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進藤自然不是什麽仁者，至於智者嘛——呃，或許在某個角度上來看也勉強稱得上，但是，現在，他卻連所謂的君子風度也丟到一旁，狠狠的，小人的往某人的大腳上一踩！
“哇——啊——”
棋院的老師奇怪的看了看瞬間臉色變換數種顔色的和穀，還有一旁嘴巴微微抽搐的越智及轉身悶笑不已的伊角，他剛才應該沒有說什麽奇怪的話吧，怎麽眼前這幾位據說是棋壇新生代代表人物的年輕人會有這樣詭異的表情呢？
清了清嗓子，決定就問那個看起來臉色及舉動最詭異的人，“請問和穀君，有什麽問題嗎？”
“呃？那個——咳——咳——”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在某人狠狠的瞪視下只化作了幾聲的悶咳，“沒有！”斜倚身旁扶疏的進藤迅速的接口，然後，若無其事的，在老師疑惑的眼光中把腳收回。
“嗯？”疑惑還是存在，不等他再度開口，一直看著他們奇怪舉動而苦笑的塔矢走了過來，從進藤手裏抽出那份行程表，遞過去，微一鞠身，“很抱歉，進藤因爲有些私事不能參加這次的中日交流棋賽，或許，讓伊角棋士參加會更好一點。”
哦，原來是這樣，點頭，但是爲何進藤的臉色會變得有點怪怪呢？呃——或許該說用傾向於抓狂的眼神狠瞪著說著話的塔矢。
“既然進藤君有事，那我們再安排另一位棋士參加就是了。”唔，他們年輕人之間的事還是待他們自己解決吧，他可不想再一次看到棋院出現冷氣團啊。
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無不遺憾的開口：“這次進藤君沒能參加這次的交流會實在是遺憾呢，因爲那可是個很美麗的水鄉小鎮啊——”話還不曾說完，身後已是一片悶笑聲，還有進藤漲紅的臉。
說起來，不過是件自然的事。
進藤畏水，這點在他朋友中已是個半公開的秘密兼衆人可以嘲笑的藉口。
小時候的貪玩好動，一時失足幾乎溺於小湖中，因此，落下了個小小的後遺症，平常的生活是沒有什麽大的影響，反正棋士也不需要接觸水，只是，夏季的時候，少了個遊玩的地點罷了。
但是，這次舉辦的地點竟是江南水鄉，普聽到名字還不曾反應過來，直到某人把地點座標及地理環境查個一清二楚，於是立即令人退避三舍。
鎮爲澤園，四面環水，河湖交錯，水網縱橫，碧波小橋處處現，擡眼低眉處儘是一片明晃晃的水色，又怎叫某人不立即打退堂鼓呢？
理由是很丟臉沒錯，但是，但是，回頭看了看那夥所謂的好友模樣，磨牙ing——可不可以不要笑成這樣啊！！
怒——
因此，日本交流會出行的那日，站在熙熙攘攘的機場上，前來送行的緒方先生笑著說他可是很期待早日看到他們應允帶回的手信，眼睛卻異彩一閃，掏出煙，卻不點，只是朝某個方向遙遙一指。
塔矢僵了僵，抿抿嘴，“我會記得緒方先生的話。”
無意看到此幕的人只能連連點頭，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江南，水鄉，景色自然是另具一格。
青石板的小巷曲曲折折蜿蜒向前延去，灰瓦疊層，白牆次第，加上那古色古香的窗格花，令一衆人都感到好奇而賞心悅目，因此第二日已是出門遊玩了。清晨下了些許小雨，屋檐下仍滴滴答答的落著斷斷續續的雨珠，微風拂過，是淡淡的綠葉清香，還有，隱隱的絲竹聲。
爲了躲開迎面跑過來的活潑兒童，閃避間一個不留神，和穀腳下一滑，若不是身旁的伊角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恐怕就摔倒在地上，弄得一身的狼狽了。
“可惡，這種石頭看著好看，怎麽滑成這樣啊，叫人怎麽走路！哼——”面對幾位絕對會落井下石的友人，漲紅了臉的少年找不到可以發泄無名火的源頭，惟有把怒火撒到無辜的又無法開口的反駁的地方去。
半晌見沒人應他，回頭，是衆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谷素來性子直爽，此刻便覺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嘀咕道，“哼，笑什麽笑，難道除了我外就沒人會這樣子嗎？如果不是進藤那傢夥不敢來，我看他還不是和我一個樣！”話音才落，伊角已是從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袖——這個人也太沒神經了吧，不由苦笑。
如果，不是——嗎？
塔矢唇微微勾起，一抹遙遠的記憶就這樣跳了出來。
那時，他們還只是朋友。
六月天，孩子臉，俗話一點也沒錯，本來出門前還是陽光普照的明朗初夏，可是下午走出門的時候，門外已是滂沱大雨。
