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工作結束時已是深夜，從攝影棚裡出來，經紀人開車送她回家。
菅原美波倒在後座，大到不合的尺寸眼罩遮住了半張臉。車速平穩，暖風陣陣送來，她昏昏欲睡。
經紀人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我覺得衝野洋子人還不錯啦，但她拜托你幫忙照顧的名偵探怎麼是這種風格？毛利小五郎是很有名，但他那個演技噢……我看監督差點兒就要崩潰了。」
想到拍攝現場的狀況，經紀人就覺得一言難盡。
明明來之前說好飾演犯人，毛利小五郎看到劇本後卻很不滿，想強行改成反轉劇情，大談他過往偵破的案件，導演差點兒破口大罵。
「這部劇的名字是《淑女刑警》，你才是主角，他這樣搶風頭太沒道理了！」經紀人憤憤道。
搭檔三年，菅原美波已經習慣了經紀人的吐槽。
午後剛到片場就看到兩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臉貼臉站著互相瞪視，像是下一刻就要打起來。這樣的場景可並不多見。
還好她和導演合作過幾次，有些交情，毛利小五郎似乎也不太擅長對付她這樣非外放的類型，才能在開拍後將節奏掌握在自己手裡。
預計傍晚結束的拍攝拖延了十個小時，但作為坐場主演，她的待遇算很不錯，沒到苦不堪言的程度，也就沒有多置喙的理由。
菅原美波忍住打哈欠的衝動：「洋子小姐崇拜的應該不是什麼壞人，最後不也解決了。」
「就算是洋子前輩的拜托……」經紀人感嘆自家藝人超越年齡的成熟，轉而說道：「多虧你和導演說用激將法，說除了他以外沒人能演好這個角色。不僅一個勁兒吹捧他，還按照他的要求將結局懺悔改成了自戕才能解決，我家的美波真厲害！」
「……畢竟對方以前是刑警，會更了解。」
你父母也都是警察吧，經紀人想道，但沒說出口。
余光瞥了眼窗外，她即刻轉向下一個話題：「17號了，冬天真是來了。」
冬天啊……菅原美波的頭一歪，眼罩掉了下來，窗戶上倒映出她的面龐，深色眼眸中是模糊的都市光點。
離聖誕還有一個月，街頭上已綴起了琳琅掛飾，到處都是季節流逝的痕跡。
「明天是休息吧。」她說。
「是啊，難得連休，後天下午開始有廣告拍攝。」經紀人打了個方向盤：「話說，知道搬到你對門的人是誰了嗎？」
聽到這話，菅原美波的眉頭不著痕跡地壓低了。
上周周一，她白天連續接受了三家雜志的采訪，晚上錄了廣播節目。回到住處後，為了好好休息她關掉了手機。
結果隔天一早，聯系不上她的管理員就敲了門，說對門過幾天要搬來新住戶，搬運行李時會使用到公共的休息空間，要經過她的同意。
這樁公寓位於新宿區的綠化帶豐富地段，一層只有兩戶，共用一個擺放了沙發桌椅的公共休息廳。
公寓確實管理嚴苛，但菅原美波沒想到連這種事都要其他住戶同意。
她當然立刻點了頭，繼續去睡。但睡眠狀態本就不好，被吵醒後完全睡不著了，只能爬起來出門遛狗。
那天的精神一直不太好，差點兒影響到隔日的拍攝。
周三早晨她也是休息，九點因外面的聲音醒來。
一看門外，大大小小的紙箱堆滿了公共空間，一個個往敞開的對門裡送。今天出門的時候，對門的姓名牌還沒貼上去。
搬進公寓後的兩年，這層一直只有她一戶，新鄰居沒來就吵了她兩次，感覺不是什麼好兆頭。
相比延遲下班時間，這才是讓她頭痛的事。
「誰知道。」菅原美波有些沒好氣道：「再吵的話大不了我換個地方住。」
偶爾還是有二十二歲的衝動樣子嘛。
經紀人笑著安撫道：「還有一年到期，提前毀約可是要支付一大筆違約金。對方肯定會來打招呼，到時候再看看吧。
「已經三天了還沒來，我昨天和前天晚上都在家。」菅原美波似乎已認定對方不是個好人，抱起手臂：「絕對是個糟糕的家伙。」
經紀人失笑：「有小一在，不會有問題啦。」
閑聊的時候，目的地到了。
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菅原美波和經紀人道了別，坐上電梯後刷了直達頂樓的卡。
電梯緩慢上升，菅原美波昏昏欲睡。她想靠在牆上，但電梯角落裡有攝像頭，所以她依舊按著扶手，維持著挺拔站姿。
腦袋裡還殘留著毛利小五郎扯著嗓子和導演爭論的聲音。
好想快點回去睡覺，還要卸妝，快要不行了……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距離家門的距離越近，眼皮愈發沉重。
電梯門開了，亮起的聲控燈光線也沒法晃掉她滿腦袋的雲霧。菅原美波拖著步子往門口走，薄風衣披在身上，遮住嘴打了個哈欠。
就這麼沒看路的短暫瞬間，靴子忽然踢到了什麼。
一個踉蹌，她差點兒直接往前栽倒。
「痛……」從下方傳來，被她踢到的「東西」發出了聲音。
菅原美波：？！
頓時一股電流穿過身體，好似麻痹了心髒。睡意即刻醒了大半，腎上腺素狂湧，昭示著危險來臨。
跑進電梯來不及了，後面十步距離的桌上有能砸人的花瓶，前面幾步是住處的門，裡面有更多武器。
在前進和後退前猶豫了一瞬，菅原美波迅速按下密碼，拉開了門。
走廊眨眼亮起，她一腳跨進門內，一把抽出門旁桶裡的東西，雙手握住，回身對准了可能的打擊目標。
身後正對門趴著的金色大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出門縫，尾巴和另一種生命體似的晃得歡快，還要往她身上撲。
以為自己關門速度夠快了，誰料還是讓它跑了出來。
但金毛剛躥出門就察覺不對，在菅原美波身旁停下，對著人影駐足而視。
「小一！」菅原美波往前邁了一步，壓低聲音，意思是讓金毛往後靠。
在這間隙，倒在她家門口旁的人撐著牆站了起來。
人影低垂著頭，伸手捋過亂糟糟的劉海，吐出一聲：「……叫我干嘛？」
「汪！」金毛昂頭叫了一聲，表示不滿。
她明明是在叫我欸！
第2章
空蕩讓柔和光線染上冷意，二十五層樓高的風從四面八方的縫隙裡跑進來，視風衣為無物，吹得人打了個哆嗦，也吹來了一陣淡淡的酒氣。
眼前的人用手肘撐著牆，終於抬起頭來，劉海下的眼睛盯著她看。
所以是個醉漢？這幢公寓的管理在東京都排得上名號，每層樓都要刷卡進，怎麼會放陌生人進來！
在緊繃氣氛中，深膚色的人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拖長聲音道：「你不是那個嘛！本年度ORICON票選眼睛最迷人女星排名NO.1！」
菅原美波：「……」
……到底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你認錯人了。」她往前挪了一小步，握緊武器做好打擊准備：「你是誰？這裡是私人住處，我要叫人來了！」
「我怎麼會認錯，不可能。」
聽到她這麼說男人壓低聲音，好似嘆了口氣，又像是在開玩笑：「但被這麼問真有些傷心，還是說這麼多年你還沒戴隱形，到現在也沒看清過我的臉？」
菅原美波的心髒一收，像是被人握在手心。
她輕度近視，高中流行起戴隱形時她跟風摘了鏡框，戴隱形卻難受。那之後，她再沒戴上過眼鏡，倒也沒影響生活。
媒體評價她的眼睛像是籠著層秋日薄霧，在哭戲時「我見猶憐，令人即刻陷入愛戀」，其實是她看不清，目光有些渙散所致。
經紀人經常拿這點開玩笑。現在隔著不到五步的距離，她也看不清眼前人的長相，他怎麼會知道隱形眼鏡的事……
「和看不看得清沒關系。」她握緊了武器，作勢要往前揮：「擅闖私人公寓的事就和警察去說吧。」
看上去有些肌肉，比她高。和成年男人拼力氣她肯定贏不了。
這麼多年雖懈怠了有實用性的鍛煉只重美觀，但她小學的時候也曾稱霸琉球南，現在手上還有這只能將超過時速超過100km的球打成本壘打的——
「我也住在這啊，剛搬來。」這人笑意反倒更加明顯，邁出步子走來：「認識這麼多年，好歹能聽出聲音吧。忙到連Line都已讀不回，不愧是大明星。」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咫尺距離，男人停了腳步。
近到足以菅原美波看清他的五官，每一寸皮膚都沒入眼中，飛揚的神情下，褐眸染上了回憶的暖光。
「明明還拿著我送你的球棒。」名為御幸一也的男人咧嘴笑道：「好久不見啊，美波……」
被握著的心髒驟然松開，過大心跳聲像是要擅自蹦出胸口。菅原美波從未想過人生中會出現這麼一刻，簡直就是——
*
「……喜歡嗎，不喜歡嗎。喜歡嗎，不喜歡嗎，喜歡嗎……」
電視劇裡的女主人公倒在秋千上，她舉著一朵雛菊，一邊喃喃，一邊扯掉片片花瓣。
落在身上的白瓣和愈發稀疏的花梗像是通往命運的啟示之門，似乎這就能決定她的未來。
菅原美波坐在椅子上，腳剛好能踩住地板。客廳對著的小陽台空空蕩蕩，陽光照進公寓，內外都染上了黃昏色彩。
成堆的紙箱散亂地放在客廳裡，令整個房間看上去像是半成品的油畫。
她從無聊的電視中移開視線，手指戳中遙控器，關掉了它。
桌上放了兩份便當，本來要和媽媽一起吃，之後整理行李，但椅子還沒坐熱媽媽就收到了工作聯絡，所以只剩下她一人。
不過最近已經逐漸習慣了。
東京，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公寓，7-11便當的味道倒是差不多。
吃完後整理箱子，衣服掛進櫃子，生活用品擺放好。
晚上七點，菅原美波將另一份便當倒進碗裡，放到烤箱裡保溫，就拿著鑰匙下了樓。
一共六層的公寓樓沒有電梯，她們住在四樓。
房子是媽媽的同期幫忙找的，據說到媽媽上班的不用轉地鐵，步行到地鐵站也不到十分鐘，交通算是便利，房租也便宜，而且距離她要就讀的中學很近。
中學也是媽媽的同期介紹的。
由於有演奏樂器和參加兒童樂團的基礎，學校免去了她的學費，要求是她進入吹奏部。這樣能減輕媽媽的負擔，她一口應下了。
現在去買明天她和媽媽的早餐，回去後准備上課用的東西。
學校開學了半個月，她中途轉入，校服也要明天才能拿到，而且都是不認識的人，不能說不緊張，但也無所謂。
出了公寓，街頭平緩得像是海面，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棵樹。
菅原美波這才發現自己忘帶眼鏡，但又懶得上去拿，不過不影響看路。
公寓樓有些高度，出了一段距離後都能看見，回家沒問題。
她姑且繼續往前走，想找到一家便利店。
轉角處放著安全警示牌，告知附近有學校。經過磚砌的圍牆外，她忽然聽到了海風聲。
呼——呼——呼——呼——
以一定頻率響起的風聲，像是從八音盒裡傳出來的奇妙聲響。
菅原美波循著聲音走去。馬路旁停著一輛白色貨車，從樓上能看到的藍色棚頂原來是工廠，與之相連的屋子裡亮著燈，
屋外的空曠場地上，一人站在燈下，正在揮著什麼，就是他發出了風的聲音。
她駐足在馬路旁，隔著圍欄，不自覺地望著裡面的人。
在夜風中，這個人看上去好孤獨，但充滿韻律的陣陣聲響卻像是跨越過了海面，一路從家鄉湧來，將奔波了一路的離者撫慰，平靜了她初來東京的小小不安。
大概自己看得入神，對方注意到了，停下動作。等到沒了聲音，菅原美波才發現裡面的人在往外走。
跑是來不及了，她立在原地等待。
從轉角處出來的是一小個子。影子將人的身影拉得那麼長，發出的聲音也極有力量，走出來的男孩卻比她矮了個頭。
男孩大步走到她面前，仰著頭看她。
他將球棒往肩上一靠，黑框眼鏡下的目光帶著一絲好奇與審視：「沒在附近見過的人啊，你是誰？」
清亮的聲音，看樣子還在讀小學的年紀，陽光充沛的衝繩多見的黝黑皮膚，菅原美波頓時感到一絲親切，像是見到了鄰居家的弟弟。
男孩的臉上貼了三塊方形創可貼，還有其他塗了藥的擦傷，十分惹人在意。
她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的臉怎麼了？」
「摔倒了。」男孩隨口回道，又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那還真是過分嚴重的摔傷，菅原美波有些懷疑，但想著要做自我介紹，說些剛搬來之類的話。
她還沒開口，男孩忽然露出張揚笑容：「我知道了。」
菅原美波：？
接著，男孩語氣了然，笑道：「偷偷看我練習，難不成是暗戀我？」
第3章
菅原美波有些懵，隨即噗嗤笑了出來。
只是站在這裡聽了一會兒他揮棒而已，這家伙也太自來熟了，但不管哪裡都有這種自戀的臭屁小孩啊。
「有什麼好笑的？」男孩立刻給自己打圓場。
從她站在外面開始，他就注意到了。
這個時間一人在外游逛，還滿臉陰郁，一副末日來臨、世界即將崩塌的模樣，所以他才想讓氣氛輕松些。
先前他想她笑起來也會很好看，果然如此。
「我也只是開玩笑而已，」男孩勾起嘴角，揉了揉鼻子，「難不成你當真了？」
「怎麼可能。」菅原美波收了笑容，自我介紹：「我是今天剛搬到附近的菅原美波，請多指教。」
「哦，我是御幸一也。」他側頭往工廠一看：「這就是我家。話說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干嘛？」
說了自己在找便利店後，御幸一也給她指了路，又自言自語她剛來會不會迷路，最後他跑進去和家人說了一聲，就跟著她一起去了。
地鐵站附近才有便利店，不過住宅區路上有家零食店，開了很多年，御幸一也說附近的小孩都喜歡來。
地鐵站附近還有商店街，早上來的時候，菅原美波在車上睡著了，也就完全沒注意。
接近八點，商店街還在營業的店鋪不多，所以她只在便利店裡買了幾個面包。
出了店門，御幸一也在外面等她。小個子的男孩正抓著短暫間隙練習揮棒，格外專注。
菅原美波起了惡作劇的心思，悄聲接近他，本想嚇他一跳，卻差點兒被呼嘯而來的球棒打中。
御幸一也完全沉浸在這項運動中，菅原美波往後一晃身體，他才注意到她，回頭看來：「買完了？」
菅原美波當然不想承認自己被嚇了一跳，點了下頭，從袋子裡拿出一瓶運動汽水，猛地往前一遞，貼到了他的臉上。
一陣沉默，反射神經好似才到達身體，御幸一也跳了起來：「好冰！」
菅原美波又忍不住笑了出來：「給你的謝禮。謝了，一也君。」
「無功不受祿。」御幸一也這麼說著，像是即刻忘了剛才被冰，接過了汽水：「Thank U！」
俗語加英語，像是個小大人，菅原美波覺得他有些可愛。
回去路上，逐漸遠離商店街，微弱路燈閃爍，仰頭能看到滿天繁星，不比衝繩，但也明亮。
可惜菅原美波沒戴眼鏡，看不大清。
兩人在御幸一也家門口道別。
他還說要送她回家，但畢竟剛認識，菅原美波沒有完全放下戒心，就指了指公寓的位置，說她就住在那裡。
她爬上二樓，打開家門，迎面撞來漆黑一片。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熒熒屏幕像是海上燈塔，是媽媽發來的郵件。
【媽媽：美波，我今天要加班，你早點休息。看到你買的早餐了，不愧是我的女兒，愛你[比心]】
在看到前就已經猜到內容，提著袋子的手有些脫力。
菅原美波站在門廊上，飛快地回了一條：【嗯，我知道了。晚餐在保溫，回來記得吃鴨。工作的時候注意安全哦，晚安Zzzz~】
放下手機，她邊脫鞋邊打開了燈。映入眼簾的是不熟悉的家具擺設。但從今天開始，這裡會成為她和媽媽兩人生活的地方。
振作起來啊，她默默地將食物分門別類，淋浴洗漱，確認門窗關好，回到屬於她的房間，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一夜無夢，只有海風吹拂。
第二天一早，鬧鐘沒響她就醒了，其實整晚基本沒怎麼睡著。果然不可能立馬適應環境，她一沒睡好心情就落到谷底。
經過媽媽的房間，房門半開，能看到她的背影，說不定剛剛才回來。保溫的晚餐倒是吃掉了，這樣就好。
菅原美波輕手輕腳地做出門准備，換好衣服坐在桌前吃面包的時候，媽媽從房門裡走出來，嘟囔著說道：「早，要出門了？」
三十三歲的菅原久幸子的短發凌亂，睡衣扣子歪七扭八，邊往外走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菅原美波還沒說出話，就忍不住跟了一個哈欠。
「你啊，一看就沒睡好，」菅原久幸子笑著拉過椅子，大剌剌坐下，一手撐著臉，一手胡亂揉了揉女兒的頭，「東京你還是第一次來，不過我相信你會慢慢適應的。」
頭發被弄都亂七八糟的，菅原美波眯起了眼睛，想要躲開，但沒有動作。以前媽媽從不會這樣做，是學爸爸的，下意識的麼，她暗想著喝掉最後一口牛奶，咽下甜滋滋的蜜瓜包。
「那是當然。你昨天幾點回來的啊？」起身收拾垃圾，菅原美波嘴角下撇：「快點去睡，我認識學校的路。」
「嘿嘿，我女兒真可愛。」面對女兒的起床氣，菅原久幸子更覺生動：「要和大家好好相處哦。」
菅原美波沒有應聲，在門口換了鞋，提起小袋的垃圾朝身後揮了下手：「走啦。」
菅原久幸子起身送她，抱臂靠在門口，邊揮手邊看著女兒離開。
門關上了，菅原久幸子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她在沉默中輕吸了口氣，好似稍不注意支撐著皮肉的骨架就會坍塌散落一地。
視線轉向一旁掛衣鉤，上面除了她的制服外，還掛了件夾克。
回來後美波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只有那個箱子沒動，但到底還是習慣性地將這件夾克掛到門口。
菅原久幸子撫過皮質的外套，盯著看了良久，終究沒忍住將額頭貼到上面。她緊緊攥住了袖子，閉上眼睛感受著記憶中的溫度，沒有說話，只有泛著青色的眼圈透露出深深的倦意。
菅原美波將垃圾扔到了路邊的收集處。
公寓裡放著生活手冊，上面寫著每周收一次資源垃圾，錯過今天就要下周。垃圾放在家裡會有味道，上學路上正好扔了。
學校和地鐵站是相反方向，時間剛過七點，一個陰天，穿過天橋時熹微晨光照了滿身。
下了橋後往前走過一個街口，左拐後就能看到成片的紅磚牆，在前周謝了滿地的櫻花花瓣已被悉數清掃，寫著「帝光中學校」的標識貼在牆上。
一大早，一留著飛機頭的人就氣勢洶洶站在門口，在菅原美波跨進門檻時叫住了她：「這位同學！」
七點半還不到，只有零散幾個進校人，菅原美波是眾人中唯一沒穿校服的存在。
不僅如此，她還打扮得格外休閑。畫了墨鏡北極熊的藍色襯衫搭配條紋闊腿褲，腳下踩著雙運動鞋，肩上還跨著個帆布包，像是要進學校裡逛街。
比她高上一個腦袋的飛機頭走過來，俯視著她看。
不是手臂上別著風衣委員的臂章，會以為他是道上的。他嘴裡還嚼著根葉子，像是隨時准備吐在對手身上。
菅原美波沒睡好，心情不佳。平直的嘴角，面無表情，完全違背媽媽的叮囑，沒有絲毫友好的表示。
飛機頭就這麼看著她，她也這麼回望對方。
飛機頭忽然一手握拳，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轉校生！」
這也能認出來？菅原美波積攢起的鬥志無處發泄，只能普通打招呼：「你好。」
飛機頭自我介紹草壁哲也，是風紀委員長的秘書，也即副委員長。他讓其他人站在學校門口查紀律，領著菅原美波拿了全套校服。
她在保健室換衣服時，草壁哲也就等在門外，要領著她參觀學校。
淺色系的校服總覺得很容易弄髒，菅原美波整理好後跟著草壁走。由於還是沒怎麼睡醒，聽著他的介紹，她在陰冷春季的余韻中打了個哈欠。
「一大早怎麼無精打采，」草壁聲音渾厚，「打起精神，新入生！」
菅原美波抬眼看去：「請管好你自己。」
她話說出口，草壁哲也差點兒沒咬斷草梗，扭頭望向菅原美波，她竟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
這新入生的性格有些麻煩啊，要是惹怒委員長，今後她恐怕要吃不少苦頭。
「我是風紀委員，當然會以身作則。」草壁接道：「學校的校訓是堅強康健，從這點來說你合格了，但這不意味著惹是生非。」
被看出來了，卻不准備接受她的挑釁。菅原美波的昂揚鬥志再次被澆沒，塌縮了下去，又打了個哈欠。
草壁哲也帶她從教學樓參觀起，再去其他活動樓。
帝光中學裡社團俱全，從家政部到籃球部全都配備了最佳設施，據草壁說大多來源於捐贈。
本年度入學的新生中就有財閥出身，由於孩子入學帝光，捐了一大筆資助金。
參觀完也快八點了，菅原美波去教職工室報道，老師親切地問她適不適應這裡的氣候。
入學帝光的大多是住在附近，像菅原美波這樣經介紹入學、通過特長免去學費的則是屈指可數，少數中的少數。
「你媽媽是警察吧。」去教室的路上，老師說道：「真了不起啊啊。」
菅原美波沒料到被會被這麼問，這位老師也夠粗神經的了，一般怎麼會沒注意到她的父親那欄為空。
不過剛才她說自己是第一次擔任班主任，沒什麼經驗，估計是真沒留心。
「謝謝。」菅原美波回道。
早會時間，她站在門口等待，裡面的聲音只隔著一扇門，卻顯得很遙遠，腳下的地面好似有一瞬間下陷。
「進來吧。」老師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她的胡思亂想。
菅原美波輕吸了口氣，拉開門走了進去。她站定在講台旁，環顧一共三十多人，一張臉都沒看進去。
略微致意，菅原美波說道：「菅原美波，從衝繩轉來，會加入吹奏樂團，請多指教。」
「菅原同學是因為家人工作調動轉來的，希望大家和她好好相處。」老師看了眼後排還有的空位：「那，菅原同學，你就坐在——」
「啊！」
近在咫尺的叫聲，打斷了老師的話，也讓菅原美波嚇了一跳。
她垂眸看去，坐在第一排的男生推了下黑框眼鏡，下巴高抬，張大嘴巴看著她。他好似見到了什麼新奇事物，比如入侵地球的宇宙朋友。
「御幸君，又在發呆了。」老師擰起眉頭。
教室裡的其他人發出哈哈大笑，男生摸了摸後腦勺，也跟著展露笑顏。
所有人中，唯有菅原美波瞪大眼睛，望著昨天傍晚她在東京結識的第一個人。
——御幸一也，他不是小學生嗎？！
第4章
菅原美波抱著講台上一摞教科書到了座位上，第一節 國文課結束，前桌的同學轉過頭來，說要帶她參觀學校。
名為桃井五月的女孩子人如其名，一頭垂肩粉頭有著櫻花的顏色。但菅原美波拒絕了，不說她早上已經參加過，絕對不想再走一大圈，此刻她還有其他事要做。
桃井五月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似乎深受打擊，但立刻重拾信心，找了和衝繩有關的話題問菅原美波。
菅原美波要站起身，但最後還是坐在位置上，回答了桃井五月的問題。
從最後一排能看到第一排，褐色短發的男生被兩個男生圍在桌旁。兩外兩個也不白，但御幸一也卻是三人裡皮膚顏色最黑的那個。
三人似乎在聊什麼有趣的事，御幸一也哈哈大笑。
身高那麼矮，會錯認成小學生也正常。不過想到自己昨天竟將對方當成鄰居家的弟弟，還覺得他可愛，菅原美波就頗為懊惱。
「御幸君啊，」桃井五月注意到她的視線，也回頭看了一眼，「他上課老是在發呆，大家已經知道他是個棒球笨蛋了。」
「棒球笨蛋，那是什麼？」菅原美波問。
「就是腦袋裡除了棒球外什麼都沒有。光看外表還挺可愛的吧，像這樣的笨蛋我們學校裡可不少呢。」桃井五月說著看向窗邊：「看，那裡又有一個。」
菅原美波側過頭，又看到一個黑皮膚的男生。他坐在靠窗位置，一副百無聊賴地樣子，在玩指尖轉球。
籃球在他的手上，就像是神握著小行星，哪怕被人盯著，他好像也視若無物，入神地轉著球，讓菅原美波想到昨天便利店門口的御幸一也。
「青峰大輝，是籃球部的社員。我呢，是籃球部的經理。順便一提，」桃井五月勾起嘴角，「我在意的人也是籃球部的。」
菅原美波眨了下眼睛。
這個女生怎麼回事，一般會和第一次見面的人說自己有在意的人這種事嗎？就算是衝繩也不怎麼有這種豪放人物！
「我不是想讓你困擾啦。」桃井五月撐起臉，好像一想到那個人就會害羞：「只是和班上大家都認識了，總覺得……沒法好好說出口。」
「說什麼？」另一個女生湊了過來。
和泉彌生，是桃井五月的好友，她下課時去買水了，這時也湊到了菅原米波桌旁：「你知道嗎，五月可受歡迎了，開學不到一個月就被學長表白——」
「噓——！」桃井五月立刻要捂住和泉彌生的嘴。
和泉彌生也反應過來，連忙噤聲。
兩個人在眼前同時豎起手指，菅原美波不禁笑了出來。
隔著桃井五月，她的視線落在正前方，第一排的御幸一也側頭和朋友說話，像是回頭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或許是錯覺吧。
結果一整天她都被桃井五月和和泉彌生包圍，沒找到機會和他說話。
下午放學後，吹奏部的部長菊地亨特地過來接菅原美波去吹奏部活動部室報道，好似生怕她逃跑。
帝光的吹奏樂團設置了兩把低音提琴，除了部長就只有菅原美波，一見到她，菊地哼就喜笑顏開，顧不得前輩身份，說她是「天降甘霖」。
低音大提琴不僅重，也不好拉，身材矮小的人站在旁邊比琴矮上一大截，觀感奇特，會降低演出視覺效果。
何況是吹奏樂團，成員基本都是為了演奏管樂加入，其次是打擊樂，根本對弦樂器不感興趣。
在各樂器組去不同地方分別教學後，菅原美波默默坐在旁邊，於菊地亨投來的期待目光下調琴。
開學以來一個月，菊地一人打理兩架琴，菅原美波沒費什麼功夫就融好了弓上的松香。
菊地亨的椅子快要貼到琴了，她剛架上琴弓，菊地亨雙手合十感嘆道：「真是美妙啊。」
菅原美波：「……我還沒開始。」
「我是說這一幕就很美妙了。」菊地亨調整神色，交疊膝蓋翹起腿，晃著下他一腦搖滾樂手才有的長發：「那就聽聽吧，能進青少年樂團的水平。」
有段時間沒碰琴，可到它來到懷中時，感覺還是無比熟悉。
菅原美波拉了她不會出一點兒錯，也非常受人歡迎的炫技曲《野蜂飛舞》。
一曲畢，她眼見菊地亨張開雙臂要抱住她，菅原美波頓時壓低眉頭。
菊地亨立刻收回了懸在空中的手，轉而走了過來，一手隔空攬著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直指遠方：
「菅原同學，我一定會帶你去全國吹奏樂大賽的舞台，我們會獲得冠軍！」
帝光的體育社團太多，吹奏樂團會看比賽情況酌情應援，大體還是以社團本身比賽為主。
下個月就是吹奏樂團三大賽事之一的音樂會比賽，他們正要敲定曲目。
「我會好好練習。」菅原美波說道：「其他就靠運氣了。」
菊地亨尷尬地笑了兩聲，隨著菅原美波好似無意間朝他戳來的弓，往後推開了。
漂亮的人大多有些脾氣，身為男性，面對這點冷淡當然不算什麼，他並不介意。
況且教室裡除了他和菅原美波外只有老師，沒有同年級生看見這一幕，自己的面子也還在。
樂團分別教學後，所有新入生一起練習了定番的腹式呼吸。菅原美波雖不用吹奏，也要參與。她心情一般，但看在是第一天，沒有絲毫偷懶。
眼看到這裡，社團就要結束，今天自沒睡好後最可怕的事發生了：由於明天是周末，菊地亨要她把琴背回家，還給她一份譜。
不是看在以後還要相處三年、她和菊地亨不僅是伙伴還是部長的份上，菅原美波已克制不住她握緊了的拳頭。
「是麼，我知道了。」她露出一個過於甜美的笑容，刻意得過分。
多麼明媚的笑，菊地亨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但隨即脊背一涼，迅速逃離了現場，懷疑自己若晚走一步，這裡就會成為案件發生地。
教室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菅原美波很是苦惱，但還是在指導老師的建議下將琴往家背。
琴本身就夠大夠重了，再加上起保護作用的琴盒，她背著琴爬上天橋時，沒睡好的酸痛和疲憊已遍布全身，甚至出現了一種想將它往下扔到馬路上的衝動。
下樓梯比上樓梯還要難，菅原美波扶著階梯，慢慢地往下挪動，比上了年紀的老人走得還要小心謹慎。
還有最後一階就能下橋踩到平地，後方傳來一聲：「嗚哦，琴盒在走路。」
菅原美波：「……？！」
第5章
籃球部剛結束練習，桃井五月、青峰大輝和最近加入他們的黑子哲也一起回家。見是同班的新生，桃井五月起了要多照顧她的心。
「菅原同學看上去很苦惱呢，」她看向青梅竹馬，「阿——青峰君，你的身高背琴盒正好呢。」
無中生有一件事，青峰大輝下意識地「啊」了一聲，抱怨的意思。
「也不是很遠，走過橋後就沒問題了。」菅原美波正色：「我可以背回去。」
聽到這麼一說，青峰大輝反而覺得過不去了。雖說菅原美波是這一行四個人裡第二高的，畢竟是女生。他真不出手幫忙，五月肯定會嘮叨整個周末。
「好了，我知道了。」青峰大輝說著伸出手：「我來吧。」
「不用。」菅原美波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頓了頓：「真的。」
她抗拒的姿態和隱隱透露出的占有欲，就像是球員們比賽時對待籃球的態度。
「……隨便你。」青峰大輝不太摸得著頭腦，揚眉道：「五月，別怪我嘍。」
桃井五月不能勉強，但看菅原美波在平地上也確實走得順，並沒有特別費力，也就放心了。
看著她的背影，桃井五月喃喃道：「啊，要是我能再長高些就好了。」
一腳邁進門內的青峰大輝笑了一聲：「說什麼啊，我覺得你這樣兒的就挺好。」
他們三人是要去便利店裡買吃的，菅原美波只有回家這一個目標。兩個是同班同學，一個是不認識的男生，說不定是桃井五月在意的人。她也沒多想，背著琴一步步往家走。
說來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背琴，餓著肚子，傍晚的涼風嗖嗖地往心上的空隙裡鑽。片刻間，少女的多愁善感與各種無端情緒就要和春苗似的長出心頭。
「琴盒在走路！」又是一聲叫道，完美打破了少女的春日之思。
不到兩秒，一道身影躥到菅原美波面前，來人似是想看清她的臉，大剌剌地站定在她面前。
「什麼啊，」御幸一也將球棒扛在肩頭，上面掛著手套。他揉了下鼻子，笑嘻嘻地看著菅原美波，「你才結束社團？真努力啊！」
黃昏染紅了他的臉，菅原美波抿起嘴唇。
她被壓得不堪重負，他卻動作輕巧，身輕如燕！這份心情和混淆了眼前人年紀的羞恥感混合在一起，菅原美波不再無言，而是有些生氣。
「你在嘲諷我？」她問。
「嘲諷？」御幸一也笑道：「當然不是，我是真覺得你很厲害，我背著肯定會。」他比了個高度，表示他甚至沒琴高。
「你也不才結束社團？」
「我沒參加社團啊，一直在自主練習。」御幸一也歪頭一笑，「帝光的棒球是軟式的，我參加的江戶川少棒才是我想打硬式棒球。不過，說了你也不知道吧。」
菅原美波覺得自己這下是被狠狠地嘲諷了：「那又怎樣，為什麼我一定要知道你打什麼棒球？」
雖然她確實不清楚區別。
「欸，你不是暗戀我嗎，那關於我的事情你都要知道才行。」御幸一也說著，自己卻先笑了出來。
昨天還覺得這個「鄰家弟弟」有趣，現在菅原美波只想一個手刀對准眼前同齡人的腦袋，給他狠狠來一下。
她扭過頭去，繞開他繼續背著琴往前走。
「等等啊，我們順路。」御幸一也揚起球棒，往天空一指，毫不在意：「馬上就到了，前進吧！」
他的步伐雀躍，走著走著像是要跳起來。菅原美波不想理睬他，加快腳程，小個子的少年也蹦跳著加大步子，還說：「你不累嗎？」
「累。」菅原美波放慢了步子：「要不你唱首歌吧。」
她以為御幸一也會拒絕，但他竟應了下來。
清亮但跑調了的歌聲飄蕩在金黃光線中，好似掀起了河面上的陣陣波紋，菅原美波不知為什麼沒打斷他。
很快到了菅原美波住著的公寓下，就像是一眨眼。她暫且放下了琴，雖然氣喘吁吁，心情卻沒那麼沉重了。
御幸一也看了眼公寓樓：「還要背上樓，真不容易啊。加油哦，學校見。」
他說著往前走，過了這個轉角，右拐再走一段就能到他家。
菅原美波抬頭仰望四樓，想到周一還要把它背回去，頓時不想再動。而且媽媽看到她把琴搬回家練習會說些什麼呢？她不想讓媽媽傷心。
「御幸君。」她叫了更表尊敬的姓氏，而不是和昨天一樣叫名字。
棒球手套隨著他靜止的腳步停下了擺動，少年回頭看來。
「琴，可以放在你家嗎？」
御幸一也有些愣，大半是裝的：「認識第二天你就向我提出這種要求，我們的關系有到這一步？」
菅原美波沒將玩笑話當真，邁步上前：「這實在太重了，要背上樓，我肯定會死掉。」
「你都從社團背回家了。」御幸一也好似有些為難，轉身繼續往家走：「既然不想背回來，一開始就拒絕啊。」
「……倒也不是不想。」
「什麼？意思是說你想背回家，但不想背上四樓？
「嗯。」
「明明背回來的途中爬了上下相當於四層樓的天橋？」
「你非要挑刺？」菅原美波拉緊了琴盒繩：「我說過了。背上四樓，我會死掉。」
「知道了。」御幸一也有些應付似地回應，側頭瞥了她一眼，沒再說其他。
走了不到三分鐘，到了他家，工廠還沒停歇，機械的運作聲從門縫裡跑了出來。菅原美波站在門口，看御幸一也走了進去，和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說話。
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菅原美波立刻放平了踩著地面的鞋尖，匆忙點頭打招呼。
男人也朝她點了頭，像是在笑，但他看上去工作繁忙，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一邊和別人說話，一邊和兒子交流。
不一會兒御幸一也拖沓著步子出來，低垂著腦袋，神情有些沉重。
「不行嗎？」雖說難得求助，菅原美波也即刻調整了心態：「算了，四樓也不是很高。」
其實超高，她感覺自己有可能會滾下來，背上去後也要趴在家門口倒地不起。
沉默片刻，感覺時機差不多，御幸一也抱起手臂，抬頭望著菅原美波隱隱透出失落的面龐。
「我老爹說可以，」他扯開一個笑，「感謝我吧！」
菅原美波：「……」
所以他是故意裝出不行的樣子騙她！
頓時又有被氣到。
千錯萬錯，錯不該昨天將他當成鄰居家的可愛弟弟！
御幸一也看出惡作劇得逞，而菅原美波此刻有求於她，不能發脾氣。他笑得更張狂了。
第6章
獨幢的工廠和住宅連在一起，二樓是住人的地方。
御幸一也打開了一樓訪客室的門：「這個櫃子很久沒人用了，大小剛好，還有鎖。」
他走到角落的櫃子前，直接拉開了：「還有個大倉庫，裡面挺多零件的，人來人往會撞到。要放二樓也可以，就是樓梯不好走。」
不氣了，菅原美波告訴自己，他找到了地方放琴，幫了大忙。
小小的壞心眼就無視吧，無視！
「這裡就很好。但我明後天都要來練琴，可以嗎？」
「沒問題。」御幸一也打開一旁抽屜，翻了好幾把鎖，拿出唯一帶鑰匙，用的那把。
「晚上休息前一樓門都是開的，工廠裡也一直有人，你什麼時候來拿都行。」
「說得好像你不一定在一樣。」
「明天隊裡有交流賽。你可以來看，下午三點開始，就在對岸的河邊棒球場。」
一談到棒球，御幸一也就格外雀躍，看不到其他。
菅原美波明白了棒球笨蛋的含義：「看情況吧，祝你獲勝。」
御幸一也斬釘截鐵道：「那還用說，絕對會贏！」
和御幸一也告別後，菅原美波回到家裡，一如既往沒有人在，媽媽在門口的白板上留了言，說要加班。
保溫的晚飯一吃就是便當，冰箱裡放了些新鮮蔬菜，也就是說媽媽明天可能在家。
菅原美波將電視劇當成背景音，一個人吃掉晚飯，趴在陽台上往外看。
她大概知道附近的布局了，從陽台上能看到御幸家的工廠一角，還有二樓房間的窗戶。但工廠前的操場剛好被擋住，看不到揮棒的人。
她回了自己房間，開始寫作業和溫書。
一個月的進度不是很難趕，很多內容她早就知道，翻翻書也就清楚大概，圈出不懂的地方周一再問老師。
十點左右，菅原美波刷完了大半課後習題，洗漱睡了。大概太累，迷迷糊糊中聽到媽媽回來，她也睜不開眼睛。
隔天一早，媽媽果然在家，雖然在呼呼大睡，菅原美波還是很高興。
她拿面包當早餐，繼續做作業，快到中午時媽媽醒來，這個家總算有了人氣。
菅原美波幫著做午餐，雖然都是些簡單的活，但能幫上媽媽的忙。午餐吃咖喱土豆燉肉，媽媽做得不多，說下午帶她出去逛逛。
菅原美波本打算練琴，聽到要出門心情頓時要飛到天上，推後了其他一切。
媽媽先是帶她去和公寓樓裡的鄰居打了招呼，之後去了地鐵站附近的商店街。
周末的商店街很熱鬧，母女倆買了所有能買到的攤邊零食，抱在懷裡邊走邊吃。
「還是小時候的味道。」菅原久幸子兩口吃掉了一串三個的甜團：「好吃吧？」
菅原美波嘴裡塞滿了豆沙味的糯米團，點了好幾下頭。
實在可愛，菅原久幸子伸手要捏她的臉，菅原美波躲了開。母女倆笑成一團，在商店外街邊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菅原久幸子已經吃完了，手撐著椅子，抬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天空，喃喃道：「美波……」
菅原美波咀嚼著脆中帶香、入口即化的可樂餅，抬頭看著媽媽。
菅原久幸子望著女兒，滿眸都是溫柔神色。
相似的眉眼，尤其是這雙黑中透藍的深眸……每看到女兒的眼睛，菅原久幸子就覺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但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這是身為母親的責任。
「就是覺得今天天氣真好啊。」菅原久幸子伸了個懶腰：「好吃嗎？」
菅原美波吞下可樂餅，點了下頭。她想問為什麼媽媽剛復職回東京就這麼忙，但又覺得這是自己沒法插話的事。
媽媽是大人，應該也能好好照顧自己……吧。
「你工作的時候有按時吃飯嗎？」菅原美波問。
看著女兒操心的樣子，菅原久幸子微笑：「我吃飯還輪不到你擔心。都有食堂，之後開放日的時候我帶你去參觀。」
聽上去還是挺不錯的，菅原美波點了兩下頭。
「我開始忙了，沒法經常在家，但我相信美波能照顧好你自己。」菅原久幸子一把攬過女兒，親了她一下。
話語中好似帶著一絲無奈和酸澀，菅原美波胸口有些悶悶的，眼淚就要湧出來。
她成功忍住了。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女兒？」她說：「以首席的成績考入警校，畢業的時候——」
「說什麼呢，」菅原久幸子聽女兒提起自己的過去，有些害羞，「時間不早了，我們再逛會兒就回家。」
兩人出了商店街，走在回家路上，菅原美波和媽媽說起學校的事。關於她加入的吹奏部裡的成員，關於住在隔壁的小個子男生，關於前座的同學。
她沒說把琴拿回來的事，也沒說任何可能引起媽媽擔心的事。
「你同學就住在隔壁啊？」菅原久幸子聽得格外認真：「我們回去的時候是不是正好可以拜訪一下？」
「他說今天有棒球比賽，應該不在。」
路邊的電視販賣顯示時間快到五點，這個時候比賽應該已經結束了。
「那明天再去。」菅原久幸子回道：「這個年紀的很多男生都會比女生矮，你可不要拿這點嘲笑他哦。」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想也沒想過！」菅原美波義正言辭。
菅原久幸子笑了笑，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發出振動。她拿了出來，翻開手機蓋，腳步一頓。
菅原美波邁出去的步子也停了，抬頭看著媽媽。她沒有問出口就知道：共度的時間結束了。
菅原久幸子合上手機，蹲下身：「美波——」
「你快去吧，我完全沒問題。」菅原美波神情認真：「這裡離家也不到十分鐘，到了家我發短信給你。」
在她開口前就搶先說出安慰的話，到底是和誰學的啊。
菅原久幸子弄亂了女兒的頭發，抬手攔住車：「到了家立刻聯系我，生下來的燉牛肉加熱後吃哦。」
菅原美波抱著一袋零食，對著媽媽揮手。
車門關上，即刻遠離，她站在馬路邊，直到車子完全消失在視線內，她又駐足了一會兒，才邁出腳步。
爸爸還在的時候，他會接到任務忽然離開，但媽媽會留下來。她和媽媽兩個人出門散步，在家打游戲，一起讀書，一起做飯，等待爸爸回家，然後三人共同歡笑。
在爸爸離開的這三個月，生活裡的每一處都還存在著他的影子。
是爸爸教她拉低音提琴，教了她各種各樣的知識，給她講這個世界上的故事……媽媽起初好似失了魂魄，菅原美波感到非常不安，但總算度過了這段時期。
雖說和衝繩的友人離別有些難過，但她很高興媽媽能帶著她搬到東京，哪怕這裡沒有和爸爸的共同回憶。
但今天和媽媽度過的午後，媽媽沒有提起爸爸。
哪怕一次。所以她也沒有提，不是說她不難過，不是說她不想念爸爸，她只是不想看到媽媽傷心的樣子。
可是……菅原美波望著粼粼水面，輕輕地嘆了口氣，除了她外沒人聽到的嘆氣聲。
——可是爸爸離去的同時也奪走了媽媽。媽媽也開始拋下她，現在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不過她要忍耐，媽媽那麼努力，她也要堅強才行。
可是她能做到嗎，她能忍多久？
心底始終有股的煩躁感，在逐漸蔓延，不斷放大，並不是因為沒睡好。
回神來，河道旁是稀疏樹叢，每一處都看著相似，她似乎走過頭了。
幸好時間還早，周末河畔旁有不少行人，到了晚飯時間紛紛歸去，目光可及之處不見人影，倒是聽到了些許吵鬧聲。
菅原美波往喧鬧處走去。
於遠處被坡道擋住，走近了才看到了一個球場。
左手邊是河川，右手邊是低地平原，一小片黑色土地外是大片的綠原。場上還有好幾個人影。
御幸一也說的「河旁邊的棒球場」不會就是指這裡吧。
只有零散幾人，比賽看樣子是結束了。
菅原美波抱著零食袋子，平衡身體沿著坡道往下滑，靈活得像是只野生動物。
越接近球場，聲音越大。她隔著眼鏡看去，見到幾個穿著球服的人圍成一圈。
菅原美波在衝繩就讀的琉球南小學實力至上，只有學力沒有武力會在明面上被欺負，反過來則會被暗中教訓。
雖然媽媽不想她繼續讀，爸爸倒覺得讓她在學校裡鍛煉一下也不錯。
六年之後，她從學校畢業，得到了一個她絕不會和別人提起的外號。
菅原美波穿過敞開的大門。
五六個穿著條紋運動服的人背對著她來的方向，一個男生叫道：「我看你還是沒學會教訓！」
另一個叫道：「那就打到你服氣為止嘍！」
不用細看就知道是霸凌，世界各地的霸凌都是沒水准的多人圍一，實在沒意思。
她見得太多，管得也不少。
「你們在干什麼？」菅原美波開口。
本來想低調再低調，但在沉悶心情的驅使下，身體已經躍躍欲試，准備開始在東京的登場秀了。
第7章
女孩抱著購物袋，像是跑腿回家途中，微卷短發落在肩頭，戴著眼鏡，乍看透著股冷感，稍微有些假小子的感覺。
不能否認，長得很可愛。
「和你沒關系。」長著雀斑的男生牛氣哄哄，要趕她走：「別多管閑事啊。」
「當然和我有關系。」菅原美波回道：「我討厭你們在做的事。」
「那你去叫崗亭巡邏的大叔來嘍。」中間的平頭不屑地哧了一聲：「我們才不怕！」
菅原美波：「……」
她其實知道會是這樣。
眼看女孩沒反應，自覺獲得勝利，一人用力推了下被他們圍在中間的人：「還要女孩子來幫你，真沒出息。」
「一群人欺負一個，沒羞沒臊。」
菅原美波和表演漫才似的接了一句，點出主題：「和我單挑吧，我贏了的話，你們就要道歉，並保證再也不會欺負人。」
高年級的男生們頓時哈哈大笑。
從女孩嘴裡說出「單挑」這個詞，聽上去就是痴人說夢，天方夜譚。
「笑什麼？」菅原美波把購物袋放到一旁椅子上，回過頭來，也粲然一笑：我看你們只敢抱團，連和我一個女孩兒單挑都不敢。」
「你說什麼！」一個微胖的男生走了上來，將手捏得嘎吱作響：「輸了別告狀說我打女的。」
她故意加重「女孩」一詞，果然成功戳中了對方的神經。
菅原美波將雙手背在身後，克制著情緒：「你也一樣，可別哭啊。」
對方走到她身前，二話不說，一個直拳揮了過來。
很有力，但比起她見過的根本排不上號。
菅原美波側頭輕松閃過，下勾拳往上，將將擦過男生的下顎——
她收住了力度，沒有往前。
對打架毫無章法的中學生來說，這一沒帶來絲毫損傷的拳頭卻足夠有威懾力，何況出拳的還是個根本不像能打的文靜女生。
男生頓時呆住了，身和小土包似的身體頃刻間崩塌，坐倒在地。
方才男生的身體擋住了大半，其他幾人沒看清，一人發出干巴巴的譏笑：
「怎麼回事啊櫻井？你連女生還不如？嚇成這鬼樣？」
頓時一片哄笑。
被叫做櫻井的男生咬住嘴唇，手指按在地上。
「啊——」他啞著聲音爬起來，衝向菅原美波。
菅原美波左腳後退躲過他的身體，順勢伸出了腳。
櫻井沒剎住車，直接「撲通」一聲，絆倒在地，啃了一臉的泥。
「知道了嗎，被你欺負的人就是這種感覺。」菅原美波低聲說，隨即看向其他幾人，以一種極為天真的語氣問道：
「還要繼續嗎？」
平頭男生「切」了一聲。這女的確實有點本事。
「算了吧。」靠旁一人說道：「時間也不早了，我媽還在等我回——」
「怕什麼？」聽到這話，平頭男生又被激起鬥志：
「你真的要因為他和我們幾個作對？」
他說著轉身一把抓住身後的人，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被拽到了最前。
男生摸了摸後腦勺，有些尷尬地笑著，移開視線。
菅原美波怔住了。
她完全沒在意被霸凌的人是誰，但是誰都不會是御幸一也吧！
這個嘴上不饒人的家伙怎麼可能任人欺負！
不過說起來……前兩天他的臉上也貼了創可貼……
菅原美波盯著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破案了。
——肯定是這些人仗著身高優勢，單方面圍毆他！
御幸一也被拖到了舞台前，抬手摸過臉，一抹鼻血痕跡被他用手背擦過，糊得半邊臉都沾上了。
他看到菅原美波時的驚訝，不亞於此刻菅原美波看到他。
就說中學一年級女生就算再高，一個人背著低音大提琴從學校到家的路也不會輕松。昨天菅原美波把琴放他家後，還有力氣跳著回去，原來是打架打出來的好體力。
竟然還在笑！看得菅原美波的氣不打一處來。
她上前拉過按住御幸一也的肩膀，帶著幾分蠻橫地將他拉到自己這邊。
幾人讓她帶走御幸一些已是讓步，但事情還沒結束。
往前走了一步，菅原美波半擋住御幸一也，轉向其他人：「你們還要向他道歉。」
「是這個小鬼先口無遮攔啊！」雀斑男生辯駁：「有媽生沒媽養，一點家教都沒有！」
菅原美波的神情一沉：「……什麼意思？」
「他媽估計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小孩，生下他就去世啦！」平頭男生這麼說著，笑容卻並不自然：「我們是在替他家人教育他！」
側後方，御幸一也垂下頭去，眼鏡上閃過反光，遮蔽了神情。
忽然，他聽到「嘎吱」聲響。
像是擠壓泡沫時的聲音，要將它們擰得粉碎。菅原美波緊握拳頭，關節腔哢啦作響，散發出的氣場像是要吹得她的頭發都要飛起來。
御幸一也怔了剎那，伸出手要拽住她，沒拉住。
少女氣勢洶洶，五個男生都不自覺地被鎮住，往後退了小步。
「你想干嘛！」一人叫道。
菅原美波沒搭理這人，直奔長著雀斑男生。走到了他面前，站定。
男生和她平視，雙手無處安放地展開，不知道她要干嘛，喉嚨滾了一下。
——一下一瞬，一個直拳猝不及防地擊中他的腹部。
男生張大了嘴巴，差點兒吐出早午飯。
拳頭離開他的身體，男生佝僂身體，捂著肚子，膝蓋撞擊地面，揚起一陣塵土。
比滑壘難受太多，他往前傾倒，差點兒沒喘過氣來。
另外四人驚呆了，菅原美波已抬起腿，又是一踢。
一旁正中平頭男生的腦袋歪向一邊，身體倒在地上，翻身也爬起不來，吃痛聲都堵在身體裡。
「とーびーらー、たっくるすよ。」*女孩臉上露出一個無邪笑容，天真爛漫至極。
哪怕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其他人也反應了過來。
——這絕不是他們想明白的內容。
其他幾人立刻做了跑走的准備，但還來不及動作，菅原美波給出一個肘擊，一個踢擊，兩人就倒在地上。
都精准地擊中了腹部，巨痛到讓人只想立刻昏厥。
趁著其他人被打，剛說媽媽在等他回去吃飯的二年級飛快地往球場外跑。
他自覺跑出了一段距離，放慢腳步回頭看去。
——在他身後，一人兩眼好似放著令被獵食者恐懼到要昏死過去的金光，和BBC紀錄片裡捕食的黑豹似的，飛速朝他衝來。
「救，救命——！！！！！」二年級男生狂叫著，使出渾身解數全力逃走，速度勝過以往上壘。
最終，身後一腳踹中了他背上的號碼，男生倒在地上。
菅原美波在地上滾了一圈，翻身而起。
米色針織衫和黑色長褲都沾上了泥，但她完全不在意，拍了一拍，走向男生。
男生感到後方陰影襲來，倒在地上。想到在電視裡看到的遭遇黑熊時的做法，他一動不動，假裝昏了過去，就聽一聲：
「是你自己站起來，還是我拖你回去？」
第8章
有人要跑，菅原美波直接追了出去，掀起一片塵埃。
御幸一也站在原地，不知要作何反應。
過了一陣，三個帶頭霸凌他的三年級前輩才勉強爬起來，還捂著被打中的地方。
最開始單挑菅原美波的二年級的櫻井前輩受傷最輕，此刻呆坐在一邊，垂著腦袋，視一切為無物，好似片刻前的怒吼是御幸一也的幻覺。
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夕陽光線照耀，御幸一也看到菅原美波走了回來，像是結束了狩獵的獵人，滿載而歸。
在她身後，二年級前輩的步伐踉踉蹌蹌。
打他時下手不輕的前輩此刻似是被咬住了脖子的獵物，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如果此刻有背景音樂，肯定是莫裡康內作曲。
御幸一也的眼中滾過一道光亮。
二年級的前輩和打蔫了麥稈似的，跟著菅原美波停下腳步，能看出抖得厲害。
菅原美波掃過幾人：「道歉。」
她的聲音冷到能將人凍起來，整個黃昏頓時染上一片瑟縮。幾個人都不說話，似乎還在做心理鬥爭。
「不說？」
菅原美波抬腳踢了下地面：「別說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幾人又是一抖。
打破沉默的是一旁的櫻井前輩，以囁嚅聲音說道：「……對不起。」
「大點聲，好好道歉！」菅原美波提高聲音：「而且是和他，不是和我！」
「對，對對對對對不起！」被抓回來的二年級前輩開始抽泣，哭得抽抽嗒嗒：「對不起，御幸君！」
以前都是「你小子」，御幸一也第一被這位前輩叫名字帶稱呼，一瞬還真有些受寵若驚。
「御幸，對不起。」「對不起，御幸……」「對不起，御幸。」
其他人也紛紛說了，菅原美波還沒罷休，走到寸頭男生面前，抱起手臂。
男生和她平視，眼中還有怒火，菅原美波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要是你們以後再欺負人，做些讓人為難的事，可別怪我動真格，會比現在痛上十倍的樣子吧。」
她說這些話時帶著笑容，聲音稚嫩，反差格外可怕。
幾人頓時失語。這還不是真格！到底是多痛？！
效果拔群，身體也得到了鍛煉。
菅原美波往後退了一步，雙手背在身後：「走吧，已經是晚飯時間了。今天你們都在比賽的時候摔倒了，知道吧？」
一伙人迅速跑了，能跑多快跑多快，立刻就沒了影。
場地上只剩下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兩人。
身後，御幸一也激動叫道：「好厲害啊，簡直就像是功夫明星！」
菅原美波背著對他，嘴角下撇，走到一邊抱起購物袋，輕吸了口氣，沒說出什麼話，心情也並不好。
她往場外走去，走得很快，步子也很大。
御幸一也小跟她一起離開，將掛了手套的球棒扛在肩上，一個人興奮地說著，似乎完全沒在意菅原美波有沒有聽進去。
想到他剛才笑嘻嘻的樣子，菅原美波還是非常生氣。
御幸一也忽然又來了一句：「還以為看到了賽亞人呢！」
賽亞人，時下最流行的動畫《龍珠》中的好戰種族。經典形像是：肌肉和不用發膠就能直直立起的衝天發。
誰是賽亞人啊！
緊剎車停了腳步，菅原美波看向御幸一也，發出的聲音比她預料得還要大，像是在質問，也正是質問。
「為什麼不反抗！」
「我想他們遲早會認同我的實力，我不是靠其他、而是靠自己的能力才成為正選的。」
他又笑了，還是無比張揚的笑容。
菅原美波微微瞪大眼睛，叫了出來：「這些人才不會明白！」
「……都說了遲早啦。」御幸一也頓了頓：「我媽媽就和他們說的一樣，在我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她是只存在於照片上的人，我對她沒有印像，爸爸也提得不多。」
他壓低了聲音，棒球手套順著他並無太多起伏的訴說輕微搖晃。
」我不覺得媽媽是因為我的原因去世的，聽到他們那麼說我也想要生氣，但沒法氣起來。本來想讓你冷靜些，結果沒來得及。」
他撲哧一聲：「比起他們對我動手的時候，我倒覺得你生氣時的樣子更可怕哈哈哈哈！」
他說著害怕卻再次笑了，笑得很大聲，笑聲好似要飛往天邊，在黃昏裡化作飛鳥盤旋。
菅原美波的眼鏡上起了一層霧，小聲嘟囔道：「笨蛋……」
真是笨蛋。為什麼能這樣笑出來？為什麼能這麼輕易地說出這些話？
簡直像是在說受傷根本不算什麼，一副無懈可擊的樣子……
菅原美波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
可能是被他並不在乎前輩們的霸凌、沒心沒肺的樣子氣哭了，也可能是聽到御幸一也的媽媽剛生下他就去世，所以想到了爸爸，想到了媽媽，想到了自己……
她根本不想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上學……她想和從前那樣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每天都很開心，不管遇到什麼一直有等著她回去的地方和人。
可是沒有了，失去了，不可能了，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
女孩剛剛還和野生動物般風馳電掣，忽然沒了動靜。
御幸一也察覺不對，就見一顆淚珠滾過菅原美波的臉龐，從她的下顎滑落，打濕了懷裡的紙袋。
他頓時一僵，有些手足無措。
不是吧，她為什麼哭，她剛才可是一對五獲得全勝戰績欸！
這時御幸一也才逐漸脫離興奮狀態，注意力正常發動。
菅原美波的身上也髒兮兮的，沾到了場上的泥土，是追二年級前輩的時候摔了？
「你受傷了？」御幸一也問道：「我家有藥。」
菅原美波哽咽了好幾下，覺得自己能忍住眼淚，聽到這話張口回答：「我才沒——」
話音未落，她「嗚」了一聲，徹底哭了出來。
當下兩人站在湖旁高坡上，只有黃昏靜靜照耀。
菅原美波低垂著腦袋，哭得斷斷續續，卻是能令聽者難過起來的傷心，與方才的強大毫不沾邊，簡直像是另一個人。
「抱歉抱歉，」御幸一也慌了，不知要怎麼應對，在瞬間絞盡腦汁得出了自認為正確的答案，
「我不覺得你很可怕，剛才只是一種，形容還是怎麼說……」
「……不是……」菅原美波猛地搖了幾下頭。
不是啊，御幸一也又想了想，抱住她手裡的袋子：「我來拿吧，太重了？」
菅原美波將袋子抱得太緊，擠出了一堆褶皺，御幸一也捋平後將袋子掛在了棒球棍上，可她還是沒停止哭泣。
御幸一也抬頭盯著她看，想了想，在身上擦了擦沾了灰的手，拉過她的袖子往前走。
「回家吧。」
第9章
御幸一也拉著菅原美波的袖子，和她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黃昏將兩人的影子拉得一般長，交疊在一起。
搞不懂女孩的心思，在別人看來肯定像是他欺負了她，要是回家的時候遇到老爹，肯定會啰嗦問一堆，搞不好他被找麻煩事也會暴露。
到底要做什麼才能讓她不再哭？
御幸一也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難題，但他很快想到了辦法。
「雖然你今天沒看到比賽，不清楚規則的話也很難明白樂趣。但是沒關系，我現在教給你，下次比賽你就能看懂了。」
「一個棒球隊至少要有九個人。場地分為內野和外野。內野分為一二三，外野分為左中右，內外野分別由三個人負責，另外有一個負責二三壘間的游擊手。除此之外，就是投手和捕手！」
御幸一也滔滔不絕。
「剛才你追的是增原前輩，他的背上有個7號，那是左外野手的號碼。被你一拳打中肚子的立中前輩是游擊手，6號。沒來得及跑的櫻井前輩是3號，一壘手。被你踢中肚子的山本和松尾是二壘和三壘手，號碼是4號和5號。現在出題，」御幸一也清了清嗓子，「你猜我的號碼牌是幾號？」
菅原美波：「……」
和桃井五月說的一樣，棒球笨蛋就是棒球笨蛋。
她都哭成這樣了，御幸一也還一直在說棒球說個不停。
而且剛才完全是下意識的行動，誰還記得哪個前輩是怎麼倒下去的！
「沒辦法，給你提示吧。」
御幸一也見她沉默也不氣餒，興致勃勃繼續說道：「我是捕手，負責引導投手，和野手間做守備配合，在球場上唯一能縱觀全局、相當於監督的位置，是所有位置裡最有意思的！這個位置的號碼是——」
這哪裡算是提示！
菅原美波不想被帶到他奇怪的節奏裡。
她的手一路都放在口袋裡緊攥手帕，這時拿出來擦掉臉上的眼淚，調整呼吸，讓自己不在想那些會令人難過的事。
「……我都看到了，2號。」
她回應了！
御幸一也心裡暗道自己真是天才。
「你比增原前輩跑得快，做左外野手沒問題，但我覺得你說不定也適合做投手。」
他松開菅原美波的袖子，往前伸直手臂，手握成拳：「你的拳頭很有力量，看到前輩他們的樣子我就知道，下次和我試試投球吧！」
菅原美波取下眼鏡，將手帕按在眼睛上，輕聲說道：「其實我不一定打得過他們的……」
「怎麼會？完全是輕松獲勝啊！」
「只是贏在出其不意，爸爸說，」菅原美波的五官又皺成一團，將手帕用力按在臉上，淚水滾燙，她的胸口也在灼燒。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才說了下去，「爸爸說，誰看到我都會放松警惕，不會想到我能……」
「能』嗵『的一下，又『哐』的一下，就打趴了所有人？」御幸一也接道：「就算有僥幸，你不是也有實力嘛。」
原來如此，菅原美波是因為想到她的爸爸才哭。其實這個原因他昨天就知道，剛才應該想到才是。
昨天下午有人在辦公室裡偷聽到老師們聊天。
教國文的張本老師說「你們班轉學生的爸爸是因公殉職」，但他們班的班主任小松好像不知道，聽到後在辦公室裡發出一聲驚叫。
小松好像對菅原美波說了什麼不適當的話，連說是不是要來找她道歉來著。
不過小松還是最好別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了……
御幸一也將球棒壓在肩上，雙手交疊背在腦後，扭頭看到菅原美波用手帕遮住眼睛，眼淚卻還在往下掉，像是熟透橘子上的露水。
所以她聽到他媽媽去世後才會哭，是想到了她自己的爸爸？
老爹也差不多，這麼多年明明可以找到其他人，但一直都是單身、只知道埋頭工作。
明明死去的人沒法回到身邊，就算活著的人死去也沒法再見。他們依舊在用自己的方式紀念。
這就是愛吧。
「說起來，とびら？對了，とーびーらー，怎麼說來著？」
御幸一也忽然想道他放啊此開始就有的疑問。他回憶著，模仿著剛才菅原美波的語氣：「『とーびーらー，たっくるすよ』，這是什麼意思？」
菅原美波心頭一跳，從喉嚨裡發出驚訝的「咕」聲。
他怎麼——啊——是自己氣到不小心說出口了？
因為太氣了，完全沒注意。
「就是你一腳踹飛山本前輩後說的那句話，是衝繩方言？」
「…..嗯。」菅原美波用手帕遮住臉，點了下頭。
「什麼意思啊？」御幸一也追根究底。
用東京話說出來會很奇怪，也會有些，不，非常羞恥。
菅原美波放下手帕：「你猜啊？」
這是回報剛才御幸一也給她出的棒球問題。
「我不知道。」御幸一也立刻承認：「說啦。」
「你猜。」
「唔嗯，」御幸一也只好繼續想，他邊走邊望著天空，「肯定是罵人的話，混蛋啊傻瓜之類的。」
「……差不多。」
「用來說我也可以？」
「才不會這麼說。」
「欸，」御幸一也露出笑容，「那你會怎麼說我？」
「野球フラー。」菅原美波說道。
「我知道，棒球笨蛋對不對！」御幸一也搶答。
被說是笨蛋還滿臉開心，菅原美波愈發搞不懂了。
一閃念間又想到，那些前輩或許是無論如何都沒法讓他在精神上屈服，所以才會動用暴力。
「那再告訴我。」御幸一也說：「爸爸和媽媽怎麼說？」
他突然間很好學，有可以聊衝繩的人，菅原美波並不排斥，也樂意告訴他。
御幸一也一連問了好些，菅原美波一一回答，兩人像是在玩詞語接龍。
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時候，御幸一也問：「愛哭鬼怎麼說？」
「ナチブサァ。」菅原美波很快回答。
「ナチブサァ。」御幸一也復述了一遍，笑看菅原美波：「ナチブサァ，哈哈。」
眼鏡下的眼睛滿是得逞的笑容，菅原美波的大腦當機了一瞬，叫了出來：「我才不是！」
「是麼？」御幸一也哈哈笑道：「可是被霸凌的明明是我，結果你哭得比被你打了的人還傷心欸！太有意思了！」
菅原美波立刻發現自己說不過他，又沒法辯駁。
「那你也是とーびーらー，怎麼都打不死！」
「啊，我知道了。」御幸一也恍然大悟：「とーびーらー是G，蟑螂。這都能猜出來，我真是天才！」
他說著跳了起來，轉頭看著菅原美波，笑嘻嘻地又復述了一遍：「ナチブサァ。」
菅原美波腦袋上蹦出了一個井字，大聲叫道：「你不僅是とーびーらーフラー還是ウーマクークサブックヮー！」
御幸一也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麼，但也無所謂。
只要菅原美波自己能聽懂就行。
他已跑到前面一段距離外，回頭叫道：「ナチブサァ！ナチブサァ！你是ナチブサァ！」
重復了整整三遍愛哭鬼，菅原美波完全不想再哭。
她腳步一頓，朝御幸一也跑了過去。
兩人在河道上追逐，滿天都是御幸一也的笑聲和菅原美波「給我站住」的聲音。
直到被騎著自行車路過的巡邏警叫住，被問怎麼身上髒髒的，御幸一也舉起了球棒，表示在練習棒球。
巡邏警叮囑他們快些回去，兩人重新並排走在一起。
御幸一也用鼻子哼著歌兒：「不過謝了，你還是蠻帥氣的，絕對給前輩們留下一輩子的陰影了哈哈哈哈哈！」
一直叫她愛哭鬼，就算說感謝的話菅原美波也不想理他。
「我想到了。」御幸一也又說道，扭頭看來；「以後我就叫你大姐頭了。」
菅原美波的臉唰地紅了。
——大姐頭，這就是她在琉球南小學時得到的外號。
說是外號，但每個人都這麼叫，她都懷疑那些人記不記得她的真名。
小學畢業後，也就是最近，她才逐漸發覺這個稱呼的恥度過高。
旁人看對一群人對著一個小學女生叫「大姐頭」，想到這發生過無數次的場面，菅原美波就想立刻鑽進洞裡。
御幸一也當然不知道這件事，也不可能讓他知道。
她如果表現出激烈的反對，他反而會更起勁！
「不要。」還好在夕陽下看不出來臉紅，菅原美波輕飄飄地拒絕：「叫名字不就好了。」
「是麼，你不喜歡？我覺得還不錯啊。」御幸一也頓了下：「那，美波。」
菅原美波一下看向他。
御幸一也笑得開懷，她揚起眉頭。她才不是說這個名字，她說的是菅原啊。
「フラー，大姐頭，美波。」御幸一也比出三根手指：「三選一。」
菅原美波：「……」
這給了她選擇？
「那，」她想了想，也勾起笑容，「我要叫你小一！」
直接叫名字是一也，但只有叫小孩子前才會叫「小」。
沒人喜歡被當成小孩子，御幸一也肯定會拒絕這個稱呼。
「好啊。」他說。
「所以我就說嘛，你也叫我——」菅原美波頓住了：「好？」
「小一，就這麼叫吧。」
御幸一也極其坦然：「對了，叫小也一樣沒問題。你覺得哪個好，我覺得都挺有氣勢的。」
菅原美波今天第N次陷入無言：「……」
剛才撂倒了五個人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自己幫了的人氣得胸口發悶。這就是生生不息，環環相扣。
她怎麼就會被這個小個子耍得團團轉，找不回自己的節奏！
第10章
說到做到，隔天午後菅原久幸子就帶菅原美波到御幸家拜訪。
御幸德忙於訂單，往年只有學校參觀日時能抽出時間，PTA*的活動也少露面，但這時也抽出時間給菅原久幸子倒了杯茶，坐下同她說話。
御幸一也打了個招呼後，就跑到外面揮棒。菅原美波跟著出去了，走出一段距離才說：「別和我媽媽提起琴的事。」
「為什麼？」御幸一也停下動作，將球棒扛到肩頭。
菅原美波的腳尖點過地面：「…..是爸爸教我拉的琴。」
「哈？」御幸一也愣了，想了一瞬才明白：「你不想讓你媽媽難過？大人才沒你想像得那麼脆弱。」
「……總之，拜托你了。」菅原美波盯著他的眼睛，強調道：「絕對不要說！」
「你，這是拜托人的態度？」御幸一也問道。
感覺他要搞出什麼事來，果然如此。
跑去房間裡拿了手套和球，御幸一也隔著段距離舉起了球，一下扔給菅原美波：「接住！」
縫了紅線的小小白球像只雛鳥，朝菅原美波飛來，但卻並沒掉到她懷裡。她飛快地邁出一步，伸手接住了。
「你這樣還打棒球？」菅原美波嚇了一跳：「球都扔不准。」
誰說是沒扔准，但還是不點破刻意讓她來接這件事了。
御幸一也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將球棒靠到一旁，戴上了手套：「我們來接球。」
菅原美波：「不想接——」
「保密的事。」御幸一也吐出幾個字。
菅原美波：「……」
他真的要這樣抓住每個別人有求於他的機會嗎？
話雖如此，菅原美波還是按照御幸一也的指示，站到特定位置。
為防她一個扔歪球砸碎他家窗戶，御幸一也讓菅原美波正對遮擋馬路的圍牆。
「投進手套裡就可以了？這樣你就會保密吧。」她說道。
「絕對保密。」御幸一也走出一段距離，蹲下了身。
菅原美波將球拋到空中，連續好幾次。她只玩過沙灘足球、沙灘排球和籃球，這是第一次接觸棒球。
雖然看上去小，手感卻很硬，被砸到絕對不是一般痛。
而且球上還有縫線，為什麼要繡這個？
「快點！」御幸一也手握拳往手套裡砸了一下，調整狀態：「用力扔！」
「這麼著急，真是棒球笨蛋。」菅原美波以御幸一也聽不到的聲音說著。
她抬起右手手臂，像是一棵樹長出枝椏，柳枝順著風往前揮舞，棒球是花絮，迎風飛了出去。
一投出去，菅原美波就知道自己扔高了，不說進不了手套，這下說不定要撞到他的額頭，就像她是故意的。
菅原美波頓時有幾分不忍直視，要眯起眼睛側過頭，御幸一也的手套卻往上一伸，球落在手套裡，發出輕輕的噗聲。
菅原美波：「……」
接到了啊？幸好。
但御幸一也卻站起身，戴著眼鏡都能看到他透露出的不滿。
他跑到她面前，一副教訓人的語氣：「哪有你這樣一動不動投的！手臂要這樣伸展，」他說著拉長手臂做示範，「你剛才是小看我根本沒用力氣投吧！」
「真的要——」
「用力嗎」沒說完，御幸一也就篤定道：「真的！話說你剛才是怎麼拿球的？」
菅原美波給他看，她的兩根手指正好卡住了縫線。
「唔恩。」御幸一也兀自應了一聲，跑回去重新蹲下，晃了下手套，意思讓她繼續。
雖然不明白他問拿球的方式是什麼情況，好吧，既然他說要用力。
大風刮來，柳條和鞭子似地甩了出去，這次像是有意識地往下扔了，更接近手套，但御幸一也還是毫不費力地接住了。
明顯是第一次投球，卻會握著縫線，而且兩次球路相似，也沒亂飛，本質上還是遵守規矩的那一類啊。
「Nice ball！」他將球扔了回去，繼續蹲下。
投到第十個的時候，菅原久幸子出來了。菅原美波立馬隨手將球扔了出去，轉身朝她跑去。
只有這麼一下，球直接擦過了御幸一也的身側，撞到了圍牆。他愣了一下，回頭看球滾落，抬手推了推眼鏡。
菅原久幸子走到女兒身旁：「在裡面就看到你們玩得好開心。」
「才沒有。」菅原美波立刻否認。
「還說沒有。御幸爸爸說一也君待會兒也要去打棒球，你想去就和他一起去吧。」
「我才——」
菅原久幸子壓低聲音：「他爸爸說一也君最近受的傷有些多，美波你就去看看吧。」
菅原美波：「……」
要是媽媽知道她昨天就已經動手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還是不說好了。
「還有啊，你把學校帶來的琴放在這裡也和我說一聲呀。」菅原久幸子抬手弄亂了女兒的頭發：「我得謝謝御幸爸爸和一也君，不過今天這邊來了其他事，下次吧。」
菅原美波的心跳幾乎停了一排，抬手整理頭發，但沒有媽媽弄亂的速度快。
「……琴是昨天的事，我還沒來得及說呢。」她嘟囔道。
菅原久幸子哈哈笑了，朝御幸一也走去，菅原美波跟了過去。
「一也君，我家的美波剛來東京，還在會亂來階段。你和她同班，也住的近，平常偶爾幫我照看她一下呀，拜托哦。」
被媽媽在個子和年齡比她還小的人前當成小孩子，還說什麼要他照看。
菅原美波紅了臉：「我才不需要他照看……」
御幸一也站在角落裡揮棒，在菅原久幸子和他說話時停下來，這時立刻點頭：「恩，交給我吧！」
他的神情認真，也沒有菅原美波以為他會露出的戲謔笑容。
若不是他在菅原久幸子轉身後立刻朝菅原美波偷笑，菅原美波還真有一瞬將他當成了乖孩子。
「你不和久幸子阿姨一起走？」御幸一也問。
菅美波的視線停在已走到門口，一邊朝她揮手一邊接著電話的媽媽身上，說道：「我要去看棒球，確定他們真的不打算再動手了。」
「沒有問題，交給我的實力吧。」御幸一也一拍胸脯：「會亂來的ナチブサァ！」
又用衝繩方言說她是愛哭鬼，菅原美波瞪了他一眼，他能不能不說話？
第11章
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一起去了棒球場。
她下到操場不久，年輕的教練就走了過來，問了她和御幸一也什麼關系、看不看得懂、感不感興趣之類的問題。
她說她剛搬到附近，和御幸一也同校，知道一些棒球，也有些感興趣。
教練不斷點頭，接著又問道：「你想來我們球隊做經理嗎？」
就算在中學階段，有女性經理的球隊也屈指可數。
不說很多女孩對棒球不感興趣，感興趣的也都去了為數不多的女球員隊伍。
雖說江戶川少棒實績不突出，但有這麼可愛的女孩當經理，肯定能吸引到更多目光，增加各種意義上的關注度。
別小看一個可愛女孩對中學男生的吸引力，這個女孩加入江湖少棒，自己的獎金工資肯定也會隨加入人數的增加而增加。
——年輕的教練是這麼想的。
御幸一也說參加球隊要交學費，和其他體育類運動的校外隊伍差不多。成為球隊經理雖然無需花錢，但也要靠打雜之類的體力勞動換取留在球隊的機會。
這個教練說不定是不想做後勤，想減輕負擔，所以才問她要不來做經理。
——菅原美波則是這麼想的。
「經理？大概不行，我還要上課外班。」菅原美波說道：「不過我有空的時候能來看你們練習嗎？」
眼看要到手的獎金落空了，教練一瞬有些失望，但聽到她說要來看，又立刻喜笑顏開。
「當然啦！」他毫不猶豫地接道，「不管是平常還是比賽的時候都可以，願意的話可以幫我們的隊員加油啊！」
「好啦好啦，」年長些的監督站在場邊，拍了下手，「昨天贏了很快就會有其他比賽，你們調整好後就開始練習！」
場上一個二個的，來了個漂亮小姑娘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就是湊在一起議論紛紛，中學的男生們真是的……必須得管管！就算實力一般，自己也是收了錢的！
監督眼中所有人都因為看女孩分了心，場上的實際情況卻不盡然。
部分二軍和替補們確實如此，但昨天被教訓了的幾個人踏進場地，看到菅原美波後，立刻進行了緊急的視線交換。
他們邊換裝備，邊湊到一起抱團。
「她，」增原害怕地咽了下口水，「她怎麼又來了？」
昨天被菅原美波狂追，吃晚飯被媽媽問是不是生病了才沒胃口。晚上還做了個自己在草原上被獅子追的噩夢！怎麼今天她又來了！
「你問我？！去問御幸那小子啊！」被踢中了的松尾叫道。
「我昨天搜了一下……」被錘了肚子的立中緩緩道，不願想回憶起昨天場景。
「什麼啊！快說！」幾人側耳傾聽，催促道。
立中：「那句方言的意思是『蟑螂，殺了你哦』。」
幾人：「……」
余光望著坐在休息區，和教練「談笑風生」的女孩，想到了家裡殺蟑螂時的場景，頓時又覺得骨頭在隱隱作痛，連胃都要縮成一團。
他們以後是絕對不敢碰御幸一也了，絕對！
而在不遠處矮丘上，投手山田調整了下姿勢，對教練示意他要和御幸一也商量事。
他一般早早回家，如果在的話會在御幸一也快被打時拉著他跑。昨天他不在場，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不過同樣好奇一也怎麼忽然帶來這麼一個沒見過的人，第一眼看就挺可愛的。
「怎麼回事？」山田跑到了御幸一也面前。
「怎麼回事？」御幸一也在防護頭盔下復述。
意思是他有什麼投球方面的問題。
「是啊。」站在打擊位的外野手中川知道山田想說什麼。
中川已經中學三年，昨天比賽結束後也去補習了。
他處於升學壓力中，對什麼都沒了興趣。但比起繼續強行被家人叫來打的棒球他寧願聊天。
「行啊你，一也。認識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現在才帶過來。」
「中川前輩，你還是專心考試，別想著談戀愛。山田，你也算了。」御幸一也說道：「她可是練拳擊的。」
莫名其妙的兩人腦袋裡頓時砰的一聲，齊聲道：「看不出來……」
「監督快要發火了。」御幸一也提醒。
他話音剛落，監督就一聲怒吼，所有人終於拖沓著步子，各歸各位。
今天練習結束，大家也一起整理設備，御幸一也找到前輩們復盤，不忘說上一句：「你們上壘的速度能和逃跑的速度一樣快就好了。」
被打的幾人都氣得牙癢癢，但卻沒辦法，一是不得不服氣御幸一也提出的意見有道理，二是不得不服氣那可能再次擊中他們的拳腳。
「走吧。」菅原美波悄悄無聲息地接近幾人，就像是忽然從後面蹦了出來。
不知誰發出了「嚶」的一聲。
菅原美波是故意的，聽到後笑了。
「哦，我也說完了。」御幸一也走到她身旁。
兩人要走，身後忽然有人叫道：「等一下！」菅原美波心道誰這麼有膽量，不打算理，又聽那人一句：「請，請等一下……」
她回頭看去，通過臉認出來是昨天主動找茬，也即受傷最輕的胖胖男生。
「浦裡前輩，還有什麼事嗎？」御幸一也停住問：「晚飯時間快到了欸。」
其他幾人忽然都佩服起浦裡的勇氣。
浦裡！你不愧是所有人裡吃得最多、重量最大，也是昨天第一個和她交手的人！不管你要說什麼做什麼我們都會支持你！
「等一下！」另一人也叫道。
「請！」又有一人接道。
「請等一下！」又一個。
浦裡是想再打一次吧！好！他已經做了准備！至少心理上！
「昨天是你趁著我們沒反應過來出手！」昨天領頭的平頭男生說：「這不公平！」
「那又怎樣？」菅原美波歪了下腦袋，即刻接道：「你們還趁自己人多霸凌呢。」
她一句話出來，幾人頓時又被打成啞炮。
「那個……」浦裡的手抓著褲子。
幾人又感動了。
不撓的浦裡！好樣的！作為高年級男生們，我們不能趴下！要站起來給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看看！浦裡！說吧！把你的心聲說出口，說出氣魄，說出度量，說出你的小宇宙——！
「那個，」然後浦裡扭捏再三，連菅原美波的眼睛都不敢看，終於說道，「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第12章
「問個名字緊張到像是要尿褲子。」回去路上，御幸一也笑了出來。
畢竟昨天被暴擊，今天頭一次忍住反駁聽他說話，再當面笑浦裡前輩，實在太不地道了。
菅原美波：「你還是管管你的嘴吧……」
她剛才也聽到了幾句他對高年級提出的建議，可以說是毫不留情，沒有余地。
一點兒軟話都不會說，怪不得他們會生氣。
看看自己就知道，才認識御幸一也幾天，幾次都被他耍得想跳腳，都要對東京人產生偏見。
不過感覺以後會逐漸習慣，氣也氣不氣來。
到底哪個更可怕，實在不得而知。
剛才她好好回答了自己的名字，也是覺得如果自己不表現出和好態度，御幸一也說不定會愈發不將他人看在眼裡。
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
被她幫的人打著她的名號，引來紛爭，實在太煩了。找人打架又不是她的目的，雖說昨天她的心情確實有些……
「不過別看浦裡前輩那樣，」御幸一也繼續說道，「守備範圍還挺廣，吃得多也有些用的嘛。」
菅原美波看向御幸一也，又覺得他應該不會狐假虎威。
因為他是真心喜歡著棒球，無論隊友是什麼樣的人，只要能打棒球他就很開心，才不管其他。
在御幸家門口道別，菅原美波要回自己家，御幸德叫住了她。
他說知道她媽媽要加班，讓她在自己家吃飯。
是看到御幸一也毫發無傷的謝禮？或許他剛才只是在媽媽面前提了一下這件事，並沒寄希望她能幫上什麼忙。
亦或是單純覺得她一個人吃飯太孤單，才叫她留下來？
不管是哪種，菅原美波還挺高興能和別人一起吃飯的。
德叔買了壽司，但他還有工作要收尾，讓御幸一也和菅原美波先上樓。
和御幸一也說的一樣。樓梯生了鏽，踩上去不太穩，並不好走。他先進了門，菅原美波在門口等。
御幸一也在鞋櫃裡翻了半天才找了雙拖鞋，抖掉了上面灰，一回頭才發現菅原美波站在門口。
「干嘛不進來？」他問道。
「你還沒讓我進門啊。」菅原美波理所當然地說。
「哈哈，你是吸血鬼嗎？」御幸一也放下拖鞋：「我可都看過你和人猿泰山差不多——」
菅原美波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御幸一也閉上了嘴。
看過旁邊工廠，就會覺得住人的二樓比意料中小。雜物堆滿牆邊，乍一看亂七八糟，但這是只有主人才知道東西在哪兒的有序。
御幸一也放好裝備出來，見菅原美波站在第一次來他家的人會格外在意的東西前。
菅原美波凝視著擺放在櫃上的照片，背景一看就是工廠前。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男人英氣蓬發，女性開朗溫柔，抱著一個看似正在微笑的嬰兒。
「照了這張後沒多久媽媽就去世了。」御幸一也走到她身邊：「所以我說了，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菅原美波回頭看著他：「……」
御幸一也：「什麼？」
菅原美波繼續看著他：「……」
雖然他說不記得，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是不是合適，可是好想說！
御幸一也：「說啊。」
「……你的眼睛和你媽媽好像啊。」
「我早就知道了！」還以為她要說出什麼驚為天人的話，御幸一也叫道：「餓死了，吃飯！」
身後御幸一也打開了壽司盒，菅原美波走到水池旁洗手，指著瀝水架上的盤子。
「這個能用嗎？」
「可以啊。不過你要干嘛？」
桌上放著壽司，盤子當然是用來裝壽司。
「我都是直接吃。」御幸一也速答：「你想用就用好了。」
菅原美波：「……這就是兩個男人的生活嗎？」
「有意見？」
她無視御幸一也的抱怨，還是用了盤子，給御幸一也也拿了一個。
「你平常也天天吃壽司？」
「沒有。」御幸一也忽然意識到，沉默後笑了：「說不定老爹早就知道我受欺負的事了。」
不是一般的旋轉壽司，而是高級壽司。也就是說老爹早就知道菅原美波會來。是下午的時候老爹和她的媽媽說了什麼吧。
久幸子阿姨又叮囑菅原美波，讓她陪著自己。
搞得這麼麻煩！御幸一也一口吞下一個金槍魚壽司，叫道：「好吃！」
他們吃得差不多了，御幸德才結束工作上來。四人份的壽司還有大半多。吃完後，御幸一也忙著收拾家裡的衣服拿去洗，菅原美波下樓練琴去了。
菊地亨給了她一份譜子，明天大概率會被抽查，她可不想讓那個精力過分充沛的人挑她毛病，必須臨時抱佛腳。
所有樂器都有自己最適宜的溫度，不注意打理就會生出毛病，御幸一也家的會客室干濕適宜，用來放低音大提琴還挺適合的。
她調好琴後，拿掛在牆上的通告版磁鐵貼好譜子，定睛一讀。譜子上沒寫標題，但看了開頭就知道，是Eva的主題曲《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
這部作品被稱為影響了一代人的世紀之作，作品的男主角恰好也會拉大提琴。
菅原美波沒想到菊地亨意外熱血。
可他們是吹奏樂團，譜子改編後的配器應該也以吹奏樂器為主。低音大提琴不過是配角，在眾人樂器中根本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現在低音大提琴負責的部分卻意外得多。
根本是菊地亨「私事公辦」嘛！
菅原美波拉了兩遍，大概弄清楚了情況，又三遍過後，達到了路人勉強能聽的程度。但還有不少不確定的地方，而且也缺乏感情。
御幸一也端著餐盤，打開門走了進來：「休息下吧。」
菅原美波抬起頭，看到他頭上包著塊頭布，身上系著打掃時穿的圍裙，再加上手裡的茶水，就像是小小的家庭主夫。
菅原美波手一滑，直接掉了個八度，笑了出來：「你穿這身真合適。」
「是麼？這樣能減少洗衣服的次數。」御幸一也放下盤子，頓了下學著她說：「你是在諷刺？」
「當然不是。」菅原美波認真道：「是真的很合適。」
搞笑又可愛。不過她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可是她的同齡人，所以只是好笑才對！
御幸一也信了，笑嘻嘻道：「也還好啦。」
他剛洗完衣服，爸爸說要給菅原美波拿些點心下來，他就自告奮勇做了。
「話說，」御幸一也坐到沙發上，自己拿起盤子裡的餅干扔進嘴裡，「吹奏部的部長可是有好幾個女朋友。」
菅原美波絲毫不意外：「肯定是不同學校的吧。」
這樣才不會被發現。
「是啊，帝光的女朋友和他分手就是上個月的事。比他年齡大的稻實女朋友跑來帝光找他，三個人差點打起來。」
這實屬自己找來的麻煩啊，應該給他一個教訓。
菅原美波認同地點頭：「你還知道這些八卦？」
「大家之間都會傳，據說他喜歡年齡比他大的。」御幸一也自說自話，邊說也邊點頭：「這樣你就安全了。」
菅原美波一聽，沒品出這是好話還是壞話。
她姑且擰起眉頭，視線從譜子轉到他身上：「和我有什麼關系？」
「他很高啊，長得也不差，以後你們還要一起練習。」御幸一也站起身：「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喜歡他的人也不少，你注意點比較好。」
他上個月在學校門口親眼看到菊地亨被掌摑，之後那兩個女人差點兒當場打起來，最後還是紀律委員長出來解決了事端。
「我才不會喜歡他。」菅原美波猛地搖了幾下頭。
「哈？」御幸一也抱臂：「這個時候你應該否認他又高又帥才對吧！」
菅原美波：「……」
她完全沒把菊地亨放在眼裡，雖然結束活動後同為一年級的人對她說能和部長坐在一起真好之類的話。
但是，她忽然發現終於找到了捉弄御幸一也的機會。
「好吧，」她笑道，「你才是又高又帥又受歡迎的那個。」但剛說出口，她就覺得這話似有說他矮的意思，又連忙補充：「抱歉，忘掉吧。」
御幸一也揚起眉頭：「那可說不准。」
菅原美波：？
結果是兩個人笑成一團，都不知道自己和對方在笑什麼。
第13章
隔天，菅原美波首次正式參加吹奏樂團的活動。
菊地亨宣布了下個月大賽他們的比賽選曲，壓軸的曲目是以兩把低音大提琴作為主角的《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
吹奏樂團大多講究均衡，讓每種樂器都有充分表現的機會。
出乎菅原美波意料的是，菊地亨的決定竟無人反對，連老師都支持他說「先做什麼就去做就行」。
一打聽才知道，海外的頂級音樂學院的教授已向他拋來橄欖枝。
這次大賽結束後，菊地亨就會離開學校參加考試，中學畢業後應該會立刻出國就讀，自此走上專業演奏者的道路。
可以說下一個月的比賽是為比賽結束後就要專心升學考試的三年生，尤其是菊地亨進行的一場歡送。
「無論如何，都要幫助他獲得冠軍。」
社團裡已形成了心照不宣的約定。
菅原美波雖然也從小就拉低音大提琴，但從未想過將它當成事業。
現在依舊在繼續，一是為了減免學費，二是在拉它的時候會覺得還和爸爸有聯系，三是她並不討厭。
但哪怕不討厭，她還在全團自主加練的時候，於眾目睽睽中離開。
「不會讀空氣的轉學生」，她很快得到了這樣的稱號。
面對向她表現不滿，希望她留下來的學姐，菅原美波前幾次都以有事糊弄了過去。
第四次，她在午休時間被堵到了教學樓的盥洗室裡。
幾個二年級學姐氣勢洶洶：「你看上去很了不起的樣子啊！」
「配合點兒行嗎，知不知道這是學長最後的比賽！」
「只考慮你自己，自私！」
菅原美波回說：「請讓我想想。」
幾人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一時愣了。
