自己的話——終裡依舊縮在被子裡雙目緊閉一言不發,沒有回應自己。
過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出一個「唔……」來。
五條悟吐槽了一句:「——這是『是』還是『否』啊?」
……看來是真的疼得迷糊了。
「那我就親自動手了。」說完,他把椅子拖得靠近了床邊一點,握著塑料瓶的手從被子底下鑽進去,就像是在進行雪地救援似的,尋找被她保護住的腹部。
終裡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圖,身體不那麼僵硬了,原本環在腹部的手也松開了,她的手在黑暗的被子中摸索,全憑塑料瓶散發出來的那點兒熱量來尋找它的位置,試圖和五條悟會師成功。
這極小的一片被子之下,儼然成了一個趣味迷宮,二人正在尋找彙合的方式。
很快,五條悟感受到柔軟的、干燥的手指同他的手在這片黑暗中彙合,她已經只知道汲取溫度了,分不清自己的目標是五條悟的手,還是他手中那個發熱的瓶子。干脆霸道的全都抓住,往自己身體那個需要溫度的地方靠。
裝滿水的塑料瓶貼著她的腹部,五條悟的手還沒抽走,因為終裡方才不講道理的拉扯,將他的後路給堵死了——她的手正一半按在他手上。
(對她來說,我的手也只是有溫度的取暖工具吧……)
這真相多少叫人有些挫敗。
五條悟伸直手臂壓在床上,他在床邊蹲下,視線正好平視床上的人。
他抬起手來,插進自己後腦的頭發摩挲了兩下,表示出他對現在的情況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雨聲已經從淅淅瀝瀝變成了劈裡啪啦的誇張聲。
這種粗暴聲音和他腦中翻飛的思緒如出一轍的雜亂無章。
昨天分開之後,五條悟也有不少自己的想法。
雖然之前聽到別人的流言讓他很不爽,但那種不爽的根源在於他不喜歡聽到其他人對終裡的貶低和不贊同。
可終裡的想法是不同的,他可以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但不能不去了解她的訴求。
此刻,凝視著她看似安詳的睡顏,五條悟卻還有不少想問她的事。
(昨天就沒回答我。)
(是已經討厭我了嗎?)
他試探著問道:「終裡?」
「睡著了嗎?」
「……欸,真的睡著了?」
她的呼吸勻稱而綿長,似乎是真的陷入了淺眠。往好的想,證明此時的疼痛已經不那麼嚴重了。五條悟甚至在被子裡勾了勾手指,她依然無動於衷。
(真的睡過去了啊。)
「那——」他說,「我也來說說我的想法好了。首先第一點是關於『戀人』,嗯……」他把下巴抵在床邊,看上去像睡不著午覺的幼兒園男孩,五條悟說:「差距、矛盾、阻礙,這些全都是尚未發生的,但是對你來說是提前就要開始規避風險的近未來。」
「雖然已經知道你對我不信任這件事了……但是『成為戀人』終究是兩個人的事,而並非是終裡一個人承擔全部的風險。」
「你的話聽上去就像是完全由你一人來承擔『克服苦難』這份工作。」
五條悟呼了口氣,說道:「一開始就將我排除在外,我很受傷哦?」
然而,她還是沒有醒來的打算。
淺金色的頭發柔順的貼在側臉,枕頭上的那部分頭發彎折出好看的弧度,如同散開的花瓣,若非是她此刻面無血色,畫面定會更加唯美。
——除了看不到那雙眼睛有些可惜。
其實昨天終裡還提到了一件事。
不,應該說她很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那就是關於戀愛的未來是什麼——
她是認真的以結婚為目的來進行戀愛的。
然而這樣的終裡,卻質問他:「假使成為了戀人,那之後呢?」
五條悟自然明白了,在她對於未來的規劃中,是沒有他們會結婚這個選項的。
所有人都在給他設置各種各樣的條件,設置一個完美的未來的妻子形像給他,但大家都在對一個簡單的事實視而不見——
(結婚當然要選自己喜歡的人。)
雨聲一次比一次大,幾乎要蓋過他喃喃的聲音了。
五條悟凝視著她的睡顏。
他想回答終裡提出的問題。
「成為了戀人之後,就——」
誇張的手機鈴聲在此時響起,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鈴響也讓終裡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逐漸清醒,她睫毛輕顫,分明是要睜眼了。
「唔……」
「好暖和。」她說著,朦朧之中竟是將身子蜷縮得更緊了,好像想要將貼著腹部的這溫度徹底留下似的。但下一秒她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手正在接觸著另一個人的手,這個認知讓她立刻從「C」字型,變成了直挺挺的「I」型。
她松開了手。
但又很饞熱水瓶的溫度。
下一秒,五條悟就感受到自己握著水瓶的手指被對方一根一根的掰開。
終裡把水瓶搶走了,把他的手推了出去。
她沒底氣的看了五條悟一眼,然後將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裡。
抽回手的五條悟:「……」
這是什麼,寄居蟹嗎?
第八十二章
在與自己的這番搏鬥之中, 理智沒能完全占到上風。疼痛反而驅使我的倦意增長了,所以在這種朦朧的感覺之中,我好像被扔進了一個棉花糖機,腦內凌亂的想法在身上絞絲, 將我繼續纏繞起來。
我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混沌的意識還能依稀聽到、辨認出外界的信息。
五條悟說的句子以支離破碎的姿態傳遞到了我這裡。
以至於我不太確定這究竟是現實,還是我在夢中的妄想。
這種妄想, 一般只會在發瘋的思念什麼東西的時候出現, 難道說我如今正在陷入這種不可描述的瘋狂嗎?
帶著疑慮, 我睜開了眼睛,五條悟就緊挨著我的床坐著,他翹著腿坐在椅子上, 將椅子仰著半部懸空,似乎是在用這種平衡游戲來打發時間。
「哦?」他注意到我的動靜。
「醒了嗎?」五條悟從旁邊的袋子裡取出一盒止疼片, 問我:「還需要這個嗎?」
我稍微掀開一點被子坐起來,手裡抱著那個已經不怎麼熱的塑料瓶。
感受了一下, 好像已經不怎麼疼了。
那陣如同削骨的疼痛隨著窗外的雨水一起離開了。
「暫時不用了。」我說, 「謝謝。」
他剛才為了拿東西,把手機放下了, 我看到上面正在播放著什麼影片, 似乎是——
「TDL(東京迪士尼樂園)~」五條悟豎起一根手指, 語氣歡快得像哪裡來的導游, 他說:「新的宣傳廣告看起來很不錯吧?」
「哈……」我默默的移開視線。
「要去嗎?」
「——哈?!」
「只是想這麼問問。」他說, 「要說的話, 就是TDL的空氣和你很相稱吧?」
「稍微有點電波系發言了, 五條先生。我這樣的普通人是聽不懂的。而且我也不覺得自己和迪士尼有哪裡搭調的地方……」
「嘛嘛——」他將手機橫著舉在我面前, 畫面上的歡聲笑語直直闖入我眼裡, 他說:「不想去嗎?」
我把他的手推開。
「……不了。」我說,「我不太合適這個。說起來五條先生在這裡也很久了,差不多該走——」
五條悟還是沒有放過我,他把手機下,整個人轉過來正面朝著我,在勾起唇角微笑著的表情中打斷了我的話:「剛才我說的話,終裡都聽見了吧?」
(什——)
在短暫的呆滯後,我的心開始狂跳了起來——
(這個人搞什麼啊?!會這麼問嗎?會這麼問嗎?)
「先別急著用謊言來打斷我。」他一邊搶在我前面說,一邊摘下眼罩,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我相信自己的感知,結論就是——剛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吧?」
「我……」
「沒關系哦~就算沒有聽見也無所謂,反正我現在也要再說一次,再說,剛才說到一半被打斷了,我這邊也感覺不怎麼暢快……」
五條悟將眼罩放置於桌旁,轉而用那雙清明的眼睛看著我。
「唔——因為終裡想在二十六歲之前就結婚,留給我這邊的時間也很緊張啊……再加上一時半會沒法用行動、或者其他東西來證明我的決心,就只能用『語言』這種粗糙的工具來表達我的想法了,『語言』能傳達到的重量暫時還不夠,關於這一點還請諒解~」
(等等,我有對他說過自己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嗎?)
疑問一件又一件蹦出來,可五條悟的持續進攻還未結束。
就在我以為他會繼續輕佻的口吻道來時,他又收起了笑容——
「終裡之前問過的問題,還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就自己搶答了,不覺得很狡猾嗎?」他說,「成為戀人之後,下一步的答案當然是結婚。」
「等等——」
我從未想過會從這個人口中聽到這兩個字,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驚嚇了。
我感覺天旋地轉,好像被人慫恿著推上了雲霄飛車,現在感覺腳不著地。
他眯起眼睛。
「不等哦——只要我稍微停下一點就會被終裡全部反駁回去吧?那還不如先聽我說完,最近一直都是終裡在表達自己的想法,也該聽聽我的想法了吧?」
他豎起一根手指,說:「第一件事:我是認真的。」
在我的目光中,又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我只會和喜歡的人結婚。」
說完,他語氣又輕快了起來。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五條悟說完,還善解人意的補充道:「啊,現在不需要給我這些話回答也是可以的,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
他這麼說了一大堆,我都不知道說點什麼好了……
只是,在這麼一句句鏗鏘有力的話語中,我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他的想法。
同時我也意識到,自己最近的確像個暴君,完全憑自己的主觀臆斷就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我想像中的那個他,和真實的他是有出入的,也難怪五條悟對此也頗有意見。
「……我明白了。」到最後,我也只能擠出來這麼幾個字了。
五條悟重新換上了雀躍的語氣,氣氛在他陡然提高的聲音之中驟變,仿佛是嘰嘰喳喳的高中教室,他舉起手機晃了晃——
「所以,要一起去TDL嗎?」
「我……」
「有什麼在猶豫的事嗎?」他問。
我攥著被子的一角,低聲說:「……總覺得,有點難為情。」
「在TDL這種地方啊……只有無法享受快樂和沒法盡情笑出來的人才會覺得難為情。」
五條悟笑著雙手合掌一拍,擊掌之後,璀璨的微笑著說出篤定的話——
「你要做的只是竭盡全力的去感受這個世界的喜悅。」
「讓自己重新快樂起來。」
事到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遁詞了。
「……那我考慮一下。」
……
……
然而,在休息和玩耍前面擋著的,永遠是工作這座大山。事情解決之前,什麼出遠門的娛樂活動全都不可能實現,TDL自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今天一早我就到了辦公室,伊地知前輩告訴我關於醫生的調查有了新的進展。
伊地知告訴我:「醫生的全名叫水野啟太,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心理醫生。」
「當時在醫院是因為生病還是……?」我在意的是,我在醫院裡巧合遇見他的事,這件事給我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水野皮膚敏感,換季時因為嚴重的過敏而入院過一次,但是很快就出院了。」他說,「那之後他也經常因為皮膚病而入院。」
我想到的是醫生脖子上那塊嚴重的胎記。
皮膚病、胎記……這中間有聯系嗎?
「事實上。」伊地知嘆了口氣,對我說:「得到的最新情報是,醫生因為皮膚病入院了……就在昨天。放心,消息的來源是可靠的。」
我揉了揉額頭,說道:「然而醫生並沒有做什麼……也就是說不可能明面上去調查他,就算他入院了,是絕佳的調查機會,也不合適……」
「不,那是警方。」伊地知看穿了我的顧慮,「我們這邊調查手段是不同的,只要確定了事件和詛咒相關,就有足夠的調查動機。」
他又虛弱的補上了一句:「這也算是咒術師的便利之處吧……」
「我們這邊已經得到了調查許可嗎?」
「是哦。」門被人打開,五條悟就這麼邁著大步走了過來,他摘下眼罩放在手指上轉了兩下,說道:「醫生的病人名冊裡,有一位被登記的詛咒師,不僅如此,那位詛咒師在氣息消除和匿藏上頗有手段,也就能解釋為什麼第三位受害者的現場詛咒的痕跡幾乎都被清理干淨了。」
伊地知說:「除此之外,他接觸得比較多的病人還有一位大學生,似乎是因為始終沒能走出家中兄長逝世的陰影……但並沒有什麼別的特別之處。」
「原來如此,不過這麼說那位詛咒師是被醫生拿來當刀子使的可能性更大,主謀果然還是『醫生』嗎……那麼,比起抓到詛咒師,更優先的還是找到醫生的犯罪證據。」我一手托著下巴,「不妙啊,醫生這類人多是指使他人動手,想必自己手上還很干淨,想要找到罪證並不容易。」
伊地知說:「這就是我們這邊的工作了,警方會負責監視醫生的動向,我們這邊就用咒術師的手段去調查醫生。」
「我明白了。那麼,我們要計劃一下從哪裡開始入手了——」
「那就先把這個資料先看完吧。」
伊地知遞過來一摞文件,我將這摞資料放在中間,五條悟非要擠過來和我一起看。看完後,我得出了結論——
「交流會的人基本可以Pass了。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山城美惠……」資料上,說山城美惠和醫生交往過一年,但是她有十分嚴重的藥癮,在醫生的勸阻、心理治療、甚至怒罵之後,依然無法改變女友的惡習,最後醫生受不了而和她分手了。
「看不出來啊……」
美惠聊到醫生的時候,可不像是被對方責罵過後的模樣,甚至我感覺美惠是占上風的那個。
不過說到美惠有藥癮,我好像又想明白了。
我說:「醫生這類熱衷於心理誘導的人,也拿美惠沒辦法吧?藥物上癮者的精神未必能夠被他馴服,反而會讓他焦慮更有可能。也許是醫生接受不了無法誘導她的思想,才選擇和美惠一刀兩斷。」
「那孩子也不是完全沒有受到醫生的影響。」五條悟敲了敲資料頁,她說:「山城美惠在談話中,也喜歡用『引誘』的手段去影響談話者,然而她的思想是雜亂無章的,這種行為只是被醫生潛移默化後才有的。」
「好吧,回到正題。」我說,「那就從醫生的私人情況入手……」我翻出資料,上面提到醫生由於恐怖的胎記,被家人遺棄而是在福利院長大,可貴的是他好學外加天資聰穎,自己考取了相關執照,最後成為了一名心理醫生,單看這裡,甚至還挺勵志。
然而他無親無友,生活簡單到了單調的地步,除了工作就只是一個人在家裡看書。
「沒有現實中的朋友,那麼網友呢?這方面有查過嗎?」五條悟問。
伊地知:「查過了,也都沒有異常。」
「所以,還是要實地走訪嗎……」我將資料紙闔上。
打開筆記本寫下:福利院、學校、辦公場所。
從前兩者可以知道醫生的其他信息,他人口中反映出來的未必是完全正確,但搞不好會提到什麼我們沒注意到的蛛絲馬跡。
我說:「因為警方不方便,所以醫生的私人工作室還沒有查過對吧?」
伊地知:「是的。」
我拿筆在「辦公場所」上用力畫了圈。
也就是說,這才是最重要的點嗎?
我將本子闔上,開始收拾東西。
「那就出門工作吧。」
我看了一眼五條悟,認命道:「……我開車。」
……
……
福利院能給出的信息並不多,畢竟他早已成年,距離他離開福利院都已經十余年了,哪怕是當年教導過他的院長老師,都很難再說出太多關於他的事情了。
大家印像最深的永遠是「胎記」。
「因為在脖子上嘛。」鬢角花白的女性不太好意思的說,「我當時還安慰那孩子,說胎記長得宛如鮮花,很可愛呢……但是他不喜歡我的說法,好像更生氣了。一想到自己弄巧成拙了,我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但是第二天水野君就表現得和平常一樣,於是我就沒放在心上了……」
她說:「但是,水野君真的是很聰明的孩子。他會給比自己年紀小的孩子將奇奇怪怪的故事,到後來孩子們都不來纏著我了,都喜歡水野君。私心的說,我也松了口氣,畢竟我的工作也很辛苦嘛。」
我問:「抱歉,請問奇怪的故事是指的什麼?」
她也不大確定,停頓數秒後,說道:「……怪談故事之類的?還有神話什麼的。」
「他很迷戀這些嗎?」
「是的。所以聽說那孩子最後做了心理醫生我還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不可思議?」
「你看,怪談、神話什麼的……和心理醫生這種理性又科學的東西豈不是完全在唱反調嗎?」她說,「長大之後開始覺得以前自己喜歡的東西太幼稚了……也有可能吧?」
我點了點頭,但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
五條悟卻說:「這兩者並不矛盾,相信和信仰是不在一條線上的,所以無法作為比較。」
院長老師明顯是沒懂五條悟的意思,她只是感覺五條悟似乎不贊同她方才那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沒想到的是,這種違和感在了解到水野的學生生涯後會變得更加強烈。
與我們說話的是他當時的老師,他首先誇贊了水野勤勉好學這件事,又大加稱贊其聰明、心思細膩之類的,只是最後,哀嘆了一句:「可惜就是胎記的位置不太好……這讓他很吃虧啊。」
在老師發泄完自己對水野的正面感情之後,我繼續問道:「那麼,您對他還有什麼別的看法嗎?」
這次調查,為了蒙混過去,我們稱是電子雜志的編輯,專門來提前取材的。我故意在旁邊擠眉弄眼,說道:「如果全是這種嚴肅的台詞,就不有趣了。麻煩您說點關於水野先生的趣聞吧。」
「這個……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趣聞。水野他啊,對民間怪談很感興趣。我曾經還調侃他說:『你要不去做民俗學者好了』。你猜他怎麼回答我的?他竟然笑著說『這也不錯』。」
「那您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說當然不行!你得先把現在的學業結束。」
五條悟在旁邊吐槽了一句:「……分明是他自己提出的。」
「說道這個,他還真干過一件荒唐事。」老教師像是想起了什麼,對我們說道:「他自己捏了一個泥質的人偶放在宿舍裡,他認為這是某種智慧之神的化身。我問起來,就給我裝傻充愣說是『買的吉祥物土特產而已』。」
「您知道那個人偶長什麼樣嗎?」
他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時間太久了,我也不記得了。但他好像很寶貝那個簡陋的泥土人偶,一直都帶著,前不久我去過一次他的工作室,還見到了那個醜人偶。」
我在本子上記下:人偶在他的工作室裡。
反正等會就要去他的工作室,人偶的全貌很快就要見分曉了。
到達目的地停好車之後,因為一直在奔波,我開始感到口渴了。於是我們去旁邊的大街上找了個自動販賣機。
尷尬的是,我們身上的硬幣似乎不太夠,我問他:「你要喝什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他看了一眼自動販賣機裡的內容,表情瞬間垮了下來,我這才注意到沒有他平時喝的飲料。
「你有100円嗎?」我攤開手心,把手裡全部的硬幣亮給他看,「還不夠。」
五條悟摸遍了口袋,總算找到了一枚硬幣放到我手裡。
我還保持著和他說話時側著身的角度,但是腳下已經邁開了步子打算往自動販賣機的投幣口走,我嘴上還在問著:「熱巧克力怎麼……」
結果前面的購買者猛地側身,和我撞了個正著。
我下意識的說了句「對不起」,然後就彎下身來撿零錢,在我的手碰到地上滾落的硬幣前,卻聽見耳旁是一道陌生的聲音——
方才同我撞在一起的那人,正在咫尺間注視著我。
「——找到你了。」
第八十三章
這是一個透明的, 封閉的房間,而我正身處其中。
……多少體會到了一點被關在魚缸裡的熱帶魚的感覺。
時間回到幾分鐘前,我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然而在五條悟還未反應過來之前, 我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感覺活像是《哈利·○特》系列中描述幻影移形的那種惡心感。
緊接著我就到了這裡。
這個房間沒有燈光, 全憑著一點自然光讓我能看到東西。在適應了這種光線環境後, 我發現除了關住我的這個透明的盒子之外, 房間裡就只剩下一個破破爛爛的舊沙發和一台飲水機。
「你好你好~神女小姐。」粉色頭發的青年愉快的朝我揮手打招呼, 他手裡還提著一頂黑色的假發。
我眯起眼睛。
「我想我並不認識你。」我說。
「嗯?認識的吧?再好好回想一下——你們不是在調查『醫生』嗎?作為和他接觸最頻繁的患者, 你們難道沒有看到過我的資料嗎?」他困惑的歪著頭,清秀的臉上滿是震驚, 但這模樣在我看來並不有趣, 他說「原來神女小姐並沒有看過我的資料啊……」
我故作鎮定,假裝自己是個竭力保持冷靜但是被卷入事端之中的路人, 我伸出手貼在透明的隔層上,這東西像是玻璃, 上面還有幾個透氣孔。
我說:「我並不是什麼神女、聖女之類的, 你是不是搞錯對像了?」
我沒有回答他針對我們在調查這件事給出答復,否則不就是不打自招了。
「不, 就是你。慷慨的將無辜的羔羊從疼痛的苦難之中解救出來, 以自己肉身代為受之,無私、博愛的神女小姐——」聲音戛然而止, 粉發青年用手虛掩住嘴唇。
「啊, 看來您還是一臉困惑, 那我就從頭開始來解釋好了, 不過在這之前, 你的同伴似乎正在急著找你,我們得先轉移到更安全的位置。」
他提到「我的同伴」時,有一瞬間表現得直白又焦躁,撓了撓後腦的頭發。
我想到方才我是當著五條悟的面消失的,這會兒他鐵定在到處找我。
有什麼辦法能給他發送信號呢……
我的西裝上衣已經被粉發青年弄不見了,自然也弄不到手機,甚至我現在兩手空空,什麼工具都沒有。
我注意到他始終沒有靠近,保持著一定的安全距離。
難道說是知道我的能力有距離限制?
然而我還是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用了什麼伎倆把我弄到這裡的?你一定是搞錯對像了……」
「唔——果然像醫生說的那樣,你脾氣很大啊。」他說,「通常這時候,不都會求我把你放走嗎?比如說『求求你把我放回去吧』之類的,理直氣壯的問我是用什麼手段的人你還是第一個啊……」
姑且就稱他叫做粉發吧。
「那就先來回答你的第一個的問題,為什麼是你——答案很簡單,你曾經在某個事件中救下了一個女孩對吧?嗯,不用裝作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們這邊可是有確切的信息來源的,關於神女小姐的異能力——傷害轉移,對吧?」粉發笑著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打火機,高高向上拋起——
「至於第二個問題,我是怎麼把你帶來這裡的——」
打火機沒有重新落回他手中,而是直直消失,下一個瞬間,出現在了我的手中。同時,在他的手中出現了一枚一百元的硬幣。
他將硬幣拋擲空中——
「交換。」
下一秒,硬幣和打火機的位置再次交換。
「這就是我的異能力,瞬間移動、空間轉移怎麼稱呼都是可以的,本質上是一種空間的交換,當然,也能運送活物。除了需要進行坐標交換之外,沒有任何限制,很方便的能力吧?」
也就是說,通過不停的交換物體來達成「瞬間移動」的現像嗎……
「不過,就算被找到這裡也只是時間問題吧。」他嘆了口氣,說道:「畢竟我也沒有避開攝像頭,想要找到我交換時留下的影像也很快,所以呢,要先將神女小姐轉移到其他地方,過程可能會稍微有點不舒服,還請你忍耐一下了。」
我感覺了不妙。
這種不受控制,找不到逃脫方法的感覺讓我十分被動。
伴隨著他的話語,在我這個封閉的房間內便開始注入氣體,很快我就失去了意識。
……
……
粉發青年,也就是白石秋人,在確定她是真的昏迷過去之後,從沙發底下取出來一個改裝過的行李箱,裡面被掏空換上了舒適的絨布,還做了換氣口的處理。是要用來做什麼一眼便知道了。
將她從封閉室內抱出來之後,白石秋人試圖將終裡放進行李箱內。她本就身材嬌小,想要裝進去並不是什麼難事,真正困難的是她的假肢。
他嘀咕了一聲:「果然,還是拆掉比較好吧?」
西裝的褲腿很空蕩,挽上去到大腿也沒有障礙,於是他直接拆掉了終裡的假肢,接下來將她放進箱子裡就很容易了。
「這個假肢,看起來也不便宜啊。算了,讓搬運工再給我找個行李箱過來好了。」
說完,粉發就撥通了電話。
「我這邊要運輸的貨物已經裝載完畢了,情報屋。」他說,「你現在在哪裡?」
電話那頭年輕男性的聲音,「我在一樓。按照約定,我會將你們要運送的『貨物』托給搬運工,你們就只用確定收貨就OK了。」
白石秋人看了一眼被他封好的灰色行李箱。
「我現在就來。」
將「神女小姐」送走之後,他就要開始自己的逃往之旅了。
……
……
「只要是能力,就必然有所限制。」
此刻,五條悟正在死死盯著監視攝像頭。
他說:「沒有那麼十全十美的能力。」
所以,只要從終裡消失的地方附近開始排查監控攝像頭,一定會找到蛛絲馬跡的。然而這件事五條悟知道很難委托他人之手,按照對方的轉移速度,普通人也無法從監視攝像頭中立刻找到那短暫的一秒。
五條悟注定要擔任重要的尋人角色,因為他的眼睛足夠好用。
從終裡在他面前消失,到他搭上線開始通過監視攝像頭尋人已經用了不少時間。
旁邊的伊地知大氣不敢出,只敢不停的尋找附近的攝像頭,幫五條悟進行可能有用的信息篩選。
(唔,怎麼會變成這樣……明明……)
五條悟沒看他,但是聲音略低沉的說道:「你是想說『明明有他跟著,怎麼會變成這樣』對吧,伊地知?」
伊地知:「啊、那個……」
(敢肯定的話,一定會發生更不幸的事的!)
