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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富貴-寄秋

富貴-寄秋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s9706 您是第1624個瀏覽者
[發帖際遇]: s9706酒後駕駛, 被警察逮住罰款現金45Ds幣.


富貴-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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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富貴七歲,和姊妹分離後數年間,她被賣了好幾次,
這回,還得麻煩的先批命格,確定買了她能旺主興家,
她人如其名、天生好相,長得福福氣氣,
唯一的缺點呢,就是貪吃了點……不不,是很大點,
簡直就是活動式的廚餘桶,看得歐陽家帶病根的三少食指大動,
看她對哪道菜流口水,他也想嚐嚐她口中的美味,
哪知,他反倒給自己招來個剋星,
主子不能賴床,因為要早起吃早膳,要不然丫鬟不能去吃飯,
主子身體要養好,半夜不要咳咳咳,會害丫鬟睡不好,
主子別亂發脾氣,氣頭上誤傷丫鬟心疼到死的可是自己,
給她吃辦桌穿華服,這年頭,丫鬟也不丫鬟了,倒像好命千金,
還可以把薪餉存下當私房錢,見到街邊有人在賣身葬父,
她也硬要湊一咖,有看過丫鬟身邊還跟著丫鬟的嗎?
都寵成這樣了,乾脆連三少夫人的位置都先幫她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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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彎彎曲曲的黃河經過都城向東面的莘集村緩緩流去。

  莘集村是個小集鎮,臨著古老的黃河水道,周圊有著望上盡的沙灘和無邊的蘆葦,所以村民們在這塊土地都以織席、捕魚謀生,世代安居樂業。

  那是一個秋天的早晨,黃河一如往常般滾著濁浪,漁夫們坐著小船在靠近河岸邊處打魚,旋身撒網收繩,一次復一次。

  十幾條小船隨著竹籠裡裝滿了魚而陸續的搖槳離去,只留下零落的兩三艘仍為了未滿的竹籠認真的打著魚,沒注意到黃河水位愈升愈高,波浪也愈來愈洶湧,直到岸邊有人朝他們大叫—

  「喂,快上岸呀!黃河泛濫啦!」

  船上的漁夫們聞聲抬頭。

  黃河泛濫?怎會?時間上尊呀,今年泛濫的時間怎會提早了這麼多?

  漁夫們抬頭往上游望去,只見黃浪推湧,原本平靜的河面突然變得波濤洶湧,而且一波波的浪潮早將他們的船推離了原捕魚處。

  「快上岸、快上岸!」

  還在河面上的漁夫們爭相告示,一艘艘小船急忙搖槳往岸邊靠去。

  其中有艘小船正欲將剛撒出去的漁網收回時,卻發現網子上知被濁浪裡的什麼東西勾住,漁夫喚來伴兒幫忙,夫妻倆用力扯網,卻在一陣急浪湧來的瞬間反被魚網拖進濁浪裡,雙雙落水,滅頂……

  吉祥是金家漁夫的大女兒,身為老大的她總是在父母出門捕魚時,就跟著起床到廚房生火打水,負責煮食與家務,照顧比自己年幼的三個妹妹。

  二妹如意有時候醒得早了,也會起來幫忙。

  三妹花開、四妹富貴偶爾會幫忙,只上過幫倒忙的機率比較多。

  他們一家六口生活雖上富裕,卻知足守本份,直到那天黃河河水提早泛濫成災,意外的奪走了她們雙親,讓原本和樂的家庭變了樣。

  那年吉祥才十歲,如意九歲,花開、富貴也才七、八歲而已,頓失父母的四姊妹在無依無靠又沒錢埋葬父母的情況下,只能接受隔壁大嬸的說朊與安排,賣身葬父母。

  那年,她們失去了父母。

  那年,她們姊妹分離了。

  那年,她們的命運有了分歧。

  那年,之後又過了好多年……

第一章

  哇!好寬的朱門,直接拉輛車進去綽綽有餘,新主子真的好有錢喲!連門上的銅環都比她腦袋瓜子還大,好威風哦!

  啊!好高的台階,這麼高怎麼跨得上去?存心欺負短腿的人嘛!

  說到短腿……等等,能不能不要走那麼快啊?她不想再被丟下了……嘩!這就是石獅子嗎?感覺好像在瞪人,牠們不會一下子活過來,咬她一口吧!

  對了,得趕緊把白嫩嫩的小手藏好,不能晃來晃去,徐大娘說新東家的家規甚嚴,沒點規矩的下人不僅會挨板子,餓上兩、三頓更是常有的事。

  偏偏她最禁不起餓了,一餐不吃就頭昏腦脹,眼睛一花什麼也記不住,說不准會忘了規矩、得罪了主子,這可不行啊,她挺喜歡這兒的。

  瞧瞧……哇!哇!哇!好美的花,好高的樹,好……好大的房子……咦!白色石頭,真是奇怪,這麼漂亮的石子,鋪在地上讓人踩不是會髒嗎?

  「妳這丫頭還在磨磨蹭蹭什麼?快跟上來呀!」徐大娘回頭喚著,她可真有點擔心,這丫頭傻裡傻氣的,沒個精明樣,不曉得能不能讓張管事滿意?

  沒聽出徐大娘的擔憂,小身子早就蹲下,專注的拿袖口拭著白石頭,「這塊石頭有點髒,我擦乾淨點。」讓白石頭變灰了不好看,還是亮亮的好。

  「髒?」徐大娘看著一臉圓呼呼的小丫頭翹起小圓臀趴在地上,一心一意地擦拭雨花石片上的雲斑時,差點哀歎到沒氣,「哎呀呀!妳的腦子都裝了些什麼啊?石板路本來就是給人踩的,妳擦個什麼勁?還不快起來!」

  「可是很髒……」白白的多好看,好像會發亮的壓扁雞蛋……想到這,她突然好想吃雞蛋喔,好想好想……她已經餓到肚子沒力氣咕嚕了,如果這石頭擦完就能吃,多好啊。

  「那不是髒,那是石上的雲斑,再說,髒了也不關妳的事,張管事那邊等著看妳,妳要耽擱了,到時抽上鞭可別說我沒提醒妳。」看那口水又要流出的憨樣,這丫頭不會又把她的手當雞膀子了吧?思及此,徐大娘這麼大個還是抖了一下。

  算了、算了,趕快將人帶到也算交差了,管這丫頭什麼傻性子、怪性子,五兩銀子入袋後便與她無關。

  這回價錢她刻意拉高些,畢竟這丫頭在她手臂上留下的牙印子還清楚得很,也讓她荷包縮了不少,沒回本可不行。

  說來當替人謀事的牙婆可不簡單,不僅要眼捷手快,一見哪有伶俐丫頭要賣就得趕緊下手,不能讓同行搶先一步。

  再來更要懂得察言觀色、人脈遍布,看哪家的老爺夫人缺使喚的,第一時間就得去問想要什麼性子的丫鬟奴僕,上山下海也得找來。

  打她入行快三十年了,至今還沒令買方失望過,在這行也小有名氣,她打算再做個一、二十年,直到走不動為止。

  可一遇到這憨傻有餘、聰慧不足的丫頭,她懷疑自己這塊金字招牌就要給砸了,明明八字也合、福態像也對,但就是不夠精明。

  最好是別給她惹大事,不然人家會懷疑她的信用,想想,她做完這筆生意還是換個地方住好了。

  思及此,徐大娘腳下步伐益發快速,不一會,就踏進富麗堂皇的廳堂,等小丫頭喘吁吁的趕上時,她的好聽話已經說過一輪。

  「妳說的是這丫頭?」語氣揚高,有些懷疑。

  四十出頭,但看得出勞碌過頭的中年漢子瞇起眼,打小丫頭一進廳堂,便像挑瓷器好壞般打量著眼前略顯福態的小姑娘。

  「是呀!張管事,她叫富貴,今年剛滿十五,手腳利落又勤奮,灑掃伺候更是勤快,絕對是您府上的好幫手,您要不用她真的可惜了。」徐大娘舌粲蓮花的「推銷」,不讓買主說一聲不。

  背微駝的張管事點點頭。「看起來是福福氣氣,長得挺討喜的,本來是怕她動作不夠利索,但妳都這麼說了,我就信妳一次。」

  「沒問題,她打小就做這活,不會給您惹麻煩的。」徐大娘心有點虛,但話還是得說滿。

  「嗯。」張管事又打量小丫頭一會,接著壓低聲音在徐大娘耳邊問:「還記得我跟妳說的吧,找人看過八字了沒有?」

  「您放心,咱富貴人如其名,是旺主興家的命格,能讓主子家多福多壽、財源滾滾,每個給富貴算命的先生都說她天生好相,自己一輩子安安順順,還能蔭得旁人沾福增壽,張管家盡管拿富貴的八字去問,我徐大娘不騙人的。」

  「嗯?要真這麼興主,她前個主子肯放人?」他可不相信有人會把福壽往外推。

  徐大娘臉色僵了一下,隨即假意歎了口氣,「這富貴前個主子夫人善妒,宅子裡不用過了十五的姑娘,要不誰會把富貴這樣的丫鬟往外推?您不曉得我也是消息夠靈通、動作夠快,不然想收留富貴的人家可是排到京城了。」

  金富貴撓撓耳朵,眼睛裡載滿疑惑卻不敢插嘴。

  有嗎?她上個主子分明是破產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拿了根繩子說要上吊,幾個人攔著都沒用,東拉西扯的沒死成……雖然後來還是死了。

  但這可不是她的錯喔!他本來就要尋死了,只不過她剛好肚子餓,頭暈暈地站不住腳,不小心滑了一下,誰知大老爺身後是口井,噗通一聲便往下掉,大伙兒七手八腳將他撈起來時已斷氣了,額頭撞破一個大洞,血流滿面。

  所以她說嘛,不該讓她餓肚子的啊!

  老爺一死,所有人一瞬間都跑光了,剩下她一人守屍,還讓街坊鄰居說她忠心又善良,不僅不像其它人一樣沒良心,殺主後棄屍潛逃,還捨己賣身要幫主子下葬。

  捨己賣身?沒有啊,她是肚子餓到走不出大宅,幸好徐大娘找上她,不然還不知得餓多久呢。

  「得了,我知道妳很辛苦。」張管事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徐大娘滔滔不絕的生意話。「對了,妳這丫頭有沒有病?手腳乾不乾淨?可別有什麼壞毛病。」

  乾不乾淨?金富貴偷偷地將手往後藏,剛剛擦石頭時把手弄髒了,她一定要藏起來,不可以讓人看見,發現她「手腳不乾淨」,要不然又得餓肚子了。

  生得圓潤有肉的她沒別的癖好,就是貪嘴了些,也都怪小時候家境不好,常沒吃飽,才會養成往後追著食物跑的習慣,一見到吃的便兩眼發亮,巴不得全往嘴裡塞。

  久而久之食量養大了,一天三餐還不夠看,三不五時往廚房跑,主子吃剩的殘羹菜餚她照樣吃得津津有味,一掃而空連渣都不留,看傻了廚房裡掌廚的大嬸。

  幸好她天生討人喜歡,大伙就愛她圓圓傻傻的樣子,不管是她伺候的主子、掌廚的廚子,都滿疼惜她的,不怕她吃也有意把她養得白胖,說她就適合這樣。

  不過在前任主子和找到新主子中間,她足足有半個多月沒好好吃睡,還因此瘦了……一點點……

  「您大可放心,富貴這丫頭最大的長處就是忠心啊,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其餘的她不敢多想。」徐大娘趁張管事不注意時推了富貴一把,要她附和。

  張管事看小丫頭點頭如搗蒜,終於松口,「行了,我信妳一回,十兩銀子夠不夠?」

  底下人聰慧靈巧還不如忠心護主,老實說這丫頭他也是愈看愈順眼,不囉唆的取出銀袋掏出銀兩給徐大娘。

  徐大娘一見亮晃晃的銀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貪財了,和您做生意真是爽快,下回有缺人可別忘了再找我,包管您滿意。」

  「去吧、去吧。」張管事揮揮手,示意下人帶徐大娘出去,生意做上了,他也不想看她見錢眼開的樣子。

  當然,徐大娘表面上頻彎腰答謝、說些客套話,但心裡也是走得急,其實撇開富貴人傻氣,她怕給人家介紹個惹禍丫頭之外,還有些事她也沒明說。

  唉∼也不曉得這富貴是什麼怪八字,她沒騙張管事,富貴的確能帶福蔭主,每個算命先生都這麼說,偏偏還有後話,這富貴每任主子都會發達,不過發達沒多久就會破敗,接連出事,沒一個有好下場,叫人分不出她是福星還是災星。