趁著前輩們驚訝的間隙，她迅速離去。下午也照常參加社團活動，很快到了五點，開始加練時間。
「前輩，我走了。」她和一旁的菊地亨打招呼。
菊地亨應了一聲，並不在意她是否留下來。將琴搬到庫房，上午的幾個學姐站在門口。
她們並不是壞人，菅原美波知道。
她走到幾人面前，面對盛氣凌人的目光：「我能保證會認真對待比賽，絕對不會托大家的後腿。但在自主練習上，麻煩學姐們放過我吧。」
相比午前和平日，菅原美波態度明顯放軟，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看，還帶著一絲笑容，不比平日冷淡。
就算女生也遭不住學妹撒嬌，一時晃了心神。
「你，你不參加自主練習是要干嘛？」一個女生跳出恍神掙扎著問道。
「買打折商品。」菅原美波笑得更開心了：「每天超市都有折扣，可以節省不少家用。」
哐當一下，心髒好像被擊中。
幾人事前也調查了菅原美波，是聽說她父親因公去世，她和母親才搬來東京。本來有所懷疑，聽到菅原美波這麼說，本准備要說的話都不得已吞進肚子裡。
菅原美波微微鞠躬，樓梯往走去，一人喃喃道：「是個好孩子啊……」
站在轉角處的草壁哲也松了口氣，透過窗戶望向天空，今天也是和平的一天啊。
隔天是周末，媽媽上班的地方會面向大眾開放，所謂一年兩度的參觀日。
在菅原美波的想像中，媽媽是在一座很高的大樓裡上班，就和爸爸在維也納帶她去過的地方。
所以到了學校門口的時候，她有些呆了。
「欸——」一旁的男孩拖長了聲音，說出了菅原美波的想法：「我還以為是在摩天大樓裡。」
路過御幸家門口，御幸一也在門口揮棒，媽媽直接問他要不要一起來參觀，他就跟了過來。
菅原美波飛過去了一個眼刀，壓低聲音：「別搶我的話。」
御幸一也：「是我先說。」
菅原久幸子看著兩人鬥嘴，笑道：「學校一般不對外參觀哦，美波你以前不是說長大後也想和我一樣到警察學校讀書？」
菅原美波確實說過，但那是在爸爸還在的時候。
「你想當警察？」御幸一也問。
在菅原美波以為他又要說出她的耳朵不想聽見的話時，他笑道：「很適合你！」
菅原美波的眼睛微微睜大，他偶爾還是會說一些——
「一拳一個小偷，帥呆了！」御幸一也作勢往空中揮了下棒，刻意掐高了嗓子說：「『饒命啊，美波警官』——」
沒有起伏的聲音配上台詞，菅原久幸子哈哈大笑。
不知道他為什麼帶球棒來，還學古代劇裡的小偷。
是棒球笨蛋就應該打棒球跑來湊什麼熱鬧，根本就是破壞她和媽媽的時間！
最可氣的是，媽媽看到御幸一也的搞怪竟然這麼開心！
但這樣的笑聲似乎也很久未見，她也沒法發脾氣。
哼，今天就不和御幸一也計較了。
「棒球我不了解，」菅原美波抱臂，「但我可以給你介紹警察學校。」
「洗耳恭聽。」御幸一也接道。
警校是一年制，通過筆試和面試後即可入學。學校為住宿形式，每期八到十個班，一個班為三十人左右。
在為期一年的時間內，學員們會受到極為嚴苛的規範化管理，在經過培訓和實習兩個階段後畢業，成為一名合格的警察。
午前時間，有不少學員在操場上跑步。
媽媽說他們拿著的盾牌有足足十公斤重，這樣的跑操每天都有，是為了加強體力。
期間有同事看到媽媽，說找她有事，菅原美波就和御幸一也一起到了學校裡的模擬崗亭裡等。
「噢，真可愛啊。」一進去就有人上前打招呼：「是迷路了嗎？」
「她迷路了，要找媽媽。」御幸一也握著球棒：「我陪她來的。」
菅原美波滿腦袋問號，瞪了他一眼。
眼前穿著制服的人哈哈大笑：「菅原老師已經打過招呼了，你們在這兒坐吧，她很快就回來。」
崗亭的管理員拿了不少零食過來，說這是他偷偷藏的，讓他們幫忙保密。過了一會兒，他接到聯絡出去了，崗亭裡一時只有兩人了。
菅原美波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御幸一也開始在房間裡揮棒。
起初沒人說話，只有菅原美波拆糖紙的嘩啦聲和球棒掃過空氣的聲音。
「聽說你被學姐們找麻煩了。」御幸一也忽然說道。
菅原美波拆開糖果：「你怎麼又知道了？」
「結果怎麼樣？」
「沒問題。」
她之前是打算如果學姐再找來，就直接推給菊地亨。
不過那次堵門後，學姐們對她比以前溫柔，還會主動拿零食給她吃，她和眾人的關系也在逐漸拉近。
「那就好。」御幸一也回道，又不說話了。
這時一人往崗亭裡探頭看來，見到只有兩個小孩，笑嘻嘻道：「迷路了？」
這回菅原美波搶著說：「他要找爸爸，我陪著他。」
第14章
少女和少年好像是在鬥嘴，就和他與青梅竹馬間的感覺差不多。
「哈哈，你們真是來對地方了。」來人配合地笑了出來：「沒有比在警察學院裡迷路更好的地方。」
菅原美波拋給御幸一也一個眼神，卻看到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惡！
「你不是這裡的人吧。」御幸一也問。
來人沒穿學員制服，看上去很年輕，翹起的發尾散發著青春的活力，還沒有到能合法攝入酒精年齡的樣子。
「我？我是來參觀的。」青年的視線在兩人間轉圜，最後落到菅原美波臉上，一時沒說話，又極為突兀地「啊」了一聲：「你難道是菅原家的？」
媽媽的學生嗎？菅原美波沒回答，青年又開口：「從衝繩搬來了啊。」
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交換了視線，表示她不認識這個人。
看少女沒反應，青年又提醒：「之前在衝繩，菅原先生的葬禮上，我們見過……」
菅原美波頓時有些頭暈目眩，涼意躥上手指。眼前人的形像像是在不斷放大，她什麼都看不見了，身體像是要往後倒去。
一道身影闖入她的視線，遮蔽了她不想看到的。
「你是誰啊？」御幸一也走了過來：「大叔。」
「大，大叔？！」來人指著自己，大驚道：「我還不到二十！」
「那，小哥。」御幸一也伸出球棒，朝前一指：「你來這裡參觀，也就是說以後會成為警察吧。」
「嘛，」青年思索了一下，「我更想把他們全都揍飛。」
聽上去是危險人物，但御幸一也毫不在意。
「崗亭裡有迷路的小孩，要你陪他打棒球。」他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球，扔了過去：「現在開始模擬。」
「哈？！」
青年被到他腰的少年拽著出了崗亭，留下菅原美波一個人。糖果在嘴裡，還沒有融化，卻和魔芋差不多，嘗不到一丁點兒的甜味。
葬禮上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她不記得他們的臉，只被媽媽帶著和他們問好，不斷地點頭。
媽媽將第一捧土扔下，她也抓了一把。細軟的泥土在手心摩挲，比沙子還要柔軟，但她卻像是摸到了最刺人的礁石，忍不住哭了出來。
下葬後的一個月，媽媽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到了第二個月，新學期要開始了，媽媽說想帶她搬去東京……
距離葬禮到底是久還是近，她已經搞不清了。但驟然聽到她人提起，她依舊是這麼難過。
不自覺地用力咬碎了糖果，菅原美波抬手捂住了臉，仿佛這樣就能遮蔽住從喉嚨中發出的嗚嗚聲。
*
御幸一也抓著青年離開崗亭，隔了段距離後停下。剛站定，青年還沒准備，他就做出了扔球的姿勢。
「等——」青年抬起手。
眨眼間，球就和隕石般朝他飛了過來。青年手忙腳亂地要接，球卻擦過他的手臂飛了過去，好似暗藏了些許怒意。
青年有幾分手忙腳亂去撿球，但反應速度很快，球滾地不久他就捉住，反身扔了回去。
「都說了等一下——」青年不快道：「為什麼我要陪你打棒球！」
「今天是參觀日，小哥你難道想給這裡的教官留下糟糕印像？」御幸一也一下接住了球：「美波的媽媽可是老師，知道你弄哭她的女兒，面試的時候就會直接讓你OUT哦。」
「老師？弄，弄哭？」少年一本正經，青年還真有些半信半疑，想起菅原家確實是這方面。
不過父親被誤會成嫌疑人時，也沒怎麼幫到忙的樣子。
往崗亭裡探了下頭，青年往那邊邁了一步。剛扔回的球又飛了過來，阻止了他的腳步。
「誰會這麼隨便地提起葬禮的事啊。」御幸一也無奈道。
「……但也不一定哭了吧。」青年即刻找到開脫借口，單手插袋，另一只手拋起球又接住：「你又是誰？我可不知道她還有個弟弟？」
「誰是她弟弟？」御幸一也揚起眉頭。
「那，哥哥？」
「不是！」
「我知道了。」青年扯開了一個自滿笑容：「你喜歡她。不然怎麼知道她會哭！」
「……小哥，你難不成是笨蛋？」
被一個小孩這麼說，完全是看扁了他。從剛才開始就一副臭屁樣，這年頭的小學生真是，得嘗點兒教訓才知道。
青年緊握著球，腳往前一邁，手臂掄向後方，朝前一拋：「我才不是笨蛋——！」
清脆的「哐」聲，他自以為大力投出的球即刻就被小個子的少年打飛了出去。
青年的腦袋隨著球飛出的路線轉動，球落在右側後方不遠處，滾出一段距離。他和孩子一樣「哇」地長大了嘴巴，帶著歡快地撿了球回來。
走到少年面前，青年興奮道：「竟然能打飛我的球，真了不起！你絕對會成為大人物，長大後要去甲子園？」
「哈？我才沒想那麼多。」御幸一也滿臉莫名其妙地看著轉瞬由陰轉晴的青年：「說什麼你的球，你是職業棒球手？」
「不是。」青年露出笑容，按住御幸一也的腦袋就要揉：「我呢，是會成為警視總監的男人，松田陣平。記住我的名字，對你沒壞處。
御幸一也立刻打掉了他的手，青年毫不在意，又笑著問道：「你叫什麼？」
心說才沒必要告訴你，御幸一也還是說了。
「美雪？」松田陣平露齒笑道，往崗亭裡看了一眼，手放在高空，讓球下落：「話說，我現在去道歉的話會讓她更傷心吧，那——」
趁著御幸一也一邊接球，一邊看崗亭，青年拔腿就跑，瞬間沒了影。
「啊！」御幸一也壓低了一聲：「竟然落跑了，這個混蛋……！」
他盯著崗亭好一會兒，走了過去，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表明自己靠近了。
「那家伙跑掉了。說是叫松田陣平，說以後要成為警視總監。」
菅原美波坐在靠門旁的木椅上。松田……是爸爸的朋友吧，但本人沒有來，讓兒子代來了葬禮。
她往後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爸爸一直很忙，有時候不在的時間長，有時候不在的時間短，但我覺得他最後都會回到我和媽媽身邊。那一次他沒有回來，明明他從來都沒錯過媽媽的生日……」
御幸一也沒有走進去，身體貼在門框邊聽著。
「他被發現在沙灘上，距離我們的家很近的沙灘，我們經常去的沙灘，他距離家那麼近，卻沒能回來……」
「……」
「所以我害怕了。」她輕聲說道：「我其實不想讓媽媽繼續這份工作，我好擔心媽媽會離開我，我也很會和失去爸爸一樣失去她。我一直以為這個職業能帶給所有人幸福和快樂，就像爸爸和媽媽帶給我的一樣，可是……」
一片寂靜，唯有駛過空中的飛機發出嗡鳴聲，要飛去很遠的地方，遙遠到站在這裡看不見的地方。只有它的聲音和身影停留在記憶中。
「一定可以。」
這聲音從門外傳來，但並不遠，好似就在耳旁。菅原美波的抽泣緩緩地止住了。
「一定可以。」御幸一也望著天空，不自覺地說出口：「你的話，一定可以給別人帶去幸福和快樂。」
「噗嗤」一聲，菅原美波笑了：「你是預言家嗎？怎麼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
御幸一也少有地任性叫道，毫無理由，也不覺得需要理由。他往門內邁了一步，垂眸看著坐在椅子上的菅原美波，再次說道：「你一定可以！」
淚水還在眼眶裡，但眼淚就和天氣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再怎麼哭也沒有用，爸爸不會回來了……
菅原美波笑了：「好吧，就當你說的是真的。」
她笑得好似心裡開滿了鮮花，御幸一也甚至覺得看到她的笑容，比自己打出本壘打還要開心。
沒辦法，誰讓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夜晚，她一臉世界都要崩塌的陰郁樣子，笑對她好像很困難，所以看到時才會格外喜悅。
明明才認識不久。但或許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她就成為除棒球之外吸引著他的存在了。
「當然。」御幸一也笑了。
他們沒有等待太久，菅原久幸子來接他們，身旁走著另一個人，就是幫助她和菅原美波在東京定居，之前從車站將她們接到公寓的黑田兵衛。
他戴著副眼鏡，雙手插在口袋裡，英俊容貌看上去不像四十。雖然和菅原久幸子相差近七歲，但他入學較晚，所以兩人是警察學校的同期。
菅原美波禮貌地和他打了招呼，黑田兵衛笑著問她學校怎麼樣，又對菅原久幸子說有什麼需要盡管和他聯系。
「謝謝。」菅原久幸子點了下頭。
兩人交換視線，在無聲中好似飄散著萬語千言。
「好了。」她擠出笑容，一只手拉過菅原美波，另一只手拉過御幸一也：「回家吧。」
之後想來，一切發生的在此時、甚至更早前已有預兆。但孩子們並沒察覺自己世界之外的成人們眉間凝起的陰雲。
第15章
帝光吹奏部不負眾望，拿到了金獎。結束後沒來得及慶祝，吹奏部眾人就直奔籃球比賽現場，趕上籃球部在聯賽中勝利，雙喜臨門。
學校特地在早會上給兩個社團額外頒發了獎狀，發了獎金。菅原美波從桃井五月那兒聽說，籃球部的人為這筆錢拿去做什麼差點兒打一架。
「有的要買零食，有的說買裝備，還有的想買占蔔道具……」桃井五月的手最後握成拳：「最後一起出去聚了次餐，送了慰問品給隊員和應援，其他的錢全交給副部長赤司君管理。沒人有怨言，順利解決了。」
吹奏樂團也收到了籃球部的應援謝禮，至於優勝獎金，被菊地亨拿著帶隊員們連吃幾天大餐，揮霍一空，過於放縱。還有部員吃得太撐，身體出現問題。
被學校高層發現後，吹奏部現在處於懲罰性的停止活動階段，所以菅原美波下午不用參加社團活動了。
然而，「罪魁禍首「菊地亨已出發去海外參加考試，完美逃過了去食堂幫忙的懲罰。
三年生要學習，懲罰就落在了二年生的頭上，二年級自然又推給一年生……
「再來一碗。」御幸一也笑嘻嘻地遞出了碗。
菅原美波穿著圍裙，手拿飯勺，站在打飯台後，樣子實在很有趣。
「學校可不能剩飯。」菅原美波也微笑著將一大勺飯倒扣到了御幸一也的碗裡，微笑道：「要好好吃掉。」
幾個吹奏部的新生作為食堂幫工，每天上午最後一節課可以提前十分鐘離開教室，但只是為了在食堂做好准備。
在其他學生烏泱泱跑來食堂填飽肚子時，他們只能光看著。一節課的時間、食堂的人差不多走空後才能吃飯，帝光管理嚴苛可見一斑。
菅原美波給御幸一也裝了堪比小山的飯。
他最近吃得格外多，但吃得不快，每次午飯時間快結束時他才慢吞吞吃完，和菅原美波一起離開食堂。
不久就要開始期中考試，學校裡升起了一股緊張氛圍。
在為三年級前輩們隱退社團留下的眼淚中，不少人更多還是一想到平日荒廢的學習就忍不住哇哇大哭。
為了讓一年級新生做好迎接考試的准備，各科老師提前進行了一次毫無征兆的小測驗。
隔天早會的時候，班主任小松臉上帶笑走進來，但明顯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老師們全力批改了試卷，我熬夜做完了成績表……」小松捏著這張成績單，嘆了口氣：「算了，還是讓每科老師自己說吧。」
說完他便揚長而去，沒帶有一片雲彩，但無疑在教室裡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引發眾人尖叫。
桃井五月轉過頭來，看著菅原美波，眉頭緊蹙：「我昨天絕對填錯了數學選擇題。」她的視線掃到坐在窗旁的青梅竹馬，驚叫道：「他竟然還在睡覺！」
菅原美波側過頭，看到青峰大輝趴在桌上。前座的同學戳著他的手臂，但他毫無動靜，完全是睡死了。
她還記得前天早晨，青峰大輝特意走到桃井五月座位這邊，讓桃井五月在社團活動時不要心不在焉。
「這周開始社團要停一周，馬上就要考試了。」經桃井五月提醒後，青峰大輝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也沒什麼太多波瀾。
菅原美波覺得他大概是胸有成竹。
「他再不開始學絕對會不及格！」他的青梅竹馬桃井五月卻篤定地說：「到時候麻煩的不僅是他，還有肯定會被拜托給他補課的我。這就是典型的體育笨蛋。」
菅原美波不禁看向第一排，那裡也有一個所謂的「體育笨蛋」。
御幸一也這幾天也還在練習棒球。
她下午沒社團活動，被他拉著陪練。晚上站在二樓陽台的時候，也能看到御幸一也在揮棒。
「你不擔心考試？」她問。
「哈哈哈，沒問題。」御幸一也回道。
他的眼鏡厚度不小，腦袋應該也好用，聽他這麼一笑，菅原美波覺得，她更應該擔心的是她自己。
這是她來東京後的第一場考試，作為少數被免了學費的學生，高層可盯著她呢，就算是小測驗也不能考砸。
馬上就是第一節 課，英文課。
教課的林老師很是嚴厲，絕對會當場將不及格的人叫起來，雖然自己不會到不及格的程度，菅原美波也還是憂。
不過看桃井五月不僅要擔心自己，還要擔心她的青梅竹馬，菅原美波倒不好表露出自己的擔憂加劇桃井五月的緊張度了。
「只是小測驗。」她雙手交握著，安慰道：「這次填錯了下次才會更加注意。」
說話間，她和第一排正好回頭看來的御幸一也對上視線。御幸一也嘴角揚起了一個自得的弧度，簡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能坐上滿分的寶座。
第一節 課的鈴聲響了，在林走進教室後，凝重的空氣立刻收縮，似冰晶刺骨。
「你們還知道害怕啊。」林拿出一沓卷子，往桌上一拍：「聽聽自己的成績。菅原！」
菅原美波：？！
班上只有一個人姓菅原，就是她。
怎麼會是第一個！剛轉學不久，就要以糟糕的方式在全班出名了嗎……
冷靜啊！
前所未有的暴風雨突如其來，吹得菅原美波的心都在顫。
她路過御幸一也的桌子，到了講台旁。
「菅原。」林說著遞出卷子，嚴峻目光盯著菅原美波，在漫長到好似一世紀的一秒後，他的眼中忽然浮現出了無比欣慰的笑意：
「滿點！」
御幸一也微微聳起的肩膀不著痕跡地放下了，抬頭露出一個微笑，不過菅原美波並沒注意。
「還答對了我出的加分題，不過期中考試也不要大意！」林說道，又朝菅原美波點了下頭，拿起第二張試卷，開始叫名字。
菅原美波提到嗓子眼的心髒落回了地上，但走回座位的腳步有些抖。
在桃井五月祝賀的視線中，菅原美波回以還僵硬著的笑容，腹誹道：既然是滿分就不要用馬上要將她架上處刑台的語氣說啊！
林發卷子會報分數，每發一張給一句評語。
他說期中考不會這樣做，現在是為了讓他們知道自己還要付出多少努力，對他們進行鞭策。
接下來，菅原美波完全不擔心自己了，桃井五月也很快拿回了卷子。不過她以為御幸一也的名字也在前面，卻遲遲沒有等來。
眼看班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拿到了卷子，林才叫道：「御幸。」
御幸就坐在講台旁，離講台一步之遙，林將卷子遞給他：「三十二點，白坐得離講台這麼近。看在你是班上唯二答對加分題的，勉強及格。」
在回到座位後，御幸一也卻轉過頭來，用試卷擋住臉，滿臉笑容對著後面比了個「耶」字。
明顯是給她看的。
菅原美波抬手按住額頭，一瞬不想說自己認識他：「……」
還以為他多有自信，她還完全沒為他擔心。及格萬歲也能比出勝利的手勢，真是服了！
她在放學後去了御幸一也家，拿過他的試卷看。
——it的復數形式都能寫成us，卻答對了林出於個人愛好給的加分題：翻譯英文世界裡常用但根本不是英文的「carpe diem」。
班上只有兩個人答對，一個是他，一個是自己。自己是聽爸爸說的，御幸一也怎麼知道的？
「噢，你也答對了。」御幸一也看著她的滿分，和看自己卷子一樣得意，不等菅原美波問就說：「有一個大聯盟棒球選手的座右銘就是carpe diem，而且說到江戶的特點，就是及時行樂嘛。林也是江戶男兒，真是幸運！」
菅原美波：「……」
不是狗屎運？
但不止是英文測試，御幸一也全科都是及格分飄過，不低於30，不超過35，簡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算好的。
「是我日常學習的結果。」御幸一也笑道。
看到他是真心為拿了全科及格開心，想想和青峰大輝相比，還算好的了。青峰大輝的英文考了十三分，只有十三分。
說是考試的時候一直在想打籃球的事，等到打鈴只寫了一道閱讀題，隨便寫了幾個選擇題。
林自然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還告訴他期中考不及格就要停止社團活動。青峰這才著急起來，跑來借桃井五月的筆記。
同為體育笨蛋，想到御幸一也在期中考時說不定也會一心想著棒球考出個位數，辛勤工作的德叔要怎麼面對！
「這樣不行。」菅原美波從椅子上站起來，俯視著他：「必須補習！」
「……哈？」御幸一也叫著，要從她手裡搶救出被攥成了一團的卷子：「我才不需要補習。」
「但是期中考你絕對不能再低空飄過。」菅原美波用力一拍，又將皺巴巴的卷子拍成了一坨：「反正最近也沒有社團活動，我有的是時間。作為交換——」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倒計，不斷接近舞台開幕時。
御幸一也站在陰影處，壓低眉頭，神情嚴肅，聲音中毫無笑意：「十二點方向有三人，三點方向有兩人，六點和九點方向分別有一人。預計最後三十秒，你從七點方向突入，把籃子放在身前作為護盾，能增加他人阻力，同時將多余的力量擊中在另一只手上——」
「只是搶打折品，」在他身旁，菅原美波左手握緊籃子，在沉默中看了他一眼，強調，「只是搶打折品，不是戰鬥游戲啦。」
第16章
菅原美波不配合游戲，御幸一也只能聳了聳肩。
「我知道了，買完快些回去吧。」他說：「想讓我幫忙拿東西，直接說不就好了？」
主要今天打折的東西實在太多，直接叫他來感覺會被推三阻四的樣子。
「時間到了！」菅原美波衝向貨架，在售貨員的廣播聲中，假裝沒聽到御幸一也的問題。
參觀警校回來後，媽媽的工作好像變多了，每天早出晚歸。她放在鍋裡保溫的夜宵會好好吃掉，但每天早上都呼呼大睡，不再送她出門。
雖然依舊覺得心裡空空的，但其他事也填滿了她的生活，並不會去想太多。
春夏之交萬物復蘇，期中考試就在眼前，依舊每天都有人來教室門口偷看桃井五月，然後被青峰大輝趕出去。
菅原美波每天放學都去御幸一也家給他補習，有時晚飯也會在他家吃，之後就被御幸一也拉著接球。
雖說在小測試裡考了及格分，但菅原美波發現只要御幸一也認真讀書，拿好成績完全沒問題。
一些陌生內容只要替換成棒球就立刻印在了腦袋裡，但他大部分用於學習的時間全花在了棒球上，抓住所有時間練習揮棒和看別人打棒球。
腦袋的容量是有限的，注意力的所在是關鍵。
考前半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考完後，在成績出來之前，學校組織初一學生參加修學旅行。
修學旅行每年目的地不同，今年的四天三夜是在長野縣。帝光學生會住在近山湖的旅店，這個時間剛好趕上當地的御柱祭。
當地神社自古供奉著狩獵與農耕之神，每七年就要從山中砍下杉樹，立在神社中作為柱子。
杉樹重達噸，運送者要坐在樹干上，沿著自古的道路從山上往下滑。
光聽描述沒法想像，到了當天，人群烏泱泱堪比夏季的海灘，初中生們站在學校准備好的看台上，像共同參與著一場應援。
起先聽到的是嘹亮的呼喊聲，若從雲端傳來。
揚起的塵土量好似來到遷徙時節，在數條比手臂還粗的繩子牽引下，人們身著各色服裝，有的騎在木上、有的跟隨在旁。
人類共同發力，大到不可思議的杉木就和緩慢的移動滑梯一樣，從坡道向下移動，於觀者們緊張而激動的心情中落到路邊，發出的嗵聲堪比接迎接輝夜姬的月人擊鼓之聲。
目睹此景的中學生們心受震撼，當晚參加當地在旅館舉辦的宴會，所有人都在討論此事，精神過度興奮。
距離休息還有段時間，菅原美波泡完溫泉出來，在浴衣外披了件外套回寢室，就看到桃井五月走出門。
她要打招呼，桃井五月飛快地跑過來。
「還說你去哪裡了！」她不由分說挽過菅原美波的手就往外走：「這邊。」
神神秘秘的，結果是試膽大會。
三年級的前輩之前也來了長野縣，住在同一家旅館，他們給一年生指明了玩試膽大會的好地點。
活躍人士和泉彌生立刻拉攏了幾人人，從晚餐前開始就在准備試膽大會。他們甚至派了幾個不想玩的人牽制老師，要在被老師發現前結束這次活動。
菅原美波和兩人走出旅館，繞到了後山位置，大部分人都和她一樣覺得莫名其妙，但也躍躍欲試。
在略顯混亂的人群中，菅原美波被拍了下手臂，她一個激靈，回頭看去——
御幸一也仰頭看著她，見到她的神情，抬手遮在嘴前，從下往上看著她，戲謔道：「你不會已經怕了吧。」
剛才確實嚇了一跳，但菅原美波即刻否認：「我最喜歡懸疑驚悚小說了！」
「是麼？」御幸一也不太相信的樣子：「可別嚇哭了，ナチ——」
預判到他又要用衝繩方言說「愛哭鬼」，菅原美波一抬手，一拳打在另一拳的掌心，笑著問道：「你說什麼？」
御幸一也抬手放到嘴邊，從左到右拉過，表示他會閉嘴。
和泉彌生拿著兩個簽筒，除去牽制老師和不想玩的，男女正好分別十一人，各抽一張，組成配對。
「五月一定想和青峰君一起吧。」一個女生走來。
菅原美波看向桃井五月，卻見她視線飄忽，猶豫不決的樣子：「這個嘛……」
「在說什麼？」青峰大輝像是聽到召喚立刻出現，手裡拿著寫了2號的簽，看著他的青梅竹馬：「你不是已經怕了吧。」
菅原美波：？
男生怎麼只會說一樣的話？
桃井五月無奈地看著她逞強的青梅，從簽筒裡抽出一張。
「噢，是1號！」和泉彌生說道。
不少男生都看了過來，又互相看著手裡的簽，心說哪個幸運者能和桃井五月一起。
「可惜。」沒和青峰大輝抽到同組，桃井五月反倒一副得意的樣子：「你可要注意了，青峰君。」
青峰大輝從齒間吐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聲，和泉彌生將簽筒遞到菅原美波面前。
隨便哪個都好，反正她和班上的大部分男生都沒怎麼說過話，菅原美波沒有絲毫猶豫地拿出了一個。
「2號！」和泉彌生說道。
2號的話，就是……菅原美波轉向青峰大輝，他也轉過頭來看自己。
「美波，」桃井五月將簽放到眼前，「阿大就拜托你了，要是發生什麼不必吝嗇笑聲。」
青峰大輝：？！
「難道說，」菅原美波的視線在桃井和青峰間轉圜，問道，「青峰君，你是怕——」
「1號！」和泉彌生又叫道。
是桃井五月的搭檔啊，菅原美波看了過去，卻有一只手以比搶籃板還快的速度穿過她面前，瞬間從令一人手裡拿過了1號簽。
「御幸，你和這家伙走得近。」青峰大輝將自己的2號簽放入御幸一也的手裡，轉而看向桃井五月：「誰讓我是你的青梅竹馬，可不能讓別人看到你哭的樣子。」
「哈哈哈，」御幸一也笑道，「青峰，這句話說得很好。」
桃井五月：「……」
菅原美波：「……」
兩人相視了一眼，男生的友情真是搞不懂。
第17章
時間是七點，夏初的太依然落山，但正如前輩們所說，月光灑滿山間，道路明亮得好似白日。
除卻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也不知會躥出什麼的樹叢外，幾乎沒什麼值得害怕的存在。
他們從山下出發，途中有三個轉折點，都能去往終點的神社，共需二十分鐘，往返則要四十分鐘。
十一組人每隔兩分鐘出發，要拿到放在賽前箱後標記了數字的棋子，根據拿到棋子的號碼順序獲得不同禮物。
菅原美波沒在夜晚爬過山，晚上去海灘倒是家常便飯。她沒見過幽靈，也不相信幽靈的存在，所以這趟旅程一開始沒有任何難度。
——本該如此。
「你沒聽過哢哧哢哧山的故事？」御幸一也驚訝道。
「那是什麼？」
「原來如此，」御幸一也笑道，「那我現在就講給你聽吧。」
他們出發已有十分鐘，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左右左」的轉折路線，一路也什麼都沒遇見。
頭頂上茂林搖曳，看不太清星星，除了分發給每組的燈籠外沒有可盯著的地方，菅原美波是有些無聊。
「你說吧。」她說。
御幸一也正色後，開始講述：「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故事的地點是一座深山中，是的，和我們現在身處的山類似的地方……」
在深山裡，住著一對老爺爺和老奶奶。這對夫婦以種田為生。但性格惡劣的狸子經常跑到老夫婦的田地裡，將兩人辛勤勞作種出的芋頭吃掉。老爺爺設下圈套，好不容易捉到了狸子。
他十分生氣，就對老奶奶說要把這只狸子做成狸子湯。
「不行吧，」聽到這裡，菅原美波說道，「野生動物吃了會感染病毒。」
「你不會吃就行。」御幸一也說道：「我繼續說了。」
說了要拿狸子燉湯後，老爺爺下田勞作，老奶奶就在家中熱鍋煮水做准備。
眾所周知，狸子是花言巧語的生物，於是它假裝害怕，顫抖著對老奶奶說「我已經不作惡了，我會幫助你做家事，放我出來吧」。
老奶奶相信了狸子，將綁著它的圈套解開。
「狸子獲得了自由，卻拿起一旁的棍子將老奶奶殺死，還把老奶奶放到燒熱了的鍋中，做成了——」
「等等！」菅原美波即刻制止。
從身體裡發出的聲音意外地高昂，幾乎像是一聲尖叫。
小時候意外翻到充斥著血腥故事的鵝媽媽童謠，雖然爸爸媽媽講了一堆創作背景之類的話她根本沒住記住，怕就是怕，這些所謂的童謠是她的童年陰影。
「怎麼？」御幸一也的眼睛彎成兩個月牙：「怕了？」
菅原美波：「……沒！」
要是現在被他看扁了，以後會被當成空氣吧。
「那你聲音那麼大？」御幸一也懷疑道。
菅原美波頓了一下。
「剛才有蚊子在耳邊飛啦。」她說著往空中拍了好幾下手，說道：「衝繩的蚊子可毒了，打都打不死。」
御幸一也什麼都沒聽見：「那我繼續說了。」
之後狸子幻化成老奶奶的模樣，等待老爺爺回來。在老爺爺回來後，它對老爺爺說已經煮好了狸湯。老爺爺接過湯喝了下去，就在這時，狸子大笑著說——
「你喝的是老奶奶湯！看看湯底的骨頭吧！」御幸一也說。
在寂靜到只能偶爾聽見幾聲鳥鳴的山中，御幸一也的清亮聲音給周遭一切染上了一層寒霜，菅原美波好似能看到那咕嚕咕嚕冒著熱氣的湯鍋。
「……狸子這麼說著逃回了山裡，老爺爺立刻追了出去，但狸子已不見蹤影了。」
不想聽，想要捂住耳朵，她在心底大聲吶喊。還好就在這時，他們到了目的地。
夜晚的山中神社無人在，穿過鳥居，月亮照耀著凹凸不平的石磚地上。離山下有些距離，少有光污染，月光好似要抓住所有潛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令身影無處遁形。
賽錢箱上蓋了木板，木板上面放著一個小盒，盒子裝著手指大小的木旗，是當地販賣的小商品。
兩人抱著重在參與的心態，沒想過要贏，以為過了很長時間，但十一個小旗還有十個。
御幸一也對照著光，捏起用黑色油性筆寫了「2」的棋，攥在手心：「回去的路怎麼說？」
「原——」
「原路返回很沒意思吧。」御幸一也笑道：「而且，剛才的故事還沒說完。」
菅原美波提著燈籠前行，心裡有些發毛。她將回去的路線交給了御幸一也，想著再忍一會兒就會結束了
御幸一也繼續說道：「這對老夫婦和住在山中的兔子關系很好……」
狸貓逃走後，老爺爺找到兔子，和兔子說了來龍去脈。「雖然我很想報仇，但是我做不到」，老爺爺這麼說著。
因此兔子決定去和狸貓分個勝負。
首先，兔子以它要賺錢作為理由，約狸貓一起上山砍柴。
在回去的路上，兔子走在狸貓的後面，拿出打火石，要點燃狸貓背著的柴。
火刑啊……菅原美波握緊了燈籠。
「哢哧哢哧，哢哧哢哧，摩擦的打火石蹦出火星，狸貓問，」御幸一也以一副無邪語氣問道，「兔子，這是什麼聲音？」
菅原美波驟然壓低呼吸聲。
御幸一也放低聲線：「兔子說，『這是哢哧哢哧山，是哢哧哢哧鳥在叫』。」
結果，燃燒的火柴燒傷了狸貓的背部。
菅原美波：「……」
之後，兔子將加了辣椒的味增湯給狸，告訴它這是對燒傷有良效的藥。狸子塗上後，昏了過去。
最後，在狸貓的傷好後，兔子以尋找食物作為理由，約狸貓一起去釣魚。
兔子准備了一艘泥做船，船非常大，貪婪的狸貓果然選擇了大船，兔子則坐上了木船。
船劃出去不久，泥做的船融化，沉往河中。
「狸向兔子求助，反而被兔子將槳扔進水裡。就這樣，狸貓淹死在了水中。兔子成功為老奶奶報仇。」御幸一也說著，拍了下手：「結束。」
菅原美波此刻已是雙手發涼，山中夜風吹過臉上，她的鼻尖溫度也在下降。四下好像忽然冷了起來，風從身後吹來，揚起薄外套的一角，忽然加大，吹得頭發亂飛。
燈籠中火燭跳躍，撲哧一聲，忽然滅了。
菅原美波一下停了腳步，身體往後靠。
幾乎同一時刻，御幸一也抓住她的手腕，說道：「別走散了。」
月亮被烏雲遮蔽，在幾乎看不見的幾秒內，御幸一也的手大多落在被袖子遮蔽的地方，手指上的薄繭隱隱蹭過菅原美波的手腕，讓她捕捉到了自己脈搏跳動的頻率。
第18章
菅原美波沒有掙開，也沒有動，並非覺得這很自然，或許是有些怕了吧。
兩個人都沒說話，等待著月光重新穿過葉間的縫隙，這短暫的一刻就會結束了。
打破漫長時間的卻並非月光，而是一聲劃破天際的笛鳴。
——是警報。
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響，頃刻間在腦袋裡打轉。菅原美波即刻判斷出是火警的頻率。
「怎麼回事？」御幸一也扣住菅原美波的手，邁出腳步：「盡快下山吧。」
然而又是一聲再清晰不過的尖叫，從深林中傳來，來自靠下的右方，穿透了耳膜。
菅原美波熟悉這個聲音，哪怕它已扭曲。
「五月……？」她喃喃著邁出腳步，卻有一股更大的力攥住了她。
菅原美波回頭看了過去，陰雲終於離開，細碎的光點讓眼睛得以視物。御幸一也直視著她的眼睛，褐色的眼眸堅定不移。
「先好好下山。」他說：「桃井身邊有青峰。」
「……你先下。」菅原美波抽出了手：「我就去看一眼。」
她的呼吸急促，說著拔腿就跑，爆發出的速度幾乎和兔子一般快。
御幸一也下意識地「嘖」了一聲，即刻跟了上去，壓低眉頭吐出幾個字句：「這個笨蛋——」
菅原美波手裡還抓著燈籠，頭也不回地往聲音來源處衝。只聽了一聲，她記住了大致的方位。
火情的警報聲令人不安，畢竟鎮子環山，建築又大多是木制，萬一燒起來不堪設想。不過也有大湖，當地人肯定也有遠勝過其他地區的撲火經驗，不用她多考慮。
但從她轉學來的第一天開始，桃井五月就對她挺好。朋友在尖叫，她怎麼能顧著自己下山！
往下的道路緩行才好，菅原美波跑起來卻不加思索，根本不害怕摔倒受傷。御幸一也跟在後面，但也分心注意腳下情況，總隔著段距離。
「美波！美波！」他大聲叫道，眼見著菅原美波置若罔聞，忽然停了。
以為她終於要停住，她腳步一轉，躥進了一旁的樹叢裡，偏離了上山前被告知的既定道路。
煩躁感在心裡掀起狂浪，御幸一也推了下歪掉的眼鏡，繼續跟了進去。
桃井五月的聲音在不斷消失，菅原美波追逐著那一光點，在只夠看清幾米開外的林間奔跑。
她穿的是木屐，鞋跟不斷沾上泥土，層層堆積，忽然一腳陷進軟土中，踉蹌著不得已停下。
「五月！」她大聲叫道：「沒事吧！」
她的聲音被風刮散，看來還有距離。風不僅吹走了她的聲音，還吹來了一陣沙沙聲，來自右方，像是什麼動物，從動靜聽來體形不小。
菅原美波不動了。
沒看到有提示牌，和泉彌生也調查得很清楚。說這座山常有人活動，不存在對人類具有攻擊性的動物，也沒有放置捕獸夾和其他陷阱。
但此刻她站在泥土間，不見人踩出的路，或許真的會有……
「美波！」御幸一也總算追了上來，抬手擦掉額頭上的汗，又取下眼鏡往身上擦了擦。
「噓！」菅原美波豎起一根手指：「有什麼在，這邊。」
「哈？你在說什麼——」
但御幸一也也聽到了，樹葉嘩啦啦的晃動聲，不同尋常。
御幸一也戴上眼鏡，和菅原美波一起躲在了一棵高大而粗壯的樹干後。
菅原美波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盯著看，滿心祈求不管是什麼都不要過來。御幸一也則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樹枝和幾塊石頭，拿著東西比沒有好。
兩人大氣都不敢出，緊盯著一段距離外。
那聲音離他們越來越近，偏偏在這時月亮又被遮蔽。自暗處流淌而出的濃影緩慢地穿過林間，來到眼前。
菅原美波移開了遮住眼睛的手。
這只眼睛已適應了黑暗，在透明度不同的層疊黑色中，她看到來者並非是動物，而是一個人。
這人走得很慢，扶著樹木與樹木間，腳步有幾分跌跌撞撞，往山下行去。像是在逃亡途中，像是隨時都要跪倒在地。沒有注意到兩人，就這麼消失在了樹林中。
又過了好一會兒，御幸一也才開口：「走了？」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但菅原美波覺得自己認識這個人。
月光重現，她忽然忘記了對桃井的擔憂，這種感覺占據了她的心神。
緩慢地轉過頭，她對御幸一也說道：「先下山吧。」
他們往山下走去，御幸一也說了她一路，菅原美波用語氣詞應答。
御幸一也和菅原美波回來得還不晚，在十一組中算中間。
山上電話沒信號，帝光老師有限，偷偷跑出旅館的還不止他們一個班。想著下山的學生不會往回走，所以只先派了老師和幾個隨性的高年級風紀委員去上山路找人。
班主任小松就在他們出發的地方，眉頭都要飛起來，一改往日柔軟，氣得和惡鬼似的，幾乎要將他們吃了。
待所有人下來後，他們被帶回旅館，集中在一間屋子裡。
紀律委員確認沒人受傷後，小松站到眾人面前。
「知不知道著火了，就是這座山！」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不過沒能按捺住火大吼：「消防員忙著滅火救人，你們呢？！什麼試膽大會，嚇死的是我和所有老師！要是出了事怎麼和你們家長說！之前和你們講了多少次注意安全都當耳邊風？！修什麼學，旅什麼行，明天就啟程回學校——！！！」
他說完後走出門，紙門被關出了折扇抽打空氣的聲音。所有人都抱膝或盤坐著，沒人說話。
紀律委員站在一邊，他們還不能走。
菅原美波右手邊坐著桃井五月，不止一人聽到她的尖叫。
桃井五月紅著臉解釋，她是先聽到了警報聲，又被青峰大輝嚇了一跳，所以才一時陷入混亂。
「沒事就好。」御幸一也伸手一比：「這家伙想著要去找你，明知道有火警警報還不下山。」
「對不起，美波——」桃井五月一下抱住了菅原美波，幾乎要伏在她肩頭哭出來了。
菅原美波任她抱著自己，有些木訥地拍了下桃井五月的手臂。
御幸一也皺起眉頭，從山上下來後總覺得不大對勁。
這時其他老師的怒吼聲從隔壁房間傳來，聽上去有些好笑，有人發出悶笑聲。
「還笑得出來？」站在一旁的草壁哲也看到這些人也交談得差不多，拿出叼在嘴裡的草：「沒注意你們也是我疏忽，其他懲罰回學校後會下達。現在解散，休息！」
所有人都起身往外走，菅原美波被桃井五月拉著，御幸一也沒有叫住她的機會。
「怎麼了？」草壁哲也敏銳地注意道：「你和她在山上遇到了什麼？」
御幸一也回頭看向他，頓了一下，回道：「只是累了吧。」
第19章
有過一次，爸爸和媽媽的爭吵，唯一的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葬禮前的半年左右，爸爸出任務前的一段時間。
那個夜晚她和朋友們一起去了海邊，回到家後，看到爸爸一個人呆在客廳裡。他從吧台後站起來，菅原美波走過去，看到地上的碎屑。
纏繞著枝蔓的瓶身，是一個空酒瓶，爸爸朋友送來的禮物。
菅原美波還記得那個朋友，因為禮物是她前幾天帶回家的。
在衝繩的街頭，戴著墨鏡的金發女性將禮盒轉交到了她手裡，讓她將禮物轉交給爸爸。
但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女性。
之前是在紐約的一家書店裡，爸爸讓她自己看書，她拿著書走過書架間，看到爸爸和女性在說話。女性離開前站在不遠處，還給了菅原美波一個飛吻。
她覺得這個女人有些奇怪，但沒有多想。
但是，自稱爸爸朋友的女性卻沒來參加爸爸的葬禮。
那個夜晚，媽媽和她睡在一起，將她摟到懷中，她好像聽見了媽媽的哭聲，又像是夢裡聽到的。
隔天一切恢復如常，沒有任何異樣，爸爸和媽媽和往常一般說話。昨晚的壓抑感消失了，她很開心。
不久爸爸出去執行任務，在港口的告別，是菅原美波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為什麼現在想到這件事，為什麼它會出現在腦海裡，像是捉住了什麼，像是漏掉了什麼，是什麼呢，那種世界似乎都顛倒了的異樣……
「菅原，菅原。」
喚聲將菅原美波從似夢回憶中拉扯，眼前是保健老師放大的臉。他用手背輕碰菅原美波的額頭，看向一旁的小松：「這種情況，還是最後再叫她吧。」
「菅原，能聽見我說話嗎？」小松問道。
燃燒著的熱度，菅原美波點了下頭：「我發燒了？」
能清晰溝通，小松大大地松了口氣，心想是不是自己昨晚吼得太過分。早上好幾個學生看到他也戰戰兢兢的，但菅原美波看上去不像是心髒這麼纖細的人。
「下午結束旅行，提前兩天回東京。」小松說道：「上午是安排好的參觀活動，你就在這裡好好休息。我要帶隊，保健老師會留下來，桃井同學也自願在旅館陪著你。」
「美波，你感覺怎麼樣？」桃井五月的聲音從另一邊身側響起：「放心吧，我也有照顧人的經驗。」
保健老師將菅原美波扶起，她接過遞來的杯子，搖頭道：「我一個人可以的，五月你和其他人一起去玩吧。」
「那怎麼行。」桃井五月斬釘截鐵道：「御幸君說你昨晚為了找我跑了好久，肯定是那個時候吹風著涼了，我怎麼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裡。」
菅原美波過意不去：「可是我還想要讓你幫我帶伴手禮欸。」
「菅原，桃井，你們想要什麼，老師去買。」小松覺得有人陪的話菅原美波不會那麼孤單，又感動於學生們的友情。
「試膽大會的事，老師其實不怪你們，誰年輕的時候都會想要冒險。老師是擔心你們受傷，所以才會發那麼大脾氣，嚇到你們了很對不起。放心呆在旅館，下午就能回家了，知道嗎？」
回家……腦袋裡又閃過一抹黑影。
菅原美波妥協了，小聲說：「我才是，給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
聽到乖巧可愛的學生這麼說，小松當即差點兒飆淚。
上一次發燒是什麼時候，菅原美波已經記不清了。
她的身體一向很好，就算大冬天往海裡跳游上好一會兒也不會有事。如今在迷迷糊糊中度過，整個上午只吃了一點兒粥和小菜。
還好旅館的調味清淡，容易入口，她也沒有惡心反應，不必去醫院。
快到中午，三人提前吃了午飯，出發去集合地坐大巴。
菅原美波靠倒在出租中，側頭看著窗外，陌生街景劃過眼前，前方廣播響起：
「昨晚七點五十，近湖的野馬山北面發生小型火災，消防人員即刻趕往現場。持續燃燒了近十分鐘後，火情被撲滅，一人重傷，目前尚未確認其身份。失火原因不明，警方正在調查中。」
「真是不吉利啊，正好是祭祀期間。」司機感嘆道，看了眼後座貼了降熱帖的女生：「你們是修學旅行？」
「是。」前座的保健老師回答。
「修學旅行中發燒，也是不——」司機在保健老師的注視中停止了感嘆，將「幸」字吞回了肚子裡。
他們到達時，其他人還沒上大巴，菅原美波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沒過多久，學生們紛紛上車，進來就看到消失了一個早晨的和桃井五月。
轉學生發燒了。比起修學旅行途中被老師罵，被罵完後還發燒更是悲慘至極。
不待桃井五月提醒，剛進來的幾人主動壓低了說話聲。
「她剛睡著。」桃井五月看了眼御幸一也。
好像我會吵她似的，御幸一也聳了下肩，走到最後一排。
菅原美波裹在大衣裡，幾條安全帶扣在大衣上以防她滾下來。
早上出發時他就發現菅原美波不在，正納悶，小松就上車說了情況。
是昨晚被嚇到了吧，當時御幸一也冒出了些過意不去的念頭。但她會只因為聽到殘忍故事發燒，或者是著涼了？
此刻，菅原美波的頭靠著窗，發絲散落，抬手按在額頭上，呼吸有些沉，落在光下的雙頰略微發紅。
御幸一也走到她前面的座位坐下。
但說實話，昨晚下山時他就覺得菅原美波不對，大約是在看到了那個人影之後。菅原美波似乎發現了什麼。
這件事可以和老師說，也可以不用說。
准備問問菅原美波到底什麼情況，御幸一也姑且保持沉默，等回東京後再看。
他趴到椅子上，拉過後座窗簾，遮蔽了落進車內的光線。
從長野到東京，去時坐新干線，回時為表懲罰降成大巴。
哪怕窗外景致更豐富，時長也近四小時。快到東京時，所有人都昏昏欲睡，連精力最充沛的學生也累得說不動話了。
在黃昏的照映下中，小松穿過走道，到了最後一排。
桃井五月坐在右手邊，靠在青峰大輝的手臂上睡著了。中間隔著長長的距離，本躺著菅原美波，她已坐起身，頭靠在玻璃窗上，看著外面。
高燒令她的神色蒼白，散發著清冷感，使二十三歲的小松都覺得有些不好打擾她，好在菅原美波注意到了他。
小松走了過去，在她身旁坐下：「怎麼樣了？」
「嗯，」菅原美波將手機揣進口袋：「好多了。」
「那就好。」小松有幾分欲言又止，但不得不說：「我剛才聯系了你媽媽，她沒有接電話。你知道是什麼情況嗎？」
菅原美波口袋裡的手攥緊了手機，一時覺得像是要將手機掰斷的力氣。
她發了短信，但菅原久幸子沒有回，電話打過去也是語音留言。
頭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她甚至聯絡了黑田兵衛，同樣無人。
噩夢似乎要成真，讓她非常不安。
「昨天晚上我們通過郵件和電話通知了家長會提前結束修學旅行。但你媽媽沒有回復，電話也打不通。你知道是——」
「……媽媽工作的時候就是這樣。」菅原美波回道，好似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無數次：「聯系不上的話就是很重要的工作。老師，不用擔心。」
「啊，原來如此，我剛才都在想要不要直接聯系警察廳了。」小松即刻接受了菅原美波的說法，松了口氣：「真不容易。那，你就和我們老師一起先回學校，等她過來接你吧。」
「不用的，老師。我媽媽會工作到很晚，我一個人回家就好。」菅原美波依舊笑著：「明天是正常上課嗎？」
她其實快繃不住了，只能依靠問題轉移話題。
「明後天你好好休息，不用來學校。老師們改完了試卷，我收到消息說你這次期中考發揮得非常好。」小松頗為自豪，轉而說道：「但你現在發著燒，家裡沒有其他人的話誰來照顧你？」
菅原美波：「……」
說她能照顧好自己小松肯定不相信，要說有親戚來家裡嗎？但她一個親戚都不認識，爸爸媽媽似乎沒有其他親人。或者聯系媽媽的朋友，但這樣的話……
從前不曾在意的事，現在卻成了心頭土地上隆起的小包，怎麼都踩不平。
一個腦袋從前座探來：「我家就在隔壁。」
小松看了過去，是御幸一也。
說起來御幸和菅原最近是一起回家，之前他還以為兩人有什麼，問了其他人說是他們家住得很近。
「嗯，」菅原美波連忙說道，「小一家就在旁邊，有什麼事我聯系他就好。」
小一？！小松有些驚訝。
御幸一也不多話，在小松看來是個大多時候用笑容來應對一切、喜歡棒球的內向孩子。
他會主動說自己家住得近，想來剛才也一直在聽他們說話。菅原會叫他昵稱著實是意想不到，說起來來昨天也是兩個人一起從山上下來，原來這麼要好？
從外形看是完全不搭的樣子，友情真是玄妙，小松感嘆，還是說——
「你們……是有親戚關系？」
菅原美波順勢接道：「嗯，他是我的遠房表親。」
御幸一也：？！
「怪不得。」小松的疑惑有了解釋。
御幸和菅原，這兩個姓氏也都和天皇系有關，是遠親也不奇怪。這下他比剛才放心多了，不過還是叮囑了幾句，回到了座位上。
菅原美波也松了口氣，往後靠倒在椅子上。
御幸一也隔著眼鏡看她，拖長的氣音帶著幾分不快：「我們才不是遠房表親，你怎麼張口就來？」
菅原美波吐了下舌頭：「就做這一天嘛。」
她彎起眼睛，撒嬌抑或是祈求，明顯哪裡不對勁。和燒傻似的了，還是說……
御幸一也坐回椅子上，壓低了帽檐。不過，還蠻可愛的。
第20章
大巴將所有學生送到了家門口，確保有大人在。小松想等菅原媽媽打電話來，一直沒接到聯絡，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就是車上最後兩個人。
「有問題隨時聯系我，」小松站在車門口，「知道了嗎？」
菅原美波點了好幾下頭。
「這家伙的身體健康得不行，明天就能好了。」御幸一也篤定。
小松失笑，看到兩人進了公寓才讓司機開走。
菅原美波沒帶鑰匙，敲管理員奶奶的門也沒人應門。路過的隔壁阿姨說管理員扭到了腰，去女兒家住了，過幾天才會回來。
好像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同一時刻。
菅原美波往樓下走，路過四樓也沒准備停。
御幸一也走在她前面，這時回頭問道：「你為什麼確定久幸子阿姨不在？說定在休息，手機關機了。」
菅原美波按著扶手，神情微動。像是他在明知故問，又像是被他點醒了什麼。
「是啊。」她哈哈笑了一聲，回到四樓。
敲了好幾下門，又按了門鈴，還是不在。她轉念去敲了隔壁的門，有人應聲。先前打過招呼，住在隔壁的是名為寺嶋的漫畫家，忙到幾乎足不出戶。
門開後，他見是菅原美波，親切問有什麼事。
「你媽媽什麼時候出的門？」寺嶋用畫筆筆尾撓了撓頭：「前天，還是大前天？我下樓扔垃圾的時候碰到你，還記得吧。」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是前天。」
「恩，就是那天扔完垃圾回來後不久，是有聽到你家的門響。」寺嶋並不很確定。
菅原美波道過謝後離開，腳步有些漂浮，雖扶著樓梯，她卻好似隨時都要松開手往前栽倒。
修學旅行開始的那天早晨，媽媽說她會在家做好晚飯，等她從修學旅行回來。
菅原美波還記得，媽媽說了一句「這幾天可能工作比較忙，沒法聯系你，不用擔心我」。
她握緊了樓梯扶手，手指摩挲過水泥，很用力。
沒法聯系到媽媽，以前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要不是她記著媽媽說過的這句話，在小松問她的時候已經要哭出來了。
「既然久幸子阿姨這樣說，你還擔心什麼？」御幸一也說道：「所以剛才就說了到我家來。晚餐絕對夠吃。」
修學旅行提前結束，御幸德還在工作。他不知道菅原美波要來，之前點好了披薩外賣，但菅原美波沒胃口。
自己兒子的廚藝他清楚，御幸德叮囑御幸一煮了面後要先嘗一口，能吃進去再端給菅原美波吃。又打電話訂了粥，還准備暫停工作出門買藥。
「我去藥店買了。」御幸一也從包裡拿出了一個袋子，一樣樣放到桌上：「降熱帖也有。」
袋子上的地址是長野的藥店，御幸德沉默了一下，知道自己還是別指出來好。
「拜托你了。」御幸德點了下頭。
自己兒子尤其好在只要不是他自己折騰就健康得很，無論別人怎麼燒，就是不會傳到他身上。
御幸一也回到房間煮面。在熱氣騰騰中，他搗鼓著鍋碗瓢盆，不亦樂乎。
菅原美波坐在椅子上，額頭上貼著降熱帖，腦袋側靠在桌上，眼睛像是看著靠牆櫃子上的照片，又像是什麼都沒看進去。
「嘗嘗，」御幸一也將碗放到桌上，「我已經吃過了，很美味。」
菅原美波一動不動。
「真沒辦法啊。」御幸一也說著走了過來。
他先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好，又將她的手放到桌上，再往她的手裡塞了雙筷子。
菅原美波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面，一言不發。
和御幸德打招呼時她也只點了下頭，敲門沒人應後她的狀況就越來越糟的樣子。
「我知道了！」御幸一也又想出了一招。
他拿了雙筷子，抱過面碗，夾起一口大力吹了吹。
吹冷後，他從飯桌對面伸長了手，將這口面遞到菅原美波面前，發出大大的一聲：
「啊——」
菅原美波總算有了反應，挪動腦袋，眼珠從面移到御幸一也臉上：「你的口水都吹到我臉上了，我自己會吃……」
「有嗎？我是怕燙到你，」御幸一也帶著些失望收回筷子，又咧開嘴，「現在的美波是木頭人嘛。」
菅原美波揚起眉頭，表明不滿，御幸一也反倒笑了。
趁菅原美波以龜速吃面，他將披薩吞下了肚子裡，進房間收拾。不過看了一圈，也沒發現什麼可以收起來的，只將扔在外面的幾件衣服塞到了看不見的地方，還換了一套床上用品和被子。
總有種久幸子阿姨今天不會回來的預感，御幸一也走出門，站在走到盡頭，看到面條的熱氣氤氳了菅原美波的臉。
到底……發生什麼了？
「房間收拾好了，你吃完後就可以去休息。」他走了過去，打破了她孤零零一人的場景，隨即壓低聲音：「美波。」
菅原美波咀嚼著入口即爛，沒牙老人都能吃的面條，抬起眼睛。
「現在你只要想著多吃點，自己健康起來。」御幸一也說：「修學旅行結束的那天久幸子阿姨會在家做好飯等你回去，你們不是這樣約定了？」
他是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但菅原美波的樣子已經夠糟得了，好歹讓她能吃掉這碗面，不至於餓昏過去。
聽到御幸一也的話，菅原美波緊握筷子，在片刻沉默後用力點了好幾下頭。
「還是說，」御幸一也問道，「我做得有這麼難吃？」
菅原美波吞下一口面，搖了幾下頭，勾了勾唇角：「很好吃。」
御幸一也其實清楚自己的廚藝，也就是能入口的程度，不過習慣性誇大。
以為菅原美波會說入口一般，或者是沒牙的人才會覺得好吃這樣的評語，卻得到了一句稱贊，完全意想不到。
「說好吃你就全都給我吃完，」御幸一也揉了下鼻子，抱起手臂，「一口都不能剩。」
菅原美波又吃了一口，點了下頭：「嗯。」
御幸一也：「……」
真的假的，他瞪大了眼睛，隔著一片雲霧望著菅原美波，又轉過臉去看向別處，隨即假裝摸臉順勢遮住了半張臉。
果然很燙，像是也要被傳染到熱度了。
這家伙生病的時候實在太過分了吧，心髒怎麼受得了！
晚上依舊聯系不上菅原久幸子，但有人打了她的手機，就在吃完飯後。
御幸一也在洗碗，菅原美波斜靠在他房間的沙發上，將手機貼到臉龐。
兩條郵件發過去，沒有回音。
她很克制了，一條是說修學旅行提前結束的，一條說她住在了御幸一也家，讓媽媽不用擔心。
但總是不安，屏幕上驟然蹦出陌生號碼，菅原美波心裡咯噔一下，坐起身來，動作劇烈，晃得她本就高熱的腦袋發昏，要按下接聽鍵，手卻在抖，差點兒沒將電話摔到地上。
菅原美波將電話放到耳旁。
那頭靜默無聲，卻也沒人說話，菅原美波忍不住輕聲喚道：「媽媽？」
一陣信號糟糕的沙沙聲後，傳來菅原久幸子的聲音：「美波？」
菅原美波張開嘴呼吸，讓從昨晚起就積在身體裡快要爆發的擔憂在這時被悉數釋放，順著她滾落的眼淚掉了出來。
「……你在哪裡？」她的身體不自覺地縮成了一團：「聯系不上你……」
「抱歉。」通過小小方盒和點播傳來的聲音陌生到不真實：「工作的時候手機掉了，臨時辦了號碼。我聯系了你的班主任小松，他說修學旅行結束了，你在小一家？」
菅原美波搖搖頭，沒想過媽媽是否能看到：「管理員奶奶住院了，我拿不到鑰匙。」
「是麼，聽說你發燒了？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
門敲了兩下，御幸一也說著「我進來了」，端著水走進門，看到菅原美波在打電話。
她本就燒紅了臉頰，現在鼻子和眼睛全紅得不像話，像是只兔子。
他做了個手勢，無聲地問是不是久幸子阿姨。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抬手緊緊按著額頭，像是下意識想讓自己冷靜些：「不嚴重，睡一覺就好了。媽媽，你什麼時候回來？」
「本來是說你修學旅行回來我正好能結束工作回去，也就沒和你說。」電話那頭的菅原久幸子是笑著的，卻很疲憊：「抱歉，美波。」
第一聲道歉說完，菅原美波的心已浸入海底，菅原久幸子又說：「媽媽有必須要做的事，所以會晚些回東京，抱歉。」
菅原美波勉強發出鼻音，拿離電話，手一伸，將電話遞了出去。
御幸一也指了指電話，又指了指自己，看菅原美波已伏在膝蓋上，泣不成聲，他就將電話接了過來。
「久幸子阿姨，」御幸一也笑道，「早些回來，不然美波又會哭的。」
聽到合上手機蓋的聲音，菅原美波終於忍不住松開身體，肩膀隨她的哭泣上下起伏。
「話說，已經哭了……」御幸一也摸了摸頭發，無意識弄亂了發絲，走到她旁邊蹲下。
她就像是困在一張網中，他似乎沒法直接開口，因為那樣做的話似乎會戳穿什麼，具體是什麼他也說不清。可是，他好像不得不這樣做。
「哭什麼？」御幸一也問道：「一天沒聯系而已，難不成真是想媽媽」
「……不……是……」從菅原美波顫抖著哭聲中漏出不成句子的字，發出好似高燒般的囈語：「我……看到……她……了……」
她哭到像是要斷氣，御幸一也走到床頭，拿出紙巾遞了出去：「她？久幸子阿姨？什麼意思？」
菅原美波草草擦掉眼淚，將幾張紙擰成一團攥在手心。她抱著手臂，好像是要保護自己，抬頭看向御幸一也。
她深深地呼吸著，盯著御幸一也的眼睛：「昨天……山上……跑下山的人……是我的媽媽……是她……」
御幸一也：「……哈？」
當時周遭忽然陷入黑暗，他的眼睛一時沒適應，沒有看清。
所以菅原美波從昨天開始就不對勁，是因為她覺得那個人是久幸子阿姨？
怎麼想都不可能，但是——
他看著菅原美波，想要說些什麼。
片刻沉默，他又見她好似恍然大悟般清醒過來，抬手遮住臉，發出噗嗤一聲笑：「……我在說什麼？」
怎麼會是媽媽呢，大半夜出現在山上，逃亡似下了山，怎麼可能是媽媽？
菅原美波搖了搖頭，深呼吸了一口氣：「沒什麼，忘了吧。」
她一定是燒糊塗了，是的，就是如此。
第21章
御幸一也沒有說話，菅原美波並不確定，他聽得也糊塗。或許發燒會讓人出現一些反常的行為，他也就將這件事放在了腦後。
菅原美波就在他家住下了。
小松特意打來電話，是御幸德接的。
在爸爸於不知情的狀況下戳穿編造的親戚關系前，御幸一也接過聽筒，成功過關。
菅原美波睡他房間，御幸德讓御幸一睡他的床。
那床其實夠大，但父子倆從來沒有睡一起的習慣，哪怕小時候御幸一也睡的也是嬰兒床。
最後御幸一也將房間裡的沙發搬到外面，原本就不大的客廳更顯擁擠。
在樓下練習棒球時總有些心不在焉，回到房間下意識推開門，又停住敲了兩下才進去。
在微弱床頭燈的照耀下，菅原美波蓋著被子，雙眼緊閉。她吃了藥後睡下，副作用是嗜睡。
御幸一也坐到桌旁，拿出清理手套的工具。
保養手套是他的每日功課。這不是捕手手套，爸爸買錯了，但他會用它交換其他人的捕手手套用。
手套每日都要擦拭，撫去泥土和灰塵，而且嚴禁沾水。一般是用刷子和布處理後，放在陰涼處風干，還要定期給磨損較多的部位塗油，防止干裂。
他平常練習時也會偶爾會用這個手套，身體的成長，估計沒多久就要換更大的尺寸了。
不過，其實是他覺得自己應該會長高些。
房門沒關，御幸德走到門口看了一眼。
從最初後不久就只有自己一個人，這麼多年也不知怎麼走了過來，御幸德也在不斷在名為「父親」的道路上摸索。
雖說還是小孩子，畢竟已經升上中學，自己兒子心裡的所思所想，他作為父親的還是隱隱能看出來。旁敲側擊提醒他注意一下，總是沒錯的，也是責任所在。
御幸德彎起手指，輕敲了下門框。
「我知道了。」御幸一也回過頭去，舉起刷子：「馬上就出去。」
不用自己開口，兒子就懂了。御幸德點了下頭，感覺……自己好像做了多余的事？
房間裡御幸一也已養護好了手套，動作比往常慢，聲音比以往輕。在柔光中，他收拾好工具，將它們擺放進盒子裡。
一個側目的間隙，他看到菅原美波的眼睛是睜開的，頓時嚇了一跳。
「你什麼時候醒了，不會是被我吵醒的吧？」御幸一也問道。
菅原美波卻沒回答，在他走近前又閉上眼睛，像是將這一切當成了夢，明早醒來也不會存在於記憶中。
隔天，御幸一也早晨去上學時，菅原美波還在休息。
下午回家後，菅原美波盤腿坐在他床上，身旁放了一堆書，都是從他書櫃裡拿出來的。
在一身寬松的睡袍外裹了件厚衣服，菅原美波頭也沒抬：「你回來啦。」
她看上去好了不少，臉色雖還蒼白，精氣神也沒完全恢復，但乍看燒已退了。
「才一個晚上，你還真就完全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了。」御幸一也扔下書包，出去洗了手回來，還不忘端進來點心。
「在看什麼？」他坐到床邊，湊了過去。
菅原美波抬手將書脊對向他，是御幸一也在圖書館借的洛夫克拉夫特。
「聽哢哧哢哧山會害怕，看這個就不怕？」
「是白天啊。」菅原美波沒否認她那天確實在害怕的事實，轉念一想，她放下書看向御幸一也：「你知道我怕還故意說那種故事嚇我！」
但收到了媽媽的消息，她也算是安心。那夜山上的一切宛若夢魘，隨著健康復歸，陰霾遠離。
「哢哧哢哧山是國民故事，我是覺得沒聽過的你必須知道才行。」御幸一也大言不慚，給自己找理由：「嚇到了你，抱歉啊。」
一句道歉，菅原美波就覺得自己要原諒他了，但總是還有些不甘心。接著她發現：「你在吃的是小松買給我的伴手禮吧？」
「是嗎？」御幸一也看了看手裡的柿干，走到書包旁邊，拿出一個文件夾：「小松讓我帶給你的，交換。」
文件夾裡是她的試卷，這根本不是交換……
菅原美波拿過試卷，御幸一也站在床旁：「每科都是九十五分以上，全校第二。美波，你難不成是衝繩當地的考試精，化成人形跑到東京來制霸帝光？」
對於御幸一也的奇思妙想，菅原美波只覺不知所雲。
「誰是考試精啊？」她放下試卷，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御幸一也從盤子裡拿過一塊干柿，放到她手裡：「不甜，味道剛好。」
菅原美波將柿干放進嘴裡，又伸出手：「不是柿干，而且我喜歡更甜的。」
「不是柿干？」御幸一也又想了想，猶豫片刻後將自己的手放了上來。
菅原美波：？
在無人說話的片刻，兩人望著彼此。
「我看見了，」御幸一也面不改色地說道，「有天早晨你跟著走在牆上的貓，想讓它把爪子放到自己手裡，但是成功地失敗了。」
菅原美波的臉逐漸染上熱度：「你看到我了就和我打招呼啊，躲在旁邊看算什麼？而且你又不是貓，我想看的是你的試卷！」
衝繩家附近都是貓，在東京街頭卻不多見，所以她才會跟上去啦！沒有人不喜歡貓貓，沒有人！
有種御幸一也在耍她的感覺，菅原美波反手就要拍他的手背。御幸一也飛快地收回手，躲了過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的試卷。你還沒完全好，別這麼激動，又要發燒了。」他說著在書包裡翻找，和抓稻草似的拿出了一把：「找到了，看吧。」
半個月的考前突擊，幫御幸一也補習的時候她也跟著進度全復習了一遍。考卷發下來，有一半以上的題目她都壓中了，御幸一也不可能再和上次一樣及格飄過。
菅原美波拿過試卷，一張張看過去，大多是七八十分，達到了她的預期。
「啊，數學和古文都上了九十！」她舉起試卷，看向御幸一也：「看吧，認真學完全能做到的嘛！」
雖說成績對他來說是無足輕重的事，看到菅原美波看自己試卷竟然比看到她自己接近滿分的試卷還開心，御幸一也也不禁稍稍感染了這份心情。
她精神也挺好，看來確實不用擔心。
「嘛，」御幸一也笑道，「下周周末還有和城南青少棒的比賽，總算可以好好制定策略了！」
菅原美波：「……」
搞了半天，還是棒球為先。
「說起來，」御幸一也又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盒子，「桃井說她社團很忙沒法來看望，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謝謝。」菅原美波接過禮物包裝。
「今天晚上還是吃面吧。」御幸一也說：「沒胃口的話還是昨天那種？」
菅原美波邊拆包裝邊說道：「吃點別的吧，不想吃面了。」
話中有話的樣子，御幸一也抱臂：「你昨天說我做的面好吃是騙人的？」
菅原美波的手停住了，歪了下腦袋，眼神飄忽：「我有這樣說過嗎？」在御幸的注視下，她又笑道：「我昨天是覺得挺好吃的。」
就是今天想換個胃口，糊狀的面只有在健康失調的時候才能吞下去，當沒牙的老奶奶也不容易。
「喜新厭舊的女人。」
菅原美波不服氣了：「那，你也是喜新厭舊的男人。」
「哈？」
御幸一也滿臉「和我有什麼關系」的樣子，菅原美波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盒子，打開蓋子：「全都是不同的人。」
盒子裡是一張張海報，每張都平展放好，一共幾十張，全是世界各地的棒球選手。
這是御幸一也放在床下的，前幾天打掃衛生的時候拿出來過，估計沒塞回去。
「才不是喜新厭舊，」御幸一也坦然道：「是我全都喜歡。」
菅原美波沉默了一瞬，做思考者狀：「……」
御幸一也：「想說什麼？」
菅原美波：「…..」
桃井五月說青峰大輝家貼了模特寫真，他平常還會買寫真集放在床下面，去他家玩的時候被桃井五月發現過，內容有些不可描述。
所以健康的中學生會貼美女寫真在床頭，菅原美波看到這盒子時，還抱著一絲發現秘密的期待打開，結果第一張海報是棒球選手，第二張也是棒球選手，第三章還是棒球選手……
少數幾位女性是全員合照裡和吉祥物站在一起的棒球隊女郎，房間裡根本沒有大多中學生會都有的女性露骨寫真，這常見嗎……？
「就是，」她思考著要怎麼說，「有喜歡的人和事挺好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御幸一也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
「不是！」在菅原美波的注視中，他叫道：「我現在只想考慮棒球的事，對其他的沒興趣，你別誤會了！」
「是麼？」菅原美波拿起書擋住了臉，點了幾下頭。
「你完全不信吧？」御幸一也憤憤道。
菅原美波晃動著身體：「這個嘛……」
御幸一也拖長了聲音：「難不成要我說我喜歡你，你才相信？」
滴答滴答，掛在牆上的時鐘行走著。窗外黃昏中，烏鴉發出鳴叫聲，但兩人間好似只有停滯了的時間。
片刻寂靜。
「我相信啊，」菅原美波從書後抬起頭，露出笑容，「因為小一是棒球笨蛋嘛。」
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剛說了什麼。
「……知道了就好！」御幸一也站起了身，說著要去訂晚餐後走出了房間。
他緊握電話，對照著外賣單上的號碼按下數字，心不在焉，按錯了兩次號碼。
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情況？
而在一段距離外的房間裡，菅原美波將腦袋擱在膝蓋上，一手拿著書擋住腦袋，另一只手握成拳按在胸口。
心髒有力地跳動著，好似將整個黃昏的光輝都包裹在其中，成了背景。
他是不是說了喜歡自己，這是怎麼回事……！
第22章
菅原久幸子回來是兩天後，她來御幸家接菅原美波，和正忙著的御幸德說了幾句道謝的話後，等在工廠外，就看到女兒和御幸家的兒子回來。
兩個高矮不一的孩子走在夕陽道上，像在討論什麼事，腳步歡快。
少年先發現了她，晃了下手裡的球棒。隨即少女轉頭看來，在見到菅原久幸子時邁開腳步。
小小的身影朝她跑來，直接撲到了她的懷裡。
「媽媽！」
菅原久幸子的身體猛然顫動，不僅是因為女兒帶給她的重量，更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無法回頭。
她不是早就應該知道了？身旁的人已經不在，她做好了准備，才沿著這條路走了下去，可是卻沒想到會如此困難。近來她做出的決定，又是多麼殘忍。
或許連帶著這孩子一起，也被那黑黢黢的槍口瞄准了。
「媽媽，你沒受傷嗎？」菅原美波淚眼汪汪地抬起頭：「我好想你啊。」
「媽媽怎麼會受傷呢，我也很想你。」菅原久幸子將她摟在懷裡，拍了拍她的背：「讓媽媽看看你。」她將女兒拉離自己，上下左右打量了她一番：「都瘦了啊，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她安撫了女兒幾句，和緩步走來的御幸一也打招呼，感謝他這幾天對菅原美波的照顧。
「不算什麼，美波幫我補習了考試。」
御幸一也很是坦誠，菅原美波都驚了一下，想著這家伙也會說人話。
「美波考了全校第二，阿姨你知道嗎？」御幸一也又問。
「是麼，真厲害啊。」菅原久幸子捏了下菅原美波的臉：「想要什麼？」
「她只想要久幸子阿姨陪在她身邊吧？」御幸一也接道。
菅原美波回頭瞪了他一眼。
剛才還用端正禮儀對待長輩，這會兒提到她又開起玩笑。
「媽媽，我去收拾下東西。」菅原美波說道：「等我哦！」
她大步走進御幸家，邊走邊回頭，和菅原久幸子揮手。
「久幸子阿姨又不會跑掉。」御幸一也吐槽，也回頭看了一眼。
其實大人都知道，他能看出來菅原久幸子工作忙，所以對菅原美波抱有愧疚，但這是沒法改變的事。
父母的付出只能用真心報答，只有作為小孩的他們接受現實，沒有其他辦法。
修學旅行時的包加上一袋已經被她和御幸吃掉了大半的伴手禮，除此之外也沒什麼東西放在這裡了。
不待她走出房間，御幸一也就往床上一倒，滾了兩下後伸了個懶腰：「終於能睡自己的床了——」
「真是不好意思了。」菅原美波看著他：「謝謝你和德叔讓我住下。」
「哦。」御幸一也坐起身來，盯著她看：「干嘛一臉要告別的樣子。就算這兩天周末，周一就會見。而且在你家陽台上能看到我家吧。」
菅原美波：「你知道啊？」
也就是說他故意換了個能從她家看到的位置，還有之前說的喜歡她的話，到底是……
「久幸子阿姨在等你。」御幸一也拿過放在床頭的書。
菅原美波也就沒再說什麼，去找媽媽了。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御幸一也翻過，嘩啦啦的書頁從右到左落在手裡，一切忽然變得好安靜，甚至有些不適應了。
他倒回床上，側躺著，臉靠在枕頭上。不是他的氣味，但是很好聞的味道，睡在這張床上也是好幾天前的事了——
「我在做什麼啊……！」差點兒睡著，御幸一也猛地睜開眼睛，坐起身來，拿過靠在一旁的球棒：「練習，練習！」
生活仿佛回到正軌，菅原久幸子的工作比以前少了，作息恢復，甚至還有幾次給菅原美波做了午餐帶去。
吹奏樂團又開始了活動，為八月份的比賽做准備，周末的時候也要練習。
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不再一起回家，在班上會說幾句話，明明住得這麼近卻一次都沒碰見過，總覺得距離在逐漸變遠。
直到某天菅原久幸子說，御幸德好像在擔心御幸一也的期末考試。
於是這周周末結束吹奏樂團的練習後，菅原美波跑去了少棒的球場。
前幾天在班上聽說這周的比賽對手裡有前職棒選手的兒子，御幸一也躍躍欲試想要打敗對方，不知道情況如何了。
又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黃昏，菅原美波的腳步卻很是雀躍。
他換了地方練習揮棒，在陽台上看不到，學校外少有見面時間。
說是因為擔心他的期末考試成績，但本來在他家等他回去就好，自己跑過來總覺得又不是那麼回事兒。
來到附近坡道上，球場裡還有人。
穿著2號球服的人坐在休息棚下，還有……菅原美波睜大了眼睛，看到一位年輕女性站在棚旁。
沒見過的短發女性，不是中學生的年紀，球隊的新任經理？教練？
兩人聊得很開心的樣子，笑聲都傳到了她這裡。
美妙的心情頓時好似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本以為來的時間晚了些，會在路上碰到御幸一也，結果他留在這裡和女生聊天！
哇，說什麼只喜歡棒球沒想那麼多，根本就是說謊！
菅原美波轉身要往回走，又停住了。
她為什麼會覺得有些不爽？沒有必要，她只是來說期末考試的事而已，僅此而已！
*
高島禮大學畢業，即將成為青道高中棒球社副部長。
這次本是來看前職棒選手的兒子、在如今少棒選手中也是前途無量的中學二年級的捕手瀧川·克裡斯·優，卻遇到了另一個有意思的捕手，於是謊稱是來挖他的。
結果，對方才讀中學一年級。
在差點兒被拆穿後，高島禮想用「青道會提前來打招呼」蒙混，但對方依舊不信的樣子。
想著這次先離開，她聽到了一聲。「小一！」
聲音清亮動聽，高島禮扭頭看去，見一個少女站在後方不遠處的球場護欄那邊，正望著球場這邊。
御幸一也側過頭去：「你怎麼在這裡？」
剛才還一臉臭屁的男生聲音忽然柔和了起來，雖然手還搭在椅背上，卻坐直了身體。
高島禮抬手捏住下巴，露出一抹「姨母般慈祥的」笑容。
剛剛大學畢業，在中學生的眼中看來年齡或許很大了，但高島禮還是正值風華的年輕女性！
中學生吃過的飯她都吃過，中學生走過的路她也都走過。
雖然自己曾沉迷棒球看不見周圍，但如今以成年人的視角看中學生，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剛想問來的是不是女朋友，護欄撞擊矮叢，發出了沙啦沙啦的摩擦聲。
少女扣住了護欄，下一瞬便越過欄旁矮叢，一腳踩上鐵絲圍孔，利用核心力量蹬地而起，三兩下爬到了護欄頂上，隨即翻了過來。
第23章
兩個成年人高度的護欄，少女爬了一半隨即松開手，直接跳了下來。菅原美波穩穩地落地，拍了下手，抬頭看來。
「這家伙……」御幸一也蹙起眉頭。
高島禮也睜大眼睛，抬手捂住了嘴巴。
好酷，現在的中學女生運動細胞這麼強的嗎！絕對是運動社團的吧！
沒有了護欄遮擋，清晰不少。少女看上去一米六多，比她也就矮了不到十公分，高了御幸一也一個頭的樣子。
「是……」高島禮一時不確定了，「御幸君的姐姐？」
「哈？才不是！」御幸一也不止是第幾次否認，擺了下手：「姐姐，你真的適合挖角嗎？」
身份又被質疑了！
高島禮立刻接道：「我只是，覺得你會喜歡更安靜的類型！」
御幸一也保持了沉默，在以為他不會回答時開口：「……這麼明顯？」
不說是女朋友，又否認是姐姐，除了喜歡還有什麼？中學生的暗戀好可愛。
「在我看來是。」高島禮掩蓋不住嘴角的笑容：「但不好好說出來的話，對方是不會知道的哦。」
「……這樣就好。」御幸一也站起身，拿起球棒靠在肩上。
高島禮：「……」
感覺男生的心思意外沉重？
她見御幸一也朝女生走去，回頭朝她一笑：「姐姐，byebye！」
他帽子下的笑容比剛才所有時候都燦爛，似乎他和自己已是認識了好久的熟人了。
高島禮：「……」
難不成這是個意外腹黑的家伙？
「很危險欸，拜托你以後走門。」御幸一也走到菅原美波旁邊，仰頭看了眼護網：「正常人會從這裡跳下來？」
「我很正常。」菅原美波看著御幸一也。
剛才還和陌生姐姐笑著告別，對著她就面無表情。
「有急事？比賽已經結束了。」
「贏了？」
「輸了。」御幸一也看了眼還沒擦掉的計分板：」一分都沒得，七局提前結束比賽，輸得很徹底。」
「輸了你還這麼開心的樣子。」菅原美波將手揣在口袋裡，朝高島禮點了下頭，和御幸一也往外走，讓自己不要去在意。
「有誰輸了比賽會開心？但是這樣才有意思。」御幸一也壓低帽檐，又問道：「你過來是要干嘛？」
兩人出了球場門，往坡道上走去。夏初茂密的草地隨風搖曳，在些許悶熱中還殘留著春日的最後一絲軟意。
「社團結束了，順路過來看看。」
從帝光出來後直走就能到達球場，御幸一也笑了：「是麼？期末考試快到了，還以為你要來給我補習。」
菅原美波：「……」
御幸一也頓了一下，回身往後看：「真的是補習……！」
在菅原美波的默認中，他發出一聲長嘆：「希望你沒事的時候會想到我，真是失望。」
「需要我想？」菅原美波反問：「反正你很忙。」
「為什麼我很忙？」御幸一也放慢腳步。
「不是聊得很開心？」意識到時已經脫口而出，菅原美波一腳踹飛了路邊的石子：「和不認識的姐姐。」
石子嗖一聲飛進草叢裡，像是在平靜的湖面上濺起了波紋。
御幸一也抬頭看著身旁的人，帽檐下眼鏡後的眼睛睜大了些，帶上了有幾分笑意。
「心情不好？」他問。
竟然不回答她的問題，絕對有問題！
心在暖光中揪成一團，菅原美波口袋裡的兩只手仿佛要穿過衣服，拳頭與拳頭碰在一起。
冷靜，美波！
「沒有好起來的理由。」她深吸了口氣：「不過隨便啦，反正生活就是這樣。貓一天，狗一天的。」
「這是什麼說法？」御幸一也笑了出來，哈哈大笑：「你到底多喜歡動物？小學的時候絕對天天去學校照顧兔子，還因為兔子死掉嚎啕大哭過吧。」
說中了，就像親眼看到了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偏偏是他，這個棒球笨蛋，不可理喻！
菅原美波加速往前衝：「不和你說話了！期末也不要找我補習！」
「本來就沒找你啊，」雖然這麼說著，御幸一也還是追了上去，「但既然你拜托我了，那就陪你一下吧。」
「沒有拜托！」
兩人在路上開始了許久未有的競走，像是剛認識時的黃昏，吵鬧聲到處亂飛，被同一位騎自行車車來的崗亭巡邏叫住：
「怎麼又是你們兩個！」
在叮囑中兩個人慢下腳步，邊走邊回頭，看到治安人員還在盯著這邊，只好吐了吐舌頭，乖乖地往前走。
風吹得身上一股涼意，是屬於夏天的涼爽。
菅原美波總算能說出口：「你喜歡那種類型啊。」
御幸一也：？
菅原美波歪了下腦袋，自己竟然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不是嗎？穿超短裙和長靴的大姐姐，就和海報上的棒球女郎一樣。」
「才不是。」御幸一也服了：「她是青道高中的棒球社副社長，今天看了江戶川和龜丸的比賽，來挖角的。」
估計是先看中了龜丸的捕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找上了他。不過不是第一人選有些遜，猜測就不必說了。
「青道高中？棒球很強嗎？」
「西東京的名校，去年也進入了甲子園。聽說吹奏部也很強。」
「沒聽過。」菅原美波說著，邁出的腳步鞋尖翹起，好似她上揚的心情：「不過來挖角的意思就是你很厲害吧？好厲害啊，小一！」
菅原美波說著跳了起來，雙手還放在身前，表明了激動的心情。
「也不用這麼誇張吧？美波，你的心情真是比變化球的起伏還大。」
「不過你剛才就應該直說啊，」菅原美波插起腰，「我還誤會你喜歡她，下次見到得和她道歉才行。」
「為什麼要道歉？她完全不知道。就算要，也應該是對被你誤會的我好嗎？」御幸一也說著搖了搖頭，壓低帽檐：「……也只有你看不出來。」
「看什麼？」菅原美波看了過來：「我的視力比你的好。」
看她掩飾不住笑容的高興模樣，御幸一也壓低了帽檐：「……嘛，算了。」
第24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從春到夏，期末考試結束後，到了林間學校的時間。
考慮到之前修學旅行的狀況，帝光這次采取更為嚴苛管理，全程由風紀委員長隨行。
風紀委員長是三年級生，日常披著件套了袖章的外套，一對浮萍拐別在身上，大家小聲議論他是不是會使用暴力。
進入六月，夏乏逐漸襲擊了菅原美波，結束期末考試後的那天，也是出發去林間學校的時間。東京剛好正式開始升溫，菅原美波做夢夢見自己跳進了煮沸的鍋裡。
林間學校在「海還是山」中選擇了後者，菅原美波拿著從隔壁漫畫家寺嶋借來的小電扇對著脖子狂吹，但在走到學校的途中還是開始融化。
到了學校，她見大部分女生都是全副武裝，長袖墨鏡太陽傘一樣不落，而每年在衝繩海灘上狂奔、連防曬霜都沒塗過的菅原美波一身短袖褲衩涼拖鞋，和一旁一身粉色的桃井五月形成了鮮明，站在男生堆裡也毫不不突兀。
「噗，」御幸一也毫不留情地給了她一聲笑，「不愧是衝繩的ナチブサァ。」
在菅原美波一把抓住他前，御幸一也就跑上了大巴車。
還好大巴裡有空調，救活了菅原美波的命。
他們的目的地是山梨縣近富士山地區，下車前本還有幾分歷經煩悶驕陽的心驚膽顫，午前陽光照在身上卻意外舒適。
要不是御幸一也來了一句：「看，那就是哢哧哢哧山。」修學旅行時的冷意一下躥上身體，御幸一也笑道：「很涼爽吧。」
在到達賓館前，菅原美波都循環默念：拒絕暴力。
先前修學旅行時的祭奠並非運氣好撞上，而是學校有意安排，這次也趕上了富士山的開山祭。
平日裡只能去往半山腰，從開山祭這一日開始到接下來的兩個多月，眾人被允許前往富士山山頂，此為開山之意。
祭奠就是花火大會，帝光以其雄厚財力包下了位於屋子裡的絕佳位置，但人數有限，每個班各有幾名學生能上樓，其余人就在草地上看。
這場抽簽大會也就成了一場運氣之戰。
旅館為常年的合作對像，帝光學生們准備了配套的浴衣和小包。說是林間學校，根本是在度假。
小學比較混亂，也少有這般正式活動，菅原美波也有些激動。
簽筒由旅館制作，嚴防作弊，學生們換上浴衣，男女分別在兩個房間，一個個按照學校抽簽。
菅原美波是最後一個，但在倒數第二個人抽完前，她就知道自己會拿到樓上的坐席。
「真好啊。」和泉彌生蠢蠢欲動：「交換嗎？」
菅原美波拿著簽，慢慢晃過她的眼前，在和泉彌生伸手來拿的時候突然將它收了回來。
到口的鴨子眼巴巴沒了，和泉彌生憤憤道：「美波，你和御幸君學壞了。」
菅原美波不知道為什麼御幸的名字會出現在這裡：「我才沒——」
「就！是！有！連『哈』這種語氣詞都出來了！」和泉彌生斬釘截鐵，飆出一大段話：「你知不知道你剛轉學來的那天，大家私下裡都叫你衝繩來的fairy girl呢。真不知道你和御幸君怎麼會玩在一起，他看上去挺內向的，總覺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在她滔滔不絕時，一旁桃井五月看著電話，神情微妙。
和泉彌生也發現了，不再鬧菅原美波，轉而看向桃井。
「怎麼了？」和泉彌生問
桃井五月放下電話，有些失落地笑道：「阿大抽到了樓上。」
但是她沒抽到。
菅原美波即刻將自己的簽放到桃井五月手裡，轉而抽出桃井手裡的簽。
「我呢？」和泉彌生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你又沒有青梅竹馬。」菅原美波朝桃井笑道：「我能看到煙花就行。」
桃井一下抱住了她，和泉哼了一聲，悶悶道：「明明是我先！」
煙花大會八點開始，他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逛祭祀攤。
每個班四人為一組，由一個紀律委員帶著，以防出現和修學旅行時一樣的偷跑事件。
菅原美波這組有和泉彌生、桃井五月和青峰大輝，負責他們的紀律委員是草壁哲也。
在旅館外集合時，和泉彌生非拉著菅原美波不放手，還回頭朝後方做了個鬼臉。
菅原美波覺得莫名，轉頭看去
御幸一也穿著一身藍白條紋的浴衣，對上她的視線。
少女穿著一身紅色浴衣，明亮的黃色半幅帶固定腰身，勾勒出還沒長成的纖細線條。浴衣上是充滿了現代感的彩色波點圖案，隨著身姿跳躍，極為明快。
他想說些什麼，但沒有開口。
倒是和泉彌生問道：「御幸同學，你抽到了哪裡的位置？」
「位置？草地上的。」
「那太可惜了~」和泉彌生抬手掩在嘴旁：「美波可是抽到了樓上的位置哦。」
菅原美波轉向和泉彌生，她已經和桃井五月交換了啊。
今晚和泉有些怪怪的。
那邊風紀委員在召集小組成員，為防和泉說出更多奇奇怪怪的話，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打了個招呼，立馬拖著和泉彌生快步飛走。
兩個少女旋風般跑走，身後幾個男生紛紛靠近了御幸一也：「御幸，你這家伙，什麼時候……！」
御幸一也：？
祭典攤和他處設置差不多，一條寬闊長街五光十色，兩旁都是各種商販，以吃食和玩樂為主，增添了幾分當地特色，比如富士山狀的糖和抱枕一類。
小組成員要在風紀委員能看到的範圍內活動，所以不能走太遠。
桃井五月和青峰大輝在玩勾水球，和泉彌生走到旁邊的攤子：「我想玩撈金魚。」
菅原美波：「在回東京前金魚就會死掉。」
桃井五月和青峰大輝買了蘋果糖吃，青峰大輝請客，菅原美波也走到攤前。
和泉彌生伸出手，眼睜睜看著菅原美波將糖放到自己嘴邊：「你前幾天不是說要減肥？」
射擊攤上方擺著一個藍色的胖鳥玩偶，桃井五月一看到就走不動了：「好可愛——！」
「好醜。」青峰大輝這麼說著，卻遞給老板費用，接過了一把玩具槍。
第25章
