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潘達，快回來！”一聲怒吼自人群中爆發。
小熊望著滿臉怒容、匆匆趕來的熊人族長，不禁害怕地後退了幾步。腰間陡然一緊，他詫異地回頭，只見亞瑟收起了笑容，圈住他的手臂慢慢收緊。
族長帶著幾個熊族勇士將亞瑟團團圍住。他是在狩獵途中接到族人的求援而匆匆趕回來的，見到部落一片狼藉，便以爲這一切都是亞瑟所爲。
“你是獸人部落的，爲何來熊族的地盤搗亂！”族長將長矛對準亞瑟，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他認得眼前這個獸人，這眼睛、這虎紋、還有額頭的角，分明跟二十年那個囂張的傢夥是從一個磨子裏刻出來的！
“搗亂？”亞瑟挑眉，雙眼微微眯起，擡腳踢了踢倒在地上、被獅鷲拍暈的熊人。“起來自己跟你們族長說，到底是誰來搗亂的。”
棕色的巨熊一咕嚕從地上爬起，有些尷尬地望著吹鬍子瞪眼的族長大人。他紅著一張熊臉，支支吾吾將事情的經過全都說了出來。近一個部落的勇士居然還敵不過一隻獅鷲，說出去真是太丟人了。
“獅鷲？！”族長顯然也嚇了一跳，和幾下手下面面相覷，不明白他們一族到底什麽時候得罪了獅鷲。
“你們不用擔心。我已經和‘對方’溝通過了，他不會再來找你們麻煩。不過——”亞瑟笑眯眯把玩著潘達的銀髮，故意只把話說一半。
“不過什麽，你到底有什麽要求。”經驗豐富的族長立刻明白獸人這是話中有話。不過爲了一族今後的安危，無論是什麽條件他都會答應的。
“真爽快，我就直說了吧。”亞瑟打了個響指，俯下身體笑嘻嘻在小熊臉頰上印下一吻。“我要帶走潘達，讓他做我的伴侶。”
“什麽！我才不要！”
小熊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氣急敗壞從亞瑟懷裏蹦了出來。他就知道亞瑟說不出什麽好話，族長應該不至於相信他所說的吧——潘達偷偷窺探族長的臉色，只見熊人族長皺緊眉頭，臉色猶豫不決……難道族長真要把他送給亞瑟？！
“這……潘達可是雄性……”
“我不介意。”亞瑟咧開嘴，重新將小熊摟回自己懷中，笑得頗有些得意。
“可是……潘達、潘達他——”族長神色複雜地看向小熊，不知道當不當把他的情況如實告訴給獸人。潘達可是一隻黑白色的變異小熊，還有愛吃竹子的怪癖。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潘達的情況我全都瞭解。”亞瑟嘴角的笑意加深，藍眸中閃耀著難測的光芒。“我可以用生命起誓，絕不會讓我的伴侶受到一絲傷害和委屈。”
族長微微一愣，緊皺的眉目緩緩舒展開。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他相信眼前這個年輕獸人，一定會遵守自己的諾言，好好照顧潘達。
他幽幽歎了口氣，望向潘的眼神十分複雜，既不舍又十分無奈……看來潘達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爲一名出色的勇士了；不過這樣也好，複雜的叢林並不適合天真的小熊。找個可靠的伴侶，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吧，你可以帶潘達離開，但要記住自己的諾言。”
族長大人的決定，猶如一個驚天噩耗，震得小熊啞口無言。他張大嘴，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這不是真的，族長居然要抛棄他？不會的，族長不會這麽做的……他不要！他不要離開部落！爲什麽所有的人都要抛下他？爲什麽！
潘達動了動兩片乾澀的唇，責問的話語哽在喉間，又咽了回去……
身體被人打橫扛上了肩膀，小熊明知道自己要被帶走，也不反抗。他漆黑的瞳幽幽盯住待他如親人一般的熊人族長，圓圓的大眼上很快蒙上了一層水霧。
族人的身影逐漸模糊……熊人族長偏過頭，不敢直視潘達的眼睛，這令小熊感到無比絕望，最後的一線希望也隨之破滅了。他挂在獸人肩上，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卻也過於安靜了。
獸人歎了口氣，停下腳步，將小熊輕輕擁入懷中。