「算了。」五條悟說,「和你說這些也沒有意義,繼續找吧。」
他此時的心情極難用言語來描述。
前不久還說下了豪言壯語,今天就在自己面前發生了這種事,比起後悔、懊惱之類的情緒,首先湧上頭的不如說是憤怒。
除了找人,他能做的事情幾乎於無。
通常來說被帶走只有幾種情況,一是作為人質,這是安全情況。第二項則是「一切不安全的情況」。
到現在為止他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這才是最糟糕的。無法判斷綁架犯的動機,後續的營救工作就無法掌握好合適的尺度。
要解析到如此零碎又雜亂的監控信息,即使是五條悟也要了些時間。
在拼湊出多個監控中轉瞬即逝的那一刻後,還要將它們全部串聯起來,最後,目標鎖定在了一棟辦公樓。
「把畫面放大。」他指揮道。
伊地知在屏幕中看到一位穿著連帽衫的粉色頭發的青年,那惹眼的發色令他一眼就被吸引了。
(就是這個人……)
他心裡想著,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五條悟。
五條悟根本沒空理會伊地知的小動作,他說:「找人跟著他。」
粉發青年表現得很有余裕,腳步輕快的從辦公樓離開,並且一路走向地鐵站。
伊地知虛弱的發問:「但是,他是一個人出來的,一枝小姐還留在那棟大樓裡嗎?」
「被轉移了吧,一定還有其他同伙。」五條悟說,「擺明了是讓我們將力量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去追他,另一部分去找終裡的下落。」
這是個陽謀。
五條悟思索片刻後,對伊地知說:「把錄像快進。」
後者立刻執行任務,十分鐘後,大樓的出口一位黑發的、面貌清秀的年輕男人推著一個行李箱出現了,他走到旁邊的路口,將箱子交給一個通身黑色、騎著摩托的人。
臨別前還不忘微笑著同那人揮手道別。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不是嗎?」五條悟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伊地知知道五條悟不會無的放矢,然而此刻他光是思考其中的原因就已經耗死不少腦細胞了,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行李箱上——
下一秒,平時說話都不大聲的伊地知也錯愕的發出了呼叫:「不、不會吧?難道說那個行李箱裡——」
五條悟本來坐在桌子上,已經一躍而下。
「走吧,去找那個黑色機車。」
伊地知的視線最後落在暫停的屏幕上——騎黑色機車的人、把箱子交給他的黑發青年。
後者被五條悟評價「看起來心情很好」。
伊地知明白了。
很快他們中的某個人就會「心情糟糕了。」
——由五條悟親手調頻。
第八十四章
與謝野晶子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那封信靜靜的躺在她的信箱裡,在拆開之前,她都不會想到這種傳統的通訊方式會讓她和錐心刺骨的惡心感重新相遇。
「稍微有點惡心。」她看著信封裡抽出來的粉色的信紙, 上面還有混合著各種花的熏香。通常來說上面會有娟秀的字,將內容娓娓道來。
然而信紙上是用報紙上的漢字、平假名剪下來後拼湊成的句子。
「——你真以為所有人都忘記了嗎?」
「你會被神懲罰的。」
與謝野捏著信, 讀完之後下意識的想將這東西揉成一團。在偵探社工作以來, 她不是沒收到過內容古怪的信,但這封不一樣, 好像裡面滲滿了粘稠的黑泥般的惡意,這惡意極其容易從人的心底裡包裹著心髒的兩瓣然後朝更深的裡面爬去。
(這是什麼——)
她想到的,是曾經的自己所犯下的——
回過神來, 這封信已經被她揉成了一團捏在了手心裡。
……
……
「叮咚——」
鈴聲響了一次。
「叮咚——叮咚——叮咚——」
連續的、急促的響了三下,然後不停的重復著這個過程。
本來在水池旁接水的岸谷新羅早在聽到第一聲響時就回了一句「稍等——」,在接二連三的嘈雜哦鈴聲之中, 他將盛滿水的杯子用力的往桌上一放, 發出多少帶了點抱怨的聲音。
「真是的,稍微等一下……嗯……?」
他貼近貓眼,在看到是宅配人員後松了口氣。作為黑醫,岸谷新羅在警惕性上是絕對不低的,他雖然沒做過什麼招人怨恨的事,但若說是「間接」的招人怨恨, 那可就多了。
(現在的快遞員也太急躁了吧?)
門口的快遞員如同看穿了他的想法,適宜的喊出一句:「請簽收一下您的快遞——」這句話是擊碎戒心的良藥,岸谷新羅幾乎是沒再多想就打開了門。
門開啟的瞬間, 就被人從外面用手死死按住門板, 就好像被某種力量所吸引。執掌手術刀的力氣不足以抵抗對方, 新羅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被人闖進了大門。
(啊啊, 這都是什麼事啊!)
「下午好——」
身長約有一米九,快和門框差不多高的男性一手扶著頭頂,另一只手還控制著門往裡走。看動作他早已習慣這樣做了。
新羅心想,高個子的人都是這樣嗎?
最離奇的是這個人的造型,戴著眼罩真的能看清楚嗎?
從醫生、不對、從新羅的角度來看,這位入室者就像是被寬大的衣服所掩蓋著軀體的豹,在其黑色的遮蓋物之下是結實的線條,說得更通俗一點就是——他看起來就很能打,至少打自己問題不大。
他飛快的思考著——
(這是誰?上門的原因?尋仇?或者是其他——以及自己的技巧能否用在抵御這位入侵者身上——)
但是對方一開口,內容就直逼他的死穴。
他笑了,但看起來表情不能說是友善。
他問:「——那個黑機車,住在這裡對吧?」
岸谷新羅聽到這裡,手捏緊了口袋裡的餐刀。
並不鋒利,但至少,他有一搏的機會。
對方「嘖」了一聲。
「『放心,我這邊沒有惡意』——我可不會這麼說。」戴著眼罩的青年說,「我這邊也有非要找到他的理由……對了,口袋裡的餐刀對我不管用。」
(塞爾提?)
新羅口袋裡的可不止一把餐刀。他早就將餐具擦得锃亮,給自己留了個後手。然而還是擺出一副無害的模樣,他取出一把放在桌上,開朗的說:「看來你對自己很有自信。」心中卻沉下來。
塞爾提的確接受了一份搬運工作,但據他所知運送的物品只是……
門把手再次轉動。
「哦?」聽到響聲,青年大大方方的背對著新羅。他甚至雙手插兜,看得出來對將自己背朝他人這件事毫不在意。「我要等的人到了。」
黑色緊身衣、還帶著黃色頭盔的「搬運工」對家裡多出來一個陌生人受到的驚嚇不比新羅小幾分。尤其是感受到來者不善後,身上的黑霧迅速變形化作一把巨鐮。
「等等,塞——」新羅想到的確是,塞爾提的身份問題。
超自然、超科學的東西絕對不應該暴露於人。
至少不是現在,他還沒有做好為塞爾提鋪好路。
青年依然站在原地,對塞爾提的恐嚇完全不放在心上。即使是被巨大的影子一樣的黑幕包裹著,他仍然沒有動的打算。
無論是怎麼查詢監控也找不到線索,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根本無法尋找到後續的任何信息。他只能從當事人下手,如果動手能提高效率他完全不介意。
但是現在情況有變。
五條悟隔著一層又一層的黑色,打探著面前的「人」。
(不是人類啊。)
(……算了,不是深究這件事的時候。)
他開門見山的問道:「我也不喜歡浪費時間,就直接問了——那個箱子,被運到哪裡了?」
……
……
我醒了過來。
催眠氣體的副作用讓我還有點不清醒,我被放在一個有點毛糙的皮沙發上,看起來是二手貨,旁邊的裝飾線都飛出來勾了絲。然而我撐著身體爬起來,剛欲下地,就發現一件令人悚然的事。
我的腿沒有了。
旁邊放著一個打開的行李箱,幾乎是立刻我就明白了——我是被這個東西裝著運送過來的。裡面的絨布很明顯還有身體躺進去時留下的凹陷痕跡,以及我在意識不清醒中感受到的顛簸,想必就是被裝進箱子裡運輸時帶來的。
難怪感覺現在有點惡心反胃。
這是個很普通的小房間,除了二手沙發,地毯,就沒什麼別的了。在我醒來後,就聽見把手轉動。
有人進來了。
對方看起來年紀不大,頭發削成了極短的接近寸頭的樣式,脖子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線性的刺青,看不清內容。
他看到我醒來也沒有意外,也不擔心我會做出什麼反抗的行為——也是,畢竟只有一條腿的我在行動上很大程度是受制於人的。
「你好。」他甚至很客氣的和我打了個招呼,才拖了一把椅子坐下,並且和我保持了相當遠的距離,他說:「你可以叫我魚骨。」
「你好。」我回答,手在西褲的口袋裡摸索。
「一枝小姐,一定很意外我們為什麼要把你請來這裡。」魚骨說話時和粉毛不一樣,沒有粉毛一驚一乍忽高忽低的風格,他說:「其實是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即使不用想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更別提他們的做法很顯然是要將我單獨圈起來,我說:「如果是想讓我幫忙,又為什麼要用這種招人厭惡的手段?」我用手敲了敲大腿的邊緣,指著我斷肢的位置。
「畢竟您實在被保護得太好了,這也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沒想到只是稍微錯過了幾個月事情就變得麻煩了,我們只好先斬後奏將您請過來……誠意我們當然是有的,所以您先別急著拒絕。」
別看魚骨說話時客客氣氣,但這不代表他就真是個和氣的人。
不妙啊,我現在身上能夠當做武器的東西一點也沒有。我也不會傻到用力氣和對方硬碰硬,能夠依賴的自然是我的異能力,但目前來看,我處於劣勢,原因有二。
一是我的能力在一定範圍內才有效,離得太遠我是無法進行轉移的。
二是我沒有可以給自己造成傷口的工具……
(不,這不是有嗎……)
我用舌頭舔舐自己上面的牙齒,足夠堅硬,但也夠鈍。
魚骨對我的內心想法完全不關心,他像個合格反派開始訴說自己的主題。
「一枝小姐,你對異能力是怎麼看的?」
現在說這個嗎?
不過我發現自己會錯意了,魚骨根本不給我回答的機會,他自顧自說了下去:「大多數人認為這是一種『幸運』,天生擁有與眾不同的天賦,證明人生永遠會比其他人多出一張底牌,甚至我們可以認為這種能力是神明賜予的禮物,否則怎麼會如此的不講道理……」
「哦,失禮了,那麼接下來就進入正題吧。」
他浮現出讓人不舒服的笑容。
「給你講一個死亡天使的故事吧。」
……
……
塞爾提已經收起了鐮刀,新羅被她納入保護範圍。即便是如此,縈繞在身旁的黑色影子依然被她操縱著,隨時可以化作襲擊的利器——盡管她總的來說還算是偏和平的。
新羅在後面嘀咕道:「……真的是綁架?」
用行李箱運輸貨物、走私、甚至是違法物品都是常見的。但用來送人的情況並不多,尤其是這個工作來自於折原臨也之手。
以新羅對他的了解,他這位同學雖然在讓人咬牙切齒上有極高的天賦——他雖然看起來很能作死,但他對踩著底線辦事有近乎於本能的警覺,絕不會真的越線。
而塞爾提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被折原臨也擺了一道,當做轉移視線的工具了,但當務之急是洗清嫌疑將這個危險人士送走。
塞爾提飛快的敲擊鍵盤。
【箱子裡的不是人,這一點我很確定。】
五條悟說:「拋開追究責任這件事不談,你確定裡面的——」
【雇主要求在送達到目的地後開箱查驗。】
新羅感受到對方在聽到這句話後心情更是不妙了。
塞爾提還在繼續敲打鍵盤。
【裡面是一條義肢。】
第八十五章
魚骨說的東西太離譜了, 異能力者、幾乎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常暗島、死亡天使、不死士兵……
聽完後,我沒有立刻做出評價,而是反問:「又如何保證你所說的屬實?你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對吧?」目前來看, 魚骨的消息渠道也很可疑。
我說:「假使你說的是真的,這些消息不應該被政府封鎖起來嗎?你又怎麼會對其中的內幕一清二楚?」
然而,魚骨完全不認為被我冒犯到了,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舉起來。
美麗又英氣的女醫生,矚目的蝴蝶發飾。
——與謝野晶子。
他直接避開了我的提問,說:「這位故事的女主角是赫赫有名的武裝偵探社的一員。」魚骨收起照片後微笑的看著我, 「我知道你認識她。」
我垂眸,畢竟我和國木田曾經交往過這件事要查也不是查不到。認識與謝野醫生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我們並不熟悉, 我也不可能知道她的異能力。哪怕在魚骨的描述過後,我依然認為這是個圈套。
無他, 這個能力聽起來太過於Bug了。
也許是我表現得過於無動於衷,魚骨開始了下一步。
他不緊不慢的說道:「一枝小姐不覺得自己很可憐嗎?憑借這位女醫生的能力,想要治好你的斷肢, 重新給予你一個健全、完整的身體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分明男友就是偵探社的一員,直到分手, 卻連這種事都不告訴你……」
「真可憐啊。」
我沒有立刻否定。
至今為止,魚骨都在說「別人的事」, 完全沒有提到他真正的目的, 以及他的原因——如果立刻我現在就表態, 說不定會錯過什麼重要信息。
「所以——」他說, 「我將機會送到一枝小姐面前, 一個讓你擁有完整的身體的機會。」
……原來如此, 在這裡給我挖坑嗎?
我捏著空蕩的褲腿, 壓低聲音似乎是在做一個很難的決定。
半晌後,我問道:「……你們想做什麼?」
魚骨仍然是微笑著。
「用你的能力,制裁『死亡天使』。我要讓她知道,她的能力並非是上天給予的神賜,她不過是一個凡人,哪有能力裁決生死呢?」
我心中好笑。
——按照他的說法,我不是差不多的嗎?
似乎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魚骨說:「一枝小姐是不一樣的。」
他說:「她的異能力是在褻瀆死亡,而一枝小姐——」
「則是賦予新生。」
我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
「那就感謝你對我的認可了。」
(還真是瘋的不輕。)
(只不過,花了那麼大篇幅來給我講述秘聞,魚骨也是那件事中的關系者嗎?)
我有了一個猜測。
……
……
岸谷新羅被迫任勞任怨的做了一次司機。
(如果只有我和塞爾提就好了,狹小的二人世界該有多麼美妙——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如果說這是電燈泡,那危險系數也太高了點。)
他正開著車送五條悟去見折原臨也,而塞爾提也在後面。五條悟正在和伊地知通話,塞爾提已經告訴他自己運送的箱子被放到了哪裡,考慮到終裡的行動離不開假肢,他還是讓伊地知去跑了一趟。
應該說,這不單只是假肢的問題。
憑借他對終裡的了解,她是絕對不會希望自己以一個缺損的形像出現在他人面前的——哪怕她的確是事件中等待救援的那個受害者。
另一邊,伊地知戰戰兢兢的從存放處的格子裡找到那個行李箱,和他們在監控裡看到的相差無二,他用肩膀夾著手機,蹲下來拆開箱子。
「是的,就在行李存放處的A3號格子裡……是,是的,我這就拍照。五條先生,這個需要密碼……」
「密碼?」五條悟將手機拿開一點距離,問旁邊的塞爾提。
塞爾提飛快的在鍵盤上敲下數字,五條悟轉達給伊地知。
在他打開箱子後,聲音急促的說道:「沒錯,是義肢……」話音剛落,手機那頭就聽見已經是忙音了,五條悟那邊在第一時間確認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伊地知只好任勞任怨的將箱子重新關好打算帶回去,他一想到裡面裝著的是自己某位同事的身體的一部分,就感覺心底裡泛著奇怪的滋味。
五條悟這邊則是打開手機查地圖。
箱子存放的購物場所就在醫生住院的那家醫院不出兩條街的距離,這種行為不亞於明晃晃的挑釁,諷刺他們無法對醫生下手。
他們也沒猜錯,五條悟想。他們能私下調查醫生的事是因為警方也睜一眼閉一只眼,可直接上門找醫生本尊就不行了,事情會變得難收拾,因為醫生現在只是個「普通市民」。弄不好的話還會被倒打一耙。
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制裁和抓捕是另一件事,最重要的環節是「營救人質」。對方的目的越是撲朔迷離,就越是叫人心中七上八下。
他正在尋找另一個切入點。
「到了。」
……
……
折原臨也的訪客不止一人。作為助手的矢霧波江也要感慨今日大家都撞在一起這件事。
他的辦公場所環境相當不錯,有個隔開的二樓,天花板也足夠高,不僅面朝繁華的街景,還有舒適的采光和簡單卻不單調的室內裝潢。而因為接二連三的訪客到來,就連這工作室也擁擠了起來。
隔著一個門,就能聽見裡面的聲音。
「嗯~雖然臨也君的情報非常不錯,但是性價比並不怎麼高,哎呀,這就是所謂的趁火打劫對吧國木田君?」
「太宰先生才是,很擅長在微笑的時候說些叫人犯惡心的話呢。」
五條悟推門而入,就發現三張臉中兩張都是熟面孔。
他保證自己心中的不愉快感又上升了幾分。
「哦呀?」太宰治開朗的側著腦袋,他從五條悟身上能感受到某種和往常見面時都不一樣的氣質,是外開的刀刃,卻又有半邊是內卷的。這個稀奇的發現令他瞪大了眼睛,又誇張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饒是國木田也被他一驚一乍的模樣弄得過敏,剛睨了他一眼,就被太宰捂著嘴笑眯眯的甩下一句——
「原來如此啊,看來你這邊比我們更緊迫。請吧清吧~」他拱手讓開位置,還拉著國木田說:「國木田君也避開一點好了,啊,不對,國木田君也許想要知道答案……」
被他擾亂的國木田厲聲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嗯,就是說——一枝小姐大概是出事了。」太宰說,「可能和臨也君有關。」
霎時間,折原臨也感受到鎖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變得愈發凜冽了。
他舉起雙手,眉關壓下,但還是保持著有余裕的笑容。
「好了——我投降——」
識時務者為俊傑。
他才不要硬碰硬。
五條悟都懶得用手去拉椅子,他用腿將椅子勾過來,但是沒有坐下。
「說吧。」他說完,添了一句:「我反對暴力哦。」
折原臨也心想,看起來更像是恐嚇了。
他的書桌上擺著一份攤開的文件,上面寫著——萬事極樂教。
……
……
魚骨滔滔不絕的朝我介紹著他的豐功偉業,他和醫生一拍即合,在地方野史和文獻中翻到了萬事極樂教。
「雖然有教祖大人不是人類這種離奇的說法,但在那個時期萬事極樂教擴展極快,雖然信眾並不多,但死忠度超乎想像。我們也只是抱著這種美好的願望才選了這個名字。」他說,「雖然只是醫生的玩票行為,但我們的教眾素質相當不錯……」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我搖了搖頭,說:「這和治療我的腿,和你說的女醫生有什麼關系?」我故意用女醫生這個詞,而沒有習慣性的喊與謝野醫生的名字。
「我們需要您啊。」他用詠嘆調似的口吻感慨道:「為了讓這個玩票性質的萬事極樂教變成真正的……極樂淨土,我們需要您的力量,讓信眾們從苦難中脫身。」
「您是我們期待已久的神女,只要有您在,我們的教眾就再無傷痛,這難道不是永世極樂嗎?」
我給他潑冷水:「人都是會生老病死的,哪有什麼永世極樂,至少活著的時候是不會有無病無災的人生的。」
「您可不能比我還悲觀啊。」他笑著說,「在教眾面前以神女的身份展示神力,為他們鞏固信仰,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則是——」
「制裁那個女醫生?」我反問,「這一切都是以『我確實有你們想像中的那種能力』為前提的,但如果從一開始你們的信息就是錯的呢?」
他微笑著打斷我,「來看看這個。」
他打開旁邊的屏幕,那屏幕右上還缺了個角。
畫面中,四壁空空的水泥房間裡有一把椅子,一位看起來八、九歲的男孩被麻繩死死捆住在椅子上,嘴巴被白布堵死,眼睛也蒙上了黑布。
我不用看鏡子也知道,現在我的臉色絕對不好看。
「來做個實驗吧。」魚骨說,「現在,我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實驗對像。接下來我會在這個男孩身上造成傷口……」
「要麼你救他,要麼看著他死。」
第八十六章
這哪裡是什麼陰謀, 這就是陽謀。
生命的籌碼誰能說得清孰輕孰重?魚骨反正是這麼想的,他不擔心對方不出手。
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一是用無辜者的性命逼迫一枝展現自己的能力。二是利用她的能力鞏固教會信仰。三則是利用她的能力懲罰與謝野。
——你不是能救治瀕死之人嗎?
——那就不停讓與謝野受傷 ,再迫使她用能力進行自我治療。
想要傷到與謝野也許不容易, 但是要讓終裡受傷是很簡單的, 與謝野要麼被迫治療她,要麼被轉移傷害到自己身上,治療自己。
她沒得選。
至於他先前說的,讓與謝野治好她的殘疾,當然也不是謊話。
她瀕死,女醫生十有**會用自己的能力救她。
魚骨看著沙發上同樣打量著他的終裡——
「她一定會救……不,治好你的。」他微笑著說。
終裡則是低頭看著沙發上的紋路和小孔, 不知道在想什麼。
……
……
與謝野晶子憑空消失了。在偵探社的樓內,只是下樓去一趟咖啡廳的時間,就不見了蹤影。她的手機在電梯前被撿到了, 是咖啡廳的店員看到的。
除此之外, 還留下了一張便簽紙貼在手機背後, 上面寫著萬事極樂教。
真是他們正受人委托,調查的對像之一。
撿到手機的店員將屏幕正面朝上, 對谷崎說:「手機上好像正在播放什麼……」
「誒?」橘發的青年接過手機後,先是說了句謝謝, 然後沒有鎖屏直接帶回了偵探社。
與他同時查看屏幕的還有社內的其他人, 那張萬事極樂教的小紙條也被貼在了桌上。
「等等。」谷崎直覺這其中還有什麼被遺忘的細節, 他對直美說:「幫我打開手機把這個視頻錄下來。」
等直美准備好之後, 他才點開了播放鍵。
畫面上, 手臂上還有好幾條淌血的傷痕的男孩被死死束縛在椅子上。緊接著, 畫面拉近, 一位年輕女性進入了鏡頭之中, 她淺金色的頭發垂下幾縷在耳邊。她注視著男孩的傷口,然後伸出手一抹,那男孩身上的傷就完全不見了。
原本還在忍著眼淚的男孩也瞪圓了雙目,注視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畫面到此結束了。
谷崎放下手機,對旁邊的春野小姐說:「麻煩了,幫忙轉達給社長——與謝野醫生失蹤的事,還有……」
他打開自己的手機,給國木田打了個電話:「喂?國木田先生,我是谷崎。這裡有個東西想讓你看看……是關於一枝小姐的。」
再回到這邊,折原臨也攤在桌上的資料還沒被翻開兩頁。太宰敏銳的察覺到有什麼不妙的事情發生了,他還是趴伏在椅背上,笑眯眯的看著周圍。
他問五條悟:「很棘手嗎?」
「與其說是棘手,不如說是麻煩。」五條悟不去批判對方在戰術上躲躲藏藏的行為,但他也是打從心底裡認為這種作戰方式的對手麻煩。
喜歡正面對敵的人不多,至少那群綁架犯不是。
「被折原君擺了一道呢——」五條悟臉色看起來沒什麼變化。
倒是折原臨也被他陰陽怪氣的語氣弄得有點起皮疙瘩起來了,五條悟繼續說:「把別人可愛的女朋友藏起來是怎麼回事?」
「……那可不是我做的啊。」就連折原臨也一瞬間表情也有點扭曲。他有種預感,如果自己說錯了什麼,面前這位看上去是老同學的男朋友的人搞不好真的會動手。
(所以我才討厭這樣的啊……如果像小靜那樣容易對付就好了。)
↑這個人完全不認為自己摻和進來會遭報應,自然也完全沒有在反省。
五條悟:「幫凶也要說得這麼委婉?唔,我這邊時間也很緊迫,就直接開門見山的問了——」
此時,國木田的手機就瘋狂的響了起來,他接過電話,眉頭都可擰成麻花了。
「是谷崎。」他說,「有什麼事?嗯,好的……什麼?!」最後的兩個字音量陡然拔高,引得其余人側目。尤其是對自己搭檔的心思了若指掌的太宰,正等著他說下文。
國木田沒有回答,他則是打開手機播放谷崎給他的視頻。
「誒……是一枝小姐。」太宰低聲叨叨。
旁邊的太宰則是對國木田說:「擄走與謝野醫生的和綁架一枝小姐的是同一個團體啊……嗯,然後這邊的情報屋就是不折不扣的幫凶咯?谷崎應該已經在聯系亂步先生了吧?」
國木田撫平眉心,仍然不掩擔憂:「……有亂步先生在的話,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犯人藏匿的地點了。只是……」
太宰搶過話:「只是!兩位被綁架的女性是否安全,還不得而知……」
國木田略一停頓:「有與謝野醫生在的話……」他想說身體安全應該是無虞的。
「不是啦,國木田君。」太宰看穿了他的想法,揮著手指否定道:「我說的是『心理安全』,而不是□□。」
國木田語塞。
五條悟自然也看到了視頻裡的內容,他第一時間就明白了在終裡身上發生了什麼。
(違背自己的意志將能力濫用嗎……)
他想起終裡曾經和自己坦白過能力的事,並且那之後針對這件事他們有過一番相談——關於能力、責任、裁決、正義……一系列不怎麼好聽的話題。
終裡對使用自己的能力這件事絕對是有所抵觸的,她認為一旦濫用這份能力,就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後果,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她自己。越是使用的多,就越是會感覺到心在崩壞吧?
終裡當時是怎麼說的?
她的手牽著自己,還捏著自己的指尖,以柔聲敘說——
「如果我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請你第一時間阻止我吧。」
五條悟也沒忘記她後面還有半句:「如果不行的話——」
而自己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她在某些事情上相當自矜,且有極高的自尊,甚至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有著偏激的影子。假使由自己親手釀下了無可挽回的過錯,終裡會怎麼選擇?
(……這個答案讓人不太願意去想啊。)
「亂步先生那邊好像聯系上了。」太宰揮舞著手機將消息展示出來,「啊,消息發來了,不愧是亂步先生,效率真是高啊……」
作為在場唯一一個絲毫不被緊張的氣氛所影響的人,太宰只是讀著手機上的句子。
「我看看,地點在——」
……
……
「神女小姐……」
「真的是神女小姐啊。」
「這份力量,果然是上天厚愛……」
愚蠢的聲音一道接著一道。
那場無聊的治療,隔著一扇玻璃窗,有不少現場觀眾在圍觀。
這就是魚骨想讓他們看到的東西——一個真正的神女。
他靠在牆邊玩著一把小刀,心想人類對非自然的力量永遠充滿敬畏,甚至不需要用什麼花招,只是朝他們展示這些能力就能馴服其中一部分人。
「看來治療結束了。」他起身看向窗戶裡面,一言不發的終裡。她依舊保持著安靜矜持的模樣,看不出來是被逼迫做了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時間回到幾分鐘前。
粉發已經回到了這裡,他手中轉動著鑰匙,將與謝野醫生鎖在了隔壁的房間。走之前還不忘蹲下來告訴她:「雖然不知道你和我的同伴有什麼深仇大恨……但他真的還蠻討厭你的誒。唔,接下來也許會對你做一些很殘忍的事……算了,反正也和我沒關系。」
與謝野同樣打量著面前的人,他看起來太年輕了。
(愉悅犯?還是說只是被人攛掇的?)