和泉彌生和菅原美波站在後面，和泉彌生邊吃著棉花糖，邊指著另一個戴著墨鏡的白熊玩偶：「好可愛啊！」
菅原美波一口咬掉富士山狀冰棍的山頂：「……你從剛才就在做什麼？」
和泉彌生耷拉下狗狗眼：「我也想要男朋友！」
桃井五月回過頭來，紅著臉說：「阿大又不是我的男朋友，而且我有喜歡的人了……」
「桃井同學，青峰同學。」藍發的少年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晚上好。」
桃井五月一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慌亂地躲到菅原美波身後。
這樣的場景少見，和泉彌生和菅原美波一看就明白了：這就是桃井五月喜歡的人。
但被喜歡的本人似乎沒察覺的樣子？
原來是他。菅原美波也見過黑子哲也幾次，是個很奇妙的人。明明看上去和運動系毫不沾邊，卻很是被看重。
不過御幸一也同樣，不到一米六的個子，也不像是擅長棒球的人，但他似乎打得比很多人都好。
菅原美波想著拉了拉桃井五月的袖子，讓她出來打招呼。
桃井五月搖了搖頭，在她身後小聲說：「不行，他穿浴衣的樣子太好看，我完全沒法和他正常對話啦。」
那邊青峰大輝倒是和黑子哲也打了招呼，將第三發的槍口對准了藍鳥身上的氣球，扣下扳機。沒中。
「切。」青峰大輝擰起眉頭，給了老板第二輪的錢。
不像是真的想要玩偶，只是想獲得勝利。
「真好啊。」和泉彌生看著站在一旁的黑子哲也，轉向不懈的青峰大輝，把玩了幾下桃井五月的頭發。
菅原美波看著展品區：「你真的這麼想要？」
和泉彌生：「是啊，喜歡的人，青梅竹馬。美波，真是羨慕你啊。」
菅原美波：「我是說玩偶。」
而且羨慕她做什麼……
和泉彌生叫道：「當然！你不知道嗎，那是Noraneko GANG，超級流行！」*
明明外表是白熊，怎麼叫做野貓？還是□□？菅原美波完全沒明白，但和泉彌生想要就是了。
「那，做個交易？你出一次的費用，我說不定能把它打下來。」
「真的？！」和泉彌生有幾分不可置信，頓了頓：「但這算什麼交易？你要我做什麼？」
菅原美波：「另外還打下來什麼的話歸我。」
青峰大輝的耳朵豎了起來。
他還剩一顆子彈，接近兩輪無收獲後，藍鳥身上的氣球和桃井五月與黑子哲也的關系一樣穩如泰山。
菅原美波卻說三發能打掉不止一個。
青峰用審視而懷疑的視線看著菅原美波：「菅原，你好大的口氣啊。」
「試試而已。」菅原美波十分謙虛。
和泉彌生興高采烈付了錢，菅原美波坐到小凳子上，抓住玩具槍，從老板手裡接過子彈。
她查看了一下槍，接著將一一裝填。
這中學生那個看上去有駕有勢，老板卻不很著急。
他的槍調整過，看這個運動細胞還不錯的男生都打不中，女生更別說了。
瞄准鏡對上白熊，菅原美波扣下扳機。
——第一發，子彈擦過氣球下方，熊身都晃了一下，但沒擊中氣球。
「可惜！」和泉彌生緊張道。
菅原美波沒有絲毫移動，兩秒後射出第二發。
——「噗」的一悶聲，氣球開了花。
和泉彌生和桃井五月跳了起來，拍了下手：「好厲害！」
青峰也有些呆，嘴上說道：「運氣好吧？」
菅原美波沒有應聲，接著將瞄准鏡對上她想要的：一個穿著棒球服的凱蒂貓掛件。
氣球比商品要大，那就不是瞄准氣球膨得最大的地方，而是它和物件的重疊處，扣下扳機——
掛墜連帶著破碎的氣球一起倒下了。
不遠處，草壁哲也吹了聲口哨，這邊女生們和發出尖叫，引來圍觀。
老板也無話可說，走過去拿過掛件和玩偶，遞給和泉彌生。
「謝謝！」和泉彌生回身將掛件和玩偶塞到菅原美波面前：「美波，都給你。」
「但是……」
「我已經得到想要的了。」在眾人羨眼的目光中，和泉彌生感到無比滿足。
「菅原，你玩過？」青峰大輝看了過來。
雖然很不情願，但不得不甘拜下風。
菅原美波一手掛件，一手玩偶，笑著脫口而出：「在衝繩的時候，我爸爸教我的。」
話說出口，她的笑容又即刻消失，似乎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也有些意外。
哪怕聽過不止一次菅原美波家的事，青峰大輝卻從來不記得，沒放在心上，只想著要對付他余下的那發子彈。
「那你看看，」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五月想要的那個怎麼打。」
「不能中途換人啊。」老板提醒。
「切。」剛要給菅原美波讓位，青峰大輝又坐了回去。
「每把槍的狀態都不同。」菅原美波說：「對著氣球膨脹得最大的地方，其他就靠運氣了。」
還有檢查槍支調整的技巧，當場說不明白，不如不說。
結果青峰大輝第二輪的最後一發沒中，黑子哲也卻打中了藍鳥。桃井五月收到了玩偶，開心得好似世界都成了粉色。
花火大會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草壁哲也領著一行人往回走。
河岸旁坐得密密麻麻，一時找不到每個班在哪裡，全靠風紀委員引路。
衝他們回來得算早，青峰大輝和桃井五月往後方樓上走，和泉彌生開始找人說剛才射擊攤上發生的事。
菅原美波默默一人坐到了旁邊，和其他人隔了些距離。
衝繩的煙火大會都在海邊，不是在山上，就是在沙灘上看。
這是菅原美波第一次坐草地，有些新鮮，可同時也有些沒法享受這份體驗。
或許是剛才她那麼自然地提起爸爸，好像他還在身旁，又好像已接受了他已離開這個事實。
自己怎麼做到的？自己怎麼能這樣做？弄不清心裡的想法，菅原美波有些混亂。
為了突出煙火的美麗，四下沒有點燈，唯有月光倒映在水面上，溫柔而沉靜。周遭的人聲卻淹沒了安靜，讓它此時此刻，只停留在少女的心裡。
「那邊太吵了。」御幸一也走了過來，在她身旁坐下：「話說你不是抽到樓上？」
「青峰也抽到了樓上，所以我把簽給五月了。」用余光看到是御幸一也，菅原美波沒有回頭：「和泉今天晚上怪怪的，不管她說了什麼忘掉就好。」
「哈哈哈，你不也是。」御幸一也弓起膝蓋，雙手撐在身後，側頭看向她。
第26章
御幸一也剛到草地上，沒多久就看到了菅原美波。站在很遠的後方，就覺得她的背影有些寂寥。
「我怎麼了？」菅原美波問。
「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嗎？」
菅原美波沒接話，但御幸一也問了後卻又不說，所以還是她悶悶地開口：「什麼表情？」
「Homesick，想家的表情。」
明明旁邊那麼多人，她卻不和大家坐一起，可以說是個時常會令人覺得沒法明白家伙，但有時卻又很容易看清。
菅原美波緩慢地側頭望去。
在明亮的月光中，少年的眼睛在眼鏡下顯得極為清澈，藍底浴衣穿在身上，十分合適。
或許是猜測，或許是他真看到了她的什麼。
神情一瞬好似放空，隨著她跳動的心髒，胸口微微起伏。
「大概吧。」菅原美波轉過頭，空望著遠處：「但是再怎麼想也沒有用。」
「暑假不回去？」
「房子已經賣了，沒有住的地方。」
「不能住在認識的人家裡？」
菅原美波搖了搖頭，也和他一樣往後靠，抬頭看著天空。漫天星點落入她的眼裡，陌生卻熟悉。
「啊，今天是土月相合！」菅原美波忽然說道。
「什麼？」
自己竟然才發現，菅原美波激動地抬手，指向上空：「那顆是土星，下面的是月亮，兩個都很亮吧，一起出現的時候就是相合，多的時候能同時看見好幾顆行星呢。然後這邊是獅子座，天貓座，大熊座……」
在她的手指中，散落著的亮光都有了自己的名字。爸爸曾經對她說過，無論在哪裡，人們都仰望著同一片天空。
「你還真是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識。」
「爸爸告訴我的。」菅原美波說完，發現自己確實能笑了。
依舊悲傷，依舊想念，但她卻不那麼想要哭泣。
「你的爸爸很厲害啊。」御幸一也說。
御幸一也知道她家情況，但沒有和媽媽一樣，和其他人一樣，刻意不提起她的爸爸。
菅原美波提高了聲音，心情也在一同回溫：「嗯，他是最厲害的。」
御幸一也：「但我家老爹也不會輸。」
這需要分輸贏嗎！
菅原美波彎起眼睛笑道：「德叔也很厲害。對了！說到熊！」
她轉身從右邊拿出一個東西，一下貼到御幸一也的臉前，要撞上他的眼鏡。
「什麼？」御幸一也接了過來，坐起身，定睛一看。
是個戴著墨鏡的白熊玩偶。紅西裝黑襯衫白領帶，手上還拿著根不知是Pocky還是煙的長棍。
御幸一也：「這不是Noraneko GANG？」
菅原美波：「為什麼你也知道！」
「在東京很流行啊，就是住在你隔壁漫畫家設計的，是叫寺嶋吧。你……不知道？」
竟然這麼有名，還是隔壁鄰居的作品！
菅原美波連連搖頭，說道：「你喜歡那就給你吧，我在射擊攤上打下來的。」
「給我？」御幸一也舉起看了看：「不會開始是和泉想要吧？」
一語中的！本來是想把掛件給他的，但穿著棒球衫的凱蒂貓，就像是想送給他才打了下來，實在太刻意了。
菅原美波默默地移開視線：「……」
御幸一也無言地看著她：「……」
「不要就算了！」被拆穿了，菅原美波還是有些惱。心道要不要把掛件給他，她一把將熊拿了回來，揉了揉它的腦袋：「這麼可愛！」
「哈哈哈，和你挺像的。」御幸一也不假思索。
菅原美波驚訝地看向他，在好似漫長的沉默後，他又說道：「都穿著紅色。」
菅原美波：「……」
還以為是說和她一樣都很可愛。為什麼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燙！
御幸一也：「但這個擺在我房間肯定很奇怪，要是掛件之類的倒是能掛在運動包上。」
菅原美波：！
他是不是看見了？那就更不要給出去了！
「沒有那種東西，不要就算了。」菅原美波把熊放在身上：「我要給它取個名字……就叫棉花糖吧。」
「你真是喜歡甜食啊。」御幸一也笑道：「吃多了會蛀牙。」
「我每天都有好好刷牙。」菅原美波的手握成拳，敲了下熊的腦袋，結果手感意外地好。
她又捏了捏熊的臉，勾起一個笑容：「不叫棉花糖了，我想到一個更好的名字。」
御幸一也忽然覺得不妙。
「它和雪一樣白，就叫美雪吧。讀作miyuki，寫作美雪。」菅原美波抱起熊，對著它說話：「美雪，某個叫miyuki的人不要你，那你就繼承miyuki這個名字，取代miyuki活下去吧。」
「別把miyuki說得像是要死了啊。」御幸一也無奈地伸出手：「好啦，我收下就是了。」
「不要，我改主意了。」菅原美波緊緊地將熊抱在懷裡：「美雪是我的，誰都不會給！」
她話音落下，才覺得好像有些歧義，在御幸一也的注視中慌亂地要解釋。
「哈哈哈，」御幸一也先笑了出來，「誰要和你搶那個玩偶。」
有幾分強行救場的意味，但又極其自然，不顯尷尬。
菅原美波忽然想起之前在他房間裡時，御幸一也說過的話。
自己當時也是生病剛好，半開玩笑地打趣他的喜好，他反問她是不是要說喜歡她才會信。
所以……御幸一也是不是喜歡她？
這念頭蹦進了腦袋裡，在這一瞬忽然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御幸一也沒有移開視線，菅原美波也沒有移開視線。兩人對視著，菅原美波抱著玩偶的力氣大了些，雙唇微啟——
砰！
清晰到好似從耳邊綻開，打破了思緒。
兩人同時看去。煙花從河對岸升起，綻開在空中，絢爛的模樣倒映在鏡片上，停留在瞳孔中。美麗到令人失語，又轉瞬即逝。
菅原美波笑了，將熊不自覺地貼在胸口：「真好啊。」
「啊。」御幸一也附和道：「真好。」
只要抓住這一瞬，只要擁有這一瞬，這樣就可以，僅此而已。
第27章
從煙花大會回來後，班主任小松將菅原美波和桃井五月叫到一邊。
「其實學校和當地有一個合作項目，想問你們能不能參加。」
他將兩人帶到工作人員的房間裡。除了兩人外，房間裡還有一個老師和兩個學生，似乎都是被老板娘叫來的。
看到兩人進來，老板娘站起身，笑著朝她們走來，問道：「你們想做我家的看板娘嗎？」
經小松隱晦的解釋，菅原美波大概明白合作的情況。
帝光沒有為這次林間學校支付費用。
一是因這間旅館屬於鈴木財團旗下，和學校合作屬於財團的社會貢獻，能減少財團的稅收；
二是夏季是富士山地區的客流高峰期，旅館要抓緊時間宣傳。他們會在學生中尋找合適人選，在夏季結束前為他們提供吃住和一定報酬，而學生則要配合旅館完成宣傳。
「也不是很困難的宣傳。」老板娘說道：「不用怎麼招呼客人，只要露個面就好，另外會拍一些照片用作宣傳——」
她的話音未落，就被一人打斷了：「沒興趣。」
「……為什麼風紀委員長會在這裡？」桃井五月小聲說。
菅原美波也搖了搖頭，又說：「臉？」
兩人說得很小聲，但對方似乎聽到了，往這邊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披著的外套揚起，雲雀恭彌消失在了門外，又留下了一句：「我討厭群聚的草食動物。」
兩個女生對視，同時露出了「這就是中二病吧」的表情。
「我有做模特的經驗。」同坐著的黃發男生舉起手：「財團旗下的旅館，酬勞應該不錯吧？」
老板娘笑道：「我們的時薪是1200元，每天工作6到10小時，需要拍攝的話另算。」
菅原美波立刻做起了計算題：一天最少也有7200，一個月20天，那麼一個月能拿到15萬左右，付了家裡的房租還有余。
包吃住的話，還能節約生活費！
不說帝光一般不允許學生打工，對中學生來說，這份時薪也實在很高了。
聽上去很合理，黃發男生卻站了起來。
「這樣啊，但是不好意思，我有經紀人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了名片：「有需要接洽的工作請直接和他聯系喲。」
男生笑容燦爛，忽然開始分發名片，給房間裡所有人都發了一張，包括菅原美波和桃井五月。
在遞給兩人時，他特地蹲下身來，飛快說道：「報酬太低了。」
男生說著推門走出去，他的班主任也追了出去，邊走邊喊道：「黃瀨君！」
一下走了兩個人，不是很順利的樣子，房間裡的學生只有菅原美波和桃井五月了。
「那是誰？」菅原美波小聲問道。
在她聽來已是很高的時薪，想都不敢想，黃發男生卻說價格太低，到底是多有錢！
「黃瀨君，當紅的雜志模特。」桃井五月說：「籃球部本來想挖角他，但他說沒興趣，連門都沒進。」
「對黃瀨君那樣的專業的模特來說，時薪確實不高。」小松拍了下手：「但你們在中學一年級就能和鈴木財團的頂尖團隊合作，這樣的機會可能很難得，對未來也會有幫助。學校也是考慮到這點，才會破例允許這樣的打工。」
聽上去有些像是在忽悠人，不過說得也沒錯。
「其實拍攝並沒有那麼多，工作外的時間都可以自由活動，這附近有很多有名的景點，在我們旅館工作的人都能免費游玩，還能獲得很多其他優惠。」
老板娘笑臉盈盈：「東京的夏天很熱，在這裡呆上兩個月再合適不過，不是嗎？」
距離林間學校結束還有兩天，也是給她們考慮的時間。
「籃球部假期也有集訓，我作為經理要參加。」桃井五月知道自己會拒絕：「美波你也有吹奏部的活動吧？」
「八月底有比賽，但我沒什麼登場機會，請假也沒問題。」
「你要留下來？」桃井五月驚訝道：「黃瀨君不是說工資很低？我們學校的理事長是個很麻煩的人，總感覺這種合作有些可疑。」
菅原美波也覺得哪裡怪怪的，但一想到東京的天氣，她就覺得自己哪怕回去，也不會離開空調房。
「我和家裡人商量一下好了。」
時間比較晚了，但她還是給媽媽發了郵件，說了在旅館打工的事。
東京警察醫院，單人ICU病房。
手機的提示燈閃了閃，在外套的內袋裡發出震動聲。菅原久幸子沒將它拿出來。
能走進這間病房的人不多，厚簾遮蔽了窗戶，不見燈光。菅原久幸子站在床前，冰冷的儀器上亮著熒熒綠光。
躺在床上的人沒有醒來的跡像，纏在臉上的繃帶每日更換。
她曾親眼目睹被火焰燒灼過的部分，好似覆滿了一條條爬蟲，有一只眼睛有永遠失去視力的可能性。
「都安排好了。」坐在陰影中的人說道：「你還有女兒，這樣真的值得嗎？」
「嗯，沒有其他路了。」菅原久幸子說：「我們已經不能回頭。」
她轉身離開了房間。
她在走廊上拿出手機，是女兒發來的郵件。雖然是深夜，她還是撥了電話過去。
旅館裡，男生們正在玩枕頭大戰，風紀委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阻止。
男女生的房間隔著一間院子，隔音效果一般，所以有細碎聲音傳了過來。
「真是吵死了。」和泉彌生在黑暗中抱怨：「中學男生真是幼稚，笨蛋！」
「別這樣說嘛，」桃井五月說，「雖然我偶爾也會這麼覺得。」
「對吧！」和泉彌生叫道：「就比如青峰，腦袋裡只有籃球，要不就是隔三岔五換女友的，還有些就是書呆子，不然就是阿宅……」
「喜歡運動不是挺好的？」另一個女生說道：「我覺得隔壁班的赤司君也挺好的。」
「我不行。」和泉彌生搖了搖頭：「少爺類型的，相處起來可難了。我比較喜歡有趣的。」
「倒也不會啦。」桃井五月接道：「赤司君很平易近人的。」
「從用『平易近人』來形容他開始就是不好接近的意思欸。」和泉彌生翻了個身，坐起來用手撐著腦袋：「小美波，你怎麼說？天天和御幸君一起回家，你知不知道大家說你們有夫妻相。」
菅原美波默默地聽著大家聊天，就是不想被扯進去。她已經發現了和泉彌生將每個人都拉進話題裡的天賦。
「只是都戴眼鏡而已。」她說。
「但你們天天一起回家啊。」
「住得比較近而已，也不是天天。」
「是啊，」另一人插話，「御幸君太矮了，菅原同學更適合高個子的吧，比如青峰君。」
「欸？」桃井五月發出一聲驚嘆。
越說越亂，菅原美波立刻否認：「自己適合怎麼樣的根本說不准吧。」
這話說得太委婉，和泉彌生聽出了另一層意思：「也就是說御幸君那種也說不定——」
「總之，我沒有喜歡的人。」菅原美波斬釘截鐵，枕旁的手機忽然亮了。
【來電顯示：媽媽。】
她一下拿過手機，爬起身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生氣了？」和泉彌生小聲道。
「不知道，但我也覺得彌生你提到御幸君的時候稍微有些過頭。」在和泉彌生帶著歉意和緊張的辯駁中，桃井五月笑道：「不過之後去道個歉就好了吧。」
菅原美波拿著電話到了走廊上，剛關上門就按下接聽鍵，放到了耳邊。
「美波，睡了？」媽媽的聲音傳來。
「還沒有。」菅原美波往走廊一邊走去，但能看到其他房間的燈光，所以她下了緣邊，穿上木屐到了院子裡：「媽媽你在哪裡？」
「剛結束工作，准備回去。」菅原久幸子往停車場走去：「我看到啦，是你們學校和鈴木財團的合作吧，暑假期間可以在旅館體驗生活。」
「嗯。」
「我在網上查了下，是有這麼一個活動，看上去很正規，不用擔心。但我看之前還需要拍攝海報，會登上旅館的官網，你沒問題嗎？」
「嗯……應該。」
「那就做你想做的事吧。」菅原久幸子握緊了電話，「其實本來想等你回來再說，媽媽這個假期要去出差，八月底才能回來。」
「這麼久嗎？去哪裡？」
「海外。」菅原久幸子簡短道：「本來是想讓你住在小綠阿姨家。」
小綠阿姨是媽媽的中學同學，菅原美波見過不止一次，她的先生是搜查一課的警察。
「那我在旅館這邊正好啦。」兩個月沒法見面，菅原美波似乎不覺得很難過了，也或許是她強行將這種難過壓在了心底：「這兩個月我們是不能聯系嗎？」
菅原久幸子本想最後再說，小孩子卻偶爾會如此敏感。
「信號不好的地方，可能會接不到電話，也收不到郵件。」她笑著說：「不過兩個月也很快，一下就過去了。」
「那有事的話我聯系黑田叔叔？」
聽筒那頭沉默了，並不是很久。
菅原美波以為信號不好的時候，菅原久幸子開口道：「他換了手機號，你記一下。」
又說了幾句話，菅原久幸子先放了電話，菅原美波將手機拿離二胖，坐在花園裡的矮石凳上，抬頭看向天空。
一輪明月掛在上方，她坐著一動不動。
「你在那裡做什麼？」一旁男生房間拉門打開，御幸一也像是匆忙逃了出來。他下到院子裡，走到菅原美波旁邊，抬頭看著上空：「今天的月亮很亮啊。」
「……為什麼每個人都看著同一片天空但還是會覺得寂寞？」
兩人對視，御幸一也掃過菅原美波手裡的電話，問道：「久幸子阿姨要出遠門？」
「你有順風耳嗎？」菅原美波擰起眉頭，感覺問他也是白問：「今天我已經不想和你說話了。」
她說著起身走回房間，留下御幸一也摸不著頭腦。
第28章
林間學校第二日，帝光的一年生們晚上會住在室外的露營地，白天也就是配套的野外生存教學。
第一課是認清自然。在野外時，如果遇到地震、洪水和泥石流等情況時要如何應對。
在一些危機來臨前，會有征兆，但大部分人們都不會注意到。
第二課是生存技能。尋找食物和水源，根據樹葉辨明方向，如何發出求救信號。
在城市化的當下，野生動物在生活中依舊占據著一席之地，尤其是近山的地區，會出現野豬與蛇一類的生物，泛濫則是沒有天敵的表現。
他們要學習在生態與現代間尋找到平衡。
第三課則是使用露營裝備，從帳篷的搭建材料到烹飪食物的器材，他們要一一學習。
課程在午後三點結束，帶隊教練給學生們布置了今天的作業：利用營地道具和野外資源烹煮晚餐。
每個班都必須自己協調，在班主任的監督下完成這項作業。
「至於沒完成的後果，自然是在其他班的人津津有味吃晚餐時空著肚子了。」帶隊教練大力拍了下手：「距離太陽下山還有三個小時，一分鐘都不能浪費！解散！」
小松班上共有三十二人，解散後大家圍成一團，一時七嘴八舌。說是自發分成留在露營地和去樹林裡的，但大部分都不想去林子裡。
「那就讓負責管理的人分配吧。」不知誰說道。
負責林間學校活動的應該是體委，大家看向班上的體委——因為個兒高皮膚黑莫名當上體委，運動能力還確實不錯的青峰大輝。
他站在一邊，剛打了個哈欠，說道：「什麼時候吃晚飯？」
眾人一齊轉過頭，看向了班上的活躍分子：和泉彌生。
和泉彌生今天意外安靜，這時也站在一邊，好似心不在焉。
菅原美波也看了過去，和泉彌生觸到她的視線，卻避開了。
怎麼回事……昨天還拉著她到處走，今天就好似避而遠之，但菅原美波不怎麼在意，想著晚些再說。
「那值日生？」小松看不下去了，參與了進來：「值日生是誰？」
「我？」菅原美波舉起手。
她之前想著考試結束自己不用值日了，結果還是沒能躲過。
「那菅原，再來一個人比較好吧。」
人群騷動了一瞬，有人喊道：「御幸！」
不知道是哪個討厭鬼，菅原美波的心跳卻加重了一拍，看了眼好幾個人推了出來的御幸一也。
他站在人群中，拖長了聲音：「為什麼是我啊……」
小松依舊以為他們是親戚關系：「那就這麼定下了。菅原，御幸，你們負責組織和安排，知道了嗎？」
御幸被幾個男生推拉著站到了菅原美波旁邊，側頭看向她，一臉「怎麼辦」的神情。
菅原美波回了一個「那還能怎麼辦」，隨即看向幾個在偷笑的男生。
他們頓時噤聲。
御幸一也揉了揉鼻子：「那就分成兩組，學號是單數的負責露營地，復數的去樹林裡。」
立刻響起一片怨聲載道，為什麼不反過來之類的話。
「不然你們今晚想餓肚子？」御幸一也問。
頓時沒人說話了。
各行其是的學生們歷經艱難終於分成了兩組，小松總算松了口氣。
「你負責露營地，我去樹林裡。」御幸一也一個人安排好了所有：「煮飯要洗米，水不要加太多，蔬菜我看到有土豆和紅蘿蔔，不是很容易熟所以——」
「說這麼多我記不住啊。」菅原美波說：「總之，保證能吃就行了吧。」
「你……」御幸一也簡直要大跌眼鏡，頓了下：「嘛，算了。」
她平常天天吃外賣，估計最多搭過手，沒自己做過飯。
「還有，」青峰大輝要去林子裡，又跑了回來，似要千叮嚀萬囑咐，最後說道，「千萬不要讓五月做飯！絕對不要！那不是人類能吃的東西！*」
菅原美波不清楚具體情況，但作為桃井五月的青梅竹馬，青峰大輝露出還沒吃飯就命懸一線模樣，她大概能想像。
「我知道了。」菅原美波點頭：「絕對不會。」
燃料太貴，露營地不提供。進樹林的人主要是要拾撿柴火。
留在露營地的人分成三組，一組搭帳篷，一組洗菜切菜，一組擺餐具。
桃井五月對做飯躍躍欲試，但在看到她想要將所有食材煮成一鍋時，菅原美波叫住了她。
「五月，擺盤可以交給你嗎？」菅原美波問道：「感覺你很擅長，能擺得很整齊。」
桃井五月欣然接下了這個任務。
「我去做飯！」和泉彌生立刻接道。
菅原美波望向桃井五月，桃井對著她笑了笑：「彌生在和自己鬧別扭呢，過會兒就好了。」
沒有多問，菅原美波去了搭帳篷的那邊。
她在衝繩露過營，不止一次，因此能算得上得心應手。幾個帶隊教練在各個班間逡巡，路過時滿意地點了點頭。
過了半小時，撿柴火的回來了。
點燃柴火爐，放上蔬菜，再加入咖喱，很快露營地就是一片醇厚香氣。熱鬧氛圍中，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
看著學生們有秩有序地准備著晚餐，小松很是感動。
「這可能是你們自己第一次親手做飯。」吃飯前，帶隊教練說道：「勞動換取的成果是多麼美味，希望你們不要忘記！」
在嬉鬧聲裡，大家風卷殘雲地吃完了自己制作的飯，紛紛叫著「再來一碗」。
還好菅原美波在帝光食堂裡幫過忙——見識過同齡人餓的時候有多麼能吃，雖說她自己偶爾也不逞多讓——多下了些米，才夠這麼多人分。
吃完後露營地分發了水果，到了七點，差不多收拾好了，露營地變得整潔如新。仿佛沒人來過。
九點熄燈，還有兩個小時，他們被允許在露營地附近逛一會兒。當然也有風紀委員在一邊。
明明是同齡人，但這群風紀委員就像是訓練有素的組織，菅原美波覺得哪怕有敵人偷襲，他們也能完美應對。
她遠離篝火，想更清楚地觀星。
在黑暗中，身後傳來好似可以放低的腳步聲。
她回過身去：「誰？」
半晌，和泉彌生從一塊岩石後走了出來。
「別嚇人啊。」菅原美波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和泉彌生一改往常歡快，兩只手手絞在一起，說道：「對不起，美波……」
菅原美波不覺得她有做過什麼需要道歉的事，難道是她漏掉了什麼？
「我不應該開你和御幸的玩笑。」
啊，原來是這件事。被開玩笑時心裡是有些悶悶的，但她也沒多在意。
「你知道就好。」她回道：「沒人喜歡——」
「我知道！」和泉彌生叫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御幸一也，不僅是棒球笨蛋，個子還小，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那種霍比特一樣的家伙誰會喜歡啊，我只是想開玩笑而已，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真的不好意思。」
菅原美波微微瞪大眼睛。
不是的，不是這樣，並不是……
「美波，你可以原諒我嗎？」和泉彌生問。
不知為什麼，菅原美波在這一刻沒有說出全部她想說的話。有太多想法糾纏在她的胸口，她只能選擇先後順序。
「嗯，沒關系，以後別說就行了。」
「那我們還是朋友吧！」
「嗯……」
「太好了！」和泉彌生笑著上前拉過她的手，又恢復了往日開朗的樣子：「美波，御幸君和你一點都不搭。要我說的話，你不如考慮隔壁班的赤司君。」
隔壁班的赤司君是誰？菅原美波完全不清楚。
「說了不開玩笑吧。」她說。
「啊，抱歉！」和泉彌生松開她的手：「那我先回去啦，我要和五月說你原諒我了這個好消息！今晚終於能睡個好覺啦！」
和泉彌生往回跑去，菅原美波邁出了一小步，想要叫住她：「等……」
棒球笨蛋也沒什麼不好，個子小又怎麼了？霍比特人很好！
而且看著一個人談論自己熱愛的事物，看著一個人無論面對什麼都能笑出來，看著一個人提起死亡時的坦然，在常人聽來心痛到沒法呼吸的事，他卻像是已習慣了。
那種一切好似都很輕松的態度，又有多少人做到？況且他並沒有刻意這麼做，這已經是很厲害的事了。
就算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雖然會被氣到，但她也會覺得很開心啊！
說什麼誰會喜歡那種家伙？御幸一也才沒有不值得喜歡的，至少她——
菅原美波邁出腳步，又聽到另一邊樹叢好似有風吹過。
「誰？」她轉而換了方向，朝聲音處走去。
在岩石遮蔽的轉角處，她也御幸一也對上了視線。
在黑暗中，少年的鏡片落在陰影中。他抬手摸了摸後腦勺，咧開嘴，抬頭朝她露出一個笑容。
「我說你又要一個人跑去哪裡，所以過來看看。」御幸一也好似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菅原美波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了。
他肯定聽到了剛才的話，多少呢？
「沒事就好。」御幸一也說著，轉過身去：「走了。」
全部，菅原美波肯定。她要拽住他衣服，就和從前一樣，可是她沒能伸出手。
第29章
氣氛有些微妙, 或許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到老師宣布菅原美波要留下來在旅館幫忙時，她和御幸一也也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倒不是哪一方刻意避開，只是沒有碰在一起。
按道理來說不會有任何尷尬, 有也應該是和泉彌生尷尬。
但昨天說了那樣的話，今天早上和泉彌生竟還隔了段距離和御幸一也打招呼，御幸也回應了。
菅原美波卻沒法做到同和泉彌生一樣爽快。
從前在衝繩時, 她可是能站在五樓喊樓下人的性格, 前些日子也在球場上喊過御幸「小一」，可現在連搭話都做不到了。
什麼情況？像剛搬到新家的寄居蟹，無所適從，只能一個勁兒地往裡縮。是東京帶給她的影響, 還是……
帝光學生這日早晨去參觀了附近的博物館, 下午就乘上巴士離開。
大波人群同鳥兒一般飛來, 也同鳥群般散去，只剩下菅原美波一人了。
她沒有看著同學們離開，只是呆在旅館房間裡, 直到聽見大巴離開。
下午, 菅原美波就跟著老板娘學習了注意事項, 晚上開始上崗。
還在適應期間，她負責和其他人一起在前台, 如果有年齡小的孩子來, 就給他們分發點心。
帝光學生們住著的是獨立別棟, 專供團體旅行使用, 還有另外的出口。
菅原美波這才正式來到正館。
成串的暖色燈籠立在門外，連成一片通往大門的道路, 重重疊影烘托出冷肅氛圍, 但又不失溫馨。
讀了員工手冊, 菅原美波才知道這是鈴木財團自成立之初就存在的老字號之一。
新舊客人們來自五湖四海，帶著行李來此處，只為尋求休憩，菅原美波想著要和他人一樣露出笑容，老板娘卻說她不用這樣做。
「大家都喜歡愛笑的人，」她用帶著時代氣息的悠揚地方口音說道，「但真心的笑容可是很珍貴的。不用勉強自己。只要能自如地打招呼，這就夠了。我們不僅是為客人服務，也要服務於自己的心情。」
雖然不是完全能聽懂，但這話讓菅原美波覺得很安心。她雖能擠出笑容，但也有上限。
又是一陣拉門聲，她微微點頭：「歡迎。」
走進門內的是一個女孩，剛讀小學的年紀，褐發卷發下是一張白淨的圓臉。她的視線低垂，一看就知道心情不好。
隨即進來一位青年，裹在一身黑衣中，一手揣著口袋，另一只手拉著長挎包，身形高挑瘦削。
工作人員上前同他確認信息，青年姓「Kurosawa」，女孩是他的妹妹，名為Shiho。
菅原美波從手中的挎籃裡拿出一個裝著點心的小袋子，上前遞給女孩：「很好吃哦。」
女孩看著布袋，又看向菅原美波，一雙滿懷猶豫的藍眼似乎在徘徊著。
就在這時，身旁的青年吐出一句：「她不用。」
冷淡的聲音，好似寒冬的聲音。
女孩立刻將手收了回去，特地背到身後，朝菅原美波搖了搖頭，聲音很小：「I am good.」
「You』ll definitely like it.」菅原美波接道。
「說了，在這裡說日文。」青年換上旅館遞來的鞋，隨即看向菅原美波，銀灰色劉海下的眼睛泛上一絲波瀾：「我們不需要。」
這視線令人心中一凜，有幾分來者不善的意味。
方才帶著小孩的客人都收了旅館贈送的禮物，孩子們也都很開心。而成年人哪怕沒感嘆一句「真是可愛的看板娘」，也不會露出這種眼神。
——好似全然不將她放在眼裡。
菅原美波的手一頓，心中莫名有些退卻，但還是看向青年：「裡面沒毒哦。」
青年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但沒再接話。
「走了。」他顯然是對女孩說的。
女孩已換上了旅館的鞋，連忙跟了上去，似乎不敢放慢一下腳步。
連稱呼都沒有嗎？
青年對女孩這般頤指氣使的態度，讓菅原美波覺得很不痛快。
怎麼會有這樣的哥哥！
一旁的旅館工作人員也察覺到氣氛不對，但他們做服務業的見過太多，已經習慣被客人這麼對待。
老板娘先拍了下菅原美波的肩膀，壓低上身看著她：「美波，被客人的情緒影響，不高興的是自己。」
是啊，自己是在工作，那麼最好忽略別人帶來的情緒。
「抱歉，我會注意的。」她立刻說道。
下一個客人進來，菅原美波已調整好心情應對，心裡卻依舊有些惦記著。
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由於是第一天，以了解情況為主，工作結束得比較晚。
菅原美波的住處從學生們住的近院子通鋪，換到了近院子的靠邊位置。房間雖然小了很多，但有了單獨浴室，用完後要自己打掃。
只有桃井五月發來一條消息，問她的情況，說籃球部馬上要開始合宿了。
菅原美波簡單回復後倒在床上，以為自己會很快睡著。
她在家都是一個人睡，剛適應了和大家住在一起，今天忽然又要一個人睡，翻來覆去怎麼都沒法習慣。
干脆爬起來，穿了件外套就到院子裡吹風。
其他人還在二十四小時輪班，隨時回應客人的要求，但四下安靜到聽不見人聲。
菅原美波下到院子裡，小庭園中林木叢生，於月色中各處都是昏影，唯有微弱地燈閃爍，照亮了石子路。
她走到桌旁要坐下，暗處好似有一團影子飄動，接著她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菅原美波立刻站直了身體，心下立刻想到或許是貓。
她好奇地走了過去，一團花色和服映入眼中。
轉過頭來的是晚上見到的女孩。她和貓般縮在兩棵龍柏間的空隙處，見到菅原美波，她立刻站了起來。
不待開口問，女孩便說道：「……我迷路了。」
她和來時一般，依舊一副頹然神色。緊接著，在明亮的月色下，響起了「咕」的一聲。
不是來自菅原美波，女孩的臉頓時紅了。
「哈哈，」有點可愛，菅原美波不禁笑了出來，「你等一下，我去拿吃的。」
她飛快地跑回房間，拿了好幾袋沒分完的小零食出來。
但回到院子裡，不知名的女孩已沒了蹤影，就像方才的相遇不過是她的幻影。
第30章
房間外正對著富士山, 早晨醒後走到窗邊，幾抹白紅顏色塗抹在深色的山體上，宛如一幅靜景畫。
晴朗的一日, 時間尚早。老板娘說她可以去附近玩，下午再回來。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校就要求學生自己上下學, 到中學時單獨一人出行已是家常便飯。附近安全也好。無需擔心。
菅原美波帶上旅館廚房准備的午餐, 乘坐大巴去了旅館附近的天上山公園。
天上山又名哢哧哢哧山，正是御幸一也先前講過的，狸貓和兔子故事裡中的「主角」。
上山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坐纜車, 另一種是自己爬。
菅原美波想徒步上山, 路過纜車等候處時, 只有零散幾個游人。
時間正是二十世紀初，旅游業還未發展到現今程度，天邊鳥影盤旋, 其中一個身影稍顯突兀。
留著茶色短發的女孩一個人坐在靠牆的長椅上, 裹在一身薄風衣裡, 兩只腳連地面都夠不著，黑色的靴子前後晃動著。
她盯著山上的台階, 同正好經過的菅原美波對上視線, 雙腿停止了擺動。
已爬了幾個台階的菅原美波腳步一轉, 走向連接纜車站與山體的樓梯。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她問。
風衣的領口系了扣子, 連帶著半張臉都遮住了，女孩抬著眼睛看她, 有幾分怯生生的, 像是有些緊張。
「那個人有事。」她說：「我在這裡等他。」
有事, 這麼早？附近有的是店鋪，偏偏讓人在灌風的堂口位置等？
菅原美波還惦著昨晚，坐到了她旁邊，從包裡拿出一袋餅干，拆開後自己拿了塊吃，將其他的遞給女孩。
女孩盯著山狀的餅干，遲遲沒有動作。
「就吃一塊，又不會得蛀牙。」菅原美波問道：「你有好好刷牙吧。」
女孩眨了眨眼睛，一下笑了出來：「嗯。」
她拿起餅干，手壓過風衣，將餅干塞進了嘴裡，沒讓人看到她咀嚼的樣子。
她看上去放松了些。
「我叫菅原美波，你是叫Shiho吧。」菅原美波問道：「Kurosawa Shiho？」
她記得那個青年是姓Kurosawa，雖然不知道是哪兩個漢字，最常見的應該是黑澤。
女孩搖頭，猛烈地像是甩動腦袋。
「不是！」她的聲音有些尖銳，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想要盡快否認：「Miyano，我姓宮野，宮野志保。」
宮野和黑澤，並不同姓。
「你們不是兄妹嗎？」她問道。
昨天工作人員對青年說「你妹妹很可愛」時，青年並沒有否認。
女孩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了：「他是最近照顧我的人。」
什麼意思？
「我有一個姐姐。」在沉默後，宮野志保說道：「他答應過，我拿到了全A+，就能見到姐姐。」
「是麼。」餅干有些干，菅原美波拿出水壺倒了杯茶：「那你馬上就能見到姐姐了吧。太好了，你的姐姐一定也很想見到你。」
宮野志保轉頭看著她，眼睛緩慢地睜大。
這時吹來一陣風，兩個人的頭發同時飄了起來。這風持續好幾秒，停下來時，兩人的短發都糊了一臉。
「噗。」宮野志保先笑了。
「噗嗤。」菅原美波也笑了出來。
兩個人都沒有撥開頭發，任它停在臉上。茶水的熱氣升騰，被青年的不快聲音打散。
他從山上的階梯走了下來，看到菅原美波和女孩坐在一起，加快了腳步。青年今天在襯衫外披了件黑色大衣，肩上依舊背著琴盒。
菅原美波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你是？」這回青年不是對女孩說，而是看著她，又隨即想了起來：「旅館的。」
「你好。」菅原美波抬手整理頭發，站起了身。
青年沒有回應的意思。
他一把拽起女孩，像是要趕著去哪裡，吐出一句：「走了。」
女孩被迫站起，放在膝蓋上的餅干袋掉了下來，薄脆的山狀餅干落到地上，無需多余的力量，就碎成了一瓣瓣的。
但這份日常中少見的粗暴，讓菅原美波擰起眉頭。
「等等！」她要追上去，手裡卻還端著杯茶。
仰頭一口吞下，菅原美波拿起水杯就要跑過去。
他們已走出了一段距離，宮野志保快步跟著青年的腳步，回過身來，對著菅原美波揮了揮手，臉上掛著一絲微笑。
像是讓她不用擔心，與她年齡不符的坦然笑容。
菅原美波停下了。晚些在旅館還會見到，和老板娘說一下這件事吧，得確定沒有暴力行為。
她還是往山上走去了，但沒有徒步，選擇了坐纜車。
在纜車上能俯瞰河口湖的景色，河口湖大橋橫跨，前幾天帝光是帶他們去了河邊的美術館。
纜車行經郁郁蔥蔥的樹木，不久就到了山頂。
從纜車上的圖案開始，各處都是狸和兔的標識，就像這是一個普通的童話。介紹的小冊上寫道，太宰治曾將這個故事化寫為男女愛情。
觀景台上有一座茶屋，剛剛才吃過，米倉枝夏沒有胃口。招牌糯米團和紀念品在山下也有。
茶屋的人說在往上走一下還有間小神社：「戀愛和健康都很靈哦。」
教堂，神社，佛堂，道觀……爸爸和媽媽並不信神，但這些地方都沒有浮躁感，所以總會去看看。
卯兔神社有一個小鳥居，是將故事裡的兔子作為乞求祝福的對像。想到兔子面不改色對狸貓說謊的樣子，總覺得有些……
但菅原美波還是塞了一枚硬幣進去，閉上了眼睛。
希望這個世界上的壞人都會輸給正義，她祈願道。
這樣的話媽媽就不用工作，可以回來陪她啦，小小的私心如果能實現就好了。
拍了不少照片，她發給了認識的人，在御幸一也的名字上停留了一下，沒有選他。果然，還是覺得別扭，為自己當時的行為。
下山時，她走了和來時不同的路。之後在周邊逛了逛，坐在湖邊的薰衣草園裡吃了午餐，便回了旅館。
剛到旅館後門，手機響了，正是旅館裡打來的。
沒接電話，菅原美波徑直走進門內，正巧看到老板娘在緣上左右踱步，手裡拿著電話。
見到她回來，老板娘放下手機，急切地踩上木屐下來，到了她面前。
「沒事吧，沒遇到什麼吧，沒受傷吧？」
見菅原美波不明情況，老板娘松了口氣，抬手輕拍了拍胸口，又問：「你從天上山公園回來？」
「九點左右就離開了，我從薰衣草園坐巴士回來的。」菅原美波問道：「發生什麼了嗎？」
「天上山出了些事。」老板娘說道：「新聞上還沒播出來，認識的人和我說了。總之沒事就好，快去休息吧。」
「嗯，謝謝。」菅原美波點了下頭，問起那個青年和女孩的情況。
「黑澤的兄妹？啊，那個妹妹真是可愛至極。」老板娘一想起來就面露笑容：「不過他們早上很早就退房了。」
「很早？」
「是啊，六點左右，其他客人還沒起呢。說是要去東京見家人。」老板娘問道：「怎麼了？」
可是快到八點的時候他們還在天上山公園……
「就是覺得那個哥哥有些凶。」
「我家的哥哥也是這樣的哦，」老板娘笑道，「表面是凶巴巴的，實際上是個溫柔的人。在外面對我呼來喝去的，家裡什麼好吃的其實都讓給我。」
「他那張凶臉可是占了好大的便宜，一般女孩不敢接近，接觸後發現他是個體貼的人，讓不少女孩都淪陷了。」
菅原美波：「……」
感覺說的完全不是同一種情況。
「不過，」她改了心意，又問道：「天上山公園發生什麼事了？」
老板娘面露難色，盯著菅原美波看了一會兒。
之前她說父母都是警察，而且這個年紀的孩子也不能說對社會一無所知了。
「發生了一起事故，有人去世了，警察都去了那邊。」老板娘回憶著：「雖然新聞沒有報道，但附近的人都知道是誰。我和那個人見過幾面，他參與了附近景點的開發投資，那個時間會上山的也只有他，山上的樓梯本來就不好走，會摔下來也是——」
老板娘娓娓述說，菅原美波的腦袋裡卻是「嗡」的一聲響。
天上山，事故，樓梯，青年和女孩……從早晨起就隱隱停留在心中的異樣感，菅原美波終於捕捉到了源頭：那對兄妹沒有帶行李。
名為黑澤的青年昨天就背著那把琴盒，看大小裝的頂多是小提琴。而且上山時，他明明可以減輕重量，卻沒有讓在山下等他的妹妹拿著。
而且那麼早上山，是有什麼事情要做呢？
她想著是不是要說出來，就這樣糾結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新聞報道了天上上公園的事。
一名居住在當地的企業家於晨練途中，不幸從山上的樓梯滾落。經警方調查後，判定這是一起意外事故。
上山的台階年久失修，光本月就不止一個人去市政廳提出要整修。旅館的工作人員也說起天上山的事，那裡似乎還是個靈異地點。
平日裡看了不少懸疑小說，再加上爸爸和媽媽職業，菅原美波總覺得偶爾會冒出一些奇思異想。
現在這算什麼呢？既然已經確認是事故，應該是她多想了吧。
第31章
天上山公園的事故只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 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新聞上的一個片段，沒有聽進去，也從未記住。
當地為了整修山上的樓梯, 連帶著停運了上下山的纜車，整座山暫時被封，並沒對旺季旅游業造成太多影響, 旅館的生意也照常進行。
和之前老板娘說的一樣, 這份工作還挺輕松
相當於吉祥物的看娘，只要出現在旅館中，被客人們看見，偶爾交談, 再給其他員工搭把手, 菅原美波就收獲了不少人氣。
讓她覺得誇張的是, 有一批旅館看板娘的粉絲，每年都會來旅館住上幾日，只為給當年的看板娘拍照。
「美波醬, 看這裡。」
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鏡頭, 沒有露出笑容
於是收獲了一句：「冷淡的美波醬也好棒！眼鏡娘賽高！」
有些莫名其妙的粉絲團體, 但大多都是看上去四肢無力年輕男性，沒有感受到威脅力。老板娘也不會讓她和他們走得太近, 說這是「嚴格規範粉絲行動」的一部分。
七月下旬, 鈴木財團的拍攝團隊來了。
菅原美波穿著浴衣, 在旅館與當地景點中穿行。
天氣甚佳, 拍攝順利到不可思議。她擺出幾個姿勢，攝影師們就蹦出一連串「真好」「很棒」「好厲害」, 都讓她懷疑自己有做模特的天賦了。
唯一有些苦惱的是她沒法自然地大笑, 但攝影師對露出微笑的照片很滿意, 也沒有強求。
八月中旬，打工順利結束了。
菅原美波被送上新干線，由老板娘熟識的工作人員照顧到她出東京站。
媽媽沒有來聯絡，在車站外接她的是綠子阿姨。
綠子阿姨，全名目暮綠，是媽媽中學時的好友。
聽聞兩人當時分屬不同不良團體，在一次打架中覺得志趣相投，就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多年的朋友。
如今的綠子阿姨是一位家庭主婦，溫柔親切，魅力十足。
菅原美波完全想不到綠子阿姨和媽媽當年穿著及踝長裙，拿著球棍參與亂鬥的樣子。
下新干線時已快到正午，綠子阿姨開車，菅原美波看著窗外，全是不熟悉的街道景色。
東京街頭的建築風格就是最典型的都市風，菅原美波覺得也可以說是她見過的最無趣風景。
「綠子阿姨，我想去一個地方，可以嗎？」菅原美波問。
「當然。」目暮綠即刻應下，才問道：「哪裡？」
就在前幾天，她聽桃井五月說在路上遇見了御幸一也，他似乎剛打完棒球比賽。
由於她約了和籃球部的人見面，兩人沒說幾句話，期間御幸一也和她說「不知道那家伙最近打工怎麼樣了」。
「……那家伙？」這個稱呼讓菅原美波又氣又笑：「他明明有我的聯絡方式。」
「是啊。我也和他說，你想知道美波的情況去問她不就好了。」桃井五月的聲音從聽筒中響起：「但他說他發了郵件給你，是你沒回他。」
聽到這話，菅原美波立馬重新查看郵件。
但從七月至今，她根本沒有收到一條來自御幸一也的消息。
「但御幸君看上去不像會撒謊的吧。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誤會之類的。」桃井五月也弄不明白，但感覺自己參與進去會越來越亂：「對了，御幸君最近好像有一場比賽，那個時間你正好回東京吧，我記得比賽的地址是在——」
桃井五月報了地址後，那邊籃球部成員好像找她有事，兩人就這麼結束了通話。
那個晚上，菅原美波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肚子都是火。
本來准備發郵件給御幸一也問個清楚，想想自己主動聯系他，就表示很在意的樣子。
她才不要！
今天讓綠子阿姨帶自己來球場，只是因為聽桃井五月說這邊有棒球比賽。
遇不到算御幸一也幸運，要是遇上了，就是他謊言終結、伏法之時！
少棒的比賽場地在神宮球場，行經球場門口，馬路上零零散散好些青少年，比賽似乎已經結束了。
菅原美波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目暮綠感嘆道：「美波真是很快融入了東京啊。我記得你以前更喜歡拳擊之類不用一直跑的運動。」
「嗯，一直跑很累。」
「但棒球就是要不停跑的運動哦，上壘盜壘，一不小心就會出局。」目暮綠說著側頭，流露出一絲打趣的笑容：「難不成，是喜歡的男生在打棒球？」
「才不是。」菅原美波即刻否認，又補充道：「比起喜歡是討厭！」
目暮綠的笑容頓時更深了。
說是討厭，其實是有在意對方才會出現這樣的感情，真可愛。
附近是寸土寸金之地，球場沒有專用的停車場，目暮綠要將車子停在旁邊的青山停車場。前面還有一輛車等著進停車場，比賽卻已結束了的樣子。
「你可以下車先去。」目暮綠囑咐道：「帶上手機，我待會兒去找你。不會迷路吧？」
菅原美波點頭應聲，解開安全帶，推開門後幾乎是跳下了車。
她的腳步不自覺走得飛快，目暮綠隔著窗戶看到少女若風一般的身姿，不禁也有些期待了。
等久幸子出任務回來後，一定要和她說這件事。
神宮球場呈銀杏葉狀，一共十八個入口，可容納近四萬人。
平日少棒比賽連百分之一都坐不滿，卻依舊會使用這個場地，可見對棒球的重視。
比賽果然是結束了，但一點左右就要開始另外一場比賽，因此有四個隊伍和他們的應援團在現場。
人不算多，卻雜亂。
走過身旁的少年們談論著比賽：「江戶川是慘敗啊。」
「誰讓他們的對手裡有那個天才成宮。」
「是啊，沒辦法。不過我覺得江戶川裡有一個還不錯，是幾號來的……」
菅原美波又往前跑了好幾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隨即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只是背面，但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那頭沒法被帽子壓平的褐色翹發。
在意識到前，菅原美波已停了腳步，開口喊道：「小一！」
第32章
清脆聲音, 好似天邊飛過的白鴿，撲扇著翅膀而來。
菅原美波繞過擋在路上的人，匆匆走了過去。
從停車場到這裡的路不算長, 但她走得很快，又有些著急，所以有些氣喘吁吁的。
御幸一也正在和別人說話, 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本因輸了比賽輕皺的眉頭松散了些，下壓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怎麼，」他盯著菅原美波，「在被誰追？沒必要這麼著急吧, 我又不會跑掉。」
一開口就蹦出氣人的話。菅原美波攥緊了手, 朝他叫道：「為什麼說謊？」
「謊？什麼？」御幸一也莫名其妙。
「你和五月說我沒回你的郵件。」菅原美波氣得鼓起了臉, 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調到郵箱：「我什麼都沒收到……！」
御幸一也瞪大眼睛，也從運動挎包裡拿出手機, 調到發件箱後, 將屏幕轉向菅原美波。
他沒說話, 菅原美波將手機拿了過來。
【收件人：美波】
【主題：哢哧哢哧】
【內容：沒因為想家哭出來？哢哧哢哧山就在旅館附近，去看哦^ ^】
她翻到下一條。
【收件人：美波】
【主題：被吃掉了嗎】
【內容：林間學校的時候聽男生們說旅館裡會出現靈異事件, 遇到了的話記得拍照發給我看看。還是說你已經被怪物吃掉了所以才沒回復？】
她又翻了一條。
【收件人：美波】
【主題：贏了】
【內容：夏天, 好熱。贏了一場比賽。】
再下一條就是發給御幸德的, 說他回去的路上會買洗衣劑。
御幸一也拿過手機：「誰說謊了？」
在電光石火間, 菅原美波又拿過御幸一也的手機。
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點開信息, 之後艱難地發出聲音：「郵箱……弄錯了。」
「啊？」
在他的手機裡, 她的郵箱號是
[email protected]。
「除了開始的M和最後的A外, 其他都是小寫。」菅原美波心情復雜。
雖然知道他發了郵件給自己，有些開心。但想到自己這近兩個月都在糾結中度過，又很不甘心。
「……真的假的？」御幸一也一愣，隨即笑了出來：「哈哈，我還想你是不是真的遇到什麼事，久幸子阿姨也不在家。話說，」他說著又板起臉，「你呢？一次都沒發郵件給我。」
以為自己將他逼至危地，誰知道一個反轉，陷入危機竟是自己。
怎麼會這樣！
「喂！」這時，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兩步開外，站著一個和御幸一也差不多高的金發男生，他穿著胸口印著「A」的球隊隊服，圓鼓鼓的臉加上一雙透徹的眼睛，顯得可愛又調皮。
御幸一也側頭看去，菅原美波暫時脫離危機，也看了過去。
「還有事？」御幸一也問道：「我可不會說出你的弱點。」
「不是那件事！」
金發男生說著，忽然轉向菅原美波，盯著她看了幾秒。
在不遠處想阻止他但又無可奈何的隊友們的注視中，男生很不服氣地叫道：「為什麼你會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一瞬，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尤其是駐足一旁的成年人們，似乎都在暗暗期盼這場有趣至極的修羅場。
「你是說，」御幸一也望著成宮鳴，接著轉向菅原美波，「她可愛？」
「啊，難道是高年級的女朋友！」金發男生還在說：「更令人惱火了。」
聽到不認識的男生把她當成御幸一也女朋友，菅原美波雖有些不爽，心底也浮出一絲美滋滋的感覺。
兩種感情都沒法說出具體來由。
但現在對上御幸一也的目光——他看著菅原美波，還瞪大了眼睛，似乎想從她身上尋找出名為「可愛」的特點，但卻一無所獲——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小醜。
菅原美波看向金發碧眼的男生：「真是沒眼光，誰是他女朋友啊？」
「不是？」金發男生眨了下眼睛，忽然笑了：「我就說嘛，御幸一也，她比你高那麼多。」
他轉向菅原美波：「我是成宮鳴，今天以2-7完勝江戶川少棒，叫我鳴就可以了。你呢？」
御幸一也：「成宮，你和我一樣高。」
而且什麼「我就說啦」，剛才明明是你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御幸一也腹誹。
成宮鳴置若罔聞，走到菅原美波面前：「美波醬，和我交換郵件地址吧。」
「為什麼要和你交換啊？」御幸一也說。
「既然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管那麼多。」成宮鳴拿出手機。
「就算不是我女朋友，也沒必要給你郵箱地址。」御幸一也說道：「美波，走——」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在看到菅原美波臉上的燦爛笑容後。
——上一次看到這個笑容不久，幾個學長就全部倒在了地上。
「你們兩個，」菅原美波受不了了，「擅自說些什麼？」
「不，那個，」御幸一也連忙說道，「美波，都是這個家伙纏上來！」
「哈？誰——」
菅原美波走向兩人，伸手按住了他們的肩膀。
御幸一也抖了一下，成宮鳴也閉上了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這一刻忽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
就像是那次他明知冰箱裡剩下的冰淇淋是姐姐買的限定品，還是姐姐最喜歡的口味，依舊拿出來吃了。
誰知當場被抓包，一向疼愛他的姐姐當即變了個人，像是要將吃掉了冰淇淋的他給吞下肚子。
姐姐最終還是原諒了他，畢竟他鬧得更厲害，不過打那之後，成宮鳴就知道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
——雖說他依舊肆無忌憚，但並不代表他想再一次看到暴走的姐姐。
「我不是誰的女朋友。所以成宮君，請不要亂說，知道了嗎？」菅原美波笑著問道。
成宮鳴抬頭和她對視著，身體微微後仰，敏銳的直覺使他「哦」了一聲，沒說其他。
「還有，」菅原美波接著轉向御幸一也，「——」
「美波，你很可愛。」御幸一也面不改色地說道，抬手壓了下帽檐：「剛才是看到你突然出現嚇了一跳，所以才開個了玩笑。哈哈哈。」
菅原美波有些懷疑地看著御幸一也，內心動搖：「……」
在成宮鳴驚訝的瞪視下，御幸一也露齒而笑，邁出腳步。
「我們回去吧，美波。」他半撞開了菅原美波按著成宮鳴肩膀的手，終於說完整了這句話，又問：「你一個人來的？」
「御幸一也……」成宮鳴在沉默後喃喃道：「這家伙……」
從頭到尾都在搞什麼啊！絕對是和瞄准了他的球一樣，有意這麼做的！太會討人歡心了吧，果然是捕手！
第33章
菅原美波對御幸一也說她可愛的話充滿了懷疑。
她隱隱意識到自己可愛, 不是因為以前以爸爸和媽媽為首的熟知大人們這麼說，而是因為在假期中不斷被不認識的旅館的客人們一遍遍重復。
但從御幸一也嘴裡說出來的「可愛」一詞到底是他不想惹自己生氣，還是因為他真心這麼覺得……
目暮綠提著袋子走來了, 看到菅原美波和兩個男生粘在一起，
都是小個子的男生，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就被追隨著。那麼, 美波喜歡的是哪一個呢？
「美波。」目暮綠走上前去：「你們好, 你們是美波的朋友嗎？真是可愛。」
被誇獎了，成宮鳴立刻露出笑容，好似有粉色花朵從他身後飄出來。
御幸一也盯著沒見過的女人：「姐姐，你是誰？」
是天然系和有警戒心的類型啊。
「我是美波媽媽的朋友, 叫我綠子就可以了。」目暮綠舉起手裡的袋子：「我買了好吃的, 大家一起吃吧。」
「這家伙已經要走了。」御幸一也說道。
隊友們集合完畢, 就差成宮鳴了。
他回過神來，看了御幸一也一眼：「下次我絕對會全打席勝利！」
御幸一也沒說話。
「美波醬，」成宮鳴看向菅原美波, 「再見啦, 拜拜~」
竟然第一次見面就叫名字, 菅原美波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和她想像中不一樣的開放東京。
「嗯，拜拜。」她說。
「快走啦。」御幸一也抬了下頭, 拖長聲音。
「你急著要上廁所的話現在就可以去, 東西我拿。」菅原美波回道。
目暮綠看著收不住笑意, 看來戴著眼鏡的是本命的可能更高呢。
電話響了, 是來自丈夫的電話，大概是來問她有沒有接到人。目暮綠走去了一旁接聽。
「誰要去上廁所啊？我說, 」御幸一也轉向菅原美波, 「你沒給我發郵件吧。」
他怎麼還記得這件事！
「…..誰讓你剛才說我一點都不可愛。」
「哈？這兩件事有因果關系？而且我也沒說你一點都不可愛。」
「你說『這家伙可愛』的時候就暴露了！」菅原美波據理力爭, 只為轉移注意力。
御幸一也拉過球棒袋的繩子，無奈道：「嘛，總之你沒事就好。我也要回隊伍集合了，久幸子阿姨去工作了的話，我們就學校再見啦。」
菅原美波特地來球場找御幸一也，除了問清楚郵件的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
「等一下。」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盒子，遞了出去。
「什麼？」御幸一也接過來拆開。
裡面是一個凱蒂貓的掛件，棒球裝的限定款。
「給我的？」他問。
「嗯。」菅原美波頓了頓，看向別處：「之前在山上……」
「山上？」
「就是露營的那次！彌生說了一些話。」她深吸了口氣，垂下腦袋：「當時我沒能說什麼，抱歉！」
哈……御幸一也回憶了一下，想起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他是看菅原美波又一個人跑走，所以跟了過去，結果聽到和泉彌生和她說他什麼來著？
記不太起來了，還提到了隔壁班的誰。
總之不是什麼舒心的話。
但和泉在背後說他，第二天照樣和他打招呼，心髒強韌。菅原美波卻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
都快兩個月了，她糾結的時間太長了吧！
「哦，我完全沒放心上。」御幸一也語氣隨意，接著咧嘴笑道：「那種情況下，你也很難開口承認說你喜歡我。」
菅原美波：？！
「哈哈哈，」御幸一也握住了掛件，笑道，「這個我就收下了，Thank U！」
他揮了下手，去找少棒的隊友們了。
菅原美波心中的大石是落下了，但御幸一也最後說的那句話又讓她握緊了拳頭。
他真的——好會——惹人生氣——啊！
在多年之後的某一天，菅原美波想起了這一日，好奇之下問道：「你當時怎麼那麼自信？那個時候你根本就和彌生說的一樣嘛。棒球笨蛋，個子又小，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人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她窩在御幸一也的懷裡，仰頭看去，蹭過了御幸一也的下顎。
「雖然現在也就長高了一點，但依舊是棒球笨蛋，還會被說是榮純君說是陰險眼鏡。」
「榮純那小子，又在背後這樣說我。」
「他在你面前不也是這麼叫的？」菅原美波笑著轉過身，在地毯上正坐，又伸出雙手讓身體往前迎去，盯著御幸一也：「你還沒回答我！」
御幸一也無言地推了下眼鏡，視線上飄，接著說道：「嘛，就和比賽一樣，怎麼會有人在賽前就認定要輸？所有人都是抱著贏的信念站上了賽場。你，連這個都不懂？」
他這麼說著，在菅原美波嘴角下撇前笑了一聲，一手搭在沙發上，放下另一只手上拿著的書。
「凡事先有信念，信念帶來成功——全都是大話。」他眼中神色柔和，手指撫上她染了怒意的眼邊，輕輕地往下滑，經過她的臉側、下顎、隨即是嘴唇。
他長著薄繭的手指按著菅原美波柔軟的嘴唇，稍微用力，嘴唇就被揉地下壓，有了痕跡。
御幸一也喑啞了聲音：「其實那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想，只是覺得眼前的女孩可愛到不行，所以想引起她的注意而已。」
「……小一真是笨蛋……」菅原美波嘟囔道，想到從前她被氣又沒法罵他，就伸出手揉他的頭發，像是要報復回來。
御幸一也被她撲得往後靠：「不過好像選錯了方式，哈哈哈。」
在被弄得滿頭亂發時，他轉而扣住她的手腕。菅原美波掙了一下，竟有些掙不開。
「放手。」她故意橫眉。
「不放。」御幸一也的聲音裡都是笑意。
兩人當即鬧成一團，連窩在另一邊的金毛和黑貓都跑了過來看情況。
最後菅原美波躺倒在地毯上，御幸一也在上方，兩人十指相扣，像是在相撲角力。
不知哪一方先松了力，御幸一也俯下身，一手手臂撐著地上，一手揉上她的臉。他的眼鏡掉到了一邊，在菅原美波因害羞扭頭躲避前，他吻了上去。
第34章
八月末, 菅原久幸子在驕陽似火的一日回到了日本。
由於她不知自己什麼時候能夠回來，目暮綠也沒提前得到消息。菅原美波更是一無所知。
在這半個月，她過著再日常不過的生活, 就像是回到了從前，和爸爸媽媽一起在衝繩的時候。
綠子阿姨的丈夫目暮十三早出晚歸，但卻是個再好不過的丈夫。他認同綠子阿姨對家裡做的貢獻, 對她懷著感激, 會盡可能地幫著打理家務、照顧內外事務。
哪怕菅原美波在場，他也會對妻子撒嬌，夫婦倆感情很好。菅原美波覺得他也會成為一個好的父親，綠子阿姨同樣會成為好的母親。
但想到這件事的那天夜晚, 她又哭了。
綠子阿姨和十三叔叔對她都很好, 完全將她當成家族的一員。
三人一起逛公園, 去游樂場，看電影……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可她還是想要回到再也不可能回去的從前, 爸爸、媽媽還有她, 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
如今, 距爸爸去世已經快要一年，媽媽不在她身邊, 還聯系不上。
她的心裡好像出現了一個沒法填滿的空洞。不可能了, 必須繼續生活才行。她不斷對自己說。
然後流淚, 眼淚好像永遠都流不完。之後再忘記, 還是小孩的心性。
開學的前一天，結束了樂團的訓練後, 菅原美波和來接她的目暮綠一起去超市買東西, 像是從前和媽媽一起出門一樣。
回來後, 目暮綠將車開到公寓樓下，遠遠望見前面的欄杆處坐著一個人。
「久幸子！」她輕聲喚道。
菅原美波坐在後座，一下忘了還系著安全帶，要坐起身往前面的窗戶看。她直接被安全帶勒著，跌回了座椅裡，腦袋撞到了後座。
「這麼激動。」目暮綠笑道：「我馬上停車。」
車子在路旁緩緩停下，菅原久幸子站起身，緩步靠近了車身。她裹在一身灰色的外套裡，一縷發絲落在臉側。
在來這裡的出租上，她補了個妝，讓臉色看上去沒那麼蒼白和疲憊。
不過兩月，卻是恍若隔世。
她才發現這片土地表面的平靜是多麼不可思議。
人們行走在街頭，歡笑打鬧，這樣的日常給予了她力量。
這樣就好……
車門打開，女兒跳下了車，跑了幾步後直接撲進了她的懷裡，將頭埋在她身上。
衝擊還是有些大，隔著黑色的棉T恤，受了傷的腰間依舊隱隱作痛。
她調整著呼吸的頻率，輕輕撫過女兒的頭發，柔軟得不真實。原來她已經長得這麼大了，就算離開自己，她也能生活吧。
「這麼久不見有沒有想媽媽？」菅原久幸子笑著問道：「和綠子在一起開心嗎？」
「唔嗯…….」菅原美波悶著聲音，蹭著媽媽點了好幾下頭。
媽媽身上的氣味令人熟悉而安心，但兩個月不見，也有些陌生。似乎和從前有什麼不一樣了。
「久幸子，」目暮綠笑道，「上來吧，我們正好做晚餐。」
「好。」菅原久幸子拉開女兒。
淚水在衣服上浸出淚痕，即刻被太陽烤干了。
「竟然哭了。」菅原久幸子捏了捏女兒的臉，看著她哄著鼻子的樣子，心中既有想念，也有不舍。
「誰讓你……」菅原美波的聲音小到聽不見。
等到了樓上，她就和媽媽說起了假期裡的事，那些沒能通過短信和電話說出的事。
林間學校，旅館打工，景點游玩……
晚餐時她說個不停，綠子笑說「美波說了她一個月加在一起都沒到的量」。
「不說說那兩個男生的事？」綠子撐著臉笑道。
她喝了酒，已有些醉，半伏在桌上。
「男生？」菅原久幸子沒喝酒，但也跟著打趣：「我以為你只和一也君關系好呢。」
「才沒有！我和他也沒有關系很好。」菅原美波叫道，臉卻紅了，大半是因為看到媽媽回來高興的：「只是在一個班而且住得近而已。」
「已經和班上的同學玩得很好，要是分開的話會很傷心吧，」菅原久幸子喃喃道。
有些沒由頭的一句話，聽得菅原美波有些奇怪，很快反應了過來。
熱絡的氣氛在這片刻淡去，好似浸泡在了冷水裡。
「媽媽，你要去哪裡嗎？工作？」
她和綠子阿姨都沒問工作的事。
目暮綠是知道可能涉密，況且丈夫是警察，她很了解，若他們不主動提就不要問這一原則。
菅原美波則是覺得媽媽很累，而且她開始覺得是工作將媽媽從她這裡搶走了，她才不想知道工作的事。
菅原久幸子本打算晚些再說，但既然被問，她干脆趁這個機會說了出來。
「過段時間可能會被派去海外交流，」她笑道，「我是不擔心美波你的適應力，不過和剛交到的朋友分別，肯定會難過。所以我想，你願意的話可以和綠子阿姨和十三叔叔……」
她沒說下去，因為坐在桌對面的菅原美波已是滿臉淚水，留在眼眶中的也遮蔽了全部視線，什麼都看不清了。
「抱歉，美波。」
目暮綠已趴在桌上睡著了，菅原久幸子連忙說道，拿起一旁的紙巾，起身要給女兒擦眼淚。
「嗚——」菅原美波的聲音好似卡在嗓子裡：「不是！」
悲傷來得太快，她即刻哭得好似要斷氣，緊咬嘴唇，垂下了頭。成串的淚水淌過臉上，好似淚人兒。
「為什麼……」她哽咽道：「為什麼要我留在這裡……為什麼要我一個人……」
「抱歉，媽媽錯了。」菅原久幸子走到女兒身旁，俯身擦掉她的眼淚：「不是很快就會發生的事，我們今天先不說了。對不起啊，美波，別哭了…….」
已犧牲了誰，還要犧牲誰，最後活下來的是誰……這些偶爾會變得不那麼重要。
因為距離他們要達成的目標還有那樣漫長到看不見盡頭的路，死亡如影隨形。
萬語千言留在心中，無法言說。
菅原久幸子只能將女兒攬到懷裡，她的哭泣令自己心碎。
第35章
新的學期, 新的開始，菅原美波睜開眼睛，哭腫了的眼皮浮脹。她呆呆地坐起身, 心情不佳。
推開了房門，媽媽已經起來了，在做早餐, 笑著和她打招呼：「美波, 早上好。」
菅原美波想著接話，但氣還沒消。
一言不發地吃完早餐，媽媽送她出門。她沒打招呼，「砰」地關上門, 身後傳來媽媽「今天會下雨」的提醒。
「不要傘！」她大聲叫道, 迅速地跑下了樓。
到了樓下, 菅原美波又抬頭看去，看到媽媽站在樓上，對她招了下手。
邁出的步子更大, 到最後跑了起來, 盡可能快地離開媽媽的視線, 到了街道上。
從前在衝繩的日常，現在都像是媽媽對她的討好。
菅原美波氣的不是這個, 而是媽媽那麼輕而易舉地說出要讓她留在綠子阿姨家。
昨晚她睡下後一想到這件事, 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躲在被子裡哭了好久。
去世的爸爸好像也帶走了媽媽的一部分, 從前親昵的一家人只剩下兩個。而她和媽媽之間的溝壑好似在不斷地擴大，兩人距離越來越遠。
她追逐著媽媽的身影, 可媽媽看著的卻不是她。
想到這點, 整片天空連同著世界也變得討厭了起來。一大早就陰沉沉的, 濃雲密布，就和她的心情一模一樣。
「早上好。」身後傳來腳步聲，御幸一也提著包，跑到了她面前：「你回到這邊，也就是說——」
一眼就能看出，菅原美波像是在生悶氣。
……是他做了什麼？之前已經和好了，這段時間也有發郵件聯絡，所以和他無關。
看到她發紅的眼睛，御幸一也大膽猜測：「和久幸子阿姨吵架了？」
菅原美波的呼吸驟然一滯，咬著嘴唇，沉默了幾秒：「嗯。」
「我說，久幸子阿姨不在的時候你就化身ナチブサァ，現在回來了你就高興點啊。」
菅原美波沒有說話，甚至沒看他。
這是第一次提到「愛哭鬼」後，沒能跳起她的情緒。
可見情況不比往常。
「我家老爹也忙得不行，我已經習慣了。」御幸一也將折起的傘架到了肩頭。
「但他工作的地方就在家旁邊，你一推開門就能看到啊。」
菅原美波終於說了句完整的話。
「就算看到也沒有交流，和不在一樣啦。」御幸一也將雙手揣在口袋裡，側抬腦袋看著她：「久幸子阿姨的工作很了不起。為了保護包括你在內的國民安全，她才沒法呆在你身邊。理解一下吧。」
「既然你這麼能理解她，」菅原美波氣鼓鼓地轉向御幸一也，大聲叫道，「干脆你來當她的小孩算了啦！」
她說著拉起背包帶大步往前走，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風吹過眼角，眼淚又要流出來了。
他也幫媽媽說話，真是受夠了。明明什麼都不知道，不明白她的心情！
御幸一也看著菅原美波和小火箭似的衝了出去，叫了一聲「等等啊」，但沒有回應。
一大早的，他沒和爸爸吵過架，還有些搞不懂，因此沒追上去。
不久天上響起一陣悶雷，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菅原美波正好跑到天橋附近的馬路口，還差一段路。
想著要將書包頂在腦袋上，或者干脆和在衝繩的夏天一樣，淋個滿身濕透。但自來到東京，升上中學以來，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和以前一樣，必須避免傷害。
或許雨很快就會停，她抬頭看著越來越細密的雨絲，這樣想著。一把傘停在他眼前。
「一起走嗎？」
她看了過去，是一位不認識的紅發男生。在這把傘後，還有一個個子高到不得不仰頭看的紫發男生。
兩人都穿著帝光的校服，紫發的男生一大早就在吃零食，有些奇怪。
「……嗯，謝謝。」菅原美波走到傘下，嘴角還是下撇的。
她和紅發男生的身高差不多，都是一米六出頭，撐傘也不費勁。
「小赤真是好心啊。」紫發男生說道：「距離學校就這麼點路，不用傘也能到。」
「我也來陪你買一人只能購入一個的限定零食了，還不順路。」
紅發男生輕飄飄的一句，紫發男生頓時無言，假裝沒聽到，專心吃起了零食。
紅發男生轉向菅原美波：「你是從衝繩來的轉學生吧，我是赤司，你隔壁班的。這是紫原，我們是同個社團。」
菅原美波好像在哪兒聽到過「赤司」這個名字，但一下想不起來了。
「你好，赤司君，紫原君。」她也看了紫發男生一眼，以示招呼：「我是菅原。」
接著她便聽赤司說道：「菅原同學，我關注你有一段時間了。」
菅原美波微微瞪大眼睛。
「期中考的時候你和我同點。因為我的的名字首字母是A，你是S，所以你排在了第二。」
原來是那個時候見過他的名字。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原來是這樣。」
她一看就沒注意過，赤司笑了：「另外桃井同學也提到過你。」
「五月？」菅原美波的記憶又被喚醒了，反應了過來：「你們是籃球部的？」
桃井五月是提到過「AKASHI」這個人，說是一年級就當上了籃球部的副部長，不可小覷。閑聊時，還聽到過其他女生說「AKASHI如何如何好」，要桃井五月告訴她們下次比賽的時間去看。
「是。桃井同學說班上來了一個運動神經非同一般的轉學生，在籃球課的男女混打上還從青峰手裡拿到過球。」赤司笑道：「有機會的話真想見識一下。」
「五月誇張了。」菅原美波也笑了。
男生格外有禮貌，所以她也如以同樣態度回應。
雖然他身上透著一股疏離感，卻並不令人覺得難受，微微上挑的眼角有種既視感，看上去很舒服。
到了教學樓，赤司將自己的傘給了她，說他還有一把傘。菅原美波道了謝後接過傘，糟糕的心情莫名緩解了些。
「美波！」一旁湊來一人，菅原美波看了過去。
兩個月沒見，和泉彌生將頭發剪短了。
抖了下傘，不待菅原美波回應，和泉彌生盯著遠去的兩個男生，用極誇張的語氣叫道：「你怎麼會和赤司君一起來學校！」
第36章
眼看菅原美波跑走, 御幸一逐漸確認識自己搞砸了。
他和老爹沒吵過架，老爹總是支持他，最多因操心說上幾句話。
菅原美波和久幸子阿姨不一樣, 所以他不能將自己的看法強行套上去。
身為捕手能夠掌握全場，此刻他卻忘記了這點。是不是還是被「母親」這個空缺的位置影響，所以才會這樣？
但也不是朝夕能解決的事。
這時, 空中雷聲大作, 想起菅原美波沒帶傘，御幸一也加快腳步跑向學校。
遠遠看見她一人站在還沒開的店鋪檐下，距離學校只有一座天橋，她卻寸步不能行。
御幸一也要叫她, 卻有人比他更快地朝她走去。
紅發的男生和高到不像初中生的紫發男生, 就算在男生中也備受矚目的籃球部成員, 其中一位還是學生會的副會長。
偏偏在這時，御幸一也想了起來。
和泉彌生在山上和菅原美波說，「你不如考慮隔壁班的赤司君」。
*
菅原美波向和泉彌生說是在路上碰到了赤司, 和泉彌生怎麼都不相信, 還說如果她和赤司交往, 她會全力為兩人應援。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菅原美波懶得繼續解釋, 也覺得自己也沒辦法發脾氣, 畢竟對像是女生。
兩人到了教室, 和泉彌生果不其然立刻將這件事告訴了桃井五月。
「赤司君人是很好, 在經理們中也很受歡迎。」桃井五月聽後說道：「美波你也確實從青峰君手裡搶到過球，他會對你感興趣也正常吧。我不覺得很奇怪。」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 看向和泉彌生：「之前是彌生你說不開玩笑了吧。」
「抱歉抱歉, 只是想到今天第一節 就是數學課, 想要說一些有意思的事嘛。」和泉彌生學乖了，立刻道歉。
但她回頭看到剛進門的御幸一也，又和他說起菅原美波和赤司一起來學校的事。
菅原美波依舊不爽他一無所知就幫媽媽說話，所以假裝和桃井五月說話，沒有多看。
「是麼？」御幸一也聽了和泉彌生的描述，笑了一下：「多個朋友不是挺好？」
菅原美波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些。
這是什麼意思？所以他無所謂吧，對她和別的男生一起玩這件事。
不過自己為什麼要在意啊！
桃井五月聽見，悄聲問道：「美波，你和他還沒和好？」
菅原美波咬了下嘴唇：「從來沒好過。」
桃井五月想到自己和青峰大輝吵架的時候，除非兩個人主動決定和好，否則會一直吵下去。
她沒再說什麼。
之後的班會，班主任小松一陣嘮叨，接著提到了本年度最重要的一件事：帝光學園祭。
明年的學園祭會和學校的創立日一起辦，今年還是在九月。
每次學園祭，學校都會給學生會撥一大筆資金，作為活動支援分發給各個班級和社團。每個班和社團都必須出活動，還會有校外的人來參觀。
總之，不用考慮學習與考試，所有人都格外激動，立刻熱火朝天地討論了起來。
他們很快選出了班上人緣最好的山本武作為執行委員，經過下午兩節自習課的「大戰」後，確認了班上的活動是話劇。
肯定會有很多班和社團做飲食店，要抽簽決定不一定能抽到，所以這個選項開始就被排除。余下鬼屋一類，女生們都不願扮鬼。
話劇的話，雖然要准備道具，但不用收拾教室。況且班上還有幾個女生是狂熱的劇團愛好者，自願擔任服裝設計和道具准備，男生不用怎麼管事，又能在禮堂舉辦搏得眼球，何樂而不為。
但在演出劇目的決定上，大家出現了分歧。
大部分繁縟的工作都會由女生完成，因此男生沒什麼發言權，《奧特曼》和《假面騎士》系列直接被否決。
女生這邊，《灰姑娘》一類的通俗版格林童話太小學生，《歌劇魅影》要唱歌，《凡爾賽玫瑰》的歷史背景過大，不一定所有人都了解。
思來想去，最後定了驚悚元素的《吸血鬼德古拉》。
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的倫敦。
一位年輕的律師喬納森接受委托，前往羅馬尼亞的特蘭斯瓦尼亞地區，前往德古拉城堡，辦理一位名為德古拉的伯爵後裔在倫敦的地產。
然而城堡主人正是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他發現喬納森的未婚妻米娜與他百年前失去的妻子伊麗莎白長得極為相像。
米娜其實是伊莉莎白的轉世，因此伯爵囚禁了喬納森，並乘船去往倫敦找到了米娜。他隱藏身份，起先誘惑了米娜的好友露西，之後同米娜接觸，與之相戀。
被困住的喬納森逃出了城堡，找到了吸血鬼獵人範海辛。
範海辛召集了同伴，與喬納森一同對抗德古拉。然而此時，米娜已愛上了德古拉，與他一起啟程回到了羅馬尼亞。
幾番爭鬥後，德古拉死於吸血鬼獵人手中，而米娜也隨之而去。
劇團愛好者的女生中還有哥特飯，自娛自樂將改了小說，所以有現成的劇本，的主角有五個。
一，吸血鬼伯爵德古拉；
二，德古拉的死敵，吸血鬼獵人範海辛；
三，德古拉前世戀人的轉世，米娜；
四，年輕的律師，米娜的未婚夫喬納森；
五，米娜的閨蜜露西。
兩個女主角，三個男主角，加上其余角色，全都由抽簽決定。
決定手氣的時候到了，大部分人的目標只有一個：絕對不要抽到主角！
抽簽按學號來，菅原美波排在最後一名，不用抽，因此最為坦然。
隨著同班的意大利留學生獄寺隼人抽到露西，事情開始往奇怪的方向走去。
當桃井五月抽出範海辛時，男生們開始祈禱自己抽到主角。
接下來，和泉彌生拿出了寫著「米娜」的紙條，御幸一也取到了「喬納森」。
一張張紙條不斷減少，有人歡喜有人愁。
倒數第二個人取出紙條，是一張白紙。
黑板上的演員表上，只有一個角色的名字是空的。
菅原美波走上前，認命地將手伸到盒子裡，拿出最後一張紙條展開，上面寫著：德古拉。
第37章
學園祭之下, 大部分社團都暫時停止了活動。吹奏樂團和話劇部合作活動，成員供不應求，但沒有大提琴登場的機會。
所以放學後, 菅原美波就和大家一起排劇。
一群人找了間空教室，拿著各自的台本，從熟悉台詞開始。
在菅原美波之後的演藝生涯中, 中學一年級時的排練現場也能排上混亂的前幾名。
他們按順序開始, 開頭一幕是喬納森長途跋涉，來到了德古拉伯爵的城堡外。
御幸一也拿著劇本，讀台詞：「什麼都看不見，只有霧氣和黑暗。啊, 森林裡還有狼叫。這段路漫長又艱難, 為什麼我要跑到這種荒涼的地方來？」
「御幸君, 」同班的戲劇部社員，被眾人推舉為本劇導演的堀政行說道，「語氣應該多些恐懼, 少點抱怨。」
他有怕過什麼嗎？抱怨倒是很真實。
菅原美波忍不住呼出一聲哼笑, 眾人看向她, 御幸一也同樣看了過來。
沒想到自己笑得這麼明顯，自那天早上後, 她和御幸一也就沒說過話, 也沒在路上遇見過, 相當於還在冷戰中。
「別笑。」堀政行對待任務很認真：「下一句。」
下一幕, 是在黑暗中大門吱呀打開，德古拉伯爵將喬納森引入城堡。微弱燈光打在喬納森的身影上, 他與伯爵對視, 兩人問候。
菅原美波舉高了台詞本, 帶著笑意接道：「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
「恩，對於居住在遠離村莊的伯爵來說，有人來拜訪是件新鮮事。」堀政行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就是德古拉伯爵。」御幸一也干巴巴地念道：「我是喬納森。」
「御幸君，這句缺乏感情。」堀政行說道。
「我覺得先讀完一遍再評論吧，這樣一直打斷會拖慢進度。」和泉彌生說。
「好慢啊，為什麼我要扮女的？」那邊獄寺隼人坐在椅子上，雙腿叉開，很不情願的樣子：「先練露西的戲，我還要去找十代目。」
執行山本武輕錘了下他的肩膀：「這是班級活動，好好參與嘛。」
「哈？扮演漢尼拔手下的你說什麼？」獄寺隼人一下打掉了他的手：「十代目左右手的位置我可不會讓給別人！」
「哈哈，又要開始角色扮演游戲了嗎？明明綱不在。」山本武笑著要攬過獄寺隼的肩膀：「和大家好好相處呀。」
其他人也對轉學生的角色扮演習以為常，但都不會和山本武一樣說出口。
這次攬肩似乎成了導火索，獄寺隼人從懷裡掏出了兩個手掌大小的圓柱狀物體。
下一瞬，它好像被點燃，亮起了一絲火星。
山本武大喊了一聲：「這裡還有其他人啊！」
獄寺隼人抬手一投：「都是你這家伙惹到我！」
山本武一個激靈，從窗戶裡跳了出去——
轟！
窗外炸起一陣火焰，似有火風刮過。
大量白煙往教室裡躥，瞬間席卷了空間。教室裡的眾人當即陷入一片混亂。
「咳咳咳，咳咳咳！」
「怎、怎麼了！」
「炸彈？！獄寺君！」
「大家捂住口鼻先離開！」
「哐」的一聲，由於看不見，似乎是誰撞到椅子摔倒了，隨即是一連串的混亂嘈雜。
還好平日定期都有危機訓練。兩分鐘內，大家都跑到了走廊上，教室裡的煙霧不一會兒也散去了。
菅原美波先往裡探頭，走了進去。
桌子亂七八糟的，活生生被擠出了一條通往門口的路。
所有人中，唯有堀政行沒跑出來。
在夏季四點的明亮光線中，些微灰塵緩慢地飄過他的周身，他的神情好似入定了。
「堀君……？」桃井五月試探地問道：「沒事吧？」
「……不是漢尼拔，是範海辛啊……到底在干什麼……太不尊重戲劇了……」堀政行發出一連串的碎碎念，轉向呆呆看著他的眾人：「我去把獄寺君找回來，你們繼續！」
他說著靈巧地翻過了門窗，身手非凡。
如果沒看錯的話，他的眼睛裡也燃起了火焰。
整理了下現場，其他人繼續。
在城堡中睡下的喬納瑟做了一個夢，三個男生扮演了伯爵的僕從，圍著御幸一也轉，要將他困在夢中。
當喬納森睜開眼睛時，看到伯爵拿著他隨身攜帶的、放了未婚妻米娜照片的掛墜。
之後開始了回憶。
四百年前，伯爵戰敗，他的妻子伊麗莎白被敵軍所殺，伯爵的憎怨使他詛咒自身，成為了必須靠吸食他人血液才能活下去的怪物。
在看到米娜的照片後，伯爵將她看作伊麗莎白的轉世，決定前往倫敦尋找她，還將喬納森囚禁在了城堡裡。
根據寫腳本的平林說，這部分的重頭戲是兩段舞蹈，主要是給其他演員發揮空間。
接下來，地點從羅馬尼亞轉移到倫敦。
堀政行在這時提著獄寺隼人的領子回來了，跟著的還有笑哈哈的山本武，和抽到了道具組的同班同學沢田綱吉。
「噢，正好到了露西和米娜的戲。」堀政行抱起手臂：「獄寺君，十代目在場，你要好好表演啊。」
「請，請多指教……」被強行拽來的沢田綱吉滿臉惶恐。
他不想來的，但聽到獄寺君差點兒炸了教室後，他要是再不來，肯定會被堀政行同學的眼神吃掉！
「了解！」獄寺隼人正色道。
他一改方才的沒耐心，合上了劇本。
和泉彌生扮演的米娜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四百年前的場景。獄寺隼人扮演的露西來到好友家，看到好友思慮著的模樣。
「露西，是做了什麼噩夢嗎？」獄寺隼人走到和泉彌生身旁，掐尖了嗓音，捧起她的發絲，湊近了她：「別擔心，喬納森很快就會回來，和你舉行婚禮。」
這次讀台本是無實物的，大家還磕磕巴巴，獄寺隼人竟直接記住台詞，跳到了下一個實物排練階段，眼中露出的擔憂神色也真切至極。
「哦——」山本武拍了下手，「獄寺君真厲害啊，想要做到還是能行的嘛。」
「啰嗦！」獄寺隼人瞪了他一眼。
「很好。」堀政行點了下頭：「就這樣下去，可以吧。今天讀一遍台本，之後分開聯系，我希望在這部劇上映之前不要出其他事故。」
