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藍府上下都是工作狂人。整個正月,藍隱和藍白竟然只歇了兩天,帶著幾個晚輩和弟子把瓊崖公主墓中出土的八幅古字畫全部修復一新。
功成之日,八幅字畫逐一懸掛在牆上,供眾人欣賞。這些字畫本已價值連城,經過清洗修補裱裝之後,不但光彩重現人間,而且壽命也可延長不少。更重要的是,這是臨仿業兩大家族首度合作的成果,影響深遠,意義非凡。
幅面上的破損之處,皆由丹青和舒至純全色接筆。一個補畫,一個補字,筆意相連,神形兼備,接合處毫無痕跡,仿若原作復生,看得藍家眾人連連贊嘆。按照他們以往的做法,古字畫破損若在邊緣,則裁剪;若在中間,則挖補;若破損過多,則拼接,總難免有不盡如人意之處,豈能這般起死回生?
丹青夾在眾人當中,完全沒留意大家投在自己身上的欽佩眼神,反而深深震驚於眼前的拯救結果,震驚於這一個多月來目睹的拯救古字畫的艱辛過程。"畫賴裝池以傳",古人之言誠不謬也。讓原件恢復舊貌,妙手回春,同樣風流再造,澤被無窮。
人世間的事情,還真是有意思呢......
自己之前做的,要把新的變舊;現在做的,卻是把舊的翻新。
新舊更替。
畫在手中翻轉。
時光在指間流動。
往事在歷史中吞吐。
人在命運裡沉浮。
--不如拿起筆,盡情揮灑,無怨無悔。
看著書法上補的字跡,想:"師兄功夫真是越來越好,可惜就此收手不干了。東家居然也肯答應他,這不虧大發了麼?--不對,師兄若做了高官,東家的生意定能蒸蒸日上,原來又是放長線,釣大魚......"
正月裡京城來信,舒至純高中第一榜第七名,和狀元榜眼探花名列同一張金箔紙上,榮耀非凡。雖然已經托人告假,但三月初一之前必須去吏部報到。所以藍家的活一干完,他就走了。
臨行前,舒至純拉著丹青叮嚀又叮嚀。丹青心裡暖暖的酸酸的。冰山一樣的師兄,只有對著自己才會變成這副婆婆媽媽的樣子。他當然明白師兄為什麼在藝成之時,把人生改弦易轍,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然而此時卻沒有機會也沒有立場說什麼了。況且,在這個危機隱伏的時刻,能徹底脫離這一切,進入另一個領域,也許不是什麼壞事。
學書法的師兄,原來是個科舉應試的天才。也沒准,會是個做官的天才呢?丹青一邊想一邊笑,深覺世事充滿玄機。
"你脫籍做官,以後就不能叫師兄了啊。"
"不如,叫一聲哥吧。"
"好。哥......官場險惡,多保重。"
"縱然險惡,自有生機。我要求不高。"--這樣通透自信,沒什麼可擔心的。
倒是向藍隱辭行的時候,老頭子吃驚之余,十分依依不舍。聽得他這次幫忙竟是收山之作,江自修居然肯隨便放走多年心血栽培的出色弟子,對自家女婿又是嫉妒又是佩服--當世人傑啊。
隆慶十四年四月,皇帝陛下昏厥了兩次。太醫院診斷,乃是多年宵衣旰食,操心國事,勞累過度所致。一面食療藥補,精心調養,一面恭請陛下多加休息,保重龍體。
偏偏不順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直把趙煒氣得肝疼。
首先是大女兒吉祥公主趙漪的終身大事。趙漪已經滿了十九歲,三個妹妹都已為人婦,她再不出嫁,就成了皇家的笑話。誰知自幼溫馴懂禮的大女兒在這個問題上固執到冥頑不靈的地步。雖然趙煒早知道她喜歡盧子晗,但是總想著,年輕女孩子麼,愛的還不是那一股子風流俊俏的勁兒?人不在跟前,又多接觸些出色的青年男子,一顆心自然轉到別處。
沒成想一拖三年,涓涓細水,一日爆發,竟成了洶湧洪流。
當初看中美麗溫柔長公主,想做駙馬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紛紛撿了別枝。日前威武將軍杜越替自己的長子再次向皇帝求親,趙煒當場就答應了。原先杜越也提過這事,君臣情誼雖好,趙煒卻有點看不上杜家孩子沒文采,覺得委屈了自家的金枝玉葉,如今也顧不得了。
哪知趙漪對父親的決定反應異常激烈,以死相逼,把趙煒弄得失信於臣子,灰頭土臉,極為被動。他哪裡知道,自有熱心人幫著趙漪暗通款曲,盧趙二人,一個在京城,一個在西涼,三年來可沒斷了聯系。
家事煩人,國事更煩人。
兗州三個縣令,兩個太守聯名密奏,彈劾刺史姚誦在東海私設鹽場,和當地鹽商勾結,操縱市價,盤剝鹽工,哄騙朝廷,從中牟取巨利。又竊采貢珠,偷賣給海外行商,中飽私囊。在此過程中,不免草菅人命,常常逼得采珠工家破人亡。
三年前的東南清洗,曾經讓官場風氣為之一變,趙煒心中頗為自得。兗、青、越三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刺史人選,更是經過多方探察篩選,在心裡反復斟酌思考,派的都是最信任的人,既忠心又能干,精英裡的精英,棟梁中的棟梁。
沒想到啊,不過三年時間,墮落成這樣!密奏言辭懇切,敘事翔實,直把皇帝看得肺都要氣炸。親手提拔的人才,深受皇恩,這樣不成器,背棄我的信任,糟踐我的國家,戕害我的子民......趙煒仰天吐出一口血,直接倒在龍案上。
這番折騰下來,急症變成緩症,最後竟至纏綿病榻,無法起身。
承安放下筆,把奏折從頭到尾再看一遍,待墨跡干透,細細疊好,裝在匣子裡。自從皇帝染病的消息傳來,每天不論多忙,他都要抽出時間親筆寫了慰問請安的折子,交給驛站由專人送到京裡去。
從京城回來之後,逸王府上下全部忙得連軸轉。這麼多年苦心經營,萬千頭緒,都到了起繩收網的時刻。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如何了結眼前形勢已不重要,籌備應對將來的全新局面才是關鍵。諸人各居其位,各盡其職,儼然是個小小朝廷。
承安居中運籌決斷,果敢敏銳,細密周到,下屬們一邊緊張忙碌一邊覺得痛快。特別是賀焱李旭馮止這幫謀士,深覺自己等人風雲際會,趕上了錦夏中興明主,此生幸何如之?干得倍加賣力。
只是,再忙,也有空閑下來的時候。
比如現在。承安叫人送走了奏折,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不由自主的就想抓點什麼放在手裡摩挲,才想起那方青玉印石讓照影拿去找"華寶齋"老板辨認去了。
細想起來,除了這方印章,他什麼也沒有留下。當日他一句話,差點連這方印石也還了回去,若不是自己一時興起......承安陡然坐直身子,衝著外頭喊:"照影!"
"殿下。"
"‘華寶齋'那裡不用去了,把印章還拿回來吧。"
"回稟殿下,小葛已經去過又回來了。"
"這樣啊......他們怎麼說?"
"夏老板說,當時給咱們王府送的貨裡就是一方普通青玉,從來沒有這樣的印石。而且,當天來送貨的伙計,早就辭工走人了--我看,要麼,是夏老板說了假話。要麼,是他們用了偷梁換柱之計。殿下,這事--"
承安把照影遞過來的印章握在手裡,用掌心輕輕感受細膩平滑的玉質,感受那一點微沁人心的涼意。
"不必再查了。到此為止吧。"
照影略微躊躇:"萬一......"
承安把印石翻過來看,仿佛心不在焉:"聽說......他們那一行,規矩極嚴。已經出手的作品,絕不能對外人提起。再說......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人?"
照影明白了。那樣的人,哪裡會把貢品不貢品放在心上。他才不在乎。
"丹青哥哥,你喝點水好不好?"
"丹青哥哥,我給你削個梨?"
丹青趴在床上,頭昏腦脹,眼花耳鳴。阿眉阿睫兩姐妹,名為探病,實為騷擾。有如兩只片刻不停的小鴨子,嘎嘎叫喚。為免更多啰嗦,只得一概點頭:"好......好......多謝了......"
自從上次那批古字畫修補完工,藍隱態度大變,簡直恨不得立時把兩個小伙子變成孫女婿。舒至純一走,就剩下丹青一個人大受荼毒,苦不堪言。這兩天不知何故,總是昏昏沉沉,奄奄思睡,兩個丫頭一日三省,丹青哀嘆:"沒病也得折騰出病來啊。"
關於身體,丹青自己認為是前些日子被那些古墓裡扒出來帶著腐屍味道的字畫熏壞了。藍隱則認為是江自修調教弟子的方式太溫柔,太嬌氣。你看藍氏子弟,上山下河,挖坑鑽洞,摸爬滾打,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哪裡這樣嬌貴?當然了,至於女孩子們就喜歡這樣嬌貴的公子哥兒,另當別論。
正在水深火熱之際,救星進來了,原來是藍玄。
"丹青,有位從京裡來的公子,拿著至純的信,看你來了。"
等到把人請進來,居然是海西棠。
西棠看丹青躺在床上,先不說別的,直接過來把脈。
"至純不是說你已經好了麼?怎麼反而郁積起來?"海西棠問了問狀況,又要來之前大夫開的方子,怒道:"哪裡來的庸醫,這般補法,只求當時見效,完全不顧後果。虧得你底子不錯,否則早被補得五髒俱焚,七竅流血了。"
藍玄灰溜溜的道:"當時情況,凶險得很。那大夫說沒有別的辦法......眼看著好了,我們也就信了他......"
丹青過意不去,給藍玄介紹:"二爺,這位西棠大哥,是西北神醫海懷山先生的高足。"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海西棠執意要把丹青帶走,雖然藍家上下都舍不得,卻被神醫高足唬住了,也不敢再留。丹青想想,覺得換個地方也好,於是同意了。臨走時拉著藍爺爺甜言蜜語了半天,最後拍著胸脯賭咒發誓說一定叫東家和師傅多派些德才兼備的英俊師兄弟到藍家交流訪問,才算脫身。
第 44 章
丹青跟著海西棠,一路緩緩而行。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極品,兩個伶俐的童子隨在身邊伺候,衣來伸手,藥來張口,平生沒有這麼腐敗過。就是在逸王府裡,有人溫柔體貼,也得勞心勞力不是?心中一痛,轉開念頭想別的。
"西棠大哥,你怎麼來了?"
"我陪師傅回鄉掃墓。順路經過,就替無痕來看看你。還好來得及時,否則你這小身板恐怕交代在這兒了。"
"嘻嘻,我吉人自有天相。"
"天相是吧?把我辛辛苦苦熬的藥吐出來,等老天爺救你。"
"大哥,我錯了--對了,你和懷山先生在宮裡的差事怎麼辦?"
"已經辭了。"
"啊?那你不回京城了?"丹青驚問,心裡想著,水墨師兄怎麼辦呢?
海西棠故意做出一副惆悵的樣子:"師傅的意思,大概是不回去了。"看見丹青一臉憂慮擔心,不忍再逗他,笑著揉揉他腦袋:"傻小子。我師傅已經見過無痕,很喜歡他。"
丹青吁出一口氣。還好還好。
"我先陪陪師傅,過些日子,還是要回京的。你師兄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不聲不響,比驢子還倔,只好我遷就他,他在哪,我就上哪啰。"
"哈哈--咳!咳!"丹青大笑,卻震得胸口直痛,一邊喘氣一邊揉,整張臉皺做一團,還不忘揶揄海西棠,"你等著......等我告......告訴師兄,你說他......驢子......"一句話說完,眼前金星亂冒,冷汗都下來了。
海西棠握住他的手,默運內息,替他疏導氣血脈絡。
"丹青,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醫者醫心,海西棠一搭脈,就察覺丹青氣血虛損,郁結於內。雖然強作開懷,卻始終難解心事。
之前對著舒至純,丹青有很多話都無法說出口。他不忍說,他怎能向深愛自己的師兄訴說和另外一個人的糾纏?他不敢說,逃亡路上生死懸於一線,他怕他關心則亂。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為什麼看在眼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落到心上卻兜兜轉轉絆絆牽牽......
