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聿希人把吃完藥後的水杯遞給那個曾經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見關茜好奇的看著那男人偕同另一個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離去,他笑笑。
「他叫楊頵,另一個是石翰,是我的貼身保鑣。」
「貼身?」關茜歪著腦袋,認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說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見過楊頵了。
「我不想讓你覺得不自在,所以叫他們遠遠跟著我們,不能讓你發現。」
「厲害!」關茜衷心讚歎。「我真的都沒發現耶!」夠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歲時,奶奶去世了,為免觸景傷情,爺爺決定退休回台灣養老,媽媽也帶著我回台灣陪伴爺爺,那幾年,每年暑期媽媽都會帶我回希臘,直至十歲那年,我們剛回希臘兩天,媽媽就被綁架了,雖然爸爸付了贖金,但媽媽還是被撕票了……」
關茜抽了口氣,驚駭地摀住差點失聲叫出來的嘴。
「兩年後,楊頵和石翰就出現在我身邊,我不知道爸爸是從哪裡找到他們的,只知道他們會用生命來保護我,對我徹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緩地道。「由於我從小身體就不太好,三天兩頭生病,爸爸又特別要楊頵去上護理課程,以便照顧我的身體;至於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機會的話,你會見識到的。」
關茜領首,然後,腦袋又歪了。「那麼,上午你和聿爺爺談過之後,決定要做什麼了嗎?」
聿希人露出苦澀的笑。「我想做的事很多,不過現在能做的只有一項……」
「哪一項?」
「雖然我是在希臘出生的,但爺爺是台灣人,媽媽也是台灣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統是屬於台灣人的,也曾經在台灣住過七年,所以這裡也應該算是我的家鄉,可是我對這塊土地卻一點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時間好好認識一下這塊家鄉的土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臉上,關茜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下去。「你不想讓關心你的人眼睜睜看著你的病情一日日惡化而束手無策,他們會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幫不了你,你不希望他們承受那種痛苦的煎熬,只好遠離他們。」
「你真瞭解我。」聿希人歎氣。
「你好溫柔。」關茜低喃,心口又開始抽痛了,一陣又一陣,好痛!
「那也是為我自己,」聿希入不太同意她的說法,其實,他也是自私的。「要他們為我承受沒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沒必要?
為什麼他就不能多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點呀!
「那你爺爺呢?他能瞭解嗎?」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關茜的手。「你能夠陪著我嗎?」
望進他溫柔沉鬱的眸子,其中盈滿無盡的懇求,剎那間,她的心不僅劇烈的抽痛著,更添一股奇異的悸動、莫名的情懷。
那悸動並不陌生,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月就開始了,但此刻特別強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幾乎每次跟他見面時就會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也不知那是由何而來、因何而來,只知道這種不明的悸動、沒來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靈魂。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回答。
「我會陪你到最後一刻的。」
「謝謝你。」聿希人很顯然的鬆了一口氣,「老實說,自從得知……」嘴角無奈的勾了一下。「之後,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亂、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讓爺爺太傷心,其他的完全沒辦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絕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不知為何,有你陪著,我似乎就比較就能夠平靜的面對死亡,也才能夠考慮到其他問題……」
因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夠幫助他找到平靜,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總是能夠讓他忘卻自身的痛苦,她以為是他有耐性傾聽她的苦水,其實每一回見面,只要她一開口,他就會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氣蓬勃的語聲中,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豐富的人生,意圖「竊取」她的人生經驗來豐富他自己的生命,那麼,或許他就不會那麼遺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暫了。
他的生命實在太順暢了,除了親人過世與疾病之外,毫無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場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話來講,就是:一整個悶啊!
相反的,無論多麼辛苦、多麼艱困,她總是活得那麼起勁,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運的道路上,從來不認輸,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進她眼裡,一心披荊斬棘編織出一片亮麗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誰都強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以最積極的態度創造自己的人生,就是這一點讓他動情、使他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卻只能將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動深深埋藏在心底,因為……
他沒有將來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他只有現在,只能把握住現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瞭解。」不,她一點也不瞭解,但她必須這麼說,也只能這麼說。「我會陪著你的,」努力壓抑著愈來愈難以控制的情緒,她更堅定地許下諾言。「一直到最後一刻!」
再次得到承諾,聿希人唇上泛現安心的微笑。「謝謝你,真的。」
「不客氣。」連續好幾下深呼吸後,關茜終於恢復冷靜。「什麼時候出發?」
「爺爺說他要從國外進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車子,需要一點時間,所以,兩個星期後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對,想要好好看看這片土地,最好自己開車,隨時都可以停下來。
「那正好,醫院裡我也必須交代一下。」她開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須優先處理。
「……你真的是醫生?」
關茜馬上丟過去兩顆又白又圓的龍眼,兩手也跟著掐過去。
「你.還.在.懷.疑?」
聿希人立刻舉雙手投降。「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關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要懷疑,也請懷疑在心裡,謝謝。」
聿希人也跟著笑了。「你要到醫院去嗎?」
「廢話,不然我怎麼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我會很忙,沒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無聊的話,隨便你。」
「不會,不會,我……」
艷紅的夕陽下,初夏的微風徐徐吹拂,兩人又聊了好一會兒,直到傭人來通知他們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
第五章
砰!
包鐵的拳頭看準目標直接轟下去,差點把院長那張大型原木辦公桌改造成兩張小書桌,「老處女」關茜又在飆火了。
「你敢給我暫停看看!」
龐東啟滿不在乎地撇開臉。「你不在就沒有人幫那些貧戶看診啊!」
「我不在也是因為你調我去聿家去的呀!」關茜暴吼。「那你就應該找人替我的班啊!」
「有啊,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星期六,沒有!」
「為什麼?」
「星期六的貧戶看診的醫生是義務性的,醫院沒有找人替你代班的預算。」
沒.有.預.算?
超高等級的收費標準,醫院都快賺翻了,竟敢給她這樣說!
關茜氣得差點爬到辦公桌上,把另一拳K到辦公桌後那隻豬頭腦袋上,不過,為免星期六的貧診被報復性地撤銷,她硬吞下那口氣,拳頭飛彈的攻擊目標轉了一圈後又回到辦公桌上。
「你這隻豬頭……」
「不然你出代班費,我可以幫你找人代班。」
「好,我……」
「我來出吧!」
雖是在門外等候,門也是關上的,但關茜的吼聲實在太驚人了,幾乎可以從地球直接傳到月球上去,聿希人想不聽到都不行。
「咦咦!聿少爺,您怎會來這裡?」龐東啟立刻捧著狗腿的笑臉迎上前去。
「你好,龐院長,我陪茜茜來的。」聿希人溫和一笑。「星期六的貧診只有茜茜一個人嗎?」
茜茜?
龐東啟狐疑地瞥一下關茜。「呃,是只有她一個。」
「那麼,麻煩你找人來代她的班,另外再多找兩位,一切費用由聿家負責,我會通知爺爺這件事。」
「是是是,既然是聿少爺的交代,當然沒問題。」
稍後,關茜與聿希人離開院長室,並肩走向電梯,打算到病房樓層去,楊頵和石翰慢兩步尾隨在後。
「謝謝你啦!」
「不客氣,這是我能做到的。」
瞥他一眼,關茜一本正經地咳了咳。「如果能再多兩個醫生就更好了。」
聿希人失笑。「沒問題,我會告訴爺爺。」
「還有……」她左看看,沒人;右看看,也沒人,湊近他,壓低聲音。「健保不給付的醫療費用,如果貧戶負擔不起的,我都會用『手術紅包』支付,可是如果陪著你的話,我就拿不到『手術紅包』了……」
聿希人深深注視她一眼。「放心,以後有那種費用,全部由聿家代為支付。」
果然是凱子,呃,不對,是慷慨。
關茜喜笑顏開樂歪了。「那就謝謝你啦!」希望他說的「以後」是「無限的以後」。
兩人一邊聊一邊進入電梯,關茜正想再說什麼,突然發現有一位醫生瞪著驚愕的眼,盯住唇泛溫和淺笑的聿希人直瞧,還揉了一下眼睛再看,好像在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
是他的腦袋有問題吧?
「喂,」關茜用手肘推推聿希人,小聲道。「那傢伙大概也欣賞過你的『超級魔鬼秀』吧?」
聿希人淡然一曬。「是。」
魔鬼變身天使,難怪那傢伙看得眼睛都比竹竿還直了!