「你們，明白吧。」
在堀政行身上好似冒出了熊熊怒火，發出警告。
大家都默默點了下頭。
第一日排練結束，沒人有過演戲經驗，加上堀政行的嚴苛標准，都累得不行。
菅原美波在鞋櫃換鞋，余光看到御幸一也走了過來。她的手一頓，想著干脆等他一起。
「御幸君。」
這時，一人叫住了御幸一也，是和泉彌生。
「你有時間嗎？」和泉彌生走到御幸一也旁邊，手裡拿著台本：「今天讀台本的時候我有個地方……」
她看上去很投入，沒和菅原美波打招呼。菅原美波也就飛快地提起背包，大步走了出去。
第38章
和媽媽的關系緩和了, 至少表示上和以前沒什麼兩樣。每天發郵件聯系，互相關心，但總覺得心裡多了一根刺。
交流的工作已經派了下來, 今年秋天媽媽就要去紐約了。她又問了菅原美波一次，讓她自己做決定，是留在東京還是去紐約。
雖然從小就被帶去海外旅行, 菅原美波只在本土上過學, 或許會產生適應問題。
但她知道，對自己而言，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媽媽說讓她考慮清楚，是因為這一去恐怕短時間、甚至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簡直可以說沒有一件順心的事, 媽媽甚至沒法來看她在學院祭上的表演。
傘尖掃過地面的小水窪, 發出哢啦聲, 又想起是赤司的傘，菅原美波收了起來，雙手握住傘柄, 拿著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這樣的揮棒打不到球。」身後響起臭屁男生的聲音。
「……除了棒球你就不能說點別的？」菅原美波又揮了下傘, 回身轉向他：「能打到人不就行了。」
「球棒可不是防身用的啊。」御幸一也拖長了聲音。
「你應該在和彌生一起練習劇本。」菅原美波說道：「堀君可是說了, 作為未婚夫，你的態度冷淡到不行。」
「哈哈哈, 要謝謝堀的誇獎。」
根本沒人在誇他。菅原美波懶得吐槽了, 繼續往前走。
御幸一也小步跑到她身旁：「我不會拖和泉同學的後腿啦, 但和德古拉的對手也很重要。」
「哪裡？」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 喬納森就被伯爵迷住了，所以才會在城堡裡陷入夢境。之後他找到範海辛一起對付伯爵, 也是一種執念。」
又是黃昏, 一直是黃昏。時間停滯的一刻, 過去和未來都被堵在這燦爛的片刻間。
陰沉的一日，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雨，也到此時才停住了。
積水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小水窪，不斷映照到兩人的身影。不論遲緩與歡快，都是澄澈的。
菅原美波的情緒一直不太高，先到了她家門口。
「那個。」她看向御幸，要說出自己在學園祭後就要離開這的事。
御幸一也迎上她的視線，隔著眼鏡望著她。
菅原美波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知道了。」見她沉默，御幸一也說道：「我會好好背台詞，為了能讓德古拉伯爵完美地演出。」
他說了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菅原美波看著他走過轉角，胸口莫名堵得慌。
排練進行著，衣服和道具也在准備中。
能夠親手做衣服讓人穿上，劇團愛好者們都格外興奮，光是德古拉的衣服就准備趕出五套，米娜和露西各有四套。
德古拉和範海辛之間的對手戲最多，其次是米娜。
菅原美波與和泉彌生的單獨排練時，和泉彌生提起帝光學園祭有一個傳統項目：猜謎研究會的活動*。
「那是什麼？」菅原美波問道。
「聽說參加這個活動並取得獲勝的兩人會成為幸福的couple哦。」
「學校裡好像還有一棵在下面告白就一定會順利的櫻花樹吧。」菅原美波聽說過。
「我已經決定好了邀請對像。」和泉彌生冷不丁冒出一句。
「是麼。」菅原美波應道。
「美波醬，你完全不關心我和誰一起啊。」
菅原美波是覺得自己問得越多，和泉彌生也會問她越多
「不過這樣也很好。」和泉彌生笑了一下：「今年的優勝獎品是Twins的棒球帽套裝，我絕對要贏。」
不知道和泉彌生為什麼想要這個，但棒球帽套裝這個詞留在了菅原美波的腦袋裡。
回去路上，她問御幸一也：「Twins的棒球帽很有名嗎？」
「你不知道？」御幸一也不可置信道：「只有四家公司可以在產品上印MLB的logo，Twins是其中一家。在東京買不到，只有海外才有！」
MLB是Major League Baseball的縮寫，指美國棒球大聯盟。
「聽說今年學園祭上，猜謎研究會活動的優勝獎品就是Twins的棒球帽。」
「真的假的？」御幸一也驚訝道：「猜謎研究會的活動是什麼？」
「每年都是一樣的，拉力賽 。」菅原美波是從堀政行那兒聽說的：「固定的兩人三足。」
「要不要試試？」御幸一也問。
難得這麼激勵，也是在和棒球有關的事上。
菅原美波愣了一下。
他是想要棒球包，並不知道獲勝的兩人會成為couple的事吧。
在這一刻前，她也完全不信，但現在卻面臨著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御幸一也的選擇。
「干嘛？」御幸一也看菅原美波猶豫的樣子，仰天嘆了一口氣：「算了，我們步伐不一樣，還是別勉強了，我去找別人。」
而且他知道，她也不喜歡要跑的運動。
看著御幸一也這麼輕而易舉地放棄和她組隊，菅原美波的心情有些復雜。
不用提起傳說是令人松了口氣，不過他要和別人組隊……反正也是和走得近的幾個男生吧。
隔天，菅原美波問了桃井五月赤司在哪個班，去隔壁班找他，將傘還了回去。
「不用謝。」赤司結果折得整整齊齊的傘，看菅原美波沒走，問道：「還有事嗎？」
「之前你不是說想要看看我的運動神經嗎？」菅原美波看著和她身高差不多，運動神經又好赤司：「學園祭上正好有個機會。」
在眾人的激動盼望中，學園祭很快來到。
寫著「帝光學園祭」幾個字的擺件擺放在校門口，綴滿了繽紛氣球與各色花環。
菅原美波在來學校的路上就遇到御幸一也，兩個人直接一起去逛活動。為了這次活動，班級和社團都絞盡腦汁，招攬客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
男扮女裝，女扮男裝，扮成玩偶，這些都是很常見的人氣方法。還有些人和社會上的街頭攬客人差不多，許諾來參加活動就幫忙介紹男女朋友，誇張的有些隨身帶著詛咒信，不來就詛咒對方。
他們買了些吃的，走馬觀花轉了一會兒，還挺開心的。
快到九點，御幸一也看了眼時間。
「拉力賽快開始了。」他說道：「下午見。」
下午是班級的話劇演出活動。
菅原美波沒和御幸一也說自己也要參加拉力賽，想贏了以後再將禮物給他。
想著這一定是個很大的驚喜，菅原美波隨後也去了第一操場。
第39章
從能使用一整個操場來看, 猜謎研究會的活動受到了極大矚目。現場的觀眾數量也堪比運動會，校內外的都有。
身後有人叫道：「菅原。」
菅原美波回頭看去，見到了赤司征十郎。
她雖不知道御幸一也的隊友是誰, 但覺得自己會獲勝。畢竟她和赤司之前抽空走了一下，配合極其完美。
打過招呼後，他們去選手報名處拿了號碼牌, 別在身上, 之後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往起跑處走去。
兩人站在一起，猜謎研究會的成員將繩子綁住他們的腳。
「沒想到赤司君也會報名參加。」成員是赤司的同班。
「這是個鍛煉膽識的好機會。」赤司環顧四下。
人比籃球比賽坐滿場還多，來場的校內外人士都可能在以後會有聯系，作為財團繼承人他當然要抓住機會展露自己。這是他會同意參加的原因之一。
其次, 是因父親聽說菅原家的背景後, 也贊同兩人成為朋友, 所以他面對眾多邀請只答應了菅原美波。
比賽快開始了，現場報名也截止。
超出預想數量的隊伍並列在起跑點上，在做最後確認。大部分都是男女組隊, 應該都是因為那個校園傳聞。
在邀請赤司征十郎時, 菅原美波就告訴了他有這麼一個傳聞。
赤司表示他不是神秘主義者。菅原美波也說自己是為了獎品參加——
直到, 她看見御幸一也和他的隊友。
細碎的拼圖在這一刻連在了一起，雖還有些沒能完全吻合, 但過往的一些困惑都在這刻解開了。
為什麼和泉彌生一直在她面前提御幸一也, 為什麼和泉彌生對她說御幸一也的不好, 為什麼和泉彌生特意和她說有想邀請一起參加接力賽的對像, 還告訴了她那個傳說……
御幸一也站在和泉彌生旁邊，同樣看到了她。些許驚訝後, 他也看到了菅原美波身旁的赤司。
就在近側, 因此赤司征十郎注意到菅原美波的神情有些變化, 方才決心勝利的氛圍似乎也發生了波動。
「緊張嗎？」他問。
「不。」菅原美波緩慢轉過頭，一字一頓道：「我們會贏。」
原因不明，但她的鬥志比剛才還要強烈。
赤司笑了一下：「啊。」
隨著時鐘指向九點，猜謎研究會的會長站在了起跑線旁的主席台上，舉起了發令槍——
砰！
所有參賽者一齊衝了出去。在前三步，就有隊伍摔倒了。
菅原和赤司開頭采取了穩妥手段，在歡鬧的打氣聲中，他們暫時保持在第四的位置，觀察情況。
猜謎研究會果然埋下了陷阱。
五十米處，前兩個隊伍來不及剎車，直接掉進了坑裡。
「一，二——」赤司喊道。
在「三」時，兩人同時跳了起來，越過了窄坑。
同時，本來在第三的隊伍因為其中一人一腳踩進坑裡，正在艱難地往上爬。
坐在解說台上的猜謎研究會成員熱烈地播報著狀況：「比賽開始不到三分鐘，三分之一的隊伍已經折損！現在衝在最前的，是學生會副會長赤司君和衝繩來的美少女轉學生菅原組合！兩人完美地跨過了第一個陷阱，朝第二關跑去！」
第二關的平地上擺著滑旱冰時用的阻擋擺件，每一個都輕飄飄的，很容易就會撞倒。
「在第二關中，撞倒了擺件的隊伍就會立刻失去資格，請注意！」解說員說道。
臨時的提醒，有的隊伍在這時加速，已經撞到了擺件。
「慢慢來吧。」赤司征十郎說道：「還有後面。」
籃球部有障礙練習，拳擊對步伐也有要求。兩人以穩健風格前進，保持在前中位置。
他們順利來到第三關，是現場猜謎。工作人員拿出簽筒，讓他們抽題目。
另一個工作人員忽然哈哈笑了出來，在兩人看來時又連忙擺手，盯著遠處：「不是笑你們。」
一跑出去就顧不得其他隊伍了，菅原美波也回頭看了過去，見不少觀眾的視線都追逐著其中一對組合：是御幸一也與和泉彌生。
兩人身高都是一米五多一點兒，跑得不算快，但每一步都確實地在前進。
到了第二關擺件處，其他隊伍都在避開擺件，他們兩個卻采取了跨越策略，遠遠看去像是兩只大型犬，靈活又可愛。
有觀眾大喊著：「霍比特人夫婦加油！」
眾人哄堂大笑。
工作人員也笑了出來：「霍比特人！」
「……有什麼好笑的！」菅原美波怒從中來，一掌拍在了桌上，嚇了所有人一跳。
外表是文靜美少女，生氣的時候卻很有氣勢，這一掌拍的，工作人員抖了一下。
「就，就很像啊。」工作人員還是小聲說道。
「菅原。」赤司征十郎有些疑惑，但並不在意。他將答題板遞給菅原美波：「確認。」
菅原美波還沒看題，赤司征十郎已經寫好了答案。
她拍桌子拍得手痛，拿過寫了問題的紙，上面印著帝光的校徽。
【Q：某位歌劇歌手的喉嚨受傷了，本來要動手術，但是後來沒動，而是吃老爺爺的藥丸康復了。那麼，這是以下哪位歌手？
A.女高音（Soprano）
B.女低音（Alto）
C.男高音（Teor）
D.男低音（Bass）】*
赤司選了A。
「要給出理由。」工作人員說道。
「……手術的英文是Operation，簡稱Ope。Opera的歌手不做手術，就是從Opera中拿去Ope，只剩下ra。老爺爺是sofu，藥丸是圓的，則是fu的半濁音pu。」
菅原美波將寫著問題的紙捏成一團：「祖父sopu、不做手術ra、soprano，A選項。」
「完全正確。」工作人員看著菅原美波手裡被捏成一小坨的紙：「我們之後還要用的。」
「啊，不好意思。」菅原美波要將紙展平。
但她帶著幾分冷酷的樣子，動作幅度也過大。不像要展平紙，反倒像要將它撕得四分五裂、不成形狀。
「我來吧，我來吧。」工作人員連忙說道：「你們可以繼續下一關了。」
第40章
拉力賽第四關, 掛著好些高度不同的面包。
以組合中身高較高的一人作為基准，參賽者必須跳起來，用嘴將面包取下。
這在運動會中也很常見, 屬於傳統項目。
研究會成員綁的繩子並不很緊，也不會輕易掉落，所謂的剛剛好。
不過, 身高差距過大的話, 在咬面包的時候，兩人若沒能同時跳到一樣的高度，繩子會松開，那麼就要失去比賽的資格。
這比以為的要難, 比他們先到的組合紛紛落敗。
菅原美波和赤司征十郎身高差不多, 在這時就是極大的優勢。
問題是, 誰來咬面包。
「我來咬。」不待赤司開口，菅原美波就接下了這個問題。
畢竟是她邀請赤司，聽說他是財團的繼承人, 說不定有一些偶像包袱。
「謝謝。」赤司道謝, 數著：「一, 二——」
兩人手挽著手，同時跳了起來。
面包打到菅原美波的眼鏡上, 要彈出去, 她盡力昂起頭, 伸長脖頸咬住一小塊。
兩人落到地上, 面包沒掉。
工作人員舉起手表示通過：「你們可以去第五關了！」
菅原美波用手拿住面包，一口咬下一半, 將另一半也塞進嘴裡。一個面包吃得她的臉頰鼓了起來。
想到後面那對組合, 她就是不自覺地想吃點兒什麼。
和泉明明之前在她面前說小一的不好, 現在卻他一起參加比賽。御幸一也當時也聽到和泉這麼說了，怎麼就答應了她！
什麼霍比特人夫婦啊，可惡！有什麼好起哄的！
兩人小跑著，菅原美波快速地咀嚼，眨眼間就吞了下去。她後知後覺，注意到赤司側頭看著她。
「啊，不好意思，」菅原美波轉向他，頓了一下，「我全吃掉了。」
本來想說這個面包放在外面很久，肯定沾了不少灰，最好不要吞下去，但在開口前她就吃完了。
以為是更內斂的類型，結果在胃口上和紫原是一類。
「沒事。」赤司笑了笑。
漫長的游戲終於要結束。
他們成為第一個來到第五關的組合，而第二名還沒到第四關吃面包的地方。
最後一關。
工作人員也拿出一個盒子，要他們從裡面抽出一張紙來。之前是赤司征十郎的，現在輪到了菅原美波。
她將手伸了進去，隨手取出一張，遞給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接過後展開，一瞬露出「這也太簡單了的」表情，將紙轉向兩人。
一張巴掌大小的紙張，同樣印著帝光的校徽，上面寫著：
【喜歡的人】
這一關是借物賽跑，也就是說，兩人要將喜歡的人帶到這裡。
參加比賽的男女組合大多是情侶，菅原美波和赤司征十郎先前配合得那麼好，工作人員也就想當然地認為兩人也是。
因此，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題目了，他們已經能算優勝。
赤司征十郎看向菅原美波。
如果說他們兩個假裝情侶關系，就能即刻通過比賽、獲得勝利。他並不怎麼介意，事後解釋清楚也不麻煩。
問題是，菅原美波會怎麼做。
菅原美波拿過紙條，隨即看向赤司：「你有嗎？」
赤司征十郎知道了，她不准備撒謊。
「沒有。」赤司征十郎回道：「你呢？」
工作人員一下愣了。
就算不是情侶關系，這個時候也假裝一下比較好，既然他們不打算這麼操作，也就是說——
女生，有喜歡的人。
「繩子要先解開吧。」菅原美波說。
「啊，好。」工作人員即刻將兩人腳上的繩子解開：「只有一個人可以離開。」
第一名的組合在第五關處被擋住了。作為最接近終點的組合，他們受到了最多矚目。
觀眾聚精會神，看著女生離開了第五關，竟然還往回走去，大家開始議論紛紛。
菅原美波將紙條塞進口袋裡，在眾目睽睽之下從第五關走向第四關，再回到第三關，停在了猜謎的地方。
和泉彌生和御幸一也剛抽出問題，見菅原美波過來了。
御幸一也沒聽到比賽勝利的槍聲，就是說，菅原美波來是為了做最後一關的任務。
廣播也開始解說：「目前排名第一的美少女菅原走到了第三關，她這是要做什麼呢？她需要的東西是在第三關嗎！」
怎麼又是美少女，菅原美波皺了下眉頭。
「小一，」她沒看和泉彌生，只是對御幸一也說，「和我走。」
沒有前因後果的一句，御幸一也覺得她看上去像是在生氣。
「為什麼？」他問。
「我需要你。」菅原美波在口袋裡捏緊了紙團。
「美波，」和泉彌生說道，「御幸君在和我參加比賽。而且擅自取下繩子會失去比賽資格。」
她看向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表示是這樣的規定。
「非要御幸君嗎？」和泉彌生問。
「只有前三名有獎勵。」菅原美波依舊對著御幸一也：「在你前面還有七組，不可能贏。但小一你和我走的話，我就能拿到第一。Twins的帽子一共五頂，你也能得到至少一個。」
無可挑剔的理性分析，語氣卻冷酷得不像平常的菅原美波。
若是平常，御幸一也肯定會問她怎麼了，但菅原美波沒和他說自己要參賽，還是和赤司一起。
方才在起跑線上看到她的時候，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但不想輸。
「比賽沒到最後沒人知道結果。和泉是我的隊友，我不能扔下她走掉啊。」御幸一也拖長了聲音：「而且，美波，想要的東西自己親自拿到才比較有意思，不是嗎？」
如果可以，他想讓她贏，但並不是在這個時候。他沒法拋下隊友和她離開。
在片刻沉默中，菅原美波定定地看著御幸一也。
「嗯，我知道了。」她說，轉身走回第五關。
她與赤司一組依舊領先，在他人奔忙尋找著紙條上的物品時，菅原美波獨自回來了。
「抱歉，赤司君。」她說：「明明是我邀請了你。」
赤司在遠處目睹了全程，緩緩說道：「是很難得經驗。」
他甚至帶著一絲笑意，像是在說這次比賽，又像是在說菅原美波方才所做的。
無論如何，大概是有安慰的意思。
菅原美波發出一聲輕笑，拿出紙條要還給工作人員。
「你留著就好。」工作人員眼中帶著一絲同情的目光，拿出兩瓶補給用的水，遞給兩人：「感謝參與。」
第41章
菅原美波拿著紙, 沒將它當場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裡。
眼看就要獲得勝利，第一組的隊伍忽然呈現解散式，解說看到這出乎意料的展開, 萬分激動。
「哦！學生會副會長和美少女轉學生分道揚鑣，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我們來采訪一下！」
他說著拿起話筒，跑向也朝他走來的菅原美波。
「你好, 」解說員遞出話筒, 「請問你們是放棄比賽了嗎。」
「嗯。」菅原美波點頭：「沒能完成借物的任務。」
「是嗎，真是可惜。」解說員問道：「那麼菅原同學，你還有什麼想對誰說的嗎？聽說你在假期的時候，在旅館裡當看板娘, 還會出現在當地的旅游手冊上。你有認識到自己是美——」
「對你。」菅原美波打算了他的話。
她的聲音傳入話筒, 通過音響設備放大, 清晰地響徹在第一操場上。
「我？」二年級的解說員驚訝道，面露羞赧，玩笑般說道：「難道是——」
「你要是再用美少女形容我, 我現在就讓你·再·起·不·能。」菅原美波帶著無比燦爛的笑容, 大步離開了拉力賽的現場。
在一次綜藝訪談時, 主持人不知從哪兒得知了她差一步就能贏得拉力賽冠軍的事，讓菅原美波猜這次事件之後 , 她以什麼「稱號」在屆屆帝光學生之間流傳。
事先知道會提到這件事, 菅原美波做了准備, 但對要問稱號的事一無所知。
「鐺鐺——」
主持人撕下了看板上長長的黃色貼紙, 昭示了答案。
「一步之遙的勝者，」主持人指著字, 念道, 「大步佬菅原。」
菅原美波：「哈……」
「什麼啊, 這種一點都不驚訝的反應，我們可是在做綜藝！」
「哈哈。」
主持人也笑了：「一步之遙的勝者可以理解，大步佬是那個時候很流行某部電影吧。不過啊，真是讓人在意。」
感覺這個稱號聽上去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菅原美波已經猜到主持人接下來要問什麼了。
「據說當時的隊友也很不得了，是個在節目組上沒法提的大人物。為什麼會輸掉比賽？」主持人問：「那個時候到底是要借什麼，你還有印像嗎？」
「嗯，我記得，現在也。」菅原美波笑了笑：「本來以為可以輕松得到，結果卻沒能得償所願。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小時候還是有些意識過剩了吧。」
「嗚哇，」主持人露出誇張的神情，「那真是可惜啊。現在怎麼樣了呢？再來一次的話，會獲得勝利嗎？」
「誰知道呢。」菅原美波的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眼神像是在回憶：「人都是會變的，在意的變得無所謂，沒看在眼中的卻忽然想要擁有。回想那個時候的事，大概，是人生當中的第一次滑鐵盧，直到現在都有些記仇。」
她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主持人也聽說了這件事，和某位人氣運動選手有關，總之在她聽來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真假不明。
除了感嘆外沒有太多好接，這個話題也應該結束了。
「原來美波以前是一個那麼不願服輸的小孩，真是可愛。」主持人掃過下方提示的看板，轉向了下一個話題。
也即那次學院祭上，菅原美波表演的劇目《吸血鬼德古拉》。
拉力賽正式結束是上午十一點，菅原美波離開操場是十點，班級劇目在下午兩點開始，全員必須在一點到現場。
下午一點，菅原美波准時到了體育館的後台。
午後劇場正式開啟，以二年級學生的歌舞開場。菅原美波到的時間算晚，主角裡她是最晚到的。
「伯爵來了！終於來了！」服裝組立刻行動起來，將菅原美波拉到鏡前坐下，開始給她化妝。
拉力賽結束，御幸一也與和泉彌生只得到了完賽紀念獎。
御幸一也不見菅原美波蹤影，打電話過去，轉到了語音留言，發短信也沒人回。
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的三個小時，菅原美波不知道跑去了哪裡，簡直就和消失了一樣。
御幸一也坐在椅子上，見她終於出現，他側過頭：「還以為你輸了比賽，躲在哪裡哭了。」
但仔細看，她的眼睛並沒有紅。
「我才不會因為輸了比賽哭。」菅原美波語氣平平：「而且我輸掉還不是由於某個人……」
御幸一也說道：「我連你要參加比賽都不知道。」
「是啊，都是我的錯。」菅原美波蹦出了一句。
御幸一也體會到了啞口無言的感覺。
「也不用這麼自暴自棄啦。」他頓了一下：「你平常也不戴帽子。沒拿到獎品，我才更失落。」
菅原美波的下一句又要開始說御幸一也沒和她走的事，會進入死循環。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結束了這場無意義的對話。
依舊不對勁，是在氣他拒絕了？
御幸一也要摸後腦勺，被堀政行提醒：「剛做好的發型！」
他們將御幸一也的頭發打上了發膠，眼鏡還挺符合律師形像，所以沒摘，雖然十九世紀還沒有板材黑框眼鏡。
雖然個子不大，但不說話的時候，也能維持三秒的睿智。
菅原美波則戴上了一頭淺灰色的假發，遮住了她淺褐的短卷發。之前她說摘掉眼鏡能看清，這次就摘了。
歌特系的妝容，煙熏妝，紫黑色的口紅，還有尖銳的假牙。
愛好者們的狂熱，有時連專業的也難以企及。
化完妝後，菅原美波被推進更衣室。裡面放著一套黑色燕尾服，腳踩長靴。
外面先是傳來「獄寺君超美麗」的尖叫與哢擦聲，隨即是「桃井同學好帥氣」與哢擦聲，之後是「御幸君好合適」與哢擦聲，之後是「和泉同學好可愛」與哢擦聲。
後台的大家都在瘋狂拍照。
換衣服時，菅原美波戴上了類似伊麗莎白圈的頭套，保護妝容。
由於是專門為角色制作的衣服，她穿得比較小心，服裝師和設計師都等不及了，在外面連連發問。
「好了嗎？」
「需要幫忙嗎？」
「可以進去嗎？」
「馬上就好。」菅原美波回道，拉上靴子的拉鏈。
她站起了身，走了幾步，取下了「伊麗莎白圈」，對著鏡子最後整理了一下領結與頭發，撩開簾子走了出去。
眾人齊齊看來，起先兩秒，沒有人說話。
糟了，菅原美波的心沉了下去，是不是完全不——
「Kya——」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尖叫。
緊接著眾人一擁而上，手機的拍照聲頓時連成一片。
服裝師幾乎要抱住她：「好太好了怎麼會這麼好！」
「好帥氣！」「好冷酷！」女生們齊聲叫道。
「感覺……」不遠處，有男生看呆了：「吸血鬼是這樣的嗎……」
第42章
纖細的身形, 挺拔的身姿，端正的五官，尤其是濃重的妝容之下, 顯得模糊了性別的臉龐，在滿頭長卷銀發的襯托下顯出了沒法形容的故事感。
與其說像吸血鬼，更像是魔化的精靈。
同齡人覺得合適好看, 在成人眼中則是萬般可愛。
不愧是主角, 小松和其他班的老師都忍不住拿出手機，對著一陣狂拍。
實在太誇張了……
菅原美波並不覺得很特別，但在旅館裡的兩個月，甚至更早在小學, 她就習慣了哪怕被人群包圍也面不改色。
也快到兩點了, 堀政行作為導演, 在做最後的確認。
「壓軸的是戲劇部的演出，前輩們說我們的劇是暖場的，但我不覺得我們班會輸。」他的聲音洪亮, 努力給略顯緊張的演員們打氣：「表現出最好的自己, 都排練過的, 放松就好！」
菅原美波接過披風，服裝師將繩子系好。
扮演米娜的和泉彌生站在一邊, 穿著淺綠色的長裙, 裙邊綴了蕾絲。
身為兩個主角, 她們間卻格外沉默, 是主角組唯一沒互相打招呼的。
沒什麼人發現這件事，哪怕注意到了也不過以為大家要上台了, 緊張導致說不出話。
菅原美波早上還很生氣, 但想到要離開, 花了一中午自己消化，現在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了下來。
知道御幸與和泉組隊，自己才帶著幾分故意去找他，被拒絕不也是理所當然？
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不能，她絕對會將御幸一也的拒絕記上一輩子，至於和泉彌生……
或許是因為媽媽的緣故，她更容易原諒女孩。
小學時在一起打鬧的，也大多是男生，她有些不明白要如何對女孩子們，最多是不搭理她。
但她們接下來就要登台，還有大量對手戲，排練了這麼久，絕不能搞砸。
「彌生，」菅原美波主動轉向和泉彌生，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待會兒多指教了。」
和泉彌生望著她，松了口氣般：「嗯，我會努力……」
在菅原美波一人拉個三個聲部，被堀政行合成到同一軌的音樂聲中，舞台的幕布緩緩升起。
紙屑做的漫天飛雪裡，御幸一也裹在米色的風衣裡，敲響了紙板做成的城堡門。
場景改變，舞台變換，故事推進，隨著時間，角色的命運也在不斷改變……
米娜的朋友露西死去了，喬納森與範海辛一行追逐著伯爵，從倫敦回到了羅馬尼亞。大批吸血僵屍從地裡爬了出來，包圍了眾人。
主角一行擺脫了敵人的重圍，在當地村中停留。德古拉伯爵作為領主，不會傷害村中的人們。他們暫時得到了庇護。
米娜得知伯爵害死了露西後，也追隨他們之後，來到羅馬尼亞，並自願成為誘餌，要引誘德古拉伯爵離開城堡。
在某個月圓之夜，伯爵與米娜相會於。耳鬢廝磨之際，米娜發覺自己深愛伯爵，於是說要幫助他逃走。
但伯爵終於明白，米娜與她屬於不同的世界。他無法得償夙願，永遠沒法擁有這份愛。
範海辛一行也趕來了，在和伯爵進行了一番打鬥後，在陽光到來之時，伯爵自願死去，死在了米娜的懷抱中。
開頭的曲目再次響起，所有演員都來到了台上，注視著這一幕，低聲歌唱。
「……愛能化解所有詛咒，當世界歸為虛無，只有愛曾留存心中……」
掌聲同潮水般響起，一陣消去，又有一陣湧來，好似永不會停歇。包括主創在內，沒人想到，他們作為中學生，會呈現出如此完美的舞台劇。
演歌舞，三者都可圈可點。尤其是獄寺隼人的反串，菅原美波的歌聲和扮演僵屍們同學的群舞，有人喊起了返場。
看到結局，甚至有陷入故事的觀眾們竟發出啜泣。
演員們來到台前謝幕，菅原美波最後走出來，當她看到人們起身發出歡呼時，最近所有難過的事似乎都變得無所謂了。
她抬起雙手，享受著這一刻，並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整整五分鐘，謝了三次幕，終於回到後台。
開心是開心，累也很累，能癱在椅子上的全倒了，菅原美波要換下戲服，一大波人來找她合影。
她心情好，也就配合著。反正是最後一次了。
但也只有在這片刻間，菅原美波有所動搖了，想著是不是可以留下來。
但，得出的答案依舊是否定的。她不能扔下媽媽不管。
到底是她需要媽媽，還是媽媽更需要她，二者都一樣。
到了黃昏時候，歡樂的學園祭結束。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大家收拾著離開。
由於明天是周五，還要上課，小松說周末再辦慶功宴。
菅原美波已換上了常服，站在教學樓外，她想等御幸一也一起走。她要和他說自己要轉學去紐約的事，就在今天，然後……
「御幸君。」她聽到和泉彌生的聲音。
「和泉啊，」御幸一也的聲音響起，「要回去了？」
兩人在劇目中大量對手戲，又一起參加了拉力賽，關系比以前近了不少。御幸也會和她主動打個招呼。
「御幸君，你現在有空嗎？」和泉彌生還沒卸掉米娜的妝：「我想和你說件事，很重要的事。」
菅原美波的背虛靠著牆壁，揣在口袋裡的手攥緊了。
她聽到自己的心髒跳得和座鐘的鐘擺一樣，每一聲都聽得極為清楚，清楚到她沒法不驅動自己的腳步，朝他走去。
她轉身走進門內，叫道：「小一。」
在兩人的注視下，她停在御幸一也面前，朝他伸出握成拳的手：「這個。」
「什麼？」御幸一也問道。
菅原美波沒有回答，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到底是什麼啊？」御幸一也伸出手。
菅原美波隨即松開手，一張小紙條輕巧地落在御幸一也的手心，沒有重量。
「回去再看。」菅原美波將手揣回口袋，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哦。」御幸一也定定地望著她，在她轉過身後說道：「明天見。」
菅原美波沒有回答，只抬起一只手以示招呼，走入了教學樓外的夕陽中。
這家伙還真會裝酷啊，御幸一也想。
出了教學樓，外面還有班級在收拾東西，搬著桌椅往裡走。菅原美波穿過人群，滿心暢快。
隨著那張紙落到御幸一也的手中，她沉重的心情好似變得輕快，似乎僅此一回就吐露出了所有連自己也不知是否能說出的話，將自己也不知是否明白的心情交付了出去。
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在意了。
「美波！」忽然，響起了喚聲。
她立刻回頭看去，腳步一頓，跑了過去。
第43章
那日的事, 御幸一也一直記得。
他拿到不知是什麼的紙條，看到菅原美波消失在收尾學園祭的學生流裡。跟著和泉彌生往教學樓裡走，來到了教學樓庭園中的櫻花樹下。
九月的櫻花樹枝繁葉茂, 深綠顏色完全令人沒法想像她會在春日開出爛漫粉塊。
和泉彌生站在他對面，御幸一也想起在拉力賽結束後聽到的。
他此前找到了兩個男生，希望一起參加接力賽。兩人說「都是情侶參加我們兩個男的綁在一起跑也太奇怪了」, 御幸一也反駁「又沒有規定只有情侶才能參加」。
雖然那兩人都想要獎品, 但最後還是拒絕了他。
這時和泉彌生找到他，和泉又是舞蹈部的，缺少隊友的他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不過沒想到他與和泉會被叫做「霍比特人夫婦」，也是到完賽後才聽人說這個比賽的優勝者會成為幸福的couple。
看到一像大大咧咧的和泉紅著臉的樣子, 難道說……
御幸一也緊張了起來, 手裡還拿著菅原美波給他的紙條。
為什麼他要聽她的, 回家才看？這麼想著，他打開了紙條。
折了三次的紙條，留下了深深的折痕, 右下角印著帝光的校徽。
在這張帶著溫熱的紙上, 寫著幾個字：
【喜歡的人】
書法般的字跡並非出自菅原美波之手, 御幸一也覺得她的字要更隨性些。
閃念間就能想到的事，借物賽跑的主題才不是他之前想的「棒球笨蛋」。
「御幸君——」和泉彌生說道。
「抱歉！」御幸一也抬起頭, 已邁出了腳步：「抱歉！」
他徑直朝庭園外跑去, 不顧一切的。
什麼都沒想, 只是邁開雙腿, 奔跑，找尋。
眼鏡跑得掉了下來, 他沒有停下；汗水染濕了褐色發絲, 他沒有停下；他跑出教學樓、出了校門, 在天橋上張望，一路跑回了家，也不見菅原美波的蹤影。
「去哪裡了啊，這種時候……！」
在比跑壘要累，像是一生一次的衝動。
在公寓樓下喘了口氣，御幸一也一鼓作氣爬上了樓，敲了她家的門，同時拿出手機。
手機直接關機了，連語音電話都沒有，菅原美波沒有聯絡。
隔壁門倒是開了，背著包的人拿著文件夾，轉身朝門內鞠躬，看到御幸一也，腳步也沒停。
名為寺嶋的漫畫家探頭出來，看到御幸一也，問他要不要進來喝茶。
「美波？沒回來哦。」他說：「她們最近一直在搬東西，之前聽說要去海外了。你不知道嗎？」
不接電話，不回郵件，第二天菅原美波的位置也空落落的。
早會的時候，小松在班上宣布：由於家庭原因，菅原美波要轉學，去海外讀書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個消息，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小松滿是傷感：「那麼成功的演出，還沒來得及辦慶功宴……」
御幸一也依舊坐在靠近講台的第一排，就和菅原美波轉來的那天一樣的位置。
他沒看小松，整個人靠在椅子上，垂著腦袋，抱起手臂。
以為不會再見到她，但在這個周末，菅原美波出現在了球場上。
她來得很早，似乎已經在那裡好一會兒了，御幸一也到的時候，她在和浦裡說話。
「你為什麼在這裡啊！」御幸一也走了過去，眉頭擰得很深：「不是要去海外？」
菅原美波回過頭來，還是以前那樣。
「是要走了，但想著再見你一面啊。」
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懷裡還抱著那只在祭典上得到的西裝白熊。
「這個給你。」到了御幸一也面前，菅原美波看到御幸一也的背包袋上掛著的凱蒂貓掛件，遞出了熊：「我要走了，就讓miyuki陪在你身邊吧。」
御幸一也起先又驚又氣又喜，現在就只有哭笑不得。
明明他還想著那張紙條，她卻像自己先往前走了，又到了他的前面，太狡猾了。
這回他沒有拒絕，只是無言地拿過熊，眼鏡反光，欲言又止。
「怎麼，」見御幸一也不說話，菅原美波學著他平日的風格笑了一聲，「別哭啊，フラー。」
「說到紐約就是揚基和大都會。」御幸一也仰頭扯開一個笑容，很是燦爛：「能親眼看到MLB比賽真是太好了！」
這回輪到菅原美波說不出話。
他是她在這座城市遇到的第一個人，本不想讓別離變得突然，讓綠子阿姨送她到這裡，在走之前特地來道別，也不想表現出太多傷感。
結果呢，御幸一也依舊是個只會談棒球的笨蛋！
以為會得到學園祭的回復，結果他提都沒提紙條的事，到底看了沒有……
「是麼？」菅原美波覺得自己是白跑了一趟，往後退了兩步，手放在額前揮了出去，比了個飛行員的告別手勢：「那我走了，小一。」
她的語氣像是很快會回來，御幸一也沒有問她要去多久，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真實的答案。
「美波！」極短的距離，他的聲音卻很大，小跑著到了她面前，微微踮起了腳。
一道陰影落了下來，菅原美波反應過來時，一頂帽子落在了她的頭上。
「這樣會更帥，雖然不是Twins的帽子。」取下了帽子的男生咧嘴笑道，眼睛微微眯起：「到那邊別再打架了。還有，」他揉了下亂發，「偶爾也要主動發郵件給我啊。」
在帽檐的遮擋下，菅原美波咬住嘴唇，克制著情緒，深吸了口氣。
明明離開衝繩時她的胸口都沒有這樣堵得慌。
紐約和東京之間隔著十三個小時的飛機。對中學一年級的學生來說，這是依靠自己沒法穿越的距離。
「嗯，我們要一直聯系！」心底湧出想上前抱住男生的衝動，最終，菅原美波伸出了手。
小學的時候她會在打架後與認同的人握手，表示以後要友好相處。在現在這麼做實在是不合時宜，但也做不到其他的了。
「你以為是亂鬥結束嗎？」御幸一也說著，卻握住了她的手。
御幸一也的手比她以為的要大，粗糙的觸感，握起來很有力。菅原美波將這感覺記在心裡，快步離開球場，坐上了停在路邊的車。
媽媽已經離開東京，提前去往紐約了，綠子阿姨送她去機場。
菅原美波看著球場不斷遠離，今天的天氣很好，天空很藍，她沒有哭泣。
*
今天是江戶川少棒和丸龜少棒的比賽，克裡斯來得格外早。
江戶川像是來了一位很可愛的女生經理，但幾個球隊成員都對她畢恭畢敬的，氛圍稍微有些奇怪。
不久，從初次比賽時就引起他注意的捕手御幸一也來了。
克裡斯觀察著御幸一也，看到他從女生手裡接過了與之形像不符的玩偶熊，又將自己的帽子給了女生，像是交換。
之後，兩人握了手。
「什麼友好關系締結儀式？」一旁，白河吐槽道。
接著，兩人一起看到御幸一也望著駛離坡道的黑色轎車，抬手要壓帽檐，但摸了個空。
想必是很在意的人，克裡斯推測。
當晚，他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的比賽，丸龜以5-0勝利。江戶川的捕手御幸在賽後和我說了話，問我『紐約是怎樣的』，我說我不是紐約出身，他『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就走了。另，今日是大晴天，溫度適宜的26℃。」
兩個月後，說著要一直聯系的菅原美波沒有再回郵件，消失在了御幸一也的世界裡。
第44章
因醉意染沉了的聲音, 在公共休息室的微光中格外清晰。
男人喚著她的名字，身體一晃。菅原美波下意識邁步，上前撐住了他。
「抱歉, 」御幸一也壓低了身體，將腦袋擱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聲說道, 「醉得太厲害了, 都是……」
他的呼吸重了些，酒氣和著深夜的冷風縈繞耳旁，好似帶著快融化的冰磧。
隨即他一動不動，像是在享受這久違的擁抱。
菅原美波呆呆地望著他, 他細碎的發絲擦過她的臉邊。
「……」她喚道：「御幸一也……」
毫無動靜, 呼吸均勻, 應該沒有除了睡過去之外的可能。
菅原美波僵直垂落身旁的手不知何時握成了拳，要從下往上打向他的腹部，但最終只是保持了拳狀。
「一郎, 小心點。」她對金毛說著, 倒退著往後走, 將御幸一也拖進了門裡。
走廊上的自動感應燈閃了閃，金毛爪子劃過地板的聲音更顯這家具少得可憐的客廳格外冷清。
厚重窗簾遮蔽了落地窗, 靠牆是書櫃和貓爬架, 圓形的茶桌上東西零散, 超大電視屏正對一套棕黃色的皮革沙發。被堆得亂七八糟的衣服遮滿, 沒法坐人，所以一旁多擺了把鵜鶘椅。
菅原美波雙手扣住御幸一也的肩膀, 挪動腳步走到沙發旁。
「怎麼這麼沉…….」她擰起眉頭, 讓他往側邊倒去。
沙發隨即陷落, 御幸一也的身體斜靠在沙發邊，好似從片刻的打盹中醒來，發出一聲唔咽。
金毛站在一段距離外，訓練有素地用身體關上門，撥上了內門鎖，接著跑到查桌旁，用前爪按下放在桌上的遙控器。
窗簾緩緩拉開，像是一幕戲劇之始。
它隨即跑到沙發旁，雙腳直接搭到了沙發邊，腦袋湊前，在御幸一也身上嗅來嗅去。站在窗旁的黑貓也盯著這邊。
菅原美波貼著沙發滑坐在地毯上，因疲憊喘著氣，睡意像是過了期，攪得她的心虛煩躁。
手搭在沙發邊上，她回頭看去，在隔著一層薄紗簾的城市燈光照耀中，御幸一也的腦袋歪向一邊，他沒戴眼鏡，有些長了的劉海蓋過了眉毛直落在眼睛上方，睡顏安靜，輪廓幾乎沒太多變化，正是菅原美波記憶中的樣子。
*
和記憶中相比，東京的風景變了。
高聳的建築一座座拔地而起，遮蔽了從車內向外望去的視線，天空卻比印像中藍。但到了目的地附近，隨著高堤疊起，平靜的生活氣息又回到了身旁。
不像真實，卻為眼前的現實。
「真是會使喚人啊。」車中，留著金色長卷的碧眼女性擺弄著手機。
教學樓逐漸映入余光中，寫著「青道甲子園」的巨大長幅掛在環狀的教學樓外。屬於西東京、遠離市區的學校，就算發生事故，也能將關注度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但也是能進入甲子園的學校，受到萬眾矚目，一條相關推文就可能引爆網絡。
「就住在附近，行李卻要我們搬過去。」女人看向身旁，勾起笑容：「你不是大小姐吧？」
玩笑般的一句話，開車的年輕司機朝後視鏡看了一眼，鏡子中映照出少女的側臉，稚氣未脫，落在腰間的微卷長發，又顯得她格外沉靜。
從坐上車後，少女的視線就一直看著窗外。
路上沒有堵車，半小時的車程，但也已久到令人懷疑她的脖子是否已經僵硬，連轉回來都要費上一番功夫。
「我知道。」聽到女人的話，少女接道，聲音帶著一絲慵懶：「魚塚先生會幫忙搬行李的吧？」
「啊，是。」名為魚塚三郎的黑衣司機接道：「我會搬的，只有兩箱。」
他憨厚的樣子可以是說愚蠢，實在叫人看不下去。
女人的聲音染上了一絲無奈與不耐：「停車。」
車子停下了，停在學校門口，此時校門口空無一人，安靜得好像喪屍過境。
「那我走啦。」少女說著要拉開門，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轉而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左邊的脖子：「動不了了……」
他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魚塚三郎發出一聲嗤笑，女人抬腳踢在椅背上。
哪怕隔著厚厚的真皮座椅，高跟也好似要直接戳穿他的脊椎。
魚塚三郎立刻用手背捂住嘴，咳了一聲後說道：「這邊的開學典禮，學生都會和家人站在校門口前拍照。」
少女的脖子幾乎發出「喀啦」的一聲，一下轉了過來，看向司機，帶著一絲無言。
「有什麼問題？」魚塚三郎問。
「真是個好主意。」金發女性不加遮掩地諷刺道：「不然直接把我們的照片上傳到SNS？」
他們是不能出現在媒體上的人，至少現在是。
片刻沉默，魚塚三郎反應過來，想著要道歉。
「魚塚先生，我不是新生了，這也不是入學儀式。」少女替他解了圍：「我走了。」
她說完後推門下車，女人的聲音從後方響起：「我不用多說吧，美波。」
帶著警告意味的話。
「啊。」少女回身按住車門上方，俯看向車內，笑著說道：「請放心。就算為了老師，我也會做個好學生的。」
車門關上了，看著少女消失在學校的大門內，魚塚三郎調整了一下後視鏡。
神秘的女人，古怪的女人。在他們放在警方的人搞砸被判出局時，女人卻將那人的女兒收為學生，保住了她母親的性命。
「馬上就要決定你的代號。」女人打斷了他的思緒，手指點過臉頰：「這是作為你自己最後的工作了，少說話，上點兒心？」
直到邁上進入教學樓的第一級階梯，菅原美波才回頭確認。
車走了。她看了眼天空，笑容已然消失。
一旁，高大的櫸樹在四月的晨風中搖曳，她伸手觸碰，拽下了一枚葉片捏在手裡，冰涼的觸感，確實地握在手裡。
開學第一天就遲到了。
教學樓裡沒人，找不到老師。靠近綜合體育館緊閉的大門，裡面傳出說話的聲音，像是另一個世界。
開學典禮已經開始。
雖說這日早晨飛機才剛落地，又是周五，學校也說下周再來也不算缺勤，但她想要有一個完整的開頭。
繞著禮堂走了一圈，菅原美波找到了一扇小門，拉了一下，是開的。
推門時沒發出什麼聲音，剛走進去時一片漆黑，頭頂廣播中響起一洪亮的男聲。由於離得太近，刺得她用力捂住耳朵，斷斷續續地聽著。
「…..上一屆的升學率也高達91％……青道的未來……現在，讓我們最後再為棒球部鼓掌！」
說話聲停住，滿堂掌聲，菅原美波也松開耳朵，示意性地拍了幾下。掌根重疊，手指並攏輕碰，沒拍出聲。
她邊拍邊穿過黑暗的後方，走向前方的光亮處。側前方是台上，正好有人走下，菅原美波站定腳步。
禮堂的簾子半遮住了她的身影，只有沿著階梯走下來的人才能看到她。
御幸一也站在最左邊，也就最早下了台階。他單手插袋，注意到右側有人，側頭看了過來。
女生雙手手指交叉，落在胸前，像是在做祈禱狀，一種充滿防備性的姿態。她穿著寬松的衛衣與闊腿褲，看著自己的方向。
腳步踩住體育館地板的時刻，御幸一也確信她和自己對上了視線。
無數次站在球場上，每一次都是新的比賽，也時常感到一切宛如昨日。
反復練習，不斷沉澱，在場上場下都是一樣的，他們要用身體和腦袋記住這種熟悉感，但也同樣要忘卻。因為勝利無法重復自身，只有自己前進才能將未來掌握在手中。
而此時此刻，當御幸一也看著不知為何出現在後台的女生，一種奇妙的感覺湧入了他的腦袋、進入了他的身體裡，就像他飄蕩在了由熟悉感編織的長河中。
大腦試圖調出可用的信息，但卻一無所獲。
只是眨眼，腳步一轉，御幸一也往台前走去。
棒球部成員的班級在體育館各處，回去也麻煩。他們單獨成排，等待散會。
話說，誰會在開學典禮的時候出現在體育館的後台，還穿便裝？連打掃衛生的清潔人員都有制服。
最後一絲疑慮即將消散，身後響起倉持洋一的聲音：「誰？我們學校的？」
御幸一也微微側頭，確信不是自己看到了幻覺。
「你的類型？」他問。
「開什麼玩笑。」倉持嗤了一聲：「雖然還挺可愛的？」
「可愛？」後方的前園健太冒出一句，他還沉浸在掌聲中，沒注意其他。
「不行啊，」倉持放慢腳步，伸手攬過前園的肩膀，壓低了聲音，「那種氣息，在游戲裡肯定是魔族偽裝的，你會被吃掉哦。」
「啊？到底在說什麼？」前園摸不著頭腦。
「怎麼突然成了游戲的話題。」御幸一也笑了一聲，側頭看去：「板著張臉，也沒那麼可愛吧。而且外表可愛的人說不定有另外一——」
女生竟然混入了隊伍，走在澤村身後，行過他身旁，要繞到隊伍後方。
她的頭發長及腰間，便服與校服顏色相近，不注意看的話，根本不會發現棒球部的隊伍裡多了一個人。
掌聲還未散去，御幸一也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方才並不是因對方外表出眾，他才多看了一眼。這種熟悉的感覺……
在覆蓋了層層泥土的記憶下，御幸一也找到了那個名字。
「啊。」一聲驚嘆後，他喚道：「美——」
女生徑直走過他身旁，看也沒看他一眼。
完全的無視。
後方的倉持：？
第45章
在隊列最後的人走下台時, 菅原美波也走上前，到了男生的右後方。
她比男生矮上一些，剛好能被遮住。
一頭褐色短發的男生看來, 圓眼微微瞪大。
「你好，請問三年級B班的位置在哪裡？」在他開口前，菅原美波說道。她掃過體育館中的隊伍：「我剛轉到這裡, 來晚了些, 迷路了。」
「啊，那就是前輩？您好，我是二年級的澤村。」男生禮貌地打招呼：「三年的隊伍啊，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去問一下倉持前輩吧。」
他說著要往走, 壓低聲音叫道：「春市, 春市，扶著降谷，他又在打瞌睡！」
剛才就注意到這邊動靜的小湊春市也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這時看了過來。他猶豫了一下, 似乎不知道要如何朝穿著便服的前輩打招呼。
菅原美波回了他一個禮, 按住澤村的肩膀。
「不用，」她說道, 「我先和你們站在一起, 散會了之後再去找教室。不然太顯眼了。」
「說的也是啊。」澤村認同地點了下頭：「還是前輩想得周到。」
小湊春市腹誹：要是想得周到的話就不會遲到了啦。
菅原美波開口：「要是想得周到我就不會遲到了。」
小湊春市一個激靈, 被猜中想法的體驗莫名熟悉……
但這位前輩不是猜出了他的想法, 而是說出了她自己的所想，因此顯得很平易, 甚至有一絲迷糊, 拉近了距離。
「別這麼說, 」澤村榮純似乎也察覺到，「前輩是轉學生，肯定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澤村榮純，一定會幫助前輩的！」
菅原美波忍不住笑了：「真是可靠，榮純君。」
一行人到了體育館邊，校長還在台上滔滔不絕，菅原美波注視著前方，小聲和澤村聊了起來。
提對方喜歡的東西最容易打開話匣，沒幾句她就知道了男生全名是澤村榮純，從長野縣通過「棒球留學」來到名門青道讀書，現擔任投手。
而青道棒球部馬上要參加春甲，是決定春季日本第一棒球隊的比賽。
「青道的目標，自然是優勝。」澤村榮純手握拳錘了下肩膀。
校長似乎注意到聲音，往這邊看了一眼。
「榮純君，」小湊春市回頭提醒，「安靜點。」
站在最前的御幸一也同樣微微側頭。
「你很在意？」倉持將雙手背在身後：「難不成認識？」
「大概。」
「大概是什麼意思？是就是，不是就——」倉持頓了一下，在校長的喋喋不休聲中說道：「不會吧，御幸，你竟然想搭訕？澤村知道了，肯定會說『我真是看錯你了』。」
「關澤村什麼事？」御幸一也拖長了聲音：「——我不是想搭訕，就是認識的人。」
「你可是他的老婆役。」倉持洋一警示性地敲了下御幸一夜的後肩：「還是你什麼時候和粉絲私下有了聯系？」
「你被澤村附體了？」御幸一也忍住了嘆氣，頓了頓：「是中學的同學。」
去了海外的人，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青道？高三的話，是以後想在日本安頓，所以才來參加這邊的考試吧。
感覺變了些，又沒變。
視角不一樣了吧，從前都是仰視，加之頭發留長了，所以才沒立刻認出來。
教導上台做了最後幾句叮囑，典禮結束了，班級按照順序往體育館外走去。
倉持洋一捕捉到了御幸一也眼中的笑意，很是懷疑。
「僅此而已？」他問。
御幸一也保持了沉默。
在菅原美波離開後的兩個月，他們還在互發消息，次數頻繁，但突然有一天，對方再沒回過。
無論他寫了什麼內容，仿佛都被送去了無法到達的地方。
一開始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在便利店裡看到刊登了山梨旅行手冊的雜志，上面有她的照片。
買回來後翻看，都是沒有什麼笑容的寫真，還是將那張寫著「喜歡的人」的紙條夾在了書裡。
他逐漸要將菅原美波淡忘，反倒身邊的人會提起。
御幸德的突然一問，少棒隊友的好奇，還有隔壁的漫畫家寺嶋，都想幫他記住她……
還有今年年初，在從家回學校的路上，御幸一也遇到了桃井五月和青峰大輝。
桃井五月感嘆他長得這麼高了，隨即問道：「你和美波還有聯系嗎？」
在得到否定答復後，她拿出手機：「我們也沒有，說不定是弄丟了這邊的聯系方式。」
她打開了一個網頁，遞到御幸眼前。那是一個學校的官方網站。
「這個就是美波吧。」桃井五月將手機屏幕遞給御幸一也看：「絕對是。」
屏幕上的少女拿著低音大提琴，在某個中學的主頁上，作為宣傳形像出現。
看上去是幾年前的照片，還是御幸一也記憶中的那樣。
桃井五月還給他看一個品牌的官網，留著長發的少女穿著一套冬日居家睡衣，盤腿靠在沙發旁，懷中抱著一只長毛貓。
這是系列組圖，主題看上去是獨居。少女沒有看著鏡頭，雖然沒戴眼鏡，看不太清她的正臉，但他知道這是菅原美波。
「真的假的，那家伙真厲害啊。」他笑了笑。
和他站著的地方隔著很遠，雖然是一片人類能夠跨越的海洋，但手牽著手走在一起、相對著哈哈大笑還有短暫半年中的一切，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說什麼世界連在一起，但不同國家注定無法跨越。
可是，在她目不斜視走過面前的這一刻，少年的心還是有些許失落。
「真的假的……當年是我誤會了嗎？」情不自禁地吐露出這句話，帶著打趣的意味，御幸一也摸了下後腦勺。
「呀哈，」倉持洋一怔了一瞬，隨即笑了出來，「御幸，你這家伙也會白日做夢？沒朋友的家伙，更別說女朋友了。」
「那，彼此彼此？」御幸一也笑著接道。
「你……」若不是周圍都是人，倉持已要跳起來鎖住他的脖子，錘他的肚子。
在他以為御幸一也不會再說什麼時，前方又傳來輕輕的一句，帶著感嘆：「現在只有棒球不就夠了？」
倉持揚起眉頭，任心中些微異樣隨風遠去：「偶爾還是會說些正經話啊，隊長。」
*
典禮結束，菅原美波找到離得最近的老師。
穿著黑西裝的女性名為高島，聽說她是三年級後，說自己會成為她的英語老師。她將菅原美波帶到了老師的辦公室裡。
菅原美波在一旁隔間裡等待，很快有個西裝革履的矮小中年人走了進來。
「我是這裡的教導林慎一。」男人笑容滿面，坐到她對面：「都說了下周再來也可以，倒時差不容易？你是中學的時候出的國吧，久違的東京怎麼樣，想必很懷念。」
「是的。」菅原美波吐出一個詞。
林慎一尷尬地推了下眼鏡，又樂呵呵問：「不會有問題，你在青道一定會體驗到家的感覺。另外，你准備加入什麼社團嗎？你會繼續模特活動嗎？」
「可以的話，我想成為吹奏樂團的見習。」菅原美波回道：「而且畢竟只有一年，還是學業為重，您說呢？」
為了補貼家用，她開始在Hollister店裡打工，之後被介紹了模特工作，但現在並不需要了。
她將問題拋了回去，對方自然不能否認。林慎一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但明顯對她拒絕模特工作有些失望。
以為這是一所更加平實的學校，但果然無論哪裡的學校都想要變得更出名。希望她能幫學校宣傳，哪有這樣的好事。
選擇來青道不過是因她只記得有這麼一所高中的名字，被問時隨口一說，結果隔了兩天就拿到了錄取許可，速度快得驚人。那麼也就來了，並無其他。
教導又提醒了她這邊的學校有自己的規矩，之後就將她交給了三年級B班的班主任大島。
學校准備了L號的校服，拆開後比了一下，菅原美波進了辦公室的隔間換校服，
簾子很快拉開，她走了出來。
褪去寬松的外裝，兩件套校服修飾了她的身形，裙下的小腿修長到足以令人驚嘆，高島禮一下就看出，這是平日裡的運動塑造出的線條。
「菅原同學平日裡有在做什麼運動嗎？」高島禮問。
「有的。」菅原美波將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點了下頭。
她不是沒聽懂這個問題，只是不想回答。
第一節 課用來做開學典禮了，3-B上午第二節課就是英語。
菅原美波與大島和高島一同往教室走去。
底層是低年級，三年級在三樓，貼滿了瓷磚的寬闊樓梯，陽光透過窗戶直射進來。
菅原美波站在走廊邊，看著下方，等待大島叫她進去做自我介紹。
「菅原同學，你剛從海外回來，有什麼不適應的地方，都可以和我們說。」高島禮在她身旁說道。
「謝謝，」手肘擱在圍欄上，菅原美波撐著臉，隨即反身靠住欄杆。西裝外套滑落，半耷拉在手臂上，她側頭看向高島禮，「我記得你。」
「欸？」高島禮怔了一瞬。
「江戶川少棒。」菅原美波說著站直了身體。
門內傳來大島叫她的聲音，在高島禮反應過來前，菅原美波抱起放在地上的課本，推開門走了進去。
「江戶川少棒……」高島禮喃喃。
說到江戶川少棒，就是御幸君以前所屬的隊伍。她確實去哪裡跑了好幾，菅原同學也是那裡的？
她記得他們隊沒有女性經理，運動系的女生——
略微致意，菅原美波掃過人群，簡短開口：「菅原美波，最後一年，請多指教。」
視線中的人臉一片模糊，能看到最後一排有空位。
「老師，我可以坐那後面吧。」她看向大島。
「啊，好。」大島連忙說道：「那就坐在渡邊同學的後邊。大家，菅原同學剛回國，和她好好相處啊。」
在稀稀拉拉的「好」聲中，左手邊的男生湊近倉持：「好可愛啊，她是混血？」
「總覺得，」後面的女生對倉持說，「好帥氣？」
坐在第一排的倉持洋一「嗤」了一聲，回頭看向御幸一也，放在桌上的手往外翻了一下，充分表明了他的驚訝。
校服都不穿好，這麼囂張的轉學生就離譜，還坐阿邊後面，真的沒問題嗎？
憑借著對同類的直感，他嗅到了一股腥風血雨。
第46章
菅原美波穿過走道, 徑直走向最後一排。
在講台上時，她第二次和自己對上視線，現在也第二次路過自己旁邊, 但根本沒注意到他。
御幸一也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些，自己除了身高外應該沒怎麼變啊。
接收到倉持的視線，御幸一也只能笑笑, 表示自己也不明情況。
不笑的時候本來就給人距離感, 這些年不見，怎麼越來越強了？而且，還有幾分不良的氣息。
轉學生坐下來時聲音不大，無論是拉開椅子還是放書, 都沒發出渡邊久志預想中的「嗵」聲。
他松了口氣, 轉過頭去：「我是渡邊, 請多指教。」
菅原美波從摞了一堆的課本後探出頭：「嗯。」
渡邊久志默默地轉回頭。好，好冷酷的人……他說了什麼？怎麼她像是生氣了？
「渡邊君。」菅原美波將課本都塞進了抽屜，單壓著第一節 課的英語課本。
聽到自己名字, 渡邊再次看來。
「你的成績怎麼樣？」菅原美波問。
他看上去是標准的優等生, 抽屜裡也放著厚厚的輔導書。
「成績嗎？」渡邊久志說道：「應該還可以吧。」
「那, 可以借我看看課程筆記嗎？」菅原美波問道。
「啊，可以。」渡邊久志還擔心了一下是不是找茬, 說著手已經伸向抽屜, 要開始翻找：「你要哪一科？」
「全部, 」菅原美波問, 「可以嗎？」
渡邊久志頓了一下：「……」
沒有拒絕的理由，話說也太好學了吧, 有點意外。
注意到後方動靜, 御幸一也未動聲色。
午休的時候, 由於選手們的三餐要嚴苛控制，棒球部的隊員們都在寮內吃飯。
倉持端著餐盤，特意坐到渡邊對面：「要是遇到麻煩事就和我們說。」
我們？御幸一也端著餐盤，也坐了下來，但沒說話。
「麻煩的事？」渡邊久志沒明白，反問道。
「轉學生啊，轉學生。」倉持洋一拿起筷子，在空中夾了一下，壓低聲音：「不覺得有種不妙的氣息？」
「是嗎？」渡邊久志想了想，並不這麼覺得：「她挺好學的，一來就借了我的課程筆記。而且下課的時候，有不懂的地方也問了我，很有禮貌。」
「說不定之後就會以筆記本作為要挾，要你給她跑腿。」倉持洋一篤定。
「不會吧。」又不是前輩們，渡邊久志笑了笑：「她還問了我被借走筆記會不會影響學習。」
倉持洋一搖了搖頭：「那是先和你搞好關系，讓你放松警惕。要是你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就會看上去更好使喚。」
渡邊久志不敢苟同，但倉持說得就像是他經歷過。
「御幸也說了，可愛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倉持洋一看了眼在和滾圓聖女果做鬥爭的御幸：「別不作聲。我說，你中學的時候該不是被她欺負了？」
御幸被欺負？一旁的三年級都豎起了耳朵。
倉持洋一認為自己的推測很有道理。
轉學生來到新的學校，又是其他人都互相認識的高三，肯定想找個認識的人，盡快融入班級。
而菅原美波明明和御幸是中學同學，御幸還就坐在她前面兩位，兩人之間只隔著渡邊，菅原美波卻沒和御幸一也主動打招呼。
第一種可能，是菅原美波沒認出御幸一也，第二種可能，是她和御幸一也關系不佳。
御幸剛進高一時是個小個子，一副臭屁態度，嘴巴也不加收斂。第一次和倉持說話，張口就是「你就只有跑得快而已」。他惹到的不止前輩，若不是被青道收了、不想惹事，倉持那時都想教訓他一頓。
菅原美波身上則散發著不良氣息，御幸一也和女生走得不近，卻對菅原美波有特別印像的樣子。那麼最可能的情況就是：御幸一也讀初中時個子小，看上去好欺負，被菅原美波當成跑腿的使喚過。
御幸一也剛將兩個不小的聖女果塞進嘴裡，沒法說話，揚了下眉頭：「……」
「真的？」倉持洋一將御幸的沉默當成了承認。
「真的？！」前園健太反問：「就算是御幸也不會被女生欺負吧。」
御幸一也咀嚼著聖女果：「……」
「什麼？！」他們說話聲音不小，傳到了後方二年級那兒。澤村本包著滿嘴食物，一下全吞下去：「隊長被女生欺負了？！」
他的嗓門之大，堪比在食堂中丟下去一個魚雷，炸起一片水花，攪亂了生態系統。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
「就算是御幸也不會……」川上憲史想像了一下畫面。
御幸一也：「……」
「感覺有可能。」白州健二郎也難得開口補了一句。
御幸一也：「……」
「什麼什麼？哪裡的女生！」澤村榮純手裡還端著碗，就哈哈笑道：「腹黑隊長肯定是做了什麼事，我懂！」
御幸一也：「……」
「閉嘴，澤村！」倉持叫了一聲：「喂，御幸，到底怎麼回事？」
御幸一也感到自己已沒法控制走向，終於吞下食物，不得不參與話題：「……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沒被她欺負。」
倉持洋一表示懷疑：「那你們怎麼沒打招呼？」
「誰知道。」 御幸一也說。
「肯定是隊長性格太糟，做了什麼惹別人生氣了。」澤村再次下定論。
「閉嘴，澤村！」倉持洋一抬腳就踢向澤村的屁股。
「多謝誇獎。」御幸一也接道。
倉持洋一沉默了一瞬：「還真說不定是這樣。」
御幸一也：「哈？話說，倉持你也太了解不良的做法了，為什麼？」
他一下將大家的視線轉向倉持不怎麼想談論的過去，移開了注意力。
不過一陣小小的鬧劇，隨著午休時間的結束，也就這麼過去了。
下午的時候，倉持洋一決定親自會會轉學生，問個清楚。御幸沒能阻止，只能放任自流。結果菅原美波的書包扔在教室，人不知去了哪兒，到放學的時候都沒現蹤影。
在倉持的堅持下，渡邊在她的抽屜裡確認自己筆記的蹤跡，沒有找到。
轉學生卷走他的筆記消失了，怎麼可能……！
下午三點半，訓練開始。
明天就是新生入學儀式，一年級的新入部員也會來報道，春季大賽的第三場即將來臨，新入生也會為球隊注入新風，一切都讓人對未來充滿期待。
到了晚上，御幸一也照舊拿著球棒，到一旁高坡上練習。
和家附近的道路很像，站在這裡也有種居高臨下的視角，不僅能看到附近建築和居民區的燈光，還好似能穿過天邊，望見自己家的建築。
無人打擾的地方，這是他剛搬入青心寮後，就物色到的絕佳練習地點。
球棒揮出了陣陣風聲，沿著走道跑動著的人放慢了腳步，逐漸接近。
御幸一也察覺到身後有人，想是誰來了，停下動作，回頭看去。
烏雲被風吹開，在明亮到刺眼的月光中，他和菅原美波對上了視線。
今天第三次。
第47章
菅原美波嘗試跳過倒時差, 結果失敗了。
快到中午，她困得眼皮要粘在一起，出教學樓時差點兒一腳踩空摔下台階, 登上當地社會新聞，化作永久徘徊在青道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
給班主任發了短信，得到出校許可, 她拖沓著步伐, 沿著校外的住宅區走去，尋找寫著「菅原」名牌的屋子，盡量讓自己看上不像是個偷窺狂。
根據「老師」之前說的，沿著直線就能找到。不到五分鐘, 她到達了目的地：一幢一層住宅。
鑰匙放在郵箱裡, 通往院裡的門大開, 兩個行李箱孤零零地靠在牆邊，屋內空無一人。看樣子他們沒呆多久，也不知道有沒有放置竊聽器。
菅原美波抱住沙發上的靠枕, 倒在了榻榻米上。身體還沒側躺, 她就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 屋子裡金燦燦的一片，好似飄蕩著碾碎了的金屑顆粒織成的薄紗。有那麼一瞬, 她以為自己已進入了天國。
然而黃昏, 更是逢魔之時, 停滯之刻。
菅原美波感到自己像是行屍走肉, 沒有動作，讓自己沉浸在這片殘陽中。在天色暗下時, 她才因肚子發出叫聲, 緩慢地爬了起來。
冰箱裡當然空空如也。換上常服後出門, 找到了附近的商店街。
中華料理店裡人來人往，菅原美波坐在角落一隅，大口吞下灑滿了小蔥的雞蛋炒飯。
在紐約的第一餐也是在唐人街裡，開車來機場接她和媽媽的是一位留著小胡子的中年男人，FBI雇員。
三人在唐人街的一家串串香店坐下，於陰雨連綿的這日圍在一個熱騰騰的鍋旁，據那個男人說，這是「火鍋」，吃火鍋意味著「紅紅火火」，是美好的意思，希望她們在紐約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後來，她們的確過上了「紅紅火火」的生活，但卻是不同的意味。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想到這些，哪怕站在門口，菅原美波也不想進屋。
將購物袋扔到門口，她雙手高舉，做了簡單的拉伸，之後邁出了腳步。
高島禮問她有在做什麼運動，不過是平日跑步，隔三岔五上一次拳擊課。
星星點點的燈光點亮了建築，除了沒有河流外，這裡很像是中學時住過的地方，兩級台階連接的高坡，好似能望見遠處風景。
當年想挖角御幸一也的大姐姐還在這所學校任教的話，他說不定也來了青道。早上她想問高島禮，但又有足夠不問的理由。
要是遇見了，她該說些什麼，完全想不出來。
況且，還不知道她有多少時間。
可是，又正因為或許是最後的時間，所以她想好好度過。不懈怠任何事，盡情地度過，去生活，去呼吸。
菅原美波想著，加快了速度。
她沿著長道一路跑著，每當跑起來時，大腦就沒法思考其他，是她逃避現在的一種方式。
運動累的時候，還會體驗到瀕臨死亡的感覺，一次次觸及盡頭，但不會死去，菅原美波覺得自己必須盡可能多靠近它，至少要適應身體到達極限時的狀態。
濃雲遮蔽了月光，她逐漸來到只有熹微燈光照耀著的地方，坡下一邊是一所公寓，掛著牌子，她看不清。
想著要回頭，菅原美波聽到了風聲。
「呼呼呼」的聲音，很有力的聲音，冷風吹過汗水，身體還在發熱。她放慢腳步，調整呼吸，緩步走去。
在一片黑暗中輪廓好似注意到有人走來，停住動作，回身看來。月色從雲邊漏下，菅原美波站停在一段距離外。
模糊的身影，在涼意還未散去的春初，他穿著長袖衫，臉上架了副眼鏡，比她高上一些，從身形來看，是個男生。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問。
「一看不就知道？」男生反問，放下手中的球棒：「你才是。大晚上的在做什麼？」
他反問的樣子，好像把菅原美波當成傻瓜。
她當然知道自己是沒話找話，可是一般都會回答一下吧。
「看了不就知道了。」她伸出手：「請繼續，不用在意我。」
「就是不知道才問啊。」男生說：「這附近還算安全，但依舊沒燈。遇到壞人，或者沒看清路受傷了怎麼辦？」
「那你不怕嗎，為什麼在這裡？」心想他管得還真多，菅原美波靠在限制車輛行駛的矮欄杆上：「還是說，你就是壞人？」
「哈哈哈，」男生的笑聲像是要飛往天邊：「你還真是有意思。」他按住球棒末端，讓它撐在地上：「我住在那邊。」
菅原美波轉向他看著的方向，高坡之下是她剛才看到的公寓。
「青道的學生應該知道吧。」男生說：「青心寮，棒球部的宿舍。」
菅原美波的手按住低欄，腳步略微往後退，蹭過地面：「你怎麼知道我是青道的？」
「這附近除了青道也沒別的中學啊。」
男生坦然回道，一副「這也需要問」的語氣。
是啊，自己太過緊張了，禁槍的東京至少比紐約和平。
魚塚三郎和貝爾摩德都有其他任務，組織沒那麼多人手二十四小時監視她。
而且也沒必要，她現在不過是待宰的羔羊。
「是麼，」菅原美波喃喃道，「那你也是青道的了，棒球部？」
「如你所見。」男生重新拿起球棒：「沒事的話，還是早點回去吧。」
菅原美波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起身要走。看著男生舉起球棒，她還是開了口：「你認識——」
話說出口，她又覺得自己不該問，一瞬沒說話。要是男生回答「沒聽過這個人」，她會覺得失望嗎？
「這個世界上，」男生悠悠開口，「有兩種弄瘋人的方式。第一種，是說話說一半。」
他說完後就陷入沉默，擺出揮棒的姿勢。
「……另一種呢？」菅原美波問。
男生用力揮出球棒，空氣歌唱，他沒說話。
「另一種呢？」菅原美波繼續問。
男生停下，咧開嘴巴，露出笑容。
看不清臉，但能看清一口白牙，像是得逞了的笑。
菅原美波反應了過來，竟然耍她！
「我是問你，」她抱起手臂，擰眉問道，「認不認識御幸，御幸一也！」
縱使是御幸一也，也有想說的話一大堆但說不出的時候。
菅原美波竟然真沒認出他。
不然當著他的面問他怎麼樣，那還真是他最近遇到過的最好笑的事了。雖然沒認出他這點本身就已經夠有趣。
閃念間，他脫口而出：「真的假的？」
菅原美波：「……有什麼問題？」
是不是他沒來青道，說實話，來的可能性才低吧。
「你和我們的隊長很熟嗎？」御幸一也瞪大了眼睛：「明明連棒球部的宿舍在這裡都不知道。」
一時之間，菅原美波的心情劇烈起伏。
大部分是為聽見御幸一也在這裡，還當上了隊長，余下是因男生話語間的諷刺。
「隊長？」她往前走了兩步：「他是隊長？」
「啊，御幸一也。」好好的報自己的全名怪尷尬的，御幸一也撓了下臉：「感覺……他不是很適合當隊長，對吧？」
想到當年御幸一也對著江戶川少棒的前輩，也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態度。菅原美波輕輕搖了下頭：「我覺得很適合。」
心髒跳動的聲音沉了一些。
御幸一也緩緩開口：「……不懂得體諒別人的心情，沒法向人吐露真心話，性格也糟糕，更不用說，他一直懷疑自己有沒有當隊長的能力，能為球隊做些什麼。從各方面來說，都不適合啊。」
沒想到全是負面的評價，菅原美波有些意外。
可從男生的說話風格聽來，感覺他和御幸一也的關系並不差。
「但他的棒球打得很好，是能讓人追逐著的對像吧？」菅原美波笑了笑：「雖然我沒看過。」
御幸一也沒想到她竟然說出了和哲隊差不多的話。
「而且我覺得，」菅原美波想了想，「他是接受了這個職位就一定會盡力做好的人。」
就像表演德古拉，還有學園祭賽跑的時候。明知拿不到名次，也依舊要完賽。
原來他成了隊長啊，那個小個子，太好了。
男生沒有接話，感覺他像是在看奇異生物，菅原美波連忙補充：「啊，我和他是以前的同學，很多年沒見，所以這些都是我單方面的想法……」
「不過，」她頓了頓，笑道，「他的性格還是那樣嗎？那是沒辦法，只有接受啦。我看你說話也有那種味道，可別被他影響了，到時候被人追著打。」
片刻無言，男生笑了一聲，隨即發出大笑，笑到彎下了腰。
「哈哈哈哈，」御幸一也捂著肚子，像是要抬手擦掉眼淚，看向她，「我說，我和他很像嗎？」
他的笑聲來得莫名其妙，而且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我要走了。」菅原美波轉過身去，又頓住腳步，回頭問道，「話說，你叫什麼？我是菅原，剛轉過來。」
御幸一也的笑聲總算停了，想了一下，望著她搖晃著的長馬尾，朝她笑道：「澤村。」
第48章
澤村, 菅原美波跑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名字。
上午遇到的像吉娃娃的棒球部男生叫做澤村榮純，他們是兄弟嗎？
都有一頭微翹的頭發, 說不定真是。所以她剛才會覺得這個男生有些眼熟吧。
到了住處，一輛雷克薩斯停在門口道路上。熟悉的車牌號，她走了過去。
車窗拉下, 露出魚塚三郎的墨鏡：「去哪裡了？」
菅原美波雙手插袋, 一直想知道他們晚上戴墨鏡怎麼看得清，但每次問都會惹火人。
「夜跑。」她說：「這裡很安全，不用擔心。」
「別想著到了東京就能逃走。」雖然少女很坦然，魚塚三郎還是說道：「遇到庫梅爾（Kummel）認識的人, 記得教你的說法。」
庫梅爾是媽媽的代號。
不管是「老師」還是其他黑衣人, 都沒對她透露過關於他們所處團體的事。
但畢竟相處這麼久, 菅原美波隱隱推斷出了一些。
比如組織的名字是烏丸，又比如這個組織中，只有被認可的人才有代號, 而魚塚三郎正在為獲得代號奮鬥中。
哪怕是照顧一個作為人質的女孩, 魚塚三郎也會認真做, 菅原美波很清楚。
但魚塚三郎不比好似長著八爪、捕捉到各處信息的金發女性，或是與菅原美波有過兩面之緣、散發著與世間格格不入異質氣息的銀發男人。
「知道了, 等等。」菅原美波走進院子, 拿出一瓶下午買的飲料, 遞進車窗：「給你, 我以前經常喝，益生菌對腸胃好。」
她放下飲料後回到屋子裡, 手指劃過粗糲的院牆, 幾乎要擦破指腹, 留下痕跡。
魚塚三郎只是一個努力的普通人，從普通人手中，她有可趁之機。
第二天一早，菅原美波也沒去上課，呆在家裡看從前桌那兒借來的筆記。
果然是個好學生，用的是康奈爾筆記法，不止是平常學校可能考的內容，所有的都寫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有困難的古文和歷史，老師上課推薦了的書也寫了出來，下午就能去圖書館找。
在菅原美波欣賞著渡邊的筆記時，渡邊被倉持說得焦慮起來。
「今天也沒來啊，」下課的時候，倉持走到渡邊座位旁，看著空著的最後一排，「我待會兒去問問大島。」
「也不用這麼著急吧。」渡邊說道：「那些筆記我也不著急用。」
「可是啊，」倉持腦袋裡想的全是有著不良氣息的轉學生將渡邊迫至牆角，甩動著筆記本要挾他的場景，「算了，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御幸，你也來吧。」
「哈哈，」坐在渡邊前面的御幸笑道，「你在想什麼誇張到不行的事？她又不是不良。」
一夜之間，他的態度就變了。
昨天還是不確定的樣子，今天就信誓旦旦。倉持抬頭，眯起眼睛看著御幸一也。
「怎麼？」御幸一也問。
「你啊，」倉持一下拍在桌上，「絕對和她有過什麼吧。」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渡邊久志笑了笑：「是同學的話，至少會打個招呼。」
一句話將自己推上風口浪尖，御幸一也有些呆，嘴上說道：「她一年級開學後兩個月才轉過來，讀到九月就走了，時間太短，沒認出我來也正常。」
昨晚的事，讓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御幸一也竟少見地沒顯出對反復提起同一件與棒球無關之事的煩躁，還在給對方找理由。
倉持洋一和渡邊久志都不怎麼信，但也沒追著他問。
「嘛，等她來了說清楚筆記的事。」倉持回了位置。
午休時，菅原美波到了學校，先去了圖書館，找渡邊在筆記本上寫了的推薦讀物。
她呆到快上課，拿著書出來時，聽到了一聲：「前輩！」
轉過頭去，澤村榮純和吉娃娃一樣跑了過來，臉即刻就放大在眼前，讓人想摸摸他的腦袋。
「前輩，你是去了圖書館嗎？」澤村榮純看著她手裡的書：「平家物語，真是很經典的作品！我最近在讀這個。」
他拿起手裡的書，是星野道夫的《在漫長的旅途中》。世界聞名的攝影師，菅原美波也讀過。
「生活在阿拉斯加的那位。」她說。
「是的！考阿拉斯加大學的時候因為英語差了三十分，沒被錄取，但他不想再考一年，就直接找到了大學的系主任，結果被破格錄取。」澤村榮純說得激情澎湃：「聽說是在拍攝熊的遇到襲擊，我還借了他的攝影集，真是了不起的人，太感動了！」
他說著真像是要哭出來，有些單純得可愛。
都姓澤村，相比之下，昨晚的那個完全是相反的類型，應該是哥哥吧。
「澤村君——」菅原美波打算問一下。
「榮純君，馬上就要上課了。」身後傳來了另一人的聲音。
是和比熊一樣的粉發男孩。
見到菅原美波，小湊春市打招呼：「前輩，下午好。」
「你好。」菅原美波回道。
「那，前輩，我先回教室了。」澤村榮純對她揮了下手：「等我看完後我們再來交流感想！」
他熱情得像是從未有過消沉的時候，生命力旺盛到菅原美波也被感染了。
告別後，她拿著書上樓，進門時正好打了上課鈴，但教室裡沒人。
「美波同學，」同班女生叫住她，「這節是音樂課，在別的教室。」
女生說她拿錯了課本，剛好回來取。她說她叫風城亞子，叫她亞子就好。
「還好碰上你，不然就要迷路了。」菅原美波說道：「謝謝。」
「不用謝呀。」亞子快速地搖了搖頭，抬眸看著她：「我聽說美波同學和御幸同學是同一所中學？」
這件事她只和戴眼鏡的澤村說過，既然這個沒說話的女生也知道，不是澤村傳出去的，就是御幸自己說的吧。
如果是御幸的話，那他肯定看到她了
……竟然沒打招呼！
「只在那裡讀了不到半年。」菅原美波回：「是聽誰說的？」
「大家聊天的時候提到，」風城亞子說，「御幸同學中學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和現在一樣，也戴了眼鏡嗎？」
「嗯，」菅原美波點頭，「性格也沒變的樣子。」
「平常都很安靜呢，感覺不是很好接近。但打球的時候完全不一樣！」風城亞子說：「我是拉拉隊的，每次都有去看，真是太帥了！不過我推的是已經畢業的增子前輩，雖然前輩外表給人難接近的感覺，但我知道——」
女生滔滔不絕，完全是板上釘釘的球迷。
不過說御幸一也平常安靜，大概是沒怎麼和他說過話？和女生的關系一般，還是和中學一樣，是個不怎麼受女生歡迎的小個子嗎？
這麼想著，風城亞子接道：「御幸君的話，有很多女生默默地喜歡他哦。」
她說話時盯著菅原美波，總覺得有其他的意思。
菅原美波沒讓自己多想，像是刻意避開了什麼念頭。只移開了視線，看向側旁：「是不是這間教室？」
第49章
兩人走到音樂教室, 大家在列隊。
風城亞子去了她的位置上，菅原美波是新來的，老師說要確定她的聲部, 讓她來鋼琴旁唱音。
「學過什麼樂器嗎？」老師問。
「低音大提琴。」菅原美波回道。
今天下午她還要去一趟吹奏部，不能忘記。
老師點了下頭，彈了E4音, 菅原美波跟著唱了。
接著一路往上升, 教室裡逐漸安靜下來，老師看向鋼琴上的譜子：
「試唱一下這個譜。」
隔著距離看不太清，菅原美波上前拿起譜子。
標題是Le Festin，盛宴, 是《雷米的美味餐廳》*的主題曲。
這部電影在去年風靡全球, 大街小巷都在放這首歌。
優雅而歡快的曲調響起, 菅原美波開口唱道：
「戀人的夢就像美酒
帶來巨大的喜悅 深深的悲傷
肚子空空我很不開心
一路偷走所有我能拿走的
因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她記得，金發的女人拉著她在電影院看了這部片子。她哭得不能自已。
不是為情節，而是不斷在想, 如果坐在旁邊的是媽媽就好了。
「希望是一道太早吃完的菜
已習慣了有一餐沒一餐
孤獨的小偷吃不下去
苦澀的游戲沒法成功
因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菅原美波哽咽了一下。
在紐約讀中學的第一周, 她明白了這與琉球南的生態系統相似：等級分明。
運動社團和拉拉隊的成員占據高點, 成績好的書呆子只有平日被無視，考試時會被強迫幫忙做弊的份。
明知自己應該盡快融入, 菅原美波卻沒加入運動社團。
在紐約生活, 所有人都要大笑。不露出笑容似乎被認為是無禮的行為, 連老師都來問她是不是一切都好。
她也做不出笑容, 開始就被看作奇怪的人。
但她還在和衝繩與東京的大家聯系，一點兒都不孤單。知道他們的生活在不斷行進, 菅原美波覺得很開心。
事情爆發在一次小測時。
前座的女生要她幫忙做弊, 菅原美波當場說要換位置。
隔日來到學校, 她的櫥櫃被顏料潑灑，寫上了不堪入目的髒話。
在小團體的笑聲中，她默默擦掉了這些字。之後就是常見的被忽視、孤立、嘲笑，在和她對上視線後，他們擠眉弄眼，似乎想對她造成傷害。
但這些都無所謂，因為她不在乎這些人。
媽媽工作很忙，來到新環境，工作流程大概也和從前全然不同，菅原美波理解她也要重新開始，但半夜回來直接睡在沙發上，連衣服都沒換，還是頭一次出現。
菅原美波為媽媽蓋上衣服，加熱好早餐，在掛在冰箱的白板上留下想說的話。
不說與在衝繩的時候相比，她們之間的見面次數，甚至比不上在東京。
兩人隔三差五才能坐在一起，說上幾句話。媽媽不聊工作，她也不想談論學校，但還是會被問道。
「學校怎麼樣？」媽媽問道：「適應了嗎？」
「嗯，沒問題。」菅原美波露出笑容，點頭應付：「我會努力的。」
她下意識地撒謊，不想讓媽媽擔心，心裡卻並不快樂。
其實，她當時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為什麼從來沒有多問一句，問問媽媽在做些什麼呢？
琴聲繼續，曲子來到高潮部分，菅原美波升高了音調：
「生活永遠不會告訴我
通往星星的比賽並不是為我准備的……」
琴聲沒有停下，菅原美波卻唱不下去了，聲音像是混入了水，好似被卡住嗓子。
她垂下了手，譜子嘩啦從空中落下。
琴音隨即止住，老師看了過來：「怎麼了？唱得很好呀。」
「抱歉，」菅原美波飛快地鞠了一躬，像是被狂風吹倒了的麥穗一般，「有些……」
不待老師回應，她也沒有說完，只是就轉過身去，大步走出音樂教室。
門關得有些重，擦到框邊，幾乎要反彈回去。
御幸一也微微側頭，看到她緊抿嘴唇，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菅原美波直到下課都沒再回來，下了音樂課，大家都往教室走。
「太自由了吧？她以為自己是誰啊。」倉持說道：「待會兒我就去問筆記的事。」
「我會問的，阿持。」比起熱心，渡邊覺得倉持更像是發現了對手：「我想應該是剛轉來不適應，所以老師也什麼也沒說。」
「但是啊，」一旁走過的女生們接話道，「她也唱得太好了吧！我都聽得入迷了！」
「是嗎？」倉持平常聽電子音樂比較多，對老師上課選的曲子基本提不起勁。
剛才菅原美波唱歌時，大家都沒說話，他雖然同樣，但卻也沒能欣賞。
「男生就是不會欣賞啦！」風城亞子接道。
御幸也沒說什麼，從後門進了教室，菅原美波的座位是空的，書包也不見了。
「又跑了！」倉持走了進來，抬手就拍在了她桌上。
「冷靜啦，阿持，我覺得不會有事。」渡邊笑著坐下，將音樂課本放到抽屜裡，但一下沒塞進去。
他拿出堵在抽屜裡的東西，是一個袋子。
「什麼？」倉持探頭看來。
渡邊打開袋子，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三種口味的布丁，巧克力瑞士卷，和蘋果汁。
蘋果汁上貼著便簽：【謝謝，筆記我下周帶來還你。】
以往收到女生的禮物，不是情人節的友情巧克力，就是來自應援團的謝禮，全是當面轉交。
這種放在抽屜裡，還附上了便簽的不署名行為，莫名讓渡邊感動了一下。
作為旁觀者，倉持也沒法說出「吃了不會拉肚子」吧這樣的話了。
在開口前，倉持洋一看到御幸一也一副絲毫不意外的表情。
他走上前去，一下攬過御幸的肩膀就用力往下壓：「你這家伙，早點說啊！」
搞得他一直覺得對方是不良！
「好痛痛痛痛痛——」御幸一也叫道，伸手推了下眼鏡：「我之前不是說了嗎，是誰沒聽進去啊！」
全是菅原美波喜歡的甜味食物，他竟然還有些小小地羨慕渡邊久志。
但是……余光瞥見她的座位，竟然連續兩天翹課，還有突然離開教室時的那副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真是時差沒倒過來？
總覺得，應該問清楚。
第50章
將洗手間離門最遠的水龍頭開到最大, 菅原美波抬手遮住了臉。
沒有沾水的手，眼睛卻是濕乎乎的，淚水劃過溫熱的皮膚, 她緊緊地咬住嘴唇，發出小小的嗚咽聲。
心情是灰白色的一片，無論如何塗抹也沒法染上顏色。
她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等不再流淚後回到了教室。
第一節 課還沒結束, 給班主任大島發了短信，菅原美波拿著書包離開學校。走之前將給前座的筆記謝禮放到了他的抽屜裡。
遠離紐約，也離開了「老師」的主要活動地，她不用再繼續刻意裝作無事發生。這才能第一次單獨面對自己堆積了幾年的情緒, 情況比以為的要糟糕。
照這樣下去, 在槍口貼在她的腦袋上前, 她就會瀕臨崩潰。
「不行……」菅原美波喃喃道，從五級的台階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地上：「絕對不行！」