“爲什麽哭。”他問道，伸手抹幹潘達濕漉漉的眼角。小熊拍開他的手，倔強地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知道你很生氣，氣我用這種方法把你帶走。”亞瑟低歎一聲，用下顎輕輕磨蹭著潘達的腦袋。“可是我真的沒辦法再忍受下去。”
“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認真的。我會寵著你、愛護你，給你一個最溫暖的家，就連你一直想要的小熊，我都可以給你……所以，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潘達緩緩轉過頭，視線正對上獸人的藍眸，那其中是一片誠摯到近乎透明的蔚藍色，沒有虛僞、沒有欺騙，只有最溺人的深情，仿佛要將人深深吸入其中。
潘達的心口狠狠一震，身體像是瞬間被電流擊中，心中漸漸湧出一股酥酥麻麻的暖意……不行！不能再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他一咬牙，狠心別過頭，不再去看獸人。
亞瑟微微有些失望，但很快便恢復了過來。他振作精神，又笑眯眯湊到小熊眼前。“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們先回部落。”他冷不丁在潘達臉上偷了記香，直氣的小熊猛拿白眼瞪他。
亞瑟哈哈大笑，一路上樂此不疲地逗弄潘達。小熊氣歸氣，心頭的悲涼之感卻也消去了大半，一路上和獸人打打鬧鬧，不知不覺就被他拐回了獸人部落。
“嗚嗚嗚……阿賽、阿賽死了！”
他兩剛一踏進部落，纖瘦的少年就猛衝了過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拽住獸人。珂瑞爾眼睛紅紅的，顯然大哭過一場。
一滴冷汗自亞瑟的額角滑落，他差點忘了，這小傢夥還不知道阿賽爾特已經脫險了。
“放心，阿賽很好，他已經沒事了。”
“真的？那些熊沒拿他怎麽樣？”
亞瑟點點頭，笑眯眯拍拍少年的腦袋。“哦對了，他要我把你送回鷹族部落。”
“什麽！”少年大叫一聲，猛擡起頭，睜大眼睛瞪著獸人，“阿賽他、他居然把我一個人丟下？！”
亞瑟笑容不變，只是抱著潘達稍稍後退了幾步。果不其然，幾秒鐘之後，少年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發脾氣，從鷹人罵到熊人，就連狼族都沒能倖免——
“可惡的阿賽爾特！嗚嗚……居然把我一個人丟下，虧我還那麽喜歡你！嗚嗚……混蛋阿賽，還有那條臭狼！我死都不原諒你們……嗚嗚……”
亞瑟蹲在一旁看好戲，突然，他眼睛一亮，拉過小熊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快看，他要回人魚了。”
“人魚！”潘達倒吸了一口氣，本來打定主意不去理會獸人，沒想到一開口就破了戒。沒辦法，誰讓‘人魚’的誘惑力太大。他一向只聽族人說起，可從來沒親眼見過人魚呢！
只見少年哭了半天，勢頭不減。他四處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麽，接著抽抽搭搭走到部落廣場的水池邊，‘噗通’一聲就跳了下去。
——銀色的魚尾浮出水面，寬大的尾鰭仿佛是有生命的絲綢一般,柔和地舒展開來,順著水波緩緩起伏……
第二十二章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魚存在啊！好特別！”潘達不由地發出了如此的感歎。他圓圓的眼睛一眨不眨盯住珂瑞爾，愣是捨不得移開。
“你也不差啊，同樣很特別。”亞瑟嘿嘿一笑，快、准揪住小熊的半圓耳朵，攏在手心裏細細揉按。
潘達憤憤瞥了他一眼，認爲亞瑟這是在拿他的獸形取笑。本來嘛……有這麽漂亮的人魚在身邊，他又怎麽會關注自己這只醜醜的黑白熊……
“怎麽了，生氣了？”見小熊梗著脖子不說話，亞瑟眼中的笑意更勝。他攬住潘達的肩膀，不顧對方的抗議，將自己的身體整個兒貼到對方身上磨蹭。
“你的確是世上最獨特的小熊，唯一一隻將我的心牢牢佔據、令我著迷不已的小熊。”
聽到這番話，潘達故作冷漠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裂痕。他擡頭偷偷瞄了獸人一眼，又慌忙別過臉去……亞瑟越是對他溫柔體貼、就越令他感到不適和迷惘。難道，他真的能和亞瑟在一起嗎？可他們都是雄性啊！這樣是不對的！