「嘖嘖嘖,我真是太厲害了,大家都拿你沒轍,只有我能夠『收服』你這只魔鬼耶!」關茜裝模作樣的讚歎自己,「唉,真是太崇拜我自己了!」
「那也是你教我的呀!」聿希人嘴裡在抗議,唇畔的笑意卻更深了。
楊頵和石翰默然相對一眼,心頭一陣心酸的感動。
自從醫生宣佈少爺的病已是藥石罔效之後,少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真正的笑容了,直到認識關茜,笑容才又回到少爺臉上,而且他是真的笑得很開心。
只要少爺能笑著度過最後這幾個月,這已是他們唯一的期望了。
「聽說你要把我丟給別的醫生?」
一進入病房,周老先生劈頭便質問過來,表情不太高興:關茜神色自若的頂了一下大黑框眼鏡,拿起病床尾的病歷表察看。
「周爺爺的手術很成功嘛,接下來只是吃藥的問題,任何醫生都行啊!」
「好,算你厲害!」周老先生不甘心的承認,所有醫生都說沒把握而不敢動刀的手術,這個老處女竟然成功了,真是老天沒眼!「但虎頭蛇尾可不行,我老人家還沒出院呢!」
「沒辦法,我得去陪他嘛!」大拇指往身後的聿希人比一下。
「是喔,男朋友比我老人家重要?」工作中還把男朋友帶來,太不專業了!
不是男朋友,是男的朋友好不好!
「沒錯。」
「你……」
「至少周爺爺還看得到曾孫出世,他卻連明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
整整十秒鐘之後,周老先生才會意過來關茜所說的話,老眼驀睜,閃著駭異的目光,瞪住聿希人差點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什麼?」
「他呀,」放回病歷表,關茜走到床邊,「只剩下不到半年生命了。」掀開周老先生的睡衣,仔細檢查手術傷口。「你說,我該留下來恭送周爺爺你活蹦亂跳的出院呢?還是陪他度過最後不到半年的時間?」
周老先生依然瞪著聿希人,後者含笑歉然以對。
「對不起。」搶了老先生的主治大夫,他也不想,可是現在他比老先生更需要關茜,只好說對不起了。
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周老先生艱澀地擠出聲音。「去陪他吧!」他能跟一個快死的人計較什麼嗎?
尤其是那個人還那麼年輕,年輕得……不該死……
中午,關茜帶聿希人到醫院附設餐廳用餐,楊頵和石翰特意坐另一桌,好讓關茜和聿希人能夠自在的聊天。
「如同你說的,除了病人以外,醫院裡的員工都對你,呃,不太親近。」
聿希人說出他觀察了一上午的心得,護士們不把她看在眼裡,也沒有其他醫生和她親切的打招呼,連警衛、清潔工跟她說話也帶著很明顯的輕忽,如此不友善的工作環境,虧她還能工作得那麼開心。
關茜嘲諷地哈了一聲。「說得可真含蓄!」
「需要我幫你嗎?」
「你已經幫我了。」
她說的是星期六貧診的事,但他想幫的是更深入的問題。
「不,我的意思是說……」
「關茜,你怎會在這裡?我以為你在聿家……咦咦咦?聿……聿少爺?」
駱天揚端著餐盤站在桌旁,驚愕地瞪住俊顏溫雅的聿希人傻眼了,如同所有那些曾到聿家見識過「聿少爺魔鬼秀」的醫生們一樣。
聿希人微笑領首。「你好。」
駱天揚還在傻眼,關茜左右張望一下,歎氣--沒有眼科醫師。
「你媽媽和未婚妻又到哪裡去玩啦?」不然他是不敢主動來找她哈啦的。
人尚未回神,嘴巴就愣愣地回答了,「韓國。」說完才尷尬的回過神來。
關茜馬上向聿希人使了一下輕蔑又不耐煩的眼色,聿希人頓時恍悟,這傢伙就是那個背叛了關茜的「前男友」。
「你啊,別過太爽了,」關茜很好心的提醒「前男友」。「雖然你媽媽和未婚妻不在台灣,抓耙子可到處都是,小心有人去跟她們講一些五四三,你就準備迎接一場超級龍捲風吧,保證直接把你刮到外太空去替外星人看病,不用兩年你就削爆了,乾脆自己開醫院,恭喜,恭喜,你終於成功啦!」
面頰扭曲了一下,駱天揚澀澀地說:「我們還沒有結婚,而且……」表情忽轉強硬。「你是我的同事,她們沒有權利管到這裡來。」
沒有權利?
怎麼他還是不懂,孝子的老娘都有權利管孝子管到死呢!
「真的沒有嗎?」關茜低頭吃飯,懶得再看他。
「我……」
駱天揚還想說什麼,卻被廣播的聲音打斷,他的一位住院病人出狀況了,他只好匆匆離去,關茜這才抬眸瞥一眼,不屑地停了一聲。
「愚蠢的男人,虧我還喜歡過他,真應該把眼珠子拿下來清洗一下!」
「那麼,你現在還喜歡他嗎?」聿希人輕聲問。
「你以為我腦殘啊?」關茜瞥一下手錶,滔起一匙燴飯。「早八百年前就把那些喜歡丟進焚化爐裡了,現在啊,最多只剩下同情,畢竟大家都是人類嘛!」
聿希人悄悄呼出一口氣。「同情?」
關茜聳聳肩。「有那種AlDS型媽媽、癌症末期型未婚妻,他這輩子肯定不會太快活了。」
兩者都是絕症,無藥可救,就算沒死,也得病一輩子,家屬最辛苦了。
聿希人失笑,然而笑著笑著,最後卻是一聲黯然輕歎,「換了是我,我絕不會跟他一樣傻,輕易就屈服,只要他認真想想,總有解決的辦法。只不過……」嘴角彎起,卻是苦笑。「恐怕我連做傻事的機會都沒有了!」
心頭一陣痙攣,關茜張嘴想說什麼,卻連半個字都想不出來該說什麼。
像他這種絕望的心情,她聽過不知多少回了,向來也有千百種制式回答備用,然而在這一刻裡,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千百種回答都不適用在他身上。
那種空泛的激勵言詞,太無意義了!
可是一時之間,她也想不出其他回答,正急得快抓狂,驀地,耳際傳來急促的廣播聲--
「關大夫,請到急診室幫忙!關大夫,請到急診室幫忙!」
「Shit!」丟下湯匙,關茜立刻起身,「我先去,你吃飽了再來!」轉頭,再吩咐。「楊頵,麻煩你,看著你們孫少爺,他沒吃飽,別讓他離開這張椅子!」語畢,拔腿就跑。
稍晚,聿希人來到一樓急診室,血跡斑斑、處處哀號,一團急亂的景象看得他驚心動魄。
聽警察和家屬的談話,才知道原來是出了連環車禍。
當他找到關茜時,正好看見她面無表情地將白布單掩上急救無效的死者臉上,回眸,見他在看,忽又將白布單拉下來,讓他看清楚那是一個身著制服的高中生。
聿希人看了好一會兒,再將目光拉回關茜臉上,明白她要表達的意思。
他比你更年輕。
生命太無常,有人年過百歲才壽終正寢,也有人剛出世便夭折,無論如何,這只是生命的循環,有生,就有死,早死或晚死都不算特別,終歸要死,沒有人能逃過這一劫。
至少,他已經擁有二十七年的生命了!
對聿家人來講,關茜不僅僅是個醫生,還是個創造奇跡的女孩子。
她不但一出現就「制止」了聿希人的飆火三千里,而且兩人上樓談過一番話之後,聿希人便由無法無天的超級惡魔,回復到原來那個沒脾氣的好好少爺了。
更驚人的是,他又會笑了,不是那種硬擠出來安慰人的笑,而是真正的笑。
譬如此刻,晚餐桌上,他又在笑了,而且是開懷大笑,因為關茜說了一個急診室裡的「笑話」。
「他以為他是誰,張議員的寶貝兒子?誰啊他,竟敢說我要替他療傷,就得先讓他量一下是B罩杯還是C罩杯,不然掐掐屁股測試一下彈性夠不夠也行,有沒有搞錯啊?屁股上被碎玻璃插得像劍山的是他又不是我,火大了,我再給他插幾支針筒!」
餐桌旁的人也在笑,因為聿希人在笑。
「明明人高馬大、橫眉豎目,」另一個笑話。「一看就知道是道上混的,身上還背著兩道血淋淋的刀傷,沒想到一見到小小的針筒,馬上就放聲大哭,叫護士小姐阿母,叫我阿嬤,說他不要打針……」
「阿嬤?阿嬤?我有那麼老人家嗎?」哼哼冷笑。「好,好,他可以叫得更過分一點沒關係,『阿嬤』我就給他來一針特大號的,結果他一看到針頭,眼一翻就躺平了,我還以為他會叫阿祖呢!」
聽她誇張到近乎滑稽的憤慨,聿希人已經笑到開始擦眼淚了,眾人不由驚訝地面面相覷。
罹病之前,聿希人也會笑,但都是斯斯文文、優優雅雅,很有教養的笑,從不曾大笑,連笑出聲音來都沒有,遑論笑出眼淚來,癌症復發之後就更別提了,就算有笑容,也是硬擠出來的,只為了安慰別人,那根本就比哭還難看。
但自從關茜住進聿家來之後,就不時可以聽見聿希人開懷的笑聲,因為關茜總有吐不完的「苦水」,而那些「苦水」只有她自己覺得苦,別人聽來只覺得她最好再多「苦」一點,他們才有更多笑話可聽。
誰教她口才太好了,再驚悚血腥的過程從她的嘴裡說出來,都變成驚聲失笑裡的場景了。
「你……」聿希人原想說她的醫師形象的確有點像沒有結過婚的「阿嬤」,然而一接收到某道警告意味濃烈的雷射青光眼,剛溜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了,但還是忍不住笑個不停。「呃,沒什麼,沒什麼!」
「最好是沒什麼!」關茜橫著眼恨恨道。
一旁,聿爺爺一直在暗中觀察聿希人與關茜之間的互動,在晚餐結束之前,他不落痕跡的向聿邦婷使了個眼色,後者也若有似無的點了點頭,而溫靜秋則黯然神傷的拭了一下眼角。
聿希人對關茜的情意是那麼的明顯,瞎子都看得出來。
不論何種場合,只要關茜一出現,聿希人的瞳眸就開始發亮,蒼白的雙頰染上兩抹暈紅,視線總是像被釘子釘住一樣牢牢地定在她身上,而不時綻放在他唇畔的笑意既溫柔又眷戀。
他愛她,太明顯了。
只不知,關茜是否能以相同的感情回報?