撐著傘，從友人家回去，進藤擡起手抹了一把發上的水珠，大雨中，風很猛，吹在身上有些涼，迷朦的雨絲中，驀地停住了。滴落雨線的街角屋檐下，塔矢靜靜站在樓梯上，正用紙巾擦著書上的雨珠。
“我送你回去。”走了過去，屋檐落下的水滴滴答答的，在傘上漾起一個個水花。
塔矢似乎怔了怔，然後無可奈何的走了過去，“過來點啊，你想淋雨啊！”擰起的眉上是一片的不耐，伸手攬過他的肩。
這樣好嗎？——
身後的士多店，原本避雨的人正談得興高采烈，一下，詭異的沈默下來，隱隱中還有悶笑聲。
看著他，想了想，靠了過去，微不可聞的模糊了一聲歎息。算了，反正，他與他都不會太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而且，這樣，似乎，顯得理所當然。
“你從棋會所出來時還沒下雨嗎？怎麽市河小姐沒有給傘你？”無所感應的拉著人就走，默默向前走了一段路，進藤好奇問道。
“嗯，我去了趟書店。”淡淡的解釋著，看著旁邊的人皺眉小聲嘀咕著，似乎在說“書呆子”，不由得笑了。
然後，只覺喉嚨發癢，掩嘴咳了幾聲。
聽著他斷斷續續的悶咳，眉一皺，腳步又停了下來，手已經是自然撫上他的前額，有點發燙，這傢夥的低燒還沒好嗎？都已經一個星期了，他老是這樣的咳個不停，自己就不覺得辛苦的嗎？
“你是笨蛋啊，明明身體都不舒服了，還逞強，簡直就是白癡一個，我真懷疑你除了圍棋外是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啊！”
口裏說著，一邊似乎不經意般把傘頃向了他的那方。
“你把傘拿好點。”雨珠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打在地上濺起一個個的小水花，砸在手臂上似乎帶了點微痛。看著那件橙黃色的T恤逐漸深了起來，不由得有些動怒了。這個只會說別人卻不會說自己的傢夥！
“知道啦——這傘這麽小你又不是沒看到。誰叫你出門前不帶傘的啊。”隨口應了他一句，意思意思抱怨一聲後，繼續叨念著，“雖然塔矢老師他們不在家，但是你多少也該懂得照顧自己的吧，出門前看看天氣，聽聽天氣預報，再不然就算是多餘也該帶上傘啊，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仍在發燒，萬一加重了病情我看你怎麽辦——”
說著，得意的把傘套往他面前一晃。
“注意看路！”——懶得理這個傢夥，不用問，也知道這傘明明就是伯母出門前硬塞過來的，還說得這般自傲，真是服他了。
風吹著，不算小的雨打在傘上，陣陣“沙沙”作響。雨水濛濛中，風一過，便覺得清涼冰冷，側頭，身旁的人似乎帶了點顫抖。
於是，猛地把傘推過去，罵，“笨蛋，你才要小心不要感冒。”這個人如果真的是病了，那還真的是讓人——頭疼。
“你——！！”
似乎真的是生氣了，抿著嘴，不說話，但還是把傘往他那邊頃了頃。
那個下雨的傍晚，天色是陰沈的，雨下得很大，而路似乎也很長——
“笨蛋！！”
——？？？——
塔矢突然猛地一拉，一輛疾馳而過的車從進藤身旁恰恰擦身而過，被他動作所帶，手不覺一抖，恰巧一陣疾風吹過，傘就這樣滾到了路的中間，被馳過的車壓斷了。
“不是叫了你小心看路嗎！！”
“我——你——”看著躺在大街中央被壓壞的傘，再看看一臉氣急敗壞怒吼的人，愣住了，等回過神來，想要反駁幾句，不是他突然拉自己的話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但是，被那雙冰色的眼睛一瞪，心裏一陣發虛，然後，不說話了。
蹙起的眉，怒瞪中的冰色眸子，仍在滴水的發，還有咬牙切齒的聲音，然後，他狠狠的拉過他的手，急促的拖著他往前走。
“喂——喂——”
好不容易才走回那所古色的大宅，進藤靠在門側喘著氣，看著塔矢拿鑰匙，開門。然後，轉身，就走。他也真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跟著塔矢走回他的家，明明傘已經壞掉了，不是嗎？
“要進來嗎？”不算邀請的話，腳步略微停頓了下，“你請我吃蛋糕就可以。”
……
微微皺起眉，斜斜一瞥懶洋洋靠在走廊闌幹上的傢夥，塞過去一杯熱茶，還有一件浴衣，“去換上。”
撇撇嘴，接過，走到浴室去，塔矢看著他一路逶迤留下的水印，不由歎氣，認命的拿來布慢慢擦幹。
等到進藤出來，雨已經小了很多，斜睨一眼正坐一旁看書的人，繞過去，靠在塌塌米邊的紙門，手裏仍拿著條毛巾。低頭擦了半天，直到發梢的水珠不再滴落，才拿起茶杯慢慢喝了起來，半天，似乎想到了什麽，擡起頭，小聲的說了句，“謝謝。”