瞧見小熊耳根的一抹紅暈，亞瑟笑得好不得意。他很清楚潘達吃軟不吃硬的性格，十分有信心也有耐心：最好的獵手總會設下最完美的陷阱，令獵物陷入其中無法自拔。潘達從小就受盡了族人的冷落和漠視，他最渴求的正是家庭的溫暖、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真情。這是潘達的弱點，何嘗又不是自己的機會。
亞瑟決定了，從現在開始要對潘達百般呵護和寵愛。只要讓小熊習慣了自己的懷抱，他就有信心能令對方離不開自己。不過小小個熊始終是小熊心頭的一個死結，看來他還得找個機會和‘創世神’大人好好談談才行——所謂創世神就是指著能創造萬物的神，既然如此，不讓7號發揮功效豈不是太可惜了！
“對了，我帶你去住的地方。”亞瑟的手仍攬在潘達腰上，他神秘地朝對方眨眨眼，藍眸裏閃過一絲迫不及待的華光。
“那可是特意爲你的建的哦！”
……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盎然的綠色——綠油油的屋檐、精致的窗臺，就連空氣裏，也染上了幾縷竹葉的清香……
潘達激動的說不出來，他猛衝進了竹屋，發現屋內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窗下的簡單樸實的木桌；角落裏儲存夜露的水罐；還有父親留下的竹椅……一切的一切都令潘達有種錯覺，仿佛自己還留在熊族部落、從來不曾離開過……
“亞瑟……”小熊用紅紅的眼睛瞅著獸人，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爲什麽對我這麽好……”
“傻瓜，這就是對你好啊？你還真容易滿足。”亞瑟笑著搖搖頭，手指輕輕刮了下小熊的鼻子。他攬著潘達走向裏屋，握住他的手將後門推開——
入眼又是滿滿一片青翠欲滴的綠，一層又一層，連空氣裏都充斥著沁人的竹香。風吹過的時候，竹葉仿佛湧起的碧色波浪，一浪堆著一浪，一直湧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我可是花了好幾天功夫才把它們從山上移下來。”亞瑟臉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半個身體斜倚在門框之上；見到潘達臉上那一刹那流露出的欣喜表情，讓他感覺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熊熊~~~你就不給我一點表示嗎？”獸人故意用一種極其哀怨的語氣說道。他將腦袋擱在了潘達肩上，埋首在他頸間使勁磨蹭。
潘達的身體微微一顫，狼狽地推開獸人，被對方蹭到的部位隱隱有些發燙。
“又、又不是我要你做的。”小熊不服氣地嘟囔道，語氣明顯相比之前緩和了許多；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還保持著上揚的弧度。
“是是是，都是我自己多事。”亞瑟勾唇一笑，自然而然摟住了潘達。他壓低腦袋，用低啞磁性的聲音繼續在小熊耳邊誘惑。
“你從沒來過這裏吧，要不要我帶你好好逛一逛。現在正是繁殖的季節哦，你會看到好多從沒見過的生物，像角犀、迅猛龍什麽的，還有成群結隊遷徙的硬甲獸和龐克龍……哦對了，你肯定也沒去過北方，那裏可是鷹族和狼族的地盤——聖卡羅山頂亙古綿延、千年不化的積雪；還有嚴極冰雪與炙熱熔岩並存的斯特亞山峰，你都沒去過吧！當然，還有你最最感興趣的人魚——”
亞瑟挑眉，笑得十分邪惡：“我們一族是的聖地，可是通往人魚島最快的捷徑哦。碧波之下的華麗王國，你絕對無法想象。”
“人、人魚島！”潘達瞪大眼睛，喉結上下滾動，好不容易才將口水咽了下去。
“是啊，用五彩繽紛的貝殼，以及晶瑩剔透珍珠建城的神秘王國——在那裏，居住著世上最美麗的人魚一族。”
“我和他們交情還不錯。怎麽樣、想不想我帶你去看看？”亞瑟悠悠地開口，雙臂交叉在胸口不緊不慢地說道。他就不信小熊能逃脫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
“好——好厲害！亞瑟你好厲害！”