  她帶富貴進城的時候,還特意給個很有名的算命先生看過,他說富貴帶福,但也得她的主子命好到能承得住她的福氣,不然……

  她想,這歐陽家是揚州首富,得天賜福,應該承得住吧

  畢竟這筆生意賺頭多,加上她先給人應好了,不辦成會壞名聲,偏偏這回又特別難找人,歐陽家要找個福氣夠大的丫鬟,她真去找了才發現自己傻了,要真是夠好命的人又怎會當人家的丫鬟?所以她好些個月才找到一個怪八字的金富貴,也只能就這麼送上了。

  驀地,徐大娘打了個冷顫,當下很不安,萬一這次又……呸!呸!呸!壞事去,好事來,歐陽家不會有事的……希望啦!不過她還是先搬家好了。

  匆匆告退後,徐大娘喜孜孜地捧著銀子坐上馬車,不曾也不敢回過頭,而被留在廳堂的富貴還是一臉傻呼呼。

  「妳叫富貴?」張管事精明的眼一瞧著圓潤的小臉,心口不自覺放軟。

  嬌憨的富貴點了點頭,因為徐大娘千叮萬囑的交代過,要她少開口,免得說錯話人家不要她,所以她當真沒敢吭聲。

  「真滿十五了?」他又來回打量富貴一次。

  那張臉還稚氣得很,身子除了圓潤點,個頭也不高,他怕徐大娘為了賺錢騙他,雖說年歲小好教,但能做的事也少,況且這差事……不適合太小的孩子。

  看她又乖巧的點頭,張管事放了心,徑自往廳堂外踏,「那跟著吧,我帶妳去見主子們。記住,歐陽家一個老爺、兩個夫人、三個少爺,平時都很好伺候,只要不犯他們的忌諱就不會受罰,了解嗎?」

  忌諱?似懂非懂的富貴還是點頭,努力邁開小肥腿想追上腳長的管事大爺。

  「咱們大戶人家規矩多,有些事也不是妳能過問,妳要機靈點,多做事少說話,主子說什麼就做什麼,妳只能順從,不能問不能拒絕,聽懂了沒?」她要去的地方,尤其更需要聽話。

  張管事徑自走在前頭,也不管身後的人跟不跟得上、有沒有出聲,就照著平時的步調嘮嘮叨叨,吩咐下人們該明了自個的身份,不可犯上躁進。

  直到上了蓮花池九曲回橋,他眼角往後一瞟梁上燈籠掛得正不正,這才發現身後少了個丫頭,他當下氣急敗壞地往回走,咕噥地非好好罵上一頓。

  可一瞧見那丫頭像小狗似的在廚房外東嗅西聞,一副餓了很久的垂涎樣,他又心軟了,好笑又好氣。

  「還不到下人用膳的時候,妳急什麼急。」流了一嘴口水,真是個饞鬼。

  蒸肉丸子的香氣陣陣飄來,抿著嘴的富貴一臉迫不及待,死命的盯著讓人愈端愈遠的佳餚。

  「記住一件事,主子用完膳,下人才能進食,不可跟主子同桌而食,妳得在旁伺候著,妳……妳又在瞧什麼?專心點,聽我說話。」忍不住敲了她的頭一下,他推著她趕忙離開,怕她又往廚房走。

  這丫頭比他想象的更散漫,兩眼無神像游魂似的,走三步停兩步,拐個彎就差點往池塘裡栽,讓人為她捏了把冷汗,難怪方才徐大娘要滔滔不絕好話說一堆,看來他得多注意她一點。

  「主子們是天,下人們是地,不管主子怎麼交代,我們都得逆來順受,妳是讓人買來的,要認命……」看著只管點頭、打見面沒出過聲的富貴,張管事心底打了個突,有些懷疑地問道:「妳不會是啞子吧」

  從頭到尾就沒聽她發出一絲聲響,不曉得是真乖巧還是出不了聲,要是買個啞丫頭回來,准會讓大少爺怪罪的。

  金富貴呆呆地怔了一下,很輕很慢地搖頭,比之前的動作更遲緩了。

  「那說句話來聽聽。」

  「餓。」

  「鵝?」哪來的鵝?

  「肚子餓。」她停下腳步,看起來有氣無力,虛軟的身子靠著回廊邊的柱子,一副快暈倒的樣子。

  張管事驚訝地「咦」了一聲。「徐大娘沒給妳飯吃嗎?」

  「還餓。」她好可憐,午時才吃三顆山東大饅頭,現在肚子好空啊。

  其實徐大娘待她挺好的,剛開始讓她青菜魚肉配白飯,幾頓飯下來徐大娘直呼吃不消,自此改成飽足感厚實的饅頭大餅或包子,但以往在主子家,她向來一天五、六頓飯,現在改成一天三頓,她的肚子就無時無刻不在喊餓。

  「這樣啊,那待會兒見過老爺夫人之後,我再帶妳上後堂吃飯。」張管事嘴裡安撫小丫頭,心裡罵著徐大娘為人不老實,竟為了省銀子餓小丫頭的肚子,太過份了。

  「喔。」富貴仍是乖巧應好,偏偏一雙大眼眨巴眨巴的妳動睫毛,淚珠像是要滾出來似的,委屈可憐的望著張管事。

  一看那小狗般惹人憐的神情,就是向來嚴厲出名的張管事也不忍心,當下從袖口暗袋抽出一包油紙遞給她。「來,這裡有幾顆糖渣先含著。」

  富貴接過油紙,一打開,幾顆雪白的糖渣讓她眼睛一亮,「哇!有糖……」她當下含了一顆,好甜喔!她只有看過,從來沒吃過這味道,這竟能讓舌頭也變甜了。

  不一會,她笑臉盈盈、活力十足,已經沒有方才頹喪的樣子。

  看她笑得像拾到黃金似的,張管事也笑了,忍不住摸了摸她如絲的黑髮,明明已經是十五歲小姑娘,但這甜得膩人的笑窩真像他女兒七歲大的可愛樣。

  才認識不久,對她,張管事心頭多了一分寵愛,也才會把本來要給孫女的糖給她。

  不過兩人才往前走沒多久,一聲尖銳的女子叫聲響起,他一聽聲音是打三少爺的院落傳來,驟地臉色一變。

  「又怎麼了?吵吵鬧鬧成何體統?要是驚擾了老爺夫人,誰也擔待不起……」

  張管事前腳才踏進歐陽家三少爺的院落,一名容貌尚稱有點姿色的丫鬟便捂著半邊臉,慌亂失措地從屋裡跑出來,兩行清淚撲簌簌地往下落,狀似可憐。

  她滿臉驚駭,如同被惡鬼追趕般,而被手捂著的臉,則是從指縫不斷沁出鮮紅血絲,一滴一滴染紅她身上新裁的秋香色襦衣裙,看來好嚇人。

  張管事一走近,她連忙抖著身子往他身後一躲,緊抓著他的袖子拚命搖頭。「管事大爺您救救鶯兒啊,我不想再進去了,三少爺他……他……」

  「鶯兒,妳究竟做了什麼,又惹得三少爺不快?」千交代萬交代要小心伺候著,不可有任何癡心妄想,照三少爺的性子,若沒犯他,是不可能找下人麻煩。

  「我……我什、什麼……也沒做……」她支支吾吾地垂首,不敢抬起頭。

  看她心虛的模樣,張管事隨即懂了,這鶯兒準是多了點心思,才會惹惱三少爺。

  「哼!妳心裡想什麼我還看不懂嗎?妳是什麼身份呀!也敢往枝頭上攀,要是三少爺因此上火又發病,妳看大少爺饒不饒得了妳!」這回不留情面,他一手甩開她。

  「……不、不要跟大少爺說,管事大爺,您救救鶯兒,別跟大少爺說也別讓我回三少爺那,鶯兒給您做牛做馬了!」她又是磕頭又是低泣,直抱著對方大腿求他幫忙。

  「這是我能決定的嗎?」張管事瞪了她一眼,立即抽出腿,「三少爺那兒就是妳想回也回不去,至於大少爺那,妳做錯了事,還是犯了三少爺的忌諱……」

  「管事大爺,您得幫鶯兒說說話。」一雙大眼盈滿淚水,和著臉上的血痕,鶯兒無限後悔般的尋求同情。

  張管事眉頭一皺,明明一樣是水汪汪的大眼,他卻覺得傻丫頭的樣子惹人憐愛多了,說到這,他回頭一看,果然,傻丫頭就是傻丫頭。

  富貴一點都沒被鶯兒的樣子嚇到,也不過問發生什麼事,更不會好奇的想探聽什麼,只是小心翼翼的、趁他忙著,抓準時間又從油紙拿出一顆糖渣,滿足的往嘴裡丟。

  他放心多了,就是這樣,不多問不探聽,在大戶人家才能生存。

  回過頭,「鶯兒,妳不必忙了,回房裡收拾、收拾吧。」不再理會鶯兒哭得哀哀戚戚,他三步並做兩步的往三少爺房裡走。

  他自覺是個明理的管事,只要是安份守己的下人,他不會故意為難他們,偏偏有些丫鬟仗著幾分姿色,一天到晚作著不切實際的夢,以為一旦有機會爬上少爺們的床,就算當不成正室,至少也是個妾,當如夫人好過是個丫鬟。

  可惜一個個都太天真了,即便是風流成性的二少爺,頂多挑個貌美的丫鬟暖床,幾次過後興致一減便棄如敝屣,別說收做妾,他連三天前床上躺的女人是誰都不記得了。

  那些壞了名節的丫鬟,要嘛一輩子當丫鬟讓正室欺負,要嘛匆匆挑個賣菜砍柴的魯漢子嫁了,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也得不到任何同情,因為是她們自己選擇的。

  「咿呀」一聲開了三少爺的房門,張管事話還說不上一句,一只玉如意當頭砸來,知其貴重的他閃也不敢閃,手忙腳亂的趕緊接住,連帶出聲安撫──

  「三少爺,奴才這就給您賠禮了,您消消火,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骨。」

  「消火?我看你們巴不得我早點死,省得要死不活的賴在歐陽家,麻煩了你們一竿子人得照料我這藥罐子。」由內室傳來的男音低沉而陰郁,說上兩句,便又傳來粗而沉的喘息聲,夾帶咳嗽聲。

  聞言,張管事非常惶恐,「怎麼會呢?三少爺這話嚴重了,奴才們不敢。」

  「哼,要不你們整日給我找氣受是怎麼回事?不就是要我早上火、早氣死嗎?」怒責的聲音再次從垂下的床帳後傳來。

  「哎呀,我的三少爺千萬別這麼說,您是老爺夫人們捧在手上的心肝兒,更是兩位少爺愛護有加的萬金三弟,奴才向天借膽也不敢違逆您啊。」張管事背彎得快貼地了,這雖說是歐陽家的三少爺,但在歐陽家,那地位可比朝廷上坐龍椅的皇上啊。

  「口口聲聲不敢、不敢,難道那厚顏無恥的女人不是你找來的?」那不要臉的下人,竟想趁餵他藥時觸碰他,更叫他反胃的,她只穿了一件貼身的中衣,害他一早就忍不住翻桌丟盤子,沒了吃早膳的胃口。

  一只如女子般嫩白的大手掀開垂帳,穿著無箴繡坊華美衣裳的長腿緩緩落地,流穗帳內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年輕男子面孔,面如冠玉,眉似飛劍入鞘,肌膚細嫩尤勝女子三分。

  歐陽靈玉的美承繼天下絕色的娘親元霜霜,雖只是七分神似,但也因而多了三分英氣,眼清朗如月,唇似薄翼,髮絲如墨,豐姿過人,並非傾於女子的嬌柔,是不濯不妖,清靈中透淡雅,讓人不致誤認他非男兒之身。

  唯長年病痛,血色漸淡,鮮見潤紅氣色,勝雪頰面始終帶著一絲病態。

  「是奴才的錯,不識好壞,以為鶯兒是貼心乖巧的好姑娘,沒想到她也是沒見過世面的俗物。」張管事率先認錯,希望主子別氣壞。

  其實他也知道鶯兒撐不了多久,幾乎每兩、三個月他就得幫三少爺換貼身丫鬟,畢竟能不被歐陽靈玉外貌所惑的人太少,就是府裡的男子都能看傻了眼,更何況是不經人事的丫頭片子

  只要這些丫鬟一有私心就會惹得三少爺不快,加上久病養成的壞脾氣,平常頂多不理人的歐陽靈玉,一旦生起氣來更是六親不認,時常見血。

  「一句沒想到就能打發了嗎?難不成要我繼續受你們的氣、繼續收你們丟來的水蛭?」

  「奴才再去找,一定會找到讓三少爺滿意的丫鬟。」張管事再次哈腰低氣安撫,他相信這次應該可以撐久一點,畢竟全照大少爺的吩咐做了,「這事奴才費心就好,三少爺您要多保重身體……」