或者,她願意嗎?
聿希人有未婚妻,關茜知道,而由他所描述的來猜測,她一直以為他的未婚妻應該是溫靜秋,只是有點兒奇怪,為什麼聿邦婷介紹溫靜秋時說是她的大學同學,而不是聿希人的未婚妻呢?
直至這日,關茜才知道,原來聿希人的未婚妻並非溫靜秋,而是另有其人。
「她們是誰啊?」
「她們在說什麼?」
一對看似母女的外國女人,耀武揚威的闖入聿宅,一開口就磯哩呱啦地噴出一連串聽不懂的外國語言,開門的傭人和路過玄關的關茜聽得一臉問號。
「聽不懂。」
「關大夫不懂英文嗎?」
「她們不是講英文啊!」
終於,那對母女發現她們講的語言沒人懂得欣賞,於是不甘心地改說英文,腔調有點奇怪,不過發音還算標準。
「我們是查塔斯夫人和小姐,還不快去通報!」
查塔斯夫人和小姐?
誰啊?
關茜終於聽懂了,但傭人還是不懂--她只懂國語和閩南語,關茜只好翻譯給她聽,好讓她去「通報」,然後關茜自顧自上樓找聿希人。
她是聿希人的「私人看護」,沒義務要她替聿家招呼客人。
不過聿希人一聽說那對姓查塔斯的母女來了,兩道挺秀的眉馬上攢成兩條毛毛蟲,隨即急急忙忙跑下樓去;關茜也好奇的跟在後頭,才剛到客廳口,就聽到查塔斯夫人的呱呱叫。
「安妮娜是雅裡士的未婚妻,為什麼不讓他們結婚?」
咦咦咦?原來那個查塔斯小姐才是聿希人的未婚妻,那他口中那個悶得可以的「未婚妻」又是誰?
關茜納悶的看看聿希人,再看回客廳裡的人。
「婚約早已取消了。」聿爺爺神情冷淡地看著張牙舞爪的查塔斯夫人。
「誰說的,我並沒有同意!」查塔斯夫人強硬地道。
「不需要你同意,」聿爺爺的口氣愈發冷漠。「當安妮娜和人同居時,婚約就自動取消了。」
「啦啦隊隊長跟橄欖球隊隊長,真是好一對啊!」聿邦婷以嘲諷的語氣嘟嚷。
查塔斯夫人窒了一下。「但他們已分手了!」
「那也是查塔斯家的事,我表哥要的是乾乾淨淨的女孩子,可不是公家用的二手,甚至三手、四手的中古貨!」聿邦婷斜睨著美艷豐滿又放蕩的安妮娜,目光輕蔑。「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安妮娜還替那個橄欖球隊隊長生了一個孩子呢!」
跟人家同居又生了一個私生子,然後再回過頭來理直氣壯地要求跟前任未婚夫結婚,這對母女的臉皮肯定比太空梭的外殼更耐操!
「佩服!」關茜低低讚歎。
聿希人瞥她一下,眼神透著困惑,好像在問她到底在佩服什麼?
而查塔斯夫人的反應更誇張,聽到那種輕侮的批評,她不但不感到羞愧,竟然還得意得很。
「對對對,這正是重點,安妮娜才跟人家同居三個多月就懷孕了呢,厲害吧?所以啊,想想雅裡士就快死了,你們最好趕快讓安妮娜和雅裡士結婚,趕快懷孕,不然雅裡士要是死了,將來他的財產要由誰來繼承?」
哇靠,這個更厲害,一點都不懂得含蓄的美學,竟然光明正大的擺明了說就是貪人家的財產,連修飾一下都省了。
乾脆直接去搶運鈔車算了!
「走走走!」關茜拖著聿希人轉身就走人。「我要到醫院,陪我去!」
應付這種事,根本用不著聿希人出面,聿爺爺一個人就夠擺平了!
不過,她也有點兒困惑,多數東方人都相當重視血統關係,尤其聿爺爺又那麼疼愛聿希人--畢竟聿希人是他唯一的孫子,他們為何沒想到要讓聿希人留下個孩子,好讓聿爺爺有個安慰呢?
根據她的側面觀察,那位總是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視聿希人的溫靜秋同學,她應該很願意為聿希人「服務」吧?
「不是說已經不用到醫院來了嗎?」
「該交代的事項都已交代妥當了,就不用來啦!」
「那我們現在又來?」
「反正沒事嘛,」關茜拖著聿希人往急診室方向去。「我們到急診室看看,如果不需要幫忙,我們再去看電影……哇!」
急診室裡赫然躺了一票食物中毒的旅行團在那裡哀號,上吐下瀉還翻白眼,連走廊上都擺滿了臨時床位,急診室裡的醫生和護士都忙翻了,關茜連忙把背包丟給聿希人,然後上前去幫忙,只頭也不回地交代了一句話。
「你到餐廳去,我會去找你!」
見關茜似乎轉個頭就忘了他似的,聿希人不禁苦笑,只好帶楊頵和石翰到餐廳等人,一直等到他快睡著了,關茜才出現在餐廳門口。
聿希人雙眸一亮,正待揚聲招呼她,卻見她先行被一位十分英俊的帥哥醫生叫住,而且那位帥哥醫生竟然一見面就低頭要親吻她,聿希人心頭一緊,突然冒出一股想扁人的衝動,旋見關茜一臉厭惡地側臉避開,如果不是帥哥醫生及時退離,臉上肯定會多一副孫悟空的五指印,他才悄悄吐出一口氣,隨即黯然苦笑,那苦笑,帶著幾分自嘲。
明知沒有嫉妒的權利,更沒有阻止她和其他男人交往的資格,他卻見不得有任何男人在她身邊,不,不要說見到,光是聽到有人喜歡她、有人追求她,他就止不住心頭一把熾炎炎的怒火。
唉,大家都說他是個好好脾氣的溫柔男人,他自己也一直這麼認為,如今才知道原來他身上也隱藏著暴力因子。
說到底,他也是個男人啊!
即使如此,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忍耐,因為對她,他沒有任何權利,也沒有任何資格,只能將自己的癡心妄想埋藏在心底。
他唯一能擁有的,只是「朋友」的身份。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只能默默注視著關茜和那位男醫生交談了好一會兒後,男醫生方才離去,而後,關茜直接到餐檯倒了一杯免費的冰咖啡,轉頭張望一下,找到他的桌位,滿臉歉意的走來。
「抱歉,抱歉,等很久了吧?」
「還好。」聿希人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剛剛那位是?」
「剛剛?啊,你說秦海風?」關茜停了哼。「一個比駱天揚更豬頭的男人!」
「他也在追你?」
「答對了。」
「所以,他也喜歡你?」
關茜嘲諷地哈了一聲。「才怪,他才不喜歡我這個『老處女』呢,他喜歡的是關大夫。」
聿希人征了征,有些疑惑。「有什麼不同嗎?」兩個人不是同一個人嗎?