此刻對著海西棠,忽然就有了訴說的欲望。也許因為更年長些,也許因為關系恰到好處,避開那些師門禁忌,略去技術方面的細節,只把那緣分的起落娓娓道來......
"......總的來說,事情就是這樣:他要殺我,我勾引了他。他上了鉤,還是要殺我。我趁他意亂情迷之際偽造了手諭和腰牌,然後逃了。"
一番話聽得海西棠心驚肉跳,雙方都是好膽色,好手段,只是......如何收場?
"你覺得......他會放過你麼?"
" 聽藍爺爺說,先前似乎還有些動靜,這兩個月卻銷聲匿跡了。"丹青靠在車壁上,面上看不出悲喜,"不放過,又能怎樣?他是高高在上身份貴重的王爺,我不過是個江湖藝人,哪裡談得上放過不放過?誰耐煩泄漏他那點破秘密啊?他不肯放過,是自尋煩惱。既然沒有追兵,那就應當想開了。"
"你......恨他麼?"
丹青笑了:"說起來,他地位比我高,長得比我帥,有才兼有貌,多情又多金,我實在不吃虧。他雖然想殺我卻也沒殺成,算是扯平了,沒什麼可恨的。"
"那麼......丹青,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難過?"
"我哪有......"淚水卻毫無征兆的奪眶而出,"我只是覺得......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
海西棠一時無措,不知如何安慰面前這為情所傷的孩子。
趙煒靠在床頭,望著書案上厚厚一疊奏折出神。
原本龍床前簾幕重重,另有一架紫檀鑲金八扇大屏風隔開前面的書案座椅。平素批閱奏折,和親近臣子商議朝政,都在正殿或者上書房裡。至於寢宮裡的書案,趙煒喜歡在這裡寫寫字,畫幾筆畫,把玩幾件精巧的文房珍品,看幾頁怡情養性的書。
--沒錯,我們的皇帝陛下,是個十分講究生活情趣的風雅之人。那大屏風鏡心上原本嵌的是雙面絲繡萬裡江山圖,自從得到逸王進貢的《四時鳴玉山》,往牆上一掛,趙煒立刻覺得在它前面立一架萬裡江山屏風,好比二八佳人旁邊站個白發老頭,未免太死板太嚴肅,馬上叫人撤走了。
如今多日臥床,倒正好把書案挪到床前,精神稍好的時候,勉強看幾道要緊的奏章。朝裡的大多數事情,縱然再不放心,也只好扔給左相右相三省六部那些家伙,隨他們鼓搗去吧。
至於案上這沓奏折,不用看就知道,是承安遞來的。皇室宗親的折子,一律以黃綾包皮,金線壓邊。唯獨承安自出心裁,用金色底織銀色花卉的蜀錦包皮,封皮上的花紋還會隨季節變化。他也從來不按格式寫,內容往往五花八門,新穎奇趣,言辭幽默生動,真切直率。有時談談對國事的看法,有時說說地方民政,都是別處聽不來的真話,又點到即止,從不叫人難堪。
生病以來,承安的請安折子一日一封,或長或短,沒有其他人那些套話空話,竟是用了不少心思搜羅的笑話趣事,博趙煒病中一樂。
--這個侄子,真是叫人又愛又恨啊......
門悄悄的推開了,一個小小身影端著藥盅進來,走到趙煒床前半跪著請了個安:"父皇,該喝藥了。"
叫宮娥太監都在後頭站著,十一歲的趙承烈動作嫻熟輕柔,親手喂父親喝藥。
如果說,這場病有什麼收獲的話,那就是趙煒和長子的關系得到了徹底改善。最近一年多,趙煒已經有意多關注承烈,父子關系緩和不少。這次病勢如山,日重一日,敏銳的承烈仿佛有什麼不詳的預感一般,時時侍奉床前,不曾稍離。
"烈兒,難為你了......"趙煒看著瘦弱的兒子,心底忽然"哢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縫。"萬一自己......"這恐懼的裂縫迅速擴大,瞬間沒頂。因病多日昏沉的腦子突然異常清醒: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今年這場病,來得實在蹊蹺......
再一抬頭,對上承烈關切的目光--太詭異了,眼前這景像,竟然似曾熟悉--思緒一下子回到十七年前,看見八歲的承安趴在大哥病榻前哭泣......
趙煒就這樣呆呆的半天一動也不動。承烈慌了,拉著父親的手哽咽:"父皇--父皇--"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撲簌。
"父皇沒事。烈兒......叫他們都下去......來,坐到父皇身邊來......"趙煒輕拍著兒子單薄的肩頭,心中如油煎火烤:報應啊,居然來得這樣徹底。
隆慶十四年六月,病中的皇帝急詔逸王入京。
動身前一天,承安在"藏珠小築"裡痴痴地坐了一夜。
如果沒有遇到丹青,趙承安永遠是那個金剛不壞的趙承安:在權謀爭鬥中揮灑馳騁,任性快意,其樂無窮。很多年來,承安甚至覺得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天生就應該為攀登權利巔峰而開路搭橋。他目標明確,手段迂回,他洞悉人心,巧加利用。他滿意的看著一切隨心而走,享受俯視人間的成就感和快樂。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人世間還有一種溫柔一刀,傷心小箭,任你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隨著丹青的離開,承安漸漸意識到,那個人在自己心上留下的,不是傷痕,而是無邊無際的空洞。這空虛如冰川海洋一般,每當午夜夢回,無法用瘋狂的忙碌填補時間的時候,立刻洶湧而至,無處不在。
每每被這空虛淹沒,承安就想,原來自己的靈魂,曾經被他滋養得那般滿足,所以才會留下這樣大的空洞。原來我的心,這麼多年焦躁不肯安分,是因為沒能等到他的出現。
只是--他來得太晚。而我,醒悟得太遲。
還以為,命運在手中被自己搓捏,卻不料,它早已化作毒蛇將咽喉緊鎖。
戰車滾滾向前,由我發動,然而一路衝殺,我已無力讓它停下。戰場硝煙彌漫,屍橫遍野,天地間再不見他的身影......
--就這樣失去了愛你和被你愛的資格。
承安已經看到,自己站在至高無上的頂峰,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不過在逸王府眾人眼中,他們的主子是天生的帝王之相。聰敏、大度、果敢、仁厚、堅定、周全......原本呢,還有點瑕不掩瑜的小毛病,喜歡拈花惹草,四處留情。作為王爺,這種毛病自然只見風流瀟灑,但是,作為帝王,這個......未免不夠端方持重。令人欣慰的是,自從那個人走了之後,殿下身上這點最後的毛病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正是帝王最需要的適度的冷淡和威嚴。
承安不由自主的向完美君主形像發展,看得跟著他打拼了這麼多年的忠心下屬們歡欣鼓舞。心中越是寂寞無奈,頭腦越是冷靜清晰,那持續不斷的隱痛刺激著所有神經,讓承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明察秋毫,遇事立決,在奪權篡位的道路上飛速前進。
第 45 章
海西棠的馬車一路向東,再折向南。丹青看沿途景色越來越熟悉,忍不住問道:"西棠大哥,你約了懷山先生在哪裡彙合啊?"
"師傅叫我去池陰縣‘高升客棧'找他。"
"懷山先生不是號稱‘西北神醫'?怎麼是池陰縣人嗎?"
"嗯。"
丹青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咦,我也是半個池陰縣人哦。"
海西棠一愣:"這話怎麼說?"
"我外祖家是池陰縣人氏。沒准和懷山先生是街坊--甚至是親戚也說不定,呵呵。"
"不知丹青外祖家貴姓?"
"姓屈,很有名的大家族呢!"
海西棠一驚,隨即鄭重道:"丹青,沒准--讓你說中了。"
聽到屋裡一個溫和醇厚的聲音說"進來",丹青跟在海西棠身後,一顆心"咚咚"如滾雷不息。
是舅舅啊!之前聽舒至純說起洪娥,丹青心裡就有無盡的欣喜和遺憾,形勢所迫,竟不能和堂姐見上一面。而現在,又一個血脈至親近在眼前,丹青由衷覺得,上天待自己實在不薄。
推開門,坐在桌邊的人放下手裡的筆,抬起頭衝他們微微一笑:"西棠,怎麼才到?害我等你好幾天。"
那是一張清逸秀致的臉,一時看不出年紀,仿佛三十上下,又仿佛四十上下。和自己徒弟說話完全是一副平輩論交的口吻,還帶一點撒嬌的味道。奇怪的是,這種姿態由他做來,居然十分親切自然。
"這個就是丹青吧?"海懷山笑問。心裡卻道:奇怪,這孩子見到我怎麼這副表情?不過,看他的樣子,還真有幾分眼熟......
海西棠把激動得滿眼淚花的丹青推到師傅面前:"師傅,丹青最初的本名,叫做洪成璧,他的母親姓屈。"
丹青"哇"的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地說:"我娘是屈海苓,有一個舅舅......叫做屈海寰......"
海懷山猛然站起來,把丹青拉到面前細細端詳,紅了眼圈道:"你父親是洪一凡,你還有個姐姐......對不對?"說著,把丹青摟到懷中,"好孩子,別哭了,舅舅在這兒呢......"一邊說,自己一邊掉眼淚。
海西棠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淚人兒,替他們高興得心酸。從他的角度看去,兩個人氣質迥異,可是那精致的眉眼,竟有五分相似。若是早些察覺......三年前就該相認啊。
好容易收了淚,丹青抱著海懷山不松手:"舅舅,舅舅,舅舅......"
唉,這可憐的孩子,多少年未曾享受過親情......海懷山輕輕拍著他的背,滿心都是舐犢之愛。
"你也知道,屈海寰這個名字,我是再不會用了。那麼你呢,舅舅也叫你丹青好不好?"
"好。"
至親重逢,都已經改名換姓。江山不能依舊,人事面目全非。喜悅之中,無限蒼涼。
沒有驚動別人,海懷山領著丹青悄悄去屈氏墓地給外公外婆磕頭上香。
"......我離家的時候,你姐姐才一歲。再回來,老頭子老太太都被我氣死了......你們一家子也不知去向。後來在江湖上聽說了蜀州洪家的事,前去打聽,都說男丁沒留活口......天可憐見,竟然還能找到你......這輩子,也沒有遺憾了。"
丹青壯起膽子問道:"當初和舅舅在一起的人......"
"死了。"
啊?!丹青一下子蒙了。
小時候,舅舅是外祖家的禁忌話題。可是越這樣,越有人感興趣,總能隱隱約約聽到一些傳言:十六歲的世家公子、美麗少年,無意中救下縱橫一方的江湖豪客,從此福禍與共,生死相隨......
"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埋骨何必是故鄉?他是江湖人,死在刀劍下,意料中事。"
--多少年了,終於可以這樣平靜的說出口。心中猶自恨恨:你走得那麼痛快,那麼英雄,把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險惡江湖。這口怨氣,至死難消。
"舅舅......"丹青心中大慟。
相愛卻不得相守。
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愛情傳奇,原來也是這般黯然了結。
池陰事了,丹青跟著舅舅北上入豫州,再轉向西進入雍州,往他隱居的試筆山行去。
一路上,海氏師徒把丹青照顧得無微不至。海懷山親情泛濫,簡直不知如何疼愛才好。在神醫的親自調理之下,丹青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心情也振作不少。
海懷山也曾問過,當日為了什麼事情要易容逃命。丹青笑笑:"已經沒事了。"海懷山知他師門隱秘極多,規矩很嚴,也不再追問,只是吆喝海西棠忙東忙西。丹青這才知道,人前風光無限的西棠大哥有這樣的勞碌命。
西棠道:"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愛你師兄愛到骨頭裡了吧?遇見他我才曉得,原來世上還真有氣質深沉的美人。"
丹青抿嘴樂。也要西棠大哥這樣金玉其外,無賴其中的人物,才吃得住外柔內剛的水墨師兄。
迤邐行來,漸入盛夏。走到試筆山下,暑氣盡消。只見峰巒疊嶂,郁郁蔥蔥,並不十分險峻,然而姿態秀麗,變化多端,令人神往。
說是隱居,海懷山住的地方其實離山下村莊並不遠。很多人見到他,都又驚又喜的上來打招呼:"懷山先生回來了?""這次游歷怎的走了這長時間?幸虧小陶小瓦醫術不錯,要不這十裡八村還不得想死您!......"