「你們要做什麼?」她問。
「這就要問他了。」
……
……
我被隔離在了原本關著那男孩的房間裡,粉毛將我一只手拷上了手銬鎖在了房間裡唯一的立柱上,等於將我的活動範圍給徹底鎖死了。
被治好的男孩成為了他手中完美的人質,他重新被黑布蒙上眼睛。更糟糕的是魚骨就在他身旁,手中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那個混蛋是認真的。
而推門而入的信徒,往自己手臂上同樣劃上一條傷痕,滿目狂熱的朝我這邊走來,嘴上還說著:「請展現您的神力吧!」
我再次看向魚骨,他感受到我的視線,手中的刀不在當做玩具一樣拋來拋去,而是死死握住,抵在了那個男孩的脖子下方。
(……是威脅,但我不能去賭。)
我只好將信徒身上的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疼痛驅使著惡意的念頭不住的從心底裡湧出。
(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
在連續「治療」了三位信徒之後,我厭倦了這一切的念頭更加瘋狂。就好像是窺探到了我的倦怠,魚骨竟然直接在那男孩光潔的手臂上下刀,一道猙獰的血痕生了出來,即使是隔著幾層遠,我也看到了那男孩因為疼痛猛的一抖的身子,眼淚也流了出來。
把無辜的人卷進這種無聊的事,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方式去行動……我再次看向窗戶外面,魚骨和我隔了好幾層遠。
我暗自下了決心,如果能從這裡離開——
我一定要殺了這個混蛋。
……
……
「這是復仇。」江戶川亂步言簡意賅的描述了事情的內容,他將幾張信息卡放在手裡瞥了幾眼,又說道:「國木田的前女友也被卷入其中了,真是不幸啊——」
谷崎將電話掛斷後,附和道:「……的確很不幸運。」
「哈……你是不是誤解了什麼?」亂步停下了原本晃著的椅子,轉過頭看著谷崎,「我是說犯人,真是不幸。」
「欸?啊——」谷崎眼睛亮了起來,「也就是說與謝野醫生和一枝小姐會絕地反攻——」
「唔……」亂步也沒有肯定他的話,「也許吧。」
谷崎心想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看了下聊天記錄,已經將資料發給國木田先生很久了,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哪裡了。
(應該快到了吧……)
……
……
常暗島、不死軍團、死亡天使——
與謝野晶子沒想到會從魚骨口中聽到這些話。即使是被人擄走她也保持著平常一樣的姿態,但是在聽到這一個又一個不愉快的詞語蹦出來後她感受到一種不悅的虛妄。
「你是以什麼身份來質問我?」她問。
魚骨早料到這句話遲早要來,他用食指撐著上眼皮,瞪大眼睛說道——
「被害者家屬。」他說著,不痛不癢的補充了一句:「理由很充分,不是嗎?」
與謝野晶子並不逃避這個話題,但是——
「如果只是衝著我來,我還能高看你幾眼。將一般市民卷入其中當做自己的□□真是無恥得惡心啊。」
「不不不——」魚骨反而笑了起來,他說:「可不是什麼□□,而是這場劇目重要的主角之一呢。」說完,他惡趣味的打開手機屏幕,在與謝野晶子面前播放另一邊的實況。
身上的傷口一條條的增多,回應著貪婪的教徒們近乎病態的要求,終裡坐在房間裡唯一的椅子上,增加的傷口和殘缺的身體更加帶來遐想。
「這場景讓人感覺像是時光倒退回了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與謝野心想,「只是愚昧的程度還要多上三分。」
這種信仰崇拜只能讓她反胃。
「差不多了。」魚骨剛才就把手機背了過去,與謝野已經不知道那邊房間的情勢如何了,但是從魚骨自信的臉上能判斷出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的進度。
他說:「接下來就是治療的時間了。」
與謝野咧開嘴笑道:「治療?你是說那些愚昧教眾?」
「當然不是。」魚骨像拋著小刀那般,將手機在空中高高拋擲,在還未重新落回手中之前,與謝野面前的場景再度發生改變——
她又一次被粉毛轉移了。
在這只有一根立柱的房間,唯一的能看到的,就是被鎖在立柱旁無法移動身上傷痕累累的軀體。
房間裡的兩位女性都是被禁錮著無法輕易動彈的姿勢,而她們之間的距離幾乎為零。
瀕死的,但是能夠轉移傷痛的一方。
能夠醫治瀕死者的一方。
也就是說——
「看我們誰先使用能力……嗎?」與謝野小聲道。
「不。」
旁邊的人發出虛弱的聲音。
與謝野費力的側過身子想看清楚她現在的情況如何,卻在昏暗的光線中對上了那雙熠熠生輝的雙目,即使是被鎖住手、無法自由行走、禁錮了身體的狀態下,她也沒有露出軟弱的表情。
「我們誰也不使用能力,就這麼等下去。」終裡說,「如果我真的死了,他們也會很困擾吧。只要與謝野醫生一直不救治我,他們遲早會坐不住的。」
與謝野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問「你真的要這麼做嗎」之類的話。她完全能夠理解終裡對於被逼迫著使用能力有多抗拒。
但她仍有一件事不明白。
「為什麼他不直接對我進行報復?」與謝野沉著的說著對自己殘忍的話,「刀也好槍也好,想要傷害我的辦法有無數種……」
「與謝野小姐也說了,這只是針對□□的。說得冒犯一點——如果與謝野小姐真的心中懷有某種愧疚、或者是想要贖罪的情緒,那麼即使被人反復摧毀□□,然後自愈,不停的重復這個過程,也只會認為是自己在贖罪罷了。」終裡說,「因為,這是不涉及到『無關者』的。但是,站在魚骨的角度來看這根本算不上痛快的報復。」
「想要摧毀一個人,自然是從心靈防線開始瓦解。」她虛弱的微笑著吐露出現實:「假使……在與謝野小姐面前不停的殺死另一個人,強迫你一次又一次的治療他呢?」
與謝野沉默了。
半晌後,她問道:「為什麼他們會選擇你來——」
「……誰知道呢。」終裡嘆氣,「可能是方便吧。」
又要做□□組織的工具人,又要做可以反復利用的「瀕死者」。
她說——
「……我絕對要殺了那個混蛋。」
與謝野:「這一點我也很贊同。」
魚骨在門外,看著她們一動不動,沒有任何一方打算動手。他心想如果繼續這樣,陷入僵局的就是自己了。原本他對終裡有絕對的信心——只要她請求與謝野治療她,十有**她就能重新得到完整的身體。
可現實是她根本沒動。
她們似乎說了些什麼,然後終裡就閉上了眼睛。他看見她胸口的起伏也變得微弱了起來,旁邊的與謝野咬著嘴唇把頭扭了過去,像是故意在回避她。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魚骨幾乎都要懷疑終裡真的就這麼死去了。她雙目緊閉,腦袋無力的垂下,頭發掃下來將臉擋住,原本穿著的白襯衣因為多次的轉移傷勢,已經有了不少傷口。
魚骨還真不太確定她是否在裝死。
尤其是她現在渾身是傷的情況下,只要進入了她的能力範圍,她就能立刻反派。然而只要和終裡保持距離,她的能力就沒什麼可怕的,所以魚骨不會傻到真的走進去檢查她的生死情況。
但他有一招屢試不爽——那就是用人質來威脅她們。
越是道德感強烈的人就越是容易被這種無聊的善心束縛,他想。
(我正好也能利用這點。)
他背過身去,擰開房門的把手,伴隨著「嘎吱」的響聲和推開的門。他感到額頭一陣冰涼——
「不許動。」
……
……
國木田端正的陀槍姿勢是戰線逆轉的第一條信號。
和浩浩蕩蕩的清掃□□組織的武裝偵探社不同,五條悟的意圖要單純得很多。然而在打開房門的瞬間,眼前的場景還是讓他呼吸一滯——
毫無人間煙火氣的軀體、垂落的頭和被頭發遮掩的臉。
即使是磅礡的憤怒也在這一刻被強行抑制住,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確認——
「……終裡?」
他加快了腳步。
沒有立刻得到回答,這種等待就像是酷刑。心本就被一只無形的手所扼住,此時這股力量仿佛加大了力度,他第一時間破壞掉禁錮她的手銬。想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卻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嗯?」終裡腦袋疼得要死,身上也疼,在聽到外面傳來嘈雜喧鬧的響聲後,遠遠的就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她看到五條悟,只是不鹹不淡的說了句:「……是你啊。」
五條悟看到她意識清醒,那種被扼住心髒的無形之力總算松弛了一點。
他甚至沒空去在意終裡現在冷淡的態度。
「我們去找硝子。」他說著就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蓋上,然後將她抱起來。五條悟的外套足夠長,長到能蓋住她殘缺的那部□□體。
起身時這麼一顛簸,蹭到傷口讓她立刻就吸了一口涼氣——
「好疼啊。」她捏著五條悟的袖子,微弱的搖了搖頭,說:「……不用去見硝子,帶我去見綁架我的人。」
「——我有東西要給他。」
那是疼痛、是生長的怒火、是踐踏他人的意志留下的碎渣。
要原封不動的還給他才行。
……
……
魚骨的動作又快又准,在篤定國木田不會輕易下殺手後,他反而放開了拳腳。國木田在體術上的確不俗,但魚骨也是用冷兵的好手。在狹窄、沒有遮擋物的房間內,戰鬥逐漸膠著起來。
在房間的門「咚——」的一聲被大大打開之後,空間仿佛有那麼短暫的扭曲。
在一切歸位之後,魚骨發現自己和國木田的距離遠到不自然。
「喲。」在他旁邊,為了給終裡行方便而發動了術式五條悟說:「還真是承蒙你照顧了,接下來想死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在她懷中,魚骨見到方才還像死了一般的終裡朝他看了過來。
那張乖巧的臉上浮現出森冷的笑容,就像是哪裡的詛咒人偶,毫無感情的宣告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找到你了。」
第八十七章
「五條先生, 有小刀或者匕首什麼的嗎?麻煩借我一用。」
(異能力發動——)
(■■■——)
……
……
戰況立刻扭轉,原本還與國木田不分勝負的魚骨淺色的衣服上透出了道道血痕,紅色漸漸從衣服裡泛了出來, 足以撼動神智的疼痛讓他一個趔趄, 腳發不上力,後背已經撞上了牆壁,而在身體失力朝下滑落後, 面前一道銀光已經瞄准了他——
國木田持槍對准他的動作重新上線。
魚骨扶著牆,想起來。
「我不會就這麼完了……」他說。
在國木田看不見的衣服底下,憑空出現的傷口一道又一道刺激著大腦神經。
這傷口,每一條都是他看著信徒們制造的, 沒想到最終又回到了自己頭上——
簡直要叫人哭笑了。
「嘶——」
然而鑽心的疼痛又一次上線, 讓他不自覺的身子往後抵住牆。手臂上衣服連帶著肉翻飛, 是一道全新的傷口滲出了血花。
在不遠處,終裡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直勾勾、冷冰冰的看著他。
「你給我停——」
他正欲奮起,腿卻仿佛被重物碾壓, 一陣鑽心的劇痛,直接讓他折了腰仿佛被人抽掉了骨頭似的蜷在地上。
他雙目泛紅,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怎麼可能,你明明沒有……」他分明沒有看到終裡在身上制造新的傷口,而且這個疼痛的程度, 根本——
「我的異能力。」終裡將那把小刀扔到地上, 她摟著五條悟的脖子,好像躺在一個月亮港灣裡, 用輕快的口吻說道:「可不只是有『轉移』。」
她另一只手搭在胸口, 慢慢道:「但凡是我的身體所受到的疼痛, 都是可以被記錄下來的,並且被記錄下的痛覺是可以轉移的。唯一的遺憾的是一次只能保存一個——」
「等等,難道——」伏在地上,感受到大腿傳來近乎要被撕扯開的疼痛。他看向終裡的雙腿。
後者淡淡道:「為了你這樣的人髒了手也太不值得了,但是,至少也要讓你感受到一次『近乎死掉』的感覺——」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珍藏——我失去這條腿的那天所記錄下來的『疼痛』。」
「——用在你身上倒也不錯。」
……
……
太宰轉動著手裡的鑰匙圈,已經通知了警方的人。
只是,網住漏網之魚和安撫人質全都交給他了……
「到最後都沒有我的出場機會啊,這算是好事嗎?」太宰說著,但還是保持著制服粉毛的動作,嘴上抱怨道:「……為什麼我要抓著男人啊。」
「犯規!這種能力太犯規了……」粉毛也沒想到會遇到天敵,堪稱無敵的能力竟然會敗在他手裡。
與此同時,已經擺脫了束縛的與謝野晶子穿過側邊的房間,一來就看到了房間裡的三人。她一言不發的揚起危險的笑容,一手握拳敲擊另一手的掌心超前走去——
頓時感覺不妙的小粉毛:「等等我可以解釋——」
話音未完,臉上就重重的挨了一拳。
旁邊的小男孩「噫——」的吸了口涼氣。
太宰:「小朋友閉上眼睛哦。」
立刻聽話的閉上眼睛的男孩,在聽到旁邊拳拳到肉的聲音後好不容易適應了。卻又聽見一聲更為凄厲的慘叫,似乎是從旁邊的房間發出來的。
「……那、那是什麼聲音?」男孩不太確定的說,「似乎是綁架我的人的……聲音……」
「那個啊——」
太宰看著光潔的牆面。
「是老鼠被踩到尾巴時發出的慘叫吧。」
……
……
五條悟把終裡抱在懷裡,這種親切的距離好久沒有過了。關鍵是,終裡現在表現得很「依賴」他,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了。
(雖然被這麼親近很叫人開心,但已經到了和平時相比反常的地步了。)
五條悟很快就察覺到了這種反常是為什麼——
(就像是在逃避什麼不願意面對的現實似的。)
然而還沒等五條悟開口提問,終裡就先一步發出了低喃。
「好冷啊。」她沒說什麼,摟著五條悟的脖子往他身上蹭了蹭。
五條悟發現她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即使是親密的接觸,好像也不放在心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被剛才的事影響到了吧。)他想。
這也是他頭一次見到終裡如此銳利的一面,他先前雖然有見過類似的風景,但只是她在感情一事上,但今天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面孔。
「我們回來了哦~」他走到停車場,伊地知正在等著,「把車門打開。」
後者先是看到「完好無損」的終裡,松了口氣,然後立刻執行五條悟的命令。
還問道:「……一枝小姐還好吧?」
「嗯。」回答他的是終裡本人。
看得出來她沒心情說太多,伊地知自然不會沒眼色的多問。
五條悟把她抱上車,不過他沒有上去,而是站在車門口問她:「還在想剛才的事?」
然而終裡沒有回話,她抱起腿把下巴埋進去像是在思索什麼。
(唔啊……)五條悟心想,她現在好像是一種很難搞的狀態。對什麼都表現得不關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既沒有感動的重逢、也沒有甜蜜的旖旎。
她仍然把自己關在一個低溫世界裡。
於是他說:「剩下的事會有人處理的,別想那麼多,吃點喜歡的東西然後好好休息吧……嗯,對了,三文魚刺身怎麼樣?」
沒反應。
「欸……不要三文魚嗎?前幾天一直在吃草莓和草莓蛋糕,今天要不要換成芒果呢……」
還是沒反應。
五條悟低下頭,看見她雙目緊閉,下巴抵在腿關節上,像是在沉思又像是睡了過去。他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沒反應。
他蹲下來,但五條悟太高了,就算是蹲下來,視線上也幾乎和對方是齊平的。
「終裡。」
「我這邊也有不少想說的,不過現在都不合適啊……」他說,「你在為自己使用了能力的事而耿耿於懷吧?」
終裡微微睜開眼睛,眯著眼睛看著他。
「啊,果然,我猜就是這樣。」五條悟撐著腿重新站起來,他說:「但是啊,這本來就不是你的責任。對我這邊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回來了這件事。自討苦吃的那些傻瓜會變成怎麼樣,我可不關心。」
「……」
「所以——」他上前揉了揉終裡頭頂軟軟的頭發,「現在就什麼都不要想好了。啊,但是想『五條悟』相關的事情還是可以的。」
他聽到下方傳來一絲嘆息。
終裡用手捂著眼睛,疲態俱現:「……你是在關心我嗎?」
五條悟收回手,笑著說:「當然啦,我可是一直都在擔心你。」
「……謝謝。還有剛才。」她說,「謝謝你沒有出手。」
五條悟無奈的舉起手說道:「我是想動手的,但還是讓你親自發泄一下比較好。」
終裡終於笑了起來。
「什麼啊……這是教師的經驗之談嗎?」
五條悟一頓,最後肯定道:「算是吧。」
這之中短暫的停滯,如果是平時一定會被終裡捕捉到。然而此刻她已經自顧不暇,只覺得腦子和身體都疲憊不堪,自然忽略了這不自然的細節。
她用手扶著後座的沙發椅,將身子往裡面挪了挪,給五條悟騰出了半邊座位。
五條悟:「我還以為你會讓我坐前面呢。」
終裡古怪的看他一眼,說道:「假使突然急剎車,我從座位上摔了下去,就憑借我現在的狀態,想自己爬起來都很吃力吧。」
五條悟摸了摸鼻子。心想這不還是把我當工具人了嗎?
等他坐上來後,終裡沉默了兩秒,說:「有水嗎?」
還沒等五條悟開口,前面的伊地知就主動說:「稍等。」然後在副駕的置物櫃裡取出一瓶還沒拆封的礦泉水。
終裡伸出手就要去接,結果被五條悟搶在前面接過。
終裡:「?」
沒想到後者直接把水擰開了遞給她,終裡接過水,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眼五條悟。
主要是他的動作太自然了,一點停頓都沒有。
五條悟莫名其妙的看著她:「你不是不方便嗎?」
「我是腿不方便不是手不方便……」
「忘記了。」
「……」騙誰啊。
五條悟則是笑眯眯的問:「還有力氣去想這些,就證明多少從綁架事件裡走出來一點了吧?不,應該說是負罪感嗎……」還不等終裡回答,他繼續說:「終裡的道德心太強了——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的。」
「道德心嗎?」終裡喝完水後,擰上瓶蓋,把下巴抵在瓶口思考著五條悟說的話。
五條悟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他說:「之前情緒低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換句話說,你在思考的是——『雖然他們是不可被原諒的惡徒,但是我真的有權利對他們進行懲罰報復嗎』這件事。」
「多少有點吧。」終裡說,「……事實上,無論我先前說過多少漂亮話。在真正面對這種情況時,我還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任憑一腔怒火驅使我進行了報復行為。但是,即使知道我做的未必正確,但我還是——」
「感到暢快?」
「……是的。」終裡點點頭,「我感到無比解氣、暢快。」
「那不就行了。」五條悟說,「至今你仍然在自省,就代表你不會被自己的能力帶來的便利和快感所支配。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唔……」
「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他篤定的說道。
「——放心吧,我有在好好的看著你。」
第八十八章
這種仿佛病痛的心理障礙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感覺自己渾渾噩噩的就在顛簸的車上回到了高專, 因為堵車,所以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我喝了一肚子的水, 被顛得胃裡都在晃蕩,再加上是空腹狀態,這種眩暈感愈發加重。還沒到高專, 我就感覺自己暈車了。
「……伊地知前輩, 能稍微開慢點嗎?」
「可是已經很慢了……」伊地知問我:「是暈車了嗎?」
我一只手捂著嘴, 另一只手捂著心口,艱難的「嗯」了一聲。
這會兒哪有什麼時間去回味心理創傷, 光是抑制住暈車的惡心感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旁邊的五條悟慷慨的對我說:「那終裡就枕在我腿上睡一覺吧~」
「……啊。」我虛弱的發出近乎干嘔的聲音, 說:「這可是你說的……等會不要反悔。」
「只是膝枕而已, 還是說你害羞了?」五條悟拍了拍大腿, 還很做作的把大腿上褲子的褶皺縷平, 看起來十分歡迎我靠上去。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忍著惡心,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枕了上去。
嗯, 和預料的一樣硬邦邦的, 硌人得很。我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伸出胳膊擋在眼睛上。
「五條先生……我話說在前頭。」
「什麼?」
我感受到頭發被人扯動了兩下, 猜測是他正在玩我的頭發。
「……如果我吐了,你不許生氣。」
五條悟也愣了兩秒,原本在玩弄頭發的手也停下了。方才那種興致在我的「威脅」之下似乎蕩然無存了,只余下一句不確定的:「……不會吧?」
「……不知道啊。」
五條悟立刻對伊地知說:「車再開慢點。」
伊地知:「……好的。」
……
……
總算是有驚無險的回到了高專, 我沒想過今天會如此多災多難, 就好像覺醒了什麼動漫主角的災難體質似的。因為反胃的感覺還沒有消失, 我只好小口小口的呼吸, 仿佛是個呼吸困難患者。
「沒有義肢的終裡輕飄飄的,這個重量還真是久違了。」五條悟說。
我知道他是指我們分開之後,我每一次被他背著或者抱著都是在外面,是連帶著義肢的重量的。
我伸出手扯著他的衣服前襟,倔強的反駁了一句:「那是……心理作用。」
「真的?」他胸口起伏,好像是在笑。
皮鞋踏著地面的聲音十分規律,規律到讓我覺得像在催眠。
我抓著他衣服的手開始乏力,松開了手指。
五條悟:「——要上樓梯了哦。」
這語氣過於爽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說「過山車要發車了」。
然而下一秒,他踏上台階,那種高低顛簸的感覺立刻就反饋了過來,分明只是輕輕一顛,我就感覺反胃感加重了幾分。他每走一步我都感覺頭暈眼花,我下意識的重新捏緊手指,然後把頭埋進他胸前的衣服裡。
「今天格外黏人啊。」五條悟說著,又停住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問我:「……你要吐了嗎?」
「我……暫時不會……」我說著,更賣力的往他懷裡鑽,「因為……我一想到你的襯衣二十多萬円不含稅……我就能……忍住暫時不吐……所以你……趕緊上樓……」
「比起我竟然更關心襯衣?」五條悟吐槽了一句,就重新開始踏著台階上樓,然而這次速度明顯變快了些。
我費力的開口,想讓他慢點:「等……」
太快了!
「才不等。」五條悟理直氣壯的說,「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房間讓你吐個痛快更好吧。」
我感覺自己被綁在了一顆彗星上,睜眼閉眼幾個來回後就來到了房間門口。
他低頭看著我問道:「鑰匙在哪裡?」
我:「……」我傻眼了。
鑰匙在我的外套裡 ,然而外套已經不見了。
所以我們這是白跑一趟?
我的沉默就是給五條悟最好的回答,下一刻我感覺重心再次晃蕩,我下意識的把手伸出去往他脖子上摟,這人也很配合的俯下身子,我感覺到支撐在我後背的那只手松開了,怕摔下去的我不由得摟得更緊。
他用松開我的那只手敲了敲門,我扭過頭,才發現他敲的是我隔壁的門。
「有人在嗎——」五條悟放開嗓子在真希的房門口呼喊。
配合著扣扣的敲門聲,很快就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陣風呼過,房門嘎吱打開,還伴隨著眼鏡少女莫名其妙的聲音:「為什麼你在女生宿——」然而真希在看清面前的場景後,話音一轉,「受傷了?不,先進來吧……」
五條悟大大方方的說:「借馬桶一用,這家伙要吐了。」
真希:「?!」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我就被五條悟抱了進去。
……對不起了,真希。
……
……
我接過真希遞給我的紙巾,擦了擦剛才用冷水撲臉後殘留的水珠。
五條悟搬了把椅子過來讓我坐下,然後用不知道哪裡搞來的紙杯給我倒了一杯白水,我抿了兩口潤了潤唇,沒有喝。
「……雖然有很多想問的。」眼鏡少女挑著秀眉,目光在我們二人身上打轉,最後脫口而出的是:「感覺身體好一點了嗎?」
「舒服多了,謝謝你。」我硬著頭皮說道。
很顯然,我看起來不怎麼好。
不僅一條褲腿空蕩蕩的,上面還穿著別人的外套。
任誰看都會覺得奇怪極了。
「……是吃壞肚子了嗎?」她問完,用不信任的眼神飄向旁邊的五條悟:「難道是這個眼罩笨蛋給你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五條悟立刻反駁道:「如果我想做這種事早就做了。」
我也在心中暗想:一般人這時候不都會反駁說「我不會做這種事」嗎?