關茜橫他一眼,「他喜歡的是關大夫的名氣與醫術,OK!」她慢條斯理地啜一口冰咖啡。「他追我,與關茜本人無關,只是肖想關大夫能夠和他合開診所,好利用關大夫的名氣和醫術招攬客戶源,了了吧?」
「你的名氣那麼大?」聿希人有點驚訝。
關茜聳了聳肩。「其他國家我是不敢說啦,但在台灣,還有美國,不是我在唬爛,醫學界裡沒聽過我的人可沒有幾個。」
「好厲害!」聿希人驚歎道。「那麼,你拒絕他了?」
「廢話!不過……」關茜又是一臉不耐。「那傢伙真的超白目,跟駱天揚一樣就是不肯死心,老是纏著我不放,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女人見了他就非得流口水不可,真是惡斃了!」
「也就是說,你並不喜歡他?」聿希人再問,想要確定一下。
「那種超級自戀狂,誰會喜歡!」關茜更是嗤之以鼻,不屑極了。「沒事就四處亂拋媚眼,一開口就是甜言蜜語,標準的花花公子一枚,其實那也不關我的事,他愛賣笑儘管去賣,可是他偏偏最愛纏著我,如果不是醫院派他到美國進行醫學研習,我早就把他解剖掉,現在應該泡在福馬林裡了!」
聿希人暗暗鬆了口氣,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睜大眼。
「你……不會隨身攜帶手術刀吧?」
關茜咧咧嘴,「老實說,有,我是外科醫師嘛,總會隨身攜帶幾把慣用的手術刀!」說著,還興致匆匆的打開背包,想要獻寶一下。「你想不想看看?」
上帝,還真的有!
「不用,不用,」聿希人雙手亂搖。「我們還是去看電影吧!」
至少,看電影比看手術刀安全多了,保證絕不會有被分解後泡在福馬林裡的危機出現!
第六章
數日後,進入六月天,從美國訂購的車子到了,他們終於要上路了。
就在出發前一日,關茜正在整理行李,隱約自樓下傳來一陣喧鬧聲,她以為又是那對厚臉皮喊第一名的母女,又在鬧著說要趕快結婚、趕快懷孕了,於是關緊耳朵當作沒聽見,繼續忙碌,想說在午餐前整理好,要有缺什麼,下午就可以出門去添購了。
可是片刻後,傭人竟然送來她的午餐。
「老爺子請您在房內用餐。」傭人說,並把餐盤放在陽台前的雙人方几上。
在房內用餐?
是怎樣?都已經半個多月了,現在才開始「見外」,會不會太慢了一點?
正在狐疑間,沒想到聿希人也端著他自己的餐盤跑到她房裡來了,還特別把房門關好、鎖上,再對一臉錯愕的關茜露出苦笑。
「我奶奶那邊的科拉姨婆也來了。」
「所以?」關茜問,並把自己的餐盤挪到一邊,好讓聿希人在另一邊用餐。
「我和安妮娜的婚事要說是奶奶決定的,不如說是科拉姨婆決定的,她是奶奶的大姊,十分凶悍,也……」放下餐盤,聿希人無奈地一笑。「呃,不太講理,所以爺爺要我留在樓上,由他去應付就好了。」
果然是同一掛的,既貪心又不要臉皮更不講理。
「那關我什麼事?」關茜瞪著餐盤,有點意外,沒想到王媽也會弄西餐。
「科拉姨婆不講道理,但爺爺可不吃她那一套,」聿希人解釋。「而科拉姨婆要是得不到她想要的,通常都會遷怒到其他人身上,罵人還是小事,有時候還會動手打人,所以……」
「為了生命安全起見,我最好躲遠點兒!」關茜喃喃道。
聿希人歉然點點頭,然後拿起刀叉開始用餐。
關茜也拿起刀叉來,剛要叉起一塊雞肉卷,驀又停住,「你們從小就訂婚,這麼久的時間裡,你都……」頓了頓。「沒有喜歡過安妮娜嗎?」
「我?喜歡她?」聿希人滿眼驚訝,很訝異她會這麼問。「怎麼可能,你應該看得出來,她是那種……呃,十分豪放的女孩子,我可受不了。同樣的,她也受不了我的沉悶,她喜歡的是活潑的陽光男孩,所以才會挑上同校的橄欖球隊長同居,這樁婚約一開始就是錯誤的,爺爺決定解除婚約時,我真的是鬆了好大一口氣!」
「不過她還是來找你完成婚約了。」
垂下眸子,聿希人優雅地叉起一支蘆筍放入口中。「因為我快死了,就算要忍耐,她也不用再忍耐多久就可以得到我的遺產了。」
關茜皺起眉頭,心裡很不爽,她不喜歡聽他說這種帶有自嘲意味的話。
「你家到底有多富有?」
「……不窮。」
哇,又是這兩個字,想騙誰啊?每年可以捐出一億歐元給慈善機關,怎麼可能只是不窮而已,起碼也該是希臘數一數二的大富豪吧…
不過,她知道他並不是不想告訴她,也不是不敢告訴她,只是不想炫耀罷了。
「可是,聿爺爺還在啊!」聿家的財產應該還在聿爺爺名下,而不是他吧?
「爺爺有爺爺的公司,」聿希人垂首繼續用餐。「我也有我自己的公司。」
「耶?你也有你自己的公司?」勁爆,看他斯斯文文的,又瘦弱多病,好像只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貴公子,可能連「工作」到底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居然也會有他自己的公司?「是掛你的名字吧?」
這麼看不起他?
瞥她一眼,聿希人放下刀叉,端起紅茶來啜飲。「不,是我獨資成立,自行經營的公司,跟爺爺毫無關係,事實上,我的公司比爺爺的公司更賺錢……」
「那麼厲害?」關茜更吃驚了。「不會是什麼財團之類的吧?」
聿希人失笑。「當然不是,我所擁有的只是一家小小的公司,公司上下全部職員加起來--包括清潔工在內,不會超過三十個人,沒有高樓大廈的辦公室,也沒有半家分公司,哪裡會是什麼財團。」
既然他的公司都這麼「小」,賺的錢又比聿爺爺的公司多,那麼,聿爺爺的公司應該也大不到哪裡去吧?
「可是--」關茜微瞇著眼,總覺得他的話裡似乎有些不台理的地方。「一家『小小』的公司,又怎會有辦法每年捐出一億歐元給慈善機關?」對,這就是最不合埋之處。
聿希人聳了一下肩,放下紅茶杯,再拿起刀叉來繼續用餐,好像沒聽見她的問題似的。
耶,竟敢給她裝聾子!
「不會是你跟歐洲貴族有什麼關係吧?」
「別扯了,怎會有!」
「……黑手黨?」
聿希人差點噴出嘴裡咀嚼一半的玉米粒,哭笑不得。
「太離譜了!」
「那是……」
「總之,」怕她說出更荒唐的猜測來,聿希人搶著先開口,「按照爺爺和奶奶當年的婚約協定,」硬是把話岔開了。「由於爺爺的公司是由查塔斯家族資助而成立的,因此如果我死了,又沒有兒子,查塔斯家族就可以分去爺爺的公司一半股權。但我的公司是屬於我個人的,與爺爺的公司毫不相干,查塔斯家族無權分享,除非我的遺囑交代要分給她們,可是我沒有,我要留給我表哥,所以……」
「所以你姨婆她們才會急著要你和安妮娜結婚,」關茜流利的接下去說。這麼一來,她們不但可以分到你爺爺的公司一半股權,你的老婆和孩子也可以繼承你名下的遺產,就算沒有孩子,妻子也可以分得丈夫一半財產,總而言之,你們祖孫倆的財產她們至少要一半就對了。」
聿希人輕歎。「對。」
「那她們為什麼現在才來?」應該早就巴過來了才對吧?
「因為我這次發病的事,爺爺設法壓了下來,不想讓她們知道,就是擔心會發生這種事,可惜……」聿希人苦笑。「不能瞞到最後。」
「只要有錢,什麼事查不到。」關茜咕噥。「那明天她們會讓你離開嗎?」
「不太可能會,不過,爺爺會設法騙她們出門,我們就可以乘機離開了。」
「最好像你說得這麼簡單!」
真是,典型的豪門家族爭產內幕,有錢人的日於也不太好過呀!
樓下的「熱鬧」一直持續到晚餐時間,傭人再送來關茜和聿希人的晚餐,兩人再一起用過餐後,聿希人便回房去了。
睡前,關茜又檢查了一下行李,幸好她不愛打扮,需要帶的東西並不多。
「OK,這樣應該夠了,其他有欠缺的,路上再買就行了!」
她自言自語地拉上拉鏈,把行李放置在房門邊,正待上床睡覺,門上突然傳來幾聲敲響,她順手開門。
「咦?聿小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我……」聿邦婷猶豫一下。「呃,我可以和你談一下嗎?」
「可以啊,請進。」
關茜後退一步好讓聿邦婷進房,然後兩人坐在窗前的茶几兩旁,關茜靜待對方開口,而聿邦婷卻望著關茜發起征來。
雖然到醫院上班時,關茜總是會換上老處女的造型,但一回到聿家,她就會回復「幼齒」本色--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生,一想到表哥會喜歡這種活潑又強悍的小女孩,聿邦婷就覺得十分困惑。
在她以為,像表哥那種斯文內斂的成熟男人,喜歡的應該是像溫靜秋那種溫柔恬靜的女人,但表哥卻選擇了關茜,她實在無法理解。
不過,只要是表哥自己的選擇,他們都要想辦法替他完成。
「呃,我還是直說吧……」
最好是,她最討厭拐彎抹角了。「請說。」
聿邦婷吸了一口氣,「雖然表哥拒絕接受任何治療,但還是請關大夫盡量延長他的生命。」語氣慎重地說出請求。
關茜擰起眉頭。「不接受治療要如何延長生命?」
「你是醫生,一定有辦法吧?」
這是什麼話,她又不是神仙!