剛到紐約時, 她努力不去招惹人, 哪怕被無視。
小測的那天, 老師誇獎她拿到了A+的成績。
她加入了吹奏樂團，音樂老師要她和年級裡那位運動能力與學校都很優秀的高年級學長一起接受學校的采訪, 照片要刊登在學校剛設立的官網上。
采訪結束那日, 菅原美波下午放學回家, 走出教學樓時, 一桶水從天而降，澆到了她的身上。
滿身的水滴滴答答地掉落, 她仰頭往上看, 聽到一連串笑聲。
她想一直以來, 自己只是不明白：從前都是和男生打架，為什麼女生也會抱團欺負人？
她不知道要怎麼對待這些女生，所以什麼都沒做。
那天她渾身都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書本軟趴趴地折起了角，還有拿在手上的電話。按了幾下都沒法開機。
她將它握緊，立刻找到了最近的修理店，老板看了以後，對她說：
「抱歉，沒法修好，只能換個新的。」
她又跑了好幾家店，濕透了的一身只簡單擦干，被地鐵上的好心人送了條圍巾讓她擦干。
「抱歉。」「壞了。」「機型很老，沒法修。」「看看這個新的？」
不知是第幾家店，天已經黑了。
菅原美波攥緊手機走在街頭，身上已經曬干了。
她應該用紙筆記住他們的郵件和電話，但她沒這樣做。所以現在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再也無法聯絡。
「喂，」在她踉踉蹌蹌不知要去往哪裡時，一行人忽然從巷子裡躥出來，對她吼道，「走路小心點。」
她撞上的是與她年紀差不多的男生們，學校橄欖球隊的。其中還有那群女生中為首那位的男友。
「看看這是誰，」男生笑著拿出手機，要拍她的照片，「明天這張照片就會出現在論壇上，是亞洲名人啊。」
他們看著她的眼神，實在叫人討厭。
身體已經做出了行動，她一下奪過他的手機，狠狠地踩在了腳下。
路過附近的一位青年阻止了他們。
無論是在東京還是紐約，體育社團的隊員們最好都別惹事，這點是相通的。
他們不想被叫家長，說只要她賠償壞掉的手機。
「不。」她拒絕了，舉起自己的手機，「除非你們和那些女生當著全校人的面給我道歉。」
最後事情還是就這麼過去了，青年笑著和她說：「沒想到你這麼瘦小，還能將對方打得鼻青臉腫，真是了不起。」
她沒說話。
「是會有這種時候。」青年說：「擺出Poker face吧，別人都以為你生氣了，就沒人敢惹你了，像這樣。」
他俯身示範給她看，在她抬頭看向他時，青年脫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我也有個妹妹，比你小上幾歲。」他說：「希望她能和你一樣勇敢啊。」
聽說菅原美波從東京來，他請她看了一場手風琴演奏，說他很快就要去匡蒂科，只留了個電話。
菅原美波收下了號碼。
她知道，自己並不勇敢。但她也知道了，不能這樣下了去。
自己的沉默與不應對只會帶來變本加厲。回不去衝繩和東京了，她以後只能生活在這裡，必須做出改變。
周末結束，菅原美波早早去了學校，將所有惹過她的人的櫥櫃上都潑灑了油漆。
午飯的時候，她被一群女生包圍，一下打掉了她的餐盤。
「你以為你是誰？」為首的那個尖叫道。
「相處兩個月，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嗎？沒關系，因為我也不知道你是誰。」菅原美波站起身：「不過是不是要我告訴你，你男朋友臉上的傷才不是運動的摔傷。」
她一把拉過女生的領口，將她拽到自己面前，笑得燦爛：「要是你想和他有個一樣的情侶印記，就試試看啊。」
接著，她拿走另一個女生手裡的牛奶和香蕉，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只有先將自己的刺展示給別人看，才不會被欺負。
後來她們果然消停，但又轉移了欺負的對像。菅原美波將被欺負的學生叫到了教室，和對方一起將滿桶的水潑下了樓。
她走下了樓，和人氣小團體在樓梯上相遇。
在氣急敗壞的尖叫聲中，菅原美波面無表情說道：「我再看到你們為難別人一次，我就潑一次。」
後來，她的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同齡人、前輩、後輩，形成了屬於自己的一伙。
她有了就在身旁的同伴，他們一起歡笑，可她依舊覺得，這不是真實的自己。
偶爾，菅原美波會想起自己丟失的聯系方式，壞掉的手機和棒球帽一起，靜靜地躺在抽屜裡。
現在不是回來了嗎？忘記死亡迫近，享受眼前這一刻。
「Carpe diem…..」她放慢了腳步。
前方，男生停止揮棒，回頭看向她：「我說，你是打算每晚都跑來這裡找我聊天？」
「今天是有事。」
御幸一也看著她拿出手機，不是想和自己交換聯系方式吧。
當年突然不回消息的事他可還記得，這次在她說清楚前，絕不會交換郵件。
而且，他是看到菅原美波在開學典禮上和澤村說了話，才說自己也叫做澤村。本以為她會立刻察覺，她卻根本沒認出他來。
御幸一也不否認，自己有些惱火。
「棒球部有應援團吧，」菅原美波說，「我想加入。」
……應援？出乎意料。
御幸一也揚起眉頭：「你是准備做什麼？拉拉隊，不可能吧。」他笑了一聲，將球棒扛在肩上：「而且你明顯對棒球沒興趣，有什麼目的？難不成——」
「不是因為你家的隊長。」菅原美波立刻否認，倒顯得刻意了：「你有團長的聯系方式吧，或者任何能聯系到應援團的人，都行。」
不知道她在打什麼算盤，也猜不出。
「應援團不會收下沒熱情的人。」他說：「你想做什麼？」
「只是對棒球有了些興趣。」菅原美波走上前，握住球棒，就在御幸一也的手握著的上方。
她忽然靠得這麼近，御幸一也幾乎要往後退一步。
心神動搖的一瞬，菅原美波從他手中抽出了球棒。
「我還以為是金屬的。」她拿在手裡，退了兩步，擺出揮棒姿勢，猛地一打：「嘶——」
幅度太大，有扭到腰的跡像。
在一瞬愣神後，御幸一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菅原美波按著腰，將球棒往前一伸，頂住他的肚子。
還好沒有路燈，今夜月光也黯淡，看不清她發紅的臉。
「——因為，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御幸一也好不容易才收斂笑容，平復語氣，說道：「渡邊久志，想加入應援團可以和他說。」
從他嘴裡蹦出這個名字，菅原美波倒是很意外，畢竟渡邊的皮膚白到發光，外表和運動系毫不沾邊。
「他是我的前座，也是棒球部的？」她頓了頓，這才抬眼問道：「你也是三年生吧，是哪個班的？」
「我說，你的眼神是有多差？」御幸一也拖長了聲音。
兩天了，她竟然還沒發現他就坐在她前面，只隔著一個渡邊而已。沒戴隱形眼鏡？
看他這副無語的態度，難不成是和她同班。
「澤村同學，好好講話行不行？」菅原美波揉了下腰：「你還沒你弟弟有禮貌。」
「——哈？！」男生大跌眼鏡：「我沒那個笨蛋有禮貌？開什麼玩笑！他可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家伙了！」
他像是很不爽被對比，菅原美波的心情反倒好了起來。
「他是真的很有禮貌啊，每次見到我都有問好，特別有朝氣。相比之下，作為哥哥的你……」她按住下巴，打量般搖了下頭。
「我在這裡是為了練習，不是為了和你聊天！」男生別過臉去，氣鼓鼓地拿起球棒，擺好姿勢，不管她了。
「那我走了。」菅原美波的笑聲在身後響起。
御幸一也「嘖」了一聲，又回過頭去。
「喂。」他喊道。
菅原美波已走過低欄，停住腳步。
「腰，沒事吧。」男生站在暗影中，聲音卻很清晰。
有些多余的關心，但並不討厭。
菅原美波勾起唇角：「如果有事，我會再來找你的。謝了。」
「我明天不會出現，別來。」御幸一也拖長聲音，也揚起了嘴角，原因不明。
或許是因為她對他說的不是「謝謝」，而是更隨意的語氣。
第51章
4月5日, 周六早晨，池袋西武百貨人來人往。
「這些都要了，」菅原美波掃過一排衣服, 隨即看向身後，「付錢吧。」
導購喜笑顏開開始打包，魚塚三郎在墨鏡下瞪大了眼睛：「等——」
周六一大早就接到菅原美波的電話, 說要出門。
這份工作全年無休, 隨叫隨到，雖然魚塚三郎本就沒想要睡懶覺，決定履行周六的監視工作。但人質提早主動聯系他，讓他開車過去接, 還是頭一回發生。
先前被在紐約監視菅原美波的同僚提醒, 說她的事情真的很多, 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當成錢包！
「怎麼？」菅原美波走到魚塚三郎身旁，手肘靠在他肩上：「只帶了一箱衣服，難道你指望我穿上一年？」
說的倒是有道理……
魚塚三郎往旁邊退開, 背對導購小聲背誦工作條例：「我的職責是負責監視你的情況, 並向上級報告並聯絡——」
「報聯商, 我當然知道。」菅原美波略低下頭，仰頭看著他：「之後再找上面報銷就好。想獲得代號, 可不能這麼摳門。」
聽到「代號」一詞, 魚塚三郎默默拿出了卡, 沒想到這只是開始。
只要是家服裝店, 不管賣的是男女裝，菅原美波必定進去逛, 買上一兩件, 不一會兒就攢了大堆的袋子。
時間也接近中午, 她找了家咖啡廳。
「好了，吃什麼呢？別客氣，三郎先生，這餐我請。」菅原美波拿過菜單。
「我去車上放下東西，你別亂跑。」魚塚三郎站在桌前，兩條手臂上都掛滿了袋子。
縱然他是個看上去能扛水泥管的大漢，此刻也快被購物狂的女人壓垮。
這哪裡是人質，根本就是大小姐！怪不得那個神秘主義的女人會收她作學生！
看著黑衣的男人離開，菅原美波維持著笑容，看向一旁的點單員：「你好，我要——」
還沒說完，一個身影坐到了她面前。
魚塚三郎吭哧吭哧下樓，袋子塞滿了後車廂。又吭哧吭哧上了樓，咖啡廳裡卻不見菅原美波的蹤影。
「魚塚先生！」咖啡廳的工作人員叫住了他，遞來一個紙袋：「這是那位小姑娘給你的，她說『接下來是自由行動時間，麻煩您把東西送到她的住處去』。」
袋子裡是咖啡廳的工作日套餐：雞蛋三明治、蔬菜三明治和一杯黑咖啡。
「她是一個人走的？」魚塚三郎問。
「不，是和其他客人一起，好像是認識的人。」工作人員笑著回道：「穿著制服的客人們。」
穿制服的客人們！電光石火之間，三郎頓時生出不妙之感。
讓菅原美波單獨行動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只要和其他人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他偶爾確認她的行蹤就好。
但從菅原美波無緣無故，和其他人突兀離開的這一刻，性質發生了變化。
這不僅意味著自己失去了對她所在地的掌控。
他和前任對接時，對方信誓旦旦說菅原美波絕不會做出影響她母親的事，那個女人也說了類似的話。
但畢竟是警方相關人士，如果菅原美波真的不顧自己母親的性命，與組織作對……。
魚塚三郎拿出手機，撥打了她的電話。
「不接嗎？」身旁的人問。
菅原美波關了手機：「騷擾電話。」
「這樣。」桃井五月雙手手指的指腹貼在一起：「不過真是太好了，竟然會在同一家咖啡廳碰到！」
「還真是無情的家伙啊。」青峰大輝哼了一聲：「當年五月因為和你斷了聯系哭了多——」
「住嘴啦，阿大！」桃井五月紅著臉，要抬手捂住青峰大輝的嘴，但身高差距過大。
「哈哈，抱歉，五月。」在咖啡廳裡，菅原美波已經解釋了原因。她看著幾個穿了球隊制服的人：「今天是有比賽？」
「下午有，就在附近的球場，一起去嗎？」桃井五月說：「這些都是籃球部的隊員。」
她一一介紹了，一行人去到附近的籃球館。
其實菅原美波本打算去另一個地方看看，但這裡同樣是運動場所，也差不多。
「說到今天的對手，」桃井五月一副神秘的表情，「也是美波你認識的人哦。」
選手們去准備室了，菅原美波和桃井五月來到桐皇學園的應援團這邊。
打過招呼後，她拿出從店裡打包的三明治和咖啡，看向對手那邊。
「看到了嗎？就在那裡，」桃井五月指了方向，「紅頭發的。」
說到紅頭發，菅原美波只能想到一個人：「赤司君？」
「Bingo！」
「中學的時候，我就聽說他家是日本有名的財閥？」
「是啊，三大財閥之一的赤司家繼承人。」桃井五月的笑容黯下，感嘆道：「我們一直都沒想到，赤司君的壓力會那麼大。」
看到菅原美波不解的神情，桃井五月連忙說道：「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之後我說給你聽……對了，美波你在哪裡讀高中？」
菅原美波想了下，回答：「青道高中，離這裡有些距離。」
「難不成是國分寺附近的那所棒球強校？御幸君也在那裡！說起來，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和阿大還遇到了他。」
桃井五月說了年初的事，他們和御幸一也在電車上遇到。
「你知道嗎，」桃井五月說，「畢業的時候，彌生和御幸君告白了，結果被拒絕，跑到我這兒哭了好久。」
菅原美波並不意外，看她沒有談論的興趣，桃井五月也就沒再多說。比賽也在這時開始了。
青峰大輝和赤司征十郎之前被選入國家隊，前者之後還可能赴美，兩人和他們的隊友們也都是目前國內備受矚目的選手。
現場爆滿，隨著比賽行進，觀眾們的歡呼此起彼伏。
近一小時後，比賽結束。兩隊在後台打招呼，桃井五月也帶著菅原美波去了。
「菅原，好久不見。」赤司征十郎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菅原美波說了幾句比賽的事情，好似隨意地一問：「赤司君，你聽過烏丸嗎？」
菅原美波先前也在網路上搜索過相關信息，她真的很想知道這個組織有沒有什麼內幕，無奈完全找不到，就像是刻意被人為抹去了痕跡。
「烏丸？」赤司征十郎頓了頓：「日本有三大財閥，赤司，鈴木，大岡。但在這三家之外，還有烏丸。怎麼會提到它？」
「我和他們旗下的公司有合作，想找些對自己有利的信息。」
心髒雖然加快了些，卻面不改色，如果她面對的不是赤司征十郎的話，絕對看不出。
——菅原美波比方才要緊張，她和自己的交談或許是為了烏丸。
「嚴格來說，烏丸並不是特定的人，而是一個龐大的組織，滲透在各個領域中，在表面很難捕捉到蹤跡。」赤司征十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認為最好不要和他們扯上太深的關系。」
聽到這話，菅原美波的心沉了下去。
問了赤司，也不過得到這個答案，那個可惡的組織到底有多大的勢力！
兩隊告別了，下面還有另一場比賽，輸掉了的桐皇還要去開賽後總結。
和桃井五月道別，交換了電話。菅原美波回到賽場上，手臂上還纏著寫了「桐皇加油」的頭帶。
看第二場比賽的時候，她吃著已經冷了的三明治。下午四點左右，比賽結束，場館開始清理。
相比第一場比賽，第二場的客人們減了半，此刻都往出口跑去。
在人群中，唯有一人逆向而行。雖然沒戴眼鏡，菅原美波隔著場館就看到了匆忙跑進來的黑衣人。
她靠在椅子上，拿起咖啡杯，仰頭反轉杯子。杯裡已經空了，連一滴都不剩。
她放下杯子，魚塚三郎氣喘吁吁地站在旁邊走道上。
「三郎先生，你怎麼在這裡？」菅原美波側頭看去，瞪大了眼睛：「不是說了下午自由行動嗎？」
三郎看著她手上的加油帶，聯想到服務人員說的「穿制服的人」。
竟然是籃球隊？！不是警察嗎！
「打你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還有其他人在，魚塚三郎只用力按住椅邊：「作為監視對像，你在我聯絡時沒有消息，知道是什麼後果吧！」
「電話？」菅原美波伸進口袋，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屏幕都是黑的，她滿臉茫然：「啊，沒電了。」
魚塚三郎：「喂！」
「抱歉，三郎先生。」菅原美波露出苦笑：「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魚塚三郎：「倒也沒有！但是你——」
「如果覺得我做了什麼，請你直接聯系老師。」菅原美波站起身，抬手將打包袋扔進了垃圾桶裡。她踩上台階，勾起嘴角回頭看去：「但是影響你的任務完成情況就不好了，發生這種事我也會覺得過意不去。所以走吧，我請你吃晚餐，不打包。」
她哼著歌兒往場外走去，背對著魚塚三郎，臉上沒有笑容。
之後一切安然無恙，「老師」也沒聯系她，所以菅原美波能確認了：對魚塚三郎來說，監視她是一份必須不出差錯的工作。
她第一次失去行蹤後，魚塚三郎沒有報告，那麼第二次呢？
不出差錯，是意味著上面的人不能知道差錯的存在。這是她的機會。
第52章
4月7日, 周一早晨。
春季大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昨日青道第三戰告捷，11-1七局提前結束比賽, 下一戰就在這周周六，對手是朋大一。
相比其他隊員，渡邊久志來教室算早, 還想在上課前溫一下書。
雖說已習慣了早起訓練, 坐到位置上還是難免打哈欠。
教室裡坐了零散幾人，他剛張開嘴，身後就「嗵」的一聲，放包的聲音。
他的後座來了。
渡邊一個激靈, 將哈欠吞了回去。
不知是誰將菅原美波給了他零食的事傳了出去, 現在經理們都知道了, 私底下拿這件事開了他幾句玩笑。
作為正常的高中男生，心裡還是有些在意。
渡邊久志猶豫了一下，轉過頭去：「早上——」
話沒說完, 一沓筆記已放到了他桌上。
「早上好, 渡邊君。」菅原美波說道：「你的筆記寫得很容易懂, 謝謝。」
「不，不用謝。」渡邊久志笑了笑：「你還准備了回禮, 真不好意思。」
「是便利店裡買的, 早知道渡邊同學是棒球部的, 就買運動汽水了。」菅原美波坐回了位置, 在渡邊轉過身後，她也往前靠：
「渡邊同學, 聽澤村同學說, 想加入棒球部的應援團可以來找你, 有什麼辦法嗎？」
渡邊久志作為棒球部的一員，平日也會和經理們一起出去錄其他學校的比賽，也有極強的分析和觀察能力。
將優等生的學習能力應用到社團中，他是棒球部絕不可缺的一員。雖然技術平平，但能在其他方面起到作用，渡邊也覺得很自豪。
同時，他也是應援團的副團長，平日也會幫著組織。
從轉學生的嘴裡說出棒球應援，還是澤村的介紹，他還挺意外的。
不過這說明在後輩的眼裡，也是很可靠的吧。
「菅原同學對棒球有興趣嗎？」渡邊問。
菅原美波不置可否，只說：「洋基隊嘛。」
雖然她一場比賽都沒看過。
「是啊，松井去年成為首位獲得100次本壘打的日本選手！」渡邊久志說著，又擔憂地感嘆道：「但是也有傳他會被拿去做交易。」
這番表現很眼熟……
外表像是學生會長，內在也是狂人的棒球愛好者啊。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沒說話。
好在渡邊久志不算徹底的棒球笨蛋，自己清醒了過來。
「我先說一下應援團的構成吧。」他娓娓道來：「除了棒球部的部員，還有負責演奏的吹奏部、負責啦啦隊的舞蹈部，以及其他的部外人員，包括商店街、OB和單純喜歡青道棒球的人。」
「大家都要穿應援服嗎？」
「啦啦隊有自己的服裝，其他人都是統一的衣服和加油筒。」渡邊久志娓娓說道：「菅原同學是想以什麼形式應援？」
菅原美波想了想：「渡邊同學不會恰好有吹奏部部長的聯系方式吧？」
八點上課，七點三十，渡邊久志帶著她去了一間教室。
吹奏部的三年生中，不少都在備考音樂學院，早晨會在學校裡練習。
渡邊久志和她一起，在一間教室裡找到了鈴木萌。
「怎麼，渡邊？」長發的女生已結束練習，准備離開：「是對昨天的應援有什麼不滿嗎？」
「當然不是，一直以來都非常感謝。」渡邊久志說道：「這是新轉入青道的菅原，她也想加入吹奏部，來做棒球部的應援。」
「高三？」鈴木萌打量了下菅原美波：「臉還算不錯，達到了吹奏樂團的顏面偏差值標准，可以哦。」
菅原美波：「……」
這也太隨便了，雖然她不介意就是。
渡邊久志看了一眼菅原美波，一臉苦笑，但完全不意外的樣子。
菅原美波好像知道了，為什麼他剛才進教室前露出了不太情願的樣子。
「不過啊，」鈴木萌放下手中的長笛，「你能演奏什麼樂器？單純想加入應援團，作為一般部外人士加入不就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偶爾借用社團的低音大提琴。」
「哈？」鈴木萌抱起手臂：「那種在應援聲裡根本聽不見的樂器，在應援團裡根本沒用出。我說，你是想白用社團的樂器嗎？」
「嗯，自己租琴很貴，還需要隔音室，能用學校的當然最好。」菅原美波說道：「會添麻煩嗎？」
鈴木萌喜歡直接的人。
吹奏部目前有兩個低音大提琴樂手，一個是三年級生，一個是二年級生。三年級的准備考音樂學院，平常都只用自己的琴，所以有一把琴，平日裡沒人用。
低音大提琴雖然不是主角，卻很重要。如果比賽中只選擇演奏沒有它的曲子，打分肯定會受影響。
可惜的是，社團今年雖然有不少新生加入，但偏偏還差一個願演奏低音大提琴的。
鈴木萌想到了好方法，豎起長笛靠在嘴邊：「作為使用權的交換，你要找一個能拉低音大提琴的新入部員。期限就定在兩周內，怎麼樣？」
「鈴木，這有些為難了吧？」渡邊久志說。
他雖然不會樂器，但樂團和棒球隊也差不多。每年幾十人報名加入，每個位置總有兩人及以上擔任。
若是萬一出現從缺情況，就是欠收之年。從新培養還不算困難，但找一個棒球經驗為零還願意加入的……
沒法想像。
「這就是我的條件哦。」鈴木萌笑道。
菅原美波沒想太久：「在這兩周內，我也需要自由地用琴，包括將它帶離學校。」
「我會和學校申請，沒照顧好它的話你要賠償哦。」
「成交。」
兩個女生似乎意氣相投，鈴木萌讓渡邊久志作為見證人，她與菅原美波握了手，一言為定。
「渡邊，你有什麼意見？」鈴木萌松開手後問道。
「不……」
身後教室門被拉開，菅原美波回頭看去，見到一個短發女生。
「渡邊——」「渡邊！」兩個女生同時叫道，走到渡邊身旁，繞著他走了一圈，同時說道：「猜猜我是誰？」
兩人都是長發，發行相似，長相則一模一樣。渡邊久志只能做出笑臉，沒法回答，非常困擾。
來前她聽渡邊說，吹奏部部長鈴木萌還有一個妹妹，叫做鈴木薰，兩人是學校裡的人氣人物。
渡邊久志看來是時常被這兩人戲弄。菅原美波不介意看熱鬧，但渡邊畢竟幫了忙。
「左邊是姐姐，右邊是妹妹。」她說。
在姐妹倆叫著「怎麼會知道」的聲音裡，菅原美波笑道：「嘴唇。」
渡邊信介想了下，也明白了。
姐妹倆的樂器不同，嘴唇薄厚也不一樣。
「好狡猾！」「場外援助是作弊！」
今後會失去逗渡邊的趣味，姐妹倆攔著不讓他走。
菅原美波先出了教室。
練習的教室在一樓，她走過轉角，要上樓梯，正好看到了戴眼鏡的澤村哥哥，他和一個用了發膠、留了朝天頭的男生走在一起。
在學校裡是第一次見面，菅原美波心情還不錯，上前打招呼：「早上好。」
御幸一也和倉持洋一都看了過來，周圍也沒別人，所以轉學生的確是在和他們打招呼。
倉持洋一壓低了眉頭：「好。」
「早上好。」御幸一也點了下頭。
「渡邊同學可是早就來了。」菅原美波走到他身旁。
「結果怎麼樣？」
「這周應該就會去看你們的比賽，兩個澤村都會上場？」
兩個？倉持洋一沒懂。
「啊，那個……」御幸一也撓了下頭。
說自己叫澤村只是玩笑，但到了可能會被揭開的這一刻，反而想要繼續下去，不想被揭穿。
尤其是倉持還在旁邊，如果——
「御幸，倉持。」身後傳來聲音。
渡邊久志已從兩姐妹身旁「逃離」了，快步走到樓梯上。
被叫到的兩個人一齊回頭，但回頭更快的卻是菅原美波。
她看到朝天發的男生抬了下手，叫道：「阿邊。」
而另一個「御幸」……
菅原美波走上了一級台階，側頭看去。
從樓梯間的窗戶中落下明亮陽光，隔得這麼近，她才第一次看清自稱「澤村」的男生的臉。
厚厚的黑框眼鏡，眼鏡下琥珀色的褐眸，和記憶中不一樣的輪廓，但依舊是熟悉的。
所以這就是開始見到他時，就有一種熟悉感，和他鬥起嘴來的原因。
身高的變化太大了吧！而且……
「御幸啊。」菅原美波勾起唇角。
御幸一也認識這個笑容。
感覺菅原美波一拳就要打在他肚子上，他連忙抬起雙手，表示投降：「你一直沒認出來，我只是開了個玩笑——」
聽著男生的解釋，菅原美波沒說話。
她帶著微笑聽，笑著笑著，眉頭動了動，竟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
「已經晚了。」她說著，真的伸出了手。
御幸一也下意識要抱住肚子，菅原美波卻往他臉上招呼。
——視線忽然模糊。
菅原美波拿著他的眼鏡，戴在了自己臉上。
在御幸反應過來時，她已轉身往樓上走去。
「喂喂！」御幸一也按著扶手往樓梯上走，但已完全追不上了。
倉持與渡邊開始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現在反應了過來，倉持也樂得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御幸！你的本體被拿走了！」
第53章
匆忙回到教室, 菅原美波趴在桌上，臉埋在手臂裡，看不到她的臉, 也不見眼鏡。
倉持笑了一路，這時也打算看御幸一也怎麼辦。
御幸一也走過菅原美波身旁，回到自己座位, 從抽屜裡拿出另一個眼鏡盒。
「……你小子還真是沒意思啊。」倉持嘖了一聲。
「哈哈哈, 一般都會備用啊。」御幸一也接道。
從後門進，座位也靠後，在被注意到沒戴眼鏡之前，就解決了問題, 簡直無懈可擊。
但是啊, 御幸肯定是和轉學生有恩怨, 否則對方也不會好好拿走他的眼鏡。
倉持覺得，他以後有戲看了。
渡邊也有些不明情況，只是有種微妙的感覺, 回到座位坐下, 沒說什麼。
椅子往後靠來, 前面的男生們繼續聊天，臂彎裡一片黑暗, 聽見笑聲, 菅原美波彎起嘴角。
世界許久沒有這般清晰,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能透過燈火望見各家窗中的影子, 晚歸的上班族坐到矮桌前吃晚餐，和家人們一起看著電視哈哈大笑……
菅原美波走近正在揮棒的人, 坐到他身後的欄杆上。
她一路跑來, 擰開瓶蓋仰頭喝水。
御幸一也察覺到, 放下球棒，用毛巾擦了擦汗，看了過去。
菅原美波戴著他的黑框眼鏡，一時又回到了中學時的樣子。
御幸一也仰頭喝水，才察覺瓶裡空空如也。今天似乎比往常口渴，不知什麼就喝完了。
菅原美波手上還拿著另一瓶水，御幸一也厚著臉皮問：「我的？」
「誰說要給你。」菅原美波說著，卻將水瓶扔了過來：「眼鏡暫時借我。」
就感覺她不會白做什麼，原來附帶條件。
還猜測她是不是坐了近視手術，原來還是看不清，真是沒認出他，服了。
「你多少度？」御幸一也擰開瓶蓋：「度數不對，戴著視力反而會下降。」
「戴上去很清楚，」菅原美波說著卻略微低頭，讓眼鏡往下滑，「和澤村你差不多吧。」
御幸一也笑了一聲，好像不是他扮作別人：「和久幸子阿姨一起回來的？」
「……就我一個人。」菅原美波也笑了笑。
手微微握緊了欄杆，另一只手的兩根手指捏著瓶蓋，她讓水瓶在空中晃了起來。
沒想到她會一個人回來，御幸一也有些驚訝。
這麼多年過去，他和父親的關系沒變多少，但菅原美波已然能獨立生活了？那天她在音樂課露出的神情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准備考這裡的學校？」他說：「一個人住你應付得了嗎？三餐怎麼辦？」
「你怎麼這麼操心。」菅原美波笑了一聲：「升學還說不准。
「渡邊說你加入了吹奏部的應援團，條件是招攬新部員。」御幸一也問，「沒問題嗎？青道雖然是棒球強豪，也是升學高中，就算是歸家部也沒那麼容易說動，而且是低音大提琴的——」
他說著就見菅原美波的笑容更深，於是停住了。
「怎麼了？」菅原美波歪了下腦袋：「請繼續。」
「你聽進去了？」
「當然。」
「真的？」御幸一也懷疑：「完全是走神的樣子。」
「我聽得可認真了，不過這件事我已經想好了。」菅原美波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折好的紙，遞了出去。
御幸一也接了過來，白紙上用寫了三行字：
「活動：低音大提琴練習會」
「日期：4月9日~4月11日，07:00-07:40及15:30~16:50」
「地點：一樓音樂教室」
字寫得龍飛鳳舞，倒有種藝術感。
「表演會？這個時間會有人去？」
「不知道，但這個時間會來看的人，一定對它有興趣，或者就是不用參加社團，招到的可能性不小。我已經貼了一張在學校的通告欄裡。」菅原美波說，「只是吧——」
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不就是讓自己問。
這個時候能問什麼，說來她把這個給自己的用意又是什麼？
「要我幫忙宣傳？」御幸一也說。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都不用她說，感覺好輕松。
「棒球隊隊長認識很多人吧。在體育社團裡的話，可以盡情使喚低年級生？」
「他們確實會被叫去跑腿，但和棒球無關的事不方便強迫他們去。」御幸一也遞回了海報，「不用這個。這個你給渡邊就行，他負責應援團那邊。」
聽上去他是拒絕了幫她的樣子，菅原美波沒伸手接海報：「已經給了渡邊，下午的時候。」
御幸一也：「……」
他竟然不是第一個。
「也要拜托你。」菅原美波站起身：「要是澤村君知道他有個哥哥，不知道會怎麼樣哦。」
御幸一也有些沒來由地不快，而且她似乎沒理解他的意思，還帶有脅迫的意味。雖然是他先對她開了玩笑。
「我是說，會和他們說一聲。」御幸一也要再次將海報遞給她：「但是不用這個。」
「我是怕你忘。」
「怎麼會。我記得，日期是——」
「這是給你的邀請函，」菅原美波已走出幾步，回身時水瓶晃動，她看著御幸一也，視野格外清晰，叫道，「笨蛋小一！」
他怎麼聽不明白！
不待御幸一也回應，菅原美波轉身去，大步跑走了。
熟悉的稱呼，她的在夜空中回蕩，御幸一也拿著海報的手停在空中。
看著她消失在夜色裡，他又拿起海報，認真看了一遍。
御幸一也：「……自己都說沒有參加社團的人才能去。」
他哪裡能抽出時間，況且最近還有比賽。
說是給他的邀請函，看著潦草程度，御幸一也依舊覺得這是做廢了的東西。
結束個人練習，他回到青心寮，隔了斷距離就看到好幾人站在通告欄旁。
「御幸，」渡邊朝他走來，「菅原同學要舉辦獨奏會。也是為了應援團，所以我把海報貼在了這裡。可以吧？」
雖然是隊長，但御幸一也不怎麼插手應援團的事，渡邊只是像征性地問一下他的意見。
這個時間大家的練習剛好結束，都在回宿舍的路上，正好能注意到海報。渡邊是選了個耗時間。
「恩，沒問題。」御幸一也看向海報。
比起給他的，這張好像整齊的樣子，看來他手上的應該是第一張。
「菅原前輩也拜托了我，」一旁響起澤村的大嗓門。面對學長，他也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而且她中午就給了我海報，讓我幫忙到班上宣傳一下。」
咯噔一下，御幸一也差點兒以為自己被看穿了。
但對方是澤村，他都不知道自己和菅原美波是同學，所以不可能。
「榮純，這沒必要比吧……」小湊春市說。
「御幸，你口袋裡是什麼？」倉持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御幸低頭看口袋，見到露出的白色一角，倉持已將東西抽了出來。
御幸：「啊，那個——」
「啊！」澤村湊前看去，大叫了一聲：「你怎麼也有這個海報！」
你，還真是非常不客氣的用詞。時至今日，御幸一也偶爾也懶得吐槽澤村的風格。
「菅原和我們同班。」倉持洋一說：「也拜托了這個家伙吧，御幸你怎麼亂放啊。」
御幸一也：「……」
菅原美波拿走自己的眼鏡，倉持看熱鬧看得笑了他一整天，竟就完全不記得上周還對菅原美波有幾分怨言，說她像個不良，現在倒是說起他沒放好海報。
「是給我的，」他說，「我想放哪就放在哪裡。」
這話聽上去，有些怪怪的，渡邊久志的視線在御幸一也身上頓了一下。
澤村緊盯著海報，眼睛像是探測光似的，又扭頭看了看黑板上貼好的，再打開自己手機看看。
他忽然抬起手放在嘴旁，露出偷笑。
然而這偷笑不是躲著人，而是要人看見的偷笑，隨即澤村邊笑邊說出他笑的理由。
「隊長，你這張一看就是草稿，我給你看看我的那張！」澤村將手機轉向御幸。
手機上的這張海報字體工整，是完成了的藝術體。渡邊的這張算是八分成品，而御幸的這張還真的就是個草稿。
「連鉛筆印都還在！」澤村對著燈光看了看，放下海報，滿臉「御幸一也你看我多受學姐重視」的表情。
「哈哈，是嗎。」御幸接了一句，拿回海報：「這個時間我們也去不了，早點休息。」
一句話將澤村的熱情澆沒了，渡邊久志卻看到御幸一也勾起嘴角，往宿舍走去。
當御幸剛上樓梯時，身後澤村已重新振作，說「我已經給菅原前輩發了line，說會從心裡為她應援」。
御幸一也：「……」
頓了一下，澤村又說：「前輩回得好快，我看看。『謝謝，澤村君，周末的時候，我也會去加油的』。」
「你小子在這裡得瑟什麼！」倉持洋一一腳踹到澤村屁股上，後者哇哇大叫。
「怎麼了，御幸。」一同上樓的渡邊久志問。
「沒什麼，就是想早些休息了。」御幸一也回道。
只是想起菅原美波中學時無緣無故失去聯系，現在見了面也當這段記憶不存在、沒個解釋的事。
他意外地記在心裡。
而且，他都還沒有她的聯系方式。
第54章
總體來說, 在菅原美波不保持沉默時，她的心情一目了然。
周五一早結束訓練，御幸一也走進教室, 就見菅原美波從最後一排看了過來，臉上就差寫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了」。
他走過她桌旁，菅原美波伸出一只腳, 擋在他面前。
伸腿是下意識的動作, 在紐約就相當於打招呼。要點在於，就算對方絆倒也絕不能道歉。
「怎麼？」到嘴邊的「早上好」變了樣，御幸一也低頭看了眼她的腳，又望了眼菅原美波和倉持一樣手揣在裙子口袋裡靠椅子的坐姿, 蹦出一句：「小心走光。」
菅原美波揚起眉頭。
穿了不到十天的校服, 每天都覺得這裙子好短。
現在不收回去她說不定真會走光, 但是，收了腿她就有種要輸掉的感覺了。
於是菅原美波起身坐到桌上，雙腿並攏踩地：「我找到了吹奏部員。」
這周還沒過, 她的行動力實在很強。
御幸一也將書包放到桌上, 走到她桌旁：「確定是正常勸誘？」
想來是當年她追擊少棒前輩們的印像太深, 也不只是他記得。回家過新年時遇到浦裡，他還向自己打聽菅原美波的情況。
御幸一也才知道, 浦裡當年對菅原美波有好感。
「不然？」菅原美波單手撐著桌面, 歪了下腦袋, 又問了一遍：「……不然？」
「嘛, 總有各種方法。招到了就好，可喜可賀。」御幸一也笑嘻嘻地回道, 巧妙地避開了回答。
笑容帶來了熟悉感, 菅原美波也大概猜到他在想什麼, 覺得沒必要繼續追問了。
「今天下午就是最後，看來你是沒法來了。」
「抱歉。」
是不大能體會甲子園的重要性，但棒球笨蛋還是當年的樣子。就像剛到東京的那天，聽到他的揮棒聲，足以令人安心。
倉持正好和渡邊一起進教室門，前者快步上前，抬手鉤住御幸一也的肩膀：「怎麼，一早就在惹人生氣。」他看向菅原美波，比了個手勢：「這家伙的性格就是這樣，你多擔待啊。」
菅原美波眨了眨眼睛，從善如流地笑道：「我盡量。」
在這一刻，她和倉持洋一好像達成了什麼默契，簡直和球員交易似的。
「你們……」御幸一也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和渡邊打了個招呼，回了自己座位上。
到了下午放學，他收拾好東西，起身看到渡邊拿著一堆本子。
今天是渡邊久志值日，要將日志通訊拿給班主任，還有截至到今天的英語和社會課的作業，也要一起送到老師辦公室去。
御幸一也說著就抱起一份：「一起。」
「欸，」渡邊抬起頭來，「但是——」
「兩個人的話也快一些。」御幸一也說著就往教室外走。
雖說平日裡御幸一也不是什麼惡魔，但他們一向各司其職，主動提出要幫忙還是比較少見，況且是值日生份內的事，更是難得。
渡邊有些意外，但有人幫忙分擔不是壞事，他一個人拿可能確實會掉，所以沒有多說。
老師的辦公室在一樓，三年生的教室在最上方。渡邊和御幸兩人抱著作業本，將作業送到了樓下辦公室。
辦公室裡，高島禮也正好收拾完東西，將作業放到一邊後，說要和他們一起去球場。
從一樓去球場通常會抄近路，幾人在走廊這頭，就看到幾個女生從走廊另一頭往這邊走來。其中還有同班的同學，曾經的啦啦隊隊員風城亞子。
而且這些女生們都換上了舞蹈服，但舞蹈社團並不在這幢樓裡。
「高島先生，渡邊君，御幸君，」風城亞子上前打招呼，「你們也是來看菅原同學演奏的嗎？」
「我前天來看過了。」高島禮說：「聽說這兩天聽說是在和舞蹈部一起合作。」
見御幸和渡邊都朝她看來，高島禮問：「怎麼了？」
「不，」御幸笑道，「就是沒想到小禮也對音樂感興趣。」
「我好歹也是學過鋼琴的，」高島禮接道，「而且每天都會經過這裡，去看一下也不耽誤棒球部的活動。」
「是啊。」風城亞子原地跳了一個舞步：「我昨天沒來，實在好可惜啊。今天聽說是探戈的專場。」
其他人已推門走了進去，隔著半敞的門，御幸一也聽到了歡快的鋼琴聲。
往裡看了一眼，教室中的人比他以為的要多得多，像在舉行一場小型的聚會。
「你們來看看嗎？」風城亞子說：「隨時都可以離開，一曲不要多少時間。高島老師，今天比之前按更熱鬧。」
她說著拉過高島禮的手，將她拽了進去。
御幸剛要說他就算了，渡邊先開口：「離練習開始十分鐘，來得及。」
他們跨過門檻，但是沒走進去。至少有二十幾人，三分之一是舞蹈部的成員，另外三分之一是情侶，其余的人坐在台階上，只是看著。
菅原美波在最前方，坐在一把高腳凳上。低音大提琴與大提琴的聲音相和，演奏著布滿符點的探戈。
他想起從前菅原美波把琴放在他家的事，這也是他第一次認真聽她演奏。
平日他都在場上，此時少有地體會到了觀眾席的視角，只注視著誰的感覺。
簡直看得目不轉睛，像是在復盤比賽。
渡邊久志的視線從御幸一也的身上移開，落在了菅原美波那邊。
「菅原同學從以前開始就很受歡迎吧。」他說：「昨天社團的經理都來問我她是誰，說他們班的同學也來了這裡。」
「受歡迎？完全沒有。」御幸一也雙手搭在腿上：「都說她不好接近。」
「但這樣的人往往會有很多暗中的愛慕者。」
御幸一也怔了一下，渡邊這麼一說，就讓他想起過年時碰到的浦裡。
想了一下，御幸一也笑著拖長聲音：「想像不出來啊。」
「什麼？」
「她和誰在一起的樣子。」
雖說是閑聊，御幸也沒擺出什麼認真的神情，渡邊還是一驚。
雖說是隊友，又是前後桌，他們其實沒聊過太多除了棒球和學習外的事。
此刻御幸平靜地說出「沒法想像她和誰在一起」，從渡邊的角度聽來，簡直像是「沒法想像她和誰組成投捕」，那麼接下來的不就是「除了我以外」。
曾經做同學的時間不長，關系並不很近，但他看早上菅原和御幸聊天時的氛圍，也只有倉持才能沒有絲毫顧及地插話。
「對吧，」御幸一也認為渡邊的沉默是認同了他的想法，在曲畢的這一瞬站起身來，「好了，我們也該走了。」
渡邊也跟著站了起來。
二年級的時候，御幸曾以為他是想退部，說了些讓渡邊不大好受的話。
那時，渡邊才發現在棒球領域上讓他覺得遙不可及的御幸也和普通人一般，在理解別人的心情有所偏差。
但現在看來，御幸像是連他自己的心意也沒有察覺到。
所以——
渡邊見正中的菅原注意到御幸，抬手和他打了個招呼，御幸則伸手敲了兩下眼鏡，做出了個口型，像是默契十足。
——只有他發現了這兩人不同尋常的關系？
第55章
隔日是周六, 春季大賽第四回 合，青道對朋大一高。
十點開始比賽，應援團和球隊隊員分別乘坐大巴前往, 會在九點三十前到達。
從位於國分寺的青道前往神宮球場，根據道路情況，從一小時到兩小時不等。
八點還沒到, 菅原美波已洗漱完畢, 坐上了轎車。
「我的早餐——」
話音未落，駕駛座的魚塚三郎就將一個袋子遞到後座，裡面是從便利店買的酸奶面包、牛奶和藍莓。
「謝謝，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魚塚三郎踩下油門。
為盡量避免他被菅原美波的同學目擊, 他們比應援團要早出發。他在工作日時已探過路, 開了一遍, 路途暢通。
沒想到今天從首都告訴上下來，進入市區沒多久，路況就變得有些寸步難行。
打開廣播, 是前面的路段發生了撞車事故, 他們還未進入車流中, 只能想辦法改道。
吃了幾口早餐後，菅原美波就一路趴在後座, 還打了個小盹。這會兒坐起來看窗外, 是非工作日的車水馬龍。
通過後視鏡, 她看到後面還有另外一輛車, 隔著段距離跟了一路。
不知是因為人多，還是因為她先前消失在商場, 魚塚三郎今天還叫來了其他的人。
「早知道就坐地鐵了。」菅原美波說。
「地鐵不安全。」三郎說：「不僅有色狼, 還有通路魔。大巴也是。」
最不安全的難道不是你們？
菅原美波在心裡笑了一聲, 躺回了後座：「聽你說的好像我會遇到這些，真不吉利。」
「就是有這種可能。」
「我出事了難道不是更好？意外故事，不用你們負責。」
「話不能這麼說。」魚塚三郎該換路線，打了個方向盤，車技穩到菅原美波絲毫沒意識到在轉彎：「在任務結束前，你不能出事。」
真是不加掩飾。
換個說法，就是她的死期未到。
又過了一會兒，看到銀杏樹從窗外劃過，菅原美波才重新坐起身，腦袋靠在窗戶上。
車子很快到了地下停車場。
在東京的半年，她並沒有去過很多地方，這個地下停車場是其中之一。
從山梨回來的那天，綠子阿姨的車就是停在這裡，她還有些印像。
十三叔叔工作順利的話，這麼多年應該也坐到了課長的位置。但若組織強大到無處不在，她主動聯系沒有用，她最好先等待需要她的人先出現。
特地拿了眼鏡，看的比較清楚，但並沒見到什麼值得注意的人。
「其他人應該還沒來，我想買點兒東西，一起嗎？」菅原美波問。
三郎不能就等在車上，和她一起去了。
菅原美波在商場大買特買的事還未成追憶，但魚塚三郎是萬萬沒想到，她在神宮球場復刻了那日情景。
時間是九點，菅原美波先去了附近的漢堡店，美其名曰可以為三郎減免停車費，提了兩大袋。
到了球場附近，她進了販賣章魚丸子的店鋪，一口氣要了二十盒。
旁邊是便當鋪，魚塚三郎忍不住叫住她：「比賽結束出來吃午飯。」
「今天有兩場比賽，我還打算看到下午呢。」
菅原美波今天戴了一頂一看就有些年頭的棒球帽，但打理得干淨，可見平日也很愛惜。
而且還特意戴了一副眼鏡，一時很難不相信她是真的棒球迷。
不過想到之前她消失在商場，魚塚三郎還是決定盯緊一點。
「青道的比賽結束後，我就送你回去。」
菅原美波露出不情願的樣子，妥協了：「好吧。」
此時已陸續有觀眾進場，球場外人逐漸多了起來。但應援團和球隊還沒到，菅原美波沒法進去。
「好累啊，先吃點兒吧。」她說著坐在路邊的花壇旁，從袋子裡拿出一盒章魚丸子。
球場下的走廊人多，花壇這邊幾乎沒人，因此一眼就能看到她。目標明顯。
魚塚三郎站在她對面的走廊上，混在人群中監視她。
菅原美波慢悠悠地吃著章魚丸，干掉第一盒後，手機震了一下。她拿了出來，群組裡傳來消息，說他們已停好了車，馬上就要到球場了。
菅原美波合上手機，朝魚塚三郎走過去：「你可以離遠了的，讓我同學看見你不太好。」
被人質光明正大地嫌棄是頭一回，但他馬上就要拿到代號，和她的母親平級，並以優秀的任務表現成為組織冉冉升起的新星。
這就是魚塚三郎決定不和菅原美波計較的原因。
他要將手裡的袋子遞給菅原美波，她反將吃完的盒子塞進袋子裡，又指了下放在花壇旁的兩大袋。
「都拿走，給你了。」
魚塚三郎：「……」
花他的錢，還說是給他的。有些女高中生真是不可小覷。
但在這即將得到代號的關頭，他又能有什麼怨言。
只能提著袋子默默走到更遠的地方繼續觀察，想著之後拿食物分給其他人。
菅原美波回到花壇旁，坐了下來。
她看著周圍，來看比賽的人比她以為的要多得多，大多都是學生，也有的扛著大包，原地打開，裡面放著攝像機。
總之不見可能要找她的人，或許對方今天沒有出現。
手機又響了，應援團說要從13號門進，菅原美波抬頭看向球場，她剛好就在十三號門。
遠處有成群穿著運動服的人走來，菅原美波抬眼看去。
今天她穿了應援團專門定制的短袖，套了件隨處可見的運動衫。下身是長褲，活動方便。
不少來看比賽的人還是穿著本校校服，見隊伍接近，有的女生們擠成了一堆，紛紛拿出手機，哢哢拍了起來。
鏡片外的世界格外清楚，許久沒戴眼鏡出門，菅原美波都有些不習慣了。
她看到來的是青道，於是站起了身，隔空靠著樹壇。一腳踩地，一腳踩在台階邊，兩手揣在口袋裡。
右手邊是吵嚷的議論聲，御幸一也朝左邊看了過去。
「喂，」倉持也看到了，「她戴著你的眼鏡？」
御幸一也在鏡片下眨了眨眼，胸口重跳了一拍：戴的不僅是他的眼鏡，還是中學離別時他送給她的帽子。
那時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取下，他能摘下的也只有帽子。
「還真是。」隨著他的動作，鏡片閃過一道陰影，隨即陽光灑落。
御幸一也抬手取下球隊的帽子，動作自然，隨即唇角上揚。
他認出來了。菅原美波的心髒揪緊。
菅原美波來神宮球場的目的不是為了看球，遠處有監視她的人，她等待的則不知在何方，或許只是幻影。
在這完全孤身一人的境況，御幸一也給了她回應。
雖然他對她的境況一無所知，但她所缺少的，恰好是一個回應。
第56章
魚塚三郎看去, 見一個褐發的男生揚起手，朝菅原美波所在的方向揮了起來，她也抬手回應了他, 還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你小子，什麼時候和前輩搞好了關系！」金丸看向菅原美波，大驚。
「是三年級B班的菅原前輩, 和洋一學長同班, 對吧。」澤村接道。
「啊，哦。」倉持洋一揉了下頭發：「渡邊貼在寮裡的演奏會海報就是她的。」
「我有印像。」東條說：「菅原前輩。」
「前輩很溫柔哦，」澤村篤定道，「比渡邊學長還要溫柔, 和B班的其他幾個人完全——不一樣！雖然我沒去看演奏會, 但是前輩還是來看我們的比賽了。」
「你今天能不能上場另說。」在倉持抬腳踹出去前, 御幸接了話：「不過演奏會，我去了。」
「什麼——？！」澤村大叫：「什麼時候？你一個人？為什麼我不知道？明明是在訓練的時間！」
幽怨之聲響徹天際，菅原美波和應援團的人會合, 進了場地。
她幫著搬裝著加油筒的袋子, 來到青道應援團的固定座位。離比賽還有段時間, 還有人在清潔座位。
見應援團來了，清掃的人要離開。
走過菅原美波旁邊, 帽檐壓低清潔工同她輕撞了一下, 什麼東西滑進了菅原美波的口袋裡。
心髒停跳, 手指劃過物件形狀, 是一個耳機。
手抖得厲害，和篩子似的, 菅原美波假裝整理頭發, 好幾秒才將耳機塞進耳朵裡。
裡面傳來了一個聲音。
「美波, 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但我們見過。我是你母親的同事，我希望你信任我。」
說話的是個男人，聲音有些熟悉。菅原美波一時想不起來，但她聽到過。
她沒有其他選擇。目光不自覺地探尋，想要尋找說話的人，一邊接過了分發的加油筒。
耳機裡，男人的聲音格外清晰：「我們有五分鐘的時間。現在我要向你確認一些情況，你確定就咳一聲，不確定就不說話，明白嗎？」
菅原美波輕咳了一聲，鏡片蒙上了一層霧氣。
在到達這一刻之前，已有漫長時光。
去到紐約後，她和媽媽的關系變得更成熟，不再是一方忙於工作，另一方忙於擔心。
她了解媽媽是能照顧好自己的成年人。而媽媽也同樣信任她，家裡的事基本都由菅原美波操辦。
紐約不比東京，並不那麼安全。夜晚不跑出門，遇到危險不要逞能，這是媽媽要求她遵守的准則。
四年過去，她逐漸適應這裡。
無論是在學校裡的生活，還是家裡的日子。她和自己團體的朋友們打鬧，與他人間維持著良好的平衡，她去超市和雜貨店購置物品，打掃家裡的衛生，簡直像是過著一個人的生活。
也就是在這些日子，菅原美波明白了許多。
小時候在衝繩，爸爸經常出差，在他不在的日子裡，媽媽也是這樣過來的，只是那時身旁有她在。說實話，愛的人不在身旁，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她為過去戴上了太多濾鏡，覺得爸爸在的時候，生活一直幸福美好，這是真實的，也是虛假的。
人總是要長大，到最後還是一個人。菅原美波這樣對自己說，將其他壓在心底，已不再苛求媽媽一直陪在她的身旁。只要還能見面，坐在一起，說話或歡笑，這就很好了。
事情發生在高中一年級的夜晚。
那個夜晚風雨交加，仿佛世界末日。
每年這時都會有的天氣，地下鐵也淹到腳踝，只能靠步行和騎車上下學。若是市政發出警告，學校還會放假。
菅原美波半夜被雷聲吵醒，戴上眼鏡出房間倒水喝。
時間是半夜一點，媽媽去出短差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
喝水時，她聽到家門發出「哢嚓」一聲，她立刻走過去，打開了壁燈，看到燈光下露出媽媽的身影。
「媽媽？」菅原美波叫道：「怎麼就回來了？」
媽媽比預期的時間早了兩天回來，十分少見。
「工作完成了嘛。」媽媽說著脫下外套，掛在牆邊的掛鉤上：「你還沒睡？就算明天周末也最好不要熬夜哦。」
「起來喝水而已。」菅原美波端著水杯應道，眼睛卻盯著牆上的掛鉤。
掛鉤是她和媽媽搬進這裡後，媽媽裝的。菅原美波的東西掛在最裡面，媽媽的掛在最中間，靠近門邊的掛鉤，是屬於爸爸的位置。
這些年那個掛鉤總是空的，哪怕菅原美波嘗試故意把東西掛在那個位置上，也會很快被媽媽移開。
四年內，從未改變。
但今夜，媽媽在不應該回來的時間出現，還將外套掛在了靠門的地方。
「媽媽……發生了……」菅原美波輕聲說道。
閃電劃過天際，她握緊了水杯。
第一個念頭，是覺得媽媽遇到了什麼。但菅原美波即刻推翻了這個想法。
這麼些年來，她隱約覺得，媽媽是靠著對爸爸的思念生活。
這份思念從未離開，就像是支撐著媽媽的脊柱，是媽媽心底最堅硬的存在。
無論發生什麼，媽媽都絕不可能自己選擇遺忘。
況且，外面的雨這麼大。眼前這人的身上卻是干的，傘櫃就靠在門邊，她記得媽媽出門前是帶了傘的。
來人已換上拖鞋走進房間，一股寒意自心底而生。
「……你是誰？」菅原美波脫口而出。
「你在說什麼？」媽媽彎起眼睛，朝她走來：「美波，睡糊塗了嗎？」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她會將自己此刻的所作所為當成是深夜的精神失常，人人都會有。
——菅原美波一下朝來人扔出水杯，轉身就往房間裡跑。
房間抽屜裡有槍，媽媽說放著以防萬一，菅原美波從來沒用過，但她就是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拿到它。
她失去了意識。
醒來後，菅原美波望著牆面，米色的牆壁，還是她的房間，她依舊躺在床上，只是腦袋暈暈的。
一瞬，她以為自己做了噩夢，心有余悸地翻過身去，卻對上了一個人的視線。
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金發的女人。窗簾沒有拉緊，剛好夠一絲陽光落進來。女人對著這光線舉起自己的手，似乎是在觀察指甲油塗得是否均勻。
腦袋一片空白。
菅原美波驚坐起身，女人看向她，帶著笑容：「醒了，美波。告訴我，你昨晚怎麼看出我是假扮的？」
菅原美波注視著她，緊接著驚訝地發現，自己記得這個女人。
在書店，在衝繩，這個女人曾說她是爸爸的朋友，現在，她又自稱媽媽的朋友。
菅原美波笑了一聲，問：「這是什麼綜藝節目嗎？有攝像頭？」
女人笑出了聲，她開始說起菅原美波從來沒聽過的事。
女人說媽媽不屬於正義的那方，而是在為相反一方的朋友做事，就在昨天，媽媽進行中的一項任務失敗了，即將被抹殺，從這個世界上。
「就像你想退出的父親一樣。」女人的笑容燦爛：「你知道嗎，你的媽媽加入我們，可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
世界在這個早晨天翻地覆，已淡化了過往美好，覆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菅原美波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相信。她不想相信，沒法相信，甚至沒法讓腦袋靈活地運轉。但又有一個聲音對她說，女人說得那麼真，她也不是曾經親眼見到女人和爸爸接觸嗎？
如果她說的假的，女人又為什麼要騙自己？說到底，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要假扮成媽媽？
如果只是為了滅了她的口，那就是多余之舉。
「你……」菅原美波問，「……在找什麼……？」
其實裝作不明白才最聰明，但女孩清楚地問了出來，也算是有腦袋。
女人的笑容帶著一絲欣賞：「拿你作為交換，我肯定能得到我想要的。」
女人的手指勾著扳機，黑匣在手中晃了一圈，是菅原美波放在床頭的那把。
菅原美波挪到床邊，踩住地毯。像是噩夢的開始，一場荒誕的戲劇，她的手緊緊地攥住床單，像是有鎖鏈捆住了她的身體，像是有一張大網將她覆蓋，動彈不得，沒法逃脫。
她能做的不多。
此時此刻，她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想要媽媽活著。」她問：「我能做什麼？」
少女的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像是祈禱。她用最平靜的話語，說出了最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貝爾摩德打量著這女孩。
方才她坐在這裡，看見菅原美波熟睡的模樣，就想起了初次見面的時候。
第一次見到菅原美波，是在她出生後的幾天。
衝繩的太陽熱得連墨鏡都遮擋不住，醫院裡倒是一片清涼。貝爾摩德站在嬰兒房的玻璃前，望著靠近窗戶的女嬰，她哭得響亮，被護士抱起來哄慰。
大概將貝爾摩德錯認為來看望的人，護士走到窗前，抱著嬰孩給她看。
嬰兒的視力在這時明明還沒有完全發育，發出巨大哭聲的小猴子看著貝爾摩德，卻奇跡般地停止了呼吸。
貝爾摩德的指腹平貼在玻璃上，當護士將嬰童放回小床，她才發現這只白淨小猴的名字是「菅原美波」。
她的父親是貝爾摩德出現在衝繩目的。有了家庭的人更容易被勸誘，想讓家人過上更好生活的菅原誠一郎就這麼落入了陷阱。
貝爾摩德承認，一部分是出於對女性的詭異同情心*。另一部分是不可說、也沒法說出來的念頭。
她在這組織中待得時間並不算太久，但說實話，已開始感到些許厭倦了。
「缺個對台詞的。」貝爾摩德笑了一聲：「你能行嗎？」
第57章
之後的一段時間, 菅原美波和自稱貝爾摩德的女人偶爾見面。
而媽媽沒法和她相見，兩人只通了電話。媽媽和她說對不起，但菅原美波覺得應該道歉的是自己。
一直以來, 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什麼都沒察覺。
「只要媽媽你好好的，」她說, 「我們一起活下去。」
她翻遍了整個住處, 沒找到任何可能是貝爾摩德半夜闖入她家原因的東西。
貝爾摩德說他們的人遍布各處，警告菅原美波不要動歪心思。但她又真的開始和她練習台本，教她如何表演。
「重點是觀察人，揣測人的內心。」貝爾摩德說：「很容易學會。」
菅原美波努力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掌握。畢竟連自己在想什麼, 她都不大清楚。
也就是這段時間, 她和學校裡的女生一樣，開始不再戴眼鏡。隱形戴了不舒服，於是也取下了。
總覺得, 不想看得那麼清楚。
她大概能猜到, 媽媽在這個龐大組織中肯定擁有一定根基, 否則在任務失敗的那一刻起，她和媽媽就已經消失了。
去年的冬天, 組織的架構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動, 貝爾摩德說菅原美波要被送去日本。
同一個冬天, 菅原美波坐在貝爾摩德的摩托車座後, 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停在旁邊，車窗拉下。
隔著頭盔, 她看到名為琴酒的男人坐在駕駛座上。
半條手臂的距離外, 銀色的長發出現在拉下的車窗後, 不羈的外表，粗糲的語氣。在他的後座，坐著一個中學年紀的褐發少女。
中學時的夏天，山梨旅館的相遇，菅原美波還記得。
「他們是誰？」她問貝爾摩德。
她時常問一些問題，貝爾摩德看心情回應。
今天貝爾摩德心情似乎不錯，因此回答了她。
「組織裡的天才科學家，和你一樣都要去日本。說不定你們還會在那個島上見面。」貝爾摩德點燃了香煙，又笑道：「在那之前，你還活著的話。」
在離開紐約前，發生了兩件事。之後想來，一切皆是冥冥之中，自有命運安排。
第一件事，是她被允許和媽媽見一面。
在他人的監視之下，母女倆坐在咖啡館裡，一起用了午餐。
「美波，你瘦了。」這是媽媽的第一句話。
菅原美波想說「媽媽你也瘦了」，但剛開口，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一頓飯的時間，媽媽說了好多話，幾乎沒有停，像是把余生要對她說的，全都說完了。
菅原美波哭得快要斷氣，沒法止住眼淚。
不清楚有沒有竊聽，她不好問什麼，但媽媽說：「為了美波，我也會活著的。」
她們聊了不少，都是以前的事，以前的人。其間，媽媽提到綠子阿姨帶她去看棒球比賽的地方。
警方相關的人那麼多，媽媽只提到了綠子阿姨，只是順口一提。
也不是百分百確認，但直覺告訴菅原美波，她應該去往明治神宮球場。就像是母女之間殘存的默契。
可是想到要離開紐約，遠離媽媽，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活下去……
第二件事發生得很偶然。
平日裡也有人監視她，開始並不靠得很近，但菅原美波總想著法子給對方找事，試探底線。
扮演另一個自己好累，她還在堅持。
那日瘋狂購物後，菅原美波出了商場就將袋子一扔，跑向馬路對面的冰淇淋車。
監視她的人忙著彎腰收拾袋子，菅原美波買了個兩個冰淇淋，要回馬路給對方一個。
剛一轉身，她在街邊看到了一個男人。
男人從一輛黑色雪佛蘭上下來，戴著菅原美波記憶中受老頭歡迎的黑色針織帽，連一身黑色夾克都和她記憶中相差無幾。
當年，他給了菅原美波自己的手機號，早不知被扔去了哪裡。但菅原美波一度絞盡腦汁想尋找求助對像，雖說沒能發出任何信號，說要去匡蒂科的這個男人也在她的名單裡。
雖說只見過幾面，但這個人沉穩的感覺給她留下了深刻印像。
或者說，她是被網纏住的魚，與其聯系可能會被組織查到的媽媽的同僚，不如向組織想不到的人求助。
如今想來，她像是一無所有的人。
菅原美波當即跑上前，假裝過馬路撞到人，冰淇淋球整個兒粘在男人的夾克上。
「我媽媽被困在一個可怕的組織裡，裡面的人用酒名做代號。」菅原美波說得飛快。她的聲音在顫抖，但咬字清晰：「救救我們——」
說到這裡，監視她的人已過了馬路中央。
菅原美波不得已一腳踩上冰淇淋球，朝組織成員走去。
嘴裡抱怨組織成員來得太晚，讓她撞到人、損失了冰淇淋。
菅原美波將冰淇淋球塞進了組織成員的手裡，讓他無暇顧及身後。
她沒有回頭，心裡卻沒法更加沉重，下著前所未有的大雨。
離開紐約的時間一天天接近，她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以為求救失敗，卻在臨走前的兩天，在室外籃球場遇到了男人。
籃球場在她家附近，每每路過，菅原美波都會看上幾眼，今天卻見那個男人在場上打籃球。
就算走在平地上，她也差點兒咬住舌頭。
自然走了過去，看了一會兒，在一場比賽結束後，菅原美波說要參加。
平日裡她也會參與各種運動，這沒引起注意。
兩個隊伍有男有女，比賽開始，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男人跑到她旁邊，作勢要防她。
在球場上，人防人需要近身，再常見不過，菅原美波用余光看到組織成員呆在一旁，打了個哈欠。
「美波，我在調查這個組織。」男人的語氣輕松，像是同樣記得她的名字：「按你的節奏打比賽，順便告訴我你知道的。」
菅原美波幾乎要落淚。她哽咽著點了下頭，緊追著球，男人則配合她的步伐，
「菅原久幸子，是我媽媽，她在FBI交流，被迫為這個組織工作。她的任務失敗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很好。」男人說：「我需要知道名字。」
「一個金發的女人，貝爾摩德是她的代號。她的姓氏是溫亞德，好像和莎朗·溫亞德有關系。」
「莎朗·溫亞德，舞台上的金蘋果。」男人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
「宮野志保，中學年紀的褐發女孩。貝爾摩德說她是天才科學家，馬上就要去東京。」
「我記住了。」
「監視女孩的人叫做黑澤陣，我中學一年級在日本山梨縣的星之旅館見過他們兩個人。而且女孩她的姐姐也在東京，我不太記得她的名字了，好像是……明美。」
他們只打了十五分鐘，一個小場。期間男人投進一個三分球，菅原美波兩次帶球過人上欄，但沒得分。
一場比賽結束，她看上去和球隊裡每個人都說了話，也告訴了男人她知道的全部。
「這是很重要的情報，謝謝。但組織根基穩固，朝夕之間沒法行動。」男人說：「但是美波，你記住，無論要在黑暗中前行多久，只要你還活著，就有機會救出你的母親。」
菅原美波往球場外走去，腳步沉重，心中不舍。她抬手反復擦汗，擦得很用力，實際上是要抹掉自己湧出的眼淚。
她已做了她能做的一件事，只要能帶來一點回饋就好，哪怕她並不知道。
「……抱歉，美波，我不能向你透露具體情況，但你未來會知道，久幸子沒有背叛她自己。」耳機那頭的聲音說。
菅原美波想，這是母親不屬於那一方的意思。
男人沒讓菅原美波告知他情報，只確認了母親所處境況，以及組織在尋找一件東西這一事實。
他同樣也沒向菅原美波解釋一切從何而起，只問了她一個問題。
「作為你母親的聯絡人，我有責任幫助你脫離組織的監視。他們的目的很清楚，是要以你作為要挾，繼續控制久幸子。美波，你願意走嗎？」
菅原美波沒說話，想到於拒絕。
「離開我可以保證你能活下來，過上每個父母都想要孩子擁有的和平人生。」男人說：「你願意走嗎？」
菅原美波依舊保持沉默。
不用男人提醒。如果她走了，組織絕對不會放過媽媽，又談什麼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知道了。」等待了幾秒後，男人重新開口：「他們已經到了第一球場，我們的對話結束了。我會盡量營救久幸子，下次聯系就是結束的那天。美波，照顧好自己。」
電波刺痛耳朵，菅原美波摘掉了耳機。
清潔工走而復歸，她讓耳機滑進垃圾簍中，平復心情。
魚塚三郎從十三號入口進來，雙手空空，應該是將漢堡和章魚丸子分給了其他人。
比賽快開始了，下方在整理場地。
明明戴了眼鏡，但菅原美波什麼都看不清。
她抬手將帽檐壓得更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只能拿著加油筒，和其他人一同大聲吶喊，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麼。機械式地重復，但想喊得比任何人的聲音都要大。
因為，她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了。
她以為，大人們會有更好的方法，或者告訴她這幾年的生活馬上就要結束，她馬上就能和媽媽團聚……
結果卻是這樣。
在拿到耳機的那刻，她還是充滿了希望。
本來想靠拉低音大提琴打工，本來想努力地度過這一年，本來想他們會救出媽媽她才想摸清組織成員的行動准備逃走的，本來想……
在這一刻，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了。
耳機那頭的人知道的比她多，但他們能讓她做的，也只有等待。
僅此而已。
第58章
比賽結束後, 菅原美波拉開車門。
「好累啊——」她直接躺了下去，抬手按住額頭：「直接回去吧，不在外面吃了。」
「你還真喜歡棒球啊。」魚塚三郎通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
他看她在觀眾席上一刻沒停, 比不少男生的聲音都響，嗓子都啞了。
「嗯，所以別和我說話了。」菅原美波翻身蜷起身體。臉快要貼到椅背。
離開球場前, 她去盥洗室洗了臉。不停往臉上潑冷水, 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對匡蒂科的赤井並沒抱太多期待，哪怕在紐約呆了近六年，她依舊不覺得自己屬於這裡。可是回到東京，她多希望有人能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 將她從日復一日的不安與揣測中解脫。
然而, 她得到的是同一個答案：心懷希望並等待。
只有這樣, 僅此而已？
*
整整兩個星期，御幸一也都沒在練習地遇到菅原美波。
白天在學校，她課間一直趴桌埋頭, 可以解釋為是春夏之交的倦意襲來。
但又聽說她在比賽現場賣力應援, 喊啞的嗓子。
體育課的團體活動上, 她還精力充沛，抱著籃球橫衝直撞, 過人上欄。
「菅原！」老師吹了一聲口哨, 意思她犯規了。
但菅原美波像是沒聽到, 完全不在意, 反而加快腳步往前跑，非要將球投進籃中。
倉持就在籃框下, 也知道她犯規了, 但還和她對峙了一回合。
最後球沿框轉了一圈, 掉了進去，沒算分。
菅原美波被罰下場，在旁邊坐冷地板。
她周身像是散發著充滿攻擊性的氛圍，就連女生們都不敢上前搭話。
御幸一也除了棒球，其他的運動能力都和沒開發似的。稍微打了幾下，即刻被過。
「不要你了！」倉持滿臉嫌棄：「邊兒去！」
御幸笑笑地走向場邊，到了同菅原美波隔著一條手臂距離的地方，坐下了。
她弓著膝蓋，用雙手環住自己，將下巴擱在上面，眼神與其說是放空，不如說是看著黑暗。
如果是五月綜合症，也來得太早了。
「你沒夜跑了？」御幸叉開腿，雙手架在膝蓋上。
菅原美波側頭看來，盯著他看，像是這問題本不該問出來。
御幸一也揚了下眉頭，就見菅原美波露出一個笑容：「換了條路線。」
情緒糟糕，關著秘密的心門被吹得呼啦啦作響。
要是和他單獨撞上，難保不在夜晚將所有沉重一股腦吐露，將與之毫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
干脆做了些別的，讓情緒發泄出來，導致最近國分寺的不良在傳有個到處找人單挑的女生。
他們不和女人打架，對方卻二話不說抬腳踹過來，也不打完，而是自己痛快了就跑。
實在可氣，但也沒見人穿校服，根本找不到。
「我說，」御幸一也往後靠去，「這幾天都沒看到你。」
被他搭話，菅原美波的心情好似輕松了些：「你在等我嗎？」
「哈哈，」御幸一也干笑了兩聲，視線落在她的手上，「就是看你心情不佳，心想是不是有誰要倒霉。」
菅原美波注意到他的目光，掃過自己的手。
手指指節上的紅痕清晰，是她下手時太用力。在這之前都沒當回事，被他看到後才第一次覺得疼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可以說給我聽。」御幸一也的頭頂在牆上，還是問出了口：「你和誰一起回了東京？」
「……只有我一個人啊。」菅原美波歪了下腦袋，隨即接上早就准備好的應答：「你是看到了接送我去球場的那個人？那是我媽的同僚，你也知道她工作忙吧，所以找了個平日能照顧我的人。雖然外表看上去不像個好人。」
實際上也不是個好人就是了。
此時此刻，魚塚三郎正在深巷中處理雜事，對面的人顫抖著，魚塚三郎一腳踹在牆上：「知道吧，說出去的後——」
一個噴嚏蹦了出來。
御幸一也揚起眉頭。
菅原美波的解釋有些多余，不同她往常風格，因此可疑。
細細想來，她突然回到東京，開學前幾天就請假，對她的嚴加照顧還有手上的傷……
御幸一也的腦袋裡忽然冒出一個猜想。
「你，」他壓低眉頭：「干嘛滿臉得了絕症表情？」
他說得半嚴肅半開玩笑。
方才裝作疑惑是假，現在驚訝是真。
菅原美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御幸一也：「……不是就好。」
側頭壓在手上都沒忍住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笑，但聽他這麼問，心裡的郁結一下消散了不少。
「我看上去是那樣嗎？」菅原美波笑得更大聲，眼淚都流了出來。
歡快聲音引來球場上人的注意，御幸一也的臉微微發紅，深刻反省自己剛才腦袋一熱說出來的傻話。
「最近流行的一部漫畫裡女主角得了絕症。」御幸一也依舊坐在原地：「《四月是你的謊言》，澤村整天嚷嚷說好看，我是受了那個的影響。你沒看？」
「你怎麼還把責任推到榮純君身上。」菅原美波笑得斷斷續續，抬手擦掉眼淚。
御幸一也伸直了一條腿：「你和那家伙熟到直呼名字了？」
「他偶爾會發Line過來，怪可愛的。」菅原美波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稍微坐過去了些，遞給御幸看。
上體育課她竟然還把手機帶在身邊。御幸沒多想，只接過手機，看向屏幕。
「04/25 14:25 AM」
「榮純：前輩，聽到你的話我真的很感動。」
「榮純：今天開始，我就要朝紳士的目標努力！」
「這是什麼？」御幸一也只感到摸不著頭腦：「今天下午？」
菅原美波還回了一個加油的表情。
「下午來學校的時候正好遇到他。他非常有禮貌地後退要我先進門。我說他很紳士，就收到了這個。」菅原美波說。
「那家伙就是很誇張，看上去是精力過剩，但作為投手需要這種活力。」御幸一也說著，手指不小心往上滑了一下。
他在用老派的手機，不怎麼搞得懂智能機的操作，慌亂地按了一下才停住。
屏幕上的消息清楚地映入眼中。
「04/19 7:05 AM」
「榮純：前輩，謝謝！」
「榮純：那本書真的很有用！」
「榮純：我按裡面的方子煮了藥，隊長的感冒一個晚上就好了。今天也是元氣滿滿訓練中！」
下面是一張照片。背景一看就知道拍的是A球場，但拍照人技術不佳，人影是糊的。
御幸一也認真看去，隱約能看清照片裡的人影。
「這個人——」好像是他。
他前天和澤村、降谷在浴室裡等水燒開洗澡，結果燒水的設備出了問題，沒有洗成。三個人裡只有他一個感冒了，昨天缺勤在宿舍休息。
昨晚睡前，澤村端了一碗藥給他喝，看顏色非常可疑。
他不想喝，降谷隨即發現廚台上放了一本名為《想告訴全日本的民間感冒治療法》的可疑書籍。
後來他還是被這兩人強迫灌下了藥。令人不爽的是，今早醒來他的身體煥然一輕，感冒也完全痊愈了。
澤村給美波發消息的時間就是那天早上，還提到了書和感冒——
「你借的？」他簡直想叫出來，因而壓低聲音。
菅原美波一下拿過手機：「碰巧在圖書館遇到，他問我有沒有看到醫學方面的書，我就和他一起選了一下。」
「……你想給我下毒嗎？」御幸一也抬手按住額頭，嘆了口氣。
想起那碗藥的口感，他現在還是想吐舌頭。
「我也沒想到他真的會按上面的土方做，以為只是參考。」菅原美波插科打諢了過去，反問：「小一，你有發現嗎？」
她的樣子神神秘秘的，猜不出她要說什麼。
「什麼？」御幸一也問。
「榮純君好像一種動物。」菅原美波的眼睛都亮了。
「不是貓吧？」
「當然不是。是狗。」菅原美波拿過手機，勾起唇角：「我覺得像是吉娃娃，或者是比格犬，還有查爾士王小獵犬。你覺得呢？」
御幸一也：「…….」
要他在三個品種裡做選擇，但他完全不記得吉娃娃之外的兩個長相。
「還有和他關系很好的那個粉色頭發男生，是叫春市吧，」提到動物，菅原美波一下有了精神，「也像是小型犬，比如哈瓦那。」
「……還有一個。」御幸一也接道：「降谷。和他們同伴的，還有金丸吧。」
「金丸我沒見過，降谷是那個黑發的男生？」菅原美波的手撐著下巴：「我有些糾結他像是狗還是貓，狗的話應該是本土的甲斐犬和北海道犬。總之是短毛光滑，四肢有力的品種。」
她說得實在很具體，一般人聽到都覺得奇怪的程度。
御幸一也倒是想起以前看到菅原美波在上學途中跟著貓的事，她對動物的喜愛好像發生了微妙轉移。
還是說最近很流行動物比喻？澤村也喜歡這麼說，比如把倉持叫做海豹，怪形像的。
「人可比狗難調教。」下課鈴響了，御幸一也站起身：「你也是。把對動物的喜歡移情到人的身上，會失望的。」
眼看倉持跑了過來，御幸一也再次掃了眼她的手，隨即看向她的眼睛：「發生了麻煩的事告訴我，不要只讓自己卷進去。」
菅原美波幾乎要哽咽，但她什麼都不能說：「這周的比賽我也會去應援的，加油。」
「啊。」御幸一也側頭：「你還沒去過甲子園吧，我會帶你去。」
「我自己也認識路。」菅原美波回道，腳步一頓，笑道：「不過，還是拜托你了。」
第59章
菅原美波往館內的女生更衣室走去, 一看就沒聽懂他的話。
在倉持說著「你和女生在一起偷懶做什麼」的肘擊中，御幸一也彎下腰喊疼，心中失笑。
現在也不是讓她聽懂的最好時機。
夏季結束後, 才會迎來正式的勝負。
4月26日，春季東京都大賽半決賽，青道落敗, 3-5輸給市大三高, 春甲就這麼結束了。
喉糖冰涼，吞進嘴裡，廣播還在放送結果，菅原美波就蹭地起身, 衝了出去。
不想結束。
棒球場地那麼大, 球卻那麼小。
哪怕坐在距離如此近的觀眾席上, 對於只粗略了解規則的她來說，追隨著的目標也並不明確，不如真正的愛好者那般, 對比賽的結果提心吊膽。
但隨著透過加油筒的應援, 不想要看到青道輸掉的心情卻無比地真實。好像這並不只是他們的比賽, 也是她的。
沉悶的心情，宛若飄過頭頂的陰雲。
菅原美波大步地往外走, 站在入口處的魚塚三郎緊隨。
最近他都在處理菅原美波夜晚鬧出來的事。
上周晚上接到菅原美波的電話, 她說自己「動了手」, 讓他去看看情況的時候, 魚塚三郎嚇了一大跳。
在趕去她住處的路上，他聯絡了紐約的同僚, 才得知這種小打小鬧在正常範圍內, 菅原美波在紐約就沒少干。
但那是在海外, 不是日本。她是人質，不是大爺！
縱使如此，三郎還是去觀察了那些不良的動態，並對可能拍到現場的監視器加以處理。
「要不你打我吧，」今天早晨，他來接菅原美波去球場，終於忍不住說，「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
兩小時前，菅原美波保持了沉默，現在又和個無頭蒼蠅似的，在樓梯間上下，停在了選手入口處。
前些日子，在籃球場和御幸一也聊天的這片刻，堵了兩個星期的難受似乎都被釋放。
雖說她已經陷入麻煩中，但這一切都是她必須面對的。所以他晚上沒再繼續找人打架，而是重新開始了慢跑。
她看著御幸練習，期待著青道的勝利，如今迎來的卻是失敗，簡直就像她的未來……
「喂，」魚塚三郎立刻叫道，要按住她的肩膀，「別亂來。」
前方走廊處走來一個金發男生，注意到動靜，他看了過來，剛要走過去，腳步又一頓，朝菅原美波走來。
男生將手帕折疊，放進口袋，掃過菅原美波身上寫著「青道」的襯衫。
「這是選手入手處，就算是經理——」話到嘴邊，男生頓了一下：「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滿心郁結無處發散，菅原美波看著男生：「我不認識你。」
「怎麼會，」男生瞪大眼睛，「青道的應援團竟然不認識我，我可是稻實的王牌。成宮鳴，記住我的名字哦，就是那個——」
就在成宮鳴想起在哪裡見過菅原美波時，菅原美波也回憶起了這個「成宮鳴」這個名字。
當年，也是在神宮球場，她和他見過一面。
「你不是——」成宮鳴的腦袋轉得飛快，伸手指向菅原美波：「Ka——」
「樂團的成員。」菅原美波上前一步，一下握住成宮鳴落在空中的手，笑道：「青道的樂團應援很厲害吧……」
成宮鳴本來想說「一也的前女友，聽說踹了他的那個」，但看到菅原美波的笑容，這些話都被堵在了嗓子眼裡。
當年好像發生了什麼，讓他對這個女生有幾分——心生忌憚——雖然他不會承認。
還有她身邊這個一身黑的男人，也有點可疑的樣子。
野性直覺讓成宮鳴抽回手，說：「我很期待下次和青道的對決。」
若是已畢業的原田前輩聽到這極官方的發言，大概也會哭著感嘆鳴成熟了。
見男生離開，魚塚三郎稍微拉高帽檐：「還沒有結束。還有下一場比賽，夏季甲子園。」
是啊，媽媽還活著，不知名的男人也答應她會盡量讓媽媽脫離組織。雖然她只有等待，但至少有希望。
「不好意思，三郎先生，」菅原美波轉過身來，「最近給你帶來不少麻煩，以後不會這樣了。」
她的態度在一瞬轉變，實在魚塚三郎摸不清頭腦，有些無暇顧及她方才的一系列舉動。
「……那就好。」他只能說道，想起自己也有過熱血的時光，也不是不能理解菅原美波看到自己學校輸球的心情：「走吧。」
菅原美波往車上走去，感到自己腳步都在打顫。
她差點兒忘了，自己不應該和任何人扯上關系。
她會成為媽媽的包袱，難保有一天，別人不會成為拿來威脅她的存在。
成宮鳴要在三郎面前提到御幸一也時，她才察覺到這點，不算晚。
而在成宮鳴看來，菅原美波不想他提到御幸，是因她和他關系惡劣。
中學時期，他和御幸雖是對手，也是朋友。
比賽結束後，時常會在一起呆著，聊天到黃昏。大多話題是關於棒球的，但又一次他提到在神宮球場外見到的高個兒女孩，御幸一也的態度就怪怪的。
「好久沒見到她了啊。」成宮鳴問：「要不你把她的聯系方式給我吧。」
「我怎麼會知道。」御幸一也垂下腦袋，看上去簡直像是有幾分失落，還有些怒意。
如今菅原美波出現在青道，還是棒球部應援團的成員，但偏不想聽到御幸一也的名字。
兩個人之間絕對發生了什麼！
五月末，結束和美國隊的對戰，御幸和稻實的成員們坐上通一個方向的地鐵。
「對了，作為被看到投球軌跡的代償，」成宮鳴孩子氣地笑了一聲，「那我也要說了。」
「什麼？」御幸問。
「當然是一也∼你的弱點∼」
「大家不都知道？以前是壘上有人才能打，最近能挨到球了，安打也不多，腳程還慢。」白河輕描淡寫。
卡爾羅斯嘆道：「你也太不把他當回事了。」
御幸一也：「……喂喂，你們在我本人面前說這些？」
成宮鳴得意地笑道：「你們肯定想不到，」
地鐵還沒到站，黃昏已過，又非中心，乘客零散坐著。
剛結束了一場比賽，氣氛倒也不算太熱絡，隨著車子晃動，其他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御幸自己沒個頭緒，也有些好奇。
成宮鳴像是展示什麼產品，昂著腦袋像是在炫耀：「戀愛。」
瞬間，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沒人覺得成宮鳴是認真的。
有的學校禁止在部期間戀愛，這個時期談的也有，但看現在車上的這幾個，沒一個不是單身。
「鳴，」還是御幸自己接道，「你要不要坐著休息一下，還有很多空位。」
成宮鳴轉向自家隊友，看到他們也個個兒都瞪大眼睛。
「鳴，」卡爾羅斯放下翹著的腿，往旁邊挪了一下，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坐這裡。」
「你們——」成宮鳴覺得自己被當成了笨蛋，轉向御幸，宛若兒童版白雪公主中的王後，吐出一個名字：「菅原美波。」
御幸一也：「……」
球員視力大多很好，不像御幸要戴眼鏡，觀察力也細致。
此刻除了成宮鳴站在旁邊外，其他人都隔著些距離，但他們都清楚地看到御幸一也的身體一僵，仿佛失去言語。
報站聲音響起：「西國分寺，西國分寺到了——」
御幸一也從容走下車，抬手告別，成宮鳴又說起棒球的事，兩人交談了幾句。
待車門緩緩關上，他轉向隊友們：「好了，馬上就要抽簽——」
隊友們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卡爾羅斯先開了口：「鳴，說來聽聽。」
「什麼？」成宮鳴滿臉無辜地問。
「還能是什麼。」就連看上去對八卦毫無興趣的白河都接道：「御幸一也的弱點。」
「嘻嘻。」成宮鳴咧嘴笑道；「不告訴你們。」
御幸一也走出地鐵站，回到了青心寮，剛回去就被堵住，問他今天的情況。
好不容易讓他們都回了自己房間，時間也太晚，練習不夠，散步還行。
高坡上微風吹來，哪怕白日過去，夏初的溫熱也殘留下來。他望著遠處，低矮欄杆的後方不見身影。
從四月末，菅原美波就沒來過這裡。
她指節上的痕跡沒了，白天在學校裡也會和同學們插科打諢幾句，下周期中考試，她還和前座白州討論學習的問題，與女生們也相處得都好。
表面看去是再正常不過的同學關系，御幸卻隱隱覺得她主動拉開了和他的距離。
就在前兩天，澤村來他班上送給美國隊帶去的見面禮，菅原美波就坐在兩個位置後。
「菅原前輩，」澤村也拿了一把Hi-Chew走到她座位旁，「前輩是歸國子女，沒吃過這個吧！」
菅原美波收下後道謝，御幸一也回頭道：「甜的零食就沒有她沒嘗過的吧。」
澤村的雷達轉了起來：「為什麼隊長會知道菅原前輩喜歡吃甜食！」
「你不知道嗎，澤村？」倉持先開口，帶著幾分逗澤村的意味說：「他們是青梅竹馬。」
「什麼？！」澤村扯著嗓門叫了起來，轉向菅原美波，一手指著御幸：「真的嗎！菅原前輩！你怎麼會和這個腹黑心機男是青梅竹馬！」
時值御幸一也參加日美戰，不少人來送行，教室裡一片鬧哄哄的。
菅原美波撐著臉坐在位置上，手指撥弄著糖果的外包裝，在眾人注視中緩緩說道，沒帶笑意：「只是做過一段時間的同學而已。」
澤村開始說倉持又騙他，菅原美波身上散發出安靜氣息。明明就在後面，卻覺得她離自己很遠。
「哈……」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御幸一也站在坡上抬手按住額頭，轉身往回走。
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甲子園，他必須帶領大家，和大家一起去到那裡。
第60章
沒有電梯的公寓, 矗立在記憶中的城堡，菅原美波推開車門，六月末的太陽落在身上, 比起當年他似乎更能適應東京的氣候。
身後魚塚三郎拉下駕駛座的窗：「今天你自己坐地鐵回去。」
她說今天要回舊家看看，這地方組織早就提前裡裡外外查看過，聽說她要來後今早還派人查看過, 並沒有組織想找的東西。
監視菅原美波已有兩個月, 沒出現異樣。
鑒於菅原久幸子近日任務有所突破，上面好像是改變了心意，准備繼續用她。
魚塚三郎也不清楚具體情況，但可以放松對菅原美波的監視, 他自然樂得輕松。
「晚上回到住處後要彙報。」魚塚三郎說。
菅原美波扯開一個笑容：「不知道的還會以為你是我的保鏢呢。」
這兩個月來, 她終於得以一人在周末行動。
公寓的大門半開著, 沒有鑰匙也能進。她爬上了樓，往下看去，停在路邊的車不見了。
大概是媽媽那邊做了什麼, 組織覺得不用繼續緊盯她。
也不知是不是好事。考試周結束了, 她的成績名列前茅, 但這又有什麼用。
身體往下滑去，她坐在舊住處門口的地上, 不知坐了多久, 一個人影從走廊上行來。
菅原美波側頭看去, 中等身材的男性身上掛著相機, 手裡提著兩個袋子：「你……」
菅原美波立刻站起身。
「難道是美波？」
六年沒見，隔壁的漫畫家寺嶋還沒換工作室, 但生活卻發生了改變。他不僅結婚了, 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剛外出取材回來, 房間裡堆得滿滿當當，還有些亂。
「之前遭了賊。」寺嶋說：「幸好目前沒發現丟東西，就是還沒來得及收拾，雖然這裡平日也不算整潔，哈哈哈。」
菅原美波心裡咯噔一下。
恐怕是組織的人，他們連這裡都找過了，到底是在找什麼啊…..