但是這個頗具有五條悟個人風格的回答似乎說服了真希,於是她改口道:「那為什麼會這樣?」
「唔……要說明起來太麻煩了。」五條悟摸著下巴思索兩秒後,開朗的說:「就當做是大人的秘密吧。」
深刻感覺到不靠譜的真希扭頭看向我這邊,眼神就像在問「真的嗎?」
我想了下這件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要解釋起來太費力氣,我現在沒這個余力。
更何況背後的細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就這麼大大咧咧的說出來,於是我也附和著五條悟的話,支支吾吾的回了一句:「……算是吧。」
話一脫口,真希的表情愈發變得精彩了起來。
「是這樣嗎……」
五條悟擺出一副責任重大的模樣,用力的點了點頭,鏗鏘有力的「嗯」了一聲。
「沒錯~大人總是有很多秘密的。」
不知為何氣氛變得我不能理解了,我蹙起眉頭。然而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仍然有種一片混沌的感覺。
我只好說出退場的台詞。
「……很謝謝你,真希同學。那我們就先離開了。」
真希:「……好的。」
在尷尬的氣氛之中,我佯裝鎮定的任由五條悟把我抱起來。
他輕飄飄的丟下一句「再見~」,然後我們重新回到我緊閉的房間門前。
開始大眼瞪小眼。
最後依然是我先開口,我略微仰起頭看著五條悟,他這次托著我的弧度略低,我只能看見他凸顯的喉結到下巴那一片風景。
我問道:「宿舍沒有備用鑰匙嗎?」
「通常來說是有的,但是唯獨這間沒有。」五條悟不假思索道:「似乎是被以前的學生弄不見了,再加上那之後這間宿舍一直都沒有人住,所以完全沒人發現鑰匙少了一把。」
聽到這裡,我痛苦的閉上眼睛。
因為我悲慘的發現我無處可去了。
之前我怕自己經常外出,把自宅的鑰匙搞丟了,於是就把自宅鑰匙放在了宿舍裡,現在打不開宿舍門,我就拿不到自己家的鑰匙,就算想回家現在也回不了了。
見我沉默良久,頭頂傳來五條悟試探的聲音——
「難道說你沒有鑰……」
「……鎖在宿舍裡了。」
「那還真是麻煩了啊。」
說是麻煩,但我總覺得他的聲音有些幸災樂禍。
不……我突然想起還有一條道路。
我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道:「我家的備用鑰匙不是在你那裡嗎?」
「不,不在我身上。欸這是什麼眼神……我說的是真的!」五條悟難得露出了一點不好意思的表情,「上次在你家,我把鑰匙放在床頭櫃沒有拿走。」
啊……他是說上次抓捕犯人,我讓他先去我家藏起來那次。
我將信將疑的「哦……」了一聲,這一連串的倒霉邏輯鏈讓我不由得唉聲嘆氣了起來。
「看來今天只能住在外面了。」
五條悟在我頭頂清醒的補刀:「哦?你的錢包和證件也在外套裡吧?」
我:「……」
頓時萬念俱灰。
我雙目緊閉,簡直想要告別這個美好的人世間了。
「錢包和鑰匙丟了,義肢也丟了……」
「啊……義肢的話……」五條悟像是想起了什麼,說道:「就在伊地知那輛車的後備箱裡。」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嗯嗯,我可是完好無損的把它找回來了哦。」
我:「……那為什麼剛才不讓我穿上呢?」
五條悟:「當然是因為終裡剛才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想讓你先休息嘛。」
在我的注視下,他坦然道:「而且我也想讓終裡更依賴我一些。」
……這個人在這種時候,說這種過分坦蕩的話,反倒是讓我搜腸刮肚都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回答了。
五條悟完全不在意我的沉默,他興致盎然的朝我提議道——
「比起這個,今晚的住處就交給我來解決吧。」
第八十九章
我拉開紙門, 映入眼簾的是復古庭院。
假山和楓樹交疊排列,還有幾顆常青的松樹坐落在其中,從我腳下的位置出發, 鋪著一條蜿蜒的鵝卵石小道, 不過幾步就是一泉清冽的池水, 被灰白的石頭圍在其中。然而這院子並不大,畢竟也是在城市內, 算是個迷你庭院。
「……這就是你說的『交給我吧』?」
我扶著門,回頭看向沒事人似的五條悟。
「怎麼了?嫌太小了嗎?沒辦法啊, 距離近又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就只有這裡了。」五條悟在我背後,正捏著一個釉色的茶杯,他看了一眼庭院,說:「反正也只住一晚上, 將就一下吧。」
我一時間分不清這人到底是在說實話還是在故意炫耀了……憑我對他的了解, 大概率是他真的這麼想吧。
「對了。」五條悟想起了什麼,補充了一句:「這邊的睡衣只有和式的哦。」
我點了點頭:「就是像溫泉旅館裡那樣的款式?」
「唔, 不如說溫泉旅館那邊要更好啊, 花紋也更可愛。」五條悟毫不留情的批評道:「這邊就只有單純的白色。」
「……有衣服就很好了, 總之, 謝謝。」
「順便一問, 終裡是和服派還是洋服派?」
這是什麼鬼問題。
我蹙起眉頭, 吐槽道:「……又不是舊時代,只有這兩種可選的。一定要選的話,我選現代服飾。」
「不——行——」五條悟立刻搶著否決:「那我換個問法好了。比如說結婚的話,會選擇白無垢還是婚紗?」
不, 其實我真的對和服也好洋服也好都沒什麼特別的想法。
「雖然這麼說有點像在抬杠……但是我真的哪一派都不屬於。」我說, 「我並不偏愛其中某一種類型, 但婚服是特例,我大概會選白無垢吧……」
「姑且問一句有什麼原因嗎?」
「因為腿不方便。」我含糊的回答道。
我並沒有把完整的理由說完,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我頑固的認為如果選擇婚紗的話就要穿高跟鞋才行,要穿高跟鞋我的腿就不太方便了,還不如白無垢來得簡單輕松。
我還是決定岔開話題,我問道:「這邊可以洗衣服嗎?對了,還需要烘干機……」
五條悟說:「干淨的制服明天會有人送來。」
「謝謝,真是幫大忙了。」
今晚至少有個能落腳休息的地方了。
我今天損失的不僅有鑰匙、錢包、證件、還有手機。為了掛失銀行卡,我也只能找五條悟借手機一用。
然而一想到明天還要為補□□件、買新的手機等雜事而各種奔波忙碌,我又愁了起來。
窗外已經夜色降臨,悄無聲息的包圍了這座庭院,但仍然有著黃昏那燦金色的影子浮在天邊,天空交界處有一道璀璨的光帶橫亙於其中。
復雜的光線讓庭院的景色莫名深邃了幾分。
「我確認一下。」我看向那個還在悠哉喝水的男人,「這是你名下的房產?」
「當然。唔啊,這茶好燙——」五條悟把水杯舉開半米遠,吐出半截舌頭控訴道。
我就這麼坐下,看向院子裡和諧的風景,心裡琢磨著五條悟剛才說的話,聽起來他還有不少可以選擇的房產,只是目前滿足方便要求的只有這麼一所。
……雖然知道他很有錢,不過有點超過我心理准備的範圍了。
我伸手摸了摸木地板,光潔明亮,灰塵近乎於無。
這可不像是什麼閑置的房產。
我手指仍然點在地板上,好奇的問道:「平時會請人來這邊打掃嗎?」
五條悟走到我旁邊坐下,那杯燙得要死的茶還在飄著霧氣。
「定期會有人來,畢竟我也不喜歡一直有人在旁邊走來走去。」他說。
行吧,這也勉強算是回答了。
只不過,這個「有人」的範圍略有些耐人尋味……
「是這樣嗎?五條先生平時和學生們,還有同事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表現出來過吧?」
五條悟笑著說:「嗯,只是針對部分人。」
所以說,我也是一直在他的可接受範圍內麼?
想到這裡,我又不知道說點什麼了。
我兩手扶在木頭的走道上,將腿放下去懸空,腳尖對准鵝卵石小道上青色的石子。
心想,還真是奇怪。
曾經在我以為是貌合神離的關系時,二人沉默著相處也沒有尷尬的感覺。如今分明已經將大眾認為最尷尬的「性」這個階段給撇去了,在清純的關系交往中,卻對這種沉默而感到極其不自在。
是因為關心則亂嗎?
「啊,對了——」五條悟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他將熱水的杯子推遠,興奮的跳下走廊,也不踩在鵝卵石路上,而是大步往前踏著步子,對我說:「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東西。」
那模樣,基本就和興奮的小男孩揮著手讓伙伴快點跟上來,要和你分享秘密寶藏了似的。
「什麼啊……」
而我則是嘴上念叨,心裡還想著「到底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卻還是跟了上去的那個口嫌體正直的小伙伴。
在那潭池水旁,有兩塊形狀特異的石頭,一個搭著另一個死死貼在一起,底下還有一個石縫。五條悟在那裡蹲了下來,一只手抵在下巴上似乎是在思索什麼。到這裡,他索性把眼罩往下扯了搭在脖子上。
那蒼藍的眸色和傍晚時仿佛被潑入少量墨色的池水相映成趣。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也蹲了下來。
此時月亮已經升入空中,正懸於我們二人頭頂。
五條悟敲了敲那兩塊石頭,嘴裡嘟囔著:「不在啊。」
「什麼東西不在?」我跟著問道。
五條悟說:「青蛙。」
我:「……?」
青蛙?
是我想像的那個青蛙嗎?
所以這個人方才雀躍的模樣就是為了告訴我在這兩個石頭縫裡可能會躲著一只青蛙?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誇他太有童趣,還是罵自己到底在期待這個人整什麼活。
我一拍膝蓋,正欲起身,就被這人一把抓住手腕。
「再等等。好像就快要出來了——」五條悟興趣半點不減,而且看他的力道儼然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我哭笑不得的看著他專心致志盯著池水的模樣。
青蛙就那麼有趣嗎?
他煞有介事的模樣令我想到那個夜光手表的笑話,沒想到我也有被人拉著看「夜光手表」的這天。
我還是忍不住道:「五條先生,我們來這麼久連一聲青蛙叫都沒聽到……而且現在可是冬天,哪有青……」
「啊,來了。」
他簡短有力的宣告他找到了想給我看的東西。
然而我掃視這一圈,根本沒看到青蛙的影子。
「這裡這裡——」他神秘兮兮的說:「過來一點。」
我只好往前面挪了挪。
等等……我好像知道他在說什麼了……
只見在暗淡的月光之下,後面嶙峋的假山和樹影投入池水之中,層影交疊,融成了一個奇形怪狀的黑影。風吹起來略微蕩散了一點,又很快恢復原狀。
五條悟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比了個「L」字,將那片黑影框住,然後用另一只手比劃,還不忘給我解說:
「嗯,這裡是背部的線條,這是弓起的腿,然後凸出來的是眼睛……」
說完,還頗為惋惜的嘆道:「今天沒有星星啊,否則『青蛙』的背上就有斑紋了。不過……」他笑著對我說:「是有『青蛙』沒錯吧?」
在那片翕動的睫毛下,那雙隱藏著稚氣的目光在夜裡炯炯有神。
「嗯。」
我的目光落在那片影中。
「是青蛙呢。」
第九十章
昨晚一夜好夢。
我們在相鄰的房間住下, 今早我搶在前面洗漱了,等我清清爽爽的從盥洗室出來,就看見他頂著一頭蓬亂的白毛打著哈欠往裡面走。
「早上好。」我看了他一眼, 「昨晚沒睡好嗎?」
「算是吧。」
披著睡衣站在庭院旁凝視著這汪清淺的池水, 昨晚完全被別的吸引了注意, 再加上夜色昏暗看不清池底,如今在旁邊蹲下, 才發現池裡竟然還有一條瘦小的鯉魚。
然而還不等我仔細端詳,就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不一會兒一位女性便出現在我面前。見我蹲在池邊,她還露出了愕然之色,但還是禮貌的朝我點了點頭,然後朝裡面走去了。
我見她手中提著紙袋, 上面是某女裝品牌的商標, 想起昨晚某人說會讓人幫我送衣服過來……
……那個,大概是給我的?
我心中狐疑, 因為他只說是送套制服過來, 沒說會送別的衣服。
這麼一會兒我也沒了看鯉魚的心情, 邁著步子就朝房間裡走去。
「啊, 東西放在這裡就行了。」
我還沒走近, 就聽見了五條悟吩咐人的聲音。
以及女性的聲音。
「我知道了……如果這是您的……」她聲音很小, 我走過來時斷斷續續聽到些。
遮遮掩掩的反而不自然,他們沒有關門,我直接走了過來,敲了敲旁邊的門框以示有人來了。
那女性率先側過臉來看我, 然後恭敬的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朝我一鞠躬, 然後轉頭說道:「那麼我先離開了, 悟大人。」
同我擦肩而過時,還悄悄打量了我一眼。
等她走後,我問道:「剛才的是……」
「嗯?你很在意嗎?」
「那也沒有。」我說,「只是感覺有點新鮮……剛才的那位是你的族人?」
「唔,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這還有什麼「算是」啊?
五條悟顯得沒怎麼所謂,他說:「反正以後也會經常見面的,不用太在意他們。」
可是那人分明看了我好幾次,顯然是對我的事有些在意。
「這樣好嗎?」我問道:「不會造成什麼誤會吧。」
「嗯——終裡認為會有什麼誤會?不過放心吧,他們會安靜的閉嘴的,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五條家的家主,不說這個了——」五條悟一手提起紙袋對我說:「衣服給你帶來了哦。」
他笑盈盈的看了一眼,又說道:「尺碼應該是沒問題的。」
我拆開來看:外套、裙子以及一套制服,只是用來應付今天完全夠了。
「尺碼正好……」我心想五條悟對我的尺碼還真是一清二楚。
也沒什麼好矯情的,我抱起衣服就去旁邊的房間換掉了,等我再過來,想到今天還有不少雜物要忙碌,就對他說:「五條先生,手機能借我一下嗎?」
他打開手機,問我:「怎麼了?」
「要請個假。」我說。
「請假?」他字咬的很重,語氣古怪,一面還側著臉盯著我看,「向誰?」
「當然是向伊……啊。」我回過神來,最後還是不大確定的說了句:「至少要告訴伊地知前輩吧?」
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麼一問我竟然氣虛了起來。
「明明我就在面前,終裡卻還要打電話給伊地知請假……」他收起手機,抱怨道:「沒有這個必要吧。」
說是抱怨,到最後聽起來竟然有幾分像在撒嬌。
「那我還有另一件事要麻煩五條先生。」
「什麼?」
「我想找你借點錢,可以嗎?」我說,「畢竟我現在身無分文,就算要去辦手續也不方便。」
「哦哦——」五條悟一副「你說到這個我就精神了」的表情,他單手撐著榻榻米然後站起來,兩手插兜上前,我本是靠在門邊的,他一湊過來我感覺光線都被他擋住變暗了。
我思索後,認真的說道:「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好哦。」
我們兩人的話同時響起。
率先做出反應的是五條悟,他「唔……」了一聲。
接著露出了復雜的表情,他說:「不要這麼輕易的就放棄啊。你也知道現在直接選擇就在你面前的『五條悟』,是最優解吧?放棄我,轉而去找其他人尋求幫助這個過程豈不是更麻煩嗎?」
他伸出手搭在我旁邊的門上,繼續說道:「這麼簡單的就放棄了向我求助這件事,讓我有點傷心啊……你看,明明我是認真的,卻還要被終裡這麼推開,也太不講道理了點。只有我這一方在努力靠近,但你卻朝著反方向走,距離豈不是完全不會縮短了嗎?」
我承認五條悟的話說的很有道理。
或者說我仍然會在不知不覺中開啟這種自我保護機制的習慣是有問題的。
除非……
「除非終裡完全不打算接納我。」五條悟一針見血的點出來,「所以是這樣嗎?」
被他的直球發問戳中內心,我在沉默中快速的進行了一次自省。
問:我討厭他嗎?
答:並沒有。
我們矛盾的根源在於情感上的不對等,一方追逐另一方,而被追逐的那一方並不回頭。
只是經過五條悟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追逐者和被追逐者如今已經調換了位置。
可是,讓我轉過身,反向去朝他靠近仍然是需要勇氣的,我也不確定如果我這麼選會不會後悔。
「那麼……我停在原地可以嗎?」我說,「不往前也不後退,只是在原地。」
「以前沒有發現你有這麼狡猾的地方啊。」他嬉皮笑臉的,倒也沒反駁我,只說:「那也可以,不過終裡要和我約定好。」
我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只好將自己的疑惑道出:「約定什麼?」
五條悟表現得有點無奈:「在我靠近你的時候,不要立刻就跑開——克制住你的本能,至少站在原地等我走過來,可以吧?」
他說這話時,頗像是醞釀已久,就等著找個合適的時間道出來罷了。
乍聽之下好像和「希望多依賴我一點」、「多相信我一些」差不多的,但我知道其中的區別,前兩句話是勸,現在他是直白的揭露出了我的本質。
我沒有立刻答應。
比起這個,我更好奇的是我這種不安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時候被他挖掘出來的。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有被這個人好好的觀察著嗎?
如果是這樣……
短暫的思忖後,我舔舐著干澀的下唇,回道:「我知道了。」
「可要說到做到啊。」
五條悟似乎也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他在有些時候還挺敏感的,於是又補上了一句:「不過,有我在旁邊隨時補充和提醒……不會那麼輕易的就讓你為所欲為的。」
見他又回到了平時滿嘴跑火車的狀態,我抬手揉了揉眉心,閉著眼睛吐槽:「……建議將『為所欲為』這個詞換掉。」
「不要。」他笑嘻嘻的打斷我,「不說這個了,今天不是還有不少事要做嗎,我陪你吧。」
「雖然很感謝你的熱情幫助,不過你沒有工作要處理嗎?」
「我會讓它沒有的。」
看到他理直氣壯的模樣,我也不再追問了。
……
……
我重新換了手機和電話卡,五條悟拿過我的新手機就把他的號碼存了進去。
等手機重新回到我手裡,才發現上面的備注十分惹眼——「最最最親愛的悟」,後面還接了個一大堆花裡胡哨的愛心。
「這種包含超長前綴和一大堆愛心的備注方式,我以為只有年輕JK才會用啊。」我搖了搖手機,看著旁邊這位高齡男孩。
他「哦~」了一聲後,笑道:「畢竟像我這樣的大帥哥是永遠的十八歲嘛。」
「抱歉,十八歲好像太小了。」
「啊,是說年齡差?放心放心,年上女性我也完全OK——我沒有這方面的限制。」
他說著,兩眼晶亮,還拿手比了個OK的姿勢。
你看看他到底說的什麼話,分明這人還比我大上好幾歲,竟然反客為主裝嫩起來了。
就憑五條悟現在的模樣讓我反推,他十八歲時搞不好更叫人覺得糟心。
一時間,竟然看面前這個五條悟都覺得眉清目秀了起來。
最後,我重新看著這糟心的備注,把手機揣進口袋裡選擇眼不見為淨。
……當著他的面改掉備注肯定會被他抓著說半天,還是等他不在的時候我再偷偷改好了。
「……總覺得像BBS上的吐槽樓裡會出現的『麻煩女友』。」
「對終裡來說我是女朋友嗎?」
「不,也不是那個意思。」我生怕他沒完沒了了,趕緊說:「您也別在順杆爬了……接下來還有好多事要忙呢。」
接下來我們先回去找公寓管理人開鎖,然後重新換了把新鎖,光是折騰完這些,就已經到下午了。
飢腸轆轆的走進餐廳吃了頓飯,再度回到自宅,分明也沒有離開幾天,卻有種「啊,好久不見」的懷念感。
我在軟軟的床上坐下,想到另一件事。
「既然事情解決了,我也可以從高專搬出來了吧。」
第九十一章
之前讓我困擾的案件也都解決了, 我如今已是安全無虞,搬回家住也無可厚非。所以我提出來的時候壓根沒想到會被五條悟反對。
五條悟抓起旁邊床頭櫃上那把舊的鑰匙就往口袋裡揣,嘴上還說著:
「但是啊——這種□□組織背後的殘黨還沒有一網打盡, 就這麼輕易的放下警惕可不好哦?」
「五條先生, 請不要危言聳聽。還有, 你把舊鑰匙拿走做什麼?」
這人懶散的聲音響起,伴隨著鑰匙被他撞出的脆響——
「當然是留作紀念。」
「……理解不能啊。」我小聲吐槽道。
鑰匙, 而且還是已經沒有用的鑰匙到底有什麼值得留下的,不過是廢棄金屬制品罷了。
但他提到讓我不要放下警惕, 我還是贊成的。
五條悟見我猶豫,於是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
「不想回高專的話。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怎麼樣?」
斟酌過後,我還是做出了選擇。
「那我還是在高專再住幾天吧……」
我聽見他小聲的「嘖」了一聲。
「話說回來,案情的後續工作進展怎麼樣了?」
五條悟掏出手機作勢要打電話, 眉毛都挑起來了。
「好奇嗎?我可以幫你問的。」
我搖了搖頭。
「不用了, 我問伊地知前輩也是一樣的。反正馬上就要回去了,好像我這邊還有工作要參與……」
沒想到的是, 我們前腳剛回高專, 剛准備在自動販賣機買點東西, 就遇見了伊地知, 他在見到我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太好了, 我這邊正好有事要對一枝小姐說……」
我看他急切的模樣, 想起我新辦的手機號之前認識的人也都不知道,也難怪他找不到我。
不過我旁邊不是還有五條悟嗎?
「前輩沒有給五條先生打電話嗎?」
聽到我的提問後,伊地知目光閃爍,「嗯、哦……」了兩聲後, 似乎決定放棄這個話題。
一旦牽扯到五條悟, 他的底氣就縮了半截, 我的良心告訴我不要在追問下去了,於是連忙轉了話題。
「前輩找我有什麼事?」
「其實是……」
依然是上次的案件,雖然有警方和武裝偵探社的介入,外加給了我點時間處理自己的事,已經是額外放寬了。接下來就是我這邊需要配合工作,做一些調查記錄。
「會有政府的人來聯系你的。」伊地知前輩提前給我打了個預防針,「不是警察那邊,似乎是某個和異能力相關的特殊部門,以防萬一,我這邊向偵探社求證了真實性,得到的結論是正面肯定的。」
「我知道了,我會配合他們工作的。」我點頭應下,接著又嘀咕了一句:「特殊部門什麼的……好像是小說電影裡才會有的情節。」
但轉念一想,咒術界不也一樣嗎?甚至對普通人來說,比起詛咒,異能力反而不是那麼神秘的東西,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見過或者聽說過,那麼存在相關的政府機關也是很正常的。
只要是正規的官方組織,我也不用太神經敏感。
「時間呢?」旁邊的五條悟出聲,就像是在代我發問:「既然是政府的人,想來已經提前定好見面時間和地點了吧?」
「啊,是的。」伊地知掏出手機,將資料發到我郵箱上,對我說:「不過,那邊好像還表現出了其他意思。」
五條悟隨口問道:「什麼情況?」
伊地知仰頭,目光失焦,思索後回答道:「似乎是……問一枝小姐要不要換份工作。」
我:「……?」
五條悟:「哇哦。這是在當著我的面挖角?」
……
……
僅憑伊地知的兩三句話,我還不是很相信,畢竟也有可能是他會錯意了,對方並不是這個意思。
比方說,是出於對我工作危險性的考量,建議我換一份安全工作……這樣「友善」的建議也說不定?
然而想法這一切在見到面前青色馬尾的女性後,被她的發言徹底擊潰。
「初次見面。我是辻村深月。」她拿出證件,上面寫著異能特務科。
通俗的說,只要和異能沾邊,就算是這個組織的管轄範圍。
和普通案件不同,這次案件中的犯人、被害人均為異能力者,也難怪屬於他們的工作範疇。
辻村深月攤開文件,說道:「先前的案件我們這邊仍然有一些需要了解的細節……」
「我知道了,我會配合的。您請說吧。」
在簡單的場面話之後,就是公事公辦的進行後面的流程了。
我十分配合,毫無保留,完全是有問必答。
「很感謝一枝小姐的配合。」結束後,她一邊整理檔案一邊對我說道:「異能特務科對異能力者擁有管理權限……尤其是能力強大且危險的異能力,我們有義務對其進行限制和管理,以避免對社會造成危害。當然,這也並不是說看似不那麼強大的能力就一定安全,也可能用小力撬動大杠杆……啊,不好意思,跑題了。」
「不,您請繼續。」
我表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在思量她這段話的意思。
為什麼在我面前特意提這麼一句?意圖何在?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想說什麼。
「事實上——」她說,「一枝小姐的異能力在我們評估後認為是具有一定危險性的,一旦濫用,必定會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
「我明白。」我說,「這次的事情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除開能力本身的『戰力』外,更多的是可能會成為一種精神層面的像征,一旦能夠和宗教、信仰的符號扯上關系,復雜和危險的程度就不能單獨估量了。」
就好比說,一把普通的小刀,它危險嗎?
有一定的危險性,但是不至於令人警惕到那個份上,因為小刀人人皆知。
但若是一把具有宗教像征意義的小刀呢?那麼它可能會被有心之人利用,這麼一來,它的危險性就不是「它能夠割傷人」,而是「它能夠帶來精神層面上的影響」。
很顯然後者是更惡劣的。
辻村深月點頭。
她說:「是的,據我們調查,一枝小姐一直以來都沒有過濫用能力。所以,暫時不會被納入監管範圍。但是在這次案件中——」
「在這次案件中,我在最後使用了能力。」我冷靜的說,「就不能視作是正當防衛嗎?」
「正當防衛啊……」她嘀咕道,然後取下耳機,遞給我,「是我的上司,他要和你聊聊。」
我接過後戴上。
那邊傳來一個冷靜的男性聲音。
「按照當時的情況,只有你們和偵探社的人,並且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作為證據的監控錄像。也就是說,是正當防衛,還是過度報復,是並不確定的。」他說。
然而多年的社畜經驗讓我迅速領悟到了其中意思——
他說不確定,也就是說是有可操作空間的。
「我知道了,謝謝您。」
我將耳機重新還給辻村深月,她的上司似乎又和她說了些什麼。
最後,她對我說道:「一枝小姐的能力很稀有,也具有不低的價值。然而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尤其是在留下了『痕跡』之後。」
我沉默了。
她說的痕跡我也明白,只要有人真的去查,處處都是痕跡,我也不希望自己再碰上這種倒霉事。
「要加入異能特務科嗎?」她說,「這是來自我上司的邀請。」
「姑且問一句……你們是政府機關沒錯吧?」
「是。」
「也就是說,福利也是按照標准的?」
她愣了一秒,隨後道:「我們福利還不錯。」
「我明白了。」我點點頭,「那以後就要請多指教了。」
「那就請多……啊,等等……」她一手捂著耳機,看來是她的上司又傳消息給她了,辻村小姐說道:「我上司說讓你參加三個月後的考試,筆試不合格的話還是不行的。」
我:「……」
你們說得這麼鄭重,我還以為是打算給我走個後門呢。
原來我還是要參加公務員考試!