  畢恭畢敬的話才說了一半,歐陽靈玉便做出噤聲的手勢,張管事趕緊閉嘴。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滋、滋的怪聲,而且……好像離他很近

  「少爺是說……」他豎直耳朵,聽著四周傳來的雜音。

  「好像是啃骨頭的聲音。」最誇張的是還能聽到非常用力吸髓的聲音。

  「怎麼會有人在三少爺房裡啃雞骨頭,三少爺肯定是聽岔……」張管事失笑說道,但上揚的嘴角隨即凝住,他突地想起一個小丫頭……果然,他視線向下一瞟,瞧見那圓圓的身子就蹲在椅子旁。

  順著他的目光,歐陽靈玉的臉色更沉了。「不會有人,那她是鬼嗎?」

  「呃,這個……呵呵……她是剛進府的下人,還沒教她規矩,三少爺別見怪。」乾笑不已的張管事連連噓聲,想讓背對著他的丫頭長點機靈。

  偏偏,那個姿態不雅的小姑娘敞開兩腿成蹲勢,手拿一只沒肉的雞腿啃得不亦樂乎。

  喔!應該說先前是肉肥汁鮮,可是在她狠狠地撕咬幾口後,很快地就只剩骨頭而已,她還意猶未盡的吮著髓汁,嘖嘖作響地不放過半絲美味,嘴角油光抹了又抹,讓她看來很舊的衣服更顯髒污,活似三日沒進食的乞丐。

  小丫頭這種「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的專注吃法,怎麼可能聽得見張管事的暗示,當然是自顧自的繼續「認識」雞腿。

  「好吃嗎?」歐陽靈玉刻意揚高聲音。

  沒理會張管事一臉著急的模樣,他下了床,緩緩走向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小豬仔。

  「唔!唔!」好吃、好吃、真好吃,肉一咬就滑開了,嫩得在口中化了,因為太好吃了,即便她聽到問話,嘴巴也沒空回。

  「真有那麼好吃?」不過是油膩的雞腿,他光看就覺得沒胃口,她怎麼咽得下去?

  打出生,他便是養尊處優的歐陽家三少爺,向來美食佳餚、錦衣華服不缺,加上帶著病根,他就像嬌貴的蘭花般被養著,入口之物非講究不可。

  可是看到一名丫頭肆無忌憚吃著他不要的食物,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向來胃口不佳的他難得有點餓意,口中涎液直冒。「唔!唔!」真的很好吃。不知死到臨頭的富貴還吮著白胖指頭,瞧見身邊多了一雙華麗靴子,以為對方也餓了,便從地上碎掉的盤子裡挖出一尾蝦子,剝了殼,大方地往上一遞,樂與人分享。

  「妳是豬嗎?髒掉的東西也能撿起來吃?」歐陽靈玉一手拍掉她的好意,對她的吃法感到不屑,但眼睛又離不開她吃東西的樣子。

  「咦,掉了?」不能浪費啊,她剛剛吃過一只,真是鮮美。

  一見她又把掉下地的蝦子檢回來,作勢要往嘴裡放,歐陽靈玉蹙起眉,再一次拍落她手上的蝦,甚至一腳踩上、用力踩了幾下才又抬腳。

  「啊……」富貴驚呼一聲。

  粉色肥蝦在他無端蹂蹣下,變得又扁又黑,讓少吃一口的她頓時傻眼,嘴一扁,眼眶盈滿淚光,但她沒有哭,只是含著淚水,非常心疼地拎起扁扁的蝦子,傻氣十足的想捏成牠原來的蝦狀。想當然耳,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管她再怎麼捏,還是像一條黑色的蟲子。「張管事,咱們歐陽家沒給她飯吃嗎?」看那委屈的樣子,難得的,歐陽靈玉竟有一絲絲不忍,好像他剛剛那腳做錯了。

  張管事聞言,立即上前解釋。「三少爺,這丫頭剛讓牙婆子帶進府,還沒見過老爺夫人。」

  「啐!帶她下去,見過爹娘後讓她多吃點,別傳出閒話。」

  「是的,少爺,我馬上帶她走。」張管事連連應聲,心裡著實松了口氣。那牙婆子沒說錯,這丫頭真是帶福,本想鶯兒起了這事頭,勢必會讓三少爺發好大一頓脾氣,這會能這麼解決了,他可省事多了。

  不敢多說二話,連忙拉起還在哀悼沒能死得其所的蝦子的富貴,三步並兩步走得很倉皇,沒敢停留半刻。

  在兩人腳步聲逐漸遠去後,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忽地彎下腰,拾起他之前打翻的飯菜中,一塊看起來還不算難吃的薑汁雞片。

  盯著它許久,兩眼都快盯成斗雞眼,又天人交戰一陣,猶豫再三,這才如壯士斷腕般一口氣放在舌頭上,不嚼。

  須臾,他神色難看的沉下眼,舌頭一伸,肉片又掉回地上。「該死,還是一樣難吃,難不成她吃的那塊特別好吃?」

第二章

  「少爺,富貴給你打水來了,你快起來洗臉,別貪睡賴床了。」宏亮又清脆的稚嫩嗓音傳入耳中,咳了一夜、輾轉無眠的歐陽靈玉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美目一掀,瞇眼看了射入窗欞的晨光一會。

  呻吟聲隨即揚起,他翻身拉被覆頭,只露出柔美黑髮,心裡低咒著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混帳,居然把這頭少根筋的小豬調到他屋裡伺候。

  不一會,身體小恙的他隨即想到,是他,他自己就是那個不長眼的混帳!

  千金難買早知道,他現在懊悔無比。

  那回見了富貴丫頭旁若無人的吃相後,他讓張管事調她來做他的貼身丫鬟,晚膳時看她對哪樣菜流口水他就挑哪樣吃,他也想嘗嘗她口中的美味。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假象,她根本就是一頭長得像人的豬,事實證明除了桌子、椅子啃不下去外,硬得像石頭的烙餅她照樣啃得味滋有聲,一點參考價值都沒有。

  他被騙了!

  被騙了還不打緊,這幾天他又發現一件更叫他氣餒的事──這丫頭是他天生的剋星。

  「少爺,天亮了耶!你還不想起床嗎?可是水要涼了喔!我不想再跑一趟去提水耶,又遠又重的。」富貴捂著嘴打了個呵欠,睡眼惺忪地靠著銅盆架子打盹。

  其實她也想窩在暖被窩裡多睡一會兒,可以前的主子規定她寅時就得離床,先灑掃裡外再備食,等主子一睡醒便得上前更衣著鞋,不能讓主子等。

  這麼多年了,她也習慣了,明明還是想睡到連連打呵欠,但身子就像有自我意識般,時辰一到便會拉著她離開被窩,比她「本人」還忠心侍主。

  「不想?妳能說不想的嗎?」到底誰才是少爺,她那顆豬腦袋搞清楚了沒?

  富貴自動跳過對她責問的部份,自顧自的說:「少爺,管事伯伯說你身體不好,早上的藥膳一定要吃,不然又會咳個不停,其實管家伯伯也沒說錯,你多吃點才不會吵得人家睡不著。」自從她伺候少爺以後,每天早上都會端早膳跟藥膳來,這少爺除了早膳挑剔之外,對藥膳更沒好感,時常是碗一翻就算回答了。

  前些天她也不想管他,少爺高興就好,但昨天他咳得好厲害,害她一直睡不著,現在好睏喔。

  「我吵了妳?」歐陽靈玉的聲音又輕又柔,但伺候過他的丫鬟都知道,這是他生氣前的預告,唯獨,富貴不知道。

  「是呀!好吵哦!你一直咳個不停,我翻來翻去就只聽見你的咳聲,天都泛白了我才能睡呢。」她又打了個呵欠,沒遮沒掩的張了個大口,以為沒人瞧見。

  「富貴。」他輕聲低喚。

  「是,少爺。」他想起床了嗎?對了,面巾呢?要先擰乾對折,放在盆子旁好取用。

  還有,管事伯伯交代過她,少爺用的水盆要先沾一滴龍涎香……呃,不過什麼是龍涎香?她搞不清楚,便從院子摘兩朵花往盆子裡丟,溫水一泡不就香了,差不多吧。「富貴,妳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啊?」歐陽靈玉沒離開床,但已坐起身,溫潤的喉音多了一絲冷意。

  「知道呀!服侍少爺的丫鬟。」富貴像想到什麼似的偏了偏頭,多問了一句,「怎麼少爺到現在還不知道我是丫鬟?難不成少爺比我還笨,這倒挺少見的。」

  「我比妳還笨?我……」一口痰梗在喉頭,他重咳了兩聲,沒見她過來拍背,那臉色之難看會叫人連抽三口氣,偏偏富貴仍是沒知沒覺。

  「瞧!又咳了吧!誰叫你不早點起床吃藥膳,我上個主子是好有學問的讀書人,他說一日之計在於晨,早睡早起才會康康泰泰。」

  「妳……妳這是在指責我?!既然曉得自己是服侍少爺的丫鬟,少爺我身子不適咳上整晚時,妳在幹什麼?」他要是有一天被氣死了,他一點也不意外。

  她搔了搔耳,笑得靦腆,「睡覺。」

  睡……睡覺?她居然說得出口,還有那是什麼笑容?他又不是在稱贊她!

  「錯。」

  「錯?」嬌惑地眨眨眼,她以頭輕靠柱子保持清醒,但還是想不清楚哪錯了,昨晚他咳的時候,她真的很認真的想睡覺啊。

  「我是說妳做錯了,妳該過來探查我的情形,生火熬藥,在我床榻前看顧我一夜,直到我睡得安穩為止。」他以往每個丫鬟都會這麼做,雖說後來都會讓他厲言趕走。

  富貴一聽,嚇醒了,不顧身份的哇哇大叫,「嘎,那我不就不能睡了?」

  「沒錯,主子有事,妳就得站上一整夜,沒有我的吩咐,妳一步也不准離開。」他真懷疑這小豬仔真像張管事說的伺候過其它主子?要不怎麼這麼不懂規矩。

  聞言,她又是一臉委屈了,「可是我會很想睡覺,而且站著睡很不舒服……」

  「誰准妳睡了?誰管妳舒不舒服了?主子沒闔眼,妳就得張大兩顆骨碌碌的眼睛給我候著,哪有丫鬟比少爺好命,妳當妳是來享福的嗎?」

  她嘟起嘴,小聲的碎念,「是喔,那少爺幹麼不多喝點藥,晚上別咳不就好了,我會想睡又不是故意的……」

  他眉一揚,「妳在嘟嚷什麼?有話說大聲點。」

  「沒……我是想問少爺,你要起床了沒?」好,不睡就不睡,畢竟民以食為天,有主子才有食物,所以主子跟天一樣偉大,她會盡量努力伺候的。

  富貴睜大圓亮杏眸,暗自鼓舞自己,而圓圓的臉蛋像是大而亮的杏色珍珠,鼻翼微翕呼著氣,鼓鼓的雙頰活似漲氣的河豚,她神色認真得叫人忍不住噴飯。

  歐陽靈玉由紗帳往外看,就是看到這樣活靈活現、斜倚著柱子的肉丸子,害他罵人的話出不了口,只能忍住氣,「富貴,現在是什麼時辰?」

  「寅時剛過,少爺。」天剛亮,灶火剛生……奇怪,少爺是不是真的比她還笨,怎麼這些天她每回都這時候來,他還要問?