潘達用一種近乎膜拜的眼神注視著獸人，冷戰到底的誓言早被他跑到了九霄雲外。仔細想想亞瑟其實也很不錯呢，爲他建了竹屋、移了竹林不說；還願意帶他前去遼闊的北方森林和神秘的人魚島！這些事情，潘達以前可是連想都沒有想過。
“你這種表情，可以理解爲是已經接受我了嗎。”亞瑟歪著頭笑道，他俯下身體，輕輕吻上了潘達的唇角。他的動作溫柔至極，像是在呵護最珍視的寶物。
小熊緩緩垂下了眼，這一次，他並沒有退開……
森林的深處——
高大的獸人無聲無息走出草叢，他蹲下身體，寬大的掌輕輕拂過地上那一排呈‘S’形的痕迹——那是蛇經過才會留下的獨特‘足印’。
獸人將手指移到鼻下，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開，然而夾雜在其中的另一種氣息，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他緩緩起身，臉上湧現出各種複雜的情緒，最後都一一歸於平靜；唯有那雙左青右金的異色眼睛，在陽光下閃耀著複雜難測的光芒。
沒有遲疑，獸人立刻動身追隨那些痕迹；他高大的身軀，很快便消失在了密林深處……
第二十三章
高大的密林遮住了陽光，竹子懶懶趴在樹上。他長長的尾巴牢牢纏住樹身，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條天然的綠色藤蔓。
竹子半眯著眼睛，五指張開，透過陽光隱隱能見到手下青色的血管。蛇是冷血動物，相比起人類，他更接近與蛇；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認爲自己的血是冷的。
竹子回憶起在河谷見到獸人的情景。遠遠的看得有些不真切，但他一眼就認出了亞力克，還有他身邊帶著的漂亮少年。那個少年是人魚吧，竹子清楚地記得少年躍入水中後，銀色魚尾是多麽美麗。
同樣是尾巴，竹子卻很難將自己的蛇尾變成化爲雙腿。他那時候正躲在冰冷的水裏，因爲不想讓亞力克發現自己。雖然有許多事情想不起來，但竹子卻清楚的記得，自己是如何咬了亞力克……竹子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近於麻木。他經常會‘暫時性’的失去記憶，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無一例外會發現身上沾滿了血的腥味……令人作嘔的血的腥味……
第一次是三歲的時候吧，一個暴躁的族人想要強行分開他和母親。竹子又喊又叫，卻被那人掐住脖子，然後眼前便出現了一片血霧，再後來……他看到了那人僵直的身體、臉色鐵青、雙眼暴突死死盯住自己……竹子當時嚇壞了，母親一直抱著他，緊緊的、緊緊的不放開手……
從那之後，族人看待他的眼光更加惡毒，卻沒人再敢接近他。日子過的很苦很苦，食物很少，竹子經常吃不飽肚子。母親總是將他的食物留給自己，但他寧可忍受饑餓和族人的欺辱也不願離開部落，爲的只是等待一個明明知道不可能再出現的人……
竹子恨自己的父親、恨部落裏欺負他的每一個人，可是他太小了，沒有利爪、沒有強壯的身軀，只有毒牙是他唯一的武器，保護自己和母親的唯一武器。
母親終究還是沒有熬過冬天，他死了，也帶走了竹子最後一點可以依靠的溫暖。大雪紛飛的夜晚，竹子忍受著刺骨的寒冷離開了部落。冰雪一點一點透過肌膚滲入他的骨髓，他很冷，冷的連血液都快要凍結了；但更令他感到絕望的，是眼前望不著邊際的皚皚白雪——整個世界都是一片冰冷的白色……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他、溫暖了他……
“小傢夥，你爲什麽一個人呆在雪地裏？”那人有著一雙溫和的藍眸，他也是第一個沒有稱呼竹子爲怪物的人。
和那人相處的日子，竹子過的很快樂，很快樂……雖然那人總喜歡逗弄他，氣的他露出尖尖的毒牙；還像抓小獸一樣拎住他的脖子……但竹子真的十分開心，那是他感到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不久之後，那人就帶竹子回到了自己的部落。人們惡意的目光令竹子感到心寒，他們用一種鄙視和肮髒的眼神看待竹子。慢慢地，竹子終於明白爲什麽所有人都討厭自己——因爲他奇怪的半蛇模樣；因爲他無法在‘人’和‘獸’之間變化。