和辻村深月分開後,我就按照她給我的清單,去了書店。我對著手機在書架上尋找教材,五條悟兩手插兜跟在我背後,滿臉好奇的看著我在書架上摸索,問我:「這是什麼?」
「考試的教材。」我取下書放進購物籃裡,「我要參加……嗯,公務員考試。」
五條悟立刻回過神來,他神色古怪的伸手,按住了我正要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的那只手。
我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你真的要換工作?」他說著,自己把那本厚實的書抽了出來,隨手翻了兩頁,「嘁」了一聲後就把書合上拿在手裡,說道:「而且還要考試?」
「嗯。」
「不是吧……挖牆腳就算了,還要考試?這種麻煩的邀請拒絕就好了。」
「也不能這麼說,畢竟我的能力很麻煩,尤其是在已經暴露之後。」我朝他解釋了一下辻村深月跟我說的那些東西,最後告訴他我的結論:「有官方組織做背景,以後遇上這種事我也不會陷入被動之中。更何況……」
想到這裡,我停頓了幾秒,稍微做了下心理准備。
此時我們在書店窄小的過道裡,兩邊的書架將我們夾在其中,而我又被五條悟擋得嚴嚴實實,他低下頭來,同我近在咫尺,問我——
「更何況什麼?」
「更何況,我想升職。」我說,「我不是咒術師,在這方面也沒有什麼出眾的才能,在這個注重咒術實力和家世的體系內沒有任何的上升空間,也就是說我會一直保持在LV.1的水平。」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現在我的面前有另一份和我的能力更加對口的工作,而且福利完備,有升職空間,並且目前來看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這份工作對我來說上限也更高——」
見他不說話,我繼續說:「接下來的話聽起來像是在偷換概念,但我想過:繼續在高專的話,我們在這方面的不對等只會越拉越大。那麼,我為什麼不跳出這個評估框架?」
被辻村深月接觸後,我好像找到了一個合適自己的新的舞台、新的體系。
為什麼我要在和我根本不對口,等級評價對我完全不利的咒術行業死磕?
轉行他不香嗎?
聽完我的話後,五條悟「嗯……」的拖了個長長的音,然後猛的伸直身體。
「我明白了。雖然以後和終裡見面的時間會減少了多少有點不爽……但是……我收回早上說終裡下意識的在拉遠距離這句話。」
他笑眯眯的從我手裡接過裝書的購物籃。
「因為終裡在計劃未來的時候,有考慮如何解決我們之間不平等的矛盾這件事——我很開心哦。」
五條悟現在的表情甚至看起來還挺靠譜的。
他食指稍微掀開一點眼罩,在逼仄的角落裡,我們四目相對,那雙蒼藍的雙瞳在書櫃的陰影下熠熠生輝。
「嘛,我會好好支持終裡的~」
我別過臉。
「……謝謝。」
「唔,害羞了?」
「沒有。」我斬釘截鐵道。
為了堵住他的嘴,我把手機擋在我們中間,屏幕對著他。
「既然要支持我,就先幫我把這些書找到吧,有《××××》和《××××××》……」
我就這樣開始了雞飛狗跳的應考期。
問,就是想拔光貓毛。
第九十二章
為了最大程度的節約通勤時間, 我做了個決定。
我厚著臉皮問五條悟能不能讓我在高專多住一陣子。
五條悟初聽到時,還沒把我的動機理解透徹,他莫名其妙的說:「你不是本來就要多住一周嗎?」
我搖了搖頭, 開始和他解釋自己是為了節省出更多的時間准備考試。
「每天上下班的時間省出來可以用來備考。」我理不直氣也壯的對他說道:「我能申請在高專再住上一陣子嗎?」
「我這邊可是大歡迎哦。」五條悟不假思索道:「但是我也有要求。」
「什麼?」
「鑰匙我們一人一份。」
之前因為丟了鑰匙, 後來重新配了鎖,宿舍的鑰匙只給了我一把,依然是沒有備份的,五條悟這次光明正大的提出要拿我的鑰匙去做配對然後自己也留一把。
我沒有拒絕。
畢竟一般來說宿舍本來就有兩把鑰匙的, 一把給學生, 另一把收起來備用, 就當是把備用鑰匙給他了而已。更何況吸取了上次的經驗, 在他這裡留一個鑰匙也不是壞事。
「我明白了。」
「不過啊, 我還以為你會辭職專心備考呢。」五條悟說, 「這樣不是更好嗎?」
「薪水也很重要。」
我發出社畜的聲音。
雖然家裡人給我留的錢不少,只要不揮霍過度,還是可以過得很舒服的, 但誰會嫌錢多呢?
「我打算先一邊上班一邊備考,期限是一個月或者一個半月, 接下來就辭職專心備考。」
說到這裡, 我想到另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說:「如果我落考了,還能繼續回來這裡工作嗎?」
五條悟似乎也沒想到我會發出如此不吉利的預告,他眉梢微挑, 毫不留情的開嘲諷:
「這些事我還是能安排的。不過落考了再重新回來, 總感覺很遜啊。」
「……也是。」
再接著, 就是無聊的備考生活了。
……本該是這樣的。
我沒料到自己認為「五條悟理所當然應該拿一把鑰匙」的想法給我帶來了多大的噩夢。
起初是正常的, 他有時候會把晚飯帶過來和我一起吃, 吃完就離開了,也沒有什麼別的後續動作,但是後來逐漸得寸進尺了起來——
「欸?沒辦法,你房間的信號比較好嘛。」
「對了,今晚想觀測星星,所以要借終裡的房間。」
「伊地知正在找我,所以讓我躲一下吧。」
……這之類,留下來的借口層出不窮。
然後軟磨硬泡一直留到我要休息睡覺之前在肯走人,但他留下來大多數時候也是在旁邊玩,時不時還要過來鬧我一下,我都懷疑五條悟是不是故意的了,但只要我露出一點要發火趕人的苗頭,他就立刻端正坐姿,伸手在嘴上比了個拉拉鏈的動作,示意自己會安靜。
到後來,我也懶得聽他說這些理由了,只後悔一開始沒有提高警惕,把他攔在門外。
今天也一樣——
「……所以今晚是要看星星還是躲人?」
我拉開房門,見到五條悟懷裡抱著一個香噴噴的紙袋,從香味來判斷,應該是新鮮的烘培制品。手臂上掛著一個便利店的塑料袋,而右手還提著一個裝著飲料的袋子。
漆黑的眼罩布下方是妙計得逞的自信笑容,那表情多少讓人有點想給他一拳。
「都不是。是來給你送愛心晚餐哦~」
五條悟神情自若的走進來,將東西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愉快的給我分享他買到的食物。
「說起來你為什麼每天都往我這裡跑。」我終於問出了這個疑惑。
「需要什麼理由嗎?」
……那就不要每次都找借口不走啊。
「想來就來了,想多見見我可愛的女朋友嘛。」
他說的太自然了,以至於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答應過他這件事。
我皺著眉頭反駁:「……不對,我還沒答應要做你女朋友。」
然而這人反而驚呼了起來——
「欸?這樣嗎?我還以為我早就是終裡的男友了,好受傷啊。」
我:「……不覺得你最近順杆爬的程度越來越過分了嗎?」
然而五條悟貫徹他一直以來的風格,揮了揮手道:「不不不,你不也沒趕我走嘛。」
這家伙,惡人先告狀啊?
我瞪大了眼睛剛要反駁他,就被他往手裡塞了個松軟的面包,香氣一下子就竄了上來。
「嘗嘗這個,我肯定終裡一定會喜歡的。」
我猜他現在一定是雙眼放光的狀態。
我將信將疑的托著紙袋,然後小口咬下去,味道確實不錯。
我看向桌子,除了松軟冒著香氣的面包之外,還有兩杯看不出內容的飲料。
他兩手一左一右的舉起紙杯,表情瞬間嚴肅起來,嘴裡還念道:「糟糕了啊。」
我捧著面包的手微微放下,見他一臉凝重,我也心提了起來,問道:「怎麼了?」
五條悟一臉認真的將兩個紙杯遞到我面前——
「標簽紙被我撕掉了,不知道裡面的內容了。」
「說這種程度的事可以不需要擺出一副地球馬上就要毀滅似的表情。」
我趕緊咀嚼一口蓬松柔軟的面包,為自己方才被他凝重的神色影響到認真擔憂了兩秒而心塞。
「自己買了什麼口味應該記得吧?反正也是二選一。」
他將兩個外表看不出任何區別的封口紙杯放好,敲了敲桌子,然後坐下把臉貼在桌子上,像一灘化掉的棉花糖,發出「唔——」的迷惑聲音。
「不記得了啊。」
騙人。
我迅速吃完面包,將包裝紙揉成一團。
我最近發現他腦子真的非常好,好到讓我有點受傷的地步了。
他買東西前後估計也不過一兩小時,說自己不記得買的什麼,實在是叫人沒法相信。
在察覺到我復雜的目光後,這個人立刻鬧了起來——
「你的眼神完全是充滿懷疑啊……那就沒辦法了,終裡來選吧。」他立刻從軟趴趴的棉花糖狀態立直,將吸管遞給我,說:「你來選吧,我會喝你選中的,然後剩下的那一杯就是終裡的,怎麼樣?」
嗯……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問題。
再說只是喝飲料,我是不是胡思亂想過頭了?
「那就這杯吧。」我隨便指了一杯。
五條悟從袋子裡取出吸管插了進去,猛的吸了一大口,然後「哦?」了一聲。
「是黑加侖啊。」他喝完後舉著杯子告訴我結論。
於是我把另一杯也插入吸管,同樣的吸了一大口——
刺激的檸檬酸味順著舌頭仿佛要爬進我的腦子,還沒等大腦做出反應,身體就先一步反饋出來了,我眉頭死死擰緊,眼睛也閉上了,甚至因為太用力還擠出了幾滴眼淚來,我懷疑我被酸得嘴巴變成了「w」字型。
——這也太酸了吧!簡直是檸檬榨汁!不,這就是檸檬汁吧!
我掙扎著將這杯罪魁禍首放到一邊,耳旁就傳來五條悟「噗」的笑聲。
感覺舌頭都要被刮掉一層似的,我吐出半截舌頭,還沒來得及摸到紙巾,就感覺臉上溫熱。
他探出手來,擦拭掉我方才擠出來的兩滴眼淚,然後順手還將眼前垂落下的頭發幫我理到耳後,我還沒來得及為他的溫情觸碰心動一秒,就聽見這人發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呼。
「臉都皺到一起去了。真的有這麼酸嗎?」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迅速摸到紙巾開始擦臉,尤其是方才落淚的眼下,被五條悟擦淚的地方。
五條悟被我的動作一堵,摸了摸鼻子道:「……不會吧,有這麼討厭我嗎?」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
我擦完後,還是解釋了。
我目光幽幽的看著他:「……你剛才吃了東西之後沒洗手。」
「啊,好像是啊。」這人完全沒有自覺,朝我攤出手:「我也要。」
我把紙巾塞給他一張。
不知怎麼的,感覺像在被一只大型貓貓討食……
「我想起來了。」他喝了口飲料,陡然提高了聲音說道:「店員說是這是新品,味道相當刺激——」然後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到我手中杯子的吸管上,「原來是這個意思上的刺激……」
「所以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就買了嗎……又不是拆盲盒。」
「生活需要驚喜啊,不覺得這樣比較有趣嗎?」
我目光幽怨,目不轉睛的停留在他身上。見他視線過來,我報復性的舉起手上的杯子——
「是啊,真有趣呢。五條先生不來一口嗎?非·常·刺·激·哦——」
下一秒,他直接抓著我的手腕往上提,然後自己俯身下來一點低頭咬住吸管。
我看到吸管變了顏色,液體已經完全上升了。
「你……」
我被他抓著手又不能抽手,只好眼睜睜看著他猛吸了一大口,然後還在繼續喝。
直到他喝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味道怎麼樣,他就松手放我自由,然後扭頭猛扎進了廁所裡。
我:「……」
聽著廁所裡傳來衝水的聲音,我十分無語的重新舉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結果我發現他剛才那一口都吸到底部干涸了,我怎麼吸也吸不上來了。
我咬著吸管,心想:……這也喝得太干淨了吧。
第九十三章
又這麼過去了幾日, 白天只要在工作有閑余之時,我也會抽空看看書,但近幾日明顯工作繁忙了許多。七海也好, 伊地知也好,我都好久沒見到過他們了。
而這會兒我正好手裡有一份報告要交出去, 我就去了趟硝子小姐那裡。
扣扣的敲門聲後,我聽見裡面傳來一聲:「進來吧。」
「打擾了。」我推門而入,「硝子小姐,這是要交給你這邊的資料, 還有之前說要的空白報告模板……」我抱著文件走了進來,然而有人搶在硝子前面, 就將我放到最上面的報告給抽走了。
是五條悟, 我沒想到他也在這裡。
「啊,是前不久詛咒師事件的報告啊?」五條悟直接翻開文件, 往後翻了幾頁。
硝子根本不看他, 而是對我說:「麻煩幫我把資料放到旁邊的桌子上, 謝謝。」
「不過,還真是要了好多空白模板啊。」我放下文件, 而五條悟此時也對手中的資料失去了興趣,走過來甩到旁邊的桌子上, 他靠著桌沿, 大手一拍, 按在我拿來的厚厚一摞空白模板上。
「最近需要這麼多報告書嗎?」五條悟也問了一句。
硝子正忙完在旁邊脫手套洗手, 對我們的疑惑表現出了不解。
「最近詛咒師的活動旺盛,送過來治療的傷者增多, 以及需要屍檢的情況也越來越多。」她說完, 也抱怨了一句:「個人時間都被擠到九霄雲外了。話說, 你們不是應該比我更了解嗎?」
「比起冰冷的數字和數據,還是這一摞報告感覺更直觀嘛。」五條悟用手指放在最底下,然後一路往上劃過紙張,發出嘶啦的響聲,他吸了一口氣問道:「這要寫多久?」
「不知道,好了,我要繼續工作了。」
這話就是在暗示我們該離開了。
我點點頭:「您辛苦了。」
走廊上,五條悟和我往同一個方向走,我納悶的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今天下午不是有工作嗎?」
「已經取消了,計劃有變。」他說,「話說回來怎麼是你去送文件,伊地知呢?」
「被喊走了。」我說,「最近工作氣氛變得很緊迫,人手也不太夠用。」
「誰讓這一行人手不足是常態呢?」
他一路跟著我回了辦公室,直到這時候我還沒發現有什麼問題。
我買了膠囊咖啡機放在了辦公室,在我悠哉的接了一杯咖啡後,才發現五條悟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和平時裡那副沒心沒肺的歡快模樣略有不同,像是被其他的什麼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似的,我一時半會無法辨明使他態度發生轉變的原因。
「怎麼了?」
在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後,見他還是那般難以形容的模樣,不由得問出了口。
「有什麼煩惱的事嗎?」
「煩惱啊……這是煩惱嗎?」他竟然獨自嘟囔了起來,然後身子往椅背上用力一倒,「啊,剛才是在關心我對吧?對吧?」
「有時候不知道你的情緒開關到底放在哪裡了,為什麼能這麼輕松的就切換了。」
我放下杯子,將已經看完的資料推到旁邊,一手托著腮看向他:「姑且算是在關心你吧。」
我這人又並非草木石頭,他最近的行動讓我的態度有所軟化,我也不介意表現出來自己的善意。
「啊……那天你不在啊。」五條悟這才像是想起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事,「終裡已經從伊地知那邊收到通知了吧——12月24日的預告。」
「詛咒師夏油傑的預告嗎?」
據說那位詛咒師大搖大擺的擺出宣言那日,我似乎正好在跑外勤,處理一些和政府交接的文書工作,也是回來後才從伊地知前輩那裡聽到的,再加上12月24日那日的沒有給我安排工作,說是留守後方。據前輩所言是,人手已經很充足了,後方的部署也不能落下,總不能所有人都往前線跑吧。
只是……
「很在意嗎?」
我看他一會兒趴在桌子上,一會兒又仰頭像條死魚似的把自己晾在椅子上,說不在意才怪吧?
五條悟一攤手:「也是,新人對他的事並不了解。」
「……這背後還有什麼別的故事嗎?」
「也不是什麼秘密。」五條悟呼出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戶旁邊。
辦公室裡只有我們兩人,伊地知出去辦其他的事了。他將窗簾拉上半邊,然後背朝窗戶靠了上去,沒有被擋住的陽光從他身後兩側漏進來落入辦公室冰冷的白色地板上。
「我來告訴你吧。」
……
……
「原來如此……」
我在座位上安安靜靜的聽他講完了這個看似復雜又並不復雜的故事,當我下意識的去摸自己的咖啡杯時,才發現裡面的咖啡已經涼了。看來我剛才完全被他所講述的內容所吸引,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怎麼說呢……雖然知道咒術師經常要面對各種難以預估的情況,但從身邊親近的人口中得知背後沉重的故事……」
感覺同樣跟著心情復雜了起來。
這段往事中,無論是五條悟還是夏油傑的行為和思想,都不是我能夠三言兩語去評價的,我也會輕飄飄的說什麼「我理解」,或者「我譴責」這樣不負責任的話。
這人雙手環胸,微微低下下巴然後朝我微笑。
「就當做是一段逸聞好了,我可不是為了看你這麼沉重的表情才說這些的。」
我搖了搖頭:「就算你現在立刻用這麼輕松的口吻對我這麼說……」
可是知道了背後的故事又怎麼可能像之前一樣把這當做是一次普通的「工作」?
就像是螺旋階梯,不走到頂端永遠不知道會有什麼東西在等待,但即使是螺旋階梯,中間也有可能出現通往其他結局的通道。
這兩個人究竟在階梯的哪裡,又會在哪個端口重新相逢,我也不得而知。
即使是最強又如何?
不也一樣要無可奈何的攀爬這看不到終點的階梯。
我在沉默中思考良久,最後,拿起我的咖啡杯將已經涼了的咖啡一飲而盡。
……
……
當日的情況比想像中還要慘烈不少,清理現場時,光是記錄和我一樣穿著黑西裝的輔助人員死亡情況,就已經叫人開始作嘔了,然而這是我的工作。很快手機裡就存了不少不和諧的現場照片,記事本上也被我隨手記了很多零零散散的東西。
壓抑著復雜的心情,我面無表情、機械的進行著工作錄入,在處理完現場後,我感覺鼻子裡都是濃郁的血腥味無法散去。離開現場沒幾步我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旁邊的同事還親切的遞了張紙巾我。
至今為止,我都沒有看到五條悟。
我吸了吸鼻子,往空氣清新一點的位置走去,喉嚨干渴得要命,還未走到自動販賣機旁,就在旁邊的小巷子裡見到了五條悟。
幾刻鐘前,大家就已經收到了消息——關於五條悟動手這件事。
他沒帶眼罩之類的東西,倚靠在牆邊舉目向上望著灰霾的天空。
「不會下雨吧……」
「要喝點什麼嗎?」我走到他身旁問道。
他乍看之下和平時沒什麼區別,發尾甚至都因為靜電還微微翹起來了些。我不去過度揣摩他的內心,只是在旁邊靜靜的站著,然後學他仰頭看天,視線裡只有一片灰蒙蒙。
「嗯……」他的回答讓我等了許久,甚至顯得有些沒那麼所謂了,「和你一樣的。」
「那你稍微等我一會兒。」
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他喜歡的飲料,兩罐。
「給你。」我高高舉起然後塞進他懷裡。
成功的聽到他「嘶——」了一聲,低聲說:「好冰。」
我在他身旁蹲下,背抵著牆壁。方才聞到的血腥氣已經散去了,我的心也跟著一同沉靜了下來。
我小口啜著和他一樣的飲料,心裡想這麼甜的東西也只有他喜歡喝了。
我看向他,問道:「對悟來說,他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他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是唯一的朋友啊。」
「……這樣啊。」
我不再說什麼了。
如今,我們被一種柔和的靜謐所包圍,誰也沒有出聲。
只有碳酸飲料的氣泡在空氣中進行它的小規模運動,發出咝咝啦啦的細碎的聲音。
「啊。」五條悟發出輕微的驚呼,脖子向後仰著面朝天。
他手指抓著易拉罐上部,手臂輕輕垂下,對我說:「唔啊,下雨了。」
「現在回去嗎?」我站起身來,一手拍了拍小腿上的浮灰,問道:「我接下來已經沒有工作了,你呢?」
「嘖,我也回去好了,從中午開始就什麼都沒吃,肚子餓了。」
「……今天晚餐我請客吧。」
「欸?多不好意思啊?不過既然是終裡要求的那我就大方的接受了……對了,你剛才是喊的『悟』吧?再喊一次嘛——」
「你聽錯了。」
沒錯,我認為五條悟並不需要我的安慰。
但是,這和我今天想稍微對他溫柔一點又有什麼關系呢?
第九十四章
百鬼夜行之後, 日復一日的工作和備考讓我對時間的概念都要模糊了,再加上五條悟這段時間忙得幾乎見不到人影,在高專內部我都沒碰上過他,帶來的直觀變化就是我的生活規律重新進行了調整。
直到臨近新年, 我才發覺已經過去了一周了。
這日在食堂遇到了真希, 我們就一起拼桌了。
她掰開筷子, 問我:「一枝小姐新年留在高專嗎?」
「我暫時還沒有考慮。」我如實相告, 然後盯著自己熱氣騰騰的拉面,說:「真希同學呢?」
「我不回去,大概會留在高專吧。」
想到她差不多是離家出走的,我也能理解了, 我不多問,不做想那個揭人傷疤的人。
「那麼要提前准備一些過年的東西吧?過年的假期一直在高專會很無聊的。」
真希:「這一點一枝小姐不也一樣嗎……」
我搖了搖頭:「我還要復習。」大概是沒什麼玩樂的時間了。
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遺憾。
畢竟我又沒有家人, 新年對我來說不過只是隨便找張沙發和床,有食物和紅白歌會就能勉強湊活找到所謂的「新年氣息」了。
真希略一遲疑, 問道:「不和……在一起嗎?」
所以說為什麼要把五條悟的名字省略掉?害得我還花了一秒去思考她剛才說的句子。
「我也不清楚, 他那邊應該也有安排吧。」我說,「再怎麼說他也是五條家的家主, 新年應該還有自己的事要處理。」
這是我思考後得出的結論,身位咒術界的御三家之一,又是身居高位的五條悟不可能一點安排都沒有,不過我知道這也只是按照常理推測的, 五條悟本身就不是什麼「符合常識認知」的人。
「我可沒說啊。」
五條悟爽朗的聲音自後方響起,他拉開椅子在我旁邊坐下, 手肘撐著桌子, 看了過來:「新年可不想浪費在處理麻煩事上。」
我嚼著口中的面, 心想的確是頗具有他個人風格的回答。
和真希分開後, 五條悟問我要不要去他那裡。
我搖了搖頭。
「不用了,我就在高專留著吧,正好大家都離校了,我還能安靜復習。」
「但是啊……食堂和便利店都不開門,會很不方便的哦。」
「不開門嗎?」那不就只能提前多存點食物了。
可是考慮到萬一發生什麼突發情況,在這麼郊區的高專確實不大方便。
像是就等著我這麼問,五條悟立刻開口道:「所以要不要去我那裡住幾天?」
我眉毛一挑:「……我可以回自己家住的。」
「那我們去新年參拜吧!」
「不要,好多人。」
「終裡要穿什麼顏色的和服?」
「……你是不是只聽自己喜歡的話?」
……
……
12月31日夜
「……不會下雪吧?」
五條悟聽見身旁的人這麼問道。
他側過頭,看見終裡掏出手機正在查看天氣預報,他們已經到了神宮外圍,此刻早已是人山人海,等待著跨年的人永遠不會少。身旁小巧的女性穿著他准備的和服,舉起手來時露出的小半截細嫩的手臂毫無防備的暴露在冷空氣之中。她很快就覺得冷,把手縮了回去。
前幾天他邀請終裡一起來神宮參拜。
(還以為會被拒絕呢。)他想,(沒想到竟然答應了。)
事實上,這裡還有個小插曲。
一開始終裡是沒什麼太大興趣的,但是後來又改口說同意了,五條悟問起來,她才說:「因為要考試了,所以提前積攢一下福氣。」
五條悟:哦,所以不是因為想和我在一起。
這會兒五條悟認真的盯著她的頭頂,後者察覺到視線後用手捂住頭頂,問道:「你在看什麼……」
「黑頭發長出來了。」五條悟扒開她的手,好奇的撥弄她頭頂蓬松的發絲,這一下就把頭發弄亂了好些,「頭發長得好快啊。」他記得終裡才染發沒有很久。
「真的嗎?」終裡把手機給他,「拍下來讓我看看。」
看到照片後,她才像認命似的,一邊用手指梳理著被五條悟玩亂的頭發,嘴裡說著:「……要不還是染回黑色吧。」
五條悟在旁邊發表意見:「我倒是覺得都行。」他想起終裡原本是一頭烏黑柔亮的長發,垂下來搭落在肩頭時,同雪白的肌膚正好互相映襯。
(也不是說淺金色不好……不過每個人的性癖都不同嘛。)
終裡沒想到五條悟還有這麼多想法,此時已經將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在這裡等候初次參拜的人密密麻麻,男女老少皆有,不過還是以年輕人為主,而且情侶相當的多。
她早該猜到的,這世上哪裡都不缺情侶。
「每年都這麼多人嗎?」她問五條悟。
沒想到他卻說:「不,我也很少來這邊。」
「我還以為……」
(還以為咒術師會對這些事更上心呢。)
這話,終裡重新咽回了嗓子裡。
手機上顯示現在是二十三點五十七分,也就是說還要等上最後三分鐘才到零點。
雖然穿得很厚實,但就這麼在露天環境下站著不動還是會覺得冷的。
五條悟在外面穿了一件長的外套,裡面還是平時的那套制服,這是因為他是工作完後直接來的。
和服的袖子多少還是有些灌風,終裡雙手疊握在一起,下意識的搓了搓。
「反正等待的時候也無事可做,我們來玩個游戲吧。」五條悟提議道。
「什麼?」
「嗯——說說喜歡對方身上哪一點,說不出來的那個人算輸。」
「……只是你想聽吧?」終裡嘆了口氣,「再說剛才不是已經玩過了嗎?」
幾分鐘前,他們還在用手機看紅白歌會的直播。他們打賭,看是紅組還是白組贏,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為了避免提出太bug的要求,他們限定是一定要簡答的小要求,而且要在跨年前就提出來,超時作廢。
然後五條悟大獲全勝,終裡落敗。
終裡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想到要提出什麼要求了嗎?」
五條悟笑眯眯的回了一句:「算是吧,不過等會再告訴你。」
「過期會作廢哦。」
「嗯,你很快就知道了。對了,游戲開始,來說自己喜歡對方身上的哪裡——」五條悟雙手合掌,開朗的說道:「全部!好了,輪到終裡了哦——」
事情的發展始料未及,終裡下意識的就說:「等等,我沒有同意——」
「好!答不上來了,是我贏了哦!」五條悟迅速搶在她前面把話堵住。
被五條悟的連環套路打個措手不及的終裡:「……」
正在這時,四周一個又一個的發光體被舉了起來——那是一部又一部的手機。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打開了手機,對著天空、對著四周的電子屏幕開始錄像。
終裡也和他們一樣抬起了頭,遠處的屏幕上寫著數字,正在倒數。
「56、55、54——」
「53、52——」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倒數,聲浪逐漸散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一起倒數。
「40、39、38——」
「還真是熱鬧啊,果然人多就是壯觀。」她頭頂傳來五條悟看熱鬧時興奮的評價,甚至還跟著人群一起倒數了兩聲:「35、34——」
終裡也跟著小聲說道:「33、32——」
(今年就要過完了啊。)
(真是復雜的一年啊……)
最奇怪的就是,她和五條悟好像兜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最後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不,只是看起來像原點,但又不是同一個位置……)
她看著五條悟端正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和眼眸在黑夜中迸出的微光。她的視線自然逃不過五條悟的捕捉,伴隨著背景音裡人們一聲聲的倒數,五條悟的聲音都變得不是那麼清晰了。
「18、17、16……」
「你欠我的那個要求,我想好了。」他說,「叫我的名字吧。」
倒計時的聲音還在繼續。
「13、12、11……」
「啊,難道是想拖到今年結束?這是耍賴。」
「6、5、4……」
倒計時的聲音愈發響亮,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最後的倒數。
「3——」
「2——」
「1!」
聲浪再度高高掀起,在這波足以掀破天的歡呼之中,五條悟聽了喊他的名字。
她身姿端正,下巴略微揚起,此時那雙晶亮的眼睛如此認真的注視著他。
「——新年快樂,悟。」
受到祝福的那方也躬下身子,以額頭輕輕抵在對方的前額——
「新年快樂,明年也請多指教。」
第九十五章 番外After(1)
「大吉。」
我打開簽紙, 高興的念出上面的字,然後轉頭問旁邊的五條悟抽到了什麼。
新年參拜最叫人期待的環節就是抽簽了,我們祈願過後就開始進行這項歷史悠久的活動。
五條悟攤開簽紙:「嘖。」
「什麼?」我搶在他快要把簽紙揉成一團丟掉之前, 迅速湊上去——
竟然是凶簽。
五條悟摸了摸鼻子感慨道:「手氣真差。」然後把簽紙隨手塞到口袋裡, 說:「反正也是騙人的,不管他了。」看上去灑脫至極。
我哭笑不得的收起自己的簽紙:「明明幾分鐘前你還不是這麼說的。」
剛才那個興奮的說自己運氣超好的人, 一抽到不喜歡的簽就翻臉了, 這種來得快去得也快自己推翻自己興致的事五條悟做起來真是半點沒有矛盾。
「算了, 你把手伸出來。」
我把自己的那張簽紙拿出來折成小方塊塞進他手裡:「反正我三月考完試之後就不怎麼需要好運了, 三月之後的好運就給你吧,多少能和大凶中和一下吧?」
五條悟:「不用了,反正只是一次抽簽,只能說我剛才手氣比較差。不過……」
「好吧, 那我收起來……」我惋惜的打算從他手中收回我的簽紙, 結果卻被他死死扣住。
笑得陽光璀璨的五條悟立馬堵住我的後路, 他迅速將折好的簽紙收進口袋裡——
「不過!終裡一定要給我的話我就收下啦!」
我:「……」誰來把這個麻煩的人帶走吧!
