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陽錯】
兩人既不是走向粉紅色獨幢屋的大門,也非粉黃色獨幢屋的大門。
聶明正牽著望月的手,筆直地走向兩幢房子接壤處的水泥牆壁……
『聶明……』孔澄一步步往後退。『那個黑影是你……你是死神的使者……』
像天使般俊美的聶明搖搖頭。『這說法太可怕了吧?我從來只把自己想作「未來的使者」。』
孔澄的身體在抖震。
雨驟然變大,滴滴答答的雨聲,敲響靜夜的柏油路。
『為甚麼?你為甚麼來找我?』孔澄結結巴巴地問。
『不是我來找你,是你想抓我,不是嗎?』聶明如寶石般的眼眸閃動著。
『我不明白……』
『看見巫馬的時候我就明白我的身分已經暴露了。但是,巫馬已不可能與我抗衡,所以,他能那麼公然地向我挑釁,手上一定擁有絕對的王牌吧?』
『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你早就認識巫馬?』
『啊!』聶明的眼眸閃動著。『他曾經是最厲害的冥感者。不過,冥感者的力量是有極限和時限的,巫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雖然他是我尊敬的人。』
『你說巫馬是冥感者?』
『他找到了你作為他的接班人吧?你不費吹灰之力的意志,就把我召喚到這兒了。將來你的能力,或許更會在巫馬之上,我拭目以待。』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甚麼!我才不是甚麼冥感者,我只是個報社記者。』
『喔!是嗎?』聶明像感到滿有趣地盯著孔澄的臉。『為了你的事情,巫馬一定相當頭痛吧?』
孔澄的腦袋還是像塞著草堆般空白。
『冥感者的路是相當孤獨的。因為感應到別人無法看見或聽見的東西,搞不好,就會被當作精神病患看待。要是你滿有正義感地去干涉各種事情,只會重複被捲進沒有出口的漩渦裡。巫馬對於將你捲進來,也一定懷著相當矛盾的心情吧?不過,冥感者就是被挑選的人,是為了這樣而出生來到世上的,總有一天會甦醒過來,你現在所經歷的,也是巫馬當年經歷過的吧?』
孔澄還是沒法消化或相信聶明所說的事情。
『我似乎相當榮幸呢!巫馬把我的事情,當作你的試煉吧?不過,你的試煉未免太嚴苛了!巫馬是警察秘密組織的人,協助警方完成沒法偵破的不可思議事件。過去,我也曾感應過巫馬的呼喚,協助過他。但這一次,你們來惹靈界的使者,有想過會有甚麼效果嗎?力量再厲害,你們也不過是擁有脆弱肉身的人類,可以與我敵對嗎?』
『望月是巫馬的青梅竹馬,我想,對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孔澄想起巫馬冷靜的側臉。
巫馬是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不知為甚麼,孔澄覺得一顆沉重的心驟然變輕了。
『過去我曾義不容辭地協助過巫馬啊!還以為,這次他會放過我的。』聶明搖著頭。
『你是死神,為甚麼要糾纏著望月?』
孔澄話才說出口,心裡忽然明白過來了。
望月被死神附身。
天立被困在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的境界裡。
孔澄抬起眼睛,如夢初醒地嚷:『是你!你僭越了職權!你愛上了望月,把時辰未到的天立殺死囚困,為了一己的私慾!』
聶明緩緩地抬起那雙懾人心魄的眼眸。『你們人類,總把單純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孔澄迷惘地凝視著聶明完美的臉。
心裡某個角落,還是想相信聶明。
外表如此挺拔出色的他,怎可能是壞人?
What is beautiful is good,不記得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話,雖然明知膚淺可笑,根深蒂固的想法卻心不由己。
孔澄一動不動地瞪著聶明,那迷人的眼眸透著寒光。
孔澄重複地眨動著眼睛,突然明白過來了!自己怎會這麼笨,到這個時候,還被他的外表迷惑?