  他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道:「我不是交代過妳不到午時別來吵我嗎?」

  「咦?」她怔了一下,晃腦想著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嗯……好像、似乎、大概,喔,應該有……有說過……」

  不敢確定的她小聲的一應,脖子縮得只剩下一指寬度。他聲音再沉兩階,黑眸中布滿陰郁,「應該?」

  「好啦,有說過、有說過。」這次她終於看出他臉色不好,急忙應好,「少爺,你不能再賴床了,富貴幫你洗臉好不好?」

  認為自己已經乖乖應好,少爺應該滿足了,富貴盡責的擰了條面巾,站在他床頭邊等著要伺候。

  歐陽靈玉臉一黑,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我是少爺,我要睡到地老天荒妳也不准催,妳到底聽懂了沒?」

  他還沒見過反應比她遲鈍的丫鬟,盡管這些天他發怒、他大吼、他拿杯子砸人,可她不但一點驚懼的表情也沒有,反而幫他倒水,問他要不要含點潤喉的華片,然後默默地拾起碎片,也沒跟張管事告狀,就這樣傻傻的承受。

  第一次,她讓花瓶砸傷了口子,在額頭上,她笑笑的說不痛,連藥也不擦的任由鮮血往下流,自此,他發火時不再往她身上砸東西。

  第二次,他故意打翻了一碗雞湯,濺出的湯汁燙紅了她白嫩嫩的手背,她吭也不吭一聲地甩甩手,連忙又換了一碗新雞湯,後來,他翻東西會記得翻遠一點。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入府不過幾天,她全身上下的傷口居然多到讓他感到不舒服,害他現在也頂多嘴上罵罵而已。突然,他有點無奈,他才是少爺,卻對自己的丫鬟沒轍。

  「我、我聽懂了,可是我時間一到就會自動醒來嘛。」接著,她壓著正咕嚕叫著的肚子,神情像是要哭了,「而且,少爺……富貴一醒來肚子會餓。」

  「餓了就去用膳,這點小事也要我教妳嗎?」又來了,又拿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覺得真欺負了她。

  「我……我……」富貴哭喪著臉,好不委屈的模樣。「可是管事伯伯說下人要等主人用完膳,沒事吩咐了才能去廚房吃飯,那少爺不起床不用膳,富貴要什麼時候才能吃飯?」

  少爺每次都好晚起床,前幾天也是不顧她勸說,拖了好久才讓她伺候,伺候完又倒頭睡回籠覺,倒霉的就是她,時辰這麼一拖,辰巳交接時,廚房不再供應奴僕膳食,她就得餓肚子。

  「妳不要告訴我這幾天妳都沒用早膳。」臉一抹,他也不睡了,起身下了榻。他向來不用早膳,一醒來大多是正午,這規矩掌廚的都知道,所以不會為他備早膳,而他洗雲居的下人會自行解決,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而她,是他打娘胎的唯一例外,該記的記不牢,不該記的奉行不悖,老把他的話當馬耳東風,左耳進右耳出,對張管事的話還記得多了些。

  「徐大娘帶我進府前給過我幾塊餅,本來是想應急吃的,可是昨兒個都吃完了。」餅雖然硬了點,但多嚼幾下就有香甜味了,所以她也是挺捨不得吃的,連剛進府那天都沒拿出來,可是這些天早上真的太餓了,她才會忍不住拿出來吃。

  「妳……妳……」歐陽靈玉無言以對,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第一次有股很深的無力感,還是因她而起。

  「本來我也想趁昨晚多吃一點,肚子吃得飽飽就不會吵你,可是奇怪得很,我跟平常的用膳時間一樣到了後堂,裡頭卻一個人也沒有,只剩半碗飯和一些菜汁,我吃不飽。」早膳沒得吃,晚上又吃不飽,一思及此,富貴的眼眶又紅了。

  「什麼?」瞇眸,他立即知曉是怎麼回事,這傻丫頭才進府不久,加上性子憨,肯定是會讓人欺負,但他還真沒想到,這些個惡奴敢欺到他屋裡的人。

  「……我只能菜汁泡飯趕快吃一吃,想說等天亮了再吃少爺剩下的飯菜,我很好養,什麼都吃,少爺每次吃剩的一堆東西都是我吃光的。」她驕傲地挺起胸膛,表示自己很懂事,不給主子丟臉,但不一會眉頭又皺起。

  「所以少爺以後能不能早點起床?不然我等少爺的剩菜都要等好久。」

  「妳這丫頭,真是……真是蠢得讓我想掐死妳,誰叫妳吃剩菜剩飯?」幾時服侍他的下人會沒飯吃,照規矩他們的伙食可比其它院落的僕從還要豐盛。

  伺候脾氣古怪的他是件苦差事,加上不時病痛纏身得要人時時照料,所以凡是在洗雲居做事的人,一律薪餉加倍,膳食全是新鮮食材,以優厚待遇留住下人。

  「不吃剩飯剩菜要吃什麼?」富貴一臉惶恐,驚懼地睜大瞳孔,少爺不會小氣到讓她吃剩菜也不肯吧?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沒飯吃,餓肚子的滋味真的很難受,她到現在都沒忘記,所以她聽話又努力,就是不想再挨餓受凍。

  小時候的事她記得的不多,只記得她原來是有爹娘的,他們一早笑咪咪的去捕魚,回來時卻是被抬進家門的,還記得隔壁的李大嬸紅著眼眶說他們死了,死了?她那時一知半解,但也跟著哭紅了眼,因為爹再也不會給她零嘴,娘再也不會煮拿手菜讓她嘗。後來,她們一家四姊妹把自己賣了,漸漸的,她也快忘了姊姊們的長相,只記得大姊很溫柔會哄她睡覺、二姊會陪她玩、三姊會……會……她忘了。

  她剩下的記憶都用來裝載餓肚子時有多不好受,所以她很怕餓,要是不給她飯吃,她肯定會哭到眼睛都瞎了,啃自己的胳臂止饑。

  「往後,我吃什麼妳跟著吃什麼,用得著妳怕成這樣嗎?」她簡直笨得可以,要是沒他照看,肯定餓死自己。

  張大嘴,福態的小臉露出小小的驚愕。「少 !少爺,你說的是真的嗎?」

  「少爺需要騙妳這頭小豬仔嗎?」歐陽靈玉接過面巾,輕哼一聲洗淨顏面。

  想著熱騰騰的飯菜,她笑瞇了眼,「少爺對富貴真好。」

  「哼!少給我找麻煩,我會對妳更好。」光看她傻呼呼的樣子,他突然覺得早起也沒什麼不好。

  要待她更好?富貴欲甜地揚高嘴角。「少爺待富貴這麼好,那富貴一輩子跟著你。」

  「一輩子……」他在心裡歎了口氣,要是一輩子都讓這傻丫頭跟著,他也沒什麼快活日子可過了。

  「嘻嘻嘻……有飯吃了,富貴不會挨餓了……」突地,圓臉一扁,萬分驚恐地追著又想躺回床上睡回籠覺的主子。「不對、不對,要是少爺每天都過午才起床,那富貴早膳吃什麼?不行、不行,往後少爺都得早起才行!」

  歐陽靈玉又在心裡罵了那個調這小豬到他房裡做事的混帳一回。


  富貴來到歐陽府邸月餘,幾乎每個下人都曉得洗雲居有個胖胖的貪嘴丫鬟,只要一見吃的就會雙眼發亮,人看起來就更討喜了。大伙也慢慢知道,張管事特別疼愛這丫頭,她也是唯一沒讓三少爺趕出院落的丫鬟,加上富貴長得不美,卻有張可愛的圓臉,肉肉的粉頰白裡透紅,煞是惹人憐愛,說什麼應什麼,個性憨傻但待人真誠,久而久之,欺負她的人沒了,幾乎宅子裡的人一見她就笑開懷,熱絡得像對自家妹子。當然,沒飯吃的情況也不再有,還有不少人會塞零嘴給她,她當然是喜孜孜的接受,也就愈來愈「福氣」了。

  「富貴。」搖著扇子,歐陽靈玉風雅的坐在水榭上方的涼亭品茗,只是一雙桃花眼,微瞇著打量自家丫鬟。

  「是的,少爺。」富貴邊應答邊伸手拿桌上的桂花糕,動作態度自然得像她才是主子。

  唔,今天的桂花糕味道澀了些,是糖加得不夠嗎?

  「妳又胖了是不是?」這丫頭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剛上桌的桂花糕,他咬一口吐掉,她倒是高高興興的接收了。

  她惑欲地一笑,捏捏肚子上的肥肉。「富貴吃得很飽。」

  「也太飽了吧!妳想撐破少爺我的門嗎?」

  「有嗎?可是富貴每次都是跟著少爺吃的,少爺吃什麼,富貴就跟著吃什麼。」

  「妳看少爺我有跟妳吃的一樣多嗎?」如果她敢點頭,他就當場擰斷她的脖子。

  「對喔,少爺只吃一點點不長肉,那富貴吃光光幫你長肉。」她隨即想到主子肯定是要稱贊她這幾日的好表現,她也十分得意能為主子「分憂解勞」。

  愣了愣,歐陽靈玉斜眸一瞪。「這倒要怪起少爺我嘍?沒事叫廚房準備一桌子膳食幹什麼,今兒個起縮減成三菜一湯,規矩改回少爺吃飽妳才能動筷。」

  「哇!哇!少爺,你不給我飯吃!」富貴一臉有人拿刀割她的肉似,驚恐萬分。

  「少在一旁哇哇大叫,還不扇風,想熱死妳家少爺嗎?」看她那樣子活像被他虐待似的,想起來,他還從沒對一個丫鬟這麼好過。

  平常廚子做給他的膳食已經是豪華講究了,為了她,他還特地要廚子加菜,看她在一旁等得口水直流,反正他洗雲居平時也沒人會走動,他乾脆讓她跟他一同進食,實現當初他承諾她的──他吃什麼她就吃什麼。

  結果這丫頭不知感恩,近來沒人會欺負她了,還會塞東西給她,她就直說別人好,哼,別人有他待她這麼好嗎?俊美面容噙著一抹不悅,美如詩畫的歐陽靈玉往後一躺,將頭枕在肥肥的肚子上,愜意無比地休憩著,偏偏從垂目的眼縫瞧見一張五官皺成一團的圓臉。

  搖著芭蕉葉風乾後制成的大扇子直扇,苦著臉的富貴好委屈、好委屈地嘟起紅艷艷小嘴。「少爺,那我能不能多添一碗飯?」

  她想只有三菜一湯的話,那飯多吃一點總會飽吧。

  他挑起眉、看了她一眼。「妳怎麼就不想變瘦一些好嫁人?」

  「為什麼要嫁人?我說過要跟著少爺一輩子的。」她的想法單純,話也是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她向來沒什麼細膩的心思,別人對她好,她就對別人好,她一直不覺得當人丫鬟有什麼不好,主子說什麼做什麼,當人丫鬟的好處就是不必想太多。

  說來她運氣一向不錯,打從把自己賣掉開始,前前後後跟過很多任主子,主子們都會發達,她也跟著有好處,沒有一般丫鬟的苦命,她從來都是好吃好睡,就是主子落魄了,也都看她討喜的份上,會塞些銀子給她,夠她再找下一任主子,不用怕餓肚子,除了上任主子斷氣害她餓了些天之外,她沒真苦過。所以她沒想過當丫鬟之外的事,至於嫁人就更別說了。歐陽靈玉美若繁星的清眸閃了閃,「妳這丫頭真要當我丫鬟一輩子?」

  「咦,少爺,你說什麼?」瞧他薄薄的嘴唇動了動,一定有事交代。

  勾唇一揚,他眉眼浮上魅人笑意,「富貴,妳覺得少爺我長得如何?」他突然很好奇她是怎麼看他的。

  以往那些想跟著他一輩子的丫鬟,都是想當他歐陽家三少爺的如夫人,那她呢?真能不被他外貌所惑?真要忠心當他丫鬟一輩子?

  富貴沒多想就回答,這就跟問她肚子餓要不要吃東西一樣簡單,「很好看。」

  「有多好看?」微閉著眼,他像在享受清風徐徐的吹拂。

  「比老爺、夫人好看。」歐陽家的主子她接觸不多,就那幾個。

  「還有呢。」

  想了一下,她喜孜孜地說道:「比大少爺好看。」

  「大少爺……」只有大哥嗎?低吟了一會,他緩緩掀開女子皆嫉妒的春柳長睫。「那二少爺呢,妳認為他有我的俊朗飄逸嗎?」

  「咦,二少爺……二少爺……少爺,我們府裡有二少爺嗎?」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管事伯伯怎沒通知一聲?

  聞言,歐陽靈玉手中名家繪制的折扇為之滑落。「富貴呀!富貴,妳腦子裡究竟裝了什麼?」除了食物之外就沒有別的了嗎?

  「嘎?」少爺又犯病了嗎?怎麼連扇子也握不住。

  跟了脾氣時陰時晴的主子,富貴至少學到一件事,那就是得趕快把扇子拾起,用衣袖拭淨扇面塵土再放回主子手裡,主子就不會老念著她聽不懂的話。

  「沒有二少爺哪來的三少爺,妳當府裡只有兩位少爺嗎?」他手一揚,正好拿她剛拾起的扇子拍她腦門。

  「我……我哪曉得,人家又沒見過二少爺。」她不敢揉痛處,賣力地搖著芭蕉扇。

  「也對,二哥鎮日忙著風花雪月,在府裡是少見到人。」頓了頓,他恣意的面容突地閃過一絲晦色。「別忘了,遇著他時閃遠點,免得他饑不擇食,把妳當上等肥肉給啃了。」

  「啊……二少爺會……會吃人……」富貴嚇得臉發白,她貪吃,但比二少爺有原則多了,什麼都吃就是不吃人。

  像是沒瞧見她打顫的雙臂,歐陽靈玉又若無其事地說道:「瞧妳肥嫩肥嫩的,一捏下去都是油,清蒸油炸應該很爽口,我倒挺好奇二哥會從哪開始吃妳呢?」

  一想到二哥的風流性子,有可能一口吃掉他養得肥肥胖胖的小豬,他柔媚美眸頓時蒙上一層黑影,像在不滿有人搶了他的東西。

  「少、少爺……我想我以後還是少吃一碗飯,三菜一湯就很好了,我不胖!真的,你得幫我跟二少爺說。」嗚……她不要被吃掉啦!