我們買了些點心, 接下來我准備回自己家。
但是五條悟非要粘著跟上來。
「你真的不用回自己家嗎?」先前好奇的時候沒有仔細問過,現在看他還是這麼一副悠哉的模樣,我愈發想知道了:「大家族什麼的,新年應該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吧?作為家主就這麼和我到處晃蕩真的好嗎?」
「如果什麼事都要我親力親為, 還要下面那些人做什麼?」他塞了一個帶水果餡兒的麻薯,口齒不清的說:「要是當上家主連偷懶的特權都沒有,也太沒意思了。」
……還真是頗具有個人特色的回答。
我見他拆開的那盒麻薯一共有八個格子, 也順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 然而剛進嘴我就感受到了一種粘膩的口感, 我苦著臉將麻薯咽下了, 嘴裡還說著:「這什麼味道……好惡心。」
五條悟提起包裝盒, 說:「八種隨機口味,我剛才吃到的似乎是綜合水果。我看看,還有芝麻杏仁、芝士魷魚、芒果糯米……」
「……我們明明一直在一起,你是什麼時候把這盒黑暗料理加入我的購物袋的。」我捂著嘴,懷疑剛才自己吃到的是芝士魷魚。
誰會把這東西填充成餡料啊!?
我從購物袋裡取出烏龍茶猛喝了兩口,滿腦子都是:太惡心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經過那種抽獎的自動販賣機,五條悟興衝衝的打開錢包說要抽抽看。
他表示大凶是不可能大凶的,一定要抽個大獎來向我證明他絕對不是大凶。
因為這是數碼產品為主的抽獎機,廣告紙上貼著獎品有PS4、Switch、3DS、還有手表、拍立得之類的……抽一次是1000円。
第一次抽到的就是數據線。
五條悟信誓旦旦的說:「這才一次,不代表什麼——看我抽個大獎出來。」他指著頭等獎的PS4和Switch,用不知道哪來的自信說自己一定能拿下。
「哦……」我機器裡面看了一眼,還剩不少,我懷疑這個機子平時沒什麼人玩,因為一看就很坑。
然後他就不服輸的掏出錢包繼續了。
我提著手袋在旁邊看他抽到一堆沒用的東西。
耳機、數據線這些就抽了不少,似乎還有消費券……
我拿出手機在旁邊錄起視頻來,當我意識到他抽得有點多了之後,才發現旁邊已經圍了一小圈人。
五條悟得天獨厚的外在條件本來就已經足夠吸睛,再加上他瘋狂氪金抽卡……哦不,是抽獎的模樣又很有趣,惹得好些路過的人駐足觀看。
「嗯……已經抽了不少了,不停下嗎?」我都站累了,要不是穿的衣服不方便,我簡直想蹲下。
但是看五條悟不依不饒還要繼續的架勢,我心裡一邊感慨有錢真好,另一邊又覺得為這個花錢還是太狠了點。
「如果想要頭獎,現在我們還可以去旁邊的店裡買。」主要是他再抽下去的錢,都夠直接買一個了。
被自動販賣機折磨半天的五條悟吐出一句:「這裡面根本就沒有大獎吧!」
我走到他旁邊,看向裡面快被他抽了一大半的獎池格子,問道:「……你抽了多少?」
他打開錢包瞄了一眼道:「三萬円?」
我:「???」
夠直接買個Switch了!!
然而五條悟還是堅持表示:「絕對不是我運氣問題,這裡面肯定沒有大獎。」
說完他塞給我1000円,讓我也去試試,我捏著錢,說:「所以你還是對剛才抽簽到大凶耿耿於懷嘛……」
五條悟立刻扶著我的肩膀把我推到投幣口旁:「請吧請吧~」
「……我要抽了,這次抽完我們就走哦。」
我投入錢幣,等待下方吐貨口的商品出格,然後蹲下來將手探進去,摸到的也是一個方形的盒子,手感和五條悟剛才抽到的那些沒什麼區別。
「應該也是耳機吧。」我說著,把東西往外搬。
「所以這和大吉還是凶一點關系也沒有……這裡面肯定沒……」
五條悟的聲音頓住了。
他看著我手中的盒子,我也低頭看著盒子——
這個包裝,這個圖片。
好像是Switch。
真的中獎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腰上就感受到一陣力,下一秒就被人舉了起來。
「?!?」
「——真的中獎了!」
五條悟猛地把我舉起來,我重心不穩,兩手又托著紙盒,只能向前舉起手來然後將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我手中的包裝盒就這麼展現在了圍觀路人的眼前,大家紛紛為我的幸運鼓掌。
五條悟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樣就這麼舉著我轉圈。
方才吃的芝士魷魚的麻薯好像要被晃出來了,而且我還喝了好多烏龍茶,一肚子都是水,被他這麼一晃感覺一陣翻江倒海。
「別、別晃了……」
「我要吐了……唔啊……」
救命啊!
第九十六章 番外After(2)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 我從床上爬起來就看到手機上密密麻麻的祝福消息。
眼睛還泛著迷霧,我慢吞吞的坐起身來,滑動解鎖屏幕, 看到一條條「新年快樂」的祝福。抓了件外套披上,我開始一條條的回復消息, 突然在一水的新年祝福裡看到一條「恭喜」,我連忙揉了揉眼睛——
是平和島發來的, 還有一個視頻。
[平和島靜雄:是你吧?總之恭喜了。]
[視頻。]
似乎是油管上的up主在做街頭搞笑視頻時, 聽到背後有歡呼聲,於是他上前圍觀, 正好把五條悟舉著我繞圈圈的那一幕帶了進去,這位不明真相的up主離得比較遠, 只聽見背後有人在大聲喊恭喜, 他擅自理解成了別的意思。
只見這位小哥對著鏡頭揚起喜悅的笑容,活像是自己才是這喜事的主人公似的。
他說:「大家都在為這對情侶送上祝福, 難道說是求婚成功了?那大家也來一起祝福這對情侶吧!」
我:「……」
我仔細看了下, 視頻裡我是背朝鏡頭的,難怪他們看不到我手裡的Switch包裝盒……
[我:不是的, 他誤會了。]
然後我將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剛要退出對話框, 就看到消息狀態已經變成了已讀。
很快他又回我。
[平和島靜雄:抱歉, 那就祝你和你的男朋友新年快樂。]
我本想回一句「不,他不是我男朋友」。
但這句話怎麼也發不出去。
……
……
新年的時候五條悟沒少往我這裡跑,元旦的第一天他一大清早就給我打電話讓我不要出門,然後帶了一堆食物過來——基本都是新年的老傳統那些, 裝在精美的和風食盒裡。
托他的福, 我已經連門都不想出了。
那天中獎了Switch後我們就買了一堆游戲卡帶, 我還買了自己不擅長的線上FPS游戲,結果完全沒玩。
倒是經常會傳來五條悟興奮的聲音——他動態視力很好,協調能力也很強,玩這個簡直就是吊打小朋友,眼看著段位蹭蹭的往上飛。
也許是我的目光太過於灼熱,五條悟把手柄遞給我:「終裡也來玩吧,只是一直看著我玩很沒意思吧?」
一直看著他玩,給我一種這游戲很簡單我上我也行的錯覺,我接過手柄摩拳擦掌准備大干一場,卻很快意識到了問題。
我看著自己的復活倒計時和死亡回放,眉頭都擰起來了。
「等等,剛才三點鐘方向明明沒有敵人。」
他指著屏幕理所當然的說道:「有的哦,你看,有水滴濺起來了吧?對著水滴濺起來的位置射擊就好——」
我雖然打得還行,但也只是普通玩家水平,也就是說想要變強還得循序漸進,比如從微小的細節練習才行,但五條悟傲人的動態視力讓他一開始就站在了終點線上,這些摳細節在他看來是完全透明的。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淡定的決定就玩玩普通娛樂場,避免自討苦吃。
然而五條悟此時不知為何爆發出了極強的師德,他親切(?)又十分溫柔(?)的鼓勵我再來一把,表示這把他手把手的指導我——
我們坐在地毯上,他背靠沙發,然後我坐在他懷裡,兩個人捏著同一個手柄。
我:「……所以,這就是你所謂的手把手指導?」
五條悟:「當然,接下來只會贏~」
我心想,說是指導,這和代打差不多了吧?基本就是他握著我的手來操作。
因為是體感游戲,時不時會誇張的甩手柄,所以場面立刻變得雞飛狗跳了起來。
這場景怎麼形容呢……就像是萌寵博主抓著自己的小貓咪的爪子晃來晃去打貓貓拳似的,畫面看起來其樂融融,問題是當我變成那只小貓咪的時候,就不覺得可愛了。
直到屏幕上出現勝利的結算,看到自己的角色拿了最高評分後,我才感覺自己被人從過山車上放了下來。
「哼哼——」頭頂傳來五條悟得意的笑聲,「很簡單嘛。」
我虛弱的向後一倒:「我感覺手都要不是自己的了……」
他伸手去拉旁邊抽屜,然後把裡面的卡帶全都翻出來攤在地上,問我:「接下來玩什麼?」
然而此時他身子前傾,快把我整個禁錮在裡面了。我感覺自己像被人摁進餃子皮的餡料,身子完全舒展不開,只好將身體往下沉,企圖從下方脫離包圍圈,結果剛下滑兩度,就被他摟著腰重新抱了回來。
我:「……」
五條悟一手摟著我,另一只手專心致志的挑選卡帶,很難搞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們又玩了很久的游戲,眼看著再不復習就來不及了,我才連忙把他推走。
五條悟這種神出鬼沒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整個假期結束。
節日過後,累積下來的工作堆積如山,不管是我還是他都變得很忙,閑余的時間又要拿來備考,於是又讓我冷靜了一陣子。再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就辭職專心備考了,也從高專搬回了自己家。
礙於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見面時間大幅度縮短了,我又滿心是考試,根本無暇顧慮他太多。
雖然五條悟還是會主動來找我,但待我靜下心來,又感覺哪裡都不對。
尤其是後來,真希私下碰面時問到我那個視頻的事。
「是熊貓給我看的。」她說,「所以他真的向你求婚了嗎?」
「……當時事情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我只好耐著性子解釋,並且在一通誘導後,終於讓她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竟然花了三萬円去抽獎」這件事上。
「不過——」走之前真希還是問了我一句:「你們真的沒有在交往?」
「……你是不是問過這個問題?」我說,「沒有。」
……他現在能算是男朋友嗎?
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懂了。
我心想雖然五條悟主動提出希望我不要抗拒他的接近,如果我不表明態度,就這麼一直享受著被對方靠近的感覺,豈不是顯得我優柔寡斷還很渣女?
所以回到根本問題上來。
我還喜歡他嗎——
「……哈。」我重重的嘆了口氣。
果然還是……喜歡的。
像這種在原地等著被他追上的感覺真的太奇怪了,乍看之下似乎我才是主動的那一方,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究竟在承受什麼樣的煎熬。
有時候會給我一種「咦,好像和我們第一次『分手』之前的相處差不多」的錯覺。
但我知道,這只是表面上看感覺差不多,曾經有許多讓我感覺浮於表面的、虛無縹緲、讓我不敢相信的東西,如今好像全都沉甸甸的落在了地上,變得踏實了起來。
所以,下次見面的時候我直接攤牌了。
「我答應了。」我開門見山道。
這會兒他正站在我家門口,手裡還提著兩杯奶茶,在聽到我的話後竟然有點沒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
五條悟:「……什麼?啊,是上次說要把卡帶拿走的事嗎?不用了,我已經買了新的,還把新作也買了,下次帶來給你。」
我:「……我收回前言,剛才的話你當我沒說吧。」
在我迅速冷淡後反應過來的五條悟:「嗯!?剛才的話我聽到了——答應了就是答應了沒有反悔選項——」說著,就反手把門關了,直接把奶茶放地上湊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他個子又高,被他這麼抱著我下盤不穩,差點就因為慣性直接倒地上了。
當天晚上他就搶過我的手機,把通訊錄的名字改成了「最最最親愛的男朋友悟」,順便一說,愛心的表情也加了一倍。
我敢說這是我見過的最過分、最花哨的通訊錄備注了。
這種膩歪狀態一直持續到我徹底考完試,錄取成績擺到我面前,又提心吊膽的參加了面試之後才結束。
當我未來的上司,那位戴著眼鏡的斯文男性對我說:「恭喜你,你被錄取了。從今往後一枝小姐就是異能特務科的一員了。」時,我內心歡喜雀躍,卻還不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條怎樣的道路。
然而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到了怎樣一個人間煉獄。
什麼九九七,我看是零零七還差不多。
除了剛剛入職的那個月還算正常,之後就是頻繁的工作,在我一次次的推掉五條悟的邀約之後——
「這個程度的加班,是可以舉報的吧?」他說,「我有點後悔放你跳槽了。」
我:「……」
不瞞他說,我都有點後悔自己之前把話說得那麼滿了。
現在不想努力了還來得及嗎?
第九十七章 番外After(3)
「說真的你也對加班受不了了吧, 終裡……」
青色頭發的女性趴在食堂的桌子上,小聲的朝旁邊的同事搭話。這位同事方才和她一起邁著虛浮的腳步,就差互相攙扶著走到食堂了。
「……不如說能有時間來食堂就已經非常奢侈了。」
終裡握起勺子, 將咖喱飯送進嘴裡——選擇咖喱飯並不是有多喜歡,僅僅是因為吃起來不費力氣,拿起勺子就能囫圇吞棗罷了。
一刻鐘前,阪口安吾放她們去食堂 ,但是自己卻依然留在了辦公室, 還囑咐辻村深月給他捎上一份食物。
「阪口先生有多久沒離開過辦公室了?」終裡回想起前幾日看到他網購了一床被子,說:「下班後他也一直睡在辦公室吧?」
「和我們比起來, 他是真的全年無休……」辻村深月回想起和他接觸的時間,不得不承認:「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可怕的人啊,唔啊……」
「最糟糕的是, 如果上司是個摸魚偷懶的人,我想偷懶的時候就不會覺得有罪惡感。」終裡一手撐著太陽穴的位置, 將吃了一半的咖喱放下, 突然覺得沒什麼胃口,她說:「偏偏阪口先生比誰都工作認真, 而且責任心強……一看到他的模樣,就覺得如果摸魚很對不起他。」
深月痛苦的捂住了頭——
「是啊。」
一想到這裡, 就越發覺得加班地獄是看不到終點的。
對比之下終裡覺得更加恍惚, 已經工作了兩個月, 即使嘴上說著受不了, 身體已經快適應這種高強度的工作了,更何況為了方便, 還特意在辦公場所附近租了房子, 每天的通勤只有一刻鐘, 幾乎是除了工作就是睡覺,能擠給五條悟的時間都很少。
幾乎很難見面,大部分時間都是SNS轟炸,或者視頻電話,最近經常忙到視頻電話的力氣都沒有,電話開著開著就睡著了的情況也不少。
以至於他的不滿程度快要突破臨界值了。
說真的……兩個人都這麼忙要是怎麼樣啊!?
「我說終裡……」
「嗯?」
深月從桌子上爬起來,開始絞出力氣摸筷子開始吃自己那碗拉面,她看向已經吃了大半,已經沒什麼胃口停下動作的終裡,問道:「你以前的上司是什麼樣的?那邊的工作忙嗎?」
「這個……」終裡苦笑起來,「臨時工作比較多,但是除此之外的時間比較自由,工作確保可以完成的話,在家工作也不要緊。」
「那也太好了吧!」這是突然支棱起來的深月。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我的上司是我男朋友。」她幽幽道:「那個……一定要說的話,多少還是能享有一點摸魚的特權的。」
雖然她還沒來得及嘗試。
深月:「真好啊……那你為什麼要來這邊工作?難道說那邊的工資給得很低?」
「不,薪水還不錯吧。」
「那為什麼?不想和男友在一個職場?會覺得很尷尬?」
(不,只要我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而且敢過分議論五條悟的人還真沒那麼多。)
「問得好。」終裡面無表情的看著盤子,「我現在也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來了。」
升職加薪?
……再說吧,先得有命是不是。
……
……
「我說啊,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咒靈造成的非正常死亡裡也有一部分是交給異能特務科來處理了吧,就不能設置個派遣崗位,比如聯絡專員什麼的嗎?稍微操作一下很簡單吧?」
「五、五條先生,雖然您這麼說……」
伊地知虛弱的抱著自己的工作本,進退兩難。
(就算您想讓一枝小姐回來,也得看異能特務科願不願意啊!而且這個說法好像是要公權私用了吧!)
本來工作結束打算收拾東西離開的伊地知,十分不幸的撞上了剛從橫濱回來的五條悟。一見到他,後者就發了一大通的牢騷,比如「為什麼和女朋友見面還要跑個老遠」、「之前都沒有人負責異能特務科那邊的工作安排嗎」、「這個時代了還必須坐在辦公室真的太麻煩了」之類的。
為了讓他不再抓著自己問罪,伊地知還是用心去打聽了一番——
「事實上以前都是直接交給軍警處理,然後他們再找異能特務科進行對接。之前那件事之後,我們才繞開軍警,直接和異能特務科進行對接……畢竟日本範圍內,異能力者主要在橫濱活動,即使是東京也沒有太多他們的用武之地……」
「唔,那不是正好嗎?」五條悟似乎找到了更好的切入點,他說:「除了橫濱之外的地區總要有聯絡員吧?」
設置駐點聯絡員,然後發展地區支部不是更好嗎?
「還是說在東京原本就有分部?」
終裡在電話裡回答了他。
「有的哦。」她此時正夾著電話,還抱著一堆資料經過走廊,沿途遇到的同事還點頭朝她善意的打招呼。
五條悟聽到那邊還有獻殷勤的聲音「一枝小姐我來幫你吧——」、「需要幫忙嗎?」等等。
「啊,不用了……嗯,剛才說到哪裡?哦,異能特務科的確是有分部的,我有向阪口先生申請去分部工作……但是要在本部先工作一段時間之後,等到業務熟練了再說。」
「『一段時間』是多久?」五條悟警覺的提問:「不會是一兩年吧?」
「那倒不會……大約在五月份左右吧。」
「勉強可以接受。」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吧。」終裡嘆了口氣。
隨後再度載滿笑容重新回到職場,剛推開辦公室的門,就被身旁的同事打趣了起來:「又是男朋友?」
「是我男朋友。」她略一點頭,手機差點從肩上滑落。
「我好像聽到別人的聲音——」
然後對著話筒說道:「我要掛了,要去工作了哦。我們晚點再聊。」
「騙人的吧——一次都沒見過啊,真的不是一枝故意編出來的嗎?」
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路過他們旁邊的其余男同事用手裡的文件夾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頭,調侃道:「我看你們是被關瘋了吧?人家有什麼騙你們的必要嗎?」這位是資歷比較老的前輩,他敲打完後,又對著一枝道:「別把這些口無遮攔的臭小子的話放在心上,我看他們就是酸了。」
「本來就是嘛……」被敲了腦殼的青年不甘示弱:「要是一枝有男朋友,整個辦公室的單身男性都要心碎了。」
前輩笑道:「反正我已經結婚了,臭小子們就慢慢心碎去吧。」
總的來說,異能特務科的職場環境還是相當不錯的,這可能也是因為大家都忙著干活,沒什麼時間閑聊。
但終裡沒想到的是這裡的男同事一個比一個積極,即使說了自己有男友也沒用。這大約是因為他們沒有什麼私人時間,如果是有對像的倒還好,沒對像的青年連出去結交異性的時間都沒有。異能特務科的男女比例還算均衡,但她所在的辦公室是新組建的,唯一未婚的終裡就成了一支獨苗,備受關注。
「比起關心我的男朋友是不是真實存在的,還不如關心一下這個——」終裡拍了拍她從別的科室拿來的一大摞資料,這沉甸甸的重量已經讓人心中一跳了,「上個月的個人報告,這周要全部交出來。」
「不是吧那豈不是後天就要交——」
「魔鬼啊!我們這才剛剛處理完一個大工程!」
「我沒聽到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他們再怎麼不願意面對現實,一枝已經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回到座位上開始奮筆疾書了。
其余人最後哭喪著臉也接受了現實,開始抽取自己的工作報告。
此時,辦公室的門又被人猛地打開,伴隨著一聲巨大的「好消息!」,所有人都扭頭看了過去。
正舉著自己的報告書的某位同事幽幽的看了他一眼:「……真的嗎?你看著這一大堆工作還說得出來嗎?」
「是真的!今天我們辦公室可以早點下班!七點!!!」
握著筆的終裡手一抖,心中不自覺的泛起一絲喜悅,下一秒又哭笑不得了起來。
(……竟然會為了七點下班而高興,這是什麼人間悲劇啊。)
她放下筆,打開手機發了條信息給五條悟。
【今天七點可以下班。】
然後繼續奮筆疾書,她可不想臨近死線了再急急忙忙的趕作業。
……
……
「下班啦!」
「快走啊難道還想留下來加班嗎!」
「快點快點我要關燈了!」
一到時間,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下班了,大家就齊刷刷的從位置上起來了。這種新人老人毫不客氣都憧憬著立刻下班的氣氛,大概只會在異能特務科出現了。收拾好東西終裡也跟著大部隊離開了,和同事正是一波電梯,大家擠在裡面吵吵鬧鬧的商量下班後要不要去喝個酒什麼的。
「不要了吧?哪還有精力,別忘了明天又要准點上班……」
其中一個人這麼說,雖然有人打了退堂鼓,但年輕人裡依然有嚷著喊著要去喝一杯的。
直到走出大樓,往停車場方向去,還有人在提這件事。
終裡掏出手機,邊走邊看有沒有漏掉的消息,旁邊還有同路的同事在閑聊,時不時傳入她的耳朵。
「我說最近加班也未免太多了吧?」
「聽說之前沒有這麼忙,好像是最近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今天去哪家店?」
「啊,我想想……」
然而終裡完全沒有在意他們聊天的內容,她只是以平穩的步伐朝停車場走去,卻在發現沒有任何一條來自五條悟的最新回復後,不免失落了幾分。
(大概是還在忙吧。)知道自家男友的工作永遠是說來就來的,忙起來的時候同樣很不講道理,她只好將手機重新放回口袋,思考等會晚餐吃什麼這個亙古不變的煩人問題。
一旁的同事見她收起手機,問道:「一枝要不要一起來?」
「啊,我就不用了……」她換上平時用來拒絕人時客氣的笑容,開始找借口:「已經和男朋友約好了。」
「又是男朋友啊……就算不想和我們去聚餐,也不用捏造一個男朋友嘛。」
「不,我都說了是真的——」話音未落,她就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衣服柔然的布料貼著臉頰,即使隔著幾層也能感受到來自人體的溫度,這熟悉的感覺她自然不會忘,然而還未等終裡伸手回抱,就感覺那股壓力更加貼近。
五條悟用自己的外套將她護在其中,又攬過其肩背,讓這個擁抱更加緊貼。
在眾人呆愣的目光之中,回以璀璨的笑容——
「有的哦。」他說,「這孩子早就有男朋友了,而且是世界第一帥氣的男朋友——對吧?」
終裡從他懷裡探出頭來。五條悟今天穿的私服,裡面是件深灰色的高領打底衫,外套一件版型修飾身材呢大衣,沒有戴那個看起來就像是可疑人士的眼罩,而是選擇了墨鏡,這也正好讓他那張堪稱神作的臉毫不遮掩的進入大家的視線。
在配上這優越的身高……
看起來還挺唬人的,終裡心想。
她正要點頭,就當對五條悟□□裸的要誇獎的回應,下巴剛一揚起來,就被對方用手抬起……
「……干嘛?要接吻嗎?」對五條悟的套路逐漸熟悉的終裡波瀾不驚的看著他。
「本來是這麼打算的——」五條悟左手還插在口袋裡,他往後瞥了一眼還未散去的人,又扭頭對著她笑眯眯的說:「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他嘖了一聲後,低聲道:「不管怎麼說,『捏造男友』的傳聞聽起來叫人挺不爽的。」
「什……!」話音未落,終裡就感覺下面一陣懸空。
五條悟就這麼單手把她舉了起來,終裡下意識的也摟住他的脖子。
這個吻來得沒什麼心理准備,從唇齒交合到分離的時間卻超過她的想像,作為回應,她只好更用力的摟住他的脖子,因為缺氧的乏力很快就襲來,差點讓她胳膊發軟。
只有五條悟的眼睛在夜幕中落下光輝。
無法見面所造成的情緒堵塞似乎正需要這麼一個場所發泄——無論是對他們中的誰來說都是一樣。
「偷偷接吻也太可惜了。」五條悟說,「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他們都看到終裡早就有世界第一帥氣的男友了。」
第九十八章 番外If(1)
夜幕散去, 迎來晨曦的小苑一如既往的平靜祥和,雖說是在市內的宅子,再加上面積又小了些, 庭院景觀的布置必定犧牲了一部分其他面積,但這也使得整個院落小巧精致——通俗的說就是,庭院太占位置,所以房子本體不大,房間不多。
「滴滴滴——」
早上七點半, 鬧鐘准點響了。終裡從暖和的被窩裡伸出手憑著感覺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關掉了鬧鈴, 又想鑽回去繼續睡,好在她感受到另一股體溫,這才朦朦朧朧之中想起一件事。
不對勁。
竟然是她伸手去關鬧鐘。
正這麼想著, 她睜開眼睛,稍微把杯子往旁邊扒了扒, 就看見自己男朋友衣冠整齊的躺在身旁, 即使戴著眼罩,也能感受到那直勾勾的視線。
「早上好~」他聲音輕飄飄的就像浴池裡的泡泡, 「醒了嗎?」
終裡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這又是在玩什麼?怎麼衣服都換好了?」
對自己男朋友戲很多這件事早就習以為常的終裡索性掀開被子,扶著床就要起身, 一邊起身還一邊說:「嗯?你把鬧鐘的時間調了?怎麼才七點半……」
不過, 她也不是為了等五條悟回復, 只是想這麼說而已。
終裡背對過去, 到椅子旁邊把要穿的衣服挑出來,打著哈欠就要往盥洗室走, 但那模樣明顯還沒睡醒, 仿佛能看到具現化的瞌睡泡泡在頭頂冒起來。
等終裡關上門後, 【五條悟】從床上坐了起來。
突然被拉入這個奇怪的世界,身旁還多了一個熟睡的女人,如果不是確定了這位的的確確是「人類」,他都要懷疑自己被什麼奇怪的咒靈暗算,或者中了詛咒。
「就算是拒絕了相親,想給我塞人……不,他們沒這個膽子。」他托著下巴思索起來。
因為從房間的裝潢中他迅速判斷出這是自己名下的一套房子,不太可能是被人塞人塞到自家了。
他記性很好,他敢肯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即使是在對方熟睡時仔細觀察,也只是加深了對這個結論的肯定。但自她醒來後所表現出來的親呢,以及對他的存在習以為常來看,在她的認知中他們必定是某種親密關系。
尤其是她毫不避諱的起身時,還能看到身上留下的痕跡。
「……真有趣啊。如果這是詛咒,未免也太貼心了吧?」
還帶白送一個對像的嗎?