看著這些淳樸的笑臉,穿過雞犬相聞,人煙稠密的村莊,丹青長久以來緊繃的心忽然真正放松下來。沿著青石台階慢慢朝山上走,一路鳥獸作伴,花木相迎,草廬一角在半山腰若隱若現。丹青想,不如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反正舅舅已經想辦法通知了東家。
抬首望,碧空紅日,青山白雲。
站定了,猛吸一口氣,衝著山谷放聲長嘯:"啊--"
對面山上卻忽然響起女孩子的歌聲:"哎--江水長來碧山青,郎唱山歌妹知音。郎把峰頭隔山望,月下三更妹留門......"
海懷山和海西棠哈哈大笑。丹青臊紅了臉,扔下他倆往山上衝去。
這一天幾個人在院子裡翻曬草藥,忙了個多時辰,小陶小瓦去准備午飯,海懷山道:"西棠,咱們從京裡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得好好整理一下了。"
海西棠連忙應聲"是",跟著師傅進屋。
"丹青,你不是會寫字麼?正好,來幫舅舅抄方子。"
丹青不滿的嘟噥:"什麼叫會寫字?舅舅,我可是臨仿界的天才。您說吧,喜歡什麼字體,只有您說不出來的,沒有外甥我寫不好的。"
西棠很配合的點頭:"是,無痕也說,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無體不備,實在是難得的全才。"
聞說此言,丹青眉花眼笑:"真的?師兄這樣誇過我?"
海懷山道:"我也不要你寫這個體那個體,就寫你自己的體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還真沒什麼機會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字。也罷,今天試試手。"
三個人進了屋,海懷山打開地下的大藤條箱子,和海西棠一起把裡邊的草稿便箋拿出來攤在條案上,開始一張張整理。有的是藥方,有的是病例,有的是書籍條目注釋,有的就是一段不知所雲的話。
丹青看了看,其中居然還有皇帝起居錄裡的內容,不由問道:"舅舅,這些東西......您不會是從宮裡偷偷抄出來的吧?"
海懷山得意洋洋:"然也。要不我師徒二人何必摧眉折腰事權貴,在太醫院委屈好幾年。"
丹青乍舌。又是一個為追求事業奮不顧身的狂人啊。
這時海西棠理出一沓藥方遞來,丹青拿過案上的金粟冷光箋,略一凝神,提筆開始抄錄。
起頭的兩張,寫得還比較慢,到後來,速度逐漸加快,一張方子竟然只須看一眼,就從頭默寫到尾,再換下一張。
清理資料的兩人起先只是偶而瞄他一下,沒過多久,完全被他吸引,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到身後專心致志看起來。
海懷山拿起字跡已干的幾張。嗯,筆筆有源頭,字字有來歷,流暢舒展而又法度謹嚴。又拿起後來的幾張,漸漸脫了窠臼,飛揚跳動,搖曳生姿。放下箋紙,再看案上丹青剛剛寫好的兩張。只見筆畫變幻無窮,滿篇勾連呼應。分開看,每個字如白雨跳珠,晶瑩透亮,鏗鏘有聲;整體看,所有字渾然一體,水起潮動,流湧回旋。叫人每多看一眼,就多一種印像,只覺意隨心轉,紛至沓來,無邊美景,目不暇接......
"還有沒有?"丹青長吁一口氣,心中暢快無比,轉過頭問海懷山。
師徒倆都是半天才反應過來:"怎麼沒有,這一大箱子呢,可夠你寫過癮的。"
"若不是這次急急忙忙,走得狼狽,還能多帶一些回來。"海懷山嘆道。
"咦?難道舅舅你東窗事發了?從皇宮裡逃出來的?"
海西棠也望著師傅。這次師傅找了個借口說老母辭世,要回鄉奔喪,突然堅決向太醫院請辭,也一直沒有跟自己說原委。
"西棠別這麼看我。當時咱們人沒有離京,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後來走在路上,我想著你終有一日要回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猶豫要不要講。"再後來遇到丹青,師徒倆也忘了提這茬。
"三月的時候,皇帝就時常說頭昏眼暈,夜裡心悸多夢。太醫院都說是勞累過度,我看不盡然。"
猛料啊。海西棠和丹青都坐下來,支著耳朵瞪大眼睛聽海懷山講皇家隱秘。
" 我也去皇帝寢宮請過幾回脈。書案上有一個祥龍木雕的筆筒,那是安神的寶貝。可是三月再去的時候,味道有點不對,像是遇著了犯衝的東西--雖然若有若無,哪裡瞞得過我的鼻子。與祥龍木犯衝的,只有烏青草。若單用,那都是救命的神藥;若混用,則損人心神。時間長的話,可殺人於無形。"
"寢宮裡頭,只添了逸王進貢的一幅畫,我看奧妙就在上頭......大變在即,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師傅!"海西棠猛然打斷。
丹青一張臉煞白,搖搖晃晃站起來:"舅舅......西棠大哥......我出去走一走......"
站在院子裡,滿地都是明晃晃的日光,如刀槍劍戟林立。
丹青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起死回生,天賜妙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一雙握筆的手,竟然成了他手裡殺人的刀。
恨。
好恨。
海西棠急著跟師傅解釋了兩句,忽聽院子裡小陶高聲驚叫,忙衝出去。
丹青硬挺挺的站著,右手血流如注。地下,躺著一把鍘草藥的刀,和,一截斷指。
第 46 章
宣召逸王入京的緊急敕令已經發出去三天了。趙煒因思慮太過,頻頻陷入昏迷之中。偶爾清醒的時候,他甚至能清楚的聽到生命從自己的體內汩汩流逝的聲音。
英雄末路。有心無力。
防不勝防啊。防了他一十七年。沒有錢,沒有權,沒有軍隊,沒有領地。蜀州地界,全是自己的親信,看得嚴嚴實實。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趙煒苦笑。千算萬算沒算到,圍困逸王的這個局,執棋的自己竟成了最薄弱最沒有防備的環節。他用潤物細無聲的手段,如潰堤蟻穴般侵蝕了自己的心,使得針對他的最後決斷一拖再拖,終於成就了今日的雷霆一擊。砥柱將傾,其余不過是摧枯拉朽,於他何足道哉。
不是沒想過孤注一擲,奮起還擊。然而......
趙煒看著面前兩個兒子。八歲的承煦稚氣未脫,看見奄奄一息的父皇,哭得淚水鼻涕糊了一臉,問到學業,抽抽噎噎的告狀太傅好凶。十一歲的承烈雖然聰明,卻倔強單純,體弱多病。這些年父子冷戰,在教養他如何安邦治國方面幾乎空白。
不是不可以......把幾個將軍調回來護衛皇城,讓內廷侍衛和禁衛軍立刻查抄逸王府。可是......那之後呢?沒有自己的朝廷,多少人會忠心耿耿輔佐幼主?沒有一個強大君主的錦夏,多少人肯老老實實安守本分?眼前骨肉,要如何保全?趙氏江山,難道真要斷送在自己手裡?
趙煒一生中,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理解他的兄長,佩服他的兄長。那個在他看來孱弱不堪一擊的大哥,那個似乎被他逼到絕境的大哥,原來如此大智大勇,有著遠超常人的胸襟魄力。當日總以為,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這十七年皇帝當下來,卻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放不下的......是這兩個孩子,若有當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
思前想後,今日竟是個死局。他這樣不動聲色撥繭抽絲,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織就了縛龍索。他這樣瞞天過海點火起爐,反復錘煉精心打造,鑄就了屠龍刀。更妙的是,這索這刀,只有自己看得見,須面帶微笑引頸消受。
不得不佩服啊。
從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馬加鞭,不過十天。
六月十六,逸王入京。
承安站在寢宮外頭等候召見。皇帝不久前剛陷入新一輪昏迷,寢宮裡一片雞飛狗跳。不一會兒,五位公主先走了出來。看見承安,長公主趙漪領著妹妹們斂衽為禮。承安忙肅然回禮,溫言安慰。
"大哥,"趙漪紅著眼睛道,"我們身為女子,無能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裡只能靠你了......"
"妹妹放心。叔叔宿福深厚,定能轉危為安。"
望著趙漪遠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聰明的女子,只提骨肉之情,不論其他。你若身為男兒,我只怕沒有這麼大的機會呢。"
好幾個嬪妃在宮娥們的攙扶下抹著眼淚出來了。對於宮裡的女人來說,這樣的時刻,最叫她們惶恐。
潘公公出來小聲對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還沒醒,太醫正在急救......"頓一頓,又補一句,"大皇子在裡頭伺候著呢。"這長居宮廷的老太監,對於皇家風雲變幻自有他的敏銳。皇上這個時候把逸王召來,實在耐人尋味。先探探口風再說。
承安皺眉道:"聽說小烈已經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
"大皇子至誠純孝,神鬼動容,可達天聽。"
"真是......唉!"承安一跺腳,"小烈身體本來就不好,這種時候,他是萬金之軀,怎麼由著性子來......底下人也不知道勸勸。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著,叫他好歹休息一陣子。"
"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監一臉感動,進去了。
這一等直等到紅日西斜。
承安望著金碧輝煌宮牆上一縷夕陽,心中殊無半點勝利將近的喜悅。這麼多年假戲真做,已成習慣。該說什麼話,該拿什麼姿態,幾乎不用動腦費心,即興上場,立刻演得情真意切,恰到好處。這種慣性早已深入骨髓,待人處事,決斷謀劃之際,心自然順著它的方向前進,在自己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務。
在這種慣性的驅使下,幾乎都已經忘了真實的喜怒哀樂是什麼滋味,也無暇去分辨被它碾過去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在丹青打破這個慣性之前,自己只知道得意於它的無往不利;而在他打破這個慣性之後,才知道被它控制是如此悲哀。
更悲哀的是,當他轉身離去,這強大的慣性迅速與自己融為一體,無法分割。因為,在沒有他的世界裡,這慣性,乃是披荊斬棘的利刃,是滾滾紅塵的生存法則。
寢宮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太監尖利沙啞的聲音在暮色中回蕩,驚起幾只鳥雀。
"--宣逸王趙承安覲見--"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承烈默默站在床前不肯走。
"烈兒,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說。"趙煒一邊喘氣一邊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兒子--孩子,只有你什麼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線生機啊。
承烈不明白父親和承安哥哥說話,為什麼一定要趕走自己,不過還是乖乖的下去了。
叔侄二人靜靜對望半晌,沒有做聲。趙煒臉色灰白,容顏枯槁。在等待承安進京的這些天裡,前塵往事,繚繞心頭,身體狀況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陰影越來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諸腦後,末了,只剩下一個執念:讓孩子們活下來。
"承安......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
"慈愛關懷,視若己出。"
趙煒直直的看進承安眼睛裡:"皇叔身後,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這般......"
承安舉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肉,五位公主是我嫡親姊妹。趙承安在此向趙氏列祖列宗起誓,終我一生,盡我所能,保證他們平順安康。若有違此言......"看一眼趙煒,後者正目光深沉的瞧著自己。一咬牙,道:"若有違此言......叫趙氏江山葬於我手,趙承安為千古罪人!"
趙煒一口氣泄下,軟軟的躺在床上。好,他肯以江山興亡起誓,無論如何,暫時不會動手的了。
歇了一會兒,半閉著眼睛慢慢道:"承安......我這就立遺詔......把皇位傳給你......盼你珍之重之--我趙氏江山,來之不易......當初天下割據動蕩,慘遭蹂躪百余年......太祖雖說承天運而起,也是半生浴血,屢經生死,才打下這一片太平......你父親和我......自然不及太祖天資縱橫,卻也無日不是......殫精竭慮,方有今日局面......你......智慧手段......皆在我之上......當能成就千秋功業......"