關茜頭痛地揉揉太陽穴。「為什麼?」會特別這麼交代,一定有原因的吧?
「因為……」聿邦婷刻意壓低了聲音。「我們還在想辦法。」
想辦法?
不管治不治療,時間都拖不久了,還能有什麼辦法可想?
「我不懂,想什麼辦法?」關茜納悶地問。
聿邦婷猶豫一下。「我們知道有一個人,不管是什麼絕症,他都有辦法治癒,我們正在找他。」
MyGod,她說的不會是什麼奇跡治療者吧?
關茜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你相信這種事?」
「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我們真的知道有這麼一個人,」聿邦婷十分堅持這項說法。「只不過他每一年只治療一位病患,而且除了他是個中年男人之外,他的名字、住處,甚至國籍,我們都不知道,雖然機會不大,但我們要盡力到最後一刻,所以,拜託你讓表哥拖久一點好嗎?」
關茜頹然垂首,徹底無言。
這種事她並不是第一次碰到,病人的家屬捨不得親人離開,總是不死心的要堅持到最後一秒,遍尋各種偏方與旁門左道的療法,一心祈求奇跡的降臨,但結果總是令人心碎,該走的人還是走了。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奇跡,要真有,這世上就沒有半個死人了!
「好吧,我會盡力。」這是安慰家屬的公式回答,而事實上,除了減低病人的痛苦之外,她根本盡不了什麼力。
「太好了,謝謝你!」
聿邦婷欣慰地直道謝,謝得關茜很心虛,她的醫術的確是頂尖的,這是當仁不讓的事實,但,她真的不是神仙啊!
「不客氣。還有其他事嗎?」沒事的話,請快快走人,她要自我懺悔一下。
「呃……」聿邦婷兩眼飛開,不太自在地咳了一下。「有。」
見聿邦婷的樣子好像比她更心虛,不知為何,關茜突然有種禍事即將臨頭的預感,背脊悄悄泛上一陣涼意。
「請直說。」
「關大夫,你知道……」聿邦婷又咳了咳。「我表哥喜歡你嗎?」
的確夠直接!
「啊……」換關茜咳嗽了,而且咳得很厲害,大概是肺癌末期,也許待會兒她應該先替自己診斷一下。「大概……知道吧!」
「那關大夫你呢?」聿邦婷小心翼翼地再問。「你喜歡我表哥嗎?」
她喜歡他嗎?
請暫停,這位聿大小姐為什麼這麼問?她說的喜歡是那個喜歡嗎?如果是,不管喜不喜歡,又關她什麼事了?
關茜狐疑地盯住聿邦婷,想看出對方到底有何「陰謀」。
「溫小姐呢?」如果她沒精錯,聿希人口中的「未婚妻版本」應該是溫靜秋同學吧?
「靜秋?」聿邦婷征了一下,繼而黯然苦笑。「靜秋的確喜歡表哥,從十七歲那年到現在,整整七年了,可惜表哥對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曾主動提出要為表哥留下個孩子,也被表哥斷然拒絕了,我想,在表哥眼裡,靜秋和我一樣,只是個妹妹而已。所以……」
她遲疑著。「呃,老實說,我表哥是個十分內斂的人,長這麼大,他不但從沒交過女朋友,甚至沒見過他特別注意過哪個女孩子。只有你,他喜歡你,不,他愛你,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來……」
說到這裡,她又開始躊躇了,但只一刻,她就決然地捉住關茜的手,低聲下氣的央求。
「表哥只剩下半年時間了,能不能請你讓他品嚐一下真正的戀愛滋味?」
咦咦咦?戀愛?
慢著,慢著,請再定格一下,他?她?戀愛?
關茵頓時傻眼。「欸?」
「我知道這要求很過分,可是……」聿邦婷眼眶紅了。「表哥才……才二十七歲,真正的人生才剛開始就要結束了,他還沒品味過戀愛的滋味,他的人生完全是一張白紙,所以……所以……」
捉住關茜的手更使力。「請你成全他好嗎?只要你願意,無論你提出任何要求我們都答應,甚至要聿家所有財產都可以……不,不!」
見關茜愀然變色,聿邦婷慌忙改口。
「請不要生氣,我不是要侮辱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我……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只要……只要能夠讓表哥去世時少幾分遺憾,多幾分滿足,我們什麼都願意付出……」滿眶淚水終於滑落下來,「真的,什麼都願意……」她垂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一瞬間的氣惱消逝於無形,關茜不生氣了,因為她能諒解聿家人的想法,他們只是不顧一切要讓聿希人在人生最後一段旅途中得到滿足,她實在無法責怪他們。
可是,這種事……這種事……
「呃……」關茜無措地猛搔腦袋。「讓我考慮考慮好嗎?」
猛然抬起臉兒,聿邦婷驚喜的直點頭。「好,好,你考慮,你願意考慮就好,謝謝你!謝謝你!」
稍後,聿邦婷離去,關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良久無法入睡。
嘖,居然是這種「陰謀」,說過分嘛其實也不算太過分啦,應該也不難辦到,只是不合她的性子;說要考慮也是要考慮如何拒絕,不管是真是假,她都不贊成拿感情這種事來「玩」,可是,一想到聿希人只剩下不到半年生命,她遲疑了。
為什麼遲疑呢?
又不是沒碰過這種事,以往她都能夠斷然拒絕,畢竟,她早已學會鐵石心腸,拒絕這種事並不難,那麼,現在為什麼遲疑了呢?
因為她也是喜歡他的嗎?
她困惑地埋頭苦思,想呀想、想呀想,不知過了多久,倏忽,一抹奇異的情思自腦際一閃而過,雖然快得抓不住,但已足夠讓她察覺到,似乎有什麼重要癥結被她忽略了。
是什麼呢?
為了讓孫子能夠順利出發,聿爺爺特地將查塔斯家那三個女人騙出去吃午餐,他們的轎車一離開,聿希人和關茜就急急忙忙拎了行李出門。
一見他們欲待搭乘的交通工具,聿希人還不覺得怎樣,畢竟是在富豪之家長大的大少爺,什麼沒見識過,但關茜可不是,雖然父母在世時,關家也算是有錢人,生活十分富裕,不過還是跟所謂的富豪差了好大一截,沒機會讓她品嚐到何謂奢華二字。
然而此刻,她睜著圓滾滾的眼珠子,以萬分驚歎的目光,膜拜的心情,讚頌宅前那輛四十五尺長的龐然大物,終於瞭解何謂富豪,也才明白為何聿爺爺一定要由國外進口,因為台灣沒有。
灰狗巴士改裝的休旅車屋,這只有歐美國家才有。
在這輛雙層的豪華車屋裡,所有住家該有的設施它都有了--而且都是電動控制的,上層部分的車尾是雙人床臥室,接著是浴室、廁所、洗衣機、烘乾機,然後是流理台廚具、冰箱與用餐區,客廳的三人座沙發輕輕一拉就變成沙發床,最前面的駕駛座與副駕駛座的椅背也可以往後躺,隨時都能夠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此外,臥室和客廳部分還有滑動間,可以擴大活動空間,所有的生活設備應有盡有,甚至還有極為完備的急救醫療器材,比真正的住屋更完善。
至於下層部分,有發電機、儲水箱、廢水槽、冰櫃、收納儲藏間、烤肉爐的伸縮櫃,以及備胎、修車工具、一台輪椅、四輛折疊式腳踏車和野炊的折疊式桌椅,補給充足的話,可以自給自足一個星期。
聽說這輛休旅車屋價值三百多萬美金,折合台幣將近一億,富豪的生活可真是……真是……
屌啊!