他離開房間,聽到走廊深處的盥洗室傳來水聲,一方面打量著四周的環境,另一邊又撥通手機上的號碼,卻一個電話都打不出去。
「電話打不通,但附近似乎也沒有設下『帳』……」
在幾次失敗的實驗後,他就放棄了,轉而走到廊外看著附近的風景——的確是同他印像中的那個小苑如出一轍。
這個真實感已經超乎想像了。
「如果是詛咒,真的能做到這一步嗎?還是說有人提前就去了實地踩點,所以才能完美的復制這個場景?」這麼好的能力用來做這種事多浪費啊。
但是沒有咒力留下的痕跡,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的自然景色。
這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一個結論——這都是真的。
就在他琢磨時,終裡已經換好了制服。她看著杵在門口紋絲不動的五條悟,問道:「……你洗臉刷牙了嗎?」
【五條悟】:「……」
他聽到對方發出了老媽子一樣的嘆息,下一秒就直接上手推著他往盥洗室走,動作之嫻熟讓【五條悟】迅速判斷出來肯定不是一兩次了。
盥洗室裡的洗漱用品也的確有兩套,而且和他自己平時用的那套一模一樣。
(這種細節也一模一樣嗎?)
【五條悟】見對方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這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不過這會兒他還挺配合,伸出手就要去摸應該是自己的那個漱口杯,手剛握到杯子,旁邊的終裡迅速後退兩步,【五條悟】看到她從口袋中抽出一把匕首。
「哇哦,要動手嗎?」
然而下一秒,她卻將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並佐以嚴肅認真的表情朝他發問:「你到底是什麼人?不,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五條悟】看著面前迅速切換表情的女性,興致勃勃的問道:「這是你的能力?」
此時二人都在打量對方,最先開口的是【五條悟】,他抿唇微笑著做出一個似乎是投降的姿勢,然而發現對方戒心未有半分減少,就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明白這種虛假的迂回是毫無意義的。
「我有個問題——」他說,「漏洞在哪裡?」他將自己陷入一種角色扮演之中。
如果說他的的確確是被人投入了一個巨大的、無法立刻破解的詛咒之中,那麼他直接發問肯定是得不到結果的。但終裡的反應給了他極大的興趣——他本以為對方是被設置好的某種角色,如今看來她也有自己的意圖。
那不如就順勢扮演下去,這樣從她「真情流露」之中能得到更多這個古怪的世界的信息。
終裡的想的卻不同。
如果不是自家男友又在玩什麼無聊的play,那對方就是超級危險的侵入者。
盡管五條悟很多時候不靠譜,但是武力值絕對是沒問題的,能夠偷偷把枕邊人換掉,就證明面前的人危險程度高得出奇。
「痕跡。」她說,「那個笨蛋手上應該有昨晚被我咬出來的痕跡。」
「……玩的這麼激烈嗎?」【五條悟】眉毛一挑說:「唔,明白了。你剛才讓我去洗漱,是為了確認我手上有沒有你留下的痕跡對吧?」
不,還不止如此。
終裡的目的還有一個,那就是將他放進一個能夠限制活動的房間裡,如果在寬闊的地方,【五條悟】和她之間的距離就不受控制了,不能控制距離,自己的異能力就無法發動。
但這些她是不會說的。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
就在她試圖問出對方的底細時,一道悠長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這是我這邊想問的問題吧——」
終裡在鏡子裡看到,在她背後,有著同樣面容,帶著墨鏡的少年自走廊的那一處走來,他在見到面前一男一女的對峙之後,同樣發出了不可思議的感慨:「這是怎麼做到的?詛咒?」
雖然口氣充滿了趣味性,但誰都看得出來他警惕性半分不少。
這下,就連面前的【五條悟】也感到驚愕了起來,嘟囔了一句:「……這也太厲害了吧?」
畢竟,這可是少年時期的自己。
同樣認出來了這是男朋友以前的模樣的終裡:「……」
她不過是一個柔弱的文職人員,為什麼要面對這種恐怖的場合。
……
……
三人坐在客廳的方桌前,正好一人占一個邊沿。搞不清楚他們正題究竟是什麼的終裡,絕不展露半分柔情,她說:「茶水就不需要了,我看你們也沒有興趣,我們就直接切入正題吧。」
「贊成!」年紀大一點的那個【五條悟】中氣十足的說著,然後高高舉起手臂道:「先來做自我介紹怎麼樣?先從這位小姐開始?」
終裡一言難盡的看了他一眼,還未等她開口,旁邊的DK五條悟就兩手托著下巴,目不轉睛的看向她。
在他的目光之中,終裡面無表情的把衣服的衣領往上提了提。
「我說啊,至少也要把名字說出來吧?」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五條悟】用一種可愛的語氣抱怨起來,然而終裡完全不吃這一套。
「名字也是一種咒。」終裡看向他,「這可是你教我的。」
「噗。」DK五條悟一手搭在桌邊,下巴枕在手臂上,笑了起來,「好遜啊。」
被年輕的自己嘲笑了的【五條悟】:「……」
「更何況……對我來說你們才是入侵者。」終裡道出事實:「這可是我家。」
「雖然從你的角度來說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對我來說可不是這樣哦。突然來到這裡,不管怎麼說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位小姐是嫌疑最大的,不是嗎?」
「對我來說也一樣,不可思議的人物一個又一個的出現。」DK五條悟看了半天戲,也切入正題:「這裡是哪裡?」
「如你們所見。」終裡冷聲道:「日本,東京。」
DK悟挑眉:「你也無法證明這一點吧?不如說這一切你都無法證明是『真實的存在』,不是嗎?」
「不。」終裡搖了搖頭,「我確實無法證明這裡的一切是否是真實的,但有一樣東西我知道是無法仿造的,對你們來說也能夠立刻辨認出來……」
「那就是元天大人的結界。」她說,「一起去一趟高專不就知道了嗎?」
DK悟笑眯眯的說:「你又怎麼保證這不是你故意引我們去一條你希望的道路的陷阱呢?」
「因為這個計劃中最危險的人是我。就像你們見到的,我並不擅長武鬥,不,甚至在你們面前我就是戰五渣的弱雞,只要你們想,隨時都可以處置我。」終裡毫不客氣的指出這點,如果真的是五條悟,那麼不管是哪個版本的五條悟肯定都對自己的能力有絕對的自信,她倒是不介意小小的利用一下這一點。
畢竟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對了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被DK悟打斷後就沒再發言的【五條悟】再度發出高亢的聲音:「照你這麼說,這裡原本應該還有一個『五條悟』對吧?那麼小姐和他是什麼關系?」
已經在門口換鞋的終裡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終裡猜到他早就看到了,也懶得同他說下去,「跟我來,我開車過去。」
來得晚而錯過一步的DK悟:「?」
沒想到這邊的自己真的有對像的【五條悟】:「……」
這不應該啊!?為什麼他還是單身?!
第九十九章 番外if (2)
「……所以你就把他們都帶來了嗎?」
靠譜的成年人七海建人, 看著面前一大一小不同型號的五條悟,思考起自己是否和一枝有過什麼過節,以至於她在第一時間尋求了兩個人的幫助——一個是伊地知, 另一個則是他。
「是。畢竟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在抵達高專之後, 又進行了一系列的證明, 這兩人至少表面上相信了這不是詛咒。而終裡也同樣沒有試探出這兩人身上不和諧的地方, 伊地知和七海也是她找來的。
只是大家在看到五條悟×2後的表情都非常的一言難盡。
尤其是伊地知, 簡直冷汗都冒了一頭。在對上DK悟探究的微笑時猛然把頭扎了下去,那模樣活像是受到驚嚇的食草動物。
「……請不要太欺負伊地知先生了。」
即使面對的不是自己這邊的「五條悟」,終裡這種刻入骨髓的台詞卻沒有遺忘, 仍然對著年輕的DK悟脫口而出。
後者則是欺身向前,仗著自己身高居高臨下的打量她。然而早就習慣了完全體的五條悟帶來的壓迫,仍然在成長期的DK悟反而沒能給她威壓, 不如說……有種別樣的可愛。
(醒醒, 這可不是你的男朋友。)
只是這種恍惚也是短暫一瞬的, 可DK悟沒有放過她的破綻, 少年笑眯眯的拉近距離, 惡劣的問道:「和一把年紀的老男人比起來,我不是更好嗎?」
旁邊感覺有被內涵到的【五條悟】一手托著下巴,不贊同的表示:「當面挖牆腳嗎?那當然還是成熟帥氣的大人更棒吧——」
「為什麼你們反倒就這個話題爭論起來了?」這是被他們震撼到的終裡, 「再說,這也不能算當面, 當了誰的面?」
她突然感覺自己像樵夫之泉的故事裡的主角, 女神在他面前舉著兩個不同型號的五條悟, 但都不是她掉進泉水的那個啊!
「說實話。」本來一言不發的七海看向這邊吵鬧的一群, 說道:「……這種人能夠找到女朋友才是不可思議的事。」他看向終裡, 「也就是說一枝本身的存在就是奇跡了。」
「不, 突然把我說得這麼神奇……」
「不不不,和這邊的糟糕大人不同,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呢,請不要把我和這個單身大叔混為一談。」DK悟強勢插入話題。
聞聲而來的硝子在看到兩個全新版本的五條悟後,表現出了一種充滿科學的好奇心。
而DK悟則是稀奇的看著自己的同學如今長大過後的模樣,作為在場唯一一個年輕人,他也是不知不覺中最受矚目的那一個。
「不對吧,我這樣的帥氣多金的男人明明是最受歡迎的。」【五條悟】親呢的轉向硝子,企圖讓她站在自己的陣營這邊,「對吧,硝子?我可是有很多追求者的。」
硝子聞言,立刻後退一步。
【五條悟】:「???」
硝子搖頭,硝子迷惑,硝子反問他:「……不,大家都覺得你會找不到對像,這個『大家』包含所有人。」
【五條悟】:「……不是吧?」
謝謝,被這麼直白的說多少有點受傷。
但是他下一秒就意識到,身旁的終裡雖然不是他本人的女友,但是是這個世界的「五條悟」的女友啊!
越是這麼想著,他就越是自信的表示:「我肯定會有女朋友的,再說——小終裡就是最好的證明嘛。」
被他這句「終裡醬」弄得渾身發麻的終裡,立刻往硝子旁邊挪了一步。
硝子:「……你知道他們都是怎麼稱呼一枝的嗎?」
【五條悟】:「……?」
終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還有什麼稱呼嗎?
硝子:「……大家都說她是菩薩,否則怎麼會和五條悟談戀愛。」
【五條悟】:「……」
開心看戲的DK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都是同一個人,【五條悟】卻有種「輸了」的感覺。
「就這麼鬧騰下去也不是辦法。」終裡嘆了口氣,「我給你們找個地方歇腳吧。」
她說的地方,是地下的那個看電影的小房間,因為後來加了床在裡面,臨時住人也行。再加上小冰箱和零食櫃子裡物資豐富,當他們歇腳倒也正好。
其實不用她提,他們暫時也不會離開高專,不會離開天元大人的結界。
DK悟在沙發上坐下,問她:「你現在要離開嗎?」
終裡反問:「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我當然想和自己未來的女朋友多相處一會兒嘛。」雖然他臉上仍然是微笑著的,但終裡並不怎麼相信他口中的話。
她直白的戳破他的謊話,說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就算讓我留下來也不是對我的事好奇。」說完,她又看向堵在門口的【五條悟】,說:「你也一樣。就算我想走,也不打算放我走吧?」
【五條悟】:「嘛,差不多就是這樣。可以的話,小終裡今天也留下來吧?」
DK悟拍了拍旁邊的空位,示意讓終裡到她旁邊來,還不忘挑釁一番【五條悟】:「放心吧,我可不像那個可疑的大叔,不會對你做什麼奇怪的事情的。終裡在我身邊會更安全哦~」
終裡看穿了他們針鋒相對的把戲,無非就是在爭奪所有權,畢竟在他們二人看來最可疑的,但是也最有可能是事件的中心點的人就是終裡,所以自然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於是畫面逐漸和諧了起來。
最終變成了終裡坐在中間,左邊是DK悟,右邊是【五條悟】。
關鍵是這個沙發坐三個人太擠了點,被夾在中間的終裡苦不堪言。
……這算什麼奇怪的修羅場啊。
終裡在心中暗自叫苦。
【五條悟】雙手合掌,開朗的表示:「就這麼坐著也很無聊,來聊聊自己的事吧?就讓我們愉快的加深對彼此的了解嘛。」
DK悟:「我對老男人沒興趣。我只要聽終裡說她的事就夠了。」
【五條悟】:「好巧,我也對過去的自己沒有興趣,畢竟我都一清二楚。不過本來我也只想知道小終裡的事啦。」
終裡卻覺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別看這兩人表現得有多麼體貼可愛,本質是對她的不信任和拒絕。但是他們和自己的戀人卻是同一張臉,她也不難想像到——在別的世界裡,也許一枝終裡並沒有和五條悟在一起這件事,甚至他們之間可能毫無交集,這一點看【五條悟】的表現就知道了。
看出她的失落,【五條悟】問道:「因為男朋友不在身邊所以不開心嗎?」
終裡沒什麼好隱瞞的,她說:「嗯,看著你們的臉我就想起他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五條悟】見她如此直白,感慨道:「哇哦……突然有點羨慕另一個自己了。我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在收到終裡的眼神後,他改口道:「我是說小終裡和這邊的『我』是怎麼認識的?」
「……沒什麼特別的,我家人被詛咒纏上了,他來祛除詛咒。」
DK悟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終裡看了他一眼,說:「在他比你現在應該還要大一點的時候。」
被看穿意圖的DK悟:「……」一秒調整過後,他問道:「那你們是誰先告白的?」
終裡:「……問得好。」這個問題她有點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對他說過「喜歡」,但是沒有提出過要做情侶。
(也、也可能是不記得了……)
「是他。」終裡決定糊弄過去。
只不過大小兩只五條悟好像都不怎麼意外,只是點了點頭。
DK悟懶洋洋的貼過來,這個年紀的少年十分懂得利用自己的外貌優勢,再加上他本就是佩戴著墨鏡,只要稍微將眼鏡往下拉,就能露出那雙神光流轉的雙眸,英俊的臉龐堪稱女性殺手。
不過很遺憾的是,終裡大概是少數對比自己小的男孩子一點兒也不來勁的女性。
面對DK悟的貼貼,表現得十分冷漠。
「……好冷淡啊。」他抱怨了一句,見自己被對方努力拉開距離,索性也不繼續靠近了,重新身子向後倒進柔軟的沙發裡,眉毛擰得一上一下的,問道:「那我要提問了——你們是怎麼成為戀人的?」
終裡:「這和上一個問題不是差不多嗎?」
「不不不,剛才問的是結果,現在問的是過程。」
終裡對他這種比大號的五條悟還要唯我獨尊的氣氛多少有點抗拒,於是她問:「……你成年了嗎?」
不知道她怎麼突然提到這個,但意外的老實回答了的DK悟:「還有不到一個月吧。」
終裡微笑:「那太可惜了。」
DK悟:「?」
終裡:「因為這是十八禁內容,不能告訴未成年人。」
DK悟:「?????」
然而就在他滿頭問號之中,終裡另一側的【五條悟】則是效仿他方才的動作,也靠近了些,並且還將眼罩揭了下來——那表情完全就是「你說到這個我就來勁了」。
他笑眯眯的說:「我這邊可是健全的成年人,應該有知情權了吧?」
第一百章 番外 If(3)
終裡警惕的看著這個大號的五條貓貓。
見她依然沒有開口, 【五條悟】心會神領的露出一個微笑,說:「我明白了!一定是那種讓人心跳不已的Love Story吧?比如說是因為英雄救美而一見鐘情、又或者是卷入危險事件後被我帥氣的英姿所迷倒於是天雷勾地火——」
旁邊的DK悟立刻後仰:「越說越離譜了啊,話說這劇情也太俗套了……充滿了大叔氣。」
終裡點頭, 心想難得有點想贊同旁邊這個小號的五條悟。
「雖然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不過事情的走向並不是這樣的。」終裡總感覺自己不開口他們會像脫韁的野馬一樣一路狂奔不回頭了, 為了不讓話題朝著更加魔幻的方向跑去, 她認為還是該由自己來終結這一切。
「不如說……」終裡突然發現這是個機會, 她指著自己問道:「站在『五條悟』的角度上,會一見鐘情嗎?對我?」
【五條悟】在這一刻似乎展現出了成年人獨有的狡猾:「那是當然的嘛,小終裡這麼可愛。」
耿直的DK悟:「我喜歡井上和香那樣的。」
終裡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發出一個危險的、耐人尋味的長音:「哦……」隨後換上平和的微笑,說道:「的確,就算是身為女人的我也對井上和香小姐沒有抵抗力呢。」
為什麼她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了井上和香是誰?
開玩笑, 她那麼多本寫真集是白買的嗎?
終裡自動無視了大號的五條悟的站隊發言, 她滿臉慈愛的微笑著, 說道:「既然不存在一見鐘情, 接下來的故事就很好解釋了, 無非就是成年人那些事,相處得習慣了就發展成戀人了。」
【五條悟】此時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氛,他咳了一聲, 試圖拉開話題挽救一下——
「那,小終裡和這邊的『我』交往多久了?」
「這倒是沒仔細算過。」
「從開始長期接觸算起過了多久?」
「……一年多吧?好像也沒有很久。」終裡說, 「正式交往也只有幾個月。」
【五條悟】點頭:「嗯嗯, 這就是所謂的還處在『不安定期』吧?比如說如果因為各種原因他回不來了, 小終裡就可以和我交往了嘛?」
DK悟朝他看去, 誠實的評價了一句:「多麼無恥的發言啊。既然要選也應該是我吧?」
如果比作是貓, 那終裡這會兒背上的毛都要豎起來了。
「為什麼你們可以把毫無真心的話說得這麼認真?」她一針見血的評價道。
「嗯?露餡了嗎?」毫無真心的【五條悟】笑眯眯的說道。
「不如說從一開始就沒人上當吧。」終裡一左一右兩只手把試圖貼貼的兩個五條貓貓分別推開, 說道:「這麼說雖然有點肉麻……」她想到的是自家男朋友,在確認關系之後開啟的奇怪黏人模式,終裡卻不會覺得厭煩,歸根結底並不是因為她有多吃這種黏糊糊的一套,而是她很喜歡五條悟看著她的時候的目光。
她看向旁邊的【五條悟】,就事論事道:「哪怕你們共用同一張臉,就算說著一樣的話,眼睛裡的感情也是完全不同的,這些無聊的、拙劣的試探還是適可而止吧。」
在聽到她劃清界限的話之後,【五條悟】將眼罩重新拉了上去,他雙手環胸身子後仰,和終裡拉開一個終於讓她覺得還算舒服的距離。
「可怕——」【五條悟】調侃道:「手一直放在口袋裡呢,讓我猜猜……裡面是匕首吧?只要我們稍微做出威脅的行為就立刻動手,呀——還真是清醒得可怕呢。」
終裡平靜道:「不,這只是遷怒。因為你頂著一樣的臉說了讓我不愉快的話罷了。想問的都問完了吧?我要走了。」
【五條悟】做出一個投降的姿勢,然而盡管擺出這幅「貓貓露出肚皮」的松懈姿態,終裡仍然滿目警戒的看向他。
「不不不,讓我們和平相處吧~」【五條悟】發出請求,「你也知道我們是不可能放你這麼離開的,對吧?」
DK悟點點頭:「而且事實就是——你打不過我們。」
「……所以?你們希望我留下?」
「這是最開始就決定好的。」
終裡說著,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已經是晚上了,我也要去吃飯的,如果要留下,我還要洗澡。」
「那當然是一起去啦——」
……
……
結果光是因為去食堂這件事,幾個人差點又吵了起來。
「那當然是我和小終裡一起去啦,你被看到會很麻煩吧?」【五條悟】說著就要把終裡往門外推。終裡倒是並不反對,【五條悟】的做法和她算是不謀而合,畢竟DK悟若是被人認出來肯定會造成不必要的動蕩。
「我這邊可不認同啊。唯一的線索在終裡身上,我怎麼可能讓你們在一起?」DK悟也大步向前,直接堵在門前,「讓你們在一起,還不如讓她一個人。」
眼看著被這兩人一前一後抵住,都要看不到光的終裡一手按著DK悟,然後向後拉開距離,撞上了背後的【五條悟】。
她仰起頭,看著頭頂二人因為她停下動作後投來的眼神。
終裡:「……找個人送飯吧,我們都不出去就行了。」
又要麻煩伊地知了,還得讓他找頂帽子過來,不管怎麼說晚上還是得去澡堂,至少用帽子把小號五條悟的臉遮一下,夜黑風高的應該不那麼容易露餡。
然而伊地知來的時候,還帶來了另一個驚喜。
一個模樣看起來十來歲的男孩同他一起前來,漂亮的蒼藍色大眼睛和純潔的白發,在那張稚氣的臉上毫不違和,甚至愈發顯得有幾分清爽可愛了。
「……就,就是這麼回事。」伊地知不許多做解釋,所有人在看到這個小小號的五條悟後,都覺得事情朝著更加魔幻的方向一去不復返了。
終裡咬牙切齒的低喃:「所以樵夫之泉的女神到底在哪裡,金銀銅三個都湊齊了,倒是把我自己的那個還過來啊……」
然而小小號的五條悟卻是在見到終裡後直接撲進了她的懷裡,然後兩只小手握拳,揚起頭來用充滿童真的微笑注視著她。
即使是在那種幼嫩的臉上,終裡也不會看錯的熟悉的表情——
(等等、不會吧……)
倍感壓力的伊地知虛弱的解釋道:「……這個,似乎是我們這邊的五條先生,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變小了。」
被吸引過來的【五條悟】和DK悟都彎下腰來,看這個新出現的迷你五條悟。
【五條悟】:「不愧是我,小時候也很帥氣可愛嘛。」
DK悟卻想到的另一件事:「說這個小鬼是這個世界的『五條悟』,簡直比我們的存在還要離譜,他有什麼辦法證明嗎?」
伊地知:「……五條先生說他看到一枝小姐就能證明。」
此時「乖巧可愛」的五條悟已經牽起了終裡的手,用自己那雙小手握著她的手。
終裡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是想給自己看留在虎口上那個被自己咬到的齒痕,她伸手去撫摸那裡,但還是問道:「光憑這個也不能證明吧。」
「當然還有其他的證明方法——」他一開口,這輕佻的語氣和成人的五條悟沒有半分出入,除了聲音略顯稚嫩之外,他說:「因為這是終裡對我的報復嘛,要對我做我做過的一樣的事情……」
他說時還不忘瞥向另外兩個『五條悟』,那口氣活脫脫的是在炫耀。
對的,炫耀。
「等……」
頓時感覺不妙的終裡,又聽見他繼續說:
「比如昨晚我們……」
她立刻抽出手來捂住他的嘴,表情冷漠。
「好了我相信你了,你不要再說了。」
被捂住嘴的五條悟:「唔唔唔*&a;%$#F@……」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If(4)
感覺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伊地知憑借避害的本能立刻反手關門離開。
「那、那我就先離開了……」
而終裡處在這暴風之中,滿腦子都是——
比男朋友多出兩個不同版本更恐怖的是什麼,是自己的原裝男朋友還變小了。
被暖和的小男友撲在懷裡, 終裡的想法是——她要投訴這個泉水女神,怎麼把原版還給變沒了!