寺嶋拿出相機，給她看他妻女的照片。
「雖然忙到幾乎沒時間和她們見面，」寺嶋笑容溫柔，「但是想到她們的存在就覺得很溫暖。」
「真好啊。」菅原美波放下相機。
「對了，美波，你是一個人過來的嗎？」寺嶋像是隨口一問。
「嗯。」難不成魚塚三郎還在樓下，菅原美波問：「怎麼了？」
「你和一也君還有聯系嗎？」寺嶋笑道：「我看到了他在青道的發展，上周是夏甲開幕式。當年還是我勸誘他加入了棒球隊，想想還真是令人感慨啊。」
已有近兩個月，她沒在夜跑時和御幸一也見面了。
前幾周班上期中考試後換了座位，她的位置到了靠牆，和御幸一也隔著距離，在班上也沒了什麼交際。
幾次在走廊上碰到，打個招呼，聊上幾句的程度。
御幸一也沒再追問她平日情況，她倒是和澤村榮純聯絡更多。在圖書館裡碰到時，澤村每次都借不同的書看，興趣廣泛。
「我也在青道。」菅原美波回道：「和他同班。」
「真的嗎？太好了。」寺嶋樂呵呵地端來了茶：「我新年的時候還遇到了他，聊到你的時候他還說你們沒了聯系。可能年紀大了，聽了以後我還挺難過的。」
「我和他也只是一般的同學啊。」菅原美波接過茶，抬手撫上脖頸。
「我還什麼都沒說。」寺嶋樂呵呵道：「總之要珍惜啊。有時我想，人和人的遇見是偶然也是注定，你們能再次遇見，說不定有所謂的命運從中牽線。」
寺嶋的話像是飄散的花瓣，那日剛搬到這裡時看過的電視驟然閃過腦海裡。
依靠著花瓣占蔔戀情的女主人公，菅原美波當時只覺得幼稚，現在卻稍微能夠體會那樣飄渺的感覺了。
由於寺嶋還要工作，她沒坐很久。
臨走前寺嶋說有東西要給她，在家裡翻了半天，半個屋子都被顛倒過來，他總算是找到了。
「這個。」寺嶋遞來一個厚信封。
菅原美波接了過來：「這是什麼？」
「一個說是你母親的朋友男人之前來過，讓我在你一個人到這裡來的時候把這個轉交給你。」
「……之前是什麼時候？「菅原美波問：「他長什麼樣？」
「長相啊，已經想不起來了，應該是個帥哥。」寺嶋想了想：「畢竟是當年你們剛搬走時的事，先前把它放進了要給編輯部的原稿裡，編輯昨天拿來給我的。裡面是錄像帶，不過你放心，編輯和我都沒看。」
這也亦或是命運。
以防附近還有組織的人在，離開寺嶋家後，菅原美波又在周圍轉了一圈。
御幸家的工廠冷清，周末的球場上有隊伍在練習，商店街繁華依舊，只有她一個人。
坐上了回去的電車，錄像帶放在棒球衫的內袋裡，菅原美波雙手插袋，讓衣服鼓得沒那麼明顯。
剛搬走時拿來的東西，也不是媽媽放的，是不是在神宮第二球場聯絡她的人？那個人在六年前就預測到她可能會有一天出現在這裡？
這裡面的東西是什麼，或許是組織在找的東西。她不能在寺嶋家看，但住的地方又沒有錄像機。
心髒跳得飛快，從地鐵上回到住處，菅原美波給魚塚三郎發了已到住處的消息。
魚塚三郎已讀，回了看到了的表情。
菅原美波將外套脫到椅子上，加熱了路上買回來的便當，坐在椅子上吃起飯。
學校放映室有機器，但考試結束後，放映室就關了。
她一路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錄像帶裡到底是什麼，沒法繼續等下去。
這樣的話，還有一個地方說不定能用。
距離放假還有十幾日，開幕式結束後，比賽就在下個周末，眾人都鬥志昂揚，不算上正選裡還有兩個要補考的，可謂事事順利。
御幸一也拿著球棒走上台階，今天已有人等在那裡。
他不是很意外，也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時常是被動的一方。
將球棒扛在肩上，御幸一也走了過去：「怎麼，今天有什麼事——」
他話音未落，菅原美波已走到他面前，腳步和聲音裡都帶著一絲急迫感：「棒球部有能看錄像的機器吧，我想借用。」
果然，他就知道她有事才會來。
第61章
宿舍規定之一, 未經允許，禁止部員人員入內。
由於宿舍是公共環境，需要大家共同維護, 違背規定被發現後，會做出各種懲罰。曾經有人將當期的跳跳雜志帶回房間，就被罰清了一個月的衛生間。*
「現在？沒有申請不能進。」御幸一也說：「學校有放映室, 雖然快到假期關閉了, 你可以向老師申請看看。」
「……但我想今天看到。」菅原美波問：「可以偷偷溜進去嗎？」
「當然不行，你在想什麼？」御幸一也放下球棒，撐著地面：「不說規定，就說高中男生有多危險。要是看到平日都是臭味的宿舍裡出現女生, 他們絕對會發瘋。我們馬上就要比賽, 麻煩讓他們專心練習啊。」
「你們練習幾點結束？」菅原美波追問。
從前沒覺得她是想要得到什麼就會想盡辦法拿到的類型, 現在像是要牽繩才能阻止她。
御幸一也頓了頓：「你要用錄像機看什麼？」
「性命攸關的事。」
聽上去怪誇張的。
「我是隊長，」御幸一也堅定立場，「所以不能帶頭違反——」
他的聲音被堵住了, 菅原美波抬手按住他的嘴, 手心完全貼合在他的嘴唇上。
御幸一也想後退躲開, 或是掰開她的手，但身體沒法動, 呼吸好像也要一同停住。
月色之下, 菅原美波就這麼盯著他看, 也沒有說話。到手心似是要濡濕, 她才匆忙地松了手。
其實剛才已經在這裡坐了好一會兒，想要看錄像帶的心情已然平復, 下周去學校看也可以。
組織監視遠離的今天, 她從這羅網中松了口氣, 加上寺嶋的話在她腦袋裡打轉，就不自覺地想來找他，找御幸一也說會兒話。
只是，沒有事的話就沒有來找他的理由。聽他這樣拒絕自己，又有些受傷，所以才向阻止他說下去。
在這裡，也沒有其他各御幸一也一樣的存在了。
偌大的東京，只有他一個，這一處，能令她從不得不面對的生活中逃離。
自己是多麼軟弱。
「抱歉，」菅原美波往後退了一小步，低頭像是要讓慌亂神情掩在中陰影，「抱歉。」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知道了。」御幸一也伸手要摸自己的嘴唇，手停在半空，轉而弄亂了後腦勺上的頭發。
今晚練習回來結束後，快到熄燈時間，倉持洗完澡後見食堂裡還亮著燈，繞了一圈去看，就見御幸一也坐在電視前，回放著比賽錄像。
「什麼，」他笑了一聲，「明天第一場，有壓力？」
「才不是，」御幸一也朝他擺了擺手，「明天7點就要到，我再看一會兒就行。」
倉持盯著他：「我說，你不是打算一個人在這裡看奇怪的錄像緩解吧？」
「哈？」御幸一也滿頭黑線。
在倉持的哈哈大笑中，他推了下眼鏡，沒引起懷疑。
烏雲遮蔽月亮，疲憊的棒球部部員們一一回到房間，大地也變得寂靜。過了一會兒，在遠處燈光連續開關兩次後，菅原美波飛快地跑下了坡，到了寫著「青心寮」的門下。
唯一開著的是食堂門，她站在門口，御幸拿了雙拖鞋走過來：「被發現我就慘了。」
「所以真的能進嗎？」菅原美波確認：「我也可以向學校申請用放映室……」
「來都來了。」御幸一也將拖鞋放在地上。
被發現的話，大概會被叫去打掃一個月的衛生間。但看她這麼著急的樣子，又覺得能幫就幫了。
菅原美波拿起旁邊的罩子，罩住了電視機的光，走到窗邊關上了燈。
「也沒必要這麼偷偷摸摸的。」御幸一也從抽屜裡拿了個電筒給她：「我現在去洗澡，距離十一點只有不到二十分鐘。夠嗎？」
菅原美波點了點頭，在黑暗中從衣服裡拿出一個袋子。
看上去還真像是有著不可告人內容的錄像帶，御幸一也沒多問，想來她也會避開問題。
門關上了，菅原美波這才第一次將袋子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對著手電的光看。
盒子上的標簽處，用黑色的水性筆寫著：
「《波妞》PV，10min版。」
這些字跡能看出磨損，可見有年代了。菅原美波打開盒子，將錄像帶拿了出來，放了進來，按下了播放鍵。
月光落在食堂門廊邊，菅原美波整個人都坐在陰影裡。
電視的光線亮起時，連帶照亮了桌面上的錄音機和一旁的冰箱，熒光有些刺眼，畫像裡是一面白牆，牆前擺放著沙發。
下一刻，黑影閃過屏幕，一人往後退去，坐在了鏡頭前的沙發上。
拍攝用的設備並不算高級，分辨率並不很清楚，連帶著男人的白襯衫也掩上了歲月的痕跡。
菅原美波的身體顫了一瞬，嘴唇囁嚅，幾乎沒發出聲音：「爸爸……」
記憶中模糊的面龐是如此鮮活，男人盯著鏡頭，正襟危坐，緩緩開口：
「我是菅原誠一郎，現任INTERPOL衝繩聯絡處顧問。我要告知正在觀看此視頻的你，我的妻子久幸子，我所犯下的全部罪行。」
波妞是和爸爸在一起看的最後一部電影，在那個夏季剛剛開始的時間，一切都幸福得不真實。
此時正是相近的時間，卻有一股刺骨寒意在身體裡擴散。
屏幕陷入黑暗，菅原美波關掉了錄像帶。在回過神來時，她已取出錄像帶，衝出了青心寮。
沒跑幾步，她的心率就快得令她沒法呼吸。
從前夜跑時所見平靜，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的勇氣都離開了她，就在一個瞬間。
先前已聽貝爾摩德說過，可是沒有這般真實。
菅原美波沒法聽下去第二句話，沒法做到親眼面對自己生命中那般重要的人說出他犯下的錯誤。
這些內容，她能夠承擔嗎？菅原美波甚至沒有想到這一步。
她只是想要逃走，僅此而已。
御幸一也回來時，菅原美波已經不見了。
電視的通風口處沒有熱度，不見錄像帶，她應該已經走了一段時間。
他到現在都還沒和她交換聯絡方式。
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夏季的陣雨。
御幸一也抬頭望向天空，繁星燦爛。
不過，明天會晴。
第62章
之後的日子, 過得渾渾噩噩的。
再平淡不過的高中生活，好似一切危險都已遠離，生活重新回到正軌, 被心頭的大石壓得沒法往其他方向開去。
車子平緩地行駛過街頭，黃昏灑落車窗。菅原美波靠在椅子上，身體裡充滿力量, 但又累得沒法動彈。
她不過是在台上吶喊, 卻也消耗了□□和精神，即使如此，她也體會了喜悅。
夏季的甲子園結束了，從這一處到那一處, 她跟著應援團奔走, 看見青道接過獎杯。
依靠他人的勝利, 她也獲得的喜悅。
魚塚三郎看了眼後視鏡：」需要拉上窗簾嗎？「
「不用……」菅原美波眯著眼睛，聲音沙啞。
黃昏的陽光閃過幢幢建築，照亮了她的面龐, 她忽然充滿了勇氣。
也有些許希望心底冒芽。
「有一件事要和你說。」魚塚三郎打著方向盤, 車子駛過轉角：「你馬上就能回紐約了。」
菅原美波的眼珠緩慢移動, 哪怕累得不行，她還是一下坐起身, 腦袋差點兒撞到駕駛座。
「我能見到媽媽了！」她問。
魚塚三郎少見她日常中這般激動：「恩, 上級是這麼決定的。這兩天你收拾一下。」
「這兩天？」
「已經訂了後天飛紐約的機票。」魚塚三郎補充：「組織定的, 我也是今天才收到消息。」
是太突然, 還是太快，有些措手不及。
想到能見到媽媽, 她當然無比興奮, 今晚肯定沒法睡著覺。
但是……不, 沒有但是。她在這裡也做不了什麼，不是嗎？
所有人都去慶功了，她卻去不了，自己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了，又怎麼能去奢求呢。
心裡泛起了的是不是苦味，她不知道，但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知道了。」菅原美波坐回位置，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當晚她去了青心寮，寮內沒人，大概都沒回來。
食堂的門是開的，她從懷裡拿出自從拿到的那天起，每天都不讓它離開身旁的錄像帶，放進了錄像機裡。
她想自己有勇氣看下去了。
爸爸永遠停留在那個年紀，不知道看到她這麼大了會是什麼表情。
她還記得小時候自己有多喜歡坐在他的肩頭。小學時自己在女生裡算是個兒高，看上去比別人都大只，爸爸卻能輕松將她扛起，在人群中看煙花時，她總是最高的那個。
她一直仰賴他，將他當成最信任的人，而他在這錄像中則說「我一直活在苦痛與懊悔中」，「和家人在一起時，我也被自己做過的事不斷折磨」。
從他所述來看，他沒有殺人，但幫助組織隱藏了它的存在，並抹去它犯下的罪行。
視頻裡的人並不期望諒解，也不祈求原諒。
五分鐘的視頻，他沒有停頓，只是平靜地將自己曾幫助那些黑衣人做過的事一一說出。
那些在不幸事故背後的事實，在被抹去痕跡後的真相……
他說預感到自己會死亡，希望在自己死後，妻子久幸子能將他做過的這些事公之於眾，開展針對那個龐大組織的調查。
「對不起，我的女兒美波，」在視頻的最後他說，「讓你對爸爸失望了，對不起。」
在只有她一人面對著的亮光中，菅原美波抬手捂住了嘴，雙手按得緊緊的。
起初她甚至沒法哭出來，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眼淚決堤。
這樣難受，像是要被吞噬。
但是，她馬上要和媽媽見面了。
媽媽還在這個世界上，與她體會著同樣的心情。既然如此，自己又怎麼能放棄。況且這些年來，媽媽是一個人承擔著這一切，她該多麼難受啊。
自己多想抱抱媽媽，一定要好好地告訴媽媽，她還在這裡，她會一直陪著媽媽……
不過她要走了，沒法把它帶走，也不能放回寺嶋先生家，給他帶去危險。
這個或許就是組織在尋找的東西，一份決定性的證據。
菅原美波蹲下身，打開了電視櫃的抽屜。
現在都是用數碼錄像，只需要內存卡，但在電視櫃裡還有不少有年代的卡帶。
她拿出了一箱，將手裡的錄像帶塞了進去。
這些錄像帶已有年頭，都是灰塵。如果這就是組織要找的東西，只能暫時這樣，等待時機來臨她再回來拿。
這樣就結束了，菅原美波取下眼鏡。
說實話，直到今天她都沒看清過小一換上隊服的樣子。他的眼鏡度數果然還是不大對，看遠處很費力。
她將眼鏡折好，放在桌上，手指劃過鏡架，像是在告別。
關上了食堂的門。爬上高坡，雙手揣在口袋裡，看向青心寮。
下次又會是什麼時候見面呢，還能再見嗎。
勾起的笑容旁，還有沒干的淚痕。
比賽結束的這天，所有人都同意立刻回東京慶祝，回酒店拿了東西就坐上了大巴。
少年們還不能喝酒，但也通宵達旦，要在狂歡中度過。
這次慶宴一二年級生們還在，但三年級生們坐在一起，也隱隱感到高中最後的熱血已經結束，從此他們將走上不同的道路。
可終末的喜悅也伴隨著新機的來到，他們就著汽水捧杯，不知有多少人嚎啕大哭。
回到宿舍後，已近十二點，第二天估計還要聚，就連御幸也忍不住摘下眼鏡，眼眶發紅。
他洗了澡出來，方才還在食堂裡鬧騰的一群人也差不多散了。
倉持的眼睛估計明天也會腫，朝他伸出手：「喲，終於看到你沒拿東西遮眼睛的樣子，拿去。」
御幸抬手戴上眼鏡，走過去一看。倉持手裡也拿著一副黑框眼鏡，和他的眼鏡是同個牌子。
不如說，這就是他的眼鏡。
「啊，怎麼還有第三副？」倉持將眼鏡遞給他。
「你在哪拿到的？」
「食堂桌上。」倉持隨手一比：「別亂扔東西啊，澤村那小子剛才還戴上了學你說話。你啊，就是對後輩太好，以後去了球隊可不一樣了——」
倉持說著，又扁了下嘴。
獵豹似乎化了貓，又要哭出來，和醉了似的。
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御幸的腦袋也轉不過來，直接倒在床上，一覺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醒來，他看枕頭旁邊放著兩副眼鏡，隱約想到了線索。
雖然比賽結束，今天還有人練習，尤其是三年生，個個全副武裝。
從早上到下午，他們似乎都留戀著這片場地。
比賽積攢的疲勞，加之昨天鬧得太歡，澤村今天倒是不比往日，睡到下午才醒來，頂著疲憊的黑眼圈，正趕上黃昏。
「隊長……早上好……」澤村難得蔫蔫兒打招呼。
「哈哈哈，」御幸一也沒放過笑他的機會，「睡到日夜顛倒，可是很難調整過來的。」
「隊長你怎麼說我？」澤村伸了個懶腰，「昨天你也把重要的眼鏡，你的本體扔在食堂裡不管！」
御幸一也：「……」
他上高中後，一共配了三副眼鏡。
一副平常戴在臉上，一副放在宿舍，平日比賽也會隨身帶，以防要替換，還有一副放在班上抽屜裡。
但四月的時候，他就只剩兩副。
另外一副被菅原美波拿走，她也沒說什麼時候還。
甲子園比賽結束後，他在場地上同她對上視線，她還戴著這副眼鏡，高高舉起應援用的加油筒。
誰知道她比賽結束後跑那麼快。
「我說，」御幸一也看著澤村，「你和菅原今天聯系了嗎？」
「啊，菅原前輩？」澤村榮純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翻到聊天頁。
他昨天發的消息：「感謝前輩一直以來的照顧和應援！！！」
「沒，她還沒讀。是不是也慶祝到睡著，還沒起？」澤村說。
「以為都和你一樣？」
「御幸一也！我們就要拆伙了，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嗎！」澤村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真是的！怎麼會這樣！」
「你知道什麼，就知道。」一連串的感嘆，御幸一也聽著莫名其妙，笑了一聲：「會怎樣？」
「……什麼啊，你這個不可一世的高傲男人也有這種遲鈍的時候。」澤村驚叫道，又帶著幾分竊喜：「我才不會告訴你菅原前輩有喜歡的人這件事！」
話說出來，澤村「啊」了一聲，頗為懊惱，就差抬手捶地。
他立刻邁步就走，還回頭對御幸一也叫道：「太可惜了！」
御幸一也沒接上話。
興許是這樣的天色吧，在訓練場的時候很多，但和她在一起看過的同樣難以忘記。
次數更少，因此更難忘懷。
上個月回了趟家，紙條安靜地夾在雜志裡。帝光用的紙質量太好，除卻折痕，就和新的一樣。
初中生對感情懵懵懂懂，用喜歡來概括是尋找不到其他的詞，之後想像又不像是這麼一回事，因此在同她離別時什麼都沒說。
前幾月重新見到時，又是不同的感覺。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是會改變的，但也有不會變的存在。
那份心情原來一直都在，所以……
通往高坡的道路不多，沿途的住家門口都掛著名牌，所以沒找多久就看到了寫著「菅原」牌子。
由於一路跑來，御幸一也輕喘著氣，停下來才注意到手裡還拿著球棒。
幾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們正往這邊走，其中一個男孩看了過來，「哦」了一聲，頗為驚訝。
「怎麼了？」他身旁的黑發女孩問。
「反正是某個偵探又發現了地球是圓的唄。」另一個褐發女孩套手，又叫道：「看！那個哥哥長得還挺帥的！」
「我就是說他啊。你們都沒看甲子園？」男孩說：「青道就在這附近，他就是現在炙手可熱的超高校級捕手御幸。沒想到會遇見，不過戴眼鏡和護目鏡的差別好大哦，差點沒認出來。」
「新一，你不是只對足球感興趣的？」女孩驚訝道。
「足球只是用來鍛煉當偵探的神經啦。之前跟著阿笠博士看了幾眼甲子園，他以前支持過的球員現在是青道的教練。」男孩說著，褐發女孩已飛奔了出去。
「請給我簽個名！」一個女孩跑了過來，拿出一支筆，遞到御幸一也面前。
御幸一也指向自己：「……我？」
「對啊，」女孩叫道，「你不就是現在炙手可熱的超高校級捕手御幸嗎！」
雖然接受了采訪，也不斷被鏡頭拍，但實際面對粉絲，還是小學生，御幸一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筆。
女孩背對他：「就簽衣服上吧。」
御幸一時不知要怎麼下筆。
這時從牆內走出來了一人。
女生裹在長外套裡，盯著幾人看，睡眼惺忪，像是剛剛才起床。
「好漂亮的姐姐啊。」不遠處的女孩看得有些呆：「是家人嗎？」
「才不是。」身旁男孩望著御幸一也，果斷地說。
「怎麼看出來的啊，新一？」女孩問。
「……一看就知道了吧。」男孩悶悶道，聲音小了下去：「看著喜歡的女孩的眼神。」
第63章
女孩拿著簽了名字的A4紙歡天喜地離開了, 客廳盤子裡還有一把糖果，菅原美波也全塞進了三個孩子的口袋裡。
御幸一也坐在廊上，球棒靠在緣邊。菅原美波從冰箱裡拿了瓶水, 走過來遞給他。
「客人來至少泡下茶吧。」御幸一也掃過沒有人氣的廚房：「你這幾個月開過火嗎？」
「不管是自己做的還是外賣，能填飽肚子就行。」菅原美波還是坐了下來，坐在他的旁邊。
昨晚回來後睡到今天中午, 起來隨便吃了點兒東西就又睡下了, 剛才聽到門外有聲響，才爬了起來。
此刻的腦袋還處於停轉狀態。
御幸一也怎麼會來這裡，他是怎麼找到的……明明昨天已經當成告別了！
「你過得還真像中年大叔。話說我收到眼鏡了。」御幸一也擰開瓶蓋：「也沒和我說一聲，要是被人拿走了怎麼辦？」
「球隊裡戴那種眼鏡的也只有你啊。」雙手按著地板, 菅原美波側頭笑看他：「很樸實。」
「多謝誇獎。」御幸一也喝了口水。
「嗯, 不用謝哦。」菅原美波坦然道。
御幸一也：「……」
一口水哽在喉嚨裡, 咕咚一聲吞了下去。
沒有吐槽他，所以真是誇獎的意思？
有時候覺得她難以捉摸，或許是自己在面對她時先亂了思路, 揣測過多。
但是, 她偶爾會露出像是要遠離的樣子。想將會消失的東西攥在手裡, 是人之常情。
「我——」「美波——」
結果兩人同時開口，相視間皆是一怔。
「什麼？」御幸一也問。
「你先說吧。」
又是一陣沉默, 御幸一也開口, 在許多話裡揀選, 找到了拖的時間最久的那個。
「剛到紐約就弄丟了電話？是和人打架了吧。」
菅原美波一怔, 笑了出來。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也確實很久, 但她依舊記得。
「是啊。」她承認。
三言兩語講了那時的事, 御幸一也自然直言不諱, 說她對男生毫不留情，遇上女孩子就沒辦法的樣子。
兩人回顧過往，又談起未來。
「十月是選秀會，各個職棒隊伍都會在選秀會上指名選手。」御幸一也緩緩說：「我不會去念大學。」
「嗯。」
「你怎麼打算？三方會談的時候，你媽媽沒能來吧。」
明天就要去往其他地方，關於未來充滿了變數。
「邊走邊看？」菅原美波只能回道，話題一轉：「聽說有很多球團都來找過你，德叔一定也會很開心。」
「啊，我想加入職棒也是要回報他多年來對我的無條件支持和付出。」御幸一也頓了頓：「我們家裡的那個人都很不容易啊。」
聽到他說的這句話，菅原美波就想哭了。
大概馬上就能見到媽媽，她的心情也變得更為迫切，眼淚立刻就在眼眶裡打轉。
「你啊，」御幸一也倒是笑了出來，「從以前遇到和久幸子阿姨相關的事，就會變成ナチブサァ。」
「要你管。」菅原美波起身拿起矮桌上的紙巾，潦草地擦了下眼淚，回頭道：「野球フラー！」
「哦，我也記得這個詞的意思。」御幸一也笑嘻嘻地後仰看去。
說實話，對於棒球之外的事，他時常感到自信不足。
不是缺乏自信，只是隱隱之中會有對於自己是否能掌握的困惑。
無論是踢足球時的不在狀態，還是平平無奇的考試成績，平日沉迷棒球的他很少認真這些。
此刻面對在意的人，他卻不得不意識到心中生出了同樣的感覺。
但沒有其他時候了，不是早就想好了嗎？現在就是說出來的時刻。
相比中學，如今的他是確信的。
「美波。」御幸一也叫道。
他站在走廊上，燦陽染紅了發色，同電影裡一般，全是暖意。
遞出手裡的紙條，菅原美波接了過去。
「喜歡的人」
清晰的字跡，多年的記憶展開在眼前，那個午後操場上失意的她，離別如今又同樣地來到了。
「哭的時候也好，生氣的時候也好，尤其是笑的時候，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喜歡你。」
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的坦率，通過空氣傳來的話語造成波動，讓冰冷與溫暖交織在心房。
菅原美波將紙攥在了手裡。
「美波，你願意和我走嗎？」御幸一也問。
不知怎麼的，眼淚止不住了。眉間小小地皺了起來，讓人想要撫平它。
少年自然也走上了前去，拇指擦過少女眼下，厚繭抹去淚水，留下沉穩的觸感。
「哈哈哈，怎麼哭得更厲害了。笑一下吧。」御幸一也垂下視線：「還是說，是被告白太高興了？」
這下菅原美波笑出來了。
真是笨蛋，大笨蛋，她不是高興地哭，而是想到自己沒有辦法做出回應，才會哭吧。
像為了止住她的淚水，少年進一步湊近。
兩人額頭貼在一起，讓她的心情一顫。
「不是讓你現在就給出答案。」御幸一也的聲音暗啞，隔著鏡片看向她，目光極為認真：「等冷靜下來後…….」
兩人默默地站在黃昏裡，直到御幸一也往後退開一步，在廊下穿上球鞋。
鞋尖踢了下地面，像是要離去的信號。
菅原美波不自覺地邁開腳步，上前拉住了他，手握住球棒的位置。
御幸一也看了過來，笑了一聲，松開手：「你留著吧。這是打出了本壘打的球棒，好好珍惜哦。」
這想必是兩人近年的最後一次見面吧。
菅原美波用力點了下頭，笑道：「當然。」
沒能說出她要走了。
曾經能面對離別，現在卻沒了這份勇氣。不想結束的心情，倒映在所有之中。
她收拾好了東西，幾乎一夜未眠，到了凌晨在在沙發上睡著，醒來後見人靠在門廊上。
女性的身影，朦朧的感覺，菅原美波輕喚：「媽……」
女人走近了。
幾月未見，貝爾摩德的發尾燙了小卷，精致得不像是組織的成員，而是熒幕上的明星。她也確實是。
菅原美波即刻清醒過來，坐起了身：「老師，您怎麼有時間來？三郎先生呢？」
不妙的感覺。
「他已經去了紐約，完成獲得代號前最後的任務。」貝爾摩德抬手拉上通往院子的門，鎖扣發出喀啦一聲：「美波，你肯定已經知道了。」
「您指什麼？」菅原美波挪動身體，在沙發上坐下。
「別浪費我的時間。」漆黑的槍口對准了她，貝爾摩德像是握著一把玩具，語氣輕松：「我們在找的東西，拿出來。」
太突然了。
「……我知道你們在找東西，但不知道那是什麼。」菅原美波說。
沒有觸手可及的武器，因為剛睡醒，眼前這一幕格外不真實。
「別撒謊。」貝爾摩德手指一撥，松開安全栓。
還沒到夜晚，黃昏也沒來臨，她順手拉上窗簾，長長的□□已套在槍口上。
「交出來，你還可能活下去。」這是要菅原美波做出選擇，貝爾摩德壓平了眉頭：「拿給我，你和你的媽媽就可以順利見面。」
菅原美波隱約能猜到他們在找的東西，和媽媽見面，這是多大的誘惑。可是……可是……
「我真的不知道。老師，如果我能拿出來，我肯定會給你的。」菅原美波做出苦笑：「而且不是要拿我作為人質，要挾我媽媽嗎？我們活著，你們才可能找到想要的東西，不是嗎？」
「情況已經改變了。」貝爾摩德盯著菅原美波的臉，沒能讀出這是假話，她也有些失望般地用空著的那只手撩過頭發：「美波，你的媽媽已經去世了，所以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
聲音比其他更快到達耳旁。
意識到時，菅原美波已衝上前，順手抄起的抱枕飛向了貝爾摩德。
少女的爆發力超乎想像，縱使是貝爾摩德也因大意驚了一瞬，差點兒沒扣下扳機。
兩人都停下了。
菅原美波的手停在貝爾摩德的脖頸旁，若是拿了刀，即刻就能觸到動脈。而落在菅原美波胸口的，卻是黑漆漆的槍/口。
面對著嘴唇顫動、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少女，貝爾摩德內心甚至升起了一股惋惜之情。
「這就是你的答案，你的雙親都是合格的組織成員。」貝爾摩德垂下眼眸，「只是BOSS犯了疑心病。真是可惜，美波，我並不討厭你哦。」
槍聲略微移動，隨即響起。
御幸一也帶著晚飯來的時候，房子外毫無異狀，裡面卻拉起了警戒的黃線。
像是有警方的人在清理現場，但卻是悄無聲息。
無論問誰，對方回答都是不知道情況，只是被叫來打掃衛生。
第二天的報紙上，刊登了附近發生槍擊案的消息，報道稱一人生命垂危。具體情況不明，凶手據說是潛藏在國內的間諜，想要闖入民宅所致。
御幸一也坐在食堂裡，在眾人感嘆著「真可怕」時，他摘下眼鏡，捏了下眉頭。
「倉持，」他叫住走過一旁的倉持洋一，「菅原美波，是真實存在的人嗎？」
倉持洋一的五官都抬了起來：「你小子，是出現了高溫下的幻覺？」
御幸一也發出了幾聲干笑，如果不是幻覺，又怎麼會遇到這些。
開學後，老師說菅原美波因故轉學了。
住著的地方掛上了「出售中」的牌子，班上的位置空空蕩蕩，澤村手機裡的Line號也被注銷。
她就像是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選秀結束後，三年生在食堂裡聚會，說著要看以前比賽的錄像。
櫃子裡的錄像帶沾滿了灰塵，寫著PV的被倉持略過，御幸一也卻注意到所有錄像帶裡只有這一盤上沒有灰塵。
深夜時分，他一個人坐在電視前，將它放進了機器中。
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很盲目，像是有人蒙住了雙眼，讓人失去分辨的能力。其實只是不曾了解，每個人的世界都存在著邊界。
御幸一也沒有暫停，沒有快進，只是從頭到尾看完了這盤錄像。陌生的男人，熟悉的聲音，還有最後留下的電話。
這帶子原本的主人沒能看到的部分，他全都看完了。
睡醒一覺後，御幸一也坐在床邊撥通了錄像帶最後的電話，他試圖提出問題。
電話裡的人回了他兩句話。
第一句是：「我知道你是誰。」
第二句是：「請你當她死了。」
但在這個夜晚，御幸一也已跨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屬於菅原美波的世界。
他再也沒法回頭。
第64章
佐久櫻, 15歲，青道高等中學新入生。由於家裡離青道很近，所以報考了這所學校。
她沒有參加社團, 不用早起。加上家住學校附近人的通病，開學不到一個月，佐久櫻已有了「踩點王」的外號。
今天早晨, 媽媽一如既往起床叫她吃早餐。佐久櫻覺得有些困, 踩點匆匆趕往學校，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爺爺是末日喪失片愛好者，春假時拉著佐久櫻飛到海外旅游，順便看了一部名為《末日侵襲》的電影, 嚇得佐久櫻幾天沒睡好覺, 原本就要增重的她更是掉了好幾斤肉。
此時此刻, 走在不見人影的街頭，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來到了那部電影裡，
「怎麼回事…..」佐久櫻加快了腳步, 身體幾乎要縮成一團。
走著走著, 她就跑了起來, 飛快地往學校跑去。平日裡她前腳進學校，後腳大門就關上了, 今天校門卻開得極大。
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還是走進了門, 畢竟座位學生, 上學是第一要務。但今天，她剛走了幾步, 身後的校門就發出了「哐當」, 猛地關上了。
「——」佐久櫻發出一聲驚叫。
敞開的大門就像是野獸的血盆大口, 她要被吃掉了！
佐久櫻跑了起來，朝教學樓跑去。從小到大都被人說小個子的她，在這時更是感到自己有位脆弱，無從依靠。
「救命——」她大叫了一聲，聲音回蕩在走道上。
果然，學校裡也沒有人。她沿著走廊奔跑，飛快地奔逃，肚子裡的面包和果醬好像隨時都要背叛她回歸土地。
跑著跑著，佐久櫻聽到了一個聲音。起初她以為是人聲，從一樓的深處傳來，但那悠長的A音告訴她，這是樂器的聲音。
在爸爸的要求，具體來說是軟磨硬泡下，佐久櫻剛開始學習小提琴。但她對這一樂器提不起半點興趣。
原因有兩個。
一是爸爸愛小提琴愛到著魔卻不會拉，所以才在她沒同意的情況下給她報了班。她拒絕被爸爸強加他喜歡的東西，上課一直都比較敷衍。
不可否認的是，佐久櫻有著音樂天賦。沒學多久，老師就讓她參加比較大型的公開發表會。
雖然老師也說她演奏得不錯，但在這場發表會結束、她和其他同學沐浴在觀眾的掌聲中時，佐久櫻親耳聽到前排的一個觀眾說：「媽媽，我不要學小提琴，學小提琴的人長不高，小人才拉小琴。」
說話的觀眾和她的身高差不多，從還穿著兒童背帶褲來看，是個小學生。
個子小的她，只能在班級表演戲劇時演小矮人，而不是白雪公主。本來就不高，小提琴更是小。
不想被人小看，這就是佐久櫻不想繼續學小提琴的第二個原因。
演奏會那天的夜晚，爸爸終於認為佐久櫻可以稍微使用他珍藏的小提琴演奏。
比起期待她的演奏，爸爸更像是擔心她會弄壞琴，在將琴遞給她時不斷叮囑「不要弄壞了」，「小心點」。
佐久櫻受不了了，當時就摔門跑了出去。
這是上個月發生的事，爸爸最近離家去海外出差，佐久櫻的火氣也還沒消，所以在爸爸打電話來時也不接他的電話。
父女倆難得吵架，佐久櫻是真的很生氣。但在聽到音樂聲的這一刻，她因學校無人產生的恐懼和不安全感，忽然消解了一些。
從電影規律來說，一片寂靜中的有聲處最容易出事端，但作久櫻還是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不同於小提琴的高亢，這聲音是這般低沉，就像是人在婉婉述說，充滿了憂傷。
她來到了傳出聲音的地方，是一間教室。
教室的門是半開的，佐久櫻探頭看去，裡面是階梯式台階，而台階上竟然坐了人！太好啦！
她立刻走了進去，側頭就看到了演奏者。
音樂聲是自演奏者手中的那把琴發出來的。和小提琴很像，像是小提琴的放大版，佐久櫻想，這或許是低音提琴。
第一節 課小提琴課，老師就教給了她弦樂分類，常見的提親家族主要是四種：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
佐久櫻看過中提琴和大提琴的演奏，但還是第一次見到低音大提琴。在這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她就生出了不一樣的感覺。
琴很高，很大，自己一定沒法和拿起小提琴一樣，輕松地拿起它。甚至拖動它也很艱難吧，因為此刻演奏它的女生也很高，一看就是前輩。
聽她演奏的除了佐久櫻外，只有另外兩個人，像是情侶。
他們看上去並不在意女生的演奏，只是想在學校裡找個約會的地方，甚至在說話。
要是別人在她演奏時說話，自己一定會覺得是不是哪裡沒有拉好，或者生氣，或者不安，但這個女生卻完全沒受影響，只是專注在樂器上，沉浸在演奏中。
佐久櫻甚至不知她演奏的是什麼曲子，但在這個早晨，女生和她演奏的音樂平復了她的心。
期間情侶走了，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人，佐久櫻卻一直坐在台階上。
等她回過神來，女生已放下了弓。
她抬眼看來，和佐久櫻對上視線。
佐久櫻才意識到演奏結束了，立刻站起身。她想著要打招呼，但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冒昧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她本不應該在這裡。
音樂教室後的窗戶正對學校外，學生們成群結隊走了進來。佐久櫻這時才意識到，是媽媽比平日早叫了她起床。
她側著身體，要往教室外走去，忽然被叫住了。
「你。」聲音比琴聲要高，但也散發出平靜感。
佐久櫻停了腳步。
女生同她隔著段距離，任琴靠在身上，朝佐久櫻看來：「我今天下午也有演奏。」
「我……」不知是不是在邀請她，佐久櫻說：「我下午有小提琴課。」
她以為女生會生氣，或者是不快，但卻看到女生露出一個笑容：「那，明天要來哦。」
笑容燦爛，在晨光的照耀中顯得格外帥氣。
佐久櫻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回答，但她隔日早晨起得和媽媽差不多早。壞掉的鬧鐘修好了，但她還是早早來到學校，聽女生的演奏。
她學會了關於低音大提琴的基本知識，甚至被允許摸它，拉它。
和她剛學小提琴時差不多，發出來的聲音不成形狀，但佐久櫻卻覺得格外動聽。
她也開始關注這位名為菅原美波的學姐，看到學姐在體育課上帥氣的過人投籃，聽到學姐動人心弦的歌聲，漂浮在學姐通過低音大提琴演奏出的繞梁旋律中。
短短五日，佐久櫻的生活一如既往，卻好似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班上的同學不再叫她「踩點王」，她和大家的關系也變得比以前好了。
在和學姐抱怨她和爸爸的吵架後，她聽說學姐的爸爸已經去世，忽然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再生爸爸的氣。
在爸爸的飛機將要落地的周五早晨，佐久櫻和學姐坐在晨光遍布的教室裡，學姐這麼問她：「櫻，你要加入吹奏部嗎？」
「吹奏部？可是，」佐久櫻知道學校有吹奏部，但，「吹奏部有小提琴嗎……？」
「不是演奏小提琴，是演奏它。」菅原學姐說著，將低音大提琴推到了佐久櫻的懷裡，
從前的佐久櫻感到無法承受的重量，在這一刻完全落入了她的懷中。本來以為自己會猶豫，但在對上學姐的目光後，佐久櫻下了決心。
當晚她就和爸爸說自己決定不再繼續學習小提琴，而要開始學低音大提琴，雖然爸爸還是反對，但鑒於先前剛和她吵過架，還是答應了她。
估計是想著她會很快放棄體積如此大的琴。但佐久櫻在高二的第二學習開始備考桃之丘音樂大學的管弦系，即將走上專業低音大提琴奏者的道路。
而本以為會繼續升學的菅原學姐卻在高三第二學期因病離校，就此消失了。
下一次看到學姐的時候，是隔著屏幕。她站在了名為演員的舞台上，和頗有名氣的導演合作。
學姐出演的第一個角色，是一位奏者。
***
「看到了嗎？」御幸一也收到了倉持洋一發來Line：「快看這個！」
加入球團近兩年，御幸一也在二軍呆了兩個月後就進了一軍，之後又入選國家隊。沒以捕手身份上場，卻用一擊本壘打引起全場歡呼。
作為球團一軍中最年輕的捕手，他頗有人氣，剛出的周邊就被搶購一空，換約提漲薪也很順利。
心想倉持突然在搞什麼，正好坐在休息區裡的御幸一也打開倉持發來的鏈接，是一場網絡直播。
看節目說明，是一部電影的開機發布會。
黑色屏幕上，緩衝的圓圈不斷旋轉，隨即出現了一個定格畫面。
御幸一也不知是自己的大腦停轉，還是節目卡住了。
他盯著屏幕上靜止不動的身影，倉持的消息接連從上方蹦出。
「真厲害啊，菅原」
「竟然成為演員了」
「御幸，你更沒有機會了hhhh」
「你還記得嗎，夏甲結束後的幾天澤村讓你去告白，你那個像是已經失敗的表情。」
「我說，當時你是不是——」
御幸一也沒看完消息，只是攥緊了手機。
喉結滾動，用手背按住額頭，往後仰靠在椅子上。
蓋在腦袋上的毛巾掉落在地，長長的深呼吸後，御幸一也扯開笑容。他發出短促的笑聲，甚至有一絲瘋狂的味道。
神宮的天空藍得不像樣，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就……足夠了。
第65章
大概是得知失去媽媽的那一天開始, 菅原美波的睡眠質量就變得很糟糕。
起初是根本睡不著，於床、沙發甚至地板輾轉反側。
收養了貓和狗的那些日子，則是半夜驚醒。以為會有人闖入房中, 發現是兩小只發出的動靜後的一段時間，才逐漸安心。
到現在基本能完整地睡上一整夜，但也會有半夢半醒之時。
白天起床以為自己夢見做蛋糕, 到了桌前發現上面正擺著一個塗抹了奶油的蛋糕, 實在叫人嚇一跳。
回憶了一陣，才確認這並不是夢。
今天又夢見了。那個偶爾會出現在她夢裡的人。
她和名為御幸一也的少年一同坐在教室的座椅上，兩人面對面趴著，正好看向彼此, 她甚至能看清他的眼神, 能觸碰到他的面龐。
也夢見過自己站在賽場上, 為場上的球員們呼喊，心裡只看著他一個。還夢到過更早的時候，在上下學的道路中, 夕陽西下, 他們追趕奔跑……
夢裡的自己多麼快樂, 醒來後也從未流淚。
不像夢見媽媽的時候，不像夢見爸爸的時候。
在御幸一也出現的夢中, 她都覺得無比幸福。
今夜, 菅原美波又夢見了他。
這一回, 御幸一也出現在她的住處。他就躺在客廳裡的那張長沙發上。
沙發很寬大, 像是一座孤島，將她承載。擠一擠的話, 大概能躺兩個成年人, 畢竟裝著她、一郎和幸子都沒問題。
一郎是和她住在一起的狗, 昵稱是小一，幸子是和她住在一起的貓，昵稱是小幸。
都是她領養的，它們無家可歸，就和她一樣。
她喜歡窩在沙發中看錄像，電視就掛在牆上，有時也會坐在地毯上，頭靠著沙發，也很舒適。
這時一郎總會走到她身旁趴下，幸子偶爾也會來，但它更喜歡能俯瞰一切的高處，悠然自得的模樣。
此時在她夢中，御幸一也就靠在這張沙發上，睡在她的衣服堆裡。
他穿著一件灰色衛衣，帶了絨，帽子壓在腦袋下，他的碎發是如此清晰地落在她的眼前，身體側對著她的方向。
天似乎快亮了，大概是四五點左右吧，光線透過薄紗落進房間，停留在地板上，留下輕盈的腳步，裝飾著她的夢。
御幸一也戴著眼鏡，呼吸平穩，像是一座雕像。
她靜靜地看著他，想著是在夢中，才伸出手捻住了一小段他的頭發。
有些粗糙的感覺，像是碎細的草根，又很柔軟。
她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氣味，大概是洗發液帶的，不過更多是陽光染上的味道，在夢裡聞不太清，應該是她對他的印像吧。
既然是夢，菅原美波就更大膽了些。
她伸手取下御幸一也的眼鏡，取下來時讓眼鏡的支架與他的臉龐隔了一段距離，又是那麼小心。
她將眼鏡折疊，回身放到小桌上，又重新看向他。當她回過頭時，御幸一也的眼睛已經睜開了。
在她的夢裡，他也在睡夢中，褐眸朦朧而深沉。
在她的夢裡，他比她的記憶中要多幾分熟悉的氣息，但也散發著陌生的、屬於成年男性的感覺，這也令她安心。
她重新趴在沙發上看著他，將頭壓在手臂上。
她看到御幸一也朝她眨了下眼睛，似乎有些驚訝，沒有理解當下的狀況。
他似乎覺得自己是一位異客，可他卻是她夢中的常客。
「你醒了？」菅原美波笑了。
她坐起身，坐上了沙發。
她躺了下去，讓自己窩在他的懷裡，像只動物似的蜷起身體。他的熱度圈住了她。
在她的夢裡，御幸一也被當成玩偶。
菅原美波又翻了個身，抬手摟住御幸一也，往他懷裡蹭了蹭，頭靠在他下顎與頸窩附近的舒適位置，還將他摟緊了一些。
菅原美波閉上了眼睛，在夢中睡覺，就和睡回籠覺一般舒適。
上一次睡眠還未結束，下一次睡眠已經來臨，兩層的睡意與兩份的溫暖交織在一起，將她送去了無比安寧的睡夢之中。
被她摟著的人卻完全睡不著了。
御幸一也的腦袋有些疼，像是有人往他的腦袋裡灌了水。或者，是酒。
想起來了，昨天誰不停給他灌酒。
澤村，還是倉持，或者是伊佐敷前輩？
說是慶祝他搬新家加上生日。他一時興起，真多喝了幾口。後來……後來……
後來他好不容易把這群人送到電梯旁，自己想回去，但在醉意中沒法很好地操縱身體，於是一步步挪著往回走。
之後他看到電梯門開，以為是誰落下了東西，卻見到了菅原美波。
以為是做夢，只能是夢，於是在夢裡逗她。
看到她緊張的樣子，他還挺開心的，而且似乎還有一只狗……？
然後他就又睡著了。
御幸一也一動不動，望著他懷中人的側臉，不管怎麼看，都是真實的。
在他記憶中的，在熒幕上的，那個菅原美波。
奇怪，難道……
金毛就趴在電視機下的窩裡，眼睛半睜半閉看著這邊。
御幸一也喉結滾動，頭皮開始出汗。
難道……不是夢？！
身體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在血液中到到處亂竄，他簡直手足無措，要被石化。
那菅原美波又是什麼情況！她難道也以為自己在做夢，所以現在才躺到了他懷裡……？！
清晨的大腦過速運轉，連帶著引起了肌肉酸痛，是心理原因。
御幸一也稍微抬起的上半身又躺了下去，摟著他的人沒放松力氣，整個圈住了他的腰，似是察知到他要起來的動靜，反而往他的身上又擠了擠，一條腿也跨上他的腰，睡得那叫一個好。
在旁人看來，兩人有著再靠近不過的距離，再親密不過的關系。
御幸一也：「……」
這，絕對是搞砸了吧。
他已經完全睡不著了，清醒得就和灌下了十瓶功能飲料差不多，全身的力氣無處發散，相當於被倒掉在高塔上，渾身僵硬。
他盡力讓自己將注意力轉移，不要集中於那一處。
被生理現像早晨醒來時，現在更是格外敏感。
稍微的擦蹭都要引起連鎖反應，平日醒了就去跑步，更眼下他則堪比從地獄回來的俄爾甫斯。
想要回頭，但是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妻子就會被奪走，但積攢在胸口的渴望與思念都使人無法考慮更長遠的狀況，只想將一切傾注在放下。
回頭看吧，俄爾甫斯！
不能動啊，御幸一也！
第66章
應援團的鼓聲在腦袋裡嗡嗡作響, 意識在片刻斷開，估計是由於太緊張帶來的疲勞所致。
御幸一也是被晃醒的，今天應該是休假, 他抬手捏了捏眉間，緩緩睜開眼睛。
「你還沒回去？」聽到響動，他聲音慵懶：「都說了我家不是你過夜的地——」
最後一個字沒有說話, 映入眼中的面龐令他心髒一緊。
「早上好。」菅原美波俯視著他。
漂亮的臉蛋, 嘴唇緊抿，神色陰沉。
御幸一也一個翻身坐起身，見菅原美波將裝了水的杯子放在桌上，隔著茶桌上的軟墊發出「嗵」的一聲悶響。
「這位先生, 」聽到御幸一也剛才於睡夢中的一番發言,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被狗啃了, 笑眯眯說，「你走錯了。」
這笑容依舊可怕。
御幸一也還是懵的，身體莫名疲憊, 被推到走廊, 才發現對面就是他家。
這樁公寓距離訓練場距離很近, 步行就能到，卻很少有人知道。當初經由關系, 御幸一也得到了購買資格, 價格意外得低, 作為新人捕手的他也能承擔首付。
買下後, 他一直在還貸款，以前也偶爾會過來住, 但從沒碰到過對面鄰居。上個月付清了貸款, 御幸一也才將東西悉數搬來, 算是正式搬家。
公寓管理人有三位，一對金發的兄妹和一個偶爾會來幫忙的藍發青年。
御幸一也幾日前來時問過鄰居的情況，不到二十歲的妹妹管理人只笑著對他說：「是比您還有名的人哦。」
加入職棒的第一年，御幸一也不負眾望升上了一軍，之後被征召進了國家隊，以一記本壘打在世界亮相。
高中三年級時的甲子園登場不過是開始。
年僅二十歲，他就成為了新世代的強打強肩代表，如今二十二歲，「御幸一也」這一名字不僅在棒球迷中人人皆知，於世界上也小有名氣。
情熱大陸一直在和他約拍攝，但他最近都沒時間。
要說在這個國家比他還有名的人，無非是政治家和演藝圈人士。
卻沒想到，會是菅原美波。
御幸一也一腳已跨出了門，手按在門檻上，又回過頭去，看著不知為什麼氣鼓鼓的菅原美波。
「剛搬來還沒收拾，」他記得自家冰箱是滿的，「你家有什麼吃的？」
以為她的冰箱空空如也，兩個人會一起出門買、坐著等外賣或者去他家吃，但菅原美波的冰箱裡出乎意料地塞滿了食物。
「吃什麼？」菅原美波拿出一個保鮮盒。
「都行。」御幸一也走過去：「我來准備吧。」
他雖然也有控制飲食，但今天這般情況，就算菅原美波拿出來的是冰淇淋，他也會舀起一大口吞下去並說好吃。
她就站在自己面前。
不在熒幕上，而是在他眼前，觸手可及的位置。
菅原美波打開保鮮盒，側頭看去，御幸一也的距離是這樣近，穿著夢裡嗎件灰色衛衣，難道說昨晚她不是在做夢……
混亂與羞恥，她都做了什麼啊！
「我來，很快就好。」臉上發燙，要是他一直站在這裡她可受不了。頓了一下，菅原美波打開櫃子，說：「它們也要吃早飯了。」
御幸一也接過了寵物糧，將食物倒進一大一小兩個盆子裡。
還沒倒完，金毛就衝了過來，晃動著尾巴，就差甩到他臉上。黑貓則停在一小段距離外，在御幸一也看來時，也充滿警惕。
「不打擾你吃飯，我這就走。」御幸一也說著，還是在起身時順手蹭了下黑貓的腦袋。
貓咪伸出利爪，「嗖」地一下，差點兒就將他抓傷。
「真是不可愛啊。」御幸一也卻笑了。
和精致的外表不同，怪凶的，有它主人的感覺。
但這一貓一狗，一黑貓一金毛的配置，像是在哪裡見過。
「話說，」御幸一也走到廚台旁，「你怎麼給狗取名叫小一。」
「是一郎。」菅原美波將切好的蔬菜放進碗裡攪拌：「貓叫幸子。」
「難不成都是領養的？」
「是啊。」菅原美波抬頭：「怎麼了？」
在菅原美波的注視中，御幸一也笑了一聲：「真是有緣。」
就是想起降谷在去大聯盟之前撿到了一只貓，當時找不到領養人，他差點兒就想把它帶去美國。
不久貓被領養，現主人要定期給工作人員發視頻，工作人員會將視頻轉發給降谷。
去了美國的降谷靠看動物視頻治愈，還將它轉發到青道群裡。
據說那家領養人不久後又養了一只狗，是只金毛。
只是用自己父母的名字給動物取名……她是什麼情況？
放在棒球部裡的錄像帶，現在就靜靜躺在對面房間的一角。
接電話的男人告訴了御幸一也處理掉錄像帶的方式，但他沒有這麼做，哪怕清楚將它放在身邊或許會有危險。
但想到菅原美波高中時看到錄像帶後的心情，她沒有和他說，沒有任何可以分享自己經歷的人……他又怎麼會做不到？
如果今後沒法再見，哪怕處在不同的地點，也和她一同銘記著一件事，這是兩個人還存在聯系的證明。
如今他們卻再見見面了，就像是命運一般的邂逅。
御幸一也有些猶豫，他是否要掀開這塊幕布，告訴她，自己知道她不曾告訴他人的事，告訴她自己也已參與其中。
此刻還是作罷，他的腦袋還是暈的，想多感受下這平靜的溫存。
畢竟，他不怎麼清楚菅原美波的情況，聯絡人沒有告訴他。
她本應改名換姓，躲避世人目光，可她卻出現在熒幕上，以再耀眼不過的姿態行走在每個人的眼中。
眼下她有好好吃飯這點，就足以讓他驚訝的了。
「我來吧。」御幸一也還是伸手，按住了鍋柄。
他是那樣自然地接過鍋子，明明在她家，菅原美波卻只有松手的余地。
對那個賴在他家過夜的人，他也會親手做早餐給她吧。
心裡燃燒著的小小火焰，倏然燒得滾燙。
御幸一也側頭看來，見菅原美波瞪著自己，笑道：「我的廚藝長進很多。不會焦的，放輕松。」
菅原美波移開視線，感到自己一時沒法面對這份無比坦然的笑容。
他比過去還要耀眼。
第67章
他人覺得菅原美波活在光鮮亮麗的世界, 但那不過是被刺眼閃光燈打造出的華麗寶座。固然她也付出了努力，但從未有過留戀。
哪怕明天被剝奪一切，她也能欣然接受。
「不打算和你以前認識的人聯系？」黑田先生這樣問過她。
當年在神宮第二球場和她通話的就是黑田兵衛。
在貝爾摩德像是刻意偏離的子彈擊中她後, 也是黑田兵衛趕到她的住處，將她送往醫院。
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得到了菅原久幸子去世的消息，來找菅原美波, 只晚了一步。
他對菅原美波道歉, 他說他並不請求原諒，會將行動繼續下去。
「我希望你加入政府的保護計劃。」黑田兵衛也再次提出建議：「改名換姓，去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生活。」
身影類似，無論是他, 還是爸爸, 都好像背負了她難以想像的東西加入, 菅原美波覺得好痛苦。
菅原美波拒絕了。
她並非不害怕，當子彈穿過她的胸口時，她的內心只有絕望與遺憾。
但是, 貝爾摩德沒有殺死她。老師不會不小心犯下這樣的錯誤, 這是貝爾摩德的選擇。
老師在期待什麼吧, 菅原美波猜想。
之前菅原美波也想過，如果媽媽不在了, 自己死去也可以。在醫院的重症監護病房中醒來後, 她卻一改先前念頭, 想道：無論遇到什麼, 她都絕對要活下去。
「況且，既然不清楚組織成員都潛藏在什麼領域, 警方這邊也應當有屬於自己的同伴。」她對黑田兵衛說。
知道她還活著的話, 組織也會有接近她的可能, 說不能獲取更多情報。
「不可能。」黑田兵衛嚴詞拒絕：「等你身體好起來，到時再做打算。」
在這些年裡，黑田兵衛已編織起了一張將組織當成目標的大網。不清楚要花多少年要收緊，但一切都在緩步前進，他不會放棄。
直到四年前，他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臥底。一顆已打入組織的釘子被折斷，損失慘重。
這一年，菅原美波也結束了復健，能重新自如地活動。
黑田兵衛再次向她確認是否有加入證人保護的意願。
「我已經知道了組織的秘密，他們很可能不會放過我。要我一個人躲起來看著你們直面危險…..我再也沒法過這樣的生活。」
「我想要做什麼。出現在熒幕裡的話，無論是我的死亡還是我的話語，都會被大眾矚目，都會被人聽到。組織反倒不好出手，就算動手，你們也不會讓它立刻翻篇，也能成為最後擊沉它們的證據之一，不是嗎？」
黑田兵衛沒法反駁。
此前以為她是因為失去母親，太過傷心才拒絕，如今他已清楚看到菅原美波的決心，沒法將她當成一無所知的少女了。
她失去了父母，依舊要用自己的名字活下去。
他無權強迫她做出決定，於是告知了她全部經過。
對組織的追查從十七年前開始，起因是天才棋手羽田浩司於美國身亡。
其父羽田康晴委托好友調查此事，所屬日本公安的黑田兵衛與屬於MI6的赤井務武分別去了美國。
對一個案件的調查少不了預判，但在開始之時，最好避免先入為主。
赤井務武抓住了繩子的這一頭，不斷地走向洞穴中，但他遲遲沒摸索到盡頭。
手中的這根繩子還延出了數不清的支線，通往世界各地的案件。
從他於美國的居住地被翻得亂七八糟的那天開始，事情變得不對勁。他遇到幾次意外，但都僥幸避開，只受了輕傷。
在這時，孤勇的調查員預感到自己即將遇害，將在英國的家人安排到日本，去到羽田康晴的庇護之下。至於他自身，則一心投入調查中。
不久後，赤井務武從哈德遜河墜下。黑田兵衛及時趕到，就像他爾後趕到菅原美波身旁。
——赤井務武保住了性命，但陷入昏迷。
在昏迷前，他已將蛛絲馬跡串聯在一起，確認有一個龐大組織的存在。
這個組織不僅殺死了羽田浩司，還如同影子一般，存在於這個世間，將觸手伸往各處。
組織被包圍在一團濃霧中，他們連其架構都不清楚，黑田兵衛想繼續調查，但陷入了困境。
彼時，組織那方想將活動範圍擴展到全日本，於是找到菅原久幸子，希望她能為組織除去前進道路上的障礙。
若是拒絕，他們會公開菅原誠一郎曾是組織幫手一事，讓他成為組織的替罪羊。
菅原久幸子和曾為同學的黑田兵衛取得了聯系，決定以雙重間諜的身份加入組織，獲取情報。
在赤井務武昏迷的情況下，參加這一任務的只有三人：黑田兵衛、菅原久幸子和羽田康晴。
中學一年級時在長野縣的山上，菅原美波看到的是為將黑田兵衛轉入幕後所安排的事故。
這場事故後，黑田兵衛表面燒傷入院，實際上徹底成為整合眾人的行動者。赤井務武也在這一過程中轉入警察醫院，被當成黑田兵衛受到照料。
而在菅原美波高中三年級的那年，有人假扮赤井務武出現在倫敦街頭。日方不能和MI6共享信息，因為敵人不知身在哪裡。
也是同一年，菅原久幸子被組織抹消，菅原美波身受重傷。
黑田兵衛知道菅原美波不會輕易罷休，想要拖延下去。但她還在復建，就自己聯系了經紀人。
黑田兵衛實在沒辦法，只好同意，並將她介紹給了羽田康晴。
利用羽田康晴的關系，菅原美波結識了著名制片人米倉功人，隨即與導演接洽，拍了她的第一部 電影，一炮而紅。
從此，她邁入了這個人們傾注了想像與夢幻的舞台上。
她帶著將自己當成誘餌的心態，但組織的人沒有找上門。
貝爾摩德沒有出現，魚塚三郎沒有現身。她甚至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為眾人帶去快樂。
哪怕她的作品讓一個人感到滿足與幸福，這就夠了……
有時候，她覺得組織存在的就像是一場戲，只存在於她的夢中。拍攝結束後，她就會重新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
當年，她若是改變了自己的行動，媽媽是否就不會死去？在大半的夢中，菅原美波都在嘗試各種可能性，然後陷入深淵。
御幸一也所在的世界，已和她的完全不同。
不是沒關注過他近年的情況，他就像是一輪太陽，不斷往高處前行，此刻他對自己露出的笑容，也是那麼敞亮，毫無隱瞞。
如果知道了真實的她，他是否還會這樣和她坐在一起……
「沒問題嗎，吃這麼多碳水？」御幸一也問道。
「為什麼不能吃？」菅原美波回過神來。
「演員的體重和營養控制，不是嚴格得和運動員不相上下。」
哪怕她現在很有名，但聽到他知道自己的職業，菅原美波心裡還是蹦出了小小的雀躍。
不過竟和他坐在一起聊控制體重，菅原美波的心頭有冒出一股回不到過去了的小小傷感。
她一直覺得自己被困在這念頭裡，與一個格外熟悉的人坐在一起時，這感受愈發強烈。
「有的人很注重這方面，但表演消耗體力，一般都會比上班族吃得更多……每部戲對外形的要求也不同。」她大口咬下塗滿了巧克力醬的面包：「你才是，打算宿醉狀態去練習？」
「哈哈哈，你知道我在做什麼？」
「除了棒球還會有其他？」她說。
雖說如此，御幸一也還是懷疑她完全沒關注過棒球，也沒看過他的比賽。
「賽季剛結束，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休養時間。這個賽季拿到了第一，今晚也要參加慶祝會。」
「很好啊。」菅原美波回道，又問：「德叔最近怎麼樣了？」
「想讓他搬到一起，他非要守著工廠。之前做了翻新，修好了樓梯。」御幸一也塞了一大口蔬菜進嘴裡。微微側身，余光掃向客廳。
對比對面他家，少了三分之一的家具。若不是看到冰箱，幾乎不像是有人住，透著空蕩蕩的寂寞感。
「今天上午打算回去一趟，一起？」他問。
菅原美波愣住了，有幾分手足無措，他怎麼能這樣輕而易舉地發出邀請，好似一切就和從前無差。
「確實，有些突然吧，」御幸一也吞下食物，「還有工作嗎？」
「倒沒有。」菅原美波咬了一大口面包。
「那決定了。」御幸一也似乎已猜到她的回答，就這樣一錘定音。
他抽了紙巾擦手，看向牆上的掛鐘，下了高腳凳。
「我做些准備，」他幾乎迫不及待，走到門口，」十點出發。」
菅原美波立刻看向時間，距離十點還有半小時左右。
「窩咬出萌瑞鍋。」她嘴裡還塞滿了面包，說出來的話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御幸一也卻聽懂了，即刻接道：「一起帶上，不會暈車吧。」
關門聲響起，菅原美波抬手捂住嘴。不是要將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而是震驚到無以復加，以至於要喊出聲。
沒能拒絕。
明明可以簡單地說一句「還想在家補覺」，但出門的時候，一郎歡欣雀躍，自己叼著遛狗繩跑到外面，還在御幸一也身旁打轉。
她打開貓包，本以為幸子不會過來，就能以它為借口留下，幸子卻進了籠子。
等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一郎乖巧地蹲在後座，幸子趴在貓籠裡睡大覺。
御幸一也略微側身，順手幫她拉過安全帶系上。
菅原美波往椅子上靠，盡可能貼在椅背上。
他回家是去換了套衣服，沒再有酒味了。發絲掃過她的鼻尖，清新的洗發水氣味與傳個空氣傳來的溫熱，又與昨晚的「夢」 連在了一起，烘得她心口發燙。
御幸一也重新在駕駛座上坐好，看了她一眼，笑說：「空調太熱了？」
菅原美波還沒反應過來，御幸一也的唇角已勾起一個淡笑，惡作劇般貼近她的耳旁：
「耳朵很紅哦。」
第68章
車子駛上街道, 這個冬日的早晨並不寒冷，早晨兩個擠在一張沙發上的人，在車裡暖氣的烘襯下, 距離也顯得模糊不定。
「這輛車是去年粉絲答謝會時球隊送的，不錯吧。」御幸一也笑道：「平常沒什麼機會開出門，去老爹那兒才能開上一次。我猜你的車型是……」
自行開始的猜謎游戲, 菅原美波不想配合。
「那輛深綠色的梅德塞斯-奔馳SUV？」
猜中了！
「真的假的？」明明是自己說出的答案, 御幸一也倒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總有種感覺。」
他說得不清不楚，菅原美波在驚嘆的同時，生出一絲不服：「你看我開過？」
「沒有。不過車庫裡多了輛車，一般都會注意到吧？」
「那還說是憑感覺猜出來的。」
難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哈哈哈。」明明才起來半小時, 御幸一也的精神卻好得過分, 似乎世界今天也無比和平：「用澤村經常說的一句話結尾, 就是『不用糾結這種事』。」
前段時間來時發現多了輛車，想起管理員之前告訴他搬來了新住戶。爾後到這邊來的幾次，那輛SUV一直停在同個車位。
開大型車的人, 無非是需要寬敞、更多的掌控或是安全感。說是一種感覺, 倒也沒錯。
*
今年中下旬, 以出演舞台劇為契機，菅原美波接受了情熱大陸提出的拍攝采訪。
為期兩百日的拍攝, 播出的時間剛好和舞台劇售票的時間相近, 因此也能成為宣傳, 劇團方也欣然同意。
節目播出後, 「美波」一名瞬間飆上藍鳥熱搜第一，本期情熱大陸收視率也成為今年前三。
菅原美波正式出道, 就是電影上映發布會。
雖然是和著名導演合作, 這位導演卻是保密主義者, 非常排斥通過披露拍攝花絮進行宣傳。
媒體雖早拿到出演名單，卻完全搜索不到女主角扮演者「菅原美波」的信息，換成了羅馬拼音，才查到她曾在海外就讀初中。
校園宣傳片中戴著黑框眼鏡拉大提琴的少女，正好與電影主角的設定相吻合。
隨後記者們查到她的就讀履歷：從衝繩到東京，再到紐約，之後又回東京。有著海外背景的演員，也是這位追逐著國際性電影獎的導演青睞的類型。
上映會後，菅原美波正式出道，記者們才開始往深挖。
有消息稱其父母是警察，雙方皆已殉職，但被更大的勢力壓下，報刊並不敢明目張膽地提及。
對於這一傳聞，事務所沒有否認，菅原美波本人也未做出過回應。但她高三時申請了延期畢業，在一年半後才參加畢業考試，拿到了畢業證書。
申請的日子，剛好和她母親去世的時間對上了。
而情熱大陸的宣傳剪輯中，隨著放映著舞台劇排演的畫面，有這麼一段旁白：
「二十歲之前有當過模特的經歷，爾後也有多家公司投來橄欖枝，但去往海外讀書，沒有繼續這條路。在二十歲這年，她幾乎是以素人形像出道，被合作導演誇贊是「原石一般的存在」的她，到底是出於怎樣的原由，想重新站上舞台？美波告訴了我們她不為人知的過往。」
御幸一也的隊裡有菅原美波的粉絲，那天比賽進入延長，結束後時間已晚，對方直接就在隊裡休息室裡看節目。
最後好些人拿了吃食，都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就連增子前輩都坐了下來。
「前輩難不成也是她的粉絲？」御幸一也問。
增子前輩大學畢業後參加選秀會，被御幸所在隊伍指名，兩人目前在同一隊伍。作為重炮級選手，他很被看重，前周首次在一軍登了場。
「她是青道的後輩，支持是當然的。」增子轉向御幸，理所當然地說：「你和她是同班吧，澤村說過。」
澤村不知還說了些什麼，御幸一也沒有追問。增子前輩認真看節目，他也默默地坐下了。
在悠揚而激烈的小提琴聲後，節目開始了，休息室裡的聲音逐漸安靜。首先出現在屏幕上的是觀眾席。上方的舞台上人來人往，下方的觀眾席上只坐著一人。
旁白緩緩道：「作為女演員的她，是第一次出演舞台劇。今天傍晚，她結束了第一場演出。菅原美波，二十二歲，在盛大帷幕正式開幕的這一天，她坐在這裡，一個人看著舞台上的調度。」
鏡頭從正面轉向側邊，采訪者的話語響起，就像是屏幕前觀眾的聲音。
「你在看什麼？」
「我沒有在看，我在想像。」
「想像？」
「是的。想像著坐在這裡，看舞台上表演的效果。」
鏡頭隨即轉向舞台劇的排練，接著是菅原美波的作品，從遠景到近景，她和導演的交流。與她合作的第一個導演說她是「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內容的原石，令人驚喜的存在」，又提到看她像是看待自己的孫女，「這個孩子，很了不起」。
之後節目開始敘述菅原美波的過去，提到了她雙親的職業，三言兩語講述她多次的轉學。
「……沒什麼特別的，當時這樣覺得。不過人會隨著年齡和經歷的增加，看到存在於過去，但過去的自己看不到的東西吧？」
那是出現了突發情況，舞台劇沒有排練的一天。拍攝已經定好從下午開始，原本是在劇場，現在開始跟拍菅原美波的休息日。
「說實話，我是想在家睡覺的。」她坐上了攝制組的車：「不過，也有可以去的地方。」
她去到的地方，是東京街頭。
藝術月的開始，街上有不少表演。菅原美波穿行其間，一路走去，不像是在拍紀錄片，而是在拍mv。
她甚至參與了街頭合奏，成為臨時拼湊樂隊的一員，負責了鍵盤的位置。
「在表演結束後，來到的竟然是一家接待上班族的居酒屋。」
「為什麼是這裡？」
「因為，被人認出來也可以坦然地說你認錯人了。」
「她終於笑了。沒想到看到的第一個笑容，竟然是帶著惡作劇的意味。在這期節目播出後，還能成功嗎？」
拍攝在傍晚結束，菅原美波坐在公園裡，手裡拿著鴿子。
屏幕後的采訪者代替觀眾發問：「可以問一下嗎？」
菅原美波側頭看來。
「平日裡也是這樣一個人度過休息日？」
「嗯，這樣就好。」在一陣沉默後，她又緩緩開口：「有時候會生出『啊，這個世界依舊和以前一樣，但我的內心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的想法。」就像是感到有些沉重，她又說道：「從某種程度來說，每個人都是一個人，每個人又和很多人在一起，明白嗎？」
采訪者笑道：「好像可以理解，又好像沒法理解。」
相似的表達方式，說明兩個人對上了梗。
菅原美波第三次的笑容，御幸一也不自覺地露出彎唇，又注意到他的隊友頗為激動地捂住了臉，好像要在沙發上打滾。
節目的最後，以菅原美波舞台劇的謝幕開始。
攝影師從影片開頭的席位上拍攝了這一幕，以飛快切換的一個個前面未放出的片段作為結束。
獨特的氛圍，比日常還要暗的色調，距離電視最近的地方，菅原美波的鐵粉竟然哭了出來，他平日裡就是情緒波動比較大的人，倒也不意外。
「御幸哥，小美波和你同校吧。她以前是怎樣的人？」新來的外野手忽然問。
這個問題御幸被問過太多次了，方要回答，另一人接道：「『喂，你這家伙，可沒和她熟到能直接叫名字』。一也有一次就是這麼回答的。」
御幸無言，他不記得發生過這種事了。但大家都說有，據說當時是合同練習，他被一個二軍的問有沒有菅原美波的黑料。
除了暢快直言外，御幸的脾氣一直都挺不錯，那次著實將大家嚇了一跳。
「御幸，」增子前輩問道，「網上的傳聞是真的嗎？」
知道前輩問的是菅原美波的家庭情況，御幸一也回道：「據我所知是這樣。」
「……真是了不起啊。」增子說出了和影片裡被采訪的導演一樣的話，眼角竟然也有淚光。
有時被吐槽冷血，當然是玩笑，但被說多了，御幸一也也會思索一下自己是否的確如此。
此刻他沒流淚，但知道少許情況，難得生出了一股現實的憂愁。
回去後又看了一遍，在紀錄片開頭，菅原美波的眼中泛過一絲淚光，但就像是劇場中光影的折射，想是錯覺一般，轉瞬即逝。
舞台看上去是青山劇場，御幸一也被招待去過，菅原美波坐在二樓的旁邊，這是是關系者席位。
他想，菅原美波並非是想像著她自己坐在那個位置看到的表演。
「綠燈了。」菅原美波提醒。
御幸一也反應過來，勾起一個笑容，收回視線，嘴上說道：「不好意思，看得太入迷了。」
菅原美波心頭一跳。
坐在她旁的的人是誰啊，為什麼他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
「商店街也翻新了啊。」御幸一也說：「還有聖誕的裝飾。」
菅原美波：「……」
第69章
一個玩笑, 自己當然是在看她。
不過見菅原美波壓下眉頭，沒能掩飾少許的不快，御幸一也的心情反倒不錯。
看來她是在意的, 不枉他這些年的「耿耿於懷」，隊友們說他暗戀倒也沒錯。
兩人驅車到了御幸家工廠，花了不少時間。一路聊的, 竟是東京這些年的發展, 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起涉谷橋下的流浪團體，各處的長凳為了不讓人躺故意加上隔斷的設計，還有可以給哪裡捐款之類。
彼此的心情沿著中央C音起伏，時上時下, 但也有刻意不讓它跑偏的意思。
車停在御幸工廠的院子裡, 大也都在忙。
就算在聯盟隊伍的御幸回來, 工廠裡的人也都見怪不怪。頂多剛招來的新人沒看過他，偷偷放下工作，和看熱鬧似的飛奔了出來。
「我知道你！」二十左右的青年叫道：「那個『砰』地一下, 和使用最強魔法一樣把球打出去的人！原來就是這家的兒子啊！御幸工廠, 恩, 早該想到。」
御幸一也一臉「這是誰」的表情，點頭打招呼：「你好, 我是御幸一也, 在職棒做捕手。」
「我是真奧貞夫, 」青年興衝衝地, 顯然沒把御幸一也強調的「捕手」一詞聽進去，「雖然現在是在你家的工廠打工, 但我其實是——」
「真奧！你小子扔下工作去哪裡了！」工廠裡, 負責帶他的師傅叫道。
「啰嗦啊。」青年摸了摸頭發, 又看向繞過來的菅原美波，說：「對了，職棒選手的工資很高吧。」
「哈？」御幸一也不明所以。
「因為，」名為真奧貞夫的青年說，「你是准備結婚吧。在這個世界裡，窮人是結不起婚的。」
他就像在自說自話，弄得沒人知道怎麼接。
「欸，為什麼這麼驚訝，我猜對了吧。」真奧貞夫伸出手指，和點兵點將似的指向面前的存在：「男人，女人，狗，貓。怎麼看都是標准的一家四口啊。」
「哈哈哈，」御幸一也同樣不明所以，但在怔了一瞬後笑著朝菅原美波看去：「這麼說也確實有道理。」
菅原美波飛快地眨了兩下眼睛，隨即和仰頭看她的一郎面面相覷。
有什麼道理啊！一般人會生出這種誤會嗎！
但說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非要說的話，應該是前者……
「真奧！」後方工廠裡，青年的師傅已按耐不住衝了出來，直接拽著他往裡走，邊走邊向御幸一也說抱歉，還趁著這功夫掃過菅原美波，說道：「難道是……」
「同學。」菅原美波猜到對方想問什麼，先回道。
御幸瞥了她一眼，說：「以前的。」
未來的關系還說不准。
「啊，原來如此。」女性斬釘截鐵地回答，御幸家的小子卻不是這個意思的樣子，上了年紀的男人半信服地點了下頭，轉身走進門裡，還是小聲嘟囔著：「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見到過……」
德叔還在忙廠裡的事，估計要中午才能結束，也只到門口聽了幾句他們說話。
兒子平日裡回來，一般都會提前一兩天打招呼，這次御幸德就收到一條短信，說菅原美波也一起來了。
心下冒出猜想，還有些激動，結果又被菅原美波否決。
不知道他們什麼情況，御幸德沒法放下工作，照常讓孩子自己搞定。
早餐剛吃過不久，但從公寓到工廠有段距離，此刻已接近午餐時間。兩人上了樓，看冰箱裡雖然放了些食物，卻都不是能拿來當午飯的。
菅原美波已很多年沒有來過，御幸家還是記憶裡的樣子，但比從前清爽不少，應該是扔掉了瑣碎的物件，但那張一家三口的合影依舊放在同一個位置，沒有絲毫移動。
菅原美波停在照片前，心髒跳得快了幾拍。她是想到御幸一也，但更是想到自己。鼻子莫名就有些發酸。
「我去一趟商店街。」身後，御幸一也端了杯茶，放到桌上：「你有什麼想吃的？」
「一起吧。」菅原美波站直身體。
她一個人呆在這裡，未免又會想到不少傷心事。
「你留在這裡就行。」御幸一也說：「昨天沒怎麼睡好吧。」
菅原美波看幸子站在御幸家的椅子上，還伸了個懶腰。
它有時不像貓，並不排斥來到陌生的環境。
沒接御幸的話，她牽起一郎走到門口：「走吧，小一。」
「……我說啊，」御幸一也露出苦笑，跟上前去，「雖然這片是上了年紀的人比較多，但隔壁就有公司和學校，年輕人也會經常光顧商店街的美食街。大家都知道我老家在這裡，沒有引起過騷動，你——」
菅原美波發出一聲笑，有些突兀。她朝御幸看來，表情是一目了然的不快。
「我說，」菅原美波學著御幸一也的語氣：你都把我叫出門了，現在卻說擔心被認出來，是什麼意思？這麼膽小？那我一個人去，走吧，小一！」
御幸一也：「……」
所以不是在叫他？
金毛回頭看了他一眼，好似頗為得意，在說：是我。
眼見菅原美波牽著金毛，有些氣鼓鼓地推門而出，御幸一也連忙追了上去，眼鏡閃過光影：「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個走在街上，有可能會被拍到。」
「意思是你不想被拍到和我走在街上？」菅原美波大步跨下樓梯。
「不是，」她的情緒似乎忽然上來了，御幸一也走到菅原美波身旁，雙手揣在口袋裡，「我是不太了解你的工作情況，但被拍到和男性走在一起不太好吧？」
說實話，在發出邀請前，御幸一也並沒多考慮和菅原美波一起外出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
當時他滿腦袋想的都是不能讓她再次離開視線，自己本是打算去球場練習，跑回家完全是臨時起意了。
現在其實也還不大清醒，就像是踩在雲上，有太多的情緒擠滿了身體，一時理不清。
他自己走在外面，並不常被認出來。都市人匆匆忙忙，不大在意走過身邊的人，況且御幸一也的日常造型幾乎沒在媒體上出現過。
散發加眼鏡，取代了隱形眼鏡和護目鏡，走在街頭和他搭話的百分之九十都是男性，百分之百是說「你在做什麼運動，身材鍛煉得挺好」。
今天菅原美波在松垮的衛衣外套了長大衣，還戴了毛茸茸的寬帽和口罩，幾乎遮住了臉，一般人應該是看不大出來。
但看剛才新來學徒的表現……御幸一也說不准了。
「那從一開始你就不應該叫我到你家來啊。」菅原美波反駁。
球團的事御幸是清楚的，演藝圈的事他也聽說過。難得停止運轉的腦袋如今冷靜，重新發揮它應有的功能，才考慮到不少事。
今天他的言行確實有些亂了。
「剛才一直在車上，不會被拍。」御幸一也說：「我一下也沒想那麼多。」
「那可不一定。」菅原美波接道：「不少演藝圈的人被發現戀情就是從被拍到在車內接吻和擁抱開始。就算左右兩邊的窗戶貼了防窺膜，前後窗戶還是要留著看路。和戀人見了面的隔天，周刊雜志就打電話給經紀公司，說『我們這邊拍到了誰，准備刊登，特來告知』。之後公司就要和周刊雜志玩『啊，能不能煩請不要放出去呢，我們都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了，或者這邊可以開出一些條件』之類的博弈游戲。」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御幸一也露出一個不能更燦爛的笑容：「原來是這樣。」
「……我說了這麼多，你就說這麼幾個字？」菅原美波扭頭問她。
御幸一也笑了出來：「我還沒遇到過有人給球團打電話。」
其實是有太多話想說，但因為太多，所以說不出來，沒法挑選。
哪怕知道她就住在對面，也想和她多說些，呆在一起，想知道她這些年過著怎樣的生活，不是隔著屏幕的單方面注視，而是親口聽見。
他有太多欲望，在早晨她躺在自己懷裡時都沒能理清，現在走在一起也同樣。
御幸一也看上去有些不在狀態，菅原美波抿了下嘴唇，沒指出來。
感覺他和記憶中不太一樣。
或許是話少便顯穩重，又或許是冬日穿著臃腫，顯得他的肩膀寬闊，有著不可忽視的存在感。
明明以前是她更高，現在卻失去了居高臨下的視角，反而要抬眼注視。
在高中時大家都是學生，並不明顯。現在脫離了名為校園的桎梏，以獨自一人面對著未來的身份站在一起，雖說面上並沒有表現出來，心裡竟多了幾分……
還沒接到球團電話，是有秘密戀人的意思？菅原美波跟著一郎跑了幾步，說：「交到了戀人的話，最好還是如實告知大眾。」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另一半會不高興！」想到他白天迷迷糊糊說的那句過夜之類的話，又聽他現在這麼問，實在怪令人生氣的：「每段關系都要認真對待。你是職棒選手，社會印像分還會影響對整個球團的觀感。」
「職棒選手？」御幸一也接道：「你不會公開？」
「看情況。」
「會影響拿到的工作？」
菅原美波搖了搖頭，沒回答。
「還是說，」御幸一也邁大步子，同她並排，「你在做什麼危險的事？」
第70章
像是一顆石子, 投入湖面，表面很快看不見，心下泛起層層波瀾。
菅原美波停住腳步看去, 御幸一也臉上沒有笑容，但就像是無意的一問。
御幸一也曾經沒有點破是什麼，哪怕在學校裡, 看到菅原美波發紅的指節, 他也並沒認定她是在同人打架。
但他現在可以確信，他的懷疑全都是有根據的。
是否要說出來，還是等待她自己對他說，通常而言, 要選擇後者, 然而菅原美波不會說, 除非他一步步將她引至正確的位置。
他是捕手，這並不難做到。
只是在這場比賽上，他注定是心急的那一個。不禁想要獲得勝利, 還想要提前結束比賽。
是他太貪心了嗎？他沒有。
他難道沒有足夠貪心的緣由和資格？
「啊, 到了。」御幸一也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走向商店街。
菅原美波幾乎是松了口氣，卻也不自覺地拉緊了牽著金毛的繩子。
工作日的近午時分, 還沒到下班時間, 商店街的人寥寥無幾。該買的都已買到, 其余顧客還未沒來, 屬於人流最低峰。
御幸一也駕輕就熟地走過店鋪，和老板說他要買的東西。
在食物的選擇上, 菅原美波只買自己吃過和別人推薦的。她看不清標牌, 有些東西叫什麼她都不知道, 御幸一也讓老板拿袋子裝了，她才湊過去看一眼。
「你剛才說這是……」
「褐菖鲉，這個季節用來做味增湯，很鮮美。」
「是麼，下次我也嘗嘗。」菅原美波盯著長相古怪的魚類，看向御幸一也，用鞋尖碰了下他的鞋跟：「挺行。」
御幸一也盯著她看，欲言又止：「你啊…..」
他又不說完話，要菅原美波問：「什麼？」
「不說一般女演員不會在商店街裡踢人，一般人也不會吧。」
倉持這些年也沒改踢人的習慣。除了澤村，就屬他提菅原美波提得最多。
每每提起，御幸一也都只感到沉悶，大概就同前輩們想起沒能進入的甲子園一樣。
但是現在不會了。
「你可以多踢幾次，但你滿意為止。」御幸一也說：「別生氣了。」
菅原美波：「……」
她沒生氣。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是緊張。
這麼些年過去，她雖依舊盲目，但也看清了不少，至少比以前要清楚得多。
「是因為很高興，但太久沒有這樣的心情，所以不知道要怎麼表現出來啦。」菅原美波好似吸近一大口氧氣，直抒情緒，隨即快步跑到一邊的可樂餅店：「你好，我要五個蔬菜的，五個原味的，用五個袋子裝。」
她也想不到自己現在能夠這樣坦率地說出心情，像是把以前沒說出口的，都用語言描述。
原來這並不是很困難的事，但從爸爸去世過後，或許還是第一次。
為什麼呢，因為是御幸一也嗎？或許是她也需要一個人傾訴，就像黑田兵衛說的那樣。
兩人坐到一旁長椅上，兩三袋子放到一邊。
菅原美波取下口罩，吹了吹可樂餅，張口咬了三分之二：「好燙！」
「沒人和你搶。」
「就是想到以前和媽媽也來過這裡。」菅原美波彎起眼睛，看著可樂餅：「也吃了這個。」
御幸一也靜靜地聽著，低頭看她，露齒而笑：「已經不是ナチブサァ了。」
菅原美波從帽檐下迎向他的目光，笑了一聲：「某個人還是棒球フラー。」
金毛乖巧地坐在一旁，菅原美波將余下的可樂餅放到它嘴邊，摸了摸它的腦袋。
前方有人注意到它，接著就朝主人看來。一男一女兩人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竊竊私語。
御幸一也最先發現，側頭道：「走吧。」
菅原美波隨即察覺，那對情侶卻已靠近了。
「你難道是……」男人極為激動，「那個御幸，御幸一也？」
「你好。」御幸一也抬頭。
「我和我女朋友都是燕子的粉絲，今年粉絲感謝祭也會去！」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可，可以和你握手嗎？」
「啊，好。」御幸一也這才露出從私人生活中脫出的狀態，從椅子上站起身，伸出手。
兩人輪流握住他的手，興奮得像是要跳起來，好在周圍人不多，他們聲音也不大。
男方還想找筆簽名，但是沒找到，就要到隔壁去借。
這時女生目不轉睛地看向了菅原美波這邊，高興之余，似乎還想低頭想看這遮得如此嚴實的人是誰，而且一定要看清楚不可。
這個時候，就要先發制人。
「好厲害啊，小一，打扮成這樣都能被認出來。」菅原美波已拉上了口罩，離開椅子：「非常感謝你們支持我家的小一哦。那，姐姐要回去叻，你送送我呀。」
張口就是地道的關西口音，三人一齊看向菅原美波，都很驚訝。
「真是不好意思，簽名就以後吧。」菅原美大方波轉向這對情侶，帽子遮住了眼睛，她又咳了一聲：「只是得了個小感冒，跑到東京這邊來看——」
御幸一也緩過神來，配合地朝兩人點了下頭，就提起東西，拉著菅原美波往商店街外走。
兩人手挽著手，菅原美波拉了下他的手臂，讓他別走那麼快，引人生疑。
出了商店街，經過好一段路，兩人才回頭看去，不見有人追上來。
菅原美波一下扯開口罩，長吁了口氣般笑了出來，兩頰通紅，望向御幸一也：「怎麼樣？」
「……不愧是女演員。」御幸一也只有佩服：「看樣子不是第一次吧？」
剛才他驚了一下，差點兒以為真換了個人。
那種關西人，尤其是大阪地區才有的大大咧咧，實在學得惟妙惟肖。
「以前看著對方的眼睛用關西腔說『你認錯人了吧』，就能蒙混過關，趁著對方反應過來前跑掉，屢試不爽。」菅原美波依舊拉著他的手：「倒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如果對方糾纏不休，怎麼做？」御幸一也帶著取經的意思問。
「沒遇到的。啊，除了那次在海外拍戲，也不知道是不是粉絲，一直跟著我。我就進了崗亭，比被不明人士跟著好。」
「還遇到過這種事。」
「嗯，總的來說，方言真的很好用。另外，擺出冷冷的態度就不會被靠近，要是遇到實在很熱情的人，就比對方更熱情……」菅原美波眉飛色舞：「不過大部分人都很禮貌，知道這是你的個人生活，不會多打擾。這邊拍照都會有聲音，其他地方就不太好說了。」
「很了不起。」御幸一也說著，嘴角卻沒能揚起笑容。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菅原美波看著他的眼睛等待了一會兒。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逼瘋人的方式，」她說，「一種是說話說一半。」
御幸一也記得，這是他以前對她說過的。從菅原美波的眼神來看，她也記得。
他們都沒忘記那些夜晚，在高坡上的相遇。
第71章
兩人相視一笑, 一郎回頭看來，加快腳步，似是催促著他們快點走。
冬日寒意擴散得快, 他們回到工廠時，天色已陰了下來。
負責做午飯的是御幸一也，菅原美波打下手, 做到一半時, 下起了瓢潑大雨。
吃了飯後，雨還在下，越下越大，似乎一時半會兒不會停。
御幸一也說晚上有聚餐, 但雨下得連路都看不清, 御幸德覺得會有危險, 讓他晚些再走。
菅原美波午後倒也沒事，無所謂多呆一會兒。
外面下著雨，更顯得房間裡溫暖。菅原美波靠在床上, 御幸一也坐在她旁邊, 兩個人的背都靠著牆。
人長大了, 反倒會想翻小孩看的書。
菅原美波在他滿滿當當的書櫃裡找到一本繪本，翻了幾頁, 笑了一聲。
在御幸一也探身看來時, 她已將書遞了過去。
繪本裡有一篇, 是哢哧哢哧山的故事。
「想想還是有些恐怖。到現在我也不想看類似的故事。果然小時候害怕的事, 現在也會怕。」她說。
「但能坦然地承認了，進步很大。」御幸一也勾起笑容, 抬手揉了下她的頭。
他們從商店街回來時, 挽了一路的手, 到了工廠門口才松開。
菅原美波覺得是她先意識到，也就先放了手。
御幸一也並無表示。
和小時候不一樣，但就連小時候，他們也沒這樣碰對方的頭發吧。
或許做過，但她忘記了，因為她總是覺得自己想要這樣的，但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在夢裡發生過呢……
強烈的渴望令一切模糊不清的，都變得像是真的一樣。
菅原美波笑了，笑得很收斂，感覺他熟練地就像是做過千百次，但肯定不是對她這麼做過。
這樣好嗎？不，不好，他有會在他家過夜的人了。
當即一盆冷水倒進腦袋裡，外面大雨帶來的潮濕冷氣飄了進來，淋得她的心涼了下去。
「我要午睡了。」菅原美波合上了書。
御幸一也的這張床不算小，小時候睡在上面覺得很大，現在躺下來卻剛好。
「根據科學研究，養成午睡習慣的人壽命更長。」菅原美波說。
「我看你只是喜歡睡覺。」御幸一也從櫃子裡拿出毯子。
房間裡裝了空調，脫掉外套蓋上毯子，出去也不會太冷。
「睡吧，雨小了我叫你。」他說。
菅原美波閉上了眼睛。知道他坐在旁邊，心情有些沉悶。
她背對著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卻很快進入夢鄉。
御幸一也說對了，午睡時她不常做夢，通常都用來補夜晚沒睡好的份，是喜歡的。
雨聲打在窗沿上，成串珍珠落下的聲響也不過如此。
菅原美波的呼吸逐漸均勻。御幸一也本靠在椅子上，之後又移動身體，坐到了床邊的榻榻米上。
不能怪他，只是想多看看她，畢竟這麼多年他都只盯著屏幕。
並非沒有接觸演藝圈的機會，但考慮到棒球和他正在做的其他事，他沒有那樣的時間，也沒必要刻意到那般程度。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情，不再猶豫，不再徘徊，但不能太著急。重逢不到二十小時，他已多次對自己說，提醒自己要慢慢來。
他的衝動超越他的預料，非得狠狠壓住才行。按道理此刻他也應該拉開距離，可是沒法做到。
近在咫尺的距離，御幸一也撐著臉，靠在床邊。
早晨他蓄勢待發，一心想操控自己的身體和腦袋，將一些胡思亂想推走，不得已用另一些填滿，其中包括神宮外苑到底有幾棵樹這樣的問題。
現在不同了。
他像是對待一件藝術品看她，有點兒類似於看古田敦也戴過的手套。
因為是在自己家，御幸德就在樓下。房間雖小，足夠塞下兩人，他在道德的約束下，能夠控制距離。大概吧。
菅原美波是褪了外套和一件毛衣後躺在了床上，完全像是在自己家。
無神經是缺眠帶來的。拍戲的時候沒有床，她就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沙發躺著不舒服，就將大衣墊在地上睡。
她的頭發剪短了，高中時能扎起來的頭發只到肩膀，發絲掃過打底衫包裹著的脖頸，有著纖細的線條。
御幸一也仔仔細細看了一會兒，梳理著心中思緒，竟也有了睡意。
大概四點左右，御幸德看雨小了，走上樓要叫他們。