——
“唔，還有，——對不起——”
塔矢微微笑了起來。
那次，就這樣，本來是極其自然的相遇，但是，因一場沒有發生的車禍，而把一些原本淡化的情感漸漸的擴開，如水中落下的石子，漣漪後，是明亮的水痕。
“很冷嗎？”看著他捧杯失神的模樣，身子微微顫抖著，放下手中的書，靠過去，握著他的手腕，似乎，帶了點冰涼。
“唔，還好——”進藤微微一怔，低頭看了看兩個人交握的手，半晌才回答，然後，靜靜的靠下去。“塔矢，其實，我不是很冷，只是——只是——有點怕水——平常是沒什麽關係啦，洗澡啦，下雨啦，還有什麽都沒關係——”
塔矢擡起眼看著進藤。
“哎呀，是今天的雨太大啦——”進藤忽的就有些後悔這樣輕易的對他說出來，怒瞪一眼過去，“連你也笑我啊！和穀那絕對會落井下石的傢夥就不用說了，伊角前輩他們也跟著起哄，現在怎麽連你也——”
“……”原來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看來他剛才因這個緣故才被朋友們嘲笑，所以方才見面的時候是那樣失神的樣子。
“去下棋嗎？”
“呃——？？啊——”話題的怎麽突然轉到這裏了？“你這傢夥——”果然十足的圍棋癡，不論跟他說什麽，最後都是繞到這裏來，不過——心情卻因這某名的轉移而散開了那鬱悶。
“每逢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去下棋。”
“你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是吧，真的還是假的？“我還一直以爲你這傢夥對什麽都無所謂，除了圍棋什麽都不去考慮，不去想。十足一個不食煙火的和尚。”說到最後已是不折不扣的調侃。
“你以爲我是誰？”沒好氣的瞪過去，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你？你是塔矢亮嘛。”微揚的聲音是一片的理所當然。
塔矢靜靜的站著，不知何故，呼吸心跳亂成一團。然後，走了過去，輕輕拉起他的手，“以後，我代你去看水，只是，別再在意了。”
“你這冷血的傢夥總算說了句像樣的話了。”進藤看著他，許久，一笑。“走啦，還有記得帶上我的蛋糕。”
“……”
之後，兩個人跑到靜室裏下了一宿的棋，第二日，塔矢的手合遲到了，而那個罪魁禍首則舒適的躺在他的床上，睡得一臉的幸福。
——
夜色沈寂中，靜謐的水氣，點點的漁火，晚風送來陣陣的花香，塔矢靠在窗邊，俯身看著因漁火而磷磷波光的水面，熟悉的音樂聲響起，連忙從袋裏翻出手機。
棋子撞擊棋盤的回音，從電線的一端傳來，漣漪一樣散開去，微微的，似乎給耳膜帶了點振動，心裏突然想笑。
“還沒睡嗎？”
“廢話！——”聲音裏似乎是帶了點柔和。
“有什麽事嗎？”因爲自己的自作主張，而害得他在老師面前大大丟臉，因此，已是很久沒有主動和他說話了，就連他出門前也沒一句話對他說，呃——那句從鼻子裏發出的“哼”應該不計算在內吧。
“唔，剛才，明明來了，唔，她說叫你帶點手信給她。”
“——”進藤的這個青梅竹馬還真的是完全不懂什麽叫客氣啊，不過，算了，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那她說什麽了？”
“明明說上次去的那家茶館泡的茶很好喝，她想要個紫砂壺自己試著玩。還有，媽媽說想要一塊藍色的印花布。”
“……”原來他的記恨還沒結束啊。
“那你呢？想要什麽？需要我帶什麽手信回來嗎？”不僅莞爾。
“……”電線那邊仍是棋子落下的聲音，輕微的，斷續的，還有，他淺淺的呼吸聲。只是，沒有了說話。
“——？？”
“我想——你早點回來——”
——
“好的。”
“那麽，大概，趕不及爲藤崎小姐買禮物了。”如果真要繞道的話，恐怕時間會再拉長幾日，那麽，早點回去就——
“——”沈默半晌後，是含笑的調侃聲，“那關我什麽事，反正我已經把話帶到了。”
再次莞爾。
“光——”
“什麽？”
“這裏真的很漂亮，下次，我們一起來吧。”
“——”這個人是故意的嗎？
“塔矢亮，我可以揍你嗎？！！”
——
夢裏，依稀江南路，水氣氤氳中，泛著點點的漣漪，嫋嫋的茶館絲竹聲漸漸遠去，綠色的荷葉滾著晶瑩的水珠，粉色的花，水滴一樣清澈微涼的淺金色陽光，還有一張極其熟悉的臉，含笑不語。
猛然睜開眼，夜色沈寂依舊，緩緩的把手覆在眼前，掩去一片的落寞。
“早點回去嗎？真是一個很大的要求啊——”低低的歎息中，帶著幾分的笑意。
這句話，算不算是想念呢？
不過——我真的很想你——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