『這個皮囊,是虛假的吧?這並不是你原來的面目吧?』孔澄低嚷。
『我的真面目,絕不是你會願意看見的東西。』聶明語調陰沉地說。
孔澄心裡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挺起背梁,理直氣壯地說:『但你卻為自己選了最完美漂亮的虛假皮囊。』
『因為你們人類就是那麼膚淺的東西呀!我看過太多人生了,只要擁有漂亮的皮囊,走的路輕鬆得多!既然是一次遊戲人間的歷險,我何不為自己選最完美的皮囊呢?』聶明掀動嘴角嘲諷地說。
『徐天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你又為甚麼纏著望月?你要帶走她嗎?』孔澄情急地問。
聶明露出淡漠的笑容。
『你在發抖吧?』
『嗯?』孔澄僵硬地張著嘴。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欺負小女孩。在我眼中,你只是像一頭松鼠狗那樣的存在!』聶明像想起很好笑的事情般笑起來。
『松鼠狗?』孔澄被氣炸了。
『只要被嚇一嚇或被我輕輕摔一下,你便會粉身碎骨!』聶明以輕鬆平常的口氣說。
『我一點也不怕你!』孔澄抬起下巴,勉強自己正視聶明那惡魔般的視線,但雙腿卻不由自主地發抖。
『我只會給你和巫馬一個機會,不要再來惹我!』聶明收起笑容,認真嚴肅地說。『這並不是一個遊戲,輸了的話,你們就要賠上性命!』
聶明冷著臉孔伸出手來,像想要撫摸孔澄的臉。
孔澄感到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氣迎面撲來,想逃跑,想呼叫,但雙腿發軟動彈不得,心裡驚懼得早已失去了聲音。
聶明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將手臂改變方向,指向孔澄背後。
孔澄反射性地回過頭去。
漆黑中,有兩股綠色的寒光直視著孔澄。
孔澄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一頭黑貓發出咿呀一聲,輕盈敏銳地躍上石牆翻牆而去。
不過是一頭黑貓!
孔澄哆嗦著回過臉去。
聶明早已消失無蹤。
孔澄全身虛脫地跌坐地上。
地上拖著與自己一起在沉重喘息著的長長黑影。
*
天亮了。
孔澄坐在古董店門外的行人道上揉著眼睛。
肉體已疲憊不堪,但腦海裡卻像藏著一團火燄,燃著劈劈啪啪的火舌。
巫馬徹夜未歸,到底到哪裡去了?
街上開始有人走動,路人向孔澄投以奇怪的目光。
孔澄拍拍牛仔褲站起身來,倚在古董店的玻璃門外。
微雨延續了一整夜,已透亮的天空仍然晦暗迷濛。
清晨拖著緩慢的步伐滑進正午。
街道由靜謐變成紛擾。
孔澄像喪失了指南針的迷途旅人般,等待著那會像奇蹟般來救贖她的人。
每一個由遠處移近的黑色身影,都令孔澄心跳加速。
好想撲進誰的懷裡大哭一場。
好想有誰會以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頭,告訴她『沒事,沒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然而,巫馬就那樣失蹤了。
再次佇立在黑夜起風的街頭,孔澄蒼白著臉呆怔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巫馬不再回來了嗎?
這見鬼的大塊頭,怎可以在這個時候背叛她?
是他引誘她抓著聶明的狐狸尾巴的,不是嗎?
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才不要和聶明對抗。
為甚麼自己非得面對死神的威嚇呢?
她與徐天立和姜望月非親非故,為甚麼要為他們陷進泥淖中?
還是巫馬發生了甚麼事故?
孔澄無意識地大力咬著指甲。
到底要怎麼辦才好?
孔澄轉過身去,凝視著古董店的淡茶色玻璃櫥窗。
玻璃窗反映著孔澄蒼白的臉。
那是一張希冀著、盼望著別人來為自己擔起一切風雨的臉。
有些人總有那樣的幸運,有些人卻永遠沒有。
孔澄聳聳肩吁一口氣。
嘴裡吐出的白霧模糊了櫥窗。
古董店裡曾存在的身影,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
孔澄決定跟蹤望月。
如果遇上巫馬、天立、望月和聶明,是命運的擺佈;惟有相信,這黑暗隧道的盡頭,一定有著等待她去發現的東西。
所謂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吧?在黑暗的隧道中一直摸索,試圖尋找光明。
晚上七時半,聶明出現在望月畫廊,兩人像熱戀的情侶般,甫見面便接吻牽手。
孔澄心虛地藏身在畫廊對街的電線杆後,注視著兩人的一舉一動。
聶明總是以熾熱的視線追隨著望月的身影,即使望月背向著他,他的眼光還是默默地依偎著她的倩影。
孔澄想起與聶明微妙的對話。
『是你!你僭越了職權!你愛上了望月,把時辰未到的天立殺死囚困,為了一己的私慾!』
『你們人類,總把單純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聶明當時只淡淡地回答。
那句說話,到底是甚麼意思?