推開半掩房門時，裡面格外安靜。
菅原美波坐在床沿邊，注意到他，起身走來，用很輕的聲音說話：「小一睡著了。賽季剛結束，大概需要休息，晚上我會開車送他回去。」
御幸德點了下頭。
兒子也沒和他說，但據他所知，一也高三那年似乎向她告白，沒有結果。
只有在開心時才會多說話的兒子，那段日子格外消沉，到選秀會時才好些。
在那之後，兩人也沒有聯系的樣子，兒子一直單身，但現在忽然和菅原美波一起到這裡來……
作為父親，御幸德的話不多，但他看得很清楚。
「美波，」御幸德緩緩開口，朝她鞠了一躬，「我家的兒子就拜托你了。」
菅原美波是這樣的人，他人拜托的事，她最終都沒法拒絕。
不是一種討好，只是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做些什麼，來自父母的影響，無法抗拒。
御幸德的話敲在她的心上，心髒當即像是要融化了。
德叔一手將孩子帶大，小一加入職棒也是想回報他。父子的關系觸動了菅原美波心底最柔軟且脆弱的地方。
無措的同時，她說不出半點拒絕的話。
組織的陰雲已然遠離了她，比從前要遠。她出現在大眾視線裡，他們不可能沒看見，卻不知為何沒來找她。
過去這些年，組織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黑田兵衛沒有向她提過組織，也沒向她提出任何要求，而是完全地將她和組織分割開了。
如今黑田兵衛偶爾和她聯系，都是關心她的生活，不和她說其他情況。他也說她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和認識的人聯系，與朋友一同出門，無需擔心。
當年不能讓組織察覺到媽媽是雙面間諜，所以不能保護她，現在卻沒有這種顧慮，雖然他們到目前也沒必要這麼做。
她預計的臥底計劃從開始就失敗了，不存在過。
依舊沒和以前認識的人聯系，只是擔心某一天會有麻煩找上門。
只是在今天早晨與御幸一也再會之前，在今天下午被德叔拜托之前，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確擁有了自己的生活，只屬於她的世界，她可以過上和其他人一樣的日子了。
不過從高中時，菅原美波就學會了重要的人不應放在身旁這個道理。
那時還沒法用言語表達，如今她終於知道，終於看清：御幸一也於她，是重要的。
欲望與本能，理性與現實，在這一刻正式開戰。
她不能……她可以嗎……
第72章
系上安全帶, 菅原美波側身朝窗外的德叔招手道別。
御幸一也坐在副駕駛位置，他剛睡醒，打了個哈欠, 隔著窗戶的縫隙說：「快回去吧。」
「你們多注意。」御幸德點了下頭，看著車子離開。
回到工廠，真奧的師傅突然抬起頭來, 朝他叫道：「剛才那個女孩, 我之前在電視上看到過——」
淅淅瀝瀝的雨沒有停下的跡像，只比方才小些，規律地掃過車窗。
商業街所在的路口亮起紅燈，車子緩緩停下, 在暖風的吹送下, 車內也有種濕漉漉的感覺。
雨刷掃過車窗, 菅原美波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不禁回放剛才德叔的話。
「綠燈。」御幸一也提醒：「發什麼呆？」
今日第二次的提醒，雙方角色反了過來。
菅原美波沒說話, 踩下油門。
「想什麼就要說出來, 不然我不會知道。」御幸一也悠悠道。
「怎麼會, 」菅原美波回說，「你總是能猜到。」
「你不一樣。」御幸一也聲音平緩：「我可沒猜到你若即若離的原因, 也沒猜到你會不辭而別, 更不用說突然出演電影, 又搬到我的隔壁。美波, 你像是一直都活在另一個世界，沒有我的地方。」
並非是突如其來的話語, 菅原美波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沒有動搖, 世界卻有崩塌之勢, 小小的車承載不住，隨她的心房一同塌陷。
御幸一也說這話時是笑的，菅原美波卻感到愈發濃重的窒息感。
她甚至想打開窗透透氣，可雨飄進來會令她更加難受。何況一郎和幸子都在後座，淋不得雨。
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找不到解釋的理由。
御幸一也並未追問，擺弄提示有消息的手機，而菅原美波已進退維谷，看到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裡斯之劍。
除非說出真相。
不可能。
她多想這麼做。
目的地也到了，菅原美波說要打車離開，逃也似地倉皇下車，車庫裡已經站了人。
「前輩！菅原前輩！」比菅原美波高上半頭的褐發少年——不，如今該稱他青年了——狂奔而來，激動萬分地望著她。
由於御幸一也提前發去的郵件，澤村榮純出現在這裡。
菅原美波無路可退，被拉進了聚餐，並沒有露出厭煩的樣子，甚至是笑了。
直叫御幸一也感嘆：吉娃娃還是吉娃娃。
臨時改的能帶寵物進的地方，開門時倉持還在抱怨，看到撲進來的大金毛時，立刻閉上了嘴。
御幸一也介紹了幾位菅原美波沒見過的前輩，還有並不怎麼熟悉的一年級生。
「菅原美波，」克裡斯恍然大悟般點了下頭，「我見過你。」
「說什麼啊，」伊佐敷已倒了酒，「電視上到處都是。」
「不是在電視上，」克裡斯摸著下巴：「是在——」
流淌在聲音中的回憶，菅原美波聽了有幾分膽顫心驚，生怕一不小心就來到位於黑暗的那片區域。
奇怪的是，御幸一也在替她擋話題。
雖是前後輩關系，畢竟是當紅女演員，大伙兒熱熱鬧鬧，為表初次見面的禮貌，問得收斂。
在場除御幸外，與菅原美波最熟悉的澤村則不同，像是非要了解清楚全部經過。
「菅原前輩——」
「能吃就多吃點。」御幸一也毫不客氣地將菜葉塞進這還在讀大學的名投手嘴裡：「三天兩頭跑我家，一覺睡到大天亮，也沒覺得你有現在精神啊。」
菅原美波側了下頭。
御幸一也之前說，睡在他家的不會是……
澤村包了滿嘴蔬菜，十分不快，但又說不出來。
昨天中午御幸一也已和自家隊友聚過，現在就是休賽期中應酬最多的時刻。
現實中不太可能發生的校友聚會，連續兩天在東京都中上演。
聚餐結束得並不早，菅原美波明天下午有拍攝，告別後提前離開。
御幸一也送她出去，單肩背著貓包，菅原美波牽著狗。
到了街頭，繁華夜市不見空車。身體脫離熱度，冬日更顯冷凜，密密麻麻，要滲透皮膚。
「一起回去吧。」御幸一也說：「和那些家伙也鬧夠了。」
他整晚滴酒未沾，就像是為了此刻坐在駕駛位上，完成將車開會公寓的使命。
同一條道路，行駛著數不清的車。曾經，過去，未來，車上的人專注的只有這一刻。
夜幕籠罩所有，也逃不過都市光線明亮，好似一切無所遁形。
一郎陪著一群幼稚的男人玩累了，此刻趴在後座，眼睛是閉著的。幸子在整場會餐裡並不認生，卻偏偏討厭御幸，在眾人驚叫聲中扒下了他的眼鏡，好在車裡有一副新的。
「都說會喝啤酒才是大人，」御幸一也開口，「美波，你看上去離大人還很遠。」
菅原美波坐在副駕駛位置，讓自己緊閉不語。她的兩頰的確一片酡紅，但她想自己只是看上去醉了，實際清醒得很。
本是不打算喝的，為了避免被問各種事，她不知不覺灌了好些，到御幸一也握住杯子，才任他拿去。
「我走路沒晃。」她說：「已經是個大人了。經紀人都說，我比我實際的年齡成熟，經常這麼說，肯定是這樣。」
她沒咬著舌頭，但說得緩慢，像是孩子在傾吐言語。
御幸一也聽得認真，沒怎麼笑，用余光打量她：「大人都有很多苦惱，你呢？」
菅原美波張了張嘴，極機敏地看向他：「你想詐我。」
這是心虛的表現。
「我不會說的。」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又是醉了的樣子。
這般可愛，都要讓御幸一也改變決定了。
他當然清楚，自己不該做趁虛而入的事，清楚得很，但錯過了今天，他又得等下去，或許再沒有下一次機會。
和她說清楚吧，內心的聲音對她說，你答應了對一些事保持沉默，但對另一些並沒做出承諾。
那個人說他們很像，都願意為了他人做出犧牲，也都執著於自己。
只不過御幸一也走上了屬於他的路，菅原美波卻沒找到路，迄今依舊在漂泊。
他說得很有道理，成熟的、值得尊敬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御幸一也說不出來，他只有做些什麼。
真的好嗎，他又問自己。沒有什麼好不好，她會理解，哪怕現在不能，她在酒醒後也會說服她自己，他知道她會的。
也只有這樣的時候，御幸一也想，她才能更加從容地面對。
到了公寓，幸子立刻鑽出貓包，從這一刻到明天早晨，它不再需要主人。一郎也難得懶洋洋地趴在窩裡，連翻身露出肚子的力氣都沒了，可見它有認真陪玩。
御幸一也站在門廊上，本要在門口告別，他借背貓包為理由跟進來。
菅原美波見他還沒走，回身走來，抱著手臂靠在牆上：「晚安，今天……」
謝謝你？很開心？對不起？
「今天還沒結束。」御幸一也站在門廊上，「來我家。」
他跨過菅原美波家的門，走到門檻之外，回頭看她瞪大眼睛望著他。
御幸一也傾身，拉過了她的手：「來。」
第73章
忘記自己家還是亂糟糟的一片, 剛搬來的東西都沒怎麼整，冬日的暖爐在昨晚的聚會中被翻出來，昨晚澤村他們在走前簡單清理, 也只讓這片地方變得勉強能看。
御幸一也打開空調，匆匆收拾了沙發墊，要將暖爐移到一邊。
菅原美波阻止了他。她從沒用過暖爐, 好奇地掀開被子, 坐了進去。
看不見窗外的風，身體逐漸感到溫暖，御幸一也將杯子放在桌上，是解酒的蜂蜜水。
幾口緩慢地咽下, 不是外面能買到的味道。
「兵庫縣的, 」御幸一也起身走進房間, 出來時手裡抱著一個盒子，「參加國家隊的時候，排球隊的人在喝, 說是高中時候前輩家自產的蜂蜜。很甜吧。」
「嗯。」菅原美波發出呢喃。
但她並沒清醒多少, 尤其在這暖意間。
御幸一也將盒子放到暖爐桌上, 盒子似乎很輕，落到桌面時沒發出什麼聲響。
他坐到菅原美波的側面, 將它打開。
腦袋裡嗡地蹦出一聲響, 好似撥弦顫音, 動搖不已。
從見面起, 御幸一也就在暗示，她沒有聽懂, 或是裝作不想懂。
——但他已經全都知道了。
菅原美波握緊杯子, 打了一個寒顫。
她覺得自己幾乎忘記了錄像帶裡的內容, 但其實根本忘不了。
父親的自白，日日夜夜都在折磨她，讓她懷著愧疚捐出自己擁有的，好似這樣就能多少承擔他為了保護她所在的家犯下的錯誤。
她甚至希望有一天，一個並不相關的人能發現這個秘密，將它公之於眾，大聲地說她並非是傳言裡的「英雄的女兒」。
但她又是真切地愛著父親，不希望看到他被這個世間唾棄。
御幸一也拿出錄像帶，菅原美波按住了他的手，像是要阻止他說話。
「把它放在寮裡就跑了，真不知道要怎麼說你。」御幸一也的語氣出乎她意料，格外地輕松：「還好只有我看到。電話裡的大叔讓我處理掉，但這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的東西吧。」
御幸一也沒有評判她，也沒有評判錄像帶裡的內容。
就像這東西稀松平常，和她放在寮內桌上的眼鏡差不多，他拿到後戴上了。
僅此而已。
她搖了下頭，又點了下頭，想要笑，沒法說出來。
御幸一也握住了她的手，直視著她的眼睛，好似給予了她勇氣。
兩人坐在同一個暖爐裡，只差一點就能擁抱彼此。
御幸一也輕聲開口：「高中的時候，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你在經歷什麼。看到錄像帶的時候嚇了一跳，美波，對不起……」
手是暖的，心本冷了下來，聽到這些話後，卻又頓時變得滾燙。
做了他將說出最惡毒話語的准備，做好了承受全部罪責的打算，但御幸一也卻向她道歉，竟然像是做錯的是他。
然而他所做的，正是她真正期望著的。而菅原美波也發現，自己從來不曾認為御幸一也會站在和她對立的那一方。
「沒什麼啦，哈哈，你道歉干嘛，真奇怪。」菅原美波還是強忍住了眼淚，給自己最後抽出的機會，用余下的最後一點平靜問：「什麼電話裡的大叔啊？」
「黑田先生。」御幸一也說：「黑田兵衛。」
他們一起看了錄像帶。
在菅原誠一郎的自白後，竟然還有內容。
漫長的沙沙聲後出現了另一個聲音，沒有畫面。
「美波。」
這聲音傳入耳中的時刻，菅原美波的所有勉強築起的抵抗，全都崩塌。
是媽媽的聲音。
「你看到錄像帶的時候，一定很困惑吧。媽媽第一次看到時也是這樣的心情，但又沒法和其他人說，真是很難過，心髒都凍住了一樣……」
「……在錄下這段話的時候，綠子帶你出去散步了，我一個人在家裡。在你聽到我聲音的現在，媽媽肯定沒能陪在你身邊吧。美波，抱歉呀。媽媽很愛你，比愛媽媽自己愛你，但是，媽媽有必須要去做的事……「
傾吐著愛意的話語，離她很近，又很遙遠。
菅原美波不知道自己聽進去了多少。
讓她感到意外的是，過去這些年，她依舊軟弱。此刻當御幸一也「哐當」推開了這扇沉重的心門，她只能用紙巾遮住臉，但即刻就濕透了。
菅原久幸子說了很多，回憶三人在一起的時間，點點滴滴，她全都記得。
在一聲輕嘆後，她最後開口：「美波，媽媽希望你能得到自己的幸福，過得快快樂樂，平安健康，只要這樣就好……哪怕在你聽到我的聲音時，媽媽已經不在你的身邊，你也要好好生活，愛護自己。美波，媽媽真的真的很愛你。」
菅原美波只能發出嗚咽，腦袋好似沒法運轉了。
御幸一也要按下暫停鍵，她搖了下頭，表示要繼續聽下去，因此響起另一個男聲。
如今菅原美波已能辨別，這是黑田兵衛的聲音。
「美波，這是你的父母給你留下的信息。你聽完後，就可以明白他們面對著什麼境況。」黑田兵衛一字一頓說：「但你看到了這個錄像帶，說明你拒絕了我的提議。以後如果要聯系我，就打這個電話，不論你在哪裡，處於什麼情況，我都會去找你。」
他報了一個號碼，哢嚓一聲，這就是結束了。
「我聯系了他。」御幸一也說：「他竟然說讓我當你已經死了，哈哈哈。」
過於沉重的氣氛，他想故作輕松，干巴巴地笑出來後，覺得自己又變成了那個愚蠢的高中男生。
菅原美波卻也彎起眼睛，淚水流得更快了。
長了厚繭的手帶著溫熱，燙出了她的全部悲傷。在抽氣聲中，她不知是感到悲傷，還是應該發笑。
她錯過了什麼，又遇見了什麼呢。
中午離開御幸家工廠前，在御幸德的拜托後，菅原美波回了：「我才是。」
確實如此，她是受到照料的那方，比起御幸一也需要她，她才更需要御幸一也。
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哪怕她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始終沒法脫離他的吸引力。
起初是覺得她和御幸一也都失去了一個家人，同病相憐吧，這大概是一種錯覺。因為不記得擁有過和擁有後再失去是不同的，因此她才會在御幸一也的身上看到自己被父親去世帶走了的生命力。
孤身在東京時，他是見證了她和母親在一起時光的人，是她想要捕捉那些日子的幻影時能夠奔赴的唯一的去處。他有著擅長與不擅長，他有著熱愛與不愛，而她是個一無所有又試圖抓住些什麼的人。她就這樣望著御幸一也的生活，想握住能將自己固定住的殘骸碎骨。
而現在，埋藏著的一切被他發掘，御幸一也是打開了盒子的人，也是如今唯一知曉並且理解她的人。
受到酒的影響，淚水決堤，菅原美波說出了一切。
御幸一也靜靜地聽著，始終握著她的手。
在她因沒法控制哭泣時，除了擁抱，他不知道要做什麼，也沒法做出其他，所以他抱住了菅原美波。
輕柔的，用力的。
比賽的失意對高中生來說，就是生活中最大的痛苦。
無休止的沮喪，反復的懊悔，惱怒糾結纏繞，怎麼形容那份心情都不為過，但哪怕在甲子園敗退，一生中沒有第二次機會，他們也都能懷揣著過去，走向未來。爾後的無數決定或將他們引入不同道路，曾經的失敗始終會淡去，最後成為閑談或是忘卻，同時也將摩挲多遍的千錘百煉之核注入身心，以助他們抓取下一次的勝利。
這就是全部了，御幸一也嘗過的全部痛苦。
揣摩他人的內心是觀察的結果，是在了解和分析的前提下做出的判斷。在賽場上他可以這麼做，生活中也會這麼做，但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遲鈍的人，那些在不知不覺中影響到他人人生的決定，並非是什麼深思熟慮。他只是走在路上，碰見了其他人，於是便一起往前走了。只有這一次，他前思後想但又不顧一切地做了決定。
一見鐘情是個膚淺而深刻的理由，出於人的本能和後天的潛移默化，多種原因，也不排除人為操縱，比如女性穿紅色就是更容易受到邀請。要長久地維持一份感情也同樣。
對御幸一也來說，僅是他的心裡除了棒球和棒球相關的位置外，只填了一個名為菅原美波的名字。
最初他仰望著她，這個從他並不了解的南方來的女孩，給他被工廠的機器運轉聲包圍的東京帶來了屬於大海的清新氣息。他們相遇又離別，平行的道路交叉又分離。海浪是那樣洶湧地在他心中翻滾了那麼多年，幾番要溢出心口，又平靜地回落，落入球場的土地裡。
輾轉後御幸一也走上了她行走著的道路，今天他終於來到她身旁，站在她的位置，俯視著她的面前。
那是一條斷崖，和對岸隔著很遠，菅原美波一個人站在上面，沿著彎彎繞繞的邊緣行走，已經走了很久。她的過去沒法讓她去到未來，因為在她的未來裡，那些她為之流過淚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她給狗和貓取了父母的名字，在慈善組織的捐款也寫了父母的名字，她在家門口掛著兩件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大衣，她用盡一切想和沒法再擁有的過往更靠近一點……
御幸一也頭一回感到心髒如此清晰地被刺痛。
貫穿至人生的痛苦，並非是若父親的沉默寡語，而是以一種不加修飾的方式展現在他面前。
第74章
心上蒙了再多塵埃的人, 面對著心愛之人的眼淚，也會聽見碎片抖落的嘩啦聲，若月人迎歸之時的金鐘玉磬。
菅原美波斷斷續續地訴說。
她說爸爸和媽媽都卷入了麻煩的組織裡。
但她沒說她在高三那年險些被滅口, 雖然搶救及時，胸口依舊留有傷疤，沒法消除。
她說, 她想被看見, 或許死去的人真的能夠看到她，所以進入了演藝界。
但她沒說她冒著危險將自己當成誘餌，並不知一切什麼時候會結束。
御幸一也靜靜地聽她說，發覺菅原美波繞過了最重要的內容, 若是他不知情, 定然會被這眼淚和醉意迷惑。
可是眼前的女人某種程度上清醒得很。
難道, 他依舊不值得信賴？
是她不想讓他卷進來，但他已做出了選擇。
高中畢業的第二年，倉持發給他網絡直播的幾天後, 御幸一也開始做一些事。
正是在球團大展拳腳之際, 因而有機會頻繁同另一些人接觸。並不是什麼危險的事, 只是這麼做會讓他感到自己同菅原美波更靠近一點，也會多少對這個世界有所幫助, 哪怕現在還看不出來。
他沒有點出菅原美波隱瞞的部分, 已經站在了一壘上, 之後自然會推進。
*
隔日下午, 菅原美波要出門拍攝，醒來時躺在自家床上, 身體發軟, 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的, 但難得睡了一個沒有做夢、也沒有驚醒的覺。
球場離得很近，御幸一也中午回來休息，敲開菅原美波家的門。她果然還沒起來吃東西，他就順手做了。
熱騰騰的菌菇洋蔥雞湯面擺在面前，細嚼慢咽了一小口，好似緩解了憂郁的心情，還有腫起來的眼睛。
菅原美波吃著兩口後放低筷子。
「不好吃？」御幸一也懷疑了一下自己的手藝。
考慮到菅原美波喜歡吃甜的，他今天多加了些奶油。
「不是。」菅原美波又夾起一口，笑說，「比以前做的老奶奶面條好太多，都能開店了。」
看她彎起眼睛，御幸一也竟覺得自己和小學生一樣，心髒狂跳，臉隱隱有些發紅，但還好皮膚黑，看不太出來。
「洋蔥可以預防感冒。」他移開視線，說：「快吃，不然就冷掉了。」
下午的廣告拍攝地在附近影棚裡，菅原美波沒讓經紀人來接，自己步行去。御幸一也同樣步行，兩人一起出了公寓，邊走邊閑聊。
大賽剛結束，球隊裡還處在懶散慶祝的階段。
御幸一也早上出門前抽空溜了一郎，在路上遇到了一只名為哈羅的白色豆柴，對方說是最近搬到了河對岸的公寓樓，自我介紹叫做「安室」。
到了要分別的路口，御幸一也要直走，得等紅燈停。菅原美波左轉，綠燈正亮。
她擺了下手道別：「那，我走這邊。」
「晚上在哪吃飯？」御幸一也叫住她。
「看拍攝情況？一般八點前能結束，應該會在組裡解決。」菅原美波頓了一下，說：「你早回就先吃吧。」
她大步邁過馬路，還回頭朝御幸一也招了下手。
今天是廣告拍攝，經紀人早早到了。
合作對像是黃瀨涼太，初中認識，高二時在海外合作過一次，菅原美波進入演藝圈後，兩人逐漸熟絡。
黃瀨涼太已是國際知名模特，這回的廣告是本土一線大牌服裝，所以才接了下來。
他們都是業界著名的敬業，化妝師還沒到，兩人靠在小陽台上聊天。
一段時間沒見，看著菅原美波一身加起來都不到五位數的便服，黃瀨笑說：「你還是這麼節儉。」他說著又忽然低頭湊近她，用力嗅了嗅：「你是不是喝了奶油洋蔥湯？」
菅原美波沒聞到味道，經紀人的鼻子很靈，也沒說什麼。
但黃瀨涼太最喜歡的就是奶汁烤洋蔥湯，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殘存的香氣。
「哪家店？好吃嗎？」他不待菅原美波回答便追問。
「挺好吃的。」菅原美波想了想：「私人廚房。」
「……欸，我可以預約嗎？」黃瀨涼太問。
菅原美波竟然笑了，在這笑容中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黃瀨涼太側頭瞥了眼她的經紀人。
那個格外有保護欲的經紀人果然在看著這邊。
黃瀨涼太拋了個表示招呼的媚眼飛過去，對方才轉開視線。
「三浦小姐還不知道吧。」黃瀨涼太說。
「什麼？」菅原美波問。
「什麼什麼啊，你戀愛了吧。」
菅原美波：「……」
黃瀨見她露出驚詫，笑容愈發燦爛：「我可是曾經被記者說哪怕做狗仔也能大有可為，被TOP1的牛郎說還好沒進業界哦。」
這是值得炫耀的事嗎？好像還真是，一般人也不會被這麼誇。
「……遇見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菅原美波沒有否定他的話，也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
「啊，我知道了。」黃瀨恍然大悟地點頭：「那個人啊。」
「那個人？」
看菅原美波不解，黃瀨靠在欄杆上，仰頭笑道：「在小部分人裡傳得很熱烈的話題啦。」
之前也聊過幾句中學時的事，都是黃瀨一個勁兒地說帝光的籃球部，好似那是他最寶貴的記憶之一。
菅原美波是聽他說的一方。
她並不討厭黃瀨抒發對運動的熱枕，不如說聽了會很開心，因為讓她想到棒球。
這回黃瀨涼太朝外面一努嘴，對著的正是神宮球場的方向。
「我中學二年級參加了猜謎俱樂部的競走比賽，聽當時的猜迷社團部長說的。你失戀的故事，」他朝菅原美波一笑：「還有當事人不知道的後續。」
*
拍攝結束得很早。試了兩條後，一遍就過了。又加拍了幾個場景，作為剪輯備用。
不到六小時，正好是晚飯時間，黃瀨說請大家吃飯。
公寓管理人到附近遛狗，一郎見著菅原美波就撲了過來，黃瀨也是愛狗人士，說帶上一郎去吃飯。
管理人說會負責喂幸子，菅原美波又看了眼手機，沒收到什麼新的消息，便一起去了。
黃瀨早早就預約了附近的一家居酒屋，距離拍攝現場不遠，是介紹制的店，位置有限。
他們一行八人到了店裡，裡面已快坐滿了。
「啊呀，這不是——」導演是個棒球迷，一眼認出都是燕子隊的成員，格外激動。
「——這不是御幸君嗎？我們中學都是帝光的。」黃瀨也開口打招呼，轉頭看向菅原美波：「對吧，小美波。」
菅原美波腳步一頓，才跨進門內，就見御幸一也站在桌台前，往她這邊看來。
在意外的場合遇到，猶豫了一下要打招呼，還是裝作不熟悉。
有了黃瀨這句話，她就能接上了。
「嗯，」菅原美波說，「我和小一是一個班的。」
昵稱脫口而出，根本沒來得及想，估計是拍攝疲勞，或是昨天哭太多的後遺症。
眾人目瞪口呆，就連黃瀨都愣了一瞬，菅原美波才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捂嘴卻來不及了。
「小一？」「小一？！」
「小一……」「小一。」
「小一？？？」「小一！！！」
一瞬間，店裡簡直像是出現了回聲。
第75章
御幸一也的目光游移。
隊友們有的露出復雜目光, 有的拍桌而起，還有的直接走上前攬過他肩膀，將他拉到一邊, 小聲道：
「一也哥，請你務必招供！」
說這話的，是看菅原美波的紀錄片看哭的真·粉絲。
御幸一也哈哈笑了兩聲, 和菅原美波的視線交彙。
兩位當事人都有些尷尬, 菅原美波的耳朵紅得和快熟了似的，哪怕遮在頭發下，略微發紅的脖頸也暴露了她，不過只有不超過五個人看了出來。
「話說你們知道嗎？」御幸一也靈機一動, 想切入新的話題：「畫《鑽石王牌》的寺嶋老師, 以前就住在我家附近。」
沒人接話, 有些冷場。
好在教練也在，招呼著大家坐下，一度平息了要充斥店內的好奇心與八卦欲。
手機震動, 御幸一也發來消息。
他也加入了智能手機的一員, 和菅原美波下午剛加上, 還沒打招呼。
「小一：怎麼說。」
「彼女：先糊弄過去？」
「小一：昨天有人說戀愛最好公開。」
「彼女：我們有戀愛嗎……」
御幸發來了一個表情，小浣熊的腦袋旁邊漂浮著三個黑點。
菅原美波被經紀人拉著坐下了, 抬頭看向御幸。
他被隊友們拉得離她遠遠兒的, 完全隔開, 方便盤問。而她這邊, 經紀人溫柔地瞪了眼想坐過來的球隊隊員，招呼女導演在菅原美波右手邊坐下, 完全不給人可趁之機。
導演先點單, 在這間隙, 經紀人三浦幽幽問道：「美波，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公司不禁止戀愛，經紀人偶爾會提醒菅原美波，讓她戀愛也要深重挑選對像。
黃瀨涼太顯然被經紀人排除在考慮對像外，御幸一也應該另當別論，但他們如今到底是什麼關系，菅原美波還沒確定。
或許她應該先給御幸一也答復，給他高三那年，自己沒辦法給出的回應。
那張寫著「喜歡的人」的紙條還放在她家，黑田兵衛說當時她把紙條捏在手裡，一角沾上了淌過地板的血跡，日久變深，再也沒法消去。
「住在我對面的就是他，前幾天搬過去的。」菅原美波說：「你也知道我們以前是同學吧，春小姐，而且住得也挺近。」
單兩句話，更加可疑。
合作三年，菅原美波在感情上從來沒出過問題，緋聞可以說為零，有好感的不少，她全然不感興趣，三浦也就沒問過相關情況。
現在還要應酬，經紀人沒有太多空搭理她，菅原美波開始默默吃飯。
一巡大家放松了，二巡時兩邊互相簽名，三巡球隊那邊已聊得熱烈喧天。
都是成年人了，還和精力充沛的高中生差不多，在店裡唱起了卡拉OK。
有大膽的球隊隊員來叫菅原美波和黃瀨涼太一起。
「——那是怎麼說？」
導演團隊都喝上頭了，經紀人這邊有了時間，轉向菅原美波。
三浦自如地接上剛才的話題，阻攔了她過去。
「誰先喜歡上誰？已經在一起了？什麼時候？為什麼沒告訴我？就是這兩天的事？」
頗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平日聽三浦吐槽別人還有些意思，對准了自己，菅原美波招架不住。
她的余光下意識瞥向御幸一也，見他趴在桌上，被隊友拉著衣領晃動也沒睜開眼睛露餡。
但她特別注意過，他幾乎沒喝幾杯，肯定是在裝醉，只能說演技高超。
她也有方法。
在背後打了個手勢，一郎叼著正在啃的骨頭，突然往店外衝去，也不跑遠，就站在門口。
菅原美波借口它要回去，和眾人道別。經紀人想拉住她，但還要負責送導演們離開，只得放手。
黃瀨喝得也不少，拿著話筒熱唱，揮手和她再見。
總之這事今天是混過去了，但只是暫時的。明天還要拍攝綜藝，她肯定要面對經紀人的「官方審訊」。
菅原美波牽著一郎走在河邊道路上，微風吹過面龐，末日般的平靜，遠處出現一抹白影。
一個金發黑膚的青年牽著一只豆柴走來，像是和金毛很熟，喚它的名字：「你好，，一郎。」
從外表來看，是御幸一也早上遇到的人。
「嗯，它是……哈羅？」菅原美波盯著白色豆柴，蹲下身說：「和我們家一郎好好相處啊。」
一郎歪了下腦袋看她，意思是：我也會的。
「聽到了嗎，哈羅。」青年也對自家的柴犬說，隨即自我介紹道：「我是安室，請多指教。」
領養一郎不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菅原美波也就能遛上零頭，更不用說有時間一天溜兩次。
她時常讓公寓管理員幫忙帶一郎出門，所以還是第一次碰見其他養狗的人。
青年看上去很是爽朗，顯年紀小的娃娃臉有著干淨笑容，深色皮膚不知是天生還是曬出來的，總之給人好感。
不管對方是否認識她，之後肯定還會遇見。
「我是菅原。」菅原美波裹在口罩和帽子下，大方打了個招呼。
「你好，菅原小姐，我最近才搬到這裡。看，就是那幢公寓的頂樓。」安室笑說，指了下河對岸的影影幢幢：「感覺你平日工作很忙吧？我也是，很多時候只能讓人幫忙代遛。」
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大驚小怪，不像是認出了她，想來是第一次見到，所以做了她工作忙的猜測。
菅原美波點了下頭：「是啊，受了管理員不少照顧。」
「是蘿塔小姐吧，還有一位是尼克先生。今天早晨那位，我也認識。」安室好似對她住的公寓了如指掌，隨即望向天空，話鋒一轉攤道：「啊，黑色的暴風雨就要來臨了。」
昨天是下了雨，這周也多雨天，但冬季的東京總體還算干燥。
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嗎？
「看來最近要多注意。」菅原美波接道。
「是啊。」金發的青年重新看向她，說：「烏鴉們還在尋找走丟了的茶發女性，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這次，請務必告知正確的人。」
他說著走過菅原美波的身旁，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
幾分鐘後，御幸一也在河邊草地上找到了菅原美波。
明晃晃的月色下，草地柔軟，菅原美波抱著膝蓋，和一郎依偎在一起，像是一幅畫。
「你跑得真快。」御幸一也走向她，自信滿滿，又下意識按下愉悅心情：「說起來也四年了，你的答案呢？」
在他將要坐下時，菅原美波卻緩慢地站起身。
「晨間劇馬上開拍，要在組裡住大半年。」她一手牽著一郎的繩子，一手拿著手機，說：「工作很忙，我沒法顧忌到兩邊。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你覺得呢？」
御幸一也不再是那個只有一壘上有人時，才更容易打出球的少年了。
但他今天站在戀愛的打席上，緊握著球棒，抱著必中的決心揮棒，卻被菅原美波扔來的一記曲球打到措手不及。
第76章
兩人一起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步行三分鐘的距離。路燈倒影在河水裡，像是飄蕩的小船。
江戶與國分寺的坡道也與此處相似，但大概人們都一窩蜂朝附近的繁華街道湧去了, 這處兩岸雖有高大公寓俯視，卻顯得更靜。
「經紀人說了什麼？」雖然這麼問，御幸一也卻不覺得她會受到他人影響。
菅原美波果然搖了搖頭：「我自己的考慮。」
「是在哪裡拍攝？」
「衝繩。」
御幸一也再次握棒揮擊：「半年後就可以了吧。」
「我不知道。」菅原美波忍住嘆氣聲。
心髒好似被看不見的人捏在手裡, 隨時都能碾碎。
沒有投來的球, 御幸一也是接不住的。
倒不是很驚訝，他已是能接受巨大變動的年紀，只是哪怕知道自己會弄清楚，此刻也比他以為的要……難過。
彼此喜歡, 卻不能在一起, 工作也不是什麼無法跨越的障礙, 只是一個借口。
菅原美波不是一個反復無常的人，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鐘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 令她變得如此冷漠。
他想, 無非是那個組織的事。
雖說距將她拉回平坦道路上只有一步之遙, 御幸一也還是按捺住了想拉住她問個清楚的急躁，暫時往後退了一步。
「明晚一起吃飯？這麼久沒見, 還沒聊夠啊。」
菅原美波沒法拒絕這要求。
這簡直不能算是要求, 只是和以前一樣, 吃一次飯, 可是……
「還是說，」御幸一也笑了一聲, 「你又要消失了？」
*
菅原美波靠在車窗上, 單調乏味的建築掠過眼前。
太陽好刺眼, 渾身不舒服，像將頭埋到枕頭下，眼前一片黑暗。
經紀人吹了許久口哨小調，以前菅原美波會和她一起，今天卻一動不動。
「美波，怎麼了，打起精神啊。你可是要去和小學生互動，拿出營業用的精神面貌來！你不是和我不一樣，完全不討厭小孩嘛。」
菅原美波的頭靠著窗戶，好似沒聽見她的話。茫然的樣子，似乎要和陽光化為一體。
三浦本打算晚點再說，只能開口：「那個棒球選手的事我和社長說了，她說事務所做了准備，你要戀愛完全沒問題。」
後視鏡中，菅原美波總算有了些反應，三浦松了口氣，聽她說：「我們沒有戀愛。」
「欸？難不成他拒絕你——」
「不是！」菅原美波坐起身，抬手用力拍了下幾下臉，埋在了手裡：「沒事，沒事的……」
她又拉下鏡子，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好似在將情緒悉數收回，再次睜開時神色已恢復如常，但不過是暫時隱藏起了而已。
合作以來，三浦第一次看到菅原美波表現出這般脆弱不定，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嗯，不會有事的啦。」三浦打著方向盤，更多是寬慰自己：「你可是菅原美波啦。」
位於米花町的帝丹小學是這次人氣綜藝的攝影地，菅原美波要在節目裡為自己即將上映的電影做宣傳。
名為《尋》的電影是由同名小說改編，講述擁有神奇能力的女主角為找回自己丟失的記憶，和只有她能看見的小男孩和小狗的幽靈一起，在一座名為百世的城市中進行冒險的故事。
菅原美波扮演的是女主角，元素是小孩和狗，所以她要在社會課裡，和帝丹小學的一年級學生一起照顧動物。
不過，是在隱藏身份的情況下。
節目組會要求她做出引人注目的動作，在課程結束後，如果沒人發現她是誰，她就會獲得勝利。
節目的開始，菅原美波要選擇自己的「變身裝備」。
她要假扮成同行獸醫的助手，首先需要的就是一身白色的裝備：帽子，口罩，大衣和手套，都是白色的。
將黑色的高筒靴踩在腳下，菅原美波對著鏡頭轉了一圈，表示准備完成。
裹得嚴嚴實實的，頭發塞進了帽子裡，連性別都看不太出來，動作也比平常活潑幾分。
與在大眾印像中留下的是冷系形像不同，可以看出她為了取得勝利是不遺余力。
課程開始了，菅原美波一開始站在獸醫身旁。
獸醫和學校的老師一同講解照顧受傷小鳥的注意事項，菅原美波負責遞出說明用的卡通畫板。
小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完全沒注意到她。
這時，導演從耳麥裡給了指示：
「請把畫板掉在地上，並發出驚叫聲。」
菅原美波照做了，手一松，幾張畫板全都掉在地上，她「嗚哇」了一聲，蹲下身撿拾。
坐在靠前的一個女生突然靠近，導演組全都屏息。
戴著粉色發箍的女孩幫著將版畫撿起，笑眯眯地說：「給你。」
純真燦爛的笑容，菅原美波接過畫板，回道：「謝謝你。」
咦，還以為是大哥哥。
女孩愣了，甜甜說道：「不用謝。」
第一次嘗試，菅原美波沒有暴露，老師們繼續開始講課。
接下來到了觀察時間，每個小組都能領到一個望遠鏡。
導演組給出第二次指示：「請在遞出最後一個望遠鏡時拿回來，將口罩拉到鼻子下，用一次望遠鏡後再遞出去。」
露出半張臉，風險很大，菅原美波依舊照做。
厚嘴唇的男孩伸手要接望遠鏡，她突然拿回去。
男孩撈了個空，驚了一下：「啊？老師，你在干嘛啊 」
與他同組的女孩也瞪大了眼睛，望著菅原美波。
「不好意思。」菅原美波將望遠鏡遞還。
留著雙馬尾的眼鏡女孩好似已注意到她，但沒有說出口。
第二次嘗試，菅原美波依舊沒失敗。
他們到了學校倉庫附近的小樹林裡，觀察樹上的鳥類。
「城市不僅要為人提供生活的地方，也不能忘記其他的動物。」老師介紹著在學校倉庫的樹林裡觀察到的鳥類品種：「在城市裡，鳥的天敵是貓，大家如果看到野貓，記得要做什麼嗎？」
一個身形纖細的雀斑男孩立刻舉手：「TNR原則！」
「對了，T是？」
「Trap，捕捉。」
「N是？」
「Neuter，絕育。」
「R是？」班主任小林老師叫道：「小島君，你來回答。」
圓墩墩的男孩在走神，撓了撓頭：「額，R……Ramen？拉面好吃！」
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在附近車內的導演組給出了第三個，也即最後一個指示：「和小學生一樣高舉手大聲回答。」
菅原美波：「……」
太羞恥了，而且這根本就是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她身上。
但她沒法拒絕，只能舉起手，說道：「R是指Return，放回！」
「——啊！」最開始的那個幫忙撿畫女孩明顯是認出來了。
就在要叫出菅原美波的名字時，又有人發出了一聲：「啊！」
卻是對著另一個方向。
大家一齊看去。
扎著雙馬尾的女孩不知何時，已跑進了樹林裡，這時跑了回來，向大家招手：「大家，快來！」
大多數時候，學校的拍攝都在室內，不會出現意外，導演組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
計劃打亂，但可能有更多素材，攝影組一齊跟了過去。
原來是一只貓咪爬到樹上，下不來了。
這不是少見的情況，學校反應迅速，老師很快拿來撈東西的網，但不夠長。
有人說要打電話叫消防人員來，也派了學生去找體育老師，打算上樹。
但貓咪抱著樹，在風中顫抖，看體型還是只小貓崽，堅持不了多久的樣子。
「我試試吧。」菅原美波說著脫下了鞋，將白大褂纏在了脖子上，做成了一個承重兜。
經紀人從耳麥裡聽到，一下衝出了車。
「美波等等！」三浦大聲叫道。
但等她到了樹林，菅原美波已爬上了第一個分叉，動作快得叫人來不及阻止。
也拍過動作戲，這次的電影《尋》裡，女主角就要借助椅子跳上牆，再飛身落地，但是有威亞和其他保護措施，尤其不缺專業人士的指導。
這次什麼都沒有，她竟然就這樣——
「美波，注意安全！」經紀人著急大吼。
突然冒出來一個人，嚇了其他人一跳，一些孩子們一齊叫著「注意安全」，也有一些突然反應過來「欸是那個美波醬」。
菅原美波曾經是爬樹好手，在衝繩的時候不僅爬樹，還爬過崖，現在也不逞多讓。
她並不是一時腦熱做的決定，而是確定這棵樹能承受她的重量，在選擇抓握的樹枝時，也很謹慎。
她很快抱住了貓咪，提著它的脖頸，一把將它裝進外套系成的袋裡。
下樹就順利多了，拿來防摔的墊子完全沒用上。
將貓咪抱給在場的獸醫，孩子們呼啦一圈圍了上去。
菅原美波取下帽子扇了扇，回頭就對上了經紀人的怒目圓瞪。
「美波姐姐，你的手！」戴著發箍的女孩忽然叫道：「流血了！」
菅原美波聽到她聲音，抬起手看了眼，手側被樹皮剮蹭破了，血流了下來，她都沒覺得疼。
剛要說沒事，女孩已拉過她的袖子：「醫務室在這邊！」
第77章
保健老師出去了, 但醫務室裡有其他人在。
娃娃頭的女孩風風火火推開門，菅原美波不好甩開她的手，一路小跑過來。
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坐在床邊, 滿臉茫然抬頭看來：「怎麼了，步美？」
他看到菅原美波，隨即長大了嘴巴。
「姐姐受傷了！」叫做步美的女孩叫道。
「不好意思, 」菅原美波彎腰, 對男孩說：「想借用一些消毒用具。」
在化名為江戶川柯南的男孩發愣時，跟著進來的經紀人已打開了櫥櫃，毫不客氣地取了要用的東西。
她一把按著菅原美波的肩膀，將她壓到椅子上坐下。
「柯南君, 你和小哀怎麼樣了。」步美一邊看著經紀人處理傷口, 一邊問說：「竟然在博士家吃壞了東西, 一起肚子痛。」
「哈哈哈，」江戶川柯南笑著說，「也不是什麼大事, 注意下就好了。」
他走到窗前, 看了眼外面, 攝制組沒跟過來，這就好。
他和灰原不能進入鏡頭, 不然可能會被認出來。
面對經紀人的詰問, 菅原美波也沒什麼可說的, 思維飄然, 看到男孩走到最後一張床前，床簾是半拉著的, 不見躺在上面的人。
柯南探頭看去, 茶發色的少女卻沒躺在床上, 而是走下了床，到了側邊位置，她戴著戒指的手拽著簾子，往外看去。
「灰原，你干嘛？」江戶川柯南壓低聲音，余光瞥見菅原美波看來，又提高聲音：「不舒服就要好好休息啊。」
跟著步美過來的還有兩個男生。
活躍回答問題的雀斑男孩認同道：「是啊，灰原同學，好好休息吧。」
「姐姐，你剛才好厲害哦。」圓乎乎的男孩則興奮地握拳，轉向菅原美波：「你怎麼這麼會爬樹啊？」
傷口處理得差不多，在三浦嚴厲的目光中，菅原美波回道：「小時候，爸爸在衝繩教我的。」
對著孩子們，她能說出口。
「太好了，還好姐姐你救下了貓咪。」名為步美的女孩眼睛也在發光，又轉向戴眼鏡的男生：「柯南君也老是說你爸爸在夏威夷教了你好多東西呢。姐姐，柯南君還會開飛機和車哦。」
菅原美波轉向平平無奇的戴眼鏡男生，笑說：「很厲害。」
江戶川柯南只能干笑。
「對了，姐姐，可以給我們簽個名嗎？」步美問：「我好喜歡你演的音樂家，雖然我是學鋼琴的。」
「我家的姐姐也是你的粉絲……」雀斑男生摸了摸頭發。
「我也要！」圓乎乎的男生說。
柯南：「喂喂……」
經紀人對小孩沒辦法，又不能吼他們，只能默許了。
筆放在靠牆的桌上，但只有老師的記事本。幾個孩子說教室就在旁邊，跑回去拿紙，經紀人受不了兒童們的幾裡哇啦，去醫務室外面等了。
導演組也來了聯絡，說拿到了足夠鏡頭，非常興奮，待會兒再拍一張合照就能結束行程，他們完全不著急。
房間一下極其安靜，空氣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菅原美波走到靠牆的辦公桌桌旁，拿起桌上的圓珠筆，轉身時下意識瞥了眼旁邊的床。
拉了一半的窗簾上光斑躍動，短發少女坐在床邊，腳剛好能踮住地面。
她靜靜地望著菅原美波的方向，湛藍色的眼睛好似蒙上了夏日山下的一抹朦朧寒意，看得菅原美波霎時和凍僵了似的，驟然從記憶中拉扯出了幾幕影像。
有些人總能給人留下深刻印像，菅原美波又比他人更擅長記人，但就連她自己，在此刻也驚訝地發現，她是如此清晰地記著那個女孩的樣貌，沒有錯過哪怕一點。
昨晚，在金發青年對她發出警告後，菅原美波坐在湖邊的草坪上，聯系了黑田兵衛。
沒響兩下，電話接起。
黑田兵衛說，關於金發青年的事他不能多說，意思是那人是他們的臥底。
在傷好醒來後，菅原美波在醫院裡告訴了黑田兵衛一切：茶發的女孩，東京的姐姐，銀發的青年，黑發的FBI……
這些黑田兵衛也都告訴了安室，所以後者才會知道。
「那對姐妹和她們的父母都是組織成員。」黑田兵衛似乎字斟句酌：「茶發的從組織裡逃離，現在失蹤了。如果遇到她，或有線索，告訴我就好。」
金發青年說下次讓她告訴「正確的人」，菅原美波肯定其中有隱情，再次追問。
黑田兵衛沉默了片刻。
「姐姐過著平常人的生活，被當成用來要挾妹妹的人質。FBI臥底組織的事暴露，引薦了他的姐姐也受到牽連，卷入一起搶劫案，你應該知道的，」他說，「之前轟動一時的十億日元搶劫案。之後姐姐被組織除去。妹妹不久從組織裡逃走，那邊一直在找她，找了很久，我們這邊也一樣。安室，他與FBI和這對姐妹的母親有過淵源，你不用多往心裡去。」
「也就是說，」菅原美波聽懂了，懂了為什麼她得到金發青年的警告，懂了為什麼黑田兵衛不願說，「也就是說，我間接害死了她的姐姐，導致妹妹失蹤，生死不明……」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黑田兵衛沉默了一瞬，篤定地說：「別怪自己。你和她們一樣，都是受害者，是你不得已的選擇。」
「可是，可是……」菅原美波忍不住從喉嚨中蹦出粗啞而短促的吼聲，哪怕全都停留在河岸旁，也嚇了一郎一跳。
她又深深吸進了一口冷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說著「知道了」後，放了電話。
黑田兵衛永遠會說她沒錯，她不論說什麼也沒用。
那天她和女孩相遇也不過是偶然，爾後發生的事情同樣，可是結果已經釀成了。
父親犯下錯誤，是為了保護她和母親。
她愛著這樣的父親，願意為彌補他的錯誤，將自己所得的捐給需要的人。
她不會到現在還愛著父親而後悔，她也不後悔她為保護母親做出的全部，哪怕沒有成功。
但今天從黑田兵衛的口中聽到的事，菅原美波也沒法否認，自己為將這對姐妹牽扯進來感到懊惱且悔恨。
在御幸一也找到她前，菅原美波一直都處於失語狀態。
要如何向他形容她的心情，沒法說出口。
他若是知道她做出的事，她傷害到的人，也一定會和黑田先生一樣安慰她，接受她，包容她。
可菅原美波做不到擁抱這樣的自己，直到今天參加綜藝拍攝前，她都處於這樣的心情裡。
此時此刻，她盯著坐在床上，和她記憶中如出一轍的褐發女孩，問道：「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圓珠筆從菅原美波的手裡滑落，像其他所有無生命的物體一樣，砸在地上時發出了干巴巴的聲響，聽得江戶川柯南心驚肉跳。
第78章
江戶川柯南的腦袋裡響起了最刺耳的警報。
他知道灰原是比護隆佑的粉絲, 她曾為比護選手的Q版掛件失魂落魄，但他從不知道灰原也關注菅原美波，或者並沒意識到。
現在想來, 菅原美波時常出現在灰原翻看的雜志上，他還見過灰原看菅原美波演的電視劇，不過他當時隨口說了一句「你是她的粉絲嗎」後, 被灰原瞪了一眼, 得到了「隨便看看」的回答。
如果灰原單方面是菅原美波的粉絲，菅原美波現在的反應——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就太不對勁了。
就在幾天前，毛利大叔還和菅原美波合作拍過戲。
柯南也從他那兒聽到了不少八卦，據說菅原美波的父母都是警察, 雙雙殉職, 難道說——
但在他做些什麼前, 菅原美波已在「真的可能有這樣的事」和「還有什麼不可能」間選擇了後者。
她若一座雕像般一動不動，盯著茶發色的女孩，清楚地吐露出她記憶裡的那個名字。
雖說就在昨天, 她還對黑田兵衛提到過。
「宮野志保？」菅原美波喚道。
江戶川柯南大驚失色, 情急之下叫了一聲：「啊！」
菅原美波轉向他。
江戶川柯南語塞了一下, 還沒想到要說什麼。
他本意是想創造機會，讓灰原離開醫務室, 但灰原哀卻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也盯著他看, 好似要看他能表演什麼把戲。
這是, 江戶川柯南知道自己做出了錯誤舉動。
灰原不常說以前的事，說不定她和菅原美波真的認識。
雖然也不是第一次突然蹦出在他掌握之外的人, 然而十七歲少年還是生出了不安與恐慌。
他只想著總之先轉移菅原美波的注意力, 說不定還能瞞住他和灰原的身份, 讓他們這邊能做個准備，成為先手。
「姐姐，我見過你。」
腦袋極盡一切努力轉動，江戶川柯南總算從陳年舊事裡找出了能夠說出來的。
他打著哈哈，以天真的模樣問道：「你和燕子隊的御幸選手是戀人吧？」
這招奏效了。
看著年輕的女演員露出詫然的神情，江戶川柯南產生了一瞬這招奏效了想法。
但他很快就會知道，這不過是短暫的錯覺。
菅原美波露出詫然的神情，沒有回答他。
她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筆，給了自己大腦緩衝的時間，接著扶著桌子站起身，好似只有這樣才能支撐起她連同心髒一起動搖的身體。
菅原美波站直身體後，開口說話了。
那柔板般的聲音，與不疾不徐的語調讓江戶川柯南想起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同蛇般美艷的金發女人。
走著不同路線的冷系女演員轉動著淺色的瞳仁，在他與灰原間轉圜了一圈。
「我好像明白了。」菅原美波扯下了系在肩上的白褂外套，攥在手裡，將它纏在手上，好似做准備的拳擊手：「貝爾摩德不會變老的秘密。」
聽到從她嘴裡說出這個，江戶川柯南差點兒暈過去。
*
一張合影後，在帝丹小學的拍攝就結束了。
菅原美波接到御幸一也的電話，讓經紀人送她去目的地。
不到五點，在經紀人的千叮嚀萬囑咐中，菅原美波下了車。
經紀人拉下車窗：「——」
「我知道。」沒等三浦說，菅原美波就開口：「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這是謊言，她不知道。
站在超市門口，菅原美波仰望天空。
打散了的蛋清呈現出灰白色，飛絮一般，掉得到處都是。人總是喜歡寄情於景，現在的自己又陷入了什麼感情裡呢？
在帝丹小學裡見到的女孩就是宮野志保，本應已十八歲的女孩，還是六歲的模樣。
菅原美波沒法隱瞞，說出她和FBI之間的過往。
江戶川柯南瞠目結舌，灰原哀倒是並不意外，顯然她也沒忘記菅原美波。
「我不怪任何人，就算憎恨下去，姐姐也沒法回到我身邊。」女孩垂下眼眸，一如六歲時的那個早晨：「只要一切能結束，可能嗎……」
笑容慘淡，只叫人心酸。
菅原美波本是沒什麼信心的。
前幾日她還想著生活什麼時候才能到頭，但遇到御幸一也，這時又看到女孩依舊深陷漩渦，她又想，結束必然來到。
「一定會的。」菅原美波拉住女孩的手，抬頭看她：「雖然我沒法向你保證什麼，但我知道，多一個人擁有同樣的期待，事情就會有進展，不能放棄。志保，我們都要親眼看到組織迎來沒落的那天。」
江戶川柯南對菅原美波的疑慮打消了。
他告訴了她APTX4869的存在，聯系了FBI。
電話裡三言兩語，菅原美波知道赤井秀一就住在宮野志保隔壁。他說要保護茶發的女孩，不惜性命。
出於愧疚還是其他感情，難以捉摸。
而自己曾叫做老師的女人，放過的不只是她一個，眼前戴眼鏡的男孩，就是另一個證據。
此前菅原美波對貝爾摩德也有過疑慮與猜想，在今天，她得到了全部解答。
江戶川柯南，或者叫他工藤新一，是知名的偵探小子。
記得拍《淑女刑警》時，導演組本想找工藤新一來，被他拒絕說對表演沒興趣。
他與貝爾摩德遭遇過幾次，一次在紐約，一次在東京，最近甚至還打過一次照面。貝爾摩德變裝後混入他身邊，也就是不久前的事。
冰川本只有一角，潛伏在水下也在這個午後倏然上浮。
兩個孩子似乎和FBI聯合，要做些什麼，男孩沒有多提計劃，菅原美波也沒問。她要聯系黑田兵衛，之後再談。
但僅是知道有這麼多人同追逐著同一目標，未來的確擁有了更多希望。
這是會覺得人類何其偉大的時刻——
一雙手忽然按住了她的臉，菅原美波的腦袋被掰過去，不得不直視著眼前的人。
「別心不在焉啊。」御幸一也吐出幾個字。
他們在超市的蔬果攤旁，御幸一也松開推車，轉向了她。
若不是兩人都戴著帽子，距離定會靠得更近。也正因為戴了帽子，才會遮蔽正對著的他人視線，造成誤會與錯覺。
「……嗯。」菅原美波晃去腦袋裡的紛亂，朝他露出笑容：「你可以先放手嗎？」
不用著急，她已經等待了這麼久。
有些悲傷的笑容，御幸一也知道，他沒法忍著不說。
他做不到只是一言不發地守護，他想讓她知道，他一直和她站在一起。
超市就在附近，御幸一也平日買得不多，都是手提回去。今天買了一堆，兩人將東西搬到車上，開回公寓。
一郎衝到門口，就往菅原美波身上跳。
「乖孩子。」菅原美波拿過他嘴裡的飛盤，往遠處扔去。
客廳裡放了個大行李箱，此刻被幸子占據了。貓咪晃了下尾巴，表示知道她回來了。
「就開始收拾了？」御幸一也換上鞋。
晨間劇的拍攝從十二月開始，由於嚴格保密，在拍攝結束前，不能離組，吃住都要在衝繩進行，相當於短期出差。
一郎和幸子也會和菅原美波一起去。
「嗯，要帶走挺多東西。」
「什麼內容？」御幸一也將袋子提到廚房。
故事背景是戰爭結束後。
暴力未從名為衝繩的島嶼上褪去，普通人的生活陷入困苦，一切都百廢待興。
菅原美波扮演的角色，出生在沒落的音樂世家，她要在各方實力混亂的情況中生存，復活當地的特色音樂：三弦。
「很適合你。」御幸一也笑說：「主人公是混血吧，所以才能比其他人更自由地在幾波人裡斡旋，怪辛苦的。」
會說衝繩方言、英語流利，掌握了一門樂器，加上國民好感度高。在經過幾輪甄選後，菅原美波在今年年初獲得了女主角的角色。
「你知道還讓我說。」菅原美波抬腳就要踢他，忍住了，只將手裡的西蘭花狠狠地扔進了不鏽鋼盆裡。
「哈哈，」御幸一也笑了一聲，捕捉到她看來的目光，定定側頭迎上，「我喜歡聽你說話。」
果然，她是愈發招架不住這家伙的嘴上功夫了，但也不能放棄反擊，讓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拿走她的心，哪怕她已沒法走出來。
「我看沒有你討厭的。」她說，想避開好似要將她吸進去的褐眸。
「說喜歡全部惡心了些吧，你也不會信。」御幸一也拿過西蘭花，放到水龍頭下衝洗：「非要挑毛病，確實有一點讓我討厭。」
菅原美波啞然。
「希望你多信任我一點。」在水流聲中，御幸一也的聲音顯得比往常低沉，隔著黑框眼鏡望向她，於若有若無的沉默後繼續開口：「都說了我來做，你的手不能感染。」
經紀人一開始給菅原美波纏著繃帶，十分誇張，她在進超市前就拆掉了。但御幸一也還是一眼發現了她的手不對勁，觀察力簡直可怕。
現在傷口上貼了畫著小熊的創可貼。
「說起來剛才你還拿了袋子吧，」好似是在責備自己的粗心，御幸一也壓了下眉頭，用毛巾擦了擦手，拉過菅原美波的手，「我看看。」
第79章
御幸一也按著菅原美波的掌邊, 力度很輕，但帶著搓揉掌心的意味。他的手是這樣寬大，和中學離別時相比愈加。
這是一個棒球選手的手。
粗糙的手繭堅實地劃過菅原美波的皮膚, 又被同屬人類的熱度交纏著，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柔軟。
縱使一個簡單的動作，都令菅原美波心跳不已。
御幸一也坦然地做著這些, 好似要撕開她覆蓋在心上的遮光布。若是不說出那些還在隱瞞的事, 不對他，她就會感到良心不安。
下一瞬，御幸一也拉著她的手指，放到唇前, 吻了下她傷到的地方, 又垂眼看她, 好似要這樣長久地看著她。
創可貼好好的，沒有沾到水，也沒有損傷。
他這麼做, 無異於幼稚的孩童認為吹一口氣, 疼痛就會飛走, 是一種愛的表達。
菅原美波幾近貪婪地望著他，眼中泛起了一絲水霧, 御幸一也微微眯起眼睛。
或許是過於驚訝, 她才沒收回手。也或者, 她也想被他這樣對待。
說是不能交往, 她真實的想法卻不是這麼回事。
他能肯定了。
還有機會，只差最後的一步——
「喵嗚∼」
突如其來的叫聲, 讓菅原美波回過神來。
低頭看去, 幸子在兩人腳邊坐得端正, 眼睛瞪得極大，還歪了下腦袋。
這副惹人喜愛的模樣，不管它做了什麼錯事，看到了都能即刻原諒。
菅原美波匆忙拉回手，也沒問御幸一也剛才是在做什麼。
「這邊不會有問題。交給我。」御幸一也說，好似什麼都沒發生，又似他剛才所做是每一天都在發生的，再自然不過。
站在旁邊，自己定會忍不住陷入其中，菅原美波只能離開廚台，和一郎玩了幾輪飛盤游戲，就回房間整理衣服，看看要帶哪些去衝繩。
幸子卻沒走，反而跳上桌子，像是想看御幸一也在做什麼。
「我說，你是破壞氣氛者嗎？」御幸一也帶著一絲抱怨語氣，要揉黑貓的腦袋。
幸子的爪子卻比他亮得快。
兩次靠近，都是要撓他，還好他反應及時，再一次躲過。
明明被菅原美波抱起來的時候，它沒有絲毫反抗之意，反而乖巧得很，似乎全天下沒有比它更聽話的小貓咪。
御幸一也覺得自己是被討厭了。
高中的時候，青心寮也養過一段時間寮貓，那時他就難得貓咪喜愛，總是被針對，竟延續至今。
而且在菅原美波走後，幸子討好的表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用漂亮的雙眸盯著御幸一也看，爪子就這麼抬在空中。
在它看似毛茸茸的爪下，有著尖銳的指甲，好似馬上就要再次對御幸一也發動攻擊。
「你知不知道，你才是後來的那個，她十二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撿到你的降谷也還是個小孩。十年前，還根本沒有你。」也不管貓能不能聽懂，御幸一也自顧自說著。
幸子顯然沒懂。
御幸一也想了想，彎身從袋子裡拿出一包小魚干。
一個隊友家的貓就喜歡吃這個，今天看到就買了回來，還真要派上用場了。
提著魚干在空中晃了兩下，貓咪卻毫無興趣，直接轉身走了。
御幸一也：「……」
揮空大失敗。
但聽到袋子的聲音，一郎跑來了。它一口叼住魚干，嚼著吞了下去。
好歹還有一個站在他這邊——御幸一也以為是這樣——但在扒拉走了小魚干後，一郎立刻離開廚台，沒有多停留一秒。
御幸一也：「……」
和動物打交道，真是路長道遠啊。
晚餐豐盛，菅原美波很久沒看到擺滿了的餐台。一半是各式蔬菜，雜糧米飯四分之一，余下的是肉類，還有湯。
都是家常的菜色，並不復雜。沒有精心准備帶來的壓迫感。
除非她知道御幸一也今天在電腦上拉了一個完整的excel表，嚴格安排了這一餐的食材，以保證所需要的營養與健康。
一男一女，一狗一貓，暖光烘托出溫馨的氛圍。就連剛才那一吻，菅原美波倒也能將它劃入朋友會做的範圍內。
不是在東亞交的朋友就是了。
這是相逢後兩人第一次長談，不拘泥於棒球和表演，聊得天花亂墜。
御幸一也身上的刺的確軟化了不少，他知道如何用更婉轉且動聽的方式將自己的想法同世界連接，探入他人的思想裡。
縱使離別多年，也能輕松自若地開啟話題，正如在球場上一般，主導並操控。
菅原美波覺得十分舒心，一切都恰到好處，使她產生了如若墜入夢境之感。
飯後他們去散步，一郎也一起。搬到這裡後，菅原美波並沒在周邊走過幾次。
需要鍛煉就在家裡，太早或太晚就會請管理員幫忙遛一郎，她一個人真的很宅。
御幸一也到對門拿了球棒，進去不到三分鐘，就像那不是他家，而是便利店。
他說晚上會在河旁練習揮棒，兩人只戴了口罩，行過河道旁，遇到些同樣是散步的行人，彼此都並不在意。
聊起中學時，御幸一也問：「黃瀨君都和你說過什麼？」
他不像是會在意這些的。
菅原美波見他緊張，帶著小小的揶揄：「有人畢業那天把第二顆紐扣掉在了地上？」
御幸一也：「……」
他就知道，說的是這件事。
有個女生遠遠走來，一看目標就是他。旁邊人有起哄的意思，他刻意弄掉在了地上。
「有人還要的話，就放在我房間抽屜裡。」
菅原美波的笑容頓時消失。
就像是知道她說不出口，他真的很可惡。
還好路上沒碰到安室，她松了口氣，決定待會兒回去後聯絡黑田兵衛。
御幸一也的「秘密基地」就在不遠的地方，步行十分鐘的距離。
第二個和他並肩走在一起的夜晚，周圍安靜極了，心情比前幾日都要暢快，大概和今天遇見了宮野志保有關，但想到身旁的人是小一，菅原美波覺得自己更快樂了。
她依舊忍著，沒有多看他。
吹起了涼風，像是要下雨，早晨的天氣預報並沒提到，沒人帶傘。
一抹雨落在鼻尖，回公寓的路更長，他們只能先到橋下躲雨。
雷聲炸裂在空中，接而是刺眼的白光。一郎沒有叫，在甩了甩身體後就安靜地蹲在橋邊，朝向外面，像在觀賞雨中景致。
菅原美波摘掉口罩喘氣，撥弄著濕了的頭發，手指穿過發絲，也轉頭看向外面。
「陣雨，很快就會停。」御幸一也看著她說。
他好似了如指掌，菅原美波聽著笑了：「不愧是江戶男兒。」
「你這麼相信我？」御幸一也問，將毛巾遞給菅原美波。
「當然啊。」
想到組織，和那些如影隨形般糾纏著的事，菅原美波憑借著舒暢心情開口。
她擦了擦滿腦袋的亂發，將毛巾搭在了他的頭上，又接過他的水瓶，以頗為鄭重的語氣說：「小一，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相信你。」
「哈哈，那就好。」御幸一也接道：「我已經做了兩年警方的線人。」
「……」菅原美波剛仰頭喝了一口水，聽到這話，差點兒沒嗆到。
「哈哈哈，沒事吧？」御幸一也撫過她的背：「我也算是人氣選手，偶爾會有應酬，和球團高層、財閥之類的都有接觸的機會。知道了不少情報，也有關於那個組織，烏野的事。」
又是雷電，熾白光線照亮了菅原美波的臉龐。
她的手背按在嘴角，想要蹭掉水漬，但一時沒動。只瞪大了眼睛，嘴唇囁嚅，沒說出話。
「四年前，黑田大叔讓我當你死了，」御幸一也幾乎是漫不經心地開口，「那個時候我才察覺，我在做一個棒球フラー的時候，你面對著是什麼。」
菅原美波：「……」
「你總是突然消失，沒有一點征兆，我就像是眼睜睜望著本壘打的外野手，那種不甘心，」他發出一聲哼笑，「要勝過在甲子園輸球。兩年前，你出現在熒幕上，我就下了決心。」
「本來不想說出啦，昨天你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也是遇到了組織的事吧。啊，都冒出了不管撒多少謊，能讓你留在我身邊就可以的念頭，哈哈哈……但是，不管你因此多討厭我，我都不會離開。」
「美波，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相信你，」他用相同的話回應她，「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雨很大，雷聲也大，大到在橋下形成回音。但除了御幸一也的聲音，菅原美波什麼也聽不到了。
以為和他一起看完了那盤錄像，就是她能探入的最深處，結果小一早就走到了她前面。
想說他是棒球笨蛋吧，但就連這個詞也吐不出口。他不是棒球笨蛋，就是個單純的笨蛋。
在深重的呼吸後，菅原美波只發出一聲若受傷動物般的嗚咽。
「別哭啊……」御幸一也傾身，和那年告白時一樣，用拇指擦過菅原美波的眼下。
他想明白了，從前她都是為她的父母流淚。
「我現在是真不知道你是為什麼哭了。」他說。
冰涼而柔軟的觸感落在唇間，在淅瀝雨絲的映襯下，貼近的呼吸更顯溫存。
濕乎乎的毛巾罩住了兩人的腦袋，營造了一個只能捕捉到對方存在的空間。
球棒靠倒在牆邊，水流從未擰緊的瓶蓋裡淌出，悉數澆灌並浸潤水泥地，空蕩蕩的瓶身隨即一同墜落。
伴隨著輕聲的呢喃，止不住的淚水不再滲透至心髒裡，痛苦也得以一分為二，消散在糾纏的軟舌，帶著一絲甜蜜的鹹味。
雨逐漸停了。
第80章
雨停後, 冬日不失涼意，兩人慢跑回公寓，一郎甩動尾巴, 是最有精神的那個。
菅原美波將從富士山遇見宮野志保和黑澤陣到今天在帝丹小學見到她之間發生的，都告訴了御幸一也。
這就是她的全部了，毫無保留。
御幸一也聽完, 並未讓她別責怪自己, 只是說想看她胸口的疤痕。
回到公寓後，也立刻這麼做了。
貝爾摩德沒有對准菅原美波的心髒正中，而是打中了肋骨。
極其幸運的是，子彈穿出了她的身體, 沒有亂飛, 斷卻的兩根肋骨沒傷害到其他位置, 因此黑田兵衛有足夠時間將菅原美波送到醫院。
手術時留下的疤痕就在正面位置，幾年過去變得淺淡，同白皙皮膚格格不入。
滿心都是無法言說的懊惱, 御幸一也的心髒也再一次被深深地刺痛。
他伸手撫過這道傷疤, 於氤氳水汽的中將它親吻, 好似要將它吞下，讓它成為自己的痛苦。
他的手不住往上, 指腹輕緩劃過菅原美波的肩膀, 捧住了她的臉。
眼鏡取下了, 再沒有礙事的東西, 兩人將彼此看得很清楚，再清楚不過。
菅原美波的手指穿過御幸一也的頭發, 毛茸茸的濕潤感。水流經由花灑, 落在兩人身上, 水很熱，身體更燙，前所未有的感覺，好似從最開始他們就是一體，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世界和時間再也無所謂，只剩下兩人存在。
御幸一也平日裡最慢二十分鐘就能洗完，今天洗了快一個小時。熱水衝刷了雨露的寒冷，為取暖的羔羊平復心情。
浴缸夠大，靠在裡面坐了一會兒，又花費了不少時間
這才和黑田兵衛聯系，他說這是一個重要情報。他敏銳地差距到菅原美波身旁有人，御幸一也接去了電話。
他問了好，只說了一聲：「我會的。」
菅原美波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他凝視著她深灰色的雙眸，側頭再次靠近，身體好似被驅使，沒法停下。
菅原美波以為自己平日鍛煉夠多，但和抱著她的棒球選手相比，顯然是小巫見大巫。如果不是看在她真的沒了力氣的份上，這個漫長而短暫的夜晚或許會持續到明日。
早晨還是六點醒的，御幸一也被蹲在床旁邊的金毛嚇了一跳，身上有點重，一只爪子就扼住了他的喉嚨。
黑貓探頭看來，好似是他若死了就要立馬將他吃進肚子裡。
菅原美波還在睡，御幸一也撐起身體，側頭看她，輕柔地撥弄著她的頭發，但旁邊兩只的視線實在很扎眼，他只能又吻了吻她，很舍不得地起了床，輕手輕腳地將會發出聲響的手機和床頭的鬧鐘拿出了房間。
給兩只喂了飯，幸子依舊懷疑地盯著御幸一也。一郎和它蹭了蹭鼻子，大概是說了什麼。
御幸一也還沒走開，貓咪就開吃了。
先做了早餐，煎魚時兩菜一湯端上桌，菅原美波還在睡。
御幸一也抱臂靠在房門口，又想叫她起床一起吃，到床邊坐下時，又舍不得叫醒她。
還是自己一個人吃完了，每次經過房間門口都要往裡看一眼，生怕躺在床上的人消失。
整理了下昨晚戰場般的浴室，到對面拿了衣服後就跑了回來。
搬來幾天，房間裡依舊亂七八糟。
七點的時候，手機響了，球團運營打來的電話。
這位叫黑尾的運營本是排球協會的，在和棒球協會的交流中認識了不少人，憑借著廣人緣，在幾個月前進了御幸所在隊伍學習。
他和御幸的關系還不錯，之前泡給菅原美波喝的蜂蜜水，也是黑尾跑去兵庫縣搬來的。
前些日子一起喝酒時，黑尾還說回排協後，就要讓每個隊伍強化吉祥物的性格設定。
想到以後大家看排球比賽，都要見到吉祥物吵架甚至打起來，御幸一也聽上去就覺得頭大。
球隊有事都是經理聯系御幸，黑尾來電話，不是有單獨邀請他的應酬，就是私下喝點兒酒。
這個時間太早，肯定有事。
那頭黑尾在辦公室裡，抖了下接到的傳真，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喂喂，早上好。我說，一也，你要完了。」
什麼噩耗從黑尾嘴裡說出來都更可怕三分，輕松三分。
「什麼事啊？」御幸一也問。
「你睡懵了頭啊？」黑尾笑說：「也是，昨天和美波醬恩恩愛愛逛超市和遛狗了，真是羨慕你。」
御幸一也：「……」
「發給你了，我這第一手情報，五分鐘前剛出來。」黑尾說：「看了再說。」
聽到這話，御幸一也算是醒了。
黑尾發來報道的圖片，排版做得怪好看的。
最中間是御幸一也和菅原美波相遇的時間線，從兩人自初中期的交集都寫了個一清二楚，兩邊是兩人「約會」的圖片。
一共三張。一張是在御幸一也家附近，手牽著手；一張是昨天在超市，帽子對著帽子，看上去像是在親吻；還有一張，是昨晚遛狗。
黑尾不無戲謔地將內容讀了出來：「……兩人在超市裡一同選購晚餐材料，就像已同居多年。御幸選手在四年前購買了位於涉谷地區的高級公寓，距離神宮球場極近。傳聞公寓擁有者和歐洲小國的王室有來往，沒有關系，一般無法購入……據帝光和青道的同學所說，兩人在學生時代關系一般。我們也並未在其他地方，發現兩人的交集。但就在前天，御幸選手帶美波回老家拜訪了家長。御幸選手出身於單親家庭，而美波在失去了兩親。她的母親菅原久幸子在去往紐約交流時，卷入郊區的槍戰，射殺了一位平民，自己也喪生，差點兒釀成外交事故——」
御幸一也的目光沉了下去。
從報道的詳細度來看，記者蹲點時間並不長，應該是賽季末開始的。
他還真沒想過，會突然來這麼一出。
「完全是編排。」御幸一也坐在沙發上，手搭落膝蓋：「球團能做些什麼吧，不然，我找律師？」
「欸，你焦急的時候可真少見。」黑尾問：「還沒確定要發啊，這邊正在全力阻止。編排具體是哪部分？」
「關於她母親的內容。」
「哈，也就是說其他都是真的嘍。」黑尾發出一聲嗤笑：「放心。不實的部分不說我們，美波醬的事務所也會處理。承認的話球團肯定全力支持，不過你不是能做決定的那個吧？」
黑尾輕松自若，還在打趣，根本從開始就不覺得是大事。
「認真點啊，對你來說是工作，這邊可是關系人生。」御幸一也提醒。
美好生活剛剛開始，房間裡還沒動靜。
到底是要公開還是隱藏，他沒法做決定，但大約是後者。
「一也君，不用擔心。我見得不算太多，可以舉個你還算熟悉的例子。」黑尾仰靠在旋轉座椅上，就差將腳架到桌上了：「還記得之前我們一起買的兵庫的農產品吧？農家是那個宮侑的前輩嘛，他和一位女性議員交往，也是這個雜志跟蹤報道，牽扯出家族情仇之類的，麻煩得不行∼結果呢，議員團隊借這個機會拍攝紀錄片，宣傳當地，農產品直接被搶購一空，還成了旅游地，現在那個地方的發展順風順水。所以還是要看怎麼利用沒法改變的事。」
「也就是說沒法壓住？」
「你和她到底怎麼打算，承認、否定還是放置不管，還有時間。沒有不認同你實力的意思，但和人氣演員傳出緋聞，對你提薪可是很有幫助。總之在你家工廠附近晃悠的記者，這邊會搞定。」
黑尾走到窗口，看向下方，「沒想到啊沒想到，剛開始休賽季，周刊雜志就給了一個這麼大的驚喜。」
他把所有話都說完了，御幸雖然也想到這些，但此刻到底是感情占了上風，熱血湧上了腦袋。
「集訓下周開始，我打算和經理說一聲，提早過去。」御幸一也擺弄著手機。
「啊，明智的選擇，那可是個避風頭的好去處。待會兒我把你們拉進組——哦，你已經拉了，」黑尾笑說，「那今天就別到球場來了，我們直接視頻確定怎麼應對，她那邊來消息的話，最好也拉進一個群組裡，要我打電話聯系肯定又要聽多余的嘮叨——」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御幸一也應了下來，放了電話走到視訊門鈴前，小屏幕上顯示的，是兼職管理人尼克的臉。
他按下接通鍵：「尼克先生，怎麼了？」
「……一也先生？」尼克即刻掩去了詫異。
沒待他開口，另一個腦袋就從旁邊冒了出來。這個人御幸一也見過，是菅原美波的經紀人。
「……這位小姐是美波小姐的經紀人，但因為沒有提前預約過，所以不能放她進去。我聯系了美波小姐，手機是關機狀態。」尼克微笑說：「可以問一下，能不能讓這位三浦小姐上樓嗎？」
御幸一也：「……」
他完全忘了這是菅原美波家，所以才自如地地按下接聽鍵。
他，是不是搞砸了。
就在這時，菅原美波起了床，不知是起來得及時還是不及時。
「早上好，小一。」她揉著眼睛走來，一下抱住御幸一也，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打了個哈欠：「你起好早啊。」
如果不是這個時候，御幸一也已回身抱住她，和她再次躺回床上了，但是——
他拍了下她的肩膀，輕聲喚道：「美波。」
「嗯？」菅原美波要繼續睡，勉強睜開眼皮，看向御幸一也指著的地方。
她一下瞪大眼睛。
打開的通話門鈴視頻裡，聽到了她說話的經紀人，和她露出了一樣目瞪口呆的神情。
第81章
御幸一也打開了門。
經紀人的個子不高, 氣場卻極強，抱著手臂站在門口，滿是抗拒。
「你好, 我是御幸一也。」他將門開到最大，讓對方進來：「前幾天在酒館沒來得及打招呼，不好意思。」
三浦的手按在簡易的腰包上, 好似被掐住喉嚨, 說不出話。
她在心裡發出一聲短叫，在「離我的美波遠一點」和「你好我是美波的經紀人」之間做出選擇。
「知道你是誰，」三浦沒心情保持禮貌，打開鞋櫃拿了拖鞋, 邊換邊說, 「不過御幸選手, 根據我的了解，你家住在隔壁？」
她的意思是要御幸趕緊回對面去。
「啊，我住隔壁。」御幸一也復述了一遍, 似乎沒理解她的意思：「最近才搬過來, 也是沒想到會和美波住在對門, 實在很巧。」
哪裡是巧，三浦暗道。
她上了走廊, 從腰包裡拿出了一份卷起來的薄雜志, 伸手一甩, 打在御幸一也胸前。
「頭條。」她說。
頗為不客氣的動作, 御幸一也接過後翻開，就是黑尾鐵郎發給他看的那篇文章。
「我聽說只會刊登在網絡上——」
「這就是實體, 樣刊, 熱的！差點兒就要後天開賣了！」三浦幾乎要跳起來, 走到他旁邊，伸出一只手，戳著這篇報道，一邊說：「『哎呀，我們也好苦惱，到底是放在娛樂欄還是運動欄。最後放在這兩個欄目中間，也是雜志的正中位置，一打開就能翻到，不錯吧。這個界面啊編輯部也是連夜趕工，perfect design』。」
想起自己剛才在印刷廠接到的電話，被迫聽那個蠢貨主編的揚揚自得，三浦就氣得要發瘋。
「裡面都寫了什麼啊。」三浦叫著從御幸一也手裡一把抽出雜志，往房間裡走去，一邊叫道：「美波！」
三浦來過菅原美波家幾次，每次都是亂糟糟的，今天倒收拾得挺干淨。
至少那張堆滿了衣服的沙發上，今天只擺了幾個墊子，第一次履行了沙發的職責。
菅原美波蜷在沙發一角，餐盤放在小桌上。
她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筷子，在閱讀報道。神情認真，顯然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切來得很突然，跑到她家的經紀人，說明情況緊急。
「春小姐，」菅原美波抬眼看向經紀人，笑著說，「公司沒接到電話嗎？」
在她看之前，御幸一也說上面寫了不實的消息，似乎意思她最好別讀，或做好充足准備。以為有多誇張，卻正中了她的爆點。
三浦知道菅原美波的脾氣，看上去在笑，實際上已氣到了極點。
她本來也有脾氣，現在倒沒什麼可說的了。
「不會發了，警視廳那邊已經看到了。就算混蛋主編要發出來，上頭的人也不會同意，根本是嚴重偏差。不過晨間劇需要你提前進組，已經買了明天的機票。這次你的電影投資牽扯到一個外方集團，不懂規矩，就是給得特別多，是對方搞出來的，但不只是想炒作電影。」三浦回頭看御幸：「大賽的冠軍加上緋聞，有太多利益可圖。」
「三浦小姐，」御幸一也總算找到機會說話，「我這邊拉了一個組，可以在群組裡商量一下怎麼辦。至於態度，我和美波已經決定了。」
他們沒有特地商量過，但菅原美波知道御幸一也的意思。
「近期內不會公開。」她說。
三浦有些意外，但也並不能說震驚。
菅原美波的態度，她其實可以猜到，但御幸一也同樣不想公開，倒是不大能理解。
除非他也知道了。不是不想公開，而是不能。
「行。」三浦掃了御幸一也的二維碼：「美波你繼續吃飯吧，這邊我會搞定。」
他們一整天都在討論這件事。
球隊和公司的社長都很願意摻一腳這八卦，都進了群。另外就是運營和經理人，還有雜志那邊的話事人，以及一位警視廳人員。
八個人在群組裡聊個沒停。
三浦呆在菅原美波家處理，御幸一也去到了對面。
公寓管理人的也意外被牽扯進來，蘿塔沒法帶一郎去散步，這份工作就交給了尼克。他是攝影師，也是躲避狗仔的好手，從容地應對了少數看到報道後想來挖消息的記者們。
菅原美波收拾了一天的東西，午飯前御幸一也到她家來，加上三浦，三個人一起吃了飯。
三浦顯然還對御幸一也有戒心，簡直像是幸子，就差沒拿爪子撓他。
一頓飯吃下來，態度才稍有緩和。聽御幸一也講以前的事，覺得這人還算有趣。
他講故事的風格和菅原美波不同，後者三言兩語，能少提到具體的事就少提，御幸一也則很會挖掘細節。
他能看出經紀人是真的關心美波，因此沒太防備。
菅原美波要坐明早八點的飛機，去往衝繩。
劇組都安排好了，將學習三弦的時間提前，讓她更早熟悉需要演奏的樂器。
有些地方的業界，傾向於使用替身。這裡則是演員能自己上，就自己上。專業的部分若不達標，再考慮後期手替或重新配音。
要帶的東西，倒是出乎意料地不多。
以為會是大包小包，最後覺得都可以去當地買，只有幸子和一郎的東西不能替換。
群組裡討論了一整天，正如大多數談判一樣，差點兒吵起來，有人不止一次退出視訊，但又不得不加回來。
雜志方不接受用他人的消息做交換，最後總算在晚上五點確定了方案：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如果打算公開戀愛關系，就要接受該周刊所屬會社下另一本雜志的專訪。
沒有公開，或分手了的話，他們就會在已印出樣刊的基礎上進行修改，刪除涉及雙方家庭的信息，並對相關情況進行增補。
三浦晚飯後才回去，還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說准備當作明天的早餐。
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站在門口送她離開，尼克剛好將一郎帶回來。金毛玩兒得開心，在玄關上蹦跶了幾下，就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三浦一走，家裡最愛折騰的一郎休息，忽然就變得好安靜。
兩個大行李箱靜靜地躺在客廳裡，明天出門穿的衣服也准備好了。
沉寂了三秒，手上的力度加重。菅原美波要側頭看，御幸一也空著的那只手已按住她的臉頰邊。
兩人今天交流不多，好似是為了躲避其他人的窺探。
此刻已轉瞬靠在牆邊，御幸一也抬手按在牆上，幾個糾纏不休的親吻，從客廳到臥室，門輕輕關上。
在菅原美波第二天離開前，他們就沒做別的——
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吧？
第82章
菅原美波哄著幸子進貓包, 御幸一也在而客廳裡幫著提東西，他將所有要帶的東西都寫在一張紙上，一樣一樣確認。
三浦來接菅原美波, 盯了半天的紙，沒想到任何可以加在上面的東西。
沒有她插手的余地，只能看手機假裝很忙, 又對御幸一也說：「昨天的意大利面不錯。」
「哈哈, 謝謝。」御幸一也揚聲，問房間裡：「聽到了嗎？」
經紀人不知他要做什麼，菅原美波就提著貓包，從房間裡走出來, 說：「但就是沒有衝繩的墨魚汁面好吃。」
三浦：「……」
好像是她沒法接上的話題。
被說做飯不好吃, 御幸一也卻在笑。僅僅幾天, 三浦認識了三年的那個菅原美波，好似成了另一個人。
她第一次聽菅原美波在工作以外的事上直言不諱，顯出挑剔。
菅原美波剛出道不久, 接下了一支廣告。
那是一次很不順利的拍攝, 從選址到器材, 存在一系列問題，不得不臨時增加支出補救。
美波只是向導演提了出來, 資方卻認為都是她給拍攝帶來問題, 在拍攝時擺臉色給她們看。
拍攝結束後, 資方又笑臉盈盈, 說邀請她們吃飯。
即使出演了知名導演的電影，美波在這論資排輩的行業中, 並非有優勢, 多結交些人總是好的。
三浦雖對這些人心存不滿, 還是答應了下來。
結果對方卻把她們拉去了一家髒兮兮的小酒館，坐下不到五分鐘，突然有人上台表演脫衣舞。
導演說有事沒來，在場除了三浦和菅原美波外，其余幾個都是男人，台上卻有女性在跳舞。
他們評價著這些女人如何如何，就差將菅原美波加入對比行列，明擺著是一種羞辱。
原來這些人從一開始就打算看戲，侍者遞來菜單，也都是酒水和小食，三浦氣得當場就要走，菅原美波卻接了過來，從容點單。
沒人想到她能吃下去裝在竹筐裡的薯條，還對著不動的幾人說：「挺好吃的，你們怎麼不吃？」
那場飯局的結果是，她和資方打了個賭：要多少錢，才會有男人願意上去跳舞。
資方說十萬，菅原美波出了一千，就有位男性客人跳上了台，還跑到他們這桌，要貼在資方的身上。
走之前，她們在每個起了哄的男人的衣服裡都塞了張一千鈔。
看到這些自詡為高身價的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實在是很過癮。
當然，跳舞的人是三浦找的，她的一個小弟。
送菅原美波回去的路上，三浦將這些人罵了個狗血淋頭，菅原美波則說反正工作結束了，這些都無所謂。
那時三浦還以為是演技，後來才發現，菅原美波除了工作和睡覺外，對一切真的都不在意。
最多在領養了動物後，會精心挑選它們需要的東西。
菅原美波是三浦帶的第一個藝人，以前她是負責教育黑手黨的。
被警方招募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保護菅原美波的人身安全。
但菅原美波從未對她露出過，需要保護的姿態。
她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從不抱怨天氣，也不會顯露出過多喜好。
這幾日，和御幸一也相遇後的她，卻變得鮮活了，似乎那個已被忘記在過去的菅原美波，重新回來了。
菅原美波不記得，三浦卻記得清楚，那個帝光的學園祭上，氣呼呼地向主持人表示抗議的少女好像回來了。
*
御幸一也說他要去球場，沒法送菅原美波去機場。
況且可能有記者蹲點，也不能一起出門，只好在門口告別。
三浦先去了車庫，留給兩人時間。
從東京到那霸要飛兩小時左右，菅原美波一路都在看三弦演奏視頻。
一郎和幸子就在旁邊，她在腦海裡調整了無數次心情，當飛機接近島嶼，她特意戴上了眼鏡。
碧色的海洋顯現在窗外，好似祖母綠漂下的水。
綠色是死亡的顏色。
由於全球變暖，海洋的溫度也在連年上升，珊瑚病在世界各地冒出，衝繩也不例外。得了病的珊瑚會變白後死去，它們的屍體會將藍海染成綠色，可怖而浪漫。
當飛機降落在那霸機場，當菅原美波走下機坪的那一刻，她感到了陌生。
柔和的天空，不似記憶中耀眼，想是冬季倒也能接受。
然而買下的第一個海鹽冰淇淋，在吞進嘴裡時，卻讓她打了個冷顫。
十年時間，菅原美波覺得自己多少有改變，可本應熟悉的地方卻並沒有歡迎她的意思。
她曾想回到這裡，在東京，在紐約，在無數個夜晚，她都會夢到這座島。在這裡塵封了她最美好的日子，鑄就了她生活中最初的快樂。
如今她卻沒法從路旁高聳的棕櫚樹間尋求到絲毫安慰，並不可避免地發現，自己清楚地知道原因所在。
劇組安排的居住地是一家民宿，鈴木集團旗下的品牌，和菅原美波在富士山下工作時住過的是同一系列。
住處宛若一座城的大宅，現在入住的只有菅原美波一個。經紀人們住的是旁邊的別院，步行五分鐘的距離。
最重要的外景拍攝地就在附近，距離午飯還有時間，她不想一個人呆在屋子裡，工作人員指了路，說她可以先去參觀。
拜托工作人員暫時照顧一郎和幸子後，菅原美波便強打起精神出了門。
遠遠的，她就看到了巨大的摩天輪，聳立在衝繩上空。
她對此處的了解甚至不如百科多了，拿出手機搜索，才發現，這裡離她以前的住處並不太遠。
但她竟完全沒認出來。
手機上蹦出了「小一」的名字。
「到了？」御幸一也的聲音從那頭傳來，令她覺得無比寬慰。
菅原美波坐在橋頭的椅子上，「嗯」了一聲，有些憂愁。
「你現在不會又一個人到處晃吧。」御幸一也帶著笑意，說：「真是完全不擔心被拍到啊。」
「你又猜到了。」菅原美波單手按在石凳上，仰頭看著上空：「小一，你打來得好及時。」
「正趕上是你想我的時候？」 御幸一也打趣。
「嗯，正好。」
她的回答似乎令他意外，以至於片刻間都沒有得到回應。
「……真是沒辦法。」還是御幸一也再次開口：「看你身後。」
菅原美波不知他在說些什麼，坐直身體緩慢地轉頭。後方是紅色的欄杆，橋下淌過河流，對岸是一家布滿了綠色遮擋棚的店鋪。
「能看到吧，綠色的店，是餐廳。」御幸一也說：「我在那裡訂了位置。」
還沒到午飯時間，這季節游人也不多，兩三坐在桌角。
當遮在大口罩下的菅原美波快步走到門口時，侍者立刻露出了然神情。
店裡開著送風機，吹散在衝繩可能隨時冒出腦袋的霉菌，深色調的裝飾，透著古樸感。
菅原美波被帶往店裡。
侍者甚至沒問她的姓名，左拐右繞停在了一扇深色木門前，敲了兩下：「您的客人到了。」
裡面有誰在？菅原美波走進去，身後門隨即關上。
典型的美式房間，靠在沙發上的人合上了手裡的雜志，站起身來，抬手同她打招呼：「喲——」
話音未落，菅原美波已上前抱住了他。
御幸一也眉頭一撇，也將她擁入懷中，笑了出來：「你還真是很想我。」
「笨蛋。」菅原美波小聲嘟囔，仰頭看他：「……你怎麼來了？」
「這家店我挺熟的，不用擔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說這個！」
「嘿嘿，下周開始冬季集訓，我和你坐的是同一架班機。」御幸一也揉了下鼻子：「本來想過幾天給你一個驚喜，但聽到你的聲音就……」
菅原美波抱著他不肯放手，御幸一也只能和螃蟹似的，橫著挪動到座位上。
球隊的集訓所竟就在民宿附近，和經紀人們住的別院處在相反方向。這家店在集訓季的夜晚，幾乎就會由球隊承包，侍者是嚴格的保密注意，不用擔心。
包間裡能打台球，還有電影看，菅原美波為了省去三浦的嘮叨，說她在外面亂逛。
和御幸一也靠在沙發上，她想自己百分百願意這樣度過以後全部的人生，到死亡為止。
從未，也不會再愛上第二個人。
「我說，」菅原美波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你願意和我一起養孩子嗎？」
「……」御幸一也翻練習日志的手停下了，抬頭掃了眼牆上的鐘：「你下午要去學三弦吧，時間不是很多了。」
菅原美波的臉一下發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大聲叫道：「才不是！」
「嘶，好痛。」御幸一也捂著肚子。
以為自己真的下手過重，菅原美波慌張地說要看，御幸一也卻翻了身，將她壓在沙發上，像只八爪魚。
「你好重。」菅原美波吐出幾個字。
但莫名讓人安心。
她抬手圈住御幸一也的脖頸，順勢抬起身體，蹭過他的嘴唇。
說實話，在這幾天前，年輕氣盛的捕手完全沒想到，他一見鐘情的女孩這麼會撒嬌。
只是想鬧一下的，他卻高估了自己的理智程度和控制力。
集訓地這邊，他完全可以晚點來，但想要到和她分開，他根本沒法呆在東京。
接連幾天呆在一起，但這還遠遠不夠，想要將永遠抓在手裡。
只能做簡單的處理，觸碰彼此的身體，沒有其他人在，菅原美波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什麼偷偷摸摸的事。
還有十分鐘，她趕回民宿的時間剛剛好。
「你是說那個叫灰原的女孩吧。」御幸一也送她出去，依依不舍地撫過她的頭發，這雙手剛才還給菅原美波帶去了無上的快樂：「解藥出來前，我不介意和你一起收養。你覺得對她愧疚和虧欠，但也要好好問對方的意思。不能擅作主張。」