獸人帶有野獸的血統，然而當他們沒有變化爲野獸形態的時候，‘獸’只是象徵性的出現在他們‘人’的身體上。像竹子這樣身體大部分呈現野獸的模樣、並且沒有獸紋的，令大多數人都感到恐慌。
很少有人聽說過蛇人，不僅因爲蛇人十分稀少，更因爲他們的孤僻和冷傲。蛇人的名字總是伴隨著冷血和殘忍，就像是一個禁忌，被大多數部落認爲是不吉祥的徵兆。蛇人的存在是一個異類，所有獸人都相信，他們是冷血的、是無情的，他們的出現便意味著血腥和死亡。
所以當那人帶著竹子出現在部落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反對。即使竹子只是個年幼的蛇人，同樣不被人們所接受。然而那人卻堅持要留下竹子。
看著那雙真摯的藍眸，小青蛇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血是熱的。他發了誓，當著所有人發誓，他不會去咬任何一個人、絕不會動用他的毒液。那人笑了，溫暖的笑容，輕而易舉擊碎了竹子高築的心牆。
——不出幾天，那人就將竹子帶進了一座漂亮的小屋。柔軟的皮毯上，慵懶地躺著一個人。他肌膚如雪，一頭墨色的長髮垂到腰際，眼睛璀璨得就像最上等的寶石；長長的睫毛下，斜斜看人的眼睛，卻令竹子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厭惡和噁心——當那人用眼睛打量竹子的尾巴的時候，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雪，你看，多麽有意思的小傢夥。”他將自己拎了起來，看向雪的眼睛裏充滿了迷戀。
“我討厭蛇。”雪輕哼一聲，他扭頭，長髮在空中劃過美妙的弧線，披散在雙肩；黑髮白衣，更映襯得雪眉目如畫。
那人微微皺眉，面上不再是溫和的笑意。
接連好幾日，那人天天晚上都會出去。少了溫暖的懷抱，竹子整夜整夜都睡不好，他怕冷，非常非常害怕寒冷。終於有一天，竹子悄悄遊進了雪的小屋。那裏面鋪滿了動物的毛皮、燃著火紅的篝火，很溫暖……
“我說過不喜歡蛇，別再纏著我了！”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耐煩，冷冰冰的，像是冰晶相互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
“那可是十分罕見的蛇人。一滴毒液就能置人於死地，我還從沒見過這麽毒的小東西呢！雪，你難道不想要這麽一個寵物嗎？”
熟悉的溫柔男聲，卻吐出冷竹子感到萬分恐怖的話語。寵物……惡毒的小東西……原來他是這樣看待自己的。
竹子緊緊抱住自己，在溫暖的屋子裏，只感到徹骨的寒冷……
後來發生的事，竹子有些記不清了。他只知道從那以後，自己不再開口說話。那人很生氣，用藤條編成的鞭子狠狠抽打竹子；但小青蛇更加倔強，就算咬破了嘴唇，硬是一句話也不肯說。最後那人氣呼呼走了，將竹子關在小屋裏，隔個兩三天才會回來一次。
漸漸地，竹子發現那人變了，每次回來他眼中都佈滿了紅紅的血絲，神情變得越來越瘋狂。終於有一天，他硬扳開竹子的嘴要取毒液。他瘋狂的喃喃自語，他說要殺了族裏最厲害的勇士，這樣雪就會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瘋狂地哈哈大笑，他說：“小東西，我救了你的命，現在是你該報答的時候了。”他輕蔑地捏住竹子的下顎，眼神迷離而兇殘，他對竹子說：“勇士會在狩獵途中莫名其妙死亡，他的屍體很快會被野獸吃掉，沒有人會懷疑我。我娶了雪，就會成爲下一任的族長，哈哈哈，沒有人能反抗我！小東西，我知道你會幫我的。我需要你的毒，你會是最完美的殺手！”
“不！放我走！我不要殺人！”竹子害怕地大叫。
“你沒有選擇。”那人殘忍的說，“你以爲是誰讓你活了這麽久！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那人的手越收越緊，竹子絕望了，他的心在滴血。他知道自己不答應就會死，因爲他知道那人太多的秘密……那人不會放過自己，他已經瘋了……即使是這樣，竹子仍然不願意傷害他！但是身體的本能、竹子卻無法控制住——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對於死亡的恐懼，終於令他的身體産生了某種變化！