說到這裡,趙煒示意承安把自己扶起來,從枕下掏出一封黃綾,打開來,竟是已經寫好的遺詔,只是沒有最後完成,缺了即位者的名字,未曾加蓋玉璽。
承安替趙煒磨墨,看著皇叔強支病體,以"逸王趙承安"起頭,提筆續寫。
事情到這一步,承安心中一片肅穆。叔侄間多少年來的心機陰謀,在一個共同的大前提下,變得無關緊要。他甚至不想再追問當年父親的死因到底是什麼。
忽聽趙煒嘆口氣道:"如此,你我都放心了。承安,皇叔實在是佩服你......和你父親一樣,喜歡用釜底抽薪的辦法......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承安拿起案上的"祥龍木"筆筒:"皇叔,這東西一會兒我帶出去燒了吧。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有時候,養生的神物,也會變成致命的毒藥。我不過湊巧知道了而已。"
"原來如此......人心不足啊......當年......你父親生病的時候,如果不是我貪心不足......咳,如今這些話也不必說了......你去把那邊書格上鏨金箱子裡的......玉璽......拿過來吧。"
忽然,趙煒露出一個震驚而又哀痛的表情。承安回頭一看,竟然是承烈。
"你們......你們......"承烈雙手抱著玉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渾身抖個不停。
父皇一定要單獨和承安哥哥說話,承烈心裡有一點難受。看著父皇那副樣子,總覺得放心不下。走到外間,終於忍不住悄悄折了回來,躲在簾子後頭聽他們到底說什麼。
好多話,聽得似懂非懂。父皇要把皇位傳給承安哥哥--那很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皇帝該怎麼當。可是,難道父親要死了嗎?承烈的心揪起來......為什麼父皇要承安哥哥立那樣的誓言,他對我那麼好......
承烈雖然單純,終究不是愚笨的孩子。聽到後來,身體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不--,不--"
"烈兒,乖,幫父皇把玉璽拿過來......"看到承烈,趙煒幾乎絕望。傻孩子,這個傻孩子......
承烈舉起玉璽,狠狠往地上砸去。
火星四濺,玉屑橫飛......
第 47 章
"師兄。"丹青覷一眼水墨的臉色,怯怯的喚道。
三天前,水墨光臨試筆山。如今留白羅紋都可擔當大任,水墨趁機告假出游。至於是打著探望師弟的幌子來看情人呢,還是打著探望情人的幌子來看師弟,不必細究。
甫至就被丹青嚇得魂飛魄散:一張臉白得像他畫畫用的雪紡縑,右手食指綁著固定指節的玉板,院子裡的青石板上還有未曾洗盡的血跡。再聽西棠講了前因後果,整整三天,一句話也沒和丹青說。
"師兄......"
水墨無聲的飄進來,又飄出去。不一會兒,端著點心水果,冷冷的放到丹青面前。丹青低頭一看,為了方便自己吃,都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整整齊齊。
陪個笑臉,盤坐在椅子裡,用左手把碟子拿過來擱腿上,捏住一塊點心道:"不用這麼麻煩的......你知道,我左手一樣好使......"
"啪!"水墨手裡的書猛地拍在桌子上:"你怎麼不把左手也剁下來?嗯?!"
"師兄......"看著水墨冷厲的神色,丹青忽然覺得無限委屈。索性拿出小時候撒嬌耍潑的本事,一邊哭一邊嚷:"我死裡逃生......吃了那麼多苦......好不容易見到你......你都不肯安慰我......"
哭著哭著,渾然忘了博取師兄同情的初衷,漸漸把這麼長時間以來人前人後掩藏心底的情緒全哭了出來。
" 嗚嗚嗚......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那樣待我......他怎麼能......一邊那麼好......一邊那麼殘忍......我拼了命畫的畫......是給人看的......他拿去殺人......殺他的親叔叔......嗚嗚......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去......"丹青捂住胸口,"那時候,這裡一下子憋得受不了......如果不找個地方發泄......我覺得自己就要氣死了...... 咳......咳......"丹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面淚水縱橫。
"丹青,別哭了......別哭了......"水墨輕輕抱起他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撫平他的胸口。恍惚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多年前挨了師傅的打,舉著兩只粽子似的手,趴在自己肩頭嚎啕大哭的孩子。
--這樣靈氣逼人的丹青,純粹透明的丹青,堅持懷抱赤子之心面對命運的丹青,在藝術之路上所向披靡,在人生道路上劫難重重。
門開了,海西棠端著藥碗進屋,看見這一幕,心想:總算哭出來了,還是師兄厲害。那個號稱當舅舅的安慰了好幾天,結果反過來被丹青安慰。害得自己拎著一顆心在旁邊看著,生怕他激出大病來。
丹青看見海西棠進來,有點不好意思。拿過水墨的袖子在臉上蹭了兩把,眨巴眨巴眼睛:"西棠大哥,你別吃醋啊。"
水墨抬手在他後腦勺上扇過去:"油嘴滑舌,劣性不改。"接過藥碗,拿眼神詢問丹青。
丹青伸出左手:"我自己喝。"一口氣咕嘟下去,吐著舌頭道:"一定是舅舅挾恨報復我害他擔驚受怕,故意加了三錢黃連。"
話音未落,海懷山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西棠,煎二道的時候再加三錢。"
一時三個人都坐下,瞅著丹青。
十指連心,當時一氣之下刀子剁下去不覺得,過後那種鋒利而又冰冷的疼痛把丹青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海懷山要給他用曼陀羅,他卻咬著牙死活不肯。他怕這實質性的疼痛一旦消失,就不得不面對另外一種更加無法忍受的痛苦。海懷山想想,也不再勉強。畢竟,清醒狀態下接合的神經,也許能多保留一分原有的敏銳感覺也說不定。
丹青看著對面三個人六只眼睛,心虛起來,沒話找話。
"呃......師兄不是問我......怎麼不把左手也剁下來......"--好剽悍的開題,三個人都是一頭冷汗,准備聽他如何繼續下去。
" 師兄知道的,我向來是右手拿筆作畫,左手拿刀刻印......當時那種情形下,氣昏了頭,很自然的就用左手抄起了刀......我本來就是天生的左撇子啊,小時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被我娘矯正過來。學刻印的時候,師傅倒是開通得很,隨我喜歡。"說著,看看右手綁得筆直的食指,"舅舅也說了,只是力量和靈活性差點--就當是個紀念好了。其實......字畫之道,最要緊的是腕力......我下手一向很有分寸的,根本不必思索......嘿嘿...... "沒心沒肺的笑起來。
海西棠拜服:"丹青,你叫我五體投地啊--"
海懷山知他是想方設法安慰自己等人,心中酸楚,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哼,手腕斷了我也能給你接上,你就准備喝一輩子黃連吧!"
說了一會兒話,水墨道:"丹青,這次來,其實是要告訴你,留白和可兒快成親了,問你能不能去乾城喝喜酒。"
"真的?!"丹青抓耳撓腮,喜不自勝,"留白這小子......嘿,真想不到啊,可兒怎麼會喜歡他那個榆木疙瘩?"
水墨笑道:"青菜配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兒那瘋丫頭偏偏就能被他鎮住,比她爹都管用--可見姻緣天注定。婚期定在九月初八,等你好一點咱們就動身吧。"
丹青一疊聲的應著"好好好",想起要離開舅舅,轉過頭看著海懷山:"舅舅一起去好不好?東家一定歡迎的。"
"舅舅老了,不習慣那些熱鬧場合。你時常記得來看看我就好。"
自六月十六之後,承安帶著幾個親近下屬在皇帝寢宮的偏殿裡住下。
宮裡宮外,沒有人說什麼。
大皇子本就體弱,連日在皇帝病榻前伺候,居然累得昏倒過去。皇帝陛下終日昏沉,已到彌留之際。什麼時候醒來,還能不能醒來,都是個問題。逸王趙承安,已經儼然是皇宮的代理主人。何況眾所周知,是皇帝自己用緊急敕令把他召來的,都提心吊膽又心照不宣的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從表面上看,承安沒有任何逾矩之處。只拜托左相和右相大人用心維持日常朝政,保證京城安定團結,其他事情,統統押後。自己則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治照顧皇帝和大皇子上。
現在,承安坐在燈下,看著面前缺了一個角的玉璽。照影心細,把承烈當時站的地方周圍逐寸搜尋了一遍,幾乎把碎片全部找了出來,用絲帕包好交給承安。
賀焱、趙讓幾個人站在當地--到了宮裡頭,規矩自然嚴格起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便。
"殿下,大皇子他......"
"說罷。"
"大皇子秉性素弱,又多日勞累。咱們事先也沒想到......他會陪著皇上在寢宮裡待這麼長時間,那祥龍木和烏青草......已經深入神經脈絡......性命倒是無礙,不過......神志受損,無法挽回,腦子不大好使了。"
賀焱語調哀戚,心頭實則大松了一口氣。這個最難的難題之一,老天爺幫著解決了。可見王爺洪福齊天,乃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趙承烈撞破真相,無論如何是留不得的。可是王爺要合法即位,總不能一上來就殺掉先皇遺子。現在好了,世人皆知大皇子至孝,哀痛過度而無法自持,當然很好理解。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玉璽。"
親筆遺詔都已經到手,卻不能蓋上完整的玉璽。原本順理成章的一件事,若拿不出有力的合法證明,不知憑添多少變數。
"皇上那邊,幸虧當初留了兩片烏青草葉子。小月說,最多可以拖十天。咱們只有十天時間......"
自從承烈摔落玉璽的那一刻起,承安忽然意興闌珊到極致。
拔劍四顧心茫然。
一路過關斬將,暢通無阻。當功虧一簣的時刻,心中湧起的,竟然不是遺憾憤懣,而是命運的莫測和荒誕。這殺出來的一地狼藉,原來終歸得我自己收拾。我想拍拍手轉身走人,才發現所有路口都已被它們堵死。非得收拾好了,才可能尋到出路。
賀焱偷偷看了承安一眼,又一眼。最後鼓起勇氣:"我們商量著,玉璽也不是沒有辦法......有一個人,或許......"
承安抬起頭,幾個人只覺明燈利刃一般的眼光掃過,心有余悸。
"不行。"
大家面面相覷--殿下的反應比想像中干脆得多啊,怎麼辦?
"殿下,"這種時候,賀焱當仁不讓,只能硬著頭皮上,"殿下十幾年來,苦心孤詣,為的不就是今日?奈何......"
"沒有玉璽,我也一樣做皇帝。"
賀焱急了,只好豁出去做個諍臣:"若如此,殿下何必當初忍辱負重費盡心血,只求一個平穩過渡?只因殿下為的,不是手持權柄圖一時之快,是要建太平江山創千秋宏業。屬下等何以不惜肝腦塗地生死追隨?只因殿下英明聖德心懷天下,乃是天賜明君。如今成功在即,怎能中道廢棄?"
看承安沒有板臉,賀焱放緩語氣,懇切道:"眼下雖然風平浪靜,待宣讀遺詔之時,上邊的璽印若有絲毫紕漏,朝中那幫老家伙定不肯輕易放過。若得不到他們的首肯,邊關幾位將軍回京奔喪之時,恐怕別生事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屬下等隨殿下同赴黃泉倒也罷了,難道殿下忍心叫生靈塗炭,天下重起紛爭?"
" 況且......"賀焱估摸著差不多了,扔出最後一個籌碼,"江山美人得兼,古已有之。殿下難道想就此抱憾終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人在身邊,總有打動他的時候......"賀焱心說:用點手段,也沒有關系,是不是?對上司只提出問題是不行的,還要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
沉默。
承安終於嘆口氣:"這件事--你們看著辦吧......"
所以說,誘惑是魔鬼啊是魔鬼。
第 48 章
承安背著手在殿前小花園裡散步。照影、照月、君來三個人跟在後面。
皇城一片寂靜。所有應酬娛樂宴飲交際已取消多日,各處宮殿的主人都悄無聲息的躲在自己的領地。
皇上的病一拖三個月,大家都有點疲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唯一的孝子也已經病倒。人人隱含焦躁的等待著。皇後、二皇子、妃嬪、宗親每日早晚定時探視,左相、右相、三省省丞、六部尚書每天申時入宮集體看望一次,其他時間,輪班在宮外十二個時辰相候,以應對緊急。說白了,就是等著看皇帝什麼時候咽氣,好趕著參加宣讀遺詔的儀式。
最後的答案尚未揭曉,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要試探潛在的新主子的風向。故此承安謹慎小心,不與任何人做私下接觸。
一片寂靜。
承安忽然轉過身,看著後邊三人:"我該怎麼辦?"