「既然正牌男友回來了, 這邊兩位礙眼的冒牌貨就這樣退場吧。」五條悟毫不留情的開起嘲諷, 然而在這張稚嫩的臉上,威嚇力全無,甚至比平時還多了幾分可愛——這畢竟是年齡帶來的不可抗優勢, 哪怕他不一定想。
【五條悟】比出一根手指, 幸災樂禍道:「你這樣的狀態可沒法和我」
被貼貼的終裡突然有種「這是犯罪吧?這就是犯罪吧?」的想法竄上頭頂。
她猛的按住五條悟的肩膀, 把他推開半米,然後俯下身來和自己如今迷你的男朋友視線齊平——最後,她別開了臉, 聲音顫抖。
「……果然還是不行。作為一個健全的成年人我感覺自己在犯罪。」
【五條悟】:「噗。」
DK悟更是毫不留情的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
五條悟:「……」這不行, 得做點什麼挽回一下。
看到男朋友吃癟本來應該是一件有趣又歡快的事情, 但是此刻一看到五條悟的臉終裡腦內的警察報警器就在猛烈的轟鳴, 反復提醒她「醒醒這還只是個孩子」,而本能又在告訴她「但是這是自己縮水的男朋友是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
所以,她選擇別過頭去,放棄讓自己陷入這種無謂的煎熬。
「……這也太過分了。我可是一直在想著要和終裡見面, 沒想到終裡就這麼把我推開了。」不知是否是故意的,五條悟用委屈撒嬌的語氣說話時,因為是童聲的關系, 只讓人覺得是單純的思念之情了。
稍微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的終裡:「……咳, 抱歉。」
【五條悟】湊上前來耳語:「不行吧, 這可是犯罪哦, 小終裡。要是越過這條線可就……」
「嘖……雖然是一樣的臉,但你這家伙說話的口氣聽了很讓人不爽啊。」五條悟感受到對方踏入自己的地盤,立刻收斂了方才的可愛模樣,扯了扯終裡的袖子,把她往自己這邊拉。
【五條悟】:「唔,剛才好像也有人說過一樣的話。」
DK悟幫他進行場景重現:「終裡說看著你的臉會很火大。」
【五條悟】:「你也一樣吧?」
DK悟聳聳肩,看笑話似的表示:「我可是未成年。」
終裡:……這時候就知道說自己未成年了。
聽到【五條悟】被終裡吐槽後,眼睛亮了起來的五條悟拉著終裡的手就說:「我可愛的女朋友和我真是太有默契了——」
本來認為自己不吃這套的終裡,終究還是沒能打敗這套可愛度滿分的攻勢,認命似的:「……嗯。」
旁邊的DK悟想到終裡用未成年的理由把他推開,如今卻又對面前這個小號的五條悟格外心軟,不由得朝他那邊投去視線,就正好對上對方得意的眼神。
這一刻……他似乎稍微有點理解那種「明明是自己的臉沒想到竟然這麼讓人火大」的微妙感覺了。
本來就擠的房間變得越發擁擠了,具體體現在方才三個人分割的沙發,如今要四個人分割。
在五條悟看來,當然還是成年的自己威脅性最大,於是他坐在【五條悟】和終裡中間的位置,故意將他們二人隔開,問題就在於孩童的身軀對比成年的自己還是太小只了,想做隔離牆還遠遠不夠格。
被幾個人擠在一起覺得格外難受的終裡試圖站起來,把戰場還給他們仨,剛要起身,就被小男友抱住腰——
「又要丟下我嗎?」
被他這麼一說,反倒不好意思那麼干脆的甩手了,終裡:「……沒有。」
想著總不能繼續維持這種奇怪的狀態,她率先扯開話題,問道:「大家,來說說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吧?比如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在做什麼?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你們也希望回到自己的世界吧?」
停止了無聊的人擠人游戲,【五條悟】一只手臂朝後搭在沙發背上,身子後仰。
「記憶很曖昧。」他說,「我想不論是我,還是另一個『我』應該都獨自理過那段回憶,但關於我出現在這邊之前的記憶卻是一團迷霧。嗯?看你的表情很驚訝嗎?」
「因為你一直表現得對一切都『不怎麼相信』。」終裡說。
雖然這個【五條悟】表現得嬉笑玩鬧樣樣不掉,但警惕程度遠高於旁邊那個未成熟的他,但這不是說後者就不警惕了,只是【五條悟】更善於主導這些。
「真惡劣啊。」她說,「既然早就相信了,卻還在一直試探我。」
「哈哈哈因為很有趣嘛。」【五條悟】坦誠的笑了起來。
而五條悟想到了什麼別的,他說:「來說說吧你們自己的事吧。」
另外兩人也心有靈犀,領悟了他的意思。
所謂的說說自己的事,就是看不同世界的「五條悟」人生經歷是否一樣——
「果然。」五條悟無趣的發出「果然如此」的感嘆。
他們無法交流這方面的信息,一旦說自己世界的經歷,就變成了互相誰也聽不懂的雜音。
他捏了捏終裡的手,問道:「終裡聽到的是什麼?」
終裡表情很古怪,她目光掃過在場的三人,停頓過後,說道:「……我只聽到了貓叫,你們剛才怎麼說著說著突然變成了貓叫聲?」
這下就連五條悟都震驚了:「……不是吧?」
終裡發現他捏著自己手的動作因為僵硬停下了,於是反客為主開始捏他的手指,借機占便宜起來。
她說:「要不你們再來兩聲?我確定下?」
「不了。」
「還是算了。」
「喵~」
……
……
吃完飯後,又花大力氣去洗澡,最後分配房間時大家很有默契的把有床的隔間留給了終裡。
五條悟當然要和她一起睡。
隔間很小,裡面鋪床本來只是單人大小的位置,好在他現在是小孩的身體,倒也不那麼占地方。五條悟穿著連帽衛衣,他把手插進口袋裡,站在床上往小窗口外面望,這會兒外面下起雨來了。
「下雨啊。」他說著,還用手摸了下牆壁,「地下室會變潮濕的。」
「梅雨季節的地下室睡起來不會很舒服。」終裡說。
她拍了拍枕頭,柔軟又干燥,被子也是新弄來的,除了床褥不那麼蓬松之外,沒什麼可挑剔的。
躺下後,五條悟扭來扭去的一副怎麼睡都不舒服的樣子,似乎是連帽衫的帽子弄得他不舒服了,終裡只好幫他把後面的帽子往上扯了扯,他索性往下挪了點身子,只枕著枕頭最下面一小節。
夜裡變冷了點。
二人都沒有睡意,終裡想著那干脆來聊天算了。
她剛要開口,五條悟就把被子一扯,手指比在嘴前「噓」了一聲,然後用被子把兩人都蓋在裡面。
五條悟:「我可不想被他們聽到我們說話。」
終裡:「……用被子遮著也未必有效果。」而且只會讓我們窒息好嗎?
她看向他的手,這時候上面的齒痕已經差不多快沒了。
終裡嘀咕了一句:「也沒有留很久啊。」
被子裡就這麼點空間,五條悟當然聽到了,他說:「要不再給你咬一口?」
「你現在說這個會讓我覺得自己是變態的。」終裡說完,想到以前五條悟肆無忌憚的下口,還是有點兒想還回去,她說:「那就記在下次,你還欠我好多次。」
結果懷裡傳來他悶悶的笑聲。
「要是一直沒能恢復呢?」五條悟笑著說出非常可怕的假設,「終裡會離開我嗎?」
終裡認真的思考了幾秒,她沉默的時間太長,五條悟:「……要想這麼久嗎?我還以為終裡會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哦』什麼的……」
「那也太可怕了。如果一直維持這個狀態,我們就有十幾歲的年齡差了。」終裡嘆了口氣,說:「不行,越說越變態了。睡前討論這個話題也太沉重了點,只會越發失眠的。」
「那就來玩『說說最喜歡五條悟的哪裡』小游戲吧?」
「你肯定要說是『全部』對吧?」
「不不不……」
「你之前不是纏著七海先生玩嗎?」
「可是我想聽終裡一條一條的說。」
「……玩這個會睡不著的,小孩子別想這麼多,快點睡覺。」
也許是因為沒法做別的,五條悟完全沒有睡意,精力旺盛,非要纏著終裡陪他玩。借著小孩子得天獨厚的優勢成功的讓終裡心軟,拿他無可奈何,甚至掏出筆記本,一人一支筆在被窩裡下棋。
直到眼皮子打架了,終於因為困意襲來而入睡。
翌日清晨,手機的鬧鐘剛響了一聲就被人按掉,但終裡還是醒了,沒辦法,畢竟不是自己的床睡起來不那麼安穩。
她迷迷糊糊中意識到這次不是自己關的鬧鐘。
再接著,就是感覺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格外擁擠,溫度仿佛也升高了。
越是狹窄,越是下意識的想舒展身體,然而剛要抬起手臂,手腕就被人握住,這熟悉的觸感讓她立馬從半夢半醒中找回意識。
「早上好。」
只見身旁的人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那件童裝已經被他甩到了旁邊,上衣是甩了,那褲子呢……
清醒中意識到現在的場合不太妙的終裡:「……」
以及方才低頭時,還看到昨晚他們放在床上用筆在本子上下棋的道具,筆似乎漏墨了,床單上,她的衣褲上都染上了墨水的顏色。
她試圖抽出被對方握著的手腕,佯裝平靜道:「墨水弄到身上了,我先起來收拾一下……」
……然而五條悟根本不松手,在你來我往的拉扯三次後,終裡放棄了。
在接收到女朋友「你到底要怎麼樣」的眼神後,五條悟松開了手,語氣輕快的表示——
「墨水都弄到身上了可不妙啊,我們去洗澡吧!」
「……悟。」
「嗯?」
「我突然覺得……你還是小時候比較可愛。」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End
花從頭頂飛過。
是香檳玫瑰和白玫瑰交織的一捧花, 是新娘的捧花,我就這麼站在原地,下意識的伸出了手, 那束芬芳的鮮花便落入了我的手中。在我仍然呆立在原處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時, 就被人上前祝賀, 歡呼聲淹沒了我。
婚禮會場的喜悅和花海一樣是帶著芳香的, 這種芳香隨著人群的興致一起升高,淹沒在整個會場裡。
看著朝我這兒聚集而來的目光, 我只好飛快的想些吉祥的好話說:「非常感謝, 祝二位新人新婚快樂, 白頭偕老。」
新人朝我微笑點頭道謝, 在花海之中扭過身去繼續朝其他客人播撒喜悅。
拿著幸運的捧花, 我趕緊走到旁邊。今天來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和新郎新娘算不上很熟, 但還是被邀請了,一同受邀的人中,我最熟悉的是平和島和岸谷。
他們二人正在旁邊, 見到我後, 新羅說:「你太僵硬了吧?這可是新娘的捧花哦, 要是掉在我手裡就好了, 這不就證明我和塞爾提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
「……那位無頭騎士小姐嗎?」我略有些好奇,要知道那可是位正兒八經的「非人類」。
「這大概就是愛情吧。」旁邊, 原本沉默的平和島靜雄進行了總結性發言。
看得出來他對這個話題興趣不算大, 也可能是聽太多免疫了。
「對了, 你最近怎麼樣?」他竟是轉而朝我發問。
我不知道他指的什麼, 我說:「和平時差不多。」
「和男朋友……抱歉, 問這個話題是不是有點……」看得出來他對自己開口提問這件事略顯窘迫。
「挺好的。」我說, 「不管怎麼說也相處這麼久了……」照理說,這時候我應該在別人面前誇獎他兩句,但我也不知道說點什麼比較合適。
「那之後過了多久?哦,去年十二月到現在,差不多也有半年了?也就是說你們交往半年……還是我和塞爾提比較久。」
對他莫名其妙插入的炫耀當做空氣,我也懶得反駁並沒不是從那時候開始交往的這件事。
但是不知為何他這種強烈的競爭**刺激到了我,我補了一句:「雖然我們交往的時間不長,但是也很有默契。」
「要說有默契,當然是我和塞爾提。」新羅立即迎上反駁,劈裡啪啦的說了一通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美言,並且表示塞爾提還能開發出許多有趣的玩法。
之前見過塞爾提幾次,不得不說她身上迷之黑霧確實是多變又難以捉摸的,隨時可以帶來新鮮感。
在「誰的男/女朋友花樣更多」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進行了一次無意識的交鋒。
被岸谷新羅一通狂熱的廚力放出打敗的我,用最後的力氣想到一件小事。
「……我男朋友能用手接煙灰。」
感覺輸了。
五條悟就不能來點花裡胡哨的嗎……
旁邊的平和島靜雄驚訝的看了過來:「——你讓他用手接煙灰?」
我:「……我沒有。」
正當我還想反駁時,手機卻響了,正好是我們這會兒提到的主人公五條悟。
「婚禮結束了嗎?」他在電話裡問我。我聽見他那裡很吵,似乎都是人聲,他也意識到了,於是拿著手機移動,我才聽清楚了他的聲音,五條悟說:「我來找你。」
「現在嗎?那我出來等你。」我看了眼婚禮的進度,現在我離場也可以了。
十分鐘後,這人就出現在了婚禮會場的門口,我抱著手中這一大束捧花朝他走去。已經快要入夏了,我穿得還算涼快,但五條悟仿佛不怕熱似的,還穿著黑色的外套,但沒有戴眼罩。所以他站在這非常惹人矚目,來往的行人時不時就朝這邊投來目光。
我一邊朝他走去,他一邊舉起手來高調的打招呼。結果原本凝聚在他身上的視線立刻朝我這邊轉了過來,我有些不大好意思的加快了步子——因為天熱,我穿了長裙,但還是會露出假肢,那些目光很快就凝聚到了我的肢體上,這讓我很不舒服。
「哦?拿到捧花了?」
他看到我手中那一捧還沾著水的鮮花,用手撩著香檳玫瑰頂端略微張開的花瓣,已經有一點微微向外卷曲了。
「看來今天會一直好運了。」他說。
「希望吧。」我點點頭。
接下來我們要去找與謝野醫生,進行百分之五十幾率的賭博。
早在那次事件後,我就打算接觸與謝野醫生,問她能否「治療」我的身體,但她沒有給出百分百的把握。
不過,這個提議最早不是我說的,而是五條悟建議的。
「終裡一直對自己身體的事很在意吧?——現在方法就擺在眼前。」
「斷肢重生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她看著我的腿,說:「時間很久了吧?這麼長時間的,我沒有試過,不能保證一定能成功。」
「可是,就算失敗了我也不會損失什麼。」
「會有精神損失吧。」五條悟在旁邊說,「放在游戲裡,就是至少損失了一次『性命』。就像是自殺後才能用新的一命滿血復活一樣。」
我冷靜的吐槽道:「……多少有點唯心主義了,這算是咒術師的通病嗎?」
與謝野最後表示:「等做好准備再來找我吧。」
結果這麼一等,就等到了一個月後的現在。
聽起來有點傻乎乎的是,我只是單純太忙,再加上內心對「可能會失敗」的抗拒組合在一起,導致我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想去和與謝野醫生見面——因為我自己也不大相信能成功。但令我改變原因的是最近的連連高溫,我意識到夏日馬上就要來了。
我突然迸發出一個單純的願望——我想穿裙子,穿短裙,露出大腿,並且不用長筒襪之類的遮掩。
就是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讓我重新燃起了和與謝野醫生見面的想法。
我們約在今天見面,地點就在偵探社的醫務室,與謝野醫生的專用工作台。
理所當然的會見到熟人。
「下午好~」太宰竟然是最先打招呼的那個,他注意到了捧花,問我:「難道是剛參加婚禮?」
五條悟還扶著門框,道:「也可能是我送的。」
「嗯?不可能,一看就是從婚禮上拿到的幸運花束嘛。」太宰笑眯眯的說,「既然一路把花拿了過來,看來今天一枝小姐沒有開車啊。」
我點點頭。
因為擔心手術,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我都不合適開車。
「與謝野醫生的工作場所我帶你們去吧。」太宰從椅子上跳下來,一邊在前面走,嘴裡還說著:「真是的,國木田君這時候到哪裡去了……啊,國木田君,原來你在啊。」
剛打開與謝野醫生辦公室的門,就看到房間裡除了與謝野醫生外,國木田也在。
「在討論一些采購工具的事,太宰你怎麼來……」話還未說完,我就同他對上了目光。
「下午好,國木田先生,與謝野醫生。」
與謝野倒是沒管這些,她說:「先去手術台上躺下吧,我還要做些調整。」
我和五條悟對視一眼,心中突然有點沒底,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復雜,他扶著我的肩像哄小孩似的把我推到了手術台上,我躺下後,才發現旁邊還有些捆綁用的束縛帶。
我:「……這是什麼?」我抓起一條帶子,材質摸起來不錯。
正在戴手套的與謝野:「為了防止在『治療』過程中亂動的輔助工具。」
我:「……」
五條悟興致勃勃的拿起一條腕帶幫我戴上,做完還像幼兒園做手工課的小朋友似的,扭頭他問醫生:「這樣就可以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問:「除了手呢?腳?腰?全部都要綁起來嗎?」
與謝野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最終沒能忍住這句吐槽——
「……所以說男人的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啊。」
以上,最終還是沒讓五條悟代勞,與謝野把他趕了出去。
「果然還是很在意啊。」五條悟一副賴著不走的模樣靠在門口,「只能在外面等的感覺可不好。」
與謝野:「放心吧,既然你把這她交到我手裡,我一定會讓她完好無損的從這裡離開的——我可是醫生啊。」
再後來的事情,就如大家所知道的那般。
……從此之後,我一定會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偉人吧。
「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與謝野看著我如今完整的身體,臉上也浮現出笑意,「成功了——真是太好了呢。」
「謝謝您。」我再度鄭重的朝她道謝。
我特意用腳尖試著點地,這種陌生的感覺令人毛孔都打開了似的渾身通透,又涼又舒暢——有多久沒體驗過這種感覺了?
我恍惚的想著——一定要再給與謝野醫生加報酬。
「可以進來了。」與謝野醫生對著門外喊道。
於是,我這嶄新的、陌生的軀體第一時間就被五條悟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清楚楚,尤其是我失而復得的那條腿。
「我先出去了。」與謝野醫生看了我們一眼,就獨自離開了醫務室,還體貼的把門也關上了。
我感受到一道視線,就這麼在我的小腿線條蜿蜒往上打量過去,在好奇這件事上我和他沒有共鳴,但是在這失而復得的喜悅裡,我們好像又感受到了共鳴。
「能正常走路嗎?」五條悟牽著我的手,似乎是怕我就這麼摔下來。
我也有些戰戰兢兢的,我請求道:「那你扶著我一點,我試試。」
下一秒,雙腳落地,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我誇張的呼了口氣表示自己放松了下來。
「不會疼吧?」他看起來似乎比我還考慮得多。
「不疼。」
「那太好了了。」五條悟笑著扶著我,他說:「終裡不會變成泡沫消失了!」
我一時間沒跟上他的腦回路,兩秒後,我才緩過神來說:「……我又不是小美人魚,那照這麼說,你是把自己代入王子了嗎?」
「那可不一樣,終裡和我可是兩情相悅的。」他用這種語氣的時候,下一秒就會牽著我的手用更黏糊的語氣說話了,可惜現在他得扶著我,沒有多余的手了。
稍微走了幾步後,我感覺問題不大,不需要被如此小心翼翼的攙扶。
「放開我吧。」
「那就牽手。」他說。
於是,最終我們牽著手,並且花還是由我抱著,就這麼離開了偵探社。
假肢暫時放在了寄放處,等明天開車再過來取。
重新回到光亮的大路之下,面對潔淨的街道和遠處的夕幕,我竟然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渺小之感。
五條悟脫掉了外面那件黑色的外套,只穿了白襯衣,他扯著領子對我抱怨:「好熱啊。」
我試著提議道:「……要去吃冰激凌嗎?這附近有家很不錯的店,對了,我還知道有家好吃的可麗餅。」
「——我有個更好的提議。」
「?」
五條悟說的提議,竟然是海水浴場。
盡管現在已經快進入初夏了,但玩水還是早了點——我心中這麼想著,卻還是迫不及待的想試試短裝,我沒有穿泳裝,而是買了條很短的短褲。
然而這一切的雀躍,都比不上我腳踩在沙子上的那個瞬間,砂礫的感覺從腳趾的指縫傳了過來,那種粗糙又細小的感覺,似乎能包裹住所有渴望感知的神經,重獲新生的軀體碰到這種觸感,簡直讓人渾身戰栗。
我愣在原地,細細感受著,甚至激動的蜷縮起腳趾,感受踩踏沙子的感覺。
「有點癢……」
時隔多年,我終於像個健全的人一樣,完整的感受到了這種並不可愛、甚至有點煩人的沙子帶來的碎碎的粗糙感。
要不是五條悟拉著我,我懷疑我能就這麼踩沙子踩到天黑。
他給我塞了個巧克力的甜筒,而他已經嘎嘣嘎嘣的咬到最底下的蛋筒了。
吃完後還評價道:「不好吃。」他說,「還是上個月在新宿吃的那個比較好。」
我舔了一口,倒是感覺沒什麼差別,我說:「巧克力味的挺好吃啊。」
五條悟擺出一副上當受騙的表情,他說:「那我就不吃草莓味了。」
「……嘗嘗?」
我伸出手,他毫不客氣的抓著我的手腕,然後咬下來一大塊冰激凌,我看得都覺得頭皮發麻——他就不怕冰嗎?
然而他毫無不良反應,滿足的舔了舔唇角,提議道:「我們再去買一個吧。」
我心不在焉的把蛋筒搶救回來,答應了陪他去旁邊的海之家,可還未等我們走到店門口,就看到門口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在冰櫃旁邊,將東西偷偷往衣服裡塞。
我皺起眉頭——這是小偷吧?
旁邊的五條悟嘴更快一步:「唔啊,光天化日之下行竊嗎?」
下一秒,我的手中被五條悟塞了一個硬邦邦的小玩意兒,我攤開手一看,竟然是一塊石頭。我扭頭想問他把這個給我干什麼,就見他一揮手,一塊石頭扔了出去正確的砸到了那人後腦勺,等小偷轉頭看過來,五條悟立刻用手指著我——
我:「……」
這又是在做什麼啊!!
被他激怒的小偷立刻作勢要朝我們奔來,我下意識的就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到旁邊的五條悟竟然拉著我的手就跑了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喊:「有——小——偷——!」
我還沒適應這條腿,跑步自然不利索,再加上又是在沙地上,手裡還拿著沒吃完的甜筒,更加不好保持平衡,沒跑出去多少米我就開始混亂了,然而在我步伐剛慢下來的那一刻,就被五條悟攔腰抱起——
我:「等等、我們、為什麼要跑啊!」
徐徐夜風迎面拂了過來,在五條悟豪放的奔跑下,微涼的小風變大了好幾度,我頭發都要糊在臉上了,只好趕忙用手去撩到耳後。
風和呼吸。
浮著金色光粒的海面折起波浪。
五條悟停了下來,然後——
湊上前來把我剩下的甜筒全部吃掉了。
我:「……」我把甜筒底端,最後一口索性也喂到他嘴裡。
此時的暮色已經轉化成了一種泛著金光的褐色,在徹底降臨的夜幕之前,我們似乎抓到了尾巴。在風中的奔跑徹底結束,我們在沙地上躺下,我感受著沙子摩擦著大腿的感覺。
旁邊玩沙灘排球的孩子的球從頭頂上飛過。
就像是第二個太陽。
直到現在,我好像才稍微褪去了一點興奮的感覺,活像是第一次春游的小學生,如今終於到了尾聲,對玩樂開始疲憊了。
我們扣著手躺在沙地,頭頂沒多遠就是海浪。
「剛才一直在跑……有點熱了。」
「把外套脫掉不就好了?」
「話是這麼說……」我還想反駁幾句,就感覺頭頂一片陰影籠罩,五條悟竟然就這麼弓起雙腿,將我壓在下面,接著,他就用手捏起一把沙子往我腿上撒。
「好癢……」
我伸手就要去抓他,被他靈活的避開了,還不忘又給我澆上一捧沙子,我嘆氣道:「所以說剛才為什麼要跑?」
五條悟笑著說:「嗯?當然是因為有趣啊。而且,不想試著用這雙腿奔跑一次嗎?感覺不錯吧?」
「嗯……」
「這麼一來夏天就能穿泳裝了吧?」
「嗯。」
如果夏天還有空玩的話。
「今天晚上吃拉面怎麼樣?」
「……嗯。」
又吃拉面嗎?
「還有啊,昨天我把牙刷搞壞了。」
「嗯。」
得買新的了。
「終裡。」
「嗯?」
這次又是什麼事?
「我們結婚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