……緩緩睜開雙眼，身下是一副冷冰冰的身體，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竹子緩緩伸出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溫熱的液體順著眼角滑落，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輕輕闔上了那雙蔚藍色的眼睛……
從那之後，竹子就害怕冬天。他去過很多地方，最後安身在這片竹林。不知道爲什麽，竹子本能地感到這裏莫名地和他十分親近，就像是血脈一併相承的親人。在竹林的庇護下，他也安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
……
還是發作了……竹子幽幽歎氣，說實話，他心裏充滿了愧疚，他真的沒有想過要殺死亞力克。
在獸人部落醒來的時候，他子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會受到傷害，所以才打傷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
現在看到亞力克安然無恙，竹子提著的心這才稍稍鬆懈。
纏在手腕上的小蛇忽然睜開眼睛，發出‘絲絲’的警告聲。竹子心裏一驚，豎起身體暗暗警戒。下一秒，巨大的壓力從背後襲來。他甚至來不急發出聲音，就被人扭住雙手牢牢壓在了樹幹上。
“你身上有安的氣味！你到底是誰！”森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第二十四章
竹子的雙手被拽得生疼，他咬牙不說話，蛇尾翻轉，死死纏住了獸人的身體。突然間，趴在樹幹上的青環小蛇豎起身體，如同一道利箭射向獸人。洛克發出低吼，抽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截下青環小蛇，手指發力便要狠狠捏死小蛇。
“不要——”竹子嚇得大聲喊叫，驚恐地看著獸人，“不要傷害它……不要……”
洛克冷冷盯著手中的小蛇。小傢夥不但有靈性還很衷心護主，儘管身子嚇得不住顫抖，還是用堅持它那三角形的小腦袋不屈地對準獸人。
洛克冷笑，他還不屑殺死這條身體都沒他手指粗的小蛇。揚手一甩，青環小蛇‘嗖’一下被扔進了鬱鬱蔥蔥的樹叢。
竹子仰起脖子張望，卻被獸人一把扔下了樹。對方似乎很清楚蛇的弱點，他往竹子嘴裏塞了些東西；沒過一會，竹子就昏昏沈沈闔上了眼，意識介於半清醒和半模糊之間，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兩旁的樹林飛快後退……四周的景物由茂密的叢林眨眼變爲了茫茫大草原。
竹子知道獸人要帶他去哪，他不想去也不願意去，然而他卻發不出哪怕是一丁點的聲音，只能軟軟垂在獸人肩上，看著獸人部落離他越來越近——
守在部落入口處的族人看到洛克，紛紛圍了上來。
“看著他。”洛克將竹子甩給獸人。
他沒有停下腳步，直匆匆走向了部落中央的小木屋。“安！”他一腳踢開木門，焦急的眼神在看到完好無損的人之後，終於稍稍平靜了些。
安手中的草藥撒了一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獸人，竟有些不知所措。
左青右金的異色眼睛昭示出他們擁有相同的血統。安皺著眉頭，盯住洛克不說話。
相比之下，獸人才沒那麽多複雜心思。他火急火燎地沖上前一把抓過安，大掌小心翼翼摸過對方身體的每一處。那蛇人身上有安的氣味、混合著血的氣味，令他感到深深恐懼和不安。
“洛克，放開我！”安嘶聲低吼，掙扎著從獸人掌中退開。他緊緊拽住衣襟，面上閃過一絲慌亂。“洛克，別忘了，我是你的叔叔！”
“我知道。”下顎隱隱抽動，獸人握緊雙拳，似乎在苦苦壓抑著體內某中野蠻的力量。
安松了口氣，他知道只要一祭出自己的輩分，洛克就不能拿他怎麽樣。
這一次是逃過了，但下一次呢？洛克的脾氣像極他的父親：執著、堅毅，絕不會輕言放棄。安不知道，他‘叔叔’的身份，到底還能壓制住獸人多久……
“你的父母還好嗎。”安試著移開話題，他和藍薩斯有多久沒見了，一年、還是兩年？他的眼神左右飄忽，偏偏就是不願意正視獸人。