  「那妳懷兜裡的餅還留著幹什麼?」他意興闌珊地說著,他知道,那是管馬廄的小廝給她的。

  「我會餓……」

  「嗯?」

  一雙銳利的眼一瞟,她含在口裡的話全倒回胃裡。「少爺,富貴真的會少吃一點,但這餅能不能留著應急?」有時候她不是故意的,但肚子就是不爭氣。

  「隨妳,反正會被吃的人又不是本少爺。」那圓圓的臉蛋透著春天的緋紅,看起來確實很好吃,讓人想咬一口……

  咦?他在想什麼,居然對個胖丫頭起遐思,想一嘗多汁鮮嫩的小粉頰。

  察覺內心異樣的浮動,歐陽靈玉心慌地轉開視線,猛搖扇子吹散身上莫名燥熱,不去想那身白嫩雪膚有多誘人,一如飽實晶瑩的和闐美玉。

  「……少爺、少爺……你睡著了嗎?你在冒汗耶!臉也好紅,不會是人不舒服吧?」不好了,少爺要是染上風邪,她不僅會讓管事伯伯念,晚上更別想睡了。

  驀地一回神,他冷沉著臉,不想讓她發現心裡的躁動,「嚷嚷個什麼勁,本少爺打個盹也不成嗎?」

  「少爺,你真的沒事嗎?」她眼中流露出關心,但又不敢問太多,怕又惹她家少爺不快。

  「瞧妳這身肥肉熱得少爺我直出汗、站遠點,別熱著我。」嗟──肯定是天氣太熱了,他才會一時暈了頭,對會走動的肉丸子感興趣。以為自己真的太胖才熱著少爺,富貴二話不說地往旁邊一移,手上的大扇子扇得更勤快,怕他真熱出病。可她一站遠,性情乖張的歐陽靈玉又不高興了,少了富貴身上散發的淡淡幽香,他又煩躁的心火上升,借題發揮一陣狂吼。

  「明天起食量再減半,把妳的小豬體型減成輕盈小鳥,要是敢在半夜偷吃,就罰妳一天只准吃一餐。」哼!他就不信瘦成皮包骨,他還會對她豐盈的體態起欲念。

  「什……什麼?」頭一眩,差點站不穩的富貴驚聲一喊,手上的芭蕉扇也脫了手,硬生生的往主子頭上砸……

第三章

  輕盈小鳥?下輩子吧!歐陽靈玉悠閒的搖著折扇,卻在瞥見一臉燦笑的富貴時歎了口氣,瞧那什麼吃相?一手卷餅、一手糖葫蘆,無論甜鹹,盡往嘴裡塞。

  他真不敢相信,想到這丫頭往後要跟著他一輩子,他就頭疼。

  「少爺,你想我們等會兒上哪用午膳?」塞入最後一口卷餅,兩手再次恢復空蕩蕩的狀態,富貴喜孜孜的詢問待她愈來愈好的少爺。

  雖說她運氣不錯,跟的主子都待她好,但她覺得他待她最好,以往不管主子們再怎麼疼她,她終究是個丫鬟,

  可是少爺對她就是不一樣,甚至還會幫她出頭。

  就像這回上街,是因為賬房的管事沒有發薪餉給她,她原先還以為在歐陽家當奴僕就是這樣,也沒多想,直到少爺問起她怎麼就這幾件舊衣裳穿來穿去,髮上連根釵子都沒有,她才一臉茫然的拿出只剩一枚銅板的刺繡荷包。他一看,那生氣的樣子還讓她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頭低低的直道歉,沒想到,少爺二話不說找上賬房管事,幫她討回薪餉之外,還特地帶她上街,說要讓她買些布料裁新衣、買些零嘴解解饞。

  不過從踏出歐陽府邸到現在,她還沒掏過自己的荷包,花用都是拿少爺的銀子,連身上這套細緻輕盈卻不知道叫什麼名堂的衣服,都是少爺堅持買的,她還記得當時那店鋪掌櫃的臉色有多奇怪。

  「妳不是已經用完膳了?」吃、吃• 吃,只會吃,打出門到現在,進了她嘴裡的東西他已經數不清了,她還想吃?

  但他也不得不說,罵她胖還真是委屈她了,看她這吃法,身子只是較一般姑娘圓潤,加上招牌圓臉跟肉肉肚而已,實屬不易。

  況且,他也只是嘴上念著,真不讓她吃也不行,前兩天本來是想餓她幾頓,卻在她淚眼汪汪的喊餓時,心軟了,特地叫廚子做了一桌子菜餚餵養她,這是出娘胎第一次幹這種,他這主子當得真沒威嚴。說到沒威嚴,自從富貴當了他的丫鬟之後,為了適應他這丫鬟的生活作息,所以他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因為不能吵到他這丫鬟睡覺,所以他得乖乖服藥、不能讓自己咳嗽;因為怕他這丫鬟餓到頭昏眼花,所以他吃飯的時候還得招呼她。

  沒想到,他這歐陽家最嬌貴的三少爺,得這麼「伺候」他的丫鬟,這丫鬟還真是人如其名──富貴。

  不過這也有點好處,他的作息正常多了,近日來少有發病,亥時上床,辰時起床,早膳必食,佐以藥補,神色較以往清爽了幾分。

  身邊跟了個貪圖口欲的胖丫頭,他自然也吃多,雖然不一定合胃口,但多少吃一點,對身體狀況不無小補,連大哥、二哥都十分驚訝他能面無病容地走出洗雲居。

  若以往常來說,他十天半個月能出屋裡就算不錯了,而想跨過歐陽家大門門坎更是少之又少,一年若有兩、三回上街,那表示他整整一個月未有病纏身。

  這次他上街,還嚇傻了自家門房。「用膳?沒啊,才午時而已,況且少爺還沒用膳,富貴怎麼可能先用膳呢?這點規矩富貴還是懂的。」她剛剛只是在吃飯前填填肚子而已,免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在大街會給少爺丟面子。

  「妳還沒吃飽啊?富貴,要不是少爺我有點家底,還真是養不起妳這富貴丫鬟……不,是千金。」邊歎氣,低聲念兩句,歐陽靈玉還是眉眼一抬,幫他的丫鬟尋覓吃食的地方。

  大街上人來人往,無論男女都對他多投射了幾眼,眼中欣羨、愛慕、忌嫉皆有,要不是他一雙冷眼擺明了不好惹,怕是那些人也要往他身上擠了,到底他的確該找個地方歇息,避避煩人目光。

  正好看到街口有塊顯眼的招牌「珍饉玉膳」,看這客棧好大的口氣,很對他的味,只是他除了腿要往前邁之外,也得一手拉緊正皺著鼻頭嗅蒸糕味的富貴丫頭。

  「少爺,我能不能吃……」好香喔,再瞧那白呼呼、軟綿綿的樣子,肯定齒頰留香的,才想著,她口水都要滴下來了,偏偏少爺扣著她的手……手?

  「那、那個……少爺,富貴自己走就行了,你別拉著我的手。」看她急著要甩開他的手,歐陽靈玉臉色沉了幾分,「不行,我不拉著妳,瞧妳那副嘴饞樣,說不准等會我還得上哪個吃食攤子去領妳,少爺我可不做這麼丟人的事。」

  「才不會,我現在有薪餉了,我能自己買零嘴了。」

  「是嗎?那少爺我不管妳了,妳愛吃蒸糕、燒餅隨妳,至於脆皮燒鴨、蜜汁鳳翅、翡翠蒸餃就只好我自己吃了。」他作勢要放掉她的手,可聽他這麼說,貪吃的丫頭果然中計,連忙跟上他的步伐,還自動扣上他手臂,而他也順勢握住比蒸糕更軟呼的小手。

  富貴一聽有更好吃的東西,以前跟她一起做事的姊姊嬸嬸,總在耳邊嘮叨的那句「男女授受不親」,很理所當然的被她拋在腦後。

  「少爺,你說那什麼鴨什麼餃的哪有得賣啊?」糟糕,她是不是口水又流出來了啊?要不少爺怎麼這樣看著她笑?

  「跟妳說妳知道路嗎?跟緊我就是了。」看著她臉上讓陽光曬出的晶瑩汗珠,他頓時生起一股憐惜之意,沒多想就在大街上開扇,為她扇起風。兩人相偕進了客棧,店小二先是上下打量兩人一會,不做二想,當下彎腰擺手喊道:「兩位老爺夫人請,本店二樓有雅座,小的為兩位帶路。」富貴一愣,連忙出聲,「我不是……」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就讓歐陽靈玉打斷,「麻煩小二帶路了。」

  側頭看少爺不想多解釋的樣子,她也不好插嘴,只好臉紅紅任他拉著走。

  店小二識人也多,興許是從兩人的穿著看出「財氣」,一路上鞠躬哈腰不斷,一會稱贊老爺俊逸過人,一會贊揚夫人看來就是多福多壽之人,上了二樓,還特地挑了視野好的靠窗包廂給兩人,嘴上更是滔滔不絕介紹店裡的招牌菜色,聽得富貴直吞口水。

  看這小二這麼識相,歐陽靈玉出手也闊綽,盡管是一只就要吃掉普通人家月餘花用的蜜漬鵝也眼不眨的點下,更別說其它凡是能讓小丫頭瞇眼笑的菜名,他通通不吝嗇的點了,這滿滿一桌的精致美食,讓貪吃丫頭跟狗腿小二都笑開懷。

  末了,店小二的手一伸一收,袖口暗袋沉甸甸的感覺讓他清楚知道,這回是看對了眼、拍對了馬屁。店小二走了之後,已經愈來愈習慣跟主子同桌吃飯的富貴也不客氣,筷子一提,便開開心心的吃食起來,反觀歐陽靈玉仍是不疾不徐,悠閒從容的進食。這是兩人漸漸養成的默契。

  約莫兩刻鍾過去,他停箸,嘴角含上一抹笑,他在等,等小丫頭開口──

  「少爺,你那鵝腿才咬一口是吧?不吃很浪費的呢。」桌上的東西差不多都讓她一掃而空了,現在只能眼巴巴盯著他碗裡的「腿」,一臉垂涎。

  果然開口了。「嗯。」他將碗輕輕往前一推,她便明白是什麼意思,一點也不害躁的接過他的碗。

  她最喜歡吃雞鴨鵝的腿,所幸主子不愛,時常都是讓她吃下肚,就是他偶爾嘗鮮也僅是咬上一口,終究能嗑進肚的是她。

  雖說以前的主子也對她好,但大餅包子任她吃就已經很好了,怎麼可能有手上這只鵝腿?更別說其它那些少爺根本吃不下的菜,準是為了她准備的。

  牙一咬,肉片滑開,富貴的眼眶微微泛紅。

  「怎麼了?」讓她吃只鵝腿也能讓她感動成這樣?那得考慮往後都讓廚子備這道菜。

  「沒……沒事……富貴想、想起姊姊們了……少爺對我就跟姊姊們對我一樣好……」不忘再撕咬開肉片,她有些含糊的許下諾言,「富貴說真的……富貴一輩子都跟著少爺。」

  看她眼眶紅、嘴角油,一臉認真承諾卻又不放棄吃食的模樣,歐陽靈玉失笑,卻也有一股暖流在心裡流竄。

  「妳不是說妳姊姊們都對妳很好,怎麼妳不想念家鄉的親人嗎?若真一輩子跟著我,一年也就只能請上十多天的省親假,妳沒關系嗎?」

  本來傻氣的吸吮手指的富貴,臉色沉下,吸吸鼻子,「沒關系,富貴的姊姊們都失散了,不需要省親假。」

  他眉頭一皺,「失散?」

  其實會到大戶人家當奴僕的人,大多家境不好,也都有本自家難念的經,他向來沒興趣也不會多問,偏偏小丫頭難得悵然的模樣,讓他心頭像被咬了一口般難受。

  「嗯,當年我們窮到養不起自己時,就各自把自己賣了……那時我還小,姊姊們被賣到哪裡也記不清楚了。」她甚至沒把握再見到姊姊們時,她能認出大家。所幸,她還有姊姊留給她的信物。

  「傻丫頭,妳記不清楚了,總有人記得清楚。」她年紀小總不會大伙都年紀小,興許她的鄰居們也還記得什麼。

  「少爺,別人記得跟我記得有什麼關係啊?」富貴撓撓耳後,不是挺明白的。

  不過她本來就是樂觀的人,店小二一送來甜點糕餅,那股愁緒就被她丟到腦後,兩手一伸,迅速抓了一塊酥餅、一塊梅子糕。

  歐陽靈玉手一伸,扇柄倒是扎實打在白?小手上,滿意的聽到小丫頭的哀嚎聲,「就顧著吃,虧少爺我還想著要怎麼幫妳找回妳的姊姊們。」

  「真的?」大眼一亮,原來嘟著的嘴隨即笑開,當然,仍不忘一口一個吃掉糕餅,繼續含糊的說話,「不過少爺要怎麼幫我?那都好多年前的事了,富貴都不記得了。」

  她果然沒有看錯,少爺對她真的跟以往的主子不同,這回還要幫她找姊姊們呢!