「酷!酷!超酷!」
休旅車屋都已上路了,關茜還在車前車尾來來回回到處參觀,讚歎不已,又霸佔觸控螢幕遙控器好奇的觸來觸去,一下子四十二吋的液晶電視從天花板降下來,一下子視聽音響從吧台櫃轉出來,一下子餐桌縮進去,一下子百葉窗自動捲上去……
「的確有趣。」
聿希人也忍不住伸長手觸了一下,然後被流理台旁的按摩椅嚇了一大跳,關茜大笑著推他坐下去享受一下。
「不過,台灣並沒有專供這種車輛停靠的地方,行得通嗎?」
「楊頵、石翰會有辦法的。」
也對,有錢能使鬼推磨,無中就能生有。
「那就好。」眼珠子一轉,關茜放下遙控器,瞄一下在正、副駕駛座開車的楊頵和石翰,旋即拉起聿希人的手往後頭去。「來,趁尚未到達第一站之前,我有話跟你談一下。」
輕輕一碰觸控面板,臥室門便自動闔上,關茜繼續拉著聿希人繞過雙人床,在車尾的窗台上落坐。
「什麼事?」聿希人疑惑地問,因為她的表情很奇怪。
「這個嘛……」關茜瞟他一眼,決定開門見山。「昨晚,你表妹來找我。」
「哦?」
「她說你喜歡我,希望我和你談一場戀愛。」
「什麼?」聿希人清俊的五官馬上扭歪了。「她怎麼可以……」
「閉嘴!」她唔住他的嘴,「先聽我說完!」她收回手,見他雖暫時忍住不開口,卻一臉憤怒的表情,雙頰居然還有點鼓鼓的,好像小孩子在賭氣一樣,她不禁失笑。「好了,別氣了,老實說,雖然起初我真的很困擾,戀愛又不是遊戲,怎能說玩就玩呢?不過,沒多久我就釋然了,因為我很快就想通了,其實啊……」
雙頰浮上兩抹赧然,她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頭。「我早就愛上你了!」
「咦?」乍聞她毫不掩飾的告白,聿希人頓時吃驚的瞠圓了眼,瞳孔內驟然閃現出狂喜的光彩,但只一瞬間後,狂喜又化為無盡的哀愁與悲傷,無奈的淒楚流洩於唇畔那彎苦澀的笑。
前後截然不同的變化,關茜全都看在眼裡,明白他的狂喜,也明白他的哀傷與無奈,但此刻,那些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早就愛上他了。
就在這短短三個多月的相處裡,在不知不覺中,奇異的悸動,莫名的情愫,一點一滴的入侵她的心靈,沒有澎湃激烈,也沒有驚天動地,只是悄悄地,滲入了骨髓,不曾驚動任何一顆細胞,也不曾騷擾到任何一絲知覺,所以,她難以察覺,更未曾省思,只以為她僅僅是喜歡他而已。
就跟當初喜歡駱天揚那樣,沒什麼特別的。
直至得知他罹患絕症,只剩下不到半年的生命,那一刻裡,自心底狂湧而出的痛苦,是那麼的沉猛,使她幾乎招架不住,是那麼的尖銳,剎那間便把所有隱伏在她心底深處的感情給硬生生地揪了出來,使她再也無法忽略。
於是,昨夜,當她坦然面對心底的感覺仔細思考時,終於豁然恍悟,其實她早就愛上他了!
愛他清霍俊逸的風采,愛他優雅迷人的舉止,也愛他和煦可親的笑靨,愛他的溫柔體貼,更愛他無比的耐心,愛他對她全然的包容,無論是善念或惡念,他都能以最寬容的角度來體諒她。
所以,她為他改變了許多習慣,所以,她對他吐露出不曾告訴過別人的秘密,所以,她打破了慣例,以「朋友」為名藉機與他更親近,所以,長久以來未曾濕潤過半次眼眶的她為他落淚痛哭,只因為……
愛戀他的情潮早已在不經意間融入她的靈魂之中了。
「那你呢?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愛呢?你愛我嗎?」
「我……我……」聿希人咬著下唇,心痛如刀割,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才好。
說不愛,那是謊言,而他並不想欺騙她;說愛,那是事實,卻又害怕造成她將來的痛苦。
因為,他的時間不多了。
再一次,她將他的掙扎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她主動握住他的手,當他將目光轉向她時,她對他微微一笑。
「記得嗎?我曾經說過--而且不只一次,這輩子我都不會結婚,注定要做一個單身貴族,那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喲,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因為我『不能』結婚,請聽清楚,是不能喔,不是不想,也不是不願意,而是--『不.能』,至於原因,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
她歉然再笑。「總之,我不能結婚。即使如此,我終究是個女人,對於愛情總是有份憧憬,只是不敢碰觸而已,因為愛情的最終結果必定是婚姻,如果不能有結果,對對方總是傷害,我不能太自私,只好避免。因此……」
她抬手覆上他的臉頰,那指尖的撫觸是如此的溫柔。
「你這種戀愛對像對我來講正合適,我們可以盡情地愛,彼此沒有任何責任,我不必煩惱不能給你最後的承諾,你也不用擔心不能給我未來的歸宿,因為我們彼此都不需要,所以,如果你愛我的話,就讓我們把握剩下來不到半年的時間,好好愛一場吧……」
笑顏輕綻,她的語氣也愈來愈溫柔。
「這麼一來,在我這一生當中,至少能夠擁有一次戀愛的經驗,也就不用再羨慕那些能夠自由自在談戀愛的女人了,至於你呢,起碼在這方面,你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最適合他們擁有的,也只有這種不能有結果的戀愛了。
她說的,他瞭解,也同意,可是,他可以相信她所說,這輩子真的都「不能」結婚的宣言嗎?
聿希人難以抉擇地擰眉思索。
「你啊,」關茜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說我的生命很精采,那是因為我做事從不猶豫,任何問題一旦思考出結論來,我就馬上下定決心去做,絕不再遲疑,我懂得把握住現在這一刻,從不為了無法掌握的將來而躊躇不前。而你呢……」
她歎了一口氣。「你說你的生命太沉悶,就是因為你思慮太多,瞻前又顧後,把時間浪費在猶豫上,於是能做的事都做不了,結果你的人生就變成一場空白了!」
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聿希人雙眸猛睜,若有所悟地輕輕啊了一下。
看出他已有所領悟,關茜滿意的收回撫在他臉上的柔荑,斂起笑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所以說,只剩下不到半年時間了,何妨丟開一切顧慮,就這麼一次,任性一點、自私一點,只問你今天想要什麼,不要考慮明天會如何,至少一次,自己親手在自己的人生畫布上揮下一筆,就算還不足以讓你體會到生命的意義,起碼也能夠讓你感受到生命的喜悅了!」
眉間是深思的摺紋,聿希人定定地凝視著她,細細咀嚼著她所說的話,良久、良久後……
「你是真的……愛我?」
「不是真的我就不會說出口。」
「不是因為我表妹的要求?」
「你.認.為.我.是.那.種.人.嗎?」
關茜問得輕聲細語,還附帶滿臉燦爛輝煌的笑,手上卻握緊了包鐵的拳頭比在他眼前,幾乎觸上他的鼻尖了,聿希人不禁瑟縮一下,馬上屈服在暴力威脅之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正確答案。」
「找明白了。」
「最好是。」
「那麼……」
「怎樣?」
「我可以吻你嗎?」
第七章
他的手臂佔有性地環住她的肩,她則親暱地依偎在他身畔,如膠似漆的兩人,悠閒地漫步在街道間,偶爾他俯首對她低語,偶爾她頑皮地硬扳下他的腦袋,當街大馬路的就來上一段法式熱吻。
無論任何人來看,他們都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從桃園大溪老街開始,兩個多月裡,關茜和聿希人玩遍了台灣西部,不是像觀光客那樣的定點觀光,而是隨興所至,想停就停,想拐岔路就拐岔路,有時玩夠了就走人,有時一待就一整個星期,也不管是在大城鎮或鄉野間,全然依心情而定。
就在這段時間裡,兩人的感情迅速地由青澀的初戀進展至濃情蜜意的熱戀,如膠似漆、難分難捨,就差還沒上床嘿咻而已了。
然後,他們來到了台灣的最南端--
清晨,佔據客廳沙發床的關茜醒轉後,先行起床梳洗完畢,旋即發現向來習慣早起的聿希人一無動靜,於是自行進入臥室,見聿希人竟然還窩在床上,而且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她輕手輕腳來到床邊,蹲下,看他雙眼緊閉,呼吸急促,臉色格外慘白,額上冷汗涔涔。
「很痛嗎?」
聿希人睜眼,勉強勾了一下嘴角。「還好。」
關茜沒再說什麼,逕自起身倒溫開水,再到藥櫃拿止痛藥,然後回到床邊。
「來,吃藥。」
「可是……」
「你以為疼痛必須盡量忍耐,不得已時才用藥,否則會藥物成癮,或劑量須愈用愈多?」
「不是嗎?」
「恰好相反,愈是忍耐疼痛,直到痛感極至時才用藥,反而須加重劑量才壓制得住疼痛。」她把藥塞進他嘴裡,再餵他溫開水以便吞下。「這種疼痛的經驗會使病人產生焦慮,而焦慮會降低病人對疼痛的承受能力,所以藥物的使用量才會不斷的升高。」
「原來如此。」
「以後,要是疼痛次數更頻繁,就得按時服藥止痛。」說著,她到浴室去拿毛巾來為他擦拭額上的冷汗。「我想,今天就休息一天吧,你多睡一會兒,明天我們就會到東港了,農曆七月是鬼月,遠行不宜,我們就在那裡待到農曆八月,你認為如何?」
其實兩人都很清楚,這種說法只是藉口,為的是要讓他停下來休息。
「好。」他輕聲同意,然後拍拍身邊的空位。「我睡的時候,陪我好嗎?」無論是走或停,只要她陪在他身邊,他就沒有更多的要求了。
「沒問題,不過……」將他掉落額前的髮絲挪到耳後,然後點點他的鼻尖,她低柔地笑。「我要你答應我,以後無論身體有什麼不舒服,你一定要告訴我,千萬不要忍耐喔!」
「我會告訴你的。」
關茜滿意的領首,旋即起身到前面去通知楊頵行程有變更,再回到臥室,關上房門,拿了本書坐到聿希人身旁,舒適地倚在床頭。
「喏,睡吧,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不過,聿希人闔上眼之後,她並沒有看書,反而側身盯著他看得目不轉睛。
他又瘦了好多,疼痛也開始發作了,接下來,陸續會出現更多折磨人的症狀,而且他全身都有癌細胞,症狀會比一般癌症患者更多,她的責任就是減輕那些症狀的痛苦,這種事她早就習慣了,可是……
眼見他受苦的心痛,她一點也不習慣呀!