賀焱趙讓二人提出來的方案,承安遲遲不能決斷。如今每分每刻都關系生死存亡,不能決斷,還不如最壞的決斷。承安心中比誰都清楚,卻覺得一顆腦袋萬鈞之重,點下頭去,未必再支得起來。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更充足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同意這個方案。
早在馮止趙恭追查無果,承安指示到此為止的時候,賀焱趙讓就悄悄把這件事接了過去--一個優秀的下屬,不能只顧低頭拉車,還要經常抬頭看路。殿下說"到此為止",止到什麼地方,什麼程度,很有商榷的余地。而且,不同的情形下,還可能有不同的定義。對於這樣一個大大的隱患,沒有動作是可以的,脫離監控卻絕對不能允許。所以趙讓很有把握的保證,兩天之內將丹青帶入皇城。
然後呢?這種事,不比逼供,可以嚴刑審訊屈打成招,哪怕當事人心裡有一分一毫不願意也干不成哪。
照月看看天,又看看地,慢悠悠開口:"殿下,想叫一個人做他本不願做的事情,不外乎這麼幾條路:誘之以利,騙之以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壓之以威,逼之以勢。誘騙之道就不必提了,他那麼聰明,想都不要想--殿下覺得曉之以理如何?"
承安苦笑:"你認為,咱們在他面前還有理嗎?"
照影道:"撇開私人恩怨不談,說說社稷蒼生還是可以的。"
照月嗤笑一聲:"社稷蒼生?看對誰說。他們那樣的人,入眼都是千年興亡交替,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社稷蒼生,不過一場輪回罷了。"
照影提議:"何如動之以情?"
承安問:"你覺得......他對我有情?"
照月淡淡反問:"殿下對他可有情?"
承安默然。自認情深似海又如何?還不是在這裡算計他,逼迫他?--照月太可恨!
"不如壓之以威?"
承安搖搖頭:"他寧折不彎。"
只能逼之以勢。
照月一攤雙手:"我們只是再次論證了三才先生和趙讓大人的方案。"
承安眯起眼眺望天邊歸鳥。
恨甚。
又要逼他。
又逼我去逼他。
"殿下。"君來喚他一聲,"現如今......殿下可否不即帝位?"
"......不能......"
"遺詔可否不蓋玉璽?"
"......不能......"
君來看著承安,不再說話。在照君來的邏輯裡,既是不得不做的事,那就只有收拾心情打起精神用心去做。最好做得又快又狠,讓自己連回味痛苦的機會都沒有。
照影想一想,慢慢道:"這兩天在皇上寢宮裡,又見到了他當初畫的那幅畫。這次再看,我想起一個問題。"
幾個人都等著他往下說。
"他......如果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還......能不能畫得那麼好?"
照月輕輕一擊掌:"有理。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語始工。正是因為處在生死關頭,才逼得他孤注一擲,把潛力和天分發揮得淋漓盡致。"
照影接下去:"所以,依我看,逼一逼,倒不見得是壞事......"
照月點點頭:"不錯。傳國玉璽,是昔日篆刻大師鄧硯山賀太祖登臨大寶所刻,也是其巔峰之作。沒一點壓力,恐怕難以激出直追先賢的本事來。"又一笑,"......藝高者難免手癢,就算......明知死路一條,也未必能拒絕這樣誘人的挑戰機會。"
"而且......"照影斟酌著,"殿下既然覺得......他不見得有情......倒不如,不如......"
照月替他說下去:"不如逼出點恨來,總比心裡什麼也沒有強。須知愛恨之間,一念之差,最難分辨......他玉璽過手,自認必死,到時候,殿下再......"
再怎樣?這就不用愛情參謀們教了吧?
承安立定。
也罷。
你片塵不染。
我滿手血污。
既然不能隨你超脫,便把你拉下來一同沉淪吧。
丹青睜開眼睛,看見頭頂上羅幔珠簾,想:我一定是在做夢。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丹青公子,又見面了。別來無恙?"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定睛看去,竟然是趙讓。
"噩夢噩夢,快點醒來,快點醒來......"一邊想,一邊伸手掐自己臉蛋。
趙讓上前行了個禮:"冒昧把公子請來,得罪之處,還請見諒。"--態度一定要好,面前這個人,說不定就是將來的半個主子,這次自己出手抓人,實在是萬般無奈下做出的大大犧牲,只求殿下心裡有數就好。
丹青想起來,之前他和水墨師兄在客棧裡閑聊到犯困,各自睡下。現在,卻到了這裡。心神立穩:"這是什麼地方?"
"逸王在京城的府邸。"
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只是不知師兄怎麼樣。丹青慢慢坐直身子,看著趙讓。
"公子上次不辭而別,王爺甚是掛念。"
"趙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有件事想請公子幫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裡幫得上什麼忙。"
賀焱推門進來:"這個忙,丹青是一定幫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來,食指上傷痕宛然:"恕我無能為力。"
賀焱愣住。
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
旁邊的趙讓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麼兵器?"
另兩人都不解的望著他。趙讓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連賀焱也沒見他用過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趙讓看著丹青,"所以,我一見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雖然此刀非彼刀,運力的方向、技巧,卻有諸多異曲同工之處。
--這一文一武兩大宗師PK,丹青第一局全勝,這次卻叫趙讓找回了場子。
丹青面無表情:"佩服。"
賀焱心道"好險",幸虧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看著那蒼白而略顯細瘦的手指,想起這雙手的妙處,暗暗嘆息,忍不住問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這雙手畫的畫殺人,我斷指明志,立誓封筆收山。"
賀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麼都知道了......竟然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與趙讓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無比的震驚和擔憂:這件事......如果讓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腸......
試探著道:"殿下和皇上......他們叔侄間這些年來,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賀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夠解釋原因,並不值得原諒。
賀焱一咬牙一跺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丹青,你說封筆收山。不過,天下事,總有例外的時候......"朝趙讓使個眼色--就叫你我把惡人做到底罷。
趙讓從旁邊的隔間捧了個畫軸過來,在床前的幾案上展開。
丹青一眼掃去,只覺天旋地轉,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兩耳"轟隆隆"響個不停,雙手掩面倒在床上。
--趙讓拿來的,是隆慶八年正月初八,師兄弟們歡聚一堂連句成詩後,十三歲的丹青作畫,水墨師兄題字,送給師傅王梓園的那幅眾弟子全家福。這幅畫,師傅珍愛非常,從彤城一直帶到乾城。
"他這樣逼我......這樣逼我......"丹青心中驚怒交加,恨極了趙承安。胸口劇痛,喉頭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鮮血咽下去。"他不過就是......有所圖謀,我......犯不著和他賭氣......我不能......害了師傅他們......"
慢慢撐著坐起來,垂下眼睛:"先生有話請講。"
賀焱把一開始的話題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麼印?"丹青領教過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輕的本事。什麼"下人不小心灑了點水",其實是整幅畫都泡成了漿。
"呃......是傳國玉璽......磕破了邊兒......"
"多大的邊兒?"
"摔碎了一個角......"
第 49 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宮。
承安痴痴望著他。
這大半年時時刻刻心心念念,反反復復來來回回,一顆心為了他拆開了揉碎了烤化了蒸干了--早把這個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沒有別的人別的事,叫我這般銷魂。
現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喚,仿佛嘆息。這一個鐫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時卻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
終於又可以看見他。原來......只是能看見他,就已經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觸他。
"殿下有禮。"丹青雙手攏在袖子裡,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感覺?冷淡、疏離、痛恨......都很好理解。為什麼,我會覺得眼前的人飄忽不定朦朧不清......如水中望月,霧裡看花......這樣美,又這樣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緣故。不要緊,慢慢來,慢慢來......
"你......走的時候,身子不大好,現下......好了沒有?"
"托殿下鴻福。"
"怎麼還是這樣瘦......臉色也不好......"
"多謝殿下關心。"
"我......後來......"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說什麼來著?我本來打算說什麼來著?心底深處,對於自己後面要說的話,要做的事,仿佛充滿了憂慮和恐懼,下意識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來。蒼天啊,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單單為了這重逢的一刻該多好!
"咳!咳!" 賀焱干咳兩聲。
唉,這半天還不到正題。不能拖得太久,雖然丹青自己一定不會說,但是萬一讓殿下發現他......曾斷指明志,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應過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當日殿下也曾許諾,‘潤格單算,另有菲儀'--果然厚禮。"丹青話裡摻著冰。
承安溫聲細語:"不這樣的話,你怎麼肯來見我?你放心......"
上前幾步,溫柔的,堅定的,把他擁住,不容掙脫。
--啊,狂潮決堤而來,瞬間填滿心中的空洞,波濤澎湃,擊蕩衝刷......疼......然而,如此心滿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囂著告訴自己:不能放手,不許離開。
丹青身子筆直僵硬,別過臉去--他竟然,竟然,還有臉,還有臉叫我放心,叫我放心......這樣的人,含著笑,帶著淚,一刀一刀將你凌遲......
恨意如驚濤駭浪,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輕輕的三個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邊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壓力太大,才會表現失常,大失水准。這樣下去,搞不好要丟盔棄甲當場繳械。
"咳......咳!這個......殿下,時間緊迫,不如......請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璽。"
前朝的玉璽,早已毀於戰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後,准備登基稱帝。他一生縱橫,沙場征戰,談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氣勢,對規矩細節並不十分看重。作為個人印信的,不過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過要專刻玉璽。
當年秋天,一向干旱少雨的西北藍田突然連降暴雨,半夜電閃雷鳴,山崩地裂。雨停之後,蛇山頂上霓虹飛架,祥雲攏聚。開始大家以為只是彩虹,後來發現居然連日不散,只怕是異寶出世。上山一看,峰頂一眼溫泉消失無蹤,泉眼處露出一大塊白色璞玉。
藍田向以產玉出名,卻多翡翠墨玉,白玉極為罕見。更何況其中七彩紋理隱現,雲煙山水,魚躍龍騰,堪稱鬼斧神工。
這樣好東西,自然進貢給即將舉行登基大典的新皇帝。盡管元武帝是實干家,面對如此祥瑞之物,也是龍心大悅。
名滿天下的大才子,篆刻大師鄧硯山聽聞此事,自己找上皇帝,請求用此玉為他刻一方玉璽。鄧硯山清高出世,超然物外,一向不理會紅塵俗事,皇帝很奇怪他怎麼給自己這麼大的面子。
鄧硯山於是講出一番話來。
"古人雲,玉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故君子當如玉。天下紛爭百余年,仁人志士何其多也?陛下能承天運,起草莽,收拾江山,獨挽狂瀾,正是君子中的君子。"
"玉在璞中,須君子具慧眼識之;玉不琢則不成器,須君子以妙手治之;玉通靈易碎,須君子以仁心養之。切磋琢磨,精雕細鏤,貼身盤意,人玉如一--故治國當如理玉。方今天下初定,蒼生久罹苦難,盼陛下以君子之慧眼妙手仁心,識之治之養之,使江山重煥生機,萬民得以休養。"
"......故歷朝歷代,皆以玉制璽。玉璽,天子所重,以治宇宙,申經綸。陛下固然不重虛華,然天子威嚴,朝廷體統何以體現?此是國之重器,天子印信。敕令所到之處,莫非王土,詔告所傳之人,莫非王臣。進退法度,皆憑此物,實乃安危所系......"