  「我敢指望妳嗎?」看她還是一臉憨憨傻傻,他心裡倒是有了主意,興許他之前想做的事也能一起辦了。「算了,跟妳說,妳那只顧著吃的腦袋能明白嗎?少爺我自有主意。」

  「喔,可是少爺……」

  「又怎麼了?」

  「少爺,我明明是用嘴巴吃東西的啊,為什麼少爺會看到我用腦袋吃東西?」

  少爺的眼睛是不是也有問題啊?糟糕,她要是顧個人都能愈顧病愈多,肯定會讓管事伯伯罵的。

  頓時,歐陽靈玉臉一黑,「我看到妳全身上下都在吃東西。」

  全身上下?富貴打了個寒顫,她死定了,好好的人真被她顧出問題來了,但她可還不想換主子啊!「少爺你……」

  忽地,原本就人聲鼎沸的大街,傳來數十個人團圍住什麼、左一言右一句的聲音,引起富貴的注意,她把頭伸出窗外,低頭一看──大街上,一名穿著白衫的女子低著頭,只能隱約聽見有些哀戚的哭泣聲,富貴從上往下看不清女子的臉,倒是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字的大牌子放在街上,很清晰。

  賣身葬父……

  她似想起什麼,急急回過頭,一臉企盼的問:「少爺,是不是只要是富貴的薪餉,富貴想怎麼用就能怎麼用?」

  歐陽靈玉霎時升起一股不安,總覺得這小豬仔話裡不單純,但她說的又沒錯……「嗯,妳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點點頭,她手往大街上一指,「少爺,我要買她。」

  喀喳一聲,扇子掉在地上。

  大街上,數十人圍成半圈?議論紛紛的討論賣身葬父之事,也有不少人打量白衫少女,但還沒有人出手,直到一個腦滿腸肥、下巴快頂到肚子的男子,率一干奴僕硬從眾人間開出一條通道。他瞇著眼,上下瞄了少女一會兒,那看法像是當場把少女的衣服剝光似的,接著露出滿意的淫笑,一使眼色,便有人往少女面前丟了十兩銀子,少女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沒說話,也沒有撿起銀兩。

  「怎麼?還不快拾起銀兩跟大爺我走?今天妳這丫頭能遇到我可算幸運了,大爺讓妳當我十……十幾啊?」男子才回頭,另一名尖嘴猴腮的瘦黑男子隨即上前,在他耳邊提點一下,他笑了,「對了,就是十九,哎呀,妳這丫頭真是好命,當得上我張金榮的十九姨太,一輩子榮華富貴啊。」

  跪坐在地,一身喪服的簡小喬瑟縮了一下,搖搖頭,輕輕柔柔的開口,「不了,小女子謝過張大爺,可小喬是賣身當丫鬟,不做人家的妾。」

  張金榮眉頭一皺,瘦黑男子又立即上前,一臉不屑的教訓起她來了,「妳這丫頭可別不識好歹,我家大少爺看上妳是妳的福氣,當人家丫鬟一個月能掙多少錢?當我家大少爺的小妾可不一樣,出入有轎夫抬著、丫鬟伺候著,身上不乏珍珠瑪瑙襯著,妳不想享福嗎?」

  「是,謝過大爺的恩典,但小喬命賤,捧不起大爺給的福氣。」為了不得罪人,簡小喬恭敬的彎腰答謝,再把銀兩往前一推,擺明不從。「妳這該死的丫頭,搞不清我張金榮是什麼人,我告訴妳,我……」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剩下的全讓一聲懊惱打斷了。

  「哎呀,好像不夠耶。」富貴蹲在那塊賣身葬父的牌子前,小臉都皺成一團了,右手抓著的,是少爺剛買給她的麥芽糖,左手攤開,躺著五兩銀子,她搖搖頭,「早知道就不先買麥芽糖了,這會人家出價比我高耶,怎麼辦?」

  誰讓她一出客棧就先看到麥芽糖,那金黃的色澤對她來說,可比又硬又不能吃的金子誘人,她腳步一旋,自然就往小攤販去了,誰知道一回頭,別人已經先出價了。

  這可怎麼辦呢?五兩銀子已經是所有的財產了,她拿不出更多銀子……很自然的,她想起一個人,頭一抬,她盯著「那個人」傻笑。

  歐陽靈玉愜意的搖著扇子,沒有回應她的笑,也沒有幫忙的意思。

  「少爺,富貴能不能先支後兩個月的薪餉啊?」人還蹲著,頭抬得高高的緊笑著,她只差沒有伸出舌頭,學小狗乞憐。

  「不行。」一氣呵成,他一收扇,扇柄往她頭上用力敲上一記,痛得她臉又揪在一起了。「歐陽家沒這規矩,既然有人幫她了,妳就把妳那多餘的善心收起來,時辰也晚了,咱回府。」

  這丫頭到底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有丫鬟買丫鬟的事兒嗎?況且她出得了這五兩葬人家的爹,出得了後面的錢養人家嗎?自個兒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還有閒錢救濟別人?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這丫頭是賣身葬父,要當大戶人家少爺小姐的丫鬟,妳是什麼身份跟人家湊熱鬧?妳看過丫鬟身邊還跟著個丫鬟嗎?」他頓覺無奈,她就是非得要人講明不可,腦袋瓜子都不做事的。

  「嘎?丫鬟不能買丫鬟的啊。」她失望的一歎。

  「哼,我還想是哪個不懂規矩的敢跟我搶人,原來不過是個丫鬟啊。」張金榮本來話被打斷就已經很不高興了,雖然奇怪一身錦衣玉服的富貴只是個丫鬟,但一知其身份,聲音又揚高,「去去去,沒錢就別搶大爺的人。進福,把那跪著的丫頭帶進府裡。」

  「不,不要!」簡小喬驚慌的搖頭,急急撇開那叫進福的下人伸來的手,「我又沒答應賣給你,你們怎麼能搶人呢?」

  「哈哈……大爺我花銀子買人已經是給妳面子了,妳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的地盤,在這城裡,我就是用搶的,都沒人敢有意見。」張金榮賊兮兮笑了起來,一身肥肉跟著抖啊抖的。

  進福也曉得自家主子的能耐,粗手扣上簡小喬的手腕,就要把人拖走,一旁圍觀的人似乎也知道張金榮的來頭,大伙竊竊私語的就是沒敢上前救人,富貴站起身用眼神哀求主子,但歐陽靈玉仍是搖頭,她也沒辦法。

  突地,富貴的手讓另一只纖細的手扣住,「小、小姐……救我,不管您出幾兩,小喬都跟您走……救我……」簡小喬掛著兩行清淚眼巴巴盯著她。

  她不要被一臉猥瑣的張金榮帶走,可以想見,她未來的日子會有多恐怖多難過,她剛剛也聽到拿把折扇的公子說眼前的姑娘是丫鬟,但她寧可當丫鬟的丫鬟,也不做張金榮的十九姨太。

  「可是……我養不起妳耶。」富貴臉上掛著為難,少爺說她養不起人家就別誤了人家,她是想幫人不想害人的。

  簡小喬拚了命的甩開進福的手,換成兩手都拉著富貴,「沒關系,小姐有一碗飯,小……小喬就跟小姐討一口飯……五兩已經夠給我爹下葬了,小、小姐……您買我吧……小喬求您了……」

  「欽,真的五兩就行?那好,妳……」雙眼一亮,富貴本來興奮的要把人拉起,隨即想想又不對,眼神暗下,「可是我……」

  剛剛少爺提點她了,她自己都是伺候少爺的人了,怎麼還能買個人回去?

  她本來以為拿出自己的薪餉,能讓這叫小喬的女孩辦喪事就好,想想少爺擔心的也沒錯,小喬一個女孩子家要在外討生活多不容易,能有個主子跟著也是好事啊,她又養不起人家,現在給了小喬下葬的錢,萬一小喬明天就餓死街頭,那還不如讓中年大叔帶回去。

  雖然那自稱大爺的人看起來一副討人厭的樣子,但說不定小喬跟她一樣運氣好,是遇上了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就跟少爺一樣,是吧?

  「拜、拜托……」簡小喬看出富貴的猶豫,雙腳便往地上一跪。只是這一跪,張金榮可沒面子了,立即怒罵出聲,「妳這丫頭不識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當我張金榮的妾難道比不過當丫鬟的丫鬟?妳這不是讓我難堪嗎?回去妳就知道苦頭了。進福,動作還不快點!」

  進福一看主子沒耐性了,動作更加粗魯,他可不想回去挨鞭子。

  看簡小喬緊拉著富貴的手,他也不客氣,右手一樣扣住簡小喬,左手則是搭上富貴的手,力道加重的扯著兩人的手,要把她倆分開。

  忽然「哎喲」一聲,進福立即放開兩人的手,右手改為撫著自己的左手,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有一條清晰紅腫的痕跡,粗細就跟一旁那位貴公子手上那把扇子的扇柄一樣。

  扇一開,徐徐涼風又往臉上送,歐陽靈玉握住方才富貴被人扯著的手,臉上擺明了不悅,「走了。」真不識相,居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欺負上他的人。

  「可是小喬……」富貴的臉色遲疑,她實在不忍小喬那副傷心欲絕的樣子,況且握著她的手還在顫抖呢。

  「妳是我的丫鬟,我叫妳走妳就得走,至於……」他看了哭到眼睛都腫了的簡小喬一眼,「妳自己的丫鬟要怎麼處置,難不成還要我教妳啊?」

  自己的丫鬟?那就是說……少爺答應了!圓潤的小臉一亮,富貴連忙把腳邊的人拉起,「小喬,少爺答應了,妳跟我們走吧。」

  她就知道自家少爺嘴硬心軟,實際上是個大好人,不管嘴上念她、罵她什麼,到頭來還是會幫著她。

  聞言,簡小喬松了一口氣,連忙淚水一抹,連草席、木牌都顧不得收,急急忙忙就要跟著富貴走。

  沒想到,才踏前半步,三人就讓張金榮的奴僕團團圍住。

  「等等。」張金榮氣勢張揚的睨著三人,口氣凶惡,一雙眼還死命瞪著要帶頭離開的歐陽靈玉,「你是什麼東西?我的人也敢搶,聽過我名號沒有?」

  歐陽靈玉揚扇遮住口鼻,一臉厭惡,「你的名號?是垃圾嗎?我想也是,畢竟你可真臭啊。」這人一張嘴就一股惡氣,熏死人了。

  「你、你……你竟然敢罵我,你肯定還沒搞清楚我是誰,我是……」

  「張金榮,張縣丞的大兒子,這城裡誰不知道。」光他那三層下巴就是活招牌了,加上張揚的行徑,他就是不出門也知道這個人做過的事。

  「知道你還……」

  「我怎麼樣?我家丫鬟想買個人照料她,關你什麼事?銀貨兩訖,難不成還能叫你老頭開堂審我們?」要先審也是審這色胚!