“他們很好。”洛克克制住想要上前擁抱安的衝動。他的神色逐漸恢復平靜，用一種難以言語的黝黯目光，牢牢鎖住對方。
“對了，我在樹林裏發現了蛇人，他身上有你的氣味。”
“蛇人……是竹子！他在哪！”安眼睛一亮，匆匆繞過木桌，卻發現洛克像一座小山擋在門口，沒有讓路的意思。他尷尬地站在原地，沒有勇氣繞過獸人。
“跟我來吧。”洛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木屋。
無形的魄力頓時消散無蹤，安拍拍胸口，跟著獸人走向部落中央的廣場。只見小青蛇軟綿綿縮成一團躺在地上，半睜的碧色眼睛裏茫茫然沒有焦距。
“亞瑟他們人呢？”安蹲下身體，輕輕撫摸著竹子柔滑的發絲。據凱恩族長說，小青蛇是得了一種罕見的基因病。剛來部落的時候，這孩子像是發了瘋一樣見人就咬。他當初是負責照顧竹子的，沒少被小青蛇的尾巴抽過，有好幾次都見了血。沒想到病治好之後，族長前腳才剛離開、小青蛇後腳就溜出了部落。
“勇士們一早就上山打獵去了。”一個族人回答道，好奇地想摸摸竹子的尾巴。“這就是蛇人，是亞力克一直在找的蛇人？”
凱恩當初直接將竹子帶去了聖地，部落裏沒有多少人知道小青蛇的存在。直到後來亞力克醒了，天天往山上跑，族人這才知道附近樹林裏居然還住著蛇人！
“是啊，他叫竹子，是個令人心疼的小傢夥。”
安示意族人將竹子擡進他的木屋。蛇人的皮膚很特別，無法直接承受太陽的烘烤。竹子之所以一臉的虛弱的模樣，一半是因爲吞下了洛克的藥物，另一半大概是中暑所致吧。
安端起木碗遞到竹子嘴邊，小口小口喂他喝水。
“……”竹子虛弱地張開嘴，氣若遊絲。
“你說什麽？”安放下木碗，發現懷裏的小青蛇顫抖得十分厲害。
竹子的唇漸漸變成青紫色，他的皮膚像冰一樣冷。漸漸地，他身體抖得更加厲害了，從指尖到尾端，身體的每一處都在顫抖。
“竹子！竹子……”
小青蛇空洞地睜大眼睛，耳邊漸漸聽不到聲音了……他只覺得身上一會冷一會熱，上一刻還在火堆裏翻滾，下一秒就墜入了寒冷的冰窖之中……
“竹子！”
不知過了多久，急切的嘶吼聲猛然在他頭頂炸開——竹子緩緩扭過頭，只見身旁圍了許多人：有安、亞瑟、亞力克、還有……潘達！他費力地擡手想伸向小熊，手剛舉到半空就被獸人寬大的掌緊緊握住。
亞力克向來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冰藍色的眼眸裏再沒有半分冷靜，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擔憂。
“竹子……”他抱住小青蛇輕輕低喃，任由對方尖利的指甲在他手臂上、胸口劃出道道血痕——他們之間的帳還沒有算完！別以爲咬了他一口溜掉就沒事了！他不許！
竹子發出痛苦的低吟，他張口就想咬上亞力克的脖子。獸人高大的身軀驟然緊繃，不躲也不閃……就在衆人驚呼聲中，竹子改口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唇……血的氣味在口腔中蔓延，更加劇烈的疼痛鋪天蓋地襲來，瘋狂折磨著竹子的意識——
“快看！快看他的尾巴！”
第二十五章
“快看！快看他的尾巴！”潘達忍不住大叫。他緊張地抓住亞瑟的手，只見竹子的尾巴上開始慢慢變化，手臂上和背上都長出了青色的細小鱗片。
安臉色一變，立刻拉開死死抱住竹子亞曆克。他取出一種散發著淡香的綠色粉末溶于水中，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替竹子擦拭身體。
“安，竹子他到底怎麽了？”亞曆克毫無防備被人拉開，面上有些惱怒。他剛要上前搶回竹子，沒想洛克的動作比他更迅速，早一步像塊巨石一樣擋在了安的身後。
安沒有理會心急如焚的亞曆克，他仔細給竹子擦拭身體，直到小青蛇偏高的體溫降了回來，這才悠悠開口解釋。
“族長臨走前和我說過，蛇人在某種程度上很像人魚，只能在人和半蛇的形態之間變化。但他們和人魚又有本質的不同，蛇人這種半蛇形態準確說是一種病症。”
“病？難怪竹子上次會發瘋。”潘達略帶不安地看著安，“能治好嗎，竹子這樣太可憐了……”
“應該可以，具體怎麽做還要等族長回來才清楚。不過竹子能夠變化，就說明他的情況正在好轉。”
安專心致志於手下的工作。忽然，他眼前一閃，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他手中的布就落入了亞曆克手中。