難道自己想錯了嗎?聶明不是因為愛上望月而把天立囚困在畫中?他們三人之間,到底發生過甚麼事情?
畫廊的燈光熄滅,聶明和望月走出畫廊外。
孔澄抑制著自己急速的呼吸聲。
聶明像深怕望月會在他眼前消失似地,一直有點孩子氣地,緊緊握著望月的手。
兩人坐上了計程車。
待計程車啟動以後,孔澄匆忙跑出馬路,攔截另一輛車緊追其後。
*
『請在前面的路燈旁停下。』聶明跟計程車司機說。
『車輛其實可以直接拐彎下去你家門前嘛!』望月看看自己腳下的細跟高跟鞋說。
『哪個門牌號碼?』司機事務性地問。
『不用了,這裡就可以。』聶明不理望月抱怨,吩咐司機停下車子。
『真是的!那段路好難走啊!』望月小聲抱怨。
『散步一下有益身體呀!』聶明不為所動地將鈔票遞給司機。
『聶明有時候真的好奇怪喔!』望月無可奈何地跟隨聶明下車。
海浪的聲音輕柔地傳進耳膜裡。
坐落於石灘上的雅致住宅區,氣氛一片閒適恬靜,橘黃的街燈在昏暗的斜路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
孔澄跳下計程車,在約十公尺的距離後跟隨聶明和望月走下斜坡路。
帶著絲絲寒意的海風捲來浪濤的絮語。
幸好月色昏暗,兩旁的單幢住宅又寥寥可數。
孔澄的身影安然地融入夜色之中。
孔澄移動著膠墊球鞋,小心翼翼地追隨在二人身後。
聶明和望月停住腳步。
孔澄也屏息靜氣地停下來等待。
聶明和望月停在一幢粉紅色與粉黃色的獨幢房子之間。
到底是哪一幢?
失蹤了的巫馬會在裡面嗎?
懷著被發現的恐懼,孔澄覺得一顆心就要從胸腔裡躍出來。
聶明從褲袋裡掏出像鑰匙似的東西,金屬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聶明牽著望月的手向前走。
然而,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兩人既不是走向粉紅色獨幢屋的大門,也非粉黃色獨幢屋的大門。
聶明正牽著望月的手,筆直地走向兩幢房子接壤處的水泥牆壁。
孔澄瞪大眼睛。
聶明一邊與望月談著甚麼,一邊將鑰匙插向牆壁。
望月卻像很理所當然似地挨在他身旁等待著。
循望月的視線看,就好像前方真的存在著一道普通的大門。
孔澄拚命眨著眼睛,無論如何,那兒看上去也只是一塊水泥牆壁而已。
就在孔澄想開口呼喚他們的時候,兩人向前踏出一步,就那樣,兩個身影直勾勾地穿越牆壁,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
『每次置身這房子,就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望月在客廳的沙發上甩下手袋,走至落地長窗前。
暗黑的海面輪廓模糊,但房子裡卻彌漫著海潮的香味。
聶明失神地凝視望月穿著寶藍色裙子的窈窕背影。
『聶明!』望月回頭望向聶明。
『嗯?』聶明回過神來。『要喝點甚麼嗎?我買了冰酒,記得上次在餐廳晚飯時你說過喜歡喝。』
『聶明太寵我了。』望月像回憶起甚麼似地,眼眸掠過一絲失落。
『女朋友就是要來寵的嘛!』聶明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在小酒杯中注入一小份冰酒。
『我可不是寵物呀!』望月笑著接過酒杯,冰涼清甜的金黃色酒液舒暢地滑過喉嚨。
『那我來做你的寵物好了!』聶明揉著望月的長髮,看進她的眼睛裡。
望月垂下眼睛。