  對方不敬的言語讓張金榮氣炸了,加上旁邊群眾圍觀,他這麼讓人羞辱,更是沒面子,一只手指著歐陽靈玉抖啊抖的,「一個丫鬟憑什麼買人,而且你這小子竟敢叫我爹老、老……」

  「老頭。我高興叫他老頭你管得著嘛你?我歐陽家的丫鬟就是比人尊貴,我高興讓她找個人伺候她,你又有什麼意見?」不過是縣丞的兒子有什麼好囂張的,他高興讓他老頭幫他家丫鬟提鞋也行……嗯,這主意不錯。

  「來人啊,給我往死裡……」

  今天張金榮流年不利,每每話才說一半便讓人打斷。

  「大少爺等等、等等啊。」一直跟在張金榮身邊的黑瘦男子急忙出聲,一步跳到歐陽靈玉跟前,一改之前跟主子一樣張狂的眼神,先對歐陽靈玉鞠個躬,吶吶的問:「敢問公子可是城東歐陽家的三公子,靈玉公子?」

  「終於來個有眼睛的了,那你們還攔不攔我?」他就瞧這人有些眼熟,想來是曾在家遠遠見過一面,張縣丞的刑事師爺李霖。

  聞言,李霖暗自喊糟,他早該想到的,城裡姓歐陽而能有這氣度的必然是城東歐陽家。

  說起城東歐陽家,政商界無人不曉,雖說歐陽家以做生意為主,但考慮利益跟通路問題,跟京城裡的官家都頗有交情,且歐陽家自己就有不少親戚在京裡當官,上回縣丞出了紕漏還是托歐陽家幫忙解決的,這歐陽家的三公子豈是自家少爺惹得起的啊?

  唉,都怪他不早點認出,加上歐陽家三少爺向來只聞其人顯少露面,他也無法馬上聯想到,現在只能希望趕緊讓人走,別惹上麻煩。

  思及此,李霖連忙在張金榮耳邊說上幾句,當下張金榮臉色也變了,李霖再說幾句之後,他似乎很不甘願,隨手一揮就不想聽勸了。李霖先是滿臉著急樣,接著像是想起什麼,又在張金榮耳邊說話,不一會,張金榮才點頭。

  「原來你就是歐陽靈玉,那真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開頭先說好話,這是李霖教的。

  「嗯。」歐陽靈玉愛理不理的,他一看就知道這家伙沒安好心眼。

  「其實呢,我本來也不想為難歐陽家的人,但是……」張金榮刻意環視一圈才又接話,「這裡那麼多鄉親都看到是我先給銀兩要買人的,難道你就這麼把人帶走?說什麼也該公平競爭吧。」

  開玩笑,這麼多人在場,他臉面哪拉得下來,不過是個商人嘛,哪有李霖那鼠膽小子說的嚴重。

  「我沒有……」簡小喬急著要幫自己辯解,她根本沒有要賣給張金榮,但歐陽靈玉扇子一比她就閉嘴了,她想,她家「小姐」的少爺會有法子幫她的。

  「所以呢,你想怎麼跟我比?」他倒要看看這猥瑣的小人想怎麼玩。

  張金榮笑得狡猾,「不,如果是我們倆比有什麼意思呢,說什麼我也會敬你是歐陽家的三少爺,不敢出全力,那怎麼稱得上公平?」

  「喔?要不我們各派一個人出來比試你覺得如何?」他故意順著對方的話走,果然就見張金榮狂點頭……呵,一山還有一山高,這家伙剛好給他當樂子逗。「但我們就三個人,除了我之外剩兩個弱女子,說公平也牽強……要不,你指定人,我決定比什麼。」

  「那沒問題。」張金榮心想,跟女人比賽,不管比什麼他都不可能會輸,「我這裡就派……丁壯你去比,至於你們嘛,我指定那胖丫頭。」

  看那丫頭憨憨傻傻的樣子,肯定比什麼都不會贏,反觀他派出的丁壯可不一樣,丁壯人如其名,個頭高壯又有武功底子,重點是還念過幾年書,管那歐陽靈玉怎麼出招,他都不用怕了。

  被張金榮點名的富貴可是整張臉都皺了,看起來就是很苦的樣子。

  「少、少爺……怎麼辦?」她又乖又安靜的吃麥芽糖也不行啊?怎麼這比賽的事會輪到她頭上,這可不行啊,她會的東西不多,就是貪吃比別人多而已。歐陽靈玉被她的表情逗笑,自然的摸摸她的頭安撫她,「傻丫頭妳怕什麼?這次要比的可是妳的專長啊。」

  「少爺,別開玩笑了,我哪有什麼專長?」

  聞言,他搖搖頭決定暫時保密,轉身,頗含深意的對張金榮說:「好,我決定了,比賽的地點就在珍餞玉膳客棧,比賽項目是……」

第四章

  食神榜──珍饌玉膳客棧專門記錄當代「食神」的排行榜。不過說是食神也是好聽了,其實就是指食量很大、胃不見底、吃東西的能耐超乎常人的人罷了。

  這是珍饌玉膳的掌櫃想出來的噱頭,凡是進客棧點「食神麵」的人都可參加比賽,挑戰者只要一次吃的碗數能超過食神榜上的第一名,不僅不用付飯錢,還有獎金可拿,且榜首每回來吃飯都不需再付飯錢,輸了,也不過就是付自己的飯錢而已,沒什麼損失。

  所以,不少人喜歡到這家客棧吃東西,要嘛自己比,要嘛看別人比也有趣,當然,這也是掌櫃的目的──衝人氣。今天,連三年的食神榜榜首、人稱「宰相肚裡能撐船、阿廣肚裡住宰相」的城西吳廣,一臉饞樣、撫著扁扁的肚子,又打算到珍饌玉膳吃白食了。只是這回他一踏入店裡,不再有熱情的店小二招呼,客棧裡的客人是多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再像以往一樣興致勃勃等他表演進食秀。

  吳廣頓覺不對勁,往食神榜前一站,差點嚇得下巴都掉下來了──

  榜首城東小豬仔十二碗榜眼、十裡坡丁壯八碗、探花城西吳廣七碗

  怎麼可能?不過才兩天沒來,怎麼可能就來了兩位高手?吳廣揉揉眼睛再看一次,才能確定自己所見,天啊!他從來不敢相信會有人超出自己的紀錄,想當初,那七碗也是在極度饑餓狀態下吃的,吃完回家還吐了,至此,連他自己都沒打破過紀錄,往後就是表演,也是意思意思吃個五碗,怎麼可能有人能吃十二碗? 那可是食神麵啊!一碗可比盛湯的碗還大些,裡面的材料不含香料就高達十種,麵的份量是一般湯麵的三倍,一般壯漢吃上一碗就很飽了,到底是誰吃掉十二碗?

  「這小豬仔跟丁壯是什麼人物啊?」吳廣抓著店小二劈頭就問。

  「嗟,你還不知道啊?這事揚州城裡都傳遍了。」店小二不耐煩的撇開他的手,以往吳廣是他們店裡的活招牌,但現在不是了,他也不需要特別客氣。

  「我這兩天出城了,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兩個人,我聽都沒聽過,還有這小豬仔是什麼名字,這麼奇怪。」

  「丁壯是張縣丞家的人,那塊頭可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吃面時又有氣勢又有速度,不過還是沒有小豬仔厲害,明明個頭不大,但一碗接過一碗、不疾不徐,才一轉眼,那碗都迭到不見她的頭了。」

  吳廣抓抓頭,一臉疑惑,「咱城裡有這號人物?我怎麼沒聽過。」

  頓一會,店小二左顧右盼,接著壓低音量,「我偷偷告訴你,聽說那個小豬仔是城東歐陽家的人……」


  歐陽家不枉為揚州首富,連後花園的涼亭都特別費工,四根柱子特地雕上精致的圖樣,整塊大理石打磨出的石桌石椅更是價值不菲。微風徐徐吹來,天氣不錯,歐陽靈玉一貫悠閒的坐在石椅上品茗,對面是目前歐陽家的主事者歐陽靈雲,兩人正閒談著,一名奴僕前來打斷兩人交談。

  「三少爺,珍饌玉膳的掌櫃又親自送請帖來了。」門房恭敬的呈上請帖。

  「嗯,放桌上就行了。」歐陽靈玉的扇子敲敲石桌,示意對方把東西放桌上,門房聽話的放下告退。

  「靈玉,這客棧的掌櫃是發什麼請帖給你?」歐陽靈雲頗為不解,他這弟弟極少出門,識人也不多,怎會有請帖?

  他們歐陽家就三個少爺,老二靈風生性多情、放蕩不羈,寧可流連花街柳巷,也不願插手府中事;老三靈玉生來帶病根,就是想掌事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府裡大小事宜皆由他管理,府外的人也多是找他,找靈玉的倒是少見。說來會這般勞累也是自身娘親種下的惡果,當年他的親娘乃官家千金,多少有些傲氣,加上生下二弟之前都頗為受寵,實在不料後來爹會再納二娘,一時怒上心頭才會犯下錯事──

  積怨頗深的娘親,在二娘懷上靈玉的時候,乘機在二娘的茶水裡下毒,想一舉毒死兩人,雖說後來爹靠關系找高人解了毒,二娘沒事,靈玉卻因此帶上病根,打小身子骨弱,易受寒生病,也因此大伙都對靈玉有愧疚,才會凡事都讓著他。

  幸好這些日子,靈玉很少發病,氣色也紅潤多了,看來那姓季的神算真沒說錯,替靈玉找個蔭主的丫鬟就能給靈玉帶福氣。

  「沒什麼,上回我出門的時候上那吃過東西,贊他客棧裡的菜色不錯,所以他有了新菜色就會給我寄張請帖,不是什麼要緊事。」歐陽靈玉簡單帶過,擺明不想多談。

  其實他很清楚請帖的內容,不外乎就是想要富貴上客棧表演表演,替客棧招些人氣,但他怎麼可能答應?

  不過這也得怪他自己小看了那丫頭的能力,原先打算讓她跟張金榮底下的人爭贏就好,沒想到這丫頭還真破了人家客棧的紀錄,他一想到兩人一出府就吃了不少點心,點心才吃完就吃午膳,不算她嘴裡剛融掉的麥芽糖,就這麼嗑了十二碗食神麵……愈想他就愈擔心,那小豬仔不會是生了什麼病了吧?這麼能吃?

  「能讓三弟稱贊的菜色肯定不錯,改明兒也帶為兄去嘗嘗鮮。」

  「嗯,等大哥有閒暇時一起去。」歐陽靈雲待他一向如親弟,甚至比親弟更好,所以他也敬他,「對了,方才大哥說到一半的事是什麼?賬房怎麼了?」

  「說到這……三弟,那林管事是怎麼惹到你了?聽說你狠狠發了一頓脾氣,還讓他卷鋪蓋走人了。」

  歐陽靈玉神色自若的飲了口茶,「怎麼,那林管事有什麼特殊才能,我想辭還辭不得?」

  「那倒不是,只是你向來不過問府裡的事,為兄好奇。」他想從三弟嘴裡聽聽說法,如果不是什麼大事,稍有懲戒也便算了,遲早得把人安插回去,畢竟動了這人他怕讓人說閒話。

  「那怪他自己暗動手腳,欺下瞞上私吞不該拿的銀兩。」這一點點小錢也敢貪,日後必定連歐陽家也給吞了。但他不否認,他真正氣的是──林管事私吞錢就算了,不犯著他,他也懶得管,但私吞富貴的錢就不行!

  害他那丫鬟穿來穿去就那幾套舊衣、身上沒點女人家的小玩意、嘴饞了只能向廚娘討幾塊餅,他一想到心頭就怪怪的有股不舒服感,不說二話就讓那管事走人了,省得他心煩。

  「其實也就一點小錢,況且……你知道的吧?林管事是****舅那邊的人,總不好不給霜姨娘面子……」歐陽靈雲無奈的苦笑,這就是他顧慮的地方。

  自覺親娘對不住二娘,他當家後,只要霜姨娘開口,能幫忙的地方他斷然不會拒絕,就是有時壞了規矩,這虧他也會自己吞下。

  「你早知道有這回事了吧?」歐陽靈玉瞇起眼,微有怒氣,但他不是對兄長生氣,是對兄長的脾氣生氣,每每都拋不開上一代的包袱。「你胡塗了,管他是誰,大刀闊斧給辦了,不用給誰留顏面。」

  歐陽靈雲溫爾地一笑,不復在商場上的狠厲。「這樣好嗎?終究是你的親人。」

  「老鼠養肥了,米糧也空了,那種人不是我的親人。」他轉而對兄長說:「你。才是我的親人,你不需要為難。」

  「好好好,照你意思辦。」眼眶一熱,他點點頭,三弟當他是親人,不介意非同一母所出之分,他往後當然得更照顧他,「對了,難得你發這麼大的火,賬房裡的下人全讓你嚇出一身汗,你說說到底是為誰出的頭?」

  耳根一赧,歐陽靈玉表情不自在的沉下臉,「哪有為什麼人,就是恰巧知道這回事,不想讓他掏了歐陽家的底,才辦了他,沒什麼。」

  歐陽靈雲一笑,不戳破,其實歐陽家的事他怎會不清楚,賬房裡的人已經跟他報備,說是林管事污了富貴的錢才會惹三少爺生氣。

  他想,三弟能跟富貴投緣也好,他好不容易找來這丫頭,若是像之前一樣沒多久人就讓三弟趕跑,也就白費他一番心思了。

  「好吧,你不想說就算了,但張縣丞那又是怎麼回事?」這他可就搞不清楚了,等張縣丞上府來苦苦哀求,他才大略知道好像是張縣丞的兒子惹了靈玉,但詳情張縣丞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說不清。