“我來。”獸人不容分說擠開安，強勢的作風令對方十分不滿。
不過安還沒來得及抱怨，反倒被另一個霸道的傢夥拉了過去。洛克的雙手緊緊環住了他的腰，將他護在胸前動彈不得。
“放手！”安忍不住低吼，瞟見小熊投來的疑惑目光，他更是窘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別亂動，你不想讓他們看笑話吧。”洛克埋首在他頸邊發出低沈醇厚的笑聲。他料定了安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畢竟，安可是很看重他們之間的輩分。只有自己，對安這個‘小叔叔’抱有另一種感情……一種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應的感情……
“唔……”躺在床上的竹子發出痛苦的低吟。他緊閉雙眼，尖利的牙齒死死咬住下唇，鮮紅的血一滴滴落在鋪著潔白毛皮的床上。
亞曆克的動作僵硬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氣，搬開竹子的嘴，硬將自己的手伸了進去。“疼就咬著，不許傷了自己。”
竹子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裏模糊一片，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他擡起頭，愣愣看了亞曆克一會，緊接著狠狠一口咬上亞曆克的手背。
獸人悶哼一身，一邊輕拍小青蛇的背，一邊在安的指導下、有些笨拙地擦拭著竹子長達2米的尾巴——從與下腹相連的柔韌腰部、一直到尖細柔滑的尾巴尖；亞曆克一處都沒有落下，仔仔細細地，將溫和的藥水凃遍竹子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小青蛇鼻子一酸，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身體已經不似之前那種刀割般的疼了，但他卻沒有鬆口；即使嘴裏已經嘗到了血腥味，他依然死死咬住亞曆克的手不放。
溫暖的大掌緩緩在背部摩擦……觸及到新長出的鱗片時，竹子覺察到，亞曆克的手總會多停留上幾秒種。竹子已經不清楚自己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但他能感覺的到背上、手上瘋一般長出的鱗片……
這樣的他，就更像怪物了吧——
“還疼嗎。”亞曆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竹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差點就在對方的安撫中睡著了。
“看看自己的腿吧。”亞曆克不緊不慢的說道，一向冷冰冰的聲音裏竟然帶著幾分笑意。
竹子連忙朝身下望，目光觸及到的不再是自己那條引以爲傲的翠青色蛇尾；相反則是像人一樣的修長雙腿。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的尾巴、他的尾巴不見了！
小青蛇急急忙忙分開雙腿找尾巴，急得眼淚‘撲簌撲簌’直往下掉。眼看著竹子身體就要曝光，亞曆克眼明手快、立刻用毛皮將他嚴嚴實實包了起來。
其他幾人直勾勾盯著竹子看，無奈小青蛇一點也沒有變成人的自覺。只見他努力掙扎、想要掙脫亞曆克困住他的毛皮毯，只露出一顆小腦袋，像只球一樣在床上滾來滾去。
“嗚嗚……我的尾巴……我的尾巴沒有了……”
潘達還是第一次見到小青蛇哭得這麽傷心。他呆愣愣看著竹子不死心地到處找尾巴，要不是亞曆克攔著，他差一點就要滾到床下去了。
“變成人……不好嗎？”小熊摸著腦袋，疑惑地望向亞瑟，“竹子看起來好傷心的樣子。”
“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能變成人吧。”亞瑟憋住笑，他可沒傻到在這種時候嘲笑小青蛇。畢竟他弟弟發飆起來可不比發狂的小青蛇好多少。不管從什麽角度看，他們都算是絕配了，就不知道自己那個蠢弟弟想明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