一席話聽罷,元武帝深以為然。看看那塊白玉,忽道:"這麼大,只刻一方印未免可惜,不如請先生替朕再刻一方皇後印罷。"
鄧硯山一笑:"具小愛者方能成大愛。臣願效犬馬之勞。"
元武帝登基之後,有感於鄧硯山的這番苦心,遂將開國年號定為"伍德"。那塊藍田白玉刻成的玉璽,沿用至今。
這段典故,在邱容與《印旨》一書中記錄最為詳盡,是"本朝名印"部分的第一條,足足寫了三頁。邱容與曾入翰林院,多次見過玉璽印文,贊嘆說:"初見只覺端方溫穩,再看一片渾穆磅礡,如泰岳巋然,江海吐納。方寸之間,盡展天地浩然正氣。"
丹青看著面前缺了一角的玉璽和碎片,自然想起《印旨》上的記載來。
--這最高權力的像征,飽含著一代藝術大師對芸芸眾生的大慈悲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滄桑巨變,過眼煙雲。然而,活在當下的人總要苦苦掙扎,勞碌掙命。縱然明知一切嗔貪愛恨,終將幻滅輪回,可是,那過程中的苦難與歡樂,正是維系心魂的命脈。所有傑出的藝術家,無不善感而多情。蒼生罹難,感同身受。鄧硯山早已跳出紅塵,卻不肯冷眼笑看,用這樣特別的方式提醒即將登位的皇帝:善待天下。
丹青端詳著那一小堆碎片。
如此國寶重器,為什麼摔得這樣狠?自然是為了爭奪權柄。這些人,恐怕被權力迷了眼,蒙了心,已經無法體會其中深意了。
承安看看玉璽,又看看丹青波瀾不興的面容,知道他心中定然萬分瞧不起自己。懶得再掖著藏著,咬牙切齒道:"丹青,實話告訴你,如今皇叔危在旦夕,大皇子神志受損,身體羸弱,二皇子年僅八歲,一團孩氣--這個皇帝,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若不做,自有旁人爭著要做,到時候,只怕干戈四起,戰火紛飛,你上哪去保全你的師傅師兄弟?我若沒有玉璽,不過是多造點殺戮,堵住悠悠眾口,何等省事?何必這般迂回曲折......何必這般......何必......"
一把將他拉過來按在自己懷裡,貼上他的臉頰,語帶哽咽:"我何必......何必......"
丹青冷冷的想:"這局面,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麼?你憑什麼覺得委屈?"忽然感到兩行溫熱的淚水沾濕了自己的臉,輕輕巧巧滴到脖子裡。
身居高位的人,總容易用一己喜怒,去操縱眾人的感受。難得他還肯委屈自己,大概真能做個不錯的皇帝。
只不過--在心靈的天平上,我的痛苦與天下人全部痛苦一樣分量。而,你給予我的痛苦,足以將天平打翻。
可以理解,不能原諒。
"殿下,你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丹青提醒承安,掙脫他的懷抱,繼續靜靜的瞧那玉璽。
--方四寸,高約三寸,側面分刻"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上雕二龍戲珠紐。玉色瑩潤,寶光流溢,天然七彩紋理,生動鮮活,把上面雕刻的圖案都襯得飛揚流動,仿佛要破石而出,離壁騰空。
丹青肅然道:"請殿下把玉璽翻過來看看。"
底部朝上,只見邊寬四分,中間八個陽文篆體字:"奉天承運,恆壽永昌"。線條挺拔莊重,華潤沉著。暢快中見頓挫,轉折處顯流利。力量含而不發,更覺雷霆萬鈞,氣質凝而有度,倍增威重尊嚴。筆畫疏密扶接,暗合陰陽消長,字體斷續綿延,隱含天地變化--最後,所有這一切都被那四分邊穩穩框住,淵停岳峙,萬古長存。
只可惜,左邊"恆壽永昌"最下面那個"昌"字,下半部分已經摔沒了。
第 50 章
丹青伸出小指,把玉璽上摔下來的碎片一一撥開,看損傷的程度。
賀焱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結論,實在忍不住,問道:"依公子看,有幾分復合的可能?"
丹青把手縮回袖子裡,背在後面,徐徐而言:"若只是想外形蒙混過關,問題不大。將碎片逐一按紋理粘合,只要不拿到手上細看,擺在桌上唬唬人,盡可以做到。若是要用它矜蓋印文,恐怕......"
"恐怕如何?"
"此玉質地肌理極為溫潤細膩,皇家用的八寶印泥又是凝滑如脂,玉璽粘合得再好也會留下裂痕,印在紙上一目了然,糊弄不過去的。"
"這......"
"為今之計,只有......"
丹青自然帶出一股成竹於胸智珠在握的神氣來,一干人等全用崇拜專家的眼神望著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雜陳,又甜蜜又心酸又驕傲又失落。
"先把它補好了做樣子給人看,暗裡找一塊大小一樣質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蓋的時候用點偷梁換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這個應該不難做到吧?"
被眼光掃到的某人只覺無所遁形,大為尷尬,差點紅了老臉。
"只要應付過這一時,以後是沿用舊印,還是重刻新璽......"--那還不是皇帝紅口白牙一句話的事?
賀焱忙把話接過去:"只是......急切之間,上哪去找一塊質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著頭,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覺得他心裡知道,然而不肯說。略一思量,當即想到了。
"當初鄧硯山為太祖刻玉璽,是皇璽和後印一對......"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這個細節來。
太祖元武帝三十二歲開國登基,此時成親已有十余年,立發妻晏氏為後。那方和皇帝玉璽一般規模的皇後寶印,就是為她刻的。
晏皇後本是名門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書達禮,於亂世中慧眼識英雄,帶著大批妝奩嫁給了尚在動蕩掙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後晏氏便成為名副其實的賢內助,與丈夫一路扶持,不離不棄,堅韌聰敏,膽色過人。可以說,元武帝能成為一代開國之君,這位結發之妻實實在在功不可沒。
只可惜,十余年輾轉流離的征戰生涯,奪走了她的孩子,摧毀了她的健康。成為皇後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殞,撒手人寰,芳齡不過二十九歲。
元武帝於是虛後宮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歲才重新立後。兩個兒子趙煥和趙煒都是這之後生的。
晏皇後的故事,是錦夏朝開國傳奇中最叫人蕩氣回腸的一個,朝野上下無不知聞。曾經還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編成了彈詞傳唱不衰。不過後來因為新皇後十分不喜,施了點威壓,也就慢慢沒有人唱了。
--既然是後印,那就應該在現任皇後手裡。
賀焱微微皺眉:"殿下,文皇後那裡......"
麻煩啊,這個敏感時期去討要皇後寶印,必定引起對方驚疑--別的不說,光是懸個梁吞個金就夠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麼遙遠的往事,緩緩道:"這方印......不在文皇後那裡。"
承安的母親死得早,父親繼承皇位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並沒有機會執掌這方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皇後寶印。
趙煒即位之後,這方印就到了鳳貞皇後手裡。
算起來,鳳貞是趙煒隔了一層的表妹,是趙煒母親戚貴妃姑姑家的孫女兒。鳳家乃源遠流長的名門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戰亂中割據一方,不過很早就看清了形勢,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國之後,自然接著欣欣向榮。
當年十九歲的趙煒,在一次皇室擴大聚會上,見到了十四歲的鳳貞,驚為天人,從此念念不忘。多方設法,終於求得元武帝向鳳家提親,娶了她為妃。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自是諸多甜蜜。趙煒二十三歲繼承皇位,毫無疑問,立鳳貞為後。
遺憾的是,兩人成親多年,卻只有兩個女兒。趙煒做了皇帝之後,子嗣問題日益突出,後宮漸漸充實起來。再加上鳳家在朝中影響越來越大,趙煒動用各種手段打壓,帝後之間早年恩愛終於一點點消磨殆盡。
鳳貞冰雪聰明,心中凄苦難言。生下大皇子承烈後,身體每況愈下,沒熬幾年就死了。鳳貞死後,趙煒直接把寶印供在太廟裡她的牌位前,並沒有交給文皇後。
承安幼年喪母,時時得鳳貞照應,對這位美若天仙,溫婉可親的嬸娘有著極深的感情,故此承烈的事情也是他心上的一道疤。當年鳳貞皇後的葬禮,承安曾全程參與,所以很清楚皇後寶印的下落。
事已至此,雖然對死者不敬,也只好借來用一用了。
"趙讓,跟我去一趟太廟吧。"承安轉頭又對賀焱道:"有人問起,就說我去太廟祈禱,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復。"--借機把寶印從牌位前的盒子裡拿走就是了。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意這個。
承安領著趙讓出去了。宮門啟處,帶起一陣涼風。
丹青松了一口氣,慢慢坐下。
還好還好,只是去太廟。從一個死人牌位前拿走寶印,總比去找皇後逼問索取好得多了。雖然心裡十分清楚,權利的鬥爭中,血腥無處不在,可是--不要讓我看見。縱然此時處境萬般不得已,可是......只要這件事有我參與,便難辭其咎。
丹青把頭埋在臂彎裡,合上眼睛。
--畫張畫,害死一個皇帝;刻方印,再害死一個皇後......我受不了。與任何理由無關,我只是......無法忍受。
不過一個時辰,承安和趙讓回來了。
解開包裹的絲帕,皇後寶印和皇帝玉璽並置在案上。
兩方印大小、玉質一般無二,不同的是,皇後印上雕雙鳳朝陽紐,側面分刻"鳳凰、青鸞、金烏、仙鶴"四神鳥。翻過來,八個陰文篆字:"純仁定慧,福祚綿長"。
兩方印放在一塊,顯出一種天造地設的和諧之美。它們本是一體,只不過被兩個人各執一端。當初決定刻印的人,不知傾注了多少深情和心意。
然而天命不測,人心難守。又有誰能夠真的堅貞似玉?更何況並排站在巔峰的兩個人,誰能保證一定齊步向前,攜手並進?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真可惜......"丹青喃喃念叨。
時也命也,再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親手毀掉一件集造化之美、人力之工的藝術珍品。如此一來,那代表著無上權威的帝王玉璽,這代表著堅貞不貳的皇後寶印,一並殘損。它們不是兩塊石頭那麼簡單,是一番宏願,一個傳奇,一種理想。
不過--遺憾歸遺憾,難過是難過,丹青心裡並沒有猶豫。無論如何,讓它受損,總比讓它沾染鮮血要好得多。
忖度一番,轉頭衝趙讓道:"有勞大人。"
趙讓點點頭,走到殿外,向侍衛借來一把單刀。
"請大人削去三分。"
趙讓站定。提刀,凝神,左臂輕揮,肘腕微動,刀刃無聲無息的切入玉石。
"啪。"一聲輕響,寶印刻著印文的部分整片倒在案上,厚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趙讓把刀還回去。丹青低頭看看,案上連一絲刀痕都沒有。玉石的橫切面光滑平整,比磨出來的效果還好。
從皇後寶印上削下來的那片白玉,因多年使用,正面沾染了印泥,一片濃淡相間的朱紅色。字深兩分有余,在三分厚的玉片上,幾欲鏤空。紅白相襯之下,竟似美人肌膚裡滲出血絲來。
一時趙讓回來,丹青道:"還得勞煩大人,把切下來的部分也處理了。"
趙讓將玉片放在手心,雙手合掌,默運玄功。剎那間,"純仁定慧"也好,"福祚綿長"也好,統統化為碎屑齏粉,飄飄灑灑,隨風而去。
"咱們這就開工吧。"丹青袖手起身。照影前頭引路,照月捧著兩方印章和那些碎片,往對面的東配殿走去。
原本承安帶著照影幾人住寢宮東配殿,賀焱趙讓幾人住在西配殿。自打確定丹青即將到來,承安便命令把整個東配殿都挪出來給他當工作室,自己和屬下們全部擠在西邊,只留了照影住在旁邊耳房裡,關照他的起居。
丹青走進東配殿中間的正房,案上早已准備好全套篆刻工具。一眼掃去,連當日被趙讓擄來時隨身攜帶的包袱都在--這包袱裡有自己慣用的毛筆刻刀,都是吃飯的家伙,確實不能丟。筆倒也罷了,那刀可是多年前剛開始學習篆刻時,水墨師兄專門在京城"冶石坊"花了大價錢,請蒲大師特地為自己打造的一套左手刻刀,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套。
逸王府中人辦事果然穩妥細致。苦笑一聲,請他們放下東西出去,坐下來默默發呆。
第 51 章
"冶石坊"蒲大師打造的這一套刻刀共七把,或尖或平,或薄或厚,或鈍或利。刀柄密密的纏著絲線,刀身裝在頭層磨砂牛皮套裡。丹青將中間那把硬度和韌性都極強的平刃厚背刀抽出來,用指腹試試刀鋒。因為用的時間長了,刀身顯出一種烏沉沉的青黑色,偶爾銀芒閃過,讓你知道它足以削金斷玉。
這小小一把刻刀,如今--挑著不知多少條人命!