  「哼,現在知道來求人了?」歐陽靈玉冷哼一聲,「別理他,反正他跟他兒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正好給我當閒暇娛樂。」

  他只能說那個張金榮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在他面前也敢囂張,還讓他的手下「傷」了富貴,富貴的手腕可是紅了好一陣,他怎麼可能吃幾碗麵就算了。

  處理這事他也沒麻煩大哥,不過就是在爹面前假意不明白的詢問兩句,說是不是他太久沒出門不懂情勢,原來現在揚州城裡最大的是張縣丞,爹說歐陽家人多了不起都是騙人的,他堂堂歐陽家的三少爺也是得跟縣丞的兒子低頭。

  爹一聽,氣得臉紅脖子粗,立即修書去京,讓叔伯們給他出口氣,不過兩天,縣丞貶職的消息就下來了,再過兩天揚州城就要迎新官了,新官還是他四伯的學生,聽說到揚州的第一站就是歐陽大宅。

  想必是來認識認識歐陽家的「所有」人,免得下場跟張縣丞一樣。

  「你要真的太閒就來幫我,看你喜歡做哪方面的事,大哥都能教你,你放心,大哥不會讓你太疲累的。」歐陽靈雲想是不是這陣子三弟身子骨較好,不用躺在床上養病,因此嫌日子太無趣,但又不好意思跟他開口。

  「不用了。」他要真把事情攬下,歐陽家免不了要吵翻天,這也是他總是以病避事的原由,「要真把事教我,說不準哪天我生個病就走了,還費了大哥一番教導的心神。」

  「說什麼胡話,這種令父母傷心、手足心痛的自嘲不許再提,你會活得比任何人都久,大哥特地為你找來八字帶福氣的丫頭,就是為了百年後才與你在地底相會。」聽到這樣的話他會自責,自責不能讓小弟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帶福的丫頭……」歐陽靈玉眼前閃過一張福福態態的圓臉,表情深幽難測。

  原來那個胖丫頭本來就是他的,就算他不開口索討也會送到他跟前……這還真是天注定的緣分。

  說來奇怪,這老跟前跟後要東西吃的丫頭今天怎麼那麼聽話,大半天都不見人影?

  「你好好養著身子別胡思亂想,有事大哥扛著,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你。」他就算只剩一口氣也要撐起一片天,這是他唯一能替自己娘親贖罪的法子。

  「小弟謝過大哥。」他漫不經心地言謝,眼神一飄,似在尋找什麼,還低聲的喃念,「奇怪,小豬仔真的這麼安份,這會兒還不來覓食?」

  「你說的小豬仔指的是她吧?」眼角掃過一道鵝黃色身影,歐陽靈雲也失笑了,他看那圓潤的身子,一眼就能認出是他特地找來跟著三弟的富貴丫頭。

  歐陽靈玉抬頭,瞇眼看著前方枝葉繁茂的大樹一眼,隨即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大哥,等會應該還有事要忙吧?你去忙吧,不用撥空陪我。」

  「你放心,今兒個我把事情都排開了,就是特地來陪你聊聊天。」他承認他是有點故意的,他還不曾見過三弟為誰惱火呢。

  「大哥事多,不用專程撥空來陪我,你看我吃好、睡好,沒消瘦一分,趕明兒還上山賞賞雲海。」歐陽靈玉是在跟歐陽靈雲說話,但視線全在眼前那裸樹上。

  看了看他臉上日漸紅潤的血色,歐陽靈雲寬心地露齒一笑。「倒也是,你削瘦的面頰好像長了一點肉,那好吧,為兄就先告辭了。」

  看弟弟愈來愈不耐煩的表情,他也知道分寸,打算離開。

  只是當他起身告辭之際,他看似病弱的幼弟忽如由一只傭懶的家貓,變身為一頭咆哮的猛虎,從他面前閃身而過,在涼亭前的大樹下抬頭,高聲吼著──「金富貴,妳立刻給我從樹上爬下來……等等,妳那什麼姿勢?要是妳敢用跳的,我馬上打斷妳的雙腿……」

  果然,是那富貴丫頭!

  負著手,歐陽靈雲信步走出涼亭,見到丈高的榕樹上趴了一頭豬……啊,眼花了,是一位穿著鵝黃新衣的胖姑娘,她手裡捉了一迭……呃,草紙?正搖搖欲墜地抱緊樹幹……

  咳!那截樹干應該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吧!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歐陽靈雲這麼想著,枝葉繁盛的槭樹傳來樹木斷裂聲,來不及尖叫的富貴筆直往下墜落,懷裡還抱著一截樹枝。

  「咦,不痛?」富貴頗為疑惑,怎麼在樹上看起來很高,其實一點也不高,摔下來一點感覺也沒有。

  「……妳當然……不痛,痛的人是……我……」

  悶悶的聲音從底下傳來,似喘不過氣,而且好像……好像是少爺的聲音,可是她看不到人啊?「咦!奇怪,少爺在哪裡?我明明聽見他在說話。」她左顧右盼還是沒見著,這麼大的人到底藏哪了?

  「金富貴……妳還不給我起來,妳當我死了!」他一定要……一定要……掐死她。

  一聽「死了」,富貴連忙縮著身子、抖了起來,她最怕撞鬼了,「少……少爺,你不要嚇我,富貴不是存心要氣死你,我會給你燒很多很多金元寶,讓你當少爺鬼。」

  少爺鬼?好,她夠種,他先送她下黃泉打點。

  「少……少爺……我……我以後會認真的習字……不、不會讓你有遺憾的……」她想少爺「死前」最後一次交代她的就是這件事,她得好好完成。

  遺憾?很好,這丫頭真要氣死他了!「金富貴,少爺我命令妳馬上站起來。」

  「喔。」她不敢遲疑,連忙站起身,她還是沒看到少爺,卻看到大少爺往她身後走,一臉擔憂的樣子,她心中隱隱升起一股不安……拜托,千萬不要是她想的那樣……


  無聲勝有聲。

  有大半月沒上門的汪大夫拎個藺草編織的藥箱,姍姍來遲地走向病人,他放下藥箱先把起脈,仔細診治一番,然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這回他不是來治病,而是療傷。

  當了人肉墊子的歐陽靈玉是沒哈大礙,只閃了腰,頭上腫了個包,肩骨略微移位,大致來說是小傷,休養個三、五日便沒事。

  可大驚小怪的大少爺風雷急電地請來大夫,讓人以為三少爺又犯病了,暗地裡下人們竊竊私語,猜測多病的少爺是不是快不行了。

  要不是歐陽靈玉不讓人探視,吼聲連連趕走來訪者,這會兒包準歐陽老爺和二夫人也來了,抽抽噎噎、唉天歎地一番。

  「少……少爺,你痛不痛?」呃……好像很痛的樣子,他那兩道好看的眉毛都連成一條線。

  「妳說呢?」歐陽靈玉咬牙切齒地瞪視著自個兒的丫鬟,怨火快噴出發紅的雙眼。

  她縮了縮脖子,感覺有把刀在砍她。「呃,少爺,我以後會乖乖聽話,你別這麼瞪我行不行?」

  「行,那妳告訴我,好好的妳爬上樹做什麼?」看她在樹間繞,險些嚇死他,這妮子不會以為自己很輕盈吧?

  「還不是……還不是少爺害的。」她也很委屈啊。

  「我害的?」

  「就是啊,你不是讓我在書房習字嗎?結果我寫得滿頭大汗,想開窗讓風吹會兒,沒想到……我習字的紙全讓風吹走了,有些給吹到院子的樹上,我才會……才會想爬上樹把紙撿回來……」她愈說愈小聲,因為少爺說話不算話,他還是瞪著她。

  「是嗎?那妳不就挺委屈的,要少爺我怎麼補償妳啊?」他咬著牙問。

  富貴連忙搖頭,「不、不用補償,我是想我往後可不可以不習這三百個大字,頂多每天寫十個,這樣以後就不怕風把紙吹走,風吹走我也能很快找回來,找不回來也能很快重寫一遍,是不是挺好的?」

  「好。」他冷著音說道。

  「真的?」她喜出望外,只差沒手舞足蹈。

  「以後妳也不用吃太多飯,少寫一字就少吃一口飯,自個兒算算妳該吃多少。」哼……還敢跟他討價還價,活得不耐煩了。

  「喔!我算……」她當真傻呼呼地扳起指頭,愈數臉愈白,連唇都顫抖了。

  「……少爺,我一定會餓死。」

  少爺是不是忘了,她是丫鬟,丫鬟不用練字,千金小姐才要學琴棋書畫,丫鬟負責吃飯、伺候少爺,每天吃得飽飽讓少爺有面子就好了。

  狗瘦主人羞。這是她以前的主子說的,不是嗎?

  「餓死就餓死吧!我不差一個差點壓死主子的丫鬟,況且妳要是餓死了,我想妳那丫鬟的丫鬟會樂意頂替妳的位置。」歐陽靈玉故意不理會她,「我想她給她爹辦完喪事,再幾天就能回府裡伺候我了。」

  前兩天,他看在小豬仔的份上給了那叫簡小喬的丫頭二十兩,足夠讓她厚葬她的爹,也說讓她多守幾天喪再回府無妨,要不小豬仔又要用那種可憐兮兮的表情看他,他會受不了。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富貴硬要買下人家的理由,說是能體會那塊賣身葬父的牌子往前一放時,心中有多少的無奈……每回她難得說上正經事,都會讓他心頭莫名的有些泛疼。

  「是嗎?我又要換主子了啊……」富貴低呼一聲,卻難從臉上看到感傷和不捨,她僅是站起身,徑自往門口走。

  這些年,她時常一個主子換過一個主子,剛開始會很難過會掉淚,但後來就不會了……不是不掉淚,是學著不在主子面前掉。

  每回她哭得眼眶紅紅的時候,主子們都會比她更難過,所以她要自己學著放開……盡管,這回從歐陽靈玉的口中說出,叫她心裡更難受,好像都揪起來了……

  「哼,妳那什麼態度?我跟妳說笑的妳也信了?我還沒死,誰說妳能換主子的?」瞧她漫不經心的表情、轉身就走的行為,好像有他無他都無關緊要,他就一股氣悶在心上。突然,他非常不滿意她眼底沒有迷戀的神采,不滿意他就只是她的主子,供她吃、供她住、供她腦滿腸肥的三少爺。

  「咦,少爺不是不要我了?」腳跟一旋,富貴走回榻前,低視趴著的主子。

  「妳哪只耳朵聽見我不要妳了?妳可別忘了,妳自個兒說要跟著我一輩子。」

  可惡的丫頭,記性差,忘性大。

  最可惡的是,他竟然跟個丫鬟生起悶氣了,他最近到底怎麼了?

  「我記得,可那也要少爺願意讓我跟啊,若像我以前的主子那樣……」她想起有一回運氣比較不好,遇到的主子讓她有些心寒,「說不定會把我賣了換米糧。」

  「被賣……」歐陽靈玉忽地胸口一窒,伸出細白的手握住她略顯粗糙的小手。

  「我不是妳以前的主子。」

  盯著被握住的手,富貴臉上微微閃過一絲紅暈。「我知道,少爺還是少爺,沒有經商失敗或破產。」真奇怪,近來跟少爺靠得太近時,心老是跳得又急又快,有時又有些悶悶的,可平常也沒事啊……她到底是怎麼了?「妳在詛咒我一貧如洗嗎?」

  「什麼是詛咒?」她還是望著握著自個兒手心的大掌,糟糕,咚!咚!咚的像在打鼓,愈打愈快,這是什麼病征嗎?

  「妳!」她根本是傻妞一個,他白費唇舌對牛彈琴。「歐陽家的財富多到可以砸死妳,養妳這小豬仔綽綽有餘,妳用不著擔心。」

  「好,我不擔心,那個……少爺,我的手有點痛,你要不要先放開我?」她有點擔心,心要是再這麼跳下去,會不會死啊?

  「哼!少爺肯捉住妳的手是妳的福氣,妳倒覺得委屈了是不是?」他惱羞成怒地一甩,反倒甩痛了自個兒胳臂。

  「不委屈、不委屈,少爺是富貴的福氣。」她搖著頭,就怕他又弄傷自己,到時候又拿這名目不給她飯吃。

  「既然我是妳的福氣,我說的話妳是一定得聽的是吧,那三百字還多不多?」他堅持一定要她習字。

  「很多……」

  「唔,妳說什麼?」他音一