「知道啦。」菅原美波笑道。
同一時間，工藤宅收到了一個大包裹，接受包裹的是變裝了的赤井秀一。
菅原美波說會有送給宮野志保的東西寄過來，沒想到是一個能鑽進人的箱子。
拆開後，裡面全是包，他是知道隔壁的茶發少女喜歡包，但這也太多了……
工藤有希子湊上前，笑道：「有了這些，赤井先生你的土豆燉牛肉可就沒有吸引了，在廚藝上必須加把勁才行啊。」
第83章
對島外的人來說, 那霸的聖誕像是異域之景，比起日本本土，更似夏威夷。
不同文化的碰撞存續期間, 也是這部晨間劇的重頭戲之一。
開拍前的一段時間，菅原美波還有心情和時間外出，與御幸一也見面。之後她的戲大量上來, 每天就算有時間, 也累得沒法動，只躺在住處房間裡。
大家都很喜歡一郎和幸子，爭相要和它們在一起。
不過進組之前，知道劇組是封閉式的, 卻沒想到這麼嚴格。
和集訓差不多, 聯絡工具都要上交, 前期的拍攝都在室內搭的布景進行，食堂裡的電視和外面來的人是唯一的渠通信道。
二十一世紀了，菅原美波的戀愛方式竟然是：寫信。
拜托三浦帶出去交給御幸一也, 經紀人不情不願, 不過還是隔三岔五將御幸一也的回信帶過來, 攢了一個月，也有二十幾封。
第一次出外景, 就是聖誕前了。
菅原美波記憶裡的聖誕, 爸爸都在假期, 所以一家人都會去海外過, 留在衝繩是她印像中第一次，因此格外新鮮。
在招搖的棕櫚樹旁, 街道店鋪上掛著亮晶晶的裝飾品, 幾乎沒有東京一到聖誕就隨處可見的紅色, 完全是在上個世紀某廠商廣告將聖誕老人塑造成紅色前的風味。
「我聖誕那天晚上要出門。」菅原美波說。
「已經申請了？」三浦問。
兩人坐在房間裡聊天，菅原美波搖了下頭：「申請要填地點還有同行者之類的，很麻煩。而且不少人知道你要出去，都會說要一起，很奇怪了。」
也就是說，她已經和御幸一也約好了。
「偷跑出去和某個捕手約會。」三浦搖頭表示反對：「最好不要這麼做，聖誕的時候那麼多人，被發現會特別麻煩。」
「大家都喜歡平安夜出去，聖誕那天的人不會很多，所以，春小姐，拜托你了。」
菅原美波通常不請求人，戀愛後的她實在叫人招架不住。
警方的行動正在進行，封閉式的劇組裡未受震蕩，不代表外面也處在平靜之中。
其實御幸一也已經和她提過，一切都安排好了。黑田先生也說不會有問題。
三浦又摸了摸一郎，起身說：「……我會在這裡，但你必須在早上前回來。」
菅原美波一下抱住三浦：「謝謝！」
三浦春的身體往後仰去，心裡狂叫：可惡的御幸一也，你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憑什麼我家的美波會被你奪走啊！
約見的地點就是附近的外景拍攝地，在晨間劇中會作為外來人的生活區域不斷出現。
三浦來了後不久，菅原美波就翻牆出去了，御幸一也在路上等她，看她從兩米多高的牆上跳下來，他還是張開了手要接。
菅原美波落在地上，回身看來，當成了擁抱的信號，一下撲進他懷裡，御幸一也哭笑不得。
他們去的是游樂園，三浦坐在菅原美波的房間裡，通過耳麥聯系警方安排在游樂園的人，要他們注意周圍。
御幸一也發現了，沒和菅原美波說。
十二歲那年後，菅原美波就沒去過游樂場，御幸一也才發現，她能這麼歡脫。他有幾分招架不住，但也沒有比兩人在一起時更快樂的時候了。
快要閉園，也都累了，他們坐上了摩天輪。
菅原美波的眼中，一切都是模糊的，所以她取下了御幸一也的眼鏡，戴到自己臉上。
人變得星星點點，地上與天上的星河連成了一片。
「在摩天輪升到最上時候親吻的情侶，就會永遠在一起。」她說。
「這絕對是游樂園的策略啦。」這麼說著，御幸一也側過頭，吻了菅原美波。
夜晚的煙花綻放。
開拍前半小時，菅原美波回到民宿。她住的正好是靠牆的房間，裡面有人說話。
「導演？」是三浦的聲音。
那邊導演似乎是說了什麼。
「是吧，要改動的話，肯定還是要快點討論。」三浦說：「美波她在後面休息，應該快起來了，我去看看。」
菅原美波回頭看了眼御幸一也，他也聽到了，朝她揮了下手，讓她踩著自己，爬了過去。
她不忘最後抬手揮了揮，好像完成了這輩子全部的冒險。
「我都急死了！」三浦看到她終於回來，松了口氣。
原來是劇本要大改。
在今天計劃要拍的戲裡，三弦協會要幫助當地的廠商，購入一批制作三弦的原料，但在運輸過程中，司機意外惹怒了軍隊的駐地司機，這批原料會被駐地拿走。
菅原美波飾演的角色本要代表協會前去調解，順利解決。編劇忽然冒出了一個靈感，想讓男主提前登場。
飾演男主的是櫻小路優，一位給人感覺腳踏實地的男演員，國民好感度非常高。
這次在晨間劇中出演的角色，與他本人帶給大眾的溫柔形像背道，想來是有拓寬戲路的打算。
男主角的設定是曾經參加過軍隊的狡詐商人，在劇裡會被女主的執著於理想而感動。
他與女主小時候一起玩過，並將女主當作他的初戀的存在。但在剛剛重逢時，他完全沒認出來女主，而且把她當成一個巨大的麻煩。
編劇想改動的有兩部分：一是讓男主他作為駐地的代表提前登場。二是加上一場打鬥戲。
女主從小在駐地附近長大，學了一些防身術，編劇希望能豐滿她的人設，兩人的重逢要以女主拿到男主腰間的槍支告終。
導演對動作戲躍躍欲試，畢竟晨間劇裡少有女主發揮武力的機會。預算確實增加了一點，但後面還可以砍掉。
開拍後一切都很順利，制片人也放得比較松，改劇本的事就這麼定下了。
在編劇瘋狂敲打鍵盤時，菅原美波和櫻小路跟著武術指導學習。
菅原美波要學如何在被人從身後反制時，重新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並奪走對方的武器。
本來一天搞定的戲延長了好幾天，時間表重新安排。
由於服裝師那邊發生了一些狗血事件，菅原美波這邊突然多了整整半天的休息。
第84章
吃飯的時候, 演員之間八卦著這起導致劇組停工的事故。
「你們知道吧，做服裝師的A先生是化妝師B先生的前男友，今天被拖出去的那個是B先生的現任。他化裝成工作人員, 把B的工作道具全扔進了馬桶裡，還要衝走，只能今天下午去買新的。」
「啊, 化妝刷也會換新吧, 不然……」
「喂喂，說什麼呢，別想啦。你們看新聞了嗎，那個世界著名的經紀公司管理層大換血……」
櫻小路坐在菅原美波對面：「美波, 多出來的半天, 要怎麼度過？」
菅原美波已有打算。
來衝繩一個多月, 說還沒去海邊，肯定沒人會相信。
但當車子駛過海濱大道，菅原美波拉開窗戶時, 才第一次有了她真的回來了的心情。
御幸一也那邊有一場練習賽, 球場在海邊, 菅原美波到觀眾席時，球場上已在列隊了。
上次報道的事出來, 她的公司和御幸的球隊接上了線, 聽聞消息的贊助商有想邀請菅原美波當開球女郎的意向, 今天算是參觀。
想低調下到球場, 顯然不可能。和燕子打友誼賽的球團團長說她兒子是菅原美波的粉絲，已准備好了筆和簽名版。
球員們開始還散開站著, 頗有扭扭捏捏的意思。
菅原美波簽了第一個名後, 有人從休息室裡衝出來, 把油性筆塞進她手裡，拉住衣服往上一掀，酷炫轉身，用裸背對著菅原美波，大吼了一聲：
「拜托了！」
另一個黑皮膚的人和打鼓似的，拍了幾下這人手臂：「三島，看看空氣啊。」
被叫做三島的人一下抬頭，看到大家都望著自己，默默地卷上了衣服，又擼起右手邊的袖子：「拜托你。」
他的臉紅得好似，腦袋都快要掉下來。
最後還是簽在了衣服上。
這人退開，黑皮膚的人忽然看向遠處：「御幸，你不排嗎？」
御幸一也站得不是特別近，看似完全沒興趣的樣子，被這麼一叫，倒也不是特別多人回頭看他——都忙著要和菅原美波簽名加拍照——由於還未最後敲定，拍照被團長們否了。
十分鐘後，秩序總算恢復，球員們又恢復到打掃球場的行列。
經紀人和團長們談論事情，菅原美波走到一旁，拿起不知誰放在一邊的耙子：「我也想試一下。」
「你，你要做這個？」一直和菅原美波保持著距離的燕子隊球員，依舊隔著一段距離，默默地問。
這個一看就是真粉，菅原美波還記得上次在居酒屋，他見到她後抹眼淚的樣子，愛哭的孩子確實更容易得到糖吃。
「嗯。」菅原美波點頭。
雖說被一群人圍觀，但機會難得。
「這邊這邊。」又是那個黑色皮膚的人，朝她招了下手：「我教你。」
他把菅原美波帶到牛棚附近，有一堆投捕正在那兒練習，投手不知為何，每扔出一個球，就要哈哈笑幾聲。
「轟！你在偷什麼懶！」一聲吼叫。
隨即只聽「砰」的一聲，菅原美波匆忙回身。
一片揚塵中，御幸一也從地上爬起，動了下手臂，轉瞬將球扔了回去。
又是一道聲響，球回到了投手的手套裡，好似炮彈。
「轟，注意點。」御幸拖長了聲音，但帶著隱忍的怒意：「你的球砸到人可是要命的。」
轟一個激靈，覺得好似被猛虎死盯著，和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啞口無言。
卡爾羅斯站在旁邊，硬生生地將邁出去的腳步收了回來。
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御幸一也竟然還能接到球，到底是……這兩個人真的……
御幸一也的身上本來就有不少泥，可見今天比賽沒多輕松。
這麼一摔，菅原美波雖沒看見，卻有些心驚肉跳。
大腦這時才轉起來，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她走過去，極自然地拉住御幸的手臂，御幸也回身看來，盯著她的臉，似是依舊擔心她受了傷：「嚇了一跳吧。」
這時黑發的投手鄭重地走來，停在菅原美波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蹦出一句：「對不起！」
「……你啊。」御幸一也好似嘆了口氣。
「我沒事。」菅原美波拉了下御幸一也的袖子，看了看這臉上帶疤的青年，湊到御幸一也耳旁：「是哈士奇欸。」
御幸一也：「……」
以後他絕對會在看到轟雷市的時候，自動給他加上一對耳朵。
當晚，稻實的棒球群裡熱鬧非凡。
卡爾羅斯扔了一張照片，偷拍的御幸一也和菅原美波站著聊天的場景。
成宮鳴第一個跳了出來：
「他們結婚幾年了啊（氣）」
「美波醬戴的帽子是限定款，根本就是品牌方以前送給一也的那頂！」
卡爾羅斯：「這怎麼看出來的？」
白河：「放大看，右邊的帽檐邊有個M」
原田：「鳴，勝之，你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群聊冷場-
*
參觀結束後，大家一起吃了飯。菅原美波會參加開球，口頭上已定了下來，就等合同。
三浦先走了，不是她不想呆著，但這對情侶顯然還處在不容其他人的狀態，兩人都還不自知。
和他倆在一起呆五分鐘，三浦就覺得自己也想戀愛。
她的好朋友也要結婚了，三浦今天就要飛去意大利參加婚禮，會離開幾天。暫時代替她負責菅原美波的人，晚上會到民宿去。
御幸一也找了個借口，在半路和隊友分開，與菅原美波碰了面。
她說今天想去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本來屬ICPO的分配住房，負責統籌的菅原誠一郎出事後，ICPO精簡了聯絡處人員，搬了地址，這幢房子被賣掉，裡面再沒亮或燈。
微弱路燈下，是落敗的一處，不見人影，不見芬芳。
「以前草坪上種了很多花，」菅原美波望著這已荒廢的草地：「我放學回來，遠遠的就能看到媽媽站在草坪上。她一下就能看出我有沒有受傷，然後扔掉水管跑過來。」
「你以前打架有多頻繁啊？」御幸一也呢完全能想像到菅原美波當時的樣子：「簡直是個不良少女。」
「到了高年級大家都知道我的厲害，不敢來挑戰，就再也沒動過手了。」菅原美波拉著他的手輕晃：「在少棒那次前，我應該有一年多沒踹人。」
充滿回憶的場所還在，但她已經失去了和她度過這些回憶的人。
但至少喜歡的人就在旁邊，總算稍稍有些寬慰。
御幸一也不敢置信：「真的假的？」
他清楚地記得，菅原美波拖著某個他忘記了名字的前輩，在夕陽中走向他的場景。
那個「殺氣騰騰」的高個兒的女孩，此刻卻與他站在一起，十指交握。
初次相遇的夜晚，他想看到她的笑容，那個念頭讓兩人走到這裡。真是命運一般的奇跡。
沿著道路往前走，越是接近海邊，菅原美波挽著御幸一也的手就越發用力。
御幸知道，她的父親就是被發現在這片海灘上。
灰藍色的天空，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濃雲，看不大清星星。縱使是那霸，十二月的海水也冷得沒法輕易下去。
當地人一般不會在這個時候來，遠處有幾個人，大概是游客。還有好幾輛手推車，停在了沙灘遠處。
「是賣炒面的。」菅原美波說。
她沒戴眼鏡就能看清，肯定是以前吃過。
「我去買。」御幸一也起身：「呆在這裡別動。」
菅原美波朝他揮了揮手。
不少快艇停在棧道旁，高聳崖石好似古代遺跡般，矗立在此處，不知見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菅原誠一郎當時就是被發現，靠在這塊岩石下。
菅原美波將手貼在石壁上，順著它往下滑。
去年拍戲去到紐約，她也去看了媽媽過世的地方。
那是一個幾乎無人在意的路口，旁邊是破敗的商場。菅原美波將鮮花放在了寫有髒話的牆面下。
在她結束復健，確定要進入娛樂圈後，黑田兵衛才告訴她，當時他們已確定要撤出菅原久幸子，但聯系時卻被拒絕了。
「……爸爸，媽媽說『她不能讓你一個人』。」菅原美波蹲在石壁旁，將頭埋在膝蓋上：「她還說『美波會理解我的』。聽上去就像是做了死的准備，不過因為這樣，一切才能繼續下去——」
石子掉落的聲音，就在側旁，以為是御幸一也來找她了，菅原美波側頭看去。
遠離城市的海邊，朦朧月色透過陰雲落下，天色偏暗，但又能看見。
在這片沒法清晰捕捉到所見之物的茫然中，來人走到她身旁，近在咫尺的距離。
撥弄過及肩的頭發，來人喚道：「美波。」
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菅原美波數不清的夢裡。
她做夢好似只為聽見自己的名字被這樣呼喚，而此刻這聲音好似刺穿了她心髒的箭矢，將菅原美波攪得一團亂。
「——」她將要喚出那稱呼，卻在恍然間清醒了。
手上一陣刺痛，深深地扎進她的腦袋裡。
是剛才撫摸岩塊時被劃傷了。
疼痛告訴她，這並不是夢。
菅原美波反應過來，往後退去，然而對方動作極快，她沒來得及躲開，就被扭動手臂，控制住身體，被迫向後貼近。
「Il y a lontemps，ma cherie.」熟悉的香水氣息，身後的人在她耳旁吐露出甜蜜氣息。
第85章
再沒有比這一刻更恐怖的時候, 菅原美波卻又感到了一絲坦然，她一直在等待的時刻終於來到。
「老師。」她輕笑著說：「我還在想怎麼一直都沒有人來找我。」
不知為何，貝爾摩德沉默了一瞬。
「你不知道？」她笑問。
「什麼？」
「哈, 哈哈，美波，你的演技進步了。」金發女人笑出了聲, 氣息流連在身前人的脖頸位置：「死過一次, 一點都不怕了。」
她扣在菅原美波肩膀上的力度沒有松，反而更緊。
「我在附近就有同伴，那個叫御幸的小子就在那邊吧，你若說謊, 他立刻就會沒命。」貝爾摩德的氣息吐在她的耳旁, 宛如蛇信：「當年我還假扮成久幸子去了三方會談, 沒人和你說吧。你這孩子，放棄大學，去做演員, 這可不是我能施加給你的影響。」
菅原美波當下就要爆發, 但她忍住了。
掌心疼得很, 告訴她不要著急。
從這個位置，她能看到御幸一也, 不過只是一抹黑影, 但隔著一段距離, 至少子彈沒法飛到那裡。
而貝爾摩德意外地有些慌亂, 肯定發生了什麼。
「他是無關緊要的人，我想這樣說, 但是我做不到。老師, 他是我重要的人, 我要保護他。」菅原美波問：「所以您到底想說什麼？」
這下貝爾摩德的確信了：「你不是為了攔住我來這裡？」
「……什麼意思？」
「怪不得，只有你們兩個。」貝爾摩德稍稍地松了口氣：「我想你進演藝圈是為了警方做事，沒想到他們什麼都——」
就在一個轉瞬即逝的瞬間。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冒險。
武術指導一遍又一遍地強調重點，利用身體的牽制，為他人鎖喉留下轉換的余地，菅原美波勉強做到卡進了手掌。
接下來就是奪取武器，這要根據人身體的重心和運動慣性，實戰經驗越豐富的人，越容易成功。
菅原美波和武術指導練習了幾次，又和櫻小路練了幾次，她的運動神經和學習能力被誇獎，但面對貝爾摩德這一刻，她是在賭博——
或許安全扣已經打開，隨時會扣動扳機。
但菅原美波記得，貝爾摩德只有在確認開槍的時候，才會打開安全扣。
高三那一次，就是這樣。
三個動作：推開手臂，扣住手腕扭動，順勢接過武器。
菅原美波坐在了沙地上，但還是顫抖著手拉下了保險栓。
境況反轉，槍口對准了貝爾摩德。
頂著菅原久幸子臉龐的女性緩緩開口：「看到你路過家門口，也沒進來。我匆忙打扮，想給你一個驚喜。美波，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媽媽？」
是菅原久幸子的聲音，是媽媽的聲音。
可這不是她，媽媽已經——
「是誰殺了我媽媽？」菅原美波問。
一個人懷抱問題，就有可趁之機。
「Vodka，他是個蠢貨，但只有一件事做得好，就是絕對聽從命令。任務結束後，他就有了自己的代號。」
貝爾摩德沒有說出真名，但卻說得很明白。
是魚塚三郎，那個在半年內一直在自己身旁的人。
真是可笑，這樣荒謬，如果當時她殺了魚塚三郎，媽媽還會死嗎……
「美波，你其實應該感謝我呀。」貝爾摩德說：「我兩度放過了你。聽說過東方的諺語嗎？一日為師，百日之恩。」
菅原美波完全不清楚眼下的情況，貝爾摩德為什麼出現，又為什麼找上她。
但她知道自己握著槍，而這塊礁石旁，就是爸爸的葬身地。
御幸一也就在遠處，她不能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是你親口說的，你殺了我的爸爸。」菅原美波保持著全身心的注意力，撐著沙地緩慢地站起：「就在這裡。」
「是哦，沒錯。」貝爾摩德好似又恢復了平靜模樣：「我給了他說遺言的機會，我還沒和你說過吧。我可憐的小美波，你聽了會傷心，這可怎麼辦？」
貝爾摩德好似想到好笑的事。
「他詛咒了我，詛咒了組織，卻根本沒提到你和久幸子。啊，對了，Kummel的遺言，你也不知道。她竟然說了一樣的話，根本沒有提到你。」
貝爾摩德舉著雙手，一副放松的姿態。
「知道嗎，你是被他們拋棄了。你選擇了他們，現在要為他們復仇，但他們就連死前，都沒有想到你。美波，值得嗎？你現在開槍，就要葬送自己的演藝生涯，啊，我忘了，你也是為了他們，才成為了演員。不過因為我的進言，組織這幾年才從沒去找你。」
內心猛烈地動搖，台風也不過如此。
貝爾摩德所說確實傷到了她，但是她想爸爸和媽媽真的就是這樣。
三人在一起時，她被深深地愛著，三個人組成了一個世界，失去了一個便不再完整，分崩離析。
爸爸想保護她和媽媽，媽媽是在追逐失去的爸爸。
自己呢？
自己所做如出一轍，她望著兩人的身影，想要朝他們跑去。
「你呢？」菅原美波問。
「什麼意思？」
「莎朗·溫亞德，登上舞台的那天父母葬身火海，得到奧斯卡獎的隔天丈夫病死。APTX4869帶給你的從來都不是快樂吧？」
貝爾摩德揚起眉頭：「你知道得也不少。」
「想要制造出返老還童，起死回生的藥物，卻要以吞下死亡為代價。」和宮野志保聊過後，菅原美波完全能夠做出推測：「你曾經想要死掉，所以吞下了藥，卻活了下來，之後也一直試圖尋死，而且比其他人更希望看到組織覆滅的，不是嗎？」
貝爾摩德笑了，比方才的笑狂放，又是這般熱烈，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又像是終於被人說中後的釋然。
「那又如何？」貝爾摩德放聲道：「美波，我殺了你的父親，就在這塊崖石旁。你看，那個戴眼鏡走過來了，你還是沒法扣下扳機的話，我就要向同伴發出指令了——」
「美波！」不遠處，御幸一也跑了過來，朝她大聲吼道：「不要開槍！」
在海浪流淌的聲音中，響起了「砰」聲，好似氣球爆炸的聲音。
御幸一也手裡拿著電話，瘋了般朝這邊跑來。
集訓的這些天，訓練菜單裡也有沙地跑，但他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好似只要慢上一拍，他所有的人生就會結束。
「我恨過你，恨一旦說出口，就會深種，但它不會因為死亡結束。」菅原美波關上了保險栓，將子彈退膛，像對劇組裡的道具做的一樣：「只有活著，才能贖罪……」
貝爾摩德沒有說話，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御幸一也跑了過來。
和黑田兵衛的通話還沒有掛斷，他扶住了菅原美波，感到她渾身都在顫抖，幾乎靠在他身上，沒法支撐。
「真可惜。」貝爾摩德開了口。
子彈對准了大海，而不是她的心髒，她發自內心地感到遺憾。
「那恐怕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她說著驀地轉向御幸一也，帶著笑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打量，「美波就拜托你了。」
御幸一也不大記得菅原久幸子的長相了，但看到眼前的人時，他頓時想了起來，甚至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啊。」
片刻沉默。
貝爾摩德眨了眨眼睛，哈哈笑了出來，抬手扯掉面具，嘟囔著「早知道就用真面目來了」。
她消失在了海裡。
菅原美波想要阻止，但她顫抖得不行，完全沒了力氣，只能靠著御幸一也，想從他身上獲得哪怕多一點的溫度也好。
後來她想，她畢竟與貝爾摩德相處了一段時間，到底是被她曾叫做「老師」的人的魅力打動過。
而魚塚三郎則為保護黑澤陣，死在了赤井秀一的手裡。
轟動世界的事件，在一個月前已有了預兆。
但在黑田兵衛打來電話前，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都沒想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以紐約和東京兩地為首，切斷了部分地區的網絡，FBI與警視廳開始了旋風般的突擊，名為烏野的組織所屬成員落網。
貝爾摩德不知通過什麼途徑，提前就得到風聲，沒有告訴他人。她單獨到了那霸，打算乘船離開。
當坐在去往世界彼端的船上時，貝爾摩德手中依舊端著杯雞尾酒。
想到片刻前菅原美波的模樣，她到底還是露出笑容。她長大了。
對於父親這一概念，貝爾摩德是模糊的。
她有時會覺得他並沒將自己當成人，只是用得順手的工具。
然而父親待她也確實和對其他組織成員不同，她的錯誤被一次次容忍，無論吵得如何天翻地覆，最後總能和好。
那一次，當她差點兒泄露父親身份時，她終於得到了懲罰。
還在研發中的藥被灌進了她的身體裡，她沒有死去，而是活了下來。
那時她心頭第一次冒出想讓這個組織毀滅，也終於明白為何父親一直能接受她犯下的錯。
——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其他人對這世界不過可有可無。
貝爾摩德在成員與女兒的身份間轉換，直到她選擇放過的少女成為出色的女性，手握著黑匣，站在她的面前。
從開始到現在，她殺了多少人，就連她自己都忘了。
最初是聽從父親的命令，之後也有她自身的隨心所欲，無論理由為何，做過的事也不會改變。
自從臥底第一次被發現，她就預感到了組織會來到窮途末路之地，正如再大蟻穴也不過是螞蟻所建，崩塌不過轉瞬時間。
她早就不想活了，這念頭在她的腦袋裡生根已久。
若結束她生命的是剛出生時就對她笑過的這個女孩，倒也不錯。
「只有活著才能贖罪，嗎……Kummel，不愧是Silver Bullet的基酒。」貝爾摩德望著連成一片的天地間，笑著飲下了這淡橙色，將酒杯扔入了海中。
第86章
新年如期到來了, 伴隨著世界的動蕩，也影響到了這片海島。
各地似乎都在同一時間放出風聲，當普通人在家中安睡時, 不少人徹夜難眠，只想著要如何逃脫他們卷入的這個百年的大局。
他們或許並不自知，故意蒙住了自己的雙眼, 但面臨著隨時可能上門的牢獄之災, 都不得不做些打算。
到底是不能將全部蛀蟲一口氣清除，環環勾結，因此以頭部為先，接而不少無關緊要的人被推了出來。
占據大部分的中層依舊存在, 由於牽扯的太多, 甚至有執法人員這般形容：
「真要動起手來, 整個社會都要天翻地覆。和那部人氣漫畫一樣，不止東京困到了結界裡，全世界的民眾睜開眼睛, 都會發現自己早就生活在魔窟裡了！」
人類數量之龐大, 在於無論一部分人遇到了什麼, 另一部分人無論內心如何動搖，也要繼續生活。
新年夜去神社參拜的人, 排滿了整個海灘。
在劇組裡開完了酒會, 大家各自放風。菅原美波租了一輛游艇, 和御幸一也開往海上。
除了棒球外, 御幸一也的運動能力幾乎為零。他甚至不會游泳。
非常謹慎地穿上了救生衣，菅原美波開著游艇, 在海上狂飆, 去往目的地。
她總是能給他帶來驚喜。
御幸一也攏起她的長頭, 將她攬進懷裡。
秘密的參拜地點，只有島上的人才知道。
位於高大樹木間的小小神社，是與當地的神靈連結在一起。小時候菅原美波曾和家人一起來過。
一個小小的戒指交換儀式，只有兩人擁有了這一刻，將彼此完全地占有。
衝繩的家住處附近，有一條極安靜的街道，是建了一半就被廢棄的購物區。
地面上的石板拼接，有著鹿背的形狀，每一塊的顏色都不相同，但都浮著同一種灰白色，看著人很心靜。
平日裡偶有行人經過此處，其余時間都是孩子們的基地。
菅原美波照常在放學後跑來，其余人說他們今日都要晚些到，所以只有她一人先來了。
寂靜無聲的街巷，低矮樓房沒有門窗，空空蕩蕩，是捉迷藏的去住。她想著要鑽進其中一個，嚇嚇後到的人，但今天，卻有人大剌剌地坐在街頭的長凳上。
凳子很寬敞，那人就躺在上面，對於自認為擁有這塊地盤的孩子來說，這是相當有侵略性的行為。
菅原美波徑直走了過去，倒也不是想吵架，只是想看看這人在做什麼。
附近每天都有巡邏人員，流浪漢都被收容，大白天的，或許接近黃昏了，有人在此處休息並不是很常見的事。因為你看，太陽還是熾熱的，九月末的陽光，曬得菅原美波稍稍眯起了眼睛。
「你好！」她毫不畏懼地打招呼，就像是小小的監督員：「你在這裡做什麼？」
隔著段距離，椅子上的人沒有動靜。
菅原美波又往前走了幾步，六年級女生的影子遮蓋住了地面的鹿紋。
「你好。」她又說了一句。
椅子上的人依舊沒有反應。
穿著一身短袖襯衫的男人，花色褲衩遮住膝蓋，白運動鞋的尺碼一看就不小，和爸爸差不多大……吧。
這念頭一旦出現在腦海裡，就沒法消失了。
草帽遮住的臉頓時變得明晰，菅原美波的眼睛睜大，笑容已要浮現，椅子上的人忽然坐起身，同時發出「哇」的聲音，兩手做爪狀，朝她撲了過來。
菅原美波尖叫著，和孩子一樣，隨即被起身的人抱住，在空中轉起圈來。
她的書包不見了，輕飄飄的身體，低頭看著男人爽朗的笑容，他明亮的眼睛，他的模樣是這般令人安心。
男人哈哈笑著，將她放了下來：「嚇到了嗎？」
「才沒有！」菅原美波的心髒卻還是砰砰直跳的：「還以為椅子上的人死掉了呢。爸爸，你知道嗎，學校裡的兔子死掉了，大家都很傷心。明明都已經六年級了，打架受傷我也不會哭，可是和大家一起看到兔子埋進土裡的時候，還是很想哭…….」
「但是你沒哭出來，對不對？」
「嗯。」
「美波，很了不起哦。」菅原誠一郎摸了摸她的腦袋。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菅原美波將其他人都拋在了腦後，她牽著爸爸的手，爸爸牽著她的手，記憶中的溫度，心裡好安靜。
遠遠的，他們已能看到家裡的屋子了。
在一片打理整潔的草坪上，菅原美波看到媽媽正拿著水管，背對著這邊。
她一眼就認出了媽媽的背影。
「美波。」男人喚道。
他叫她名字的語氣很鄭重，菅原美波沉浸在歡樂中，仰起了頭。
「美波，要是爸爸不在了，你要照顧好媽媽。」
菅原美波望著男人的下顎，有些沒明白。
爸爸為什麼會不在？她要怎麼照顧媽媽？
「久幸子，就拜托你了，美波。」男人低頭看她，依舊帶著笑容。
菅原美波忽然想到了，她之前還在新聞上看到，說衝繩的這處廢棄地被規劃成了游樂園，當裡面的摩天輪行駛到最高處時，游人就能看到海，她家附近的海。
視覺效果圖裡，只有遠處的一片藍色，而她的記憶也隨時間逐漸模糊。
她好像和誰坐在了摩天輪上……
父女二人已到了門口，熟悉的屋子，連牆上脫色的部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菅原美波似是要將自己拉近這片景色，將眼睛睜得很大很大。
「可是，」她張嘴回應，臉上忽然一陣冰冰涼涼的：「媽媽已經不在了，爸爸，你……也……」
她與男人平視，兩人望著彼此，男人並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是笑著回應：「是啊。」
他還是那般年輕，沒有變老。
說來，如今的自己也沒比他小上多少。
「對……」菅原美波垂眸。
一旁，媽媽轉過了身，手中捏著水管。
看到丈夫與女兒回來，菅原久幸子笑了，隨即揚起了管子。
水濺了一身，菅原誠一郎大笑著，抬手擋住，又抓起地上的管子，扔到了菅原美波的手裡：「美波，接住！」
水珠在空中飛濺，菅原美波張大嘴巴，將它抓在手心。
「看招！」菅原誠一郎大叫。
沒時間想其他，身上的水一瞬就干了，三人從草地跑到了海邊。
澆灌草坪的水成了海水，落在身上時無比快樂。
太陽西沉，天色快要暗下去了。
菅原美波牽著兩人的手，和小時候一樣，往空中一跳，爸爸和媽媽緊緊抓著她，但她已沒法懸在空中，只憑借重力落回了沙灘上。
「美波，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菅原久幸子說：「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們才對——」
「不是！」菅原美波叫道。
菅原誠一郎一下將她攬進懷裡，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久幸子說的一樣。不過爸爸覺得，要少說對不起，多說謝謝。謝謝你，美波。」
菅原美波搖了搖頭。
「嗯，謝謝，美波。」菅原久幸子也攬住菅原美波，讓她靠在自己肩上：「這樣就結束了，我們終於可以安心離開。」
菅原美波使勁地搖了搖頭：「……」
「爸爸和媽媽並不是離開你了，我們會一直活在你的心裡，永遠都陪伴在你身邊。而且現在你不是也有了想要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嗎？你會幸福的，美波，比我們都要幸福。」
淚水決堤，海浪漫到腳踝，手牽著手的身影望著她。
「美波，勇往直前地生活吧。」
「美波，你可以做我們的女兒，真是太好了。」
「美波，別哭，到了真正要告別的時候，不要哭啊。」
菅原美波抬手擦掉眼淚，手背即刻又發干，她咬著嘴唇，還在搖頭，但看著兩人站在她的面前，是這樣真實，她不應該讓他們擔心，正如他們所說……
「嗯。」菅原美波扯開笑容：「爸爸，媽媽，我——」
「美波，我也愛你們。」就像是預知到她要說的話，兩人同時回道，隨即吻了吻她的臉頰，「那麼，再見啦。」
天光黯淡，唯有星光明亮。悸動，溫暖，昏沉，跳動。
菅原美波緩緩睜開眼睛，抬頭看去，天色明亮。
「醒了？昨晚你一直翻來覆去沒睡，還好。」駕駛座上的人看向她，車子已在此處停了許久的樣子：「到了。」
菅原美波的意識還有些模糊，望見窗外那一抹粼光，隨即想了起來。
她低頭，看到了手裡的罐子。
爸爸的骨灰由媽媽和她沉入了海中，她手裡抱著的這個，則是媽媽的骨灰。
今天是烏丸相關事件的第一次開庭，正是晨間劇拍完的四月，開球儀式也要舉行了。
她是要來將媽媽送到同一個地方，讓媽媽與愛著的人共同安睡。
或許在到達終點前還要很久，但是……太陽是那般燦爛，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ナチブサァ今天沒有哭啊。」御幸一也側頭看向她，同她十指相扣：「我會一直在這裡。」
「フラー偶爾也會說不錯的話嘛。」菅原美波笑了，稍停片刻，化為淡笑：「謝謝，小一，我愛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黑框眼鏡下的褐眸登時微微睜大，幾乎因為不是自己說出口而有些喪氣。
但望著海洋，望著天空，他們站在這顆小小的行星上，這已經是奇跡。
此時此刻，就不計較那麼多了吧。
御幸一也勾起唇角，因為在往後歲月，他定然會百倍千倍萬倍地帶著同樣心情愛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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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菅原美波確信, 她不是在夢。
畢竟在夢裡，她還沒有一次不是穿著衣服的，而擁抱已是最近的距離。像現在這樣躺在一張床上, 和這個名為御幸一也的人，比牙齒和舌頭之間距離還要近，她完全地被他擁抱在懷裡, 怎麼可能是夢！
最初, 只是想吹吹風罷了。
今天是16號，明天就是17，她的17歲早就過去了，在即將到來的槍聲和死亡中, 就像是電影的最後一幕, 自以為聰明的女主人公不得已和世界說了再見, 倒在地上，地板上的鮮血比這輩子流過的眼淚還要多。
但她還記得，17號是誰的生日。
在生日的前一天, 御幸一也所在的棒球隊拿到了冠軍, 睽違數年, 她坐在車裡看著路邊巨大的電視屏幕上，他和隊友們勾肩搭背, 就算她看不大清, 都覺得他綻放出的笑容絢爛到刺目。
她同樣出現在熒幕中, 卻好似總是沒法伸手抓住屬於自己的快樂。
很久以前不就是這樣了？她目睹著他對棒球的熱愛, 每一日的練習，樂此不疲地討論, 她望著他就像是看著自己沒法得到的存在。
這不是她想吹風的原因, 她只是有些累了, 成年人的疲乏過早來到，在二十二歲這年讓她在一次雜志拍攝後和經紀人告別，走上街頭。
只是想吹吹風。
在便利店買了包煙，店員應該沒有認出她。
以前看貝爾摩德老是抽煙，她嘗過一次，沒覺得自己能同魔法師般吞雲吐霧，遮蔽敵人目光，掩蓋伙伴們逃離，反倒是嗆住了。
今日卻又想再嘗一次，宛若孩童，也只有沒認清自己的孩童才會這麼做。
路邊的吸煙點裡站著好幾人，一旁酒吧已掛起小小的聖誕裝飾，在這一月內會每日增加吧。自己好似已很久沒注意過季節變換了，還是經紀人三浦小姐提醒她增減衣服。
去年有一回連休，她在家窩了兩天，出門上班時穿著高領毛衣，來接她的三浦小姐則著一身短袖連衣裙。那天下班，三浦小姐跑到她家，才發現她住的地方連窗簾緊閉，空氣有段時間沒流通，各個季節的地方都堆得到處都是。
當時三浦小姐就發了一大通脾氣。正好租期快結束了，三浦小姐給她介紹了現在有公寓管理人的高層，管理員兄妹在每個節日都會舉辦活動，生活才總算有了些規律。
不過冬天就是這樣。在夏天炎熱時會懷念它，一旦生出其中，時間便溫吞得好似北邊的流水，流蘇緩慢得好似凍住。縱使如此，時間也在一天天過去。
菅原美波不甚熟練地取出一根煙，剛買的打火機不是很好用。沒有遮擋的吸煙點，一旁的人遞來打火機，略微用手遮擋，星點便飄散在眼前。
「謝謝。」她抬眼道謝。
這人聳了聳肩，收起打火機離去，穿著飾有金色長鏈的黑色長外套，像是校服。現在的高中生真是，以後可難戒掉。
要是被路上的采訪組拉住，估計還會給他的香煙打碼吧。
菅原美波將口罩又往下拉了拉，仰頭吐出一口。心情一般的時候做什麼都不滿意，就連煙氣都如此薄，被風一吹就散，什麼都遮不住。
路邊下來了一群人，從大巴車上下來，陣陣歡聲笑語，喧天的幸福頓時侵擾了她。
「喂，那個不是——」在旁邊抽著煙的人開口，還未說完就被打斷。
「你們也來吧！」這群像是來到自己地盤的人衝了過來。他們朝街頭所有能看到的人招手，往酒吧裡推，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樣子：「今天我們請客！」
菅原美波要往後，十幾人都往這邊走來，她說著「等等」要回身離開，卻被人群推搡著到了酒吧門口，堪比萬聖節游行。
不是靜吧，有人蹦迪，音樂一瞬淹沒了她的話語。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人群狂歡，什麼都不想。煙頭火滅去，被擠掉在地上，早不知被誰踩在腳下，菅原美波的腳步稍稍輕快，店員們已堆成了香檳塔，一瓶瓶酒都往方才那伙人所在的卡座端去。
那邊已經是中心了，菅原美波坐在一段距離的吧台外，取掉帽子，甩了下頭發。
「喝什麼？」調酒師問。
身後的歡呼吵得她頭痛，但這聲音充斥了腦袋，就能將全部占據般。香檳瓶蓋開啟的聲宛若槍響，嚇了菅原美波一大跳，張皇地回頭看，但什麼也看不清。側旁燈光掃過她的臉，已習慣了閃光燈，眼睛都沒眨一下。
轉回椅子，她對調酒師大聲說：「一杯水！冰的！」
「什麼？！」不知調酒師是故意還是真沒聽見。
「水就好！」菅原美波再次說。
她可不能喝醉了後被拍到。三浦小姐知道她一個人來酒吧，估計會說下次和她一起，要是因喝酒登上亂七八糟的新聞，她估計會買一大箱就跑到她家來，半監督她喝。三浦小姐什麼都好，就是太操心，所以她才很少同她說什麼。
不過，也沒什麼可說的。這樣的日子，她盼著它結束，但怎麼可能，只能得過且過。
她喝下了一杯水，大約是洗去了殘留的煙味。
「您不討厭甜吧？」調酒師又問：「今天他們請客！」
看來他也是今天開心，非要塞酒來。
菅原美波聳了下肩，表示隨他，調酒師很快送上來一杯。
「白俄，請。」他說。
高腳杯裡是一層厚重奶油，濃郁甜美舒緩了她的精神。有時不是喝醉，人自會醉。
她在舞池中和眾人一起狂歡，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欲望與虛無中。時間和方向都在旋轉，在一個回身後，菅原美波差點兒撞到人。
她踉蹌了一下後退，眼前人順手繞過她的手臂，攔住她的後肩。酒吧裡開了暖氣，她脫了外套，隔著薄毛衣的力度令她往前靠去，變換光色的小球落在冷暖色，照亮了她的眼睛和眼前人的面容。
有那麼一瞬，她沒從腦袋裡喚出那個名字，好似是因對這張臉太過熟悉因而躍過了這一步，又像是多年親眼看見帶來的陌生感阻止了她這麼做。
可對方卻絲毫沒有隔閡，鏡片下的褐眸閃閃發亮。
「美波！」他叫道。
這是她的名字，菅原美波知道，但她要怎麼回答。在她回應前，御幸一也已拉著處於半當機狀態的她往外走，很快脫離了這片損害聽力和體力的尖叫之地。
酒吧外的風有些冷，卻使人重新運轉。大多數人都喝在興頭上，路上反倒沒什麼人，他們站在了電話亭旁，隨即又開門走了進去，進入稍微密閉的空間，還隔著些距離。
「小一！」菅原美波也揚起笑容，腦袋還浸泡在被自己無限放大的甜膩與酒精中：「你怎麼在這裡！」
「是我的隊伍在慶祝啊，大賽冠軍。」御幸一也抬手一比：「不用這麼大聲說話了。」
菅原美波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聲音還沒調整過來，抬手捂住臉發出一聲笑：「原來是這樣，是啊。」
「你才是，出現在這裡，一瞬我還以為是夢。」御幸一也垂眸問道：「誰邀請你來的？」
「怎麼，見到我不高興？」菅原美波打趣道，眼中全然是過頭的好精神，臉頰因蹦跳泛著紅色。她抬手感受著熱度，好似是被吹得冷了：「說來，恭喜，小一！」
「謝了。」御幸一也揉了下頭發。
「你知道我在恭喜你什麼——」意識到自己說話聲音又大了起來，菅原美波壓低吐露出一個字，「嗎？」
御幸一也完全沒露出「這是什麼白痴問題」的表情，反是用一口像征再好不過心情的白牙回應：「什麼？」
門外裝飾大過實用性的時鐘走過十二點，菅原美波直視著他，說出她從沒機會說過的話：「生日快樂，小一！」
「……」御幸一也好似抽了口氣，又像是在笑。他隨即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眼中卻滿是掩不住的情緒：「美波，我知道你為什麼會是本年度ORICON票選眼睛最迷人女星排名NO.1了。」
說完，他靠近了她，微微攥緊了手。
起先是試探的觸碰。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了？」御幸一也的鼻尖碰著她的，聲音低沉沙啞。
菅原美波要扭過頭去，他卻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應當是粗糙的手掌，蹭在她的皮膚上，觸動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菅原美波是第一次這樣清楚地注視著御幸一也的臉，但沒有太多時間細看。隨即將她吞噬的實在太柔軟，遠勝過奶油帶來的飄忽感，將全部的她占據，不留一絲思考的空隙。
電話亭裡只留下了重疊的剪影，擁抱像在流淌，好似魔法般喚醒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除此之外沒法感受其他。
等到反應過來時，兩人已坐上車。
菅原美波沒有考慮去哪裡，御幸一也向司機報了一個地方，她全然沒聽進去。有什麼操控了她，好似在這些年裡一直沉睡著，如今則叫她無法抗拒。
考慮到司機在，兩人在車上又躲避著對方的目光，只有一瞬她觸到他的視線。
他還和高中時一樣戴著黑色的厚鏡框，透明鏡片好似晴朗海面，將他起伏的目光壓在下方，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只有她能看見。
第88章
菅原美波沒拍過感情戲。
出道的第一部 電影, 她飾演了處於迷茫中的演奏家，之後幾部也是差不多的人設。女主角一個人走在人生道路上，在不知為何存在迷茫中, 和各種人相遇，最後回到正軌。
情節與情緒的起伏都很有限，結尾與開頭並無不同, 卻因其柔和的氛圍與生活中也存在的點滴, 每每叫觀者流下得到治愈的眼淚。
由於都是和還算有名氣的導演合作，因而廣受好評，但也有人將菅原美波稱作「偶像派□□」，意指她的作品不需要什麼演技, 只要有她出現, 加上特定的濾鏡, 粉絲自然會買單。
得到這樣的評價，也是轉型的時候了。
邀約的劇本很多，在和經紀人春商量後, 在新的電影裡, 她終於有了陪伴在身旁的家人。處在戰時, 被時代的大潮裹挾著，女主角和妹妹相依為命, 並以其堅韌朝未來前行。
不再是駐足遠望, 不再是垂首微笑, 在這部電影中菅原美波爆發出了強烈的生命力, 歡笑與淚水於屏幕內外同時出現。
後來提名她做女主角的晨間劇的導演說，就是這部電影, 讓他第一個想到的女主角人選, 就是菅原美波。他打定了主意, 要讓她在自己拍攝的電視劇裡，出演類似的角色，就像是畫家尋找到了名為繆斯的模特。
總之，在轉型的這部電影裡，終於出現了男主角，是女主角的青梅竹馬。兩人間的氛圍若即若離，於影片最後，才在櫻樹下擁吻。
「這絕對是借位。」粉絲們在論壇上分析，到底是出自不甘還是理性分析，並不清楚。
電影上映那周，御幸一也被隊友拉去看，回來翻找相關帖子看到半夜，學會了導演和攝像必須清楚的十幾種運鏡手法，還觀看了借位聞名的寶塚舞台劇。
他確認，菅原美波的粉絲們分析得沒錯。
想過如果站在對面的是自己嗎？並沒有。
但如果是他，絕對會做得更好。
只是接吻的方式，平常是沒法練習的。時機到來時，他也沒法和在賽場上一樣去想那麼多，只有情不自禁。
落進房中的陽光，比神宮球場的探照燈要柔和，御幸一也的腦袋卻嗡嗡作響，幾萬觀眾的歡叫聲都沒法比過。
在球場上取得勝利時，他幾乎找不到自己和隊友的歡呼，只顧得上露出笑容，當下他卻無比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預期並渴望著的勝利，與激情過後的這個早上。
與他面對著面的菅原美波，比他早醒了幾秒，似乎還在愣神。
御幸一也抹去了所有躊躇，平穩而有力地開口：「美波，和我結婚吧。」
菅原美波沉默地望著他。
勇氣減少了一半，御幸一也忽然不知道自己先前都在說些什麼。
「不然以結婚為前提交往？」他說。
菅原美波眨了下眼睛。
決心又被削沒了，御幸一也掙扎著開口：「我們這應該不是——」
一夜情這幾個字，實在說不出來。
「嗯。」菅原美波回道，逐漸染上笑容：「好啊。」
御幸一也陷入迷茫。
哪一個，是哪一個啦？結婚，交往，還是一夜情？
他問不出口，想到如果是最後一個，他絕對也沒法拒絕，自己顯然已經是沒救了。
「但是，」菅原美波坐起身，打了個哈欠，「我得找找印章，要——」
御幸一也從後方將她抱住，菅原美波發出尖叫，他即刻堵住了她的聲音。
他將她抱起，讓她坐在自己身上，一時又沒人說話了。
在大腦的刺激中，身體像是有了無限的精力。深夜太困因而睡下，醒來之後，做的事卻沒變。
吃上飯時，已是中午，御幸一也迫不及待地和球團團長彙報了這個消息。
團長沉默了一瞬，問道：「重要的事就是這個？你在做什麼夢？」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運營部的黑尾也在旁邊：「昨天贏了比賽，隔天做夢是正常的呀。」
御幸一也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球團眾人裡的形像，他也不是經常說胡話吧。
這些家伙竟然完全不信。不過，倒也正常。
若不是菅原美波的經紀人在接到消息後，以閃電般的速度出現在市役所門口，他也會以為是假的吧。
以經紀人臉上的怒容，對方就差叉著腰問「你這家伙是什麼時候接近了我家美波」，但也把他當成嫌疑人的意思，做了一番審訊。
「是真的。」御幸一也又說了一次。
團長和黑尾相視了一眼，團長先笑了：「知道了，你要結婚，今年會考慮給你漲工資。」
「這種話可以說出來嗎？」黑尾說：「別給我們帶來困擾啊。」
「我是團長，當然——可以吧？」
團長和黑尾相視笑了出來。
御幸一也擰起眉頭，二話不說出了門，黑尾跟了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別生氣啊，一也。要漲工資了，期待吧！」
黑尾的手被打掉，御幸竟真像是生氣了。
在這個時候，黑尾才忽然意識到了，御幸說的，不會——是真的——
同一時間，團長從辦公桌後站起。
畢竟昨天剛結束比賽，大家都很興奮。
這個小子不怎麼愛寒暄，平常的話並不算多，談到棒球才滔滔不絕，或租自己今天是冷淡了些。昨天晚上的慶功宴，御幸也忽然中途消失，是不是他們昨晚在玩什麼整蠱游戲，御幸剛好輸了。
作為團長，自己還是應該去問清楚情況。
這麼想著，團長往辦公室外走去，剛過了轉角，就聽到了和哢擦哢擦的手機拍照聲。
前面是茶水間，今天來上班的只有他和黑尾，御幸一也說要見個面，就正好叫他來了。
「哈哈哈哈，」黑尾的笑聲洪亮，「真不是什麼整蠱節目吧？假的話我可是會傷心好久了。到時非得讓一也請我吃上幾頓烤肉。」
「說不定呢？」一個女聲響起。
「喂喂，」接著是御幸的聲音，帶著些許無奈，「我會哭哦，真的。」
團長大步走過轉角，最先注意到的是側對著他的年輕女性。
他帶團有些年份了，最近有搬去夏威夷的打算，考慮著要卸任。
球員流水般經他的手、來來去去，他作為團長，整天面對著走在大街上會被圍堵的名人們，從來都是巋然不動。
但是也會有這樣一天，受到驚嚇後只能呆站著，動彈不得。
「團長，怎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黑尾朝他揮了下手，完美地撇清了自己：「還不來祝一也和美波新婚快樂。」
第89章
在當晚的高中社團聚會上, 御幸一也不知他如何才能忍住，不說出他和菅原美波就要結婚的消息。
不管是球團還是事務所，都認為暫且保密比較妥當。
這兩人都不是喜歡被追著詢問隱私的類型, 平日也都被團長和經紀人保護得比較好，但沒記者會考慮這些，隱藏這爆炸性新聞。
對普通人來說, 是看個熱鬧, 但對當事人，到底會影響生活。
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的確沒考慮這麼多，倒是上面的人已經自己拉了小組，開始合計了。
到時最先報道這件事的媒體, 必須好好選。
儀式之類的, 照著日程安排, 慢慢兒准備，也要花上大半年。
除去工作時間，兩人一起將婚姻屆送去市役所的日子, 倒是能立刻找到, 發送過去。
其余問題, 就留待當事人自己做決定吧。
總之就這樣定下，這件事只有屈指可數的管理者知情。
這晚在御幸家舉辦的聚會, 也是為慶祝他終於還清貸款搬家, 不過沒人懷疑御幸一也美滋滋的, 大部分原因是球隊拿到了第一。
「御幸一也, 為什麼笑得這麼古怪！」當投捕幾年，澤村一眼就覺得御幸不對, 但也沒多想：「拿到了第一, 就和平常一樣大方點笑啊, 像這樣！」
他說著叉腰做出仰天狀，發出一連串長嘯聲，聽得旁邊的金丸大叫：「笨蛋吵死了！」
「他不就是這樣。」倉持一語說了兩個人：「就連在自己的結婚式上，這家伙也肯定是一副叫人忍不住吐槽的樣子。」
御幸一也心裡咯噔一下，差點兒以為倉持聽到了什麼消息。
其實也不是不能說，但考慮到以澤村為首的大嘴巴，他還是想找個大家更冷靜的機會宣布。
再加上菅原美波今天要工作，沒法參加酒會。要是他說了，指不定這些人不相信，又會鬧出什麼麻煩的烏龍。
一次就夠了，再次被懷疑，叫他去看醫生，就算是御幸一也，也會有些不爽，在自信上遭到打擊。
「……結婚？」克裡斯拿著酒杯，整個人明顯已處於恍惚中，看了過來：「御幸，你要結婚了？」
面對一直以來尊敬的人，御幸一也差點兒就要說出口。
「他結婚？御幸，你這家伙，知道結婚前要做什麼嗎！」顯然都喝大了，倉持一把放下酒杯，拔下易拉罐環：「要買戒指！」
「我知道！」澤村格外捧場，高高地舉起了手：「最便宜也要兩百萬的Harry Winston！」
「榮純君你還是一如既往知道些奇怪的知識。」小湊春市雙手端著酒杯，像在喝茶。
「也不是每個女生都要吧？」御幸一也接道：「說不定，不要易拉罐環也可以。」
他當時是憑借著氣勢求了婚，戒指之後肯定要買，但他對自己的審美，不是太自信，美波在演藝界呆了這麼久，肯定有不同於他這樣一般人的品味。
雖然覺得自己挑選的，美波應該不會退回來，但還是和她一起去選戒指更合適。
「你竟然還一臉自滿的樣子。沒救了，沒救了。」倉持不住搖頭：「會和你在一起的人絕對很古怪，就連克裡斯前輩，也不可能不准備戒指就求婚吧？」
突然又被叫道，克裡斯很高興，他點點頭：「這是日本，不是美國。就算在美國，也是正式些好。大部分人，都會准備盛大的求婚儀式。」
接下來的時間，御幸一也開始坐立不安。
論眾人如何灌酒，他都只抿一口。
早早將他們打發，他坐在廊廳的沙發上，用手機查找相關內容。
多少球隊和球員的資料，他都能記得一清二楚，開始挑選戒指，一看到品牌，就已讓他頭大。
人工還是天然，美波肯定喜歡天然的吧，大小的話，果然還是大些好。鑽石的種類，好像通常都是白鑽，但她會不會更想要其他的顏色？她喜歡什麼顏色來著？
宇宙間驟然充斥著疑問，疑問組成了宇宙。
御幸一也掉入黑洞，看到眼花，干脆放了手機，下樓接人。
車子進了車庫，三浦遠遠就看到套著件衛衣的青年。縱使車庫裡能開空調，時間也不算早了。他還等在這裡接人，就，還行吧。
後視鏡中，菅原美波立刻坐起身，微笑不自覺地浮現。
「畢竟這麼多年沒見，還是慢慢來吧」，這種話，三浦好像已經沒法說出口了，只讓菅原美波好好享受休息日，要和「那個御幸」出門的話，多注意些周圍情況。
菅原美波連聲應下，剛下車，幾乎是撲進了御幸一也的懷裡
「榮純他們已經回去了嗎，好可惜。」她抿唇：「本來早點兒結束工作就好了。」
「現場發生了什麼事？」御幸一也問。
菅原美波提到毛利小五郎，御幸一也說他也見過這個大叔，有些不太正經的樣子，但推理的時候還挺認真。
兩人在電梯裡東拉西扯，上了樓御幸一也跟著菅原美波進她家。
他下午幫忙溜了狗，還給貓鏟屎。一郎還挺喜歡他，幸子則對他愛答不理的樣子，現在見他來了，幸子的後腳對著空氣蹬了幾下。
「估計是覺得你身上有味道，想幫你埋掉，保護你。」
不用菅原美波解釋，御幸一也知道這是在埋屎。也就是說，他完全被看輕了。
在菅原美波卸妝准備時，御幸一也抱臂靠在門邊。
他看著自己小時就喜歡上的女孩，她並不是古怪，而是她喜歡自己，所以才接受了他的心意。
想到這裡，御幸一也還是有幾分不好意思，抬手按住嘴。
「明天，要不要回以前的地方看看？」他問：「不用很早，睡到自然醒。」
「好啊。」菅原美波回道：「帶上一郎和幸子吧。但是要給德叔帶什麼禮物嗎，我還什麼都沒准備。」
「沒關系，」御幸一也朝她走去，伸手將她圈進懷裡，側頭碰了碰她的嘴唇，好似親昵的招呼，「見到你，他肯定會開心。」
菅原美波靜靜將他回望，在對視之間，兩人又情不自禁貼在一起。
要不是一個喝了酒，一個上班太累，今晚又該沒法睡了。
第90章
菅原美波這回戲的結局, 需要飛去海外南邊的一座小鎮拍攝。
經紀人三浦格外興奮，說她有好些朋友在那附近，當地氣候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全程幫助菅原美波准備出行的衣服還有各種需要用到的物品，比如轉換插頭和一個口哨。
「口哨？」菅原美波不解：「要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遇到危險的時候吹。」三浦一本正經，不像是在說笑話。
菅原美波沒問下去, 具體是什麼危險。經紀人偶爾會說出類似的話, 好似屋頂馬上就要塌，同時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擔心，好像總有人會出現救她。
總之，在經過一次中轉後, 劇組一行到達了這座充滿了中世紀風情的小鎮。到處都是石磚建築, 長巷看上去類似, 一不小心就會迷路的樣子。
菅原美波作為女主角，被所有人包圍，唯一能自由行動的是拍攝間隙和結束後。後者通常都是深夜, 回到酒店倒頭就睡, 實在沒體力再出門, 因而她會趁著眾人休息時去附近走走。
天氣很好，好到不可思議, 像吉蔔力動畫裡的顏色。加上周遭的風景, 更不似現實。歐洲小鎮大多能給人這般感覺, 是人將它打破了。
看到一看就不是本地長相的菅原美波, 旁邊的人紛紛迎上前，有的兜售紀念品, 有的要拉她去旁邊的店裡。
一只手若長槍, 橫掃一片, 三浦吐出一連串流利的意大利語，也不知說了什麼，立刻將這些人呵退了。
「這是游客最多的廣場，要散步到那邊去。」三浦指了指一旁，又指了指身後：「我要和導演說一下連續拍攝太多的事。」
可能是看她這幾天實在有些累，三浦才要向導演提意見。
經紀人實在過於能干，菅原美波除了演戲外的事，完全一竅不通。
她買了一個冰淇淋，沿著廣場的階梯而下，三浦春說往前走就能看到一個小花園，也就三分鐘的腳程。
果然很快就望見了供人休憩的亭子，周遭被樹包圍，一眼看去很是靜謐。
沒有別人在，菅原美波一人占據了椅子，舔了口冰淇淋，冷不住打了個寒顫，又要接著打個哈欠，忽然聽到很輕的「呼哈」的一聲。
人有時很難分清楚聲音的來源，有一瞬，她以為這是她發出來的。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在，只是後方的草叢中出現了嘩啦響動，好似是被風吹的，但看過去又沒有人在。
她有近視，是中學時讀書太多讀出來的，但不怎麼影響日常生活，機位拍前走走也看得清，所以連隱形眼鏡也不戴。
她想湊近看得清楚些，或許能發現一只小貓，經紀人的話卻在此刻瞬間湧入腦袋裡。
父母都是治安人員，菅原美波對於危險還是有感知力的。她一個機靈，手握住了胸前的口哨。
「那個，」一個聲音從草叢中傳出，「你最好不要吹。」
菅原美波要往後退，遠處一陣喧鬧，驚起了廣場上的白鴿。好似能聽到一群人左右衝撞，正在追捕什麼人。
「轉過頭去，」這聲音又壓低了些，「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對你我都有好處。」
菅原美波愣了一瞬，剛回過頭，就有幾個身著便裝的人從巷中衝了進來，領頭的飛機頭望著菅原美波：「你看到一個男人了嗎？」
「嗯，看到了。」菅原美波點頭，在冷凍了的空氣中開口：「你不是嗎？」
高大的男子同她對視一瞬，發出冷哼，隨即揮了下手，一行人往另外的方向走去。
冰淇淋已經化了，好在都順著她這邊流下來，對方沒有看到。菅原美波連忙拿出手帕，要將它包裹。
草叢中的人發出了一聲笑，笑得很輕，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菅原美波這才松了口氣，拿著冰淇淋走了過來。
「你要做什麼？」那個聲音好像很疑惑。
「當然是看看你長什麼樣。」菅原美波說：「你已經看到了我的長相，我也必須看你的。」
「為什麼？」
「這樣在街上，如果我突然被人殺死了，也能死個明白。」她說出這話時的語氣很輕松，內心實際上卻忐忑不已：「我幫了你這麼一回，你總不至於對我用暴力。」
她的手撥開了長草叢，在那片好似懷抱的濃密草間，正蜷縮著一個男人。他的身上一片黑，菅原美波眨了眨眼睛才看清，他的懷中抱著一個箱子，在他垂落的一條手臂下，零落撒著鮮紅，沾在了草葉上。
「看夠了嗎？」留著背頭的男人問她，像是在笑，又帶著絲無奈：「夠了就快點走。」
「等等。」菅原美波將冰淇淋塞到他懷裡，抖了下手帕，在男人袖子被扯開的地方，飛快地做了包扎，然後站起身：「那麼，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就走了。祝你好運。」
她退出草間，光剛好找過男人的雙眸，他漂亮的褐眼同她對視，隱沒在黑暗中，只留下他溫和的聲音：「啊，你也是。」
回去後，菅原美波沒向三浦春說，她差點兒就吹響了這口哨。若是說了，經紀人肯定會緊張起來。她握著不自覺得發抖的手，將自己的心不在焉歸咎於冰淇淋太涼，由於她正好處於生理期，經紀人沒有起疑。
小鎮看上去這般平和，今日白天的事，或許是一場夢也說不准。
拍攝還在繼續，今天去到的是鎮郊的競技場。能容納多人的競技場，雖同世界聞名的那座相比差上不少，但也是一處著名景點。
攝制組幾經交涉，爭取了開放前的一些時間，拍下男女主角道別時的場景。
這日要起早，菅原美波在化妝師的擺弄下，努力抬起腦袋。
雖然她也想和父母一樣成為警察，他們卻不肯讓她去警察學校，說家裡有兩人天天加班就夠了，讓菅原美波做些她喜歡的事。最後成為演員，是碰巧遇上了星探，也就這麼順其自然做了下來。
清晨的競技場和廢墟沒差別，若不是工作人員的精心養護，它會比現在破敗三分之一。劇組的拍攝進行得順利，有現成的場景而不是特效，到底沉浸感更強，在分別時的淚水，也順利留下來。
導演一句「殺青」，全組的人都被歡樂點燃，身體是跟不上的，心情還在。大家要收拾東西，嘰嘰喳喳地往外走，菅原美波走在靠後的位置，見一輛車沿著入口往裡走，還是一輛敞篷越野。
「喲，遠道而來的客人，」車內站著的人揚起手，「歡迎你們來到這裡。既然來了，就多呆一段時間吧！」
掃射的聲音響徹天空，三浦立刻壓著菅原美波蹲在地上。在小小的陰影中，菅原美波捂住耳朵，張開嘴巴。
這種情況，無論怎麼吹響哨子，大概都沒用了吧。
第91章
競技場在郊區, 和周圍建築都有好一段距離，大概他們早就被人盯上了。目的何在，菅原美波不清楚, 有人問，也被踹了一腳說閉嘴。
所有的東西都被收到一堆，扔進了垃圾桶。菅原美波看到三浦春在交出手機前打了一個緊急撥號, 攝影師也沒關閉攝像頭。但大概無濟於事。
做完這些, 領頭的才開口：「你們別怪我們，誰讓你們是從東邊來，那些日裔的家伙們只有這樣才能屈服。」
一整個劇組的人被拉上了輛大巴車，開出競技場。導演懇求留下拍攝的記錄, 被允許了。
「看來不是想殺死我們呢。」三浦春抱著腦袋小聲說。
「你好冷靜啊。」菅原美波也抱著腦袋, 低聲回道：「這就是帶口哨的原因？現在要吹給誰聽？」
「那邊！不許說話！」前方的人揚了下武器, 示意坐在外面的三浦春換個位置，到最後面去。
競技場離另一座城鎮不遠，有山谷將城鎮包圍, 攝制組的歸期定在後天, 就算這兩日不和外面聯系, 說不定都沒人發現。
二十幾個成年人，一輛大巴車, 前後跟著越野, 從大路行至蜿蜒小路, 一路風景, 越來越不熟悉。都是植被，沒了人氣, 也分不清方向了。
眾人心中都緊張起來, 有的人開始想要吐, 說就吐車上，只能吞回去。其中也有學過合氣道與柔道的成員，但這邊只有肉身，那邊則是實打實的彈藥，根本沒法對抗。
之後遇見了好幾撥守衛的人，車停在一座石制的別墅門口，菅原美波隔著窗戶看到不少人，估計是大本營。
一群人不被允許下車，那邊似是在交接。
有人發出啜泣，也有人試圖尖叫，只是沒喚起任何同情，反而被黑黢黢的洞口瞄准，要他們安靜。
交接的人很快來了，眾人下了車，都不想邁步子，最終還是推搡著往別墅裡走。
幾人站在門後，似是在等他們，見到為首的人，菅原美波腳步一頓。
這個人，就是前日那個，帶著一幫人，在追捕流血男子的家伙。
「歡迎光臨，來自東方的客人。」對方揚起手，笑意盈盈。
「這到底是要做什麼！」導演壓抑著恐懼，問道。
「那就要問你們的同胞了。」領頭的環視過人群，目光停在菅原美波身上，完全是認出了她的模樣：「看看，我們被他們逼迫得不得已生活在山裡。只要他們放棄本來屬於我的地盤，我立刻就放你們走。現在，帶下去！好好照顧！」
在皮鞋踩過地面的聲音中，顫抖著的嗚咽聲也微不可聞。一行人沿著樓梯，進入地下室，水珠滴落的聲音，讓漆黑的空間更顯陰森。
不知用來關過什麼的監牢，男女被分成兩批。獄門「哐」地一聲鎖上時，有人發出尖叫。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吧！」
疑問與期盼，但也可能是漫長不見盡頭的折磨。
看管要他們閉嘴，否則立馬就將人拖出去。
聲音逐漸小了下來，菅原美波還是把前日發生的事告訴了三浦春。
「和你沒關系。」經紀人搖了下頭：「綁架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在地盤勢力不穩定的時候。等到穩定下來，組織不知情的綁架，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具體情況就和那個男人說的一樣，是組織的爭鬥吧。」
「小春，你怎麼這麼熟悉？」菅原美波靠在牆邊，抱著膝蓋。
「我有朋友在做這個啦。」三浦春說：「就在隔壁鎮上，這次來本想和他們見個面呢。不過你別誤會，他們和把我們關在這裡的組織完全不一樣，是在和官方合作的好組織。」
「你離開競技場的時候是在和他們打電話？」
「再小聲點。」三浦春幾乎是在用氣音說話：「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管到這邊，我們只能等了。」
兩人算冷靜的，於是負責安慰大家，不要失去信心。
希望，是人類在絕望之境，能夠抱有的最重要的存在。
在地下室裡，分不清時間。周遭漂浮著鐵鏽的氣味，微弱光線來自幾盞要滅不滅的燈，地面與牆壁上都有斑駁痕跡，毫無疑問是血跡的殘留。
逐漸沒人說話了，一分鐘就如一小時般，實在難以忍受，也只有沉默令人好受些。最好什麼都不去想，一旦意識到外界的美麗，內心就可能會崩潰。
有人來送飯，以為一輩子都過去了，接過才到中午，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守衛的人和送飯來的人笑著聊天，聽得人愈發煩躁。
很快，一輛推車到了鐵欄外，車上只有面包和水。
「就給我們吃這個？！」男獄裡有人發出叫喊。
「只有這個。」那邊推著車的人說：「愛吃不吃。」
菅原美波接過面包，手指同送飯的人相觸，對方頓了一下，沒松手。她抬眸看去，戴著黑框眼鏡青年也正望向她。
「是啊，」他說，「是活下去還是餓死，現在只有兩種選擇。」
菅原美波用力扯過面包，把它給了其他沒法起身的人。有的就放在一邊，也有的狼吞虎咽，像是要把自己噎死。
最後一個面包，菅原美波拿到自己手中。
守衛的嫌棄發飯的人慢吞吞，抱怨道：「你們東洋人，就是磨磨唧唧的！」
「哈哈，可能吧。」戴眼鏡的男子笑著回道，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將水遞給菅原美波，順手擰開了蓋子。
「吃東西慢點是好事，」他又說，「耐心很重要。」
菅原美波攥著水杯，那邊推車的白發青年也往這邊看了眼。車輪滾地的聲音離去，地下室的門關上，一切又回到十分鐘前的模樣。
「餓死的人會很難看。」菅原美波回頭說：「脂肪消耗，肌肉萎縮，因為貧血皮膚變得干燥，顏色也會變深——」
她每多說一句，不打算吃東西的人的臉色就變得難看一分。最後所有人都拆開了食物，猛地灌水進肚子裡。
眼下的節危機，比看不見的死亡恐懼，來得更具體。
「怎麼回事，」三浦靠近菅原美波，「怎麼感覺你突然有了精神？」
「沒什麼，」菅原美波咬下一口面包，「只是，有種感覺。」
第92章
「自由到底是什麼呢？人們說心永遠是自由的, 因人可以借助它幻想出哪怕自己從未見過的存在，並且只要它在跳動，就算已經腦死亡, 也還有蘇醒的可能。縱使將之稱之為奇跡，但能夠逃離死神的權杖，不是最了不起的嗎。
可是, 當人被關在牢籠中時, 身體終究是受到了限制。被囚禁在地球上的一處，這小小的四方格子裡，什麼都沒法看見，縱使能想像一切, 卻始終無法到達。這和本壘打完全不同, 看不見的可能是希望, 也可能是絕望。
但在看不見的地方，也有故事在發生，不過是主人公不知情。有時只要利用這一點, 就能引起觀眾們的無限遐想, 就一些歷史的書籍, 史學家只用干巴巴的文筆記錄下發生過的事，具體如何都要留待他人猜測, 因此也有不同的解讀方法……」
三浦春對於類似的事件, 好似是見多了的。
因而有人問她：「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人們問出口, 也不一定是想獲得最真實的答案。
「據我所知, 類似的大量劫持，非常罕見。尤其是我們沒踏入什麼禁地。」三浦春說。
「能有什麼壞結果。」斜對面的編劇隔著欄杆喊道：「每人都有人死, 大部分其實不是害怕死, 他們怕的是死前受到折磨！安詳離開的只是少數, 不過幸運的是，我們現在還算安全，至少沒人用鎖鏈把我們吊起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眾人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揚起腦袋。借助微弱光線，可以看到在貼近監牢頂部的位置，有好幾個卡扣。
三浦春的腦袋裡頓時出現了不妙的場景：「現在說這個是不是有些……」
「嗚」的一聲，做場務的年輕女孩甚至哭了出來。三浦春要安慰她，女孩搖了搖頭，啜泣著說：「我看我們是要死在這裡了。」
一片寂靜，眾人都知道，無論說什麼話都沒有，如今保存體力是最重要的，然而大多數人只是想靜待天命。
「來玩詞語接龍吧。」菅原美波忽然說。
三浦春：「這種時候……」
菅原美波：「反正閑得無聊。」
年輕場務抬手按住發紅的鼻子，吞下眼淚，說：「……蘋，蘋果？」
看守的人，忽然覺得氛圍發生了改變。兩方語言不互通，但也一下就能聽出是在做游戲。這幫人，還真是輕松。一方想呵斥，另一方卻說隨他們去吧，反正結果都一樣，不過這人還是打算向上面彙報一下。
這就是導演、菅原美波和翻譯一同被帶出監牢，來到這間書房裡的原因。
留著飛機頭的人先是極為客套地稱贊了一番她的冷靜，爾後請一行三人坐下，對他們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歸納總結一下就是：他們和日裔有地盤之爭，請他們作人質，要對手離開。雖說約定的時間是二十四小時，但擔心對方會搞些多余的動作，總之要請三人和他們的對手開個直播連線，要做出楚楚可憐的模樣，要對方立刻將地盤拱手相讓。
「以前都是寫信或者打電話，科技真是發達了。」菅原美波接道。
「您是演員吧。」飛機頭說：「戲裡和生活可是不一樣的。要是再多說一個字，我們就拿你開刀。」
「那麼你們就永遠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了。」
「什麼意思？」
菅原美波靠倒在沙發上，翹起一條腿，雙手交疊，勾起唇角：「我們才見過，你記得嗎？」
翻譯看了她一眼，如實轉達了。
「當然，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子，我怎麼會忘記。」男人說著神色忽然變化：「難道……」
「就是那個當然。」菅原美波彎起眼睛：「其他人都是無足輕重的，你需要的只有我。」
不一會兒，導演就被送了回來。
經紀人抓住欄杆：「怎麼就你一個人！」
導演被關了回去，坐下來時，聲音都有些抖：「春女士啊，美波真和那個日裔組織的BOSS認識？」
將導演送回來，正在扣上鎖的眼鏡男手一頓。
「你說什麼胡話？」三浦春叫道。
「那她的演技實在是……」有外人在場，導演沒有將話說完。
常人到底是難想像，有人願意犧牲自己，因而在被綁架者中有對方BOSS的情人這種事，縱使有些異想天開，還是叫人半信半疑。為了確認，他們要她描述BOSS的容貌。
「很英俊，」菅原美波眨了眨眼睛，「尤其是鼻梁與眼睛，和你們很不一樣。而且也很紳士，絕對不會做出綁架的人舉動。」
說了和沒說一樣的話，在引人哈哈大笑後，她的頭發就被抓住，整個人被按在了桌上。
「不要撒謊。」
「連線一下不就行了。」菅原美波說：「現在，立刻。」
對方開通了連線，她坐在屏幕前，那頭視頻中出現的是一個褐發的圓臉男子，五官端正到帥氣，也非常受人歡迎，業務能力也很強，特別強，超級強。
「喂！」這個男子一見菅原美波，就叫道：「你們好卑鄙！竟然劫持美波！」
他一下就叫出菅原美波的名字，意外之余，也相叫人信了菅原美波說的話。
「是啊，按照這位小姐所說，你們的BOSS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用女人換地盤，很劃算吧。」
「無恥！你們就是連地獄最下層的怪物都不如的最糟糕最無恥的混蛋！*」
「哈哈哈，還有時間，雖然結果只有一個。」
視頻關閉了，飛機頭的男人縱情大笑，菅原美波趁著這時說，希望多給其他人一些食物，這個要求得到了滿足。她被安排了一個單獨的房間，甚至有一個浴室和小陽台。
這種生活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好歹見到了今日的夕陽。
這間別墅裡沒有一個女人，送飯的男人推著車走了進來，將餐盤放到靠窗的桌上。
他理了理窗簾，看了眼她臉上被按在桌上時留下的紅痕：「這裡的半夜，會有浣熊爬進房間，不需要害怕。」
「……是麼。」菅原美波看了他一眼：「我吃面包就好，其他的給大家送去吧，拜托了。」
兩人並未交換其他言語，在月亮升上天空時，菅原美波靠著床坐在地毯上。甚至有人給了她一本書，不過是意大利文的，她看不懂，隨便翻翻，還挺催眠。
驚醒時，她的眼前閃過黑影，一下要叫出聲，這人卻捂住了她的嘴。這是一個月光被遮蔽的夜晚，她全然沒看清來人的臉，只聽到一個聲音說：「你竟然還睡得著？」
熟悉的音調，畢竟才聽到過。
「走吧。」這人說。
「還有其他人在。」
「我的同伴會救他們出來。」男人說著拉起她，。原本鎖住的陽台門已經開了。
他們並沒有立刻走。
搖曳樹影模糊了一切，黑暗中好似有交火聲，領頭的是在連線中出現的那個褐發的青年。隨即有人踹門而入，卻發現房門是開的，於是大吼「她不見了」。兩層樓的高度，要跳下去不難，面對男人張開要將她接住的手，菅原美波繞到另一邊，就連落地後減緩衝力的翻滾都格外標准。
「你真是實力演技派。」男人說。
風將他的頭發吹的往後倒去，菅原美波抬手摘下了他的眼鏡：「彼此彼此。」
她真想按住他受傷的地方，質問他怎麼會卷入無辜的人。但還是先逃為上，男人一路開著車，衝出重圍，和同伴們會合。
「當然是歡喜的大結局，在結局的時候，男人拉住女人的手，問你要不要嫁——痛——」
澤村的聲音戛然而止，抱住了腦袋，他有幾分醉醺醺，但還是充滿怨氣朝身旁的人吼道：「前輩，為什麼打我的習慣總是沒變啊！」
「誰讓你都編些亂七八糟的……」倉持說話時帶著酒氣，眼睛一時清醒一時迷糊：「你最近看的什麼□□電影啊，怎麼求的婚，至於編出這麼多來嘛！而且我呢，本大爺的登場在哪裡！」
「你登場啊，」澤村說，「就……交火的時候。」
「啊？」
「那個和一起送飯的……難道是光舟？」瀨戶拓馬問。
「不愧是聰明的後輩，」澤村一抹鼻子，「就讓你做編劇好了。」
「哈哈，真的嗎，謝謝前輩！」
「我不懂。」小湊春市拿著酒杯：「按道理來說，高潮應該是御幸前輩帶著美波前輩逃走的那段，但等敵人來的話也太遜了。」
「嘖嘖嘖，春市，你這就不懂了。打鬥固然男主角帥了，但女主角還是會陷入危險，前輩會做出這種事嗎？前輩一直是頭腦派。」
「聽上去像是在說武力不足。」小湊亮介輕聲接道。
「還有什麼角色來的，」瀨戶問，「監督是誰？」
「渡邊前輩。克裡斯前輩是翻譯。」
倉持：「其他人在哪？」
「都是交火的時出現了！」
「你小子——」
「好歹大家都是正派！」
「啊，那個飛機頭難道是……」
一邊討論得熱火朝天，另一邊喝醉了的經紀人已經被朋友接走了，作為「男女主角」的兩個人在快醉得睡過去前去了隔壁，可想而知御幸家明日又是怎樣的慘不忍睹，只希望他們不要吐得到處都是。
不過，反正也是這群人自己清理。
冬季已經結束，並無裝飾的銀戒戴在手上，帶著些暖意。
這是御幸德自己做的戒指，前些日子去的時候，他在自家孩子突如其來的彙報後，將他與妻子曾戴著的這對戒給了兩人，尺寸竟然剛好。
雖說御幸也買了帶鑽的，但菅原美波更喜歡這一對。兩人日程都滿，酒席沒辦，也就先登記了，戒指則在沒工作的時候戴在手上。經紀公司和球團都在找合適的時間發公告，大概還要一段時候，或許是在開春，也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還有很多麻煩沒有解決吧，也會有不少問題等待在前方。
但在漫長的人生中，與名為愛的感情共同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是想到，就足以令人感到幸福。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FIN.
EXTRA
第93章
1
新年之前, 菅原美波接到擔任來年開球儀式嘉賓的邀約。儀式是在明年的三月，按照目前的進度，衝繩的戲拍攝結束, 正好銜接上儀式。
「要是太趕這邊拒掉也行。」經紀人三浦說。
棒球是國民項目，一般不會有人拒絕，三浦這麼說, 是因她認為高層的邀約後別有用心。御幸和美波在一起的事, 明面上雖是保密，但那些老家伙們是知道的。
請名人是為了人氣和收視率，但加上這層關系，總有種自家藝人要被利用的感覺, 說不定對方還會搞出什麼事來, 會不爽很自然。
經紀人的擔心菅原美波也能了解, 她安撫了三浦幾句，說接下來也沒問題。
三浦抖了下咖啡勺，放到盤邊, 看著菅原美波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說：「晚上你肯定不會回劇組吃飯吧。」
菅原美波臉上頓時綻放出笑容, 以至於三浦試圖回憶，她怎麼就走了飾演性情冷淡角色的路線。
咖啡也喝得差不多了, 三浦擺擺手, 菅原美波從包裡拿出眼鏡戴上, 再大的黑框眼鏡也沒能遮住她的心花怒放。
御幸的隊伍在附近的基地訓練, 和劇組一樣是接近封閉式的管理。
工作都不算輕松的兩人忙裡偷閑，抓住各種機會在這海島上碰面, 三浦不禁覺得從各種意義上來說, 戀愛中的男女都實在是了不起。
2
小時生活過的地方, 哪怕多年遠離，也會有揮之不去的親切感。菅原美波如同坐在自家後院的椅子上一樣，完全沒擔心被人發現。
她刷著最近一系列政商界的變動新聞，腳步聲逐漸靠近。
嗒嗒，嗒嗒，好似有人闖入住宅，菅原美波看得入神，猛地抬起頭來，影子已來到她身旁，覆在她的臉上。
出乎意料的靠近，菅原美波一時動彈不得，只有回應。身影重疊，在跨過克制的線之前，御幸一也稍稍退開，拉住菅原美波的手臂，將她拽了起來，另一只手拿過她的手機，「啪」地合上了。
「比起我，你更想盯著壞人的臉看？」套著一身純色休閑運動裝的男友說。
菅原美波愣了一下，看到男友的耳根微微發紅。她就說這是什麼奇怪的偶像劇台詞，但方才被他突襲嚇了一跳，現在心髒還在怦怦跳。
她也挽過御幸一也的手，回應道：「怎麼會，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當然是小一你的臉啊。」
演戲時的台詞是一回事，生活中一本正經地說出來是另一回事。看到御幸一也鏡片後的眼睛微微睜大，菅原美波才意識到她好像說出了很不得了的東西。
兩人一時都害羞地扭過頭，看向別處，十指相扣的手卻燙得厲害。
哪怕是成年人，有時也會扭扭捏捏，比起高中生有過之而無不及。
距離另一方坦然地說「我也最喜歡你了，美波」，還會有一段時間吧。
3
提起開球儀式是當天的事，菅原美波和考試前臨時抱佛腳的學生再次說起，已經是第二年了。
世界的變動雖還在發酵，已逐漸成了形。除了少數還在逃亡中，大部分組織的人都被逮捕並調查，至少明面上如此。
人類好似處於前所未有的震蕩裡，棒球比賽還是會照常舉辦。慣例記錄了時間，也固定了秩序。
「你想投變化球？」御幸一也揚起眉頭，擺出不大同意的樣子。
嘴上這麼說，他的心裡卻掀起了波動。
中學的時候，他一度拉著菅原美波陪他練習。美波起初認真過，後來就是一通亂投。
他試圖改正她的姿勢和投法，讓她至少表面上看去專業些，但不管怎麼教，她上手後依舊暴投，最後還是他自己練習更靠譜。
這番多年前沒有帶來任何成效的苦心，難道終於得到回應了！
「對嘉賓的唯一要求就是把球扔出去，不用這麼麻煩吧。」御幸一也又說。
「這可不行。」菅原美波堅持道：「工作要認真對待。」
「沒任何人要求你投球專業，能投一個還不錯的直球就夠了。」御幸一也按捺住內心激動，做出好似是隨意安排的樣子：「你非要學的話，我回去看看我的時間表，曲球的話大概能做到。」
在衝繩的集訓即將結束，御幸一也會比菅原美波早兩個月回東京。約會成了教學，忽然就更加緊迫了。
他每隔兩天出來和菅原美波碰一次面，就在少人的空地上練習。
運動能力和是否能成為優秀的棒球選手相關，但投手更注重手腕部的力量，對於只投一次的菅原美波來說，要求她太多是沒必要，但直接扔曲球還是有些難度。
站姿、握球的姿勢、手臂的高度……要掌握的地方很多，對新手來說不容易。
御幸一也離開衝繩之前，菅原美波還沒掌握，五次裡有兩次穩定，就高興得要跳起。
「每天摸球，和它熟悉，練習就按照之前制定的，」御幸一也叮囑道：「但最重要的是，不要勉強自己，傷到手。」
劇組裡的人都說菅原美波也被衝繩海邊訓練的氛圍感染，每天閑暇就戴著投手手套扔球。
只有三浦春知道，這是一次單方面開始的勝負。
春天的氣息很快就來到了。由於拍攝安排的調整，劇組殺青的隔天就是開球儀式，菅原美波聚餐到一半就坐上了回程的飛機。
高強度的拍攝後沒有休息，被三浦春叫醒後，她連在哪兒都忘記了，拿起手機，看到御幸一也發來的消息。
【小一：我是捕手，盡情投吧。】
4
對青道高中的球部的成員們來說，菅原美波理論上不算是外人。加入了應援隊的轉學生，雖說高中時大部分人都沒和她說過話，但先前她和御幸一起來了聚會，也就和他們產生了更加親密的聯系。
新年的時候，倉持收到菅原美波寄來的資?堂的藍瓶防曬禮包後，順手轉給御幸，問他有沒有。
御幸回說有，告訴了倉持開球儀式的事。
對於菅原美波，倉持的記憶都是和御幸有關的。他始終記得高三開學那天，御幸在看到菅原後的樣子，有些像是在鬧別扭。
這兩人間發生過什麼，當時倉持就這麼想了。
喝酒時一幫男生也會提到感情問題，沉迷於棒球的他們，大多都是空白，但也能干巴巴地描繪出幾個飄渺著的身影。
御幸總是含糊過去，澤村大條地提起「你和美波前輩不是關系還不錯嗎」，也得不到肯定的答案。
青春時的感情再苦澀，也會在日後變成美好的回憶，御幸卻不是能說出來的類型。
根據倉持對御幸的了解，大約拼湊出來一個猜測：御幸或許也曾經有一段開竅的時候，那個對像是菅原。
當然，御幸肯定是被拒絕了。
他這麼猜想，卻也不說，反和澤村一起逗御幸看熱鬧，直到御幸端著酒杯說「你們好煩」，要把話題拋向別人。
但這些在今天之前，其實都只是想起來時會笑一笑的事。
開球儀式在神宮球場舉辦，在附近的同窗好友都會去看，倉持自然也去了。
5
開球的嘉賓提前知道，球隊的位置安排則是現場報出的。
菅原美波出場時，場上沸騰，縱使再沒關注過演藝界，近幾年也會看到她的臉出現在大街小巷。
人氣女演員今天穿著主場隊伍的條紋外套，下身是方便運動的及膝短褲，戴著投手的手套，另一只手拿著棒球帽的帽檐，和迎上前來的電視台主持打招呼，狀態很好。
采訪同步在大屏幕上播放，主持人問她有沒有看過棒球比賽。一個很容易就走偏的問題。要是回答得不相干，或提到非主場的隊伍，會引起眾怒。
「我第一次來神宮球場是中學時候。」菅原美波笑著說：「當時和朋友鬧了別扭，來看他的比賽，很可惜趕到的時候，比賽已經結束了。」
突然戲劇化，主持人擔心地問是不是和好。
「嗯，這個嘛，」菅原美波用投手的手套，半遮住臉，「今天就會對方見識到我的實力。」
粉絲瘋狂尖叫，球迷欣賞著臉，但覺得這發言未免太自信。
不過，不能說不可愛。
聊了幾句，菅原美波去到熱身區。和她配合的捕手和打者都在牛棚等待，要先碰個面。
打者是菅原美波的忠實粉絲，見到她就開始後退，但因為在正式的工作場合，沒有之前在衝繩時怯場。
稍微聊了幾句，他就去了等待區。
人比較多，御幸一也默不作聲到了她旁邊：「剛才的發言很危險啊。」
菅原美波對上他的視線，咧開嘴笑了：「練習了這麼多天，總要有回報才行。」
兩人只來得及說這麼一句。
御幸一也之前擔心她到現場，還是會覺得有壓力。但畢竟是美波，只是她的笑容不知怎麼的，有些怪。
6
開球儀式開始，菅原美波戴上帽子，帶卷長發晃動著，她邊笑著揮手，邊小跑上了投手板。
今天天氣很好，早春少有的溫熱，甚至能嘗到夏季的味道。雲悠然地游走在空中，球鞋蹭過腳下的土，聲音在諾大的場地中細密地響起，有種安心感。
場內安靜下來，直播的解說員隔著玻璃窗，介紹場上的成員。
在示意中，菅原美波轉了轉帽子，做好准備。她側頭看向御幸，御幸稍微調整了位置。
身旁的打者同僚蠢蠢欲動，從知道菅原美波當投手後，就念叨著「得不到她的心但一定要打到她的球」，像是要打破開球儀式上通常只揮棒的慣例。
御幸一也朝菅原美波做了個手勢。
還挺正式的，看台上的倉持想。
接著，他看到菅原美波輕輕地搖了下頭，像是自然地擺動。
演得這麼真嗎，倉持想。
捕手位上的御幸，則蹦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甚至以為是他的錯看。但菅原美波已做好了投球的准備，她擺出他教授的姿勢，手握著球，拿離了手套，卻並非是從他那兒學的扔曲球的握法。
甩動的手臂，揮舞的球棒，飛過空氣的聲音，球落進手套。
清晰可聞的「砰」聲，連同聽者們的心也漏了一拍。
「美波！投出了一個直球！」解說在愣神後道。
「速度極快！」
「說不上完美，但絕對下了苦功！」
「真不錯……！」
身旁球迷們的感嘆聲也響了起來，倉持也握緊了手，從鼻子裡哼出認同的聲音。倉持的視線跟著投手板上小跳起來的菅原美波，去往了一壘位置。
打者摘下帽子，興奮地表示致意，他和御幸一也一起往前走去。靠後的捕手卻比他走得更快。
御幸一也的手套在發燙，他下意識地去接，球就扎實地落在了他的掌心裡。
一個二縫線的快速直球，和誰學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嚇了一跳嗎？」菅原美波惡作劇般地笑道。
他們兩個，竟然瞞著他。不過，算了。
雖然嚇了一跳，卻感到幸福。
御幸一也揚起嘴角，朝菅原美波伸出手。
那個在夜風中站在圍欄外看著他的女孩，那個奔跑在球場上一腳將人踹飛的女孩，那個為家人的逝去掉下眼淚的女孩，那個穿著浴衣拉著他的手在林間奔跑的女孩，那個將發熱的紙條放在他手心的女孩，那個從高堤上朝他跑來的女孩……
他的心永遠會因為她的存在而動搖。
隔著護具，菅原美波同御幸一也對上視線。相撞的手心，響亮的擊掌聲，打者也伸長了手，卻落了個空。
倉持看到場上一幕的時候，只當是勝利的擁抱，還想激動時是會這樣。直到周圍的人紛紛叫起來，他才後知後覺。
「已經三秒了，為什麼御幸你這家伙還和美波醬抱在一起！」
不知道是誰先發出的吼聲。
「以為是青春少女運動漫畫嗎！要素太多了！」
啊，這個他知道是誰。
「倉持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什麼！不然上上上上次聚會你怎麼和澤村那家伙一起逗御幸！」
前後輩和同級們的質問從四面八方用來，倉持洋一抱起了手臂，以抵抗要替代御幸將他八卦到底的力量。
場上兩人終於分開，但牽著手卻沒有分開。
說實話，倉持也和其他人一樣，完全不清楚情況，只是腦中瞬間走馬燈般飄過多年記憶，然後意識到了一件事。
欸——難道——他一直都在觀眾席？！
「啊，已經上熱搜趨勢了。」又有誰在說話，是小湊春市。
「不得了呢。」小湊亮介笑道：「下次得好好審問御幸才行。」
直到菅原美波和御幸一也的第一個小孩出生，倉持洋一還在為自己當年的笨拙感到驚訝。
不過往後，就是只屬於他們的故事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