不知怎麼的,每次聶明這麼溫柔地對待她時,就會湧起想哭的衝動。
一顆心,不知由何時開始,變成玻璃般纖細脆弱。
『望月,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見了,你會想念我嗎?』聶明抬起望月的下巴問。
『嗯?』望月茫然地眨著水靈靈的眼睛。
『會像想念徐天立般把我放在你的口袋裡嗎?』
『聶明……』
『我真妒忌徐天立呢!有一個小小的他,還是一直藏在你的口袋裡吧?』聶明嘆口氣。
『聶明,你為甚麼要這樣說?』望月低喊。
『如果不是的話,你就不會丟掉徐天立的畫。』
『我……』
『如果只餘下滌淨的思念,你應該能好好正視他的畫。』
『聶明,你聽我說……永遠不要離開我……你不可以那樣殘忍!你說過,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我恨天立,你知道我恨他的……』望月嗚咽著。
『把那幅畫拿回來吧!直至你能好好正視它。』
『但是……』
『望月,你聽著……』 聶明用雙手握著望月的肩膀,看進她的眼睛裡。『我希望你將那幅畫永遠留在身邊。』
望月迷惘地搖頭。『聶明,我真的不明白你……』
『你不用明白我,只要相信我愛著你就足夠了。』
『我丟棄了天立的畫,你應該高興才是呀!聶明,你一直藏著甚麼秘密,是嗎?』望月咬咬嘴唇,戰戰兢兢地問。
聶明放開手背向望月,平靜地問。『為甚麼這樣說?』
望月蹙著眉。『我知道這樣說很可笑,你聽了一定會惱怒;但是,我總覺得,你與天立,好像存在著不可思議的連繫。天立去世後,你就一直守護著我……』
『那你對我到底是感激還是愛?』
聶明背向著望月,望月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但聶明的聲音如刀刃般冰冷。
『聶明!』望月不知所措地低喊。
『很抱歉,我並不是徐天立靈魂的再生。』聶明露出有點寂寞的笑容回過頭來。『我要你拿回徐天立的畫,因為只有那樣,我才可以戰勝他……』
聶明定定地凝視著望月。
望月一直以為,他們初次見面,就是他偶爾走進畫廊裡看畫。
但在那以前,他早就認識她了。
不,正確來說,他並不認識她,只是認識她的名字。
姜望月,在死神名冊上的名字。
一年前的那個清晨,應該被壓在車輪下的,是在死神名冊簿上的姜望月。
*
一年前的那個清晨。
黃色垃圾車壓在徐天立身上。
寂靜的馬路上回響著一個女孩發出像受傷的小動物般的哀嚎聲。
聶明冷靜地看著馬路上臉目模糊的肉體搖搖頭。
『起來吧!是時候上路了。』聶明伸出手,扶起天立的靈體。
天立站起來,以茫然的表情看看自己完好無缺的靈體,以一副不解的表情回頭望向躺臥在馬路上血肉模糊的肉體。
『讓我來自我介紹,我討厭被叫作「死神」,所以,你把我看作「未來的使者」就好!你在這裡的時間已經完結了,接下來,我會帶領你去「未來」。』聶明緩緩地說。
天立茫然地佇立著。
『明白了嗎?你已經可以放下那沉重的皮囊了。』聶明不帶任何表情地說。
天立呆呆地看看聶明,又回頭呆呆地望向馬路上聚攏的人群和路人驚呆的尖叫聲。
『不!』天立彎下靈體,發出如跪在馬路上的女孩一樣的哀嚎。
『不!』天立發狂似地奔向女孩。『望月!望月!』天立發出像野獸般的悲鳴。
『她已經無法聽見了。』聶明以事務性的口吻說。
聶明為自己選了最完美的皮囊,走進姜望月工作的畫廊。
望月掛著夢遊般的表情,心不在焉地緩慢移動腳步,走至聶明身旁。
『請隨便參觀。』略帶嘶啞的聲音。