丹青對著它沉思良久。終於拿過磨石,仿佛帶著韻律一般輕輕打磨刃鋒。一下一下,將刀子磨快--將心中的恨意磨光。
七天。只有七天。六月二十六,是最後的期限。要在七天裡補好皇帝玉璽,並且在皇後寶印上完成仿刻的印文,手上功夫、體力精力,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如此偉大的挑戰,不容心中有恨。
磨好刻刀,又看了一會兒,才放回去。起身繞過北側的紗幔,來到外間作為隔斷的碧紗櫥。剛打開門,對面耳房的側門應聲而開,照影已經站在門口。
"照大哥。"
"敢問公子有何吩咐?"
這些人對自己是越來越客氣了。逸王府諸人仿佛認定了某種事實一般的恭謹客氣,每每叫丹青怒火中燒。不過,此刻他已不再計較。
有什麼好計較的呢?人生苦短,濤生雲滅經得幾看?風雲際會,因緣遇合身不由己。眼前此一時,誰知那一刻?我需要做的,不過是立定當下,盡我所能,順心而行,問心無愧。
"從明日起,煩請照大哥每天午時將飲食和洗浴熱水送到這兒,需要收拾的東西,我也放在這碧紗櫥裡,有勞大哥照應。正房內請勿讓任何人打擾。"
照影垂手肅立:"是。"
丹青合上門,回到房裡,倒頭便睡。
六月二十。
丹青不見任何人,早在意料之中。承安只好叮囑照影時時留意,處處上心,事無巨細,一律彙報。
吃早飯的時候,見到照影,問:"他吃什麼呢?"
"公子吩咐每日午時送一次飲食即可。"
"他在干什麼呢?"
"我隔著碧紗櫥的簾子看了一眼,似乎在睡覺。"
--嗯,養足了精神,好干活。承安不再說話,低頭吃飯。
送走幾位探視皇帝的宗親,又去長慶宮看了看大皇子的狀況。承烈正在寫字,看見他,親親熱熱迎上來,拉住他的手,喚道:"承安哥哥,你好久沒有來看父皇母後,好久沒有來看小烈了。"
-- 這可憐的孩子,自從當日摔碎玉璽,昏厥過去,再醒來,心智完全回到了五歲,回到了他母親鳳貞皇後去世以前的狀況。這輩子,他將永遠活在五歲。承安想起自己在皇叔面前立下的誓言,要叫他"平順安康"--永遠活在五歲,何愁不能"平順安康"?自己必將竭盡所能,讓他一生無憂無慮。
看著承烈開心快活的樣子,承安忽然十分羨慕他。如果......昏過去就能活在往日的時光裡,我願意敲昏自己一萬次。
吃午飯的時候,承安又問照影:"送過去了嗎?"
"送是送過去了,不過......公子還沒有起來。"
怎的還沒起來,會不會身體不舒服......立刻就要起身去看個究竟,想起他冷冰冰的模樣,心裡頭又怯怯的。不如......再等等。
申牌時分,朝裡各位大佬依例集體進宮探視皇帝。末了卻沒有一起走,左相、右相、禮部尚書和內務府大臣留了下來,與逸王商量凶禮事宜。
這件事,雖然之前大家都不曾出口明言,其實方方面面的准備工作早已全面展開。
"寢陵是早就修好了的,金絲楠木梓宮已於三日前運到,如今正在趕著布置陵道。"
"壽衣,殉品,牲禮等各處所需用物俱已齊備,定國寺的大師和玄真觀的道長也都請好了。"
"......祭文打算請禮部尚書僕射印初懷大人執筆,只是......"幾位大臣露出要請逸王定奪的表情。這位殿下自是隨和仁厚,但是人家身份在這兒擺著呢。程序上的事情,自然遵照典章制度,有些關鍵性的問題,卻非得他拿主意不可。
印初懷就是印宿懷的長兄,以狀元身份入仕,乃是當朝士林領袖。
"如此安排甚好,只是什麼?"
"這個......謚號......"
承安想一想,鄭重道:"皇叔英明神武,功業直追太祖,就用‘平武'二字吧。"
幾位重臣大覺欣慰,齊齊行禮,退了出去。
直到亥時,東配殿中間的燈一直沒亮。承安手裡拿著下午內務府大臣呈上來的清單,看不幾眼,就抬頭望望對面。等了又等,忍了又忍,將近子時,終於看見燈亮了起來,心頭大定。
照影知道主子的心情,手上事畢立即過來回話。
"剛起來。送去的東西都換了新的。洗漱沐浴之後,吃了飯。不過......只略略動了幾口。"
"明天去尚膳監問問,有沒有南邊來的廚子,每天送一份江南風味的飯菜過來。"
"是。"
"這會兒做什麼呢?"
"正在瞧玉璽的碎片。看樣子--是准備干通宵。"
承安心疼得很。又覺得這惺惺作態的心疼連自己都忍不住要鄙夷一番。頓時煩躁起來,扔下手裡的東西,干脆不看了,睡覺。
丹青把四支巨燭都挪到案前,將一堆碎片在絲帕上攤開,研究它們的形狀和紋路,一小片一小片看了半夜。看罷,閉上眼睛,把每一塊碎片放在指間,用心感覺它們的棱角。如此三番五次,直到所有碎片都在腦海裡立起來,凝神入定,那些在腦子裡飛旋的碎片一塊塊乖乖的排成隊,最終形成一個完整的角。
睜開眼睛,窗外已經發白。照著腦海中的印像把碎片按順序排好,准備粘合。拿起旁邊盛膠的罐子,打開一看,厚薄適中,色澤清亮。用小刷子蘸一點試了試,粘性極強,立竿見影,竟像是水師造船用的膠。越州靠海,丹青知道,水師造船用的膠是所有膠中最好的。不論金玉木石,皮革織物,塗上極薄一層,便可合二為一,而且不懼水浸火燒,效果能堅持上百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樣好的膠,粘合起來自然事半功倍。而且用量很少,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小縫隙的寬度,降低誤差。不過,這樣一來,對手上的准頭要求也高到了極致--決不能有一丁點差錯,因為沒有任何推翻重來的可能。
真是好東西呀。丹青一邊攪和一邊覺得興奮。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挑戰,這樣好的材質和工具,把他骨子裡的豪氣和鬥志全部激發了出來。
人生能得幾回博,且看我回天手段。
粘上最後一塊碎片,丹青輕輕吁出一口氣,把玉璽捧在手裡欣賞。很好,雖然不是完全復原,也足以令自己滿意了。若不仔細看,會以為那些裂紋是玉上天然的紋理。只是有幾處因為摔得極碎,細屑和粉末實在找不回來,留下了稍稍明顯的痕跡。
看罷印身,又看印文。左下角的"昌"字一補齊,整個印章立刻氣韻流動,生機無限。丹青雙手捧著,小心的把它放在案上。不過四寸見方的印章,散發出柔和晶瑩的光芒,仿佛穿透歷史時空,照見人間百態,竟讓人覺得如泰山壓頂,可鎮天崩地裂;莊嚴華妙,可辟妖鬼邪魔。
丹青看了又看,讓那光芒從心中穿過,禁不住百感交集。陶醉、驕傲、感動、喜悅......一顆心似乎隨著它變得無限廣闊,足以承受桑田滄海,足以容納鬥轉星移。
緩緩回過神來,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宮外夜更似乎敲了十二下,子時。六月二十二了。
想要站起來,這才發現跪在案前時間太長,渾身都麻木了。剛把身子挺直,就覺眼前發黑,頭暈目眩,無法控制的向前一傾,額頭往案沿上磕去。心裡卻惦記著不能震動剛補好的玉璽,生生擰過身子,倒在地上,一時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
照影聽到動靜跑進來,嚇得趕快過來扶他。丹青抓著照影的手:"等......等一下......"終於等到眩暈平息,睜開眼,看見照影一臉擔憂,笑笑:"沒事--累了,睡一覺就好。"隨他把自己攙到床上,躺下來,想:"果然心為形役啊,心為形役。"
話說那日趙讓擄走丹青,水墨第二天早上起來,在丹青房間的桌子上發現一張留言:"逸王請丹青公子一敘平安勿念。"四處檢視一遍,竟無一點痕跡,當即收拾東西,掉頭返回試筆山,找海懷山師徒商量對策。
海懷山人雖然離京,"素顏堂"的生意卻是照常做著的。一打聽,知道逸王已被皇帝召入宮中。這個時候突然把丹青找去,究竟為了什麼?從王府行事的手段看,分明早已掌握丹青的行蹤,為什麼等到此刻才有所動作?這位王爺的心思,還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三個人商量一番,決定先把消息通知江自修,海氏師徒和水墨立即回京。乾城王梓園那裡,只說舅舅舍不得外甥,非要留著多住些日子,以全骨肉之情。
第 52 章
六月二十二。
丹青一直睡到將近午時。卻不忙起來,躺著細細回味印章補好後留給自己的第一印像,把最鮮明的感覺深深刻在心裡--這種整體感覺記憶准不准,到位不到位,是仿作能否出神韻的關竅。唯有把最後要達到的境界先立好了,手、眼、心才能協同合作,在操作過程中實現百川到海,萬流歸宗,讓那境界重現出來。
一番洗禮下來,只覺靈魂如意自在,安定祥和,心頭一片寧靜,這才決定起床。不想靈魂甫一歸位,肉身的痛苦立刻席卷而來,四肢百骸酸軟難當,胸口一陣一陣悶悶的抽痛。
"這樣下去可不行......"慢慢凝聚力氣,爬起來,走到碧紗櫥裡。東西都備好了,冒著熱氣。浴桶裡的水散發著淡淡的藥香,旁邊整整齊齊放著一疊素色衣裳。
洗完了,坐下來吃飯。食盒下層裝了熱水保溫,上層三個精致的盤子:素四寶,大煮干絲,開水白菜。都是最見功夫的江南菜式,不知拿多少山珍海味折騰出來的白菜豆腐。另有一碗熬得儼儼的五子粥,濃香撲鼻。
--不是不用心的。
丹青揚揚嘴角,拿起筷子。
--不是不領情的。
吃不下,也得逼著自己吃下去。人是靈肉合一的生物,終究不能只靠魂魄行動。
承安聽老太醫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個時辰,又叮囑一番值夜的太監宮女,然後在趙煒床前靜坐了一會兒。
這麼多天日日夜夜陪著一個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幾個來回。那些因果緣由,都已忘卻,只有眼前即將逝去的生命,留給自己無盡悵惘。死的盡管死了,活著的卻要努力活下去。既然無法一死了之,只有爭取活得更好。
走出寢宮,望望東配殿正房的窗戶,已經熄了燈,應該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還有這個人的存在,承安心裡就湧起深深的感激之情。不管命運多麼殘酷,能夠遇見他,擁抱他,愛他,恨他,哪怕傷害他......都是上天賜予的莫大幸福。
--這樣無奈蒼涼的人生,只要你還在我的生命裡,就值得奮鬥。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過來彙報。
"......昨天倒是多吃了幾口。"
"嗯。叫御膳房多花點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過內務府,從咱們府裡直接出。"
"是。"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覺著,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沒睡。"
"怎麼說?"
"白天的時候,對著補好的玉璽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燈,坐在那兒把玉璽放在手裡,似乎在摸上邊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還坐著,今兒早上再看......還是昨夜那個姿勢......像是絲毫沒動彈過......"
承安好一陣沒說話。
"這會兒......"
"這會兒干什麼呢?"
"拿了刀,大概准備動手了。"
上午,承安把有關凶禮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證各方協調一致,沒有漏洞。等到申時大臣們進宮,又與他們商量了一番。
錦夏朝頭兩個皇帝逝世,一方面國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開國不久,簡約樸素的傳統還沒有變質,因此葬儀比較簡單。到趙煒手上,經過四十多年休養生息,民間積蓄的潛力迅速轉化為生產力,國家財富呈幾何級數增長。於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禮儀重視起來,隨之而來的,自然是漸漸興起的奢侈之風。這股風從東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國之意。
在這種大形勢下,"平武帝"的葬儀當然力求隆重、肅穆,要盡顯朝廷威嚴,皇家氣派。
對於愈演愈烈的奢侈風氣,承安向來心中有數,何況他也不在乎什麼形式禮儀。但是如今情況特殊,他需要一場鋪張揚厲的儀式為自己張本,給自己提供一個浩蕩巍峨的亮相機會。這個儀式,與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時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時候。名利雙收,一舉兩得。所以對於禮部和內務府提出的各種安排,務求盡善盡美。幾位大人們只覺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後有侄如此,當能安心瞑目。
剛吃了晚飯,又報左相大人求見。
承安在寢宮外的隔間接見了左相楊如晦。
楊如晦一臉凝重:"殿下,剛剛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兗州刺史姚誦--跑了!"