既然下定決心要愛了,兩個多月來,兩人便竭盡所能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拋開一切顧忌、撇下所有憂慮,不再含蓄,沒有任何保留,一心付出所有感情去接受對方、愛戀對方,直至此刻,這份感情已是那麼刻骨銘心,情深繾綣了。然而……
只有今天,沒有明天,這是一份絕望的愛。
愛意愈是甜蜜就愈是心痛,情意愈是深刻就愈是絕望,這注定是一場無望的悲戀。
光是看著他,她的心就好痛好痛,陪著他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一點一滴的不捨在心頭蓄積,她的鐵石心腸出現了裂痕,她已經沒有辦法用冷莫的心情去面對他即將來臨的死亡了。
她是那麼愛他呀!
眼眶濕熱、淚波盈盈,她死命咬住下唇,不讓哽咽聲溢出半絲,並警告自己不能在這時候就崩潰。
原來愛的另一面就是痛苦。
痛楚消失了。
聿希人徐徐呼出一口氣,再睜開眼睛,旋即一怔,繼而揚起一抹溫柔的淺笑,很高興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她清秀稚嫩的臉兒,宛如扇貝般的睫毛靜靜地躺在素淨的肌膚上,顯得格外純真柔弱。
但事實上,她的個性可強悍了。
然而此刻,她只是像一個純潔無邪的天使,收攏了翅膀,毫無防備地躺在他身邊熟睡著。
大概是看書看累了睡著的吧。
他暗忖,悄悄抬起手來,修長的手指從遠山般的眉彎,徐徐移到挺秀的鼻端,停頓了會兒,再往下滑落到嫣紅的小嘴兒上,好半晌後,方才撫上嫣嫩的雙頰。
外表明明是青澀的少女,表現出來的卻是成熟女人的風情,有青春少女的活潑俏皮,也有成年人的冷靜穩重,十分矛盾的組合,卻那麼自然的融合在她身上,毫無半點突兀之處。
這個女孩子一點也不美,雖然很秀氣,但真的不美,不多不少只是個平凡的少女而已,然而,她本身所擁有的獨特魅力,使她在平凡的外表下亦顯得格外耀眼,尤其她那雙水汪汪的杏眼,總是閃熠著生動慧黠的光芒,彷彿會說話似的,徹底擄獲了他的心。
天,他是如此的眷戀她!
情不自禁地,他俯唇覆上她的檀口,憐愛地輕啄細吻,好一會兒後,當他離開她時,她的眸子也打開了,四目情深的交纏片刻,她慵懶地抹出一彎撫媚的笑,柔荑撫上他的臉。
「嗨。」
「嗨。」
「想要我嗎?」
「我……我……」
他的臉爆紅,卻沒有否認,她嫣然一笑,慢條斯理地自行褪下T恤和短褲,再慢吞吞的一顆顆扭開他睡衣的鈕扣。
「你會是我這一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她呢喃。
他閉閉眼,而後睜開,瞳眸中是無盡的感動與深情。
「而你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女人。」他沙啞地道。
她笑得更嬌柔,雙臂圈住他的頸項。
「咦?原來你還是處男啊!嘖,二十七歲的在室男,有沒有問題啊?」
「茜茜!」
「我有帶A片來喔,需不需要先參考一下?」
話剛說完,關茜整個人就被聿希人覆蓋在身子底下;聿希人一臉憤慨,眼底卻是一片溫柔笑意。
「你會知道我需不需要參考!」
話落,他俯首吞沒她的唇,片刻後,再順著頸項一路蜿蜒而下,同時,他的手也不落「唇」後地在她身上四處「探險」--先佔先贏,明目張膽地攻城掠地,於是,兩人的呼吸愈來愈急促,也愈來愈粗重了。
不久,他的睡衣落地了,她的胸罩也落地了,男人的三角內褲落地了,女人的絲質內褲也落地了……
臥室門外,楊頵與石翰額際佈滿了黑線,兩滴汗珠,還有愈來愈多的趨勢。
嚥了口唾沫,兩人不約而同扭頭看看餐桌方向,再轉回來瞪住前方,陣陣曖昧的「音效」透過門板清晰地傳入他們耳內。
車屋對外有隔音效果,裡頭的門板可沒有。
情慾的喘息、柔媚的呻吟、交合的律動、燃燒的節奏,誰來聽都不可能不知道裡面在「干」什麼。
「我想,呃,他們應該還不餓吧?」楊頵吶吶道。
「不餓!不餓!」石翰拚命搖頭,向來沉默寡言得像啞巴的人,說話突然大聲起來。
「那我們先吃吧!」
「好。」
於是,兩人動作一致地轉身,一人一邊在餐桌旁落坐,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捧起飯碗來吃飯。
可是,不過一分鐘後,兩支飯碗又落回桌面上,兩張尷尬的臉再度面面相覷。
「少爺不是病了嗎?」
「應該是。」
「那為什麼還能那麼『勇猛』?」
「呃,呃,他下面沒病到?」
「……我們到前面吃吧!」
「同意。」
話落,兩人把菜夾至飯碗裡,各自捧到前面駕駛座,還戴耳機看電視,免得被「噪音」吵得吃不下。
臥室裡的人正在「埋頭」苦「吃」,臥室外的人怎能認輸呢?
吃吃吃,吃吃吃,裡面吃,外面也吃,大家一起努力吃吃吃……
海風悠揚的飄,飛揚起空氣中的鹹濕味,猶如海上男兒的汗水,歷經無數驚濤駭浪的歲月,譜寫出討海人的四季舞曲。
這就是出身漁村的東港,充滿了漁村獨特的文化與景致,日落海景、魚塭與蚵田,還有處處可見的歷史遺跡與寺廟,以及大鵬灣的生態景觀,一一述說著漁村的過去與現在的點點滴滴。
不過,東港最出名的,除了三年一次的燒王船,毫無疑問是新鮮的海產,這也是關茜決定要停留在東港最主要的原因--隨時都可以吃到最新鮮的海產。
可是……
「要看燒王船,時間不對,吃海鮮嘛……」
望出車窗外,關茜瞪著那顆高高掛在天空上,赤焰焰、火辣辣,囂張至極的大太陽,強烈懷疑是否能夠讓聿希人出去?
台灣南部的夏季艷陽天,只有一個毒字可言,生牛排放在大太陽底下,不用生火就可以直接烤焦,南部人也許習慣了,不當一回事,但北部人可就不太受得了,尤其聿希人還是個病歪歪的身子,那無疑是要他提早到老家報到。
連聿希人自己也覺得不太妥當,人還沒出去,腦袋已經開始轉圈圈了,兩眼也有點冒花花,他真的不太想試探自己身體耐力的極限。
可是,一想到關茜到東港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吃海鮮,他實在不想讓她失望,於是把心一橫,硬著頭皮跟在楊頵後面出去,孰料,才剛踏出車外一步,甫吸了一口悶熱得令人窒息的空氣,當即眼前一黑,失去意識了。
他的身體已經毫無耐力可言了。
「少爺!」楊頵與石翰齊聲驚喊,手忙腳亂的一人一邊扶住聿希人。
關茜聞聲回頭,神色一變,「快把他扶回車上來!」果斷的下命令。
魁梧高大的石翰立刻雙手一抄,將人事不省的聿希人打橫抱起來,火速回到車屋上。
待關茜診視過後,她嚴肅地決定,「我們最好白天都不要出去。」
於是,他們只好改變作息時間,品味一下吸血鬼日夜顛倒的生活,白天休息,傍晚近天黑的時候再騎腳踏車出去,在東港鎮內到處巡遊。不過東港鎮並不大,就算他們白天都不出去,腳步也相當寬鬆,數天後也差不多全解決了。
即使如此,他們並不是一般觀光客,自有適合他們自己的行程。
通常,在夕陽余暈之際,他們會先到鎮海公園,兩人親暱地摟在一起,觀賞遠方漁舟點點,靜靜地品嚐那份心靈相依偎的滋味。
天黑之後,再沿著延平老街閒逛,經過生源醫院、便民當鋪,還有一乙茶莊、東港郡役所、光複眼科等,一座座傳統閩南三合院與日式的古宅,一戶戶仿古典西洋與閩洋混合式建築,見證了東港當年的繁華景象。
「原來這就是三合院啊!」關茜在一戶早期三合院民居門口探頭探腦。
「不曉得能不能進去參觀一下?」聿希人跟著她巴頭巴腦。
「門是開著的,應該可以吧?」
「你確定?」
「當然……不確定!」
兩個人都有點賊頭賊腦的樣子,路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他們,好像他們臉上寫著「闖空門」三個大字,看得關茜渾身不自在,趕緊拉著賊伴跨上腳踏車,速速閃人去也。
再不走,侍會兒說不定就會有警察ㄅㄟㄅㄟ來「關心」一下了。
「聽說花蓮有一家福園客棧,是傳統閩南四合院建築,到時候我們去住兩天好了。」
「那現在呢?」
「還用問,當然是:吃!」
若問關茜有什麼不愛吃的東西,答案是沒有;但若問什麼是她最愛吃的東西,她一定會告訴你是:海鮮,吃海鮮自然是愈新鮮愈好,所以,東港最適合她了。
而光復路正是東港最熱鬧的魅力商圈,右邊看過去是海鮮餐廳,左邊飄過來的也是海鮮腥味,除了東港三寶--黑鮪魚、油魚子、櫻花蝦料理之外,各類海鮮創意料理更是享譽國際。
不過今天,關茜想吃的不是海鮮,而是……
「喓,你看,是肉粿耶!」關茜興奮地歡呼。「快,我們來吃!」
「還吃?」聿希人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我們剛剛已經吃了旗魚黑輪、雙糕潤、蝦米餅和鮪魚蛋卷,你……還吃得下?」
「再多也吃得下!」
「你會肚子痛!」
「痛就痛,我還是要吃!」
「……」無言掛黑線。
佳人不怕肚子痛,男人只好捨命陪君子,跟著她從街頭吃到巷尾,雖然他總是只吃幾口,因為他的胃口愈來愈差了,如果沒人叫他吃,他會什麼都不吃,就算叫他吃,他也就是吃那麼幾口,幸好,關茜從不勉強他,任由他自己決定吃多吃少。
待關茜終於滿足了口腹之慾後,他們又去逛夜市。
南部的夜市跟北部的夜市最大的不同是,北部的夜市裡是國台語雙聲道--不過多半還是講國語,而南部的夜市裡幾乎從夜市頭到夜市尾都是說閩南語,夾雜著客家話和原住民語言,講國語有的人還聽不懂。
除此之外,其他都差不多,雜七雜八什麼攤位都有,就算什麼都不買,光是這攤看看,那攤瞧瞧的從頭逛到尾就很有趣了。
「這些手機吊飾都很可愛呢,要不要挑一個?」
此刻,他們就停在賣手機吊飾的攤販前,雖然聿希人沒有掛手機吊飾的習慣,但他知道女孩子都喜歡,而關茜的手機上並沒有,所以他想送她一個。
「嗯?」
等半天等不到回答,聿希人疑惑地轉過眸子去看,卻見關茜慌慌張張地移開原盯在他臉上的目光,飛快地低頭去看手機吊飾。
「是嗎?哪一個?」
她的動作確實很快,但還不夠快,在她低頭之前,他已清清楚楚地瞅見她盈滿哀傷的杏眸中,晶瑩的水光隱隱然;他輕輕歎息,放下手機吊飾,伸臂將意圖裝作沒什麼事的關茜擁入懷中,安撫地輕輕拍打她的背。
「今天是今天,不要去想明天的事,嗯?」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在他面前,她總是一副開朗燦爛的笑靨,快樂的玩,幸福的吃,頑皮的說笑,偶爾還會耍寶、耍白癡,好像啥煩惱都沒有的樣子;可是背著他,她就笑不出來了。
好幾回,他不經意瞥見她盯著他看得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但她從來沒有真的哭出來過,也或許,是她不讓他瞧見。
就如此刻,她雙臂緊緊地鎖住了他的腰,將整張臉深深埋進他懷裡,身軀有些兒顫抖,他以為她會哭,但好半天後,她抬起臉來,除了眼眶微紅之外,毫無半絲異樣,還若無其事的綻開俏皮的笑容。
「你要送我嗎?」
在旅程開始之前,她就決定,在聿希人面前,她絕不哭!
就算她忍不住在楊頵和石翰的面前哭了,但在聿希人面前,她絕不哭,在他面前,她只會讓他看到她開朗歡欣的笑臉,讓他知道能夠和他相愛,她只有幸福,沒有痛苦,更不後悔,直到最後一刻到來。
她希望他能夠安安心心的走。
「當然。」
「那我要挑一個最可愛的!」
於是,她很認真的挑了一個很可愛,但比較適合女孩子的小惡魔酷洛米手機吊飾,並馬上掛在手機上,又堅持他也要掛上同樣的手機吊飾,他溫柔地順從她了。
「這叫情人吊飾,了吧?」
「了了了。」
「就算男生用這種吊飾很丟臉,但你還是要用,不然就不叫情人吊飾了!」
「是是是。」
關茜看似很滿意他的「乖巧聽話」,得意地挽住他的手臂。
「好,那我們到海邊去吧!」
沒有月光的夜晚,看不見海與天之間的連結線,夜空中閃閃爍爍的星光與遠方海上的點點漁火,交織成一幅浩瀚的宇宙。
在這宇宙中,人類渺小得比沙粒還不如,生命,也只是一瞬間。
堤岸斜坡上,男女席地相依相偎,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聆聽著,夜的聲音。
浪潮聲規律的起伏,海風,繼續流浪……
九月,農曆七月已過,赤陽卻絲毫不減威力,依然火辣辣的毒,不同的是,白天時間稍微縮短了,然而這對他們可以出門的時間並沒有絲毫助益,因為,聿希人剩下的時間愈來愈少了。
清晨,天尚未全亮,在陣陣咳嗽聲中,關茜揉著眼醒來,察覺有哪裡不太對,旋即發現,往常總是摟著她睡的聿希人背對著她睡在床的另一邊,兩人之間隔著一大段空位--為了怕吵醒她,日漸枯瘦的背影因咳嗽而不斷顫動著,看上去好不令人心酸。
她咬著牙,強自壓下心頭的酸楚,然後起身穿衣梳洗,再到藥櫃去準備要給他吃的藥。
隨著時日流逝,聿希人發作的症狀愈來愈多,需要吃的藥也跟著愈來愈多了。
「希人,吃藥了。」
「謝謝。」
「想吃早餐嗎?」
「不,不用,我不餓。」
蹲跪在床邊,關茜心痛地凝視著聿希人,那張原是那樣清俊斯文的五官,此刻已削瘦得瞧不出原來好看的樣子了,看得她好想哭。
好蒼白、好羸弱,他還能撐多久?
「那就繼續睡吧!」
「可是,我們的清晨散步呢?」
停留在東港的一個多月裡,每日清晨,他們都會到後寮溪散步,迎著涼爽的風,沿著溪岸徐行,在船影、橋影與樹影之間,感受那知詩如畫的古味,或者看人家補漁網、整理結繩綁鉤,亦或是聆聽那些皮膚黝黑得讓人分不清是當地漁民或外勞的退休老漁夫,娓娓敘述海上生活的辛酸血淚,直到陽光開始發揮威力,他們才回到車屋裡。
不過看他的情況,今天可能不太適合出門。
「又不是上班要領全勤,休息一天也無所謂呀!」
「但我不想休息。」
關茜默然片刻,她明白,他只是不想浪費時間在休息上而已。
「好吧,我們去散步,不過,今天晚上我們不出去了,傍晚時,我到華僑市場去買一些海鮮,晚餐就讓我來表演一手吧!」
雖然比不上名廚大師傅,起碼她的手藝也沒人嫌過。
可是,當聿希人睡了一整天,好像精神極好的起床吃她煮的晚餐,不過才吃了幾口,就突然劇烈的嘔吐了起來,吐完了,人也癱了。
「我想,我們可以上路了。」無力地躺在床上,他低語。
關茜咬緊下唇,沒吭聲,她明白他的意思,再不上路,他就連這最後一個心願也完成不了了。
於是,翌日,他們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