聶明假裝饒有趣味地看著陳列畫,暗暗注視著望月的一舉一動。
禮貌地招呼過後,望月又好像跌回夢遊的深淵中,神不守舍地在發愣。
那蒼白憔悴的臉蛋上,浮現著深深的黑眼圈,惟獨一雙眼眸水靈靈地,像隨時會滴出晶瑩的淚水。
聶明輕輕哼起〈藍眼睛的愛麗絲〉的曲調。
望月像被嚇了一跳似地驟然抬起臉來,目不轉睛地瞪視著聶明。
『喜歡這首歌嗎?』聶明聳聳肩,像不經意地打開話匣子。
望月呆呆地搖頭又點頭。
『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聶明問。
望月像看見了鬼魂般輕輕咬著唇,以微妙的表情凝視著聶明。
『你都這樣瞪著客人看的嗎?』聶明朝望月微笑。
望月調開視線別過臉。『對不起!』望月輕輕地嘆口氣。
『噢!你戴了藍色隱形眼鏡,是嗎?』聶明踏前一步,微俯下身來凝視著望月的眼睛。
望月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是誰?』望月以夢遊似的眼光問。
『我叫聶明。』聶明伸出手來。
『聶明……』望月沒有伸出手與他相握,只是像陷入沉思般喃喃唸著。
『小姐,你沒有事吧?』
望月回過神來慌忙搖頭。『對不起!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嗯?』
『對不起!』望月低下頭。
『藍色隱形眼鏡與你不相配。』聶明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欸?』
『你有很漂亮的黑眼睛吧?掩蓋著太可惜了!』聶明玩世不恭地說。
望月不自然地轉過身,像想從聶明身旁逃開。
『把它摘下吧!』
『嗯?』望月茫然地回頭。
『如果是為別個男人戴上它的話,請你為我把它摘下來。』聶明厚著臉皮,理所當然地說。
『先生!』望月的臉因發惱而漲紅了。『請你……』
『我會讓你忘記那個他的。』聶明湊近望月耳畔,在她耳內輕輕吹進一口氣。
望月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淚水霎然湧上眼眶。
望月以不可思議的表情,呆呆地凝視著眼前陌生的男人。
有著如催眠師的眼睛般的男人。
*
『聶明很帥噢!那麼出色的男人,對你那樣著迷,為甚麼不給他一個機會?』戴黑框眼鏡的短髮女孩一邊與望月合力抹拭著畫廊玻璃一邊問。
望月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清潔液噴灑在玻璃上抹拭著。
短髮女孩停下手上的動作數著指頭。『已經六個月了吧?每天風雨不改地來看你,還光顧我們買了那麼多畫,老闆不知多高興呢!』
『他只是來買畫吧!』望月淡然地答。
『你有和他吃飯逛街吧?那不如再進一步嘛!放過那樣的男人好可惜喔!』
『聶明是朋友。』
『天立已經……』
『不要說!』望月低嚷。
『那樣的話,聶明實在好可憐呀!你有跟他說清楚天立的事嗎?』
望月嘆口氣。『或許是我不好,我因為寂寞而讓他一直伴在身邊。是我太狡猾了。我會找機會跟他說清楚。』
『聶明一定會傷心得吐血而死啊!』
望月手上的動作驀地停下。
短髮女孩吐吐舌頭。『對不起!又說錯話了!』
望月搖頭。『是我不好。我討厭那樣軟弱的自己,讓大家都要對我步步為營。』
『認識了聶明以後,你不是變得開朗了嗎?也沒有再動不動就掉眼淚了。』
『聶明他……』望月輕輕咬著唇,不知如何說下去。
為甚麼自己無法抗拒聶明的邀約呢?是因為他,總令她想起天立?