四月裡兗州三個縣令,兩個太守聯名上書彈劾姚誦,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動的結果。當然,承安出手,一向善於選時借勢。那姚誦貪贓枉法,不是一天兩天,只不過專等到藥性發作的時候才抖出來刺激皇帝罷了。
趙煒本想立即處理此事,沒想到身體垮得太快,來不及布置實質性的舉措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御史台這些年被他操練得運轉自如,碰上這樣的事,立刻循例成立專案調查組,深入第一線進行調查,一邊召姚誦本人上京備詢。專案組的一把手就是已經升任右諫議大夫的俞明溪大人。
俞明溪一到地頭,就發現姚誦一家子都已人間蒸發,不知去向。隨之一起消失的,是衛城、淄城兩路舶務轉運司的賬目和全部庫存黃金。
東南富庶繁華,海港林立,歷朝歷代都是大夏國的外貿基地。但是中土動亂一百多年,漸漸與海外諸國斷了聯系,沿海外貿中斷了很長時間。直到隆慶七年,才有一隊海外商船重新登陸淄城港口。
隆慶九年,朝廷在兗州兩大港口城市衛城和淄城設立兩路舶務轉運司,由兗州刺史統一管轄。自此,沿海對外貿易紅紅火火的開展起來。
隆慶十一年,東南清洗之後,姚誦上任,立刻發現舶務轉運司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黃金油水部門。對於尚處於執政初期的錦夏王朝來說,對外貿易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朝廷給地方的自主權相當大,也不太清楚其中的貓膩,因而缺乏有效的監管。
姚誦此人,極為深沉精細,收羅了一批外貿翻譯人才,上下其手,壟斷朝廷對外采購,又操控出口價格,瞞天過海,大發其財。若不是他過於貪得無厭,為人刻薄寡恩,還真不容易讓下邊的縣令太守抓到痛腳。
隨著調查的深入,俞明溪越來越膽戰心驚。先前幾個地方官員彈劾的內容,實在不過一點皮毛。這姚誦早在半年前,就已經悄悄將家人產業轉移到海外,他卷走的舶務轉運司庫存,足有黃金五百萬兩--相當於半個國庫啊!
這已經不是普通貪污案,而是叛國了。
承安拿著俞明溪的奏折看了大半夜,又把賀焱李旭馮止三人從被窩裡揪出來商量,一直忙到平明時分。剛打了個盹兒,左相右相兩位大人已經在宮外候著了。
六月二十四。
承安和兩位丞相大人一直在寢宮裡商議姚誦事件,連午飯也是照影領著御膳房的太監送進去的。
照影進去的時候,聽見承安凜然道:"東南海外諸島國共計一十九個,兩月之內,我錦夏國書要傳遍各處,不得收容我盜竊國庫之逃臣。若提供線索或將其遣送回國,朝廷必有所報。兩月之後沒有結果,動用一切手段追殺姚誦--叛錦夏者,雖遠必誅!"
放下午飯,照影悄悄退了出來。幸虧殿下此刻沒有功夫過問那個人的情況,否則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去敲賀焱的房門。
"小影,什麼事?"
"請先生看一樣東西。"照影把手上捧著的一件白色單衫打開,衣襟上殷紅點點,血跡斑斑。
"這......?"
"是丹青公子換下來的衣裳。"照影神色黯然,"從昨兒開始,送去的飯菜一口也沒有動過。已經不眠不休,在案前坐了兩天了......"
"他自己......說什麼沒有?"
"他......恍若不覺,渾不在意。"照影露出一個復雜的表情,夾雜著感動、欽佩、憐惜......"這兩天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我覺得......他眼裡連我都看不見了。只怕壓根兒沒留意衣衫上的血跡。要不,斷然不會就那麼扔在碧紗櫥裡,任我撿拾。"
"依你看......還撐得住麼?"
" 我好幾次悄悄撥開簾子,看見案上收拾得干干淨淨,只剩下那方削過的皇後寶印。他跪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切下去,有時候,甚至閉著眼睛下刀......每一次,速度、力量、方向都不一樣,可是只要多看兩眼,就覺得有一種貫穿始終無窮無盡的韻律蘊含其中,好像......刻刀能在他手裡自顧自的繼續下去,永不停息......看大概位置,差不多刻了一半了......可是......"
"可是什麼?"
"我覺著......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了刀上......整個人......淡得像影子一樣......"
賀焱長久的沉默著。
--玉璽完成之日,定是丹青喪命之時。
"先生......眼下......怎麼辦?"
賀焱看著照影:"小影......你心裡,何嘗不明白?"
照影凄然淚下:"是,我明白。"
--不讓殿下知道,不能讓殿下知道。
"六月二十六以前,你、小月、君來三個人把殿下看緊了,無論如何,別讓他進東配殿。"
"是。"
第 53 章
二十四日下午,左右丞相、三省省丞、六部尚書、內務府大臣,齊聚寢宮。左相把姚誦一案的商議結果向大家通報了,又順便說到了將舶務轉運司收歸中央的問題,自是一番熱烈討論。最後,承安就平武帝凶禮,京畿防衛和御史台的後續任務等各方面問題作了總結,定下基本方針和策略,各省部明確分工,責任到人,同時把逸王府的人力物力抽調出來全力協助。
此番合作下來,幾位大人一方面暗暗心驚,詫異於這位殿下本身的才華智慧,也詫異於逸王府的強大實力;另一方面又大覺安心,這樣非常時期,有逸王殿下坐鎮,等於有了主心骨。除了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
眼見殿下忙得昏頭轉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長慶宮。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實際上呢,他是要反復確認承烈的病情。
根據太監宮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連續一個多月每天在寢宮逗留六個時辰以上,祥龍木和烏青草的混合毒氣肯定嚴重損傷了他的神智。現在的問題是,決不能讓病情惡化,叫大皇子在這個關鍵時刻死去,同時又決不能讓病情好轉,叫他想起哪怕一絲一毫。所以照月得時不時去看看,保證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飯將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來在寢宮門口候著。
承安將各位大人送出宮門,表情雖然嚴肅,心情卻並不十分沉重--盡管後來有這樣那樣糊塗的地方,總的說來,皇叔是一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他身邊的這些人,也都算得是為國出力的良臣。
轉身要回屋,又折回來,站在院子當中,看著東配殿正房的窗戶。
這麼一站,就想起從昨天早上開始,再沒有見照影來回過話。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沒睡,對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燈。這樣整晚整晚的--他怎麼受得了?心裡還沒想好,腿已經往前挪動。剛走出兩步,君來"嗖"的一聲擋在了面前。
承安不解的看看他:"君來?"
"大哥說......丹青公子正干到最要緊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打擾。"
此刻,若是照影在場,定能找出一連串極具說服力的理由,叫承安打消親眼去看的念頭;若是照月在場--還廢話什麼,弄點藥把殿下迷昏兩天再說。可老天偏偏讓君來趕上了,要他應付這最不擅長的局面。
"我悄悄的,隔著碧紗櫥的簾子看一眼......"
君來搖搖頭:"不行的,殿下。"
承安拿眼神罩住君來:"照影不是每天在碧紗櫥出入?"
君來急了:"大哥說了......殿下不能去看......"
承安不再理他,抬頭盯著丹青房間的窗戶。
靜。
這樣安靜。
明明知道他就在裡面,卻突然一下子不確定起來。自從重逢以來壓在心底的惶惑不安,猛然間全部湧上心頭,叫人幾欲崩潰--我要去看看,他還在不在,一定要去看看......
"君來,你讓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殿下三思。"
"三思,不如看一眼。"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強烈,不去看一看,我會發瘋。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決。"
君來側身讓過--殿下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橫加干涉。至於後果,殿下自有擔當。
承安站在紗幔後頭,透過縫隙望去,一見到人影,懸著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還在這裡。然後才注目細看起來。
丹青直著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執刀。後腰、脊背和脖頸,勾勒成一段柔韌挺秀、優美絕倫的線條。青絲貼著耳側垂下,恬靜乖順。那樣專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射。指腕運轉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舉重若輕,游刃有余,慢到極點,美到極致。
面對如此純淨鮮明的丹青,承安心裡卻愈發不安起來。這樣的丹青......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仿佛亙古以來便在此執刀刻玉,將要持續到歲月盡頭;又好像......一旦手中寶印完成,他將把靈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會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陽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發。
承安握住雙拳,告訴自己:這是錯覺。轉身離開,馬上離開。
丹青落下最後一刀。穩穩入鋒,緩緩推刃,慢慢收勢。隨著玉粉簌簌而下,筆畫逐漸成形。終於,刻刀離印--右側"奉天承運"四個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轉的刀意隨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讓人舍不得分離。左側的四個字恐怕還得再醞釀醞釀,明天再說吧。
把印和刀放下,閉目回神,讓游離在外的心一點點收束到身體內。
咦,胳膊動不了了?沒關系,等會兒就好。先從指尖開始,一點點恢復知覺。右手總算好了。撐住地板,把身子掉個方向。左手也有力氣了,很好,腿伸直,准備起身。一使勁,牽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個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聲:"嗯......哼......咳!......咳!......"
承安已經走到門口,心還留在屋裡。聽到聲響,條件反射般衝到紗幔前,看見了在他後半生中一想起來就心膽俱裂的一幕:丹青一邊掙扎著起身一邊輕輕咳嗽,咳一聲一口鮮血,灑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間繡出一片碧桃榴花紅梅,他卻仿佛毫不在意,連看都不看一眼,只顧著要站起來......
"丹青!丹青--"承安渾身打顫,猛撲過去,把人抱在懷裡,"丹青......丹青......"驚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鮮血透過指縫滲出來,順著手背染紅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淚如泉湧,"不刻了,我們不刻了......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對他說: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會兒......咦,你干什麼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你哭什麼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麼?真丟臉......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這麼難看......心裡想著,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淚。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變得好遙遠好遙遠,手伸到一半,怎麼也碰觸不到--你......你倒是別哭了啊!
眼前漸漸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覺,別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斷痕,有那麼一會兒,大腦停止了反應。隨即,聲嘶力竭大吼道:"趙讓--!"
君來先搶進門,入眼一片凄慘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趙讓本在宮門外巡視,片刻間已經到了承安面前。看見眼前景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承安握著丹青的手直抖:"趙讓......你知道的......你知道,對不對?"
趙讓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畫上的秘密,說是斷指明志,封筆收山。我們見到他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斷指明志......斷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腸寸斷,把丹青裹到懷裡,痛哭失聲。
饒是趙讓這樣的鐵漢,也聽得惻然。
一時賀焱、照影都進來了,不禁呆立當場。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來吧,讓太醫進來看看--別的事,回頭再說,先讓太醫看看......好不好......"
承安腦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深深吸一口氣,把丹青輕輕放到床上。
"好,請太醫進來。"
照影略一躊躇,瞅著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這個......收哪兒?"
承安把寶印拿過來。雖然只完成一半,已經頗具規模,最後的成功可以想見。
"奉天承運"。
"奉天承運"啊。
這就是"奉天承運"麼?
--老天爺,我再也不要奉什麼天,承什麼運,我只要你......把丹青還給我。
舉起手,狠狠往地上摜去。
趙讓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連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攔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請殿下珍惜!"
賀焱直直看著承安,走過來跪下,一字一頓的道:"殿下若要泄憤,請拿賀焱項上人頭。"
承安木然的看著他們,心中無邊慘淡。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賀焱咬咬牙:"我們一力隱瞞,只因......屬下以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這上頭,也許......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說話。他知道,賀焱所說的假設,完全可能成為事實。然而--無邊慘淡。如果,經歷了這麼多,付出了這麼多,承受了這麼多......奮鬥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支持了那麼久......只為收獲一片慘淡,那麼,這一切意義何在?
"你們先起來。容我......想一想......"承安對照影道:"來的是哪位太醫?"
"在寢宮當值的黃正尹。"
"請他進來。小影留下,你們......都各自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