兩人有著微妙地相似的地方。
『你不能一直抱著一個去世的人不放。』短髮女孩輕輕地說。
『我恨天立……我真的很恨他……』望月的淚水又湧上了眼眶。
短髮女孩默默看著緊咬雙唇的望月,低低嘆口氣。
*
走在秋意盎然的傍晚街道上,望月停下腳步,轉過臉望向聶明。『你不要再來店裡了,我們是沒有可能的。一直沒有跟你說清楚,是我不對。對不起。』望月低著臉看著行人道上的落葉。
『我們是朋友,不是嗎?』聶明絲毫不為所動地聳聳肩。
『我不想再欺騙自己,也不想再欺騙你。我一直沒有把你看作朋友,我喜歡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令我想起一個人。』望月舐舐嘴唇,有點困難地說。
『那個已去世的人?徐天立?』
望月靜靜地點頭。
『望月,你知道嗎?我也不想欺騙你,我並不相信甚麼一生一世。現在的我,就在你面前,會好好守護你,會讓你幸福。人是追求快樂的動物,像長著靈敏的嗅覺那樣,搜尋飄散著快樂味道的地方。我一直等待你發現,和我一起既然更快樂,為何還拋不下那個男人?』
望月靜靜佇立著,眼神像看著遙遠的地方。
『對不起!』望月重複地說。
聶明的心中,慢慢燃燒起積壓已久的怒火。
他絕不會輸給徐天立,絕不會!
已經默默守候和等待這個女人半年了,為甚麼還無法擄獲她的心?
聶明沒發現自己何時激動地抓著望月雙肩,逼她正視他的眼睛。
聶明再無法壓抑心裡的忿恨──累積了數百個世代的忿恨。
『為甚麼不背棄他?為甚麼?』聶明激動地搖著望月的肩膀。『為甚麼只有徐天立有那樣的幸運?為甚麼在我失意時,誰也沒有幫我一把?為甚麼所有我信任的人,在那時候,都一個個背棄我,讓我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孤獨地……』聶明驀然停下了說話。那數百個世代以前痛苦的記憶,還一直折磨著、侵蝕著他的靈魂。他無法原諒,所以無法忘記。他對這世間懷有滿腔的恨意、滿腔的屈辱、不甘與不解。
他成為最適合擔任死神的靈魂,沒有人,比他更恨生存的孤寂。
『聶明曾經那樣悲傷過嗎?』望月抬起幽幽的眼眸,像在直視著聶明靈魂深處。『對不起!我一直任性地以為,聶明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我一直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望月真摯無邪的眼光,讓聶明無法移動。這女孩,在為他的靈魂悲傷嗎?
望月自然地舉起雙手,將雙手拇指放在聶明的眉心上,輕輕地抹開。
『已經沒有事了。聶明一定也會遇上以最柔軟但堅韌的心對待你的人。』望月眼裡閃著淚光,像撫慰著自己的傷口,也撫慰著聶明的傷口般輕聲低語。
聶明感受著望月柔軟手指的觸感。
『不要再緊鎖著眉心。』望月以祈禱般的真摯神情關注地看著聶明。
那時候,數百個世代以前,要是有這樣的一雙手曾為他輕撫,他就不至走上絕路吧?
一瞬間,聶明彷彿聽見自己背負千百年的枷鎖被解開了。
腦海裡彷彿可聽見被恨意千錘百鍊地精鑄的枷鎖掉落地上,發出鏗鏘響亮的聲音。
靈魂不知何時止住了哭泣。
望月輕柔的手指像小鳥的翅膀般滑過他的眉心,滑過他的心湖。
心湖裡響起薄冰碎裂的聲音。
聶明第一次真正看進望月的眼睛裡。
『我需要你。我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你。』聶明像孩童抓著母親的手般緊握著望月薄薄的手心。
*
『聶明!你心裡藏著甚麼事情,是嗎?告訴我,我可以為你分憂。』望月放下手中的冰酒,擔憂地望向像落入沉思中,思緒飄浮在另一個世界的聶明。
聶明悠悠回過神來。
眼前的女孩,是他最珍貴的寶物。
不論付出任何代價,不論使用任何手段,他都要把她留在身邊。
他終於明白天立說他哪裡也不想去,只要伴在望月身邊的心情。
他不會違背諾言,他會讓望月取回睡蓮油畫,讓天立在畫中世界,永遠伴著望月。
但最終的勝利者,只有他。
只有他。
『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 聶明把望月擁進懷裡,輕輕吻著她的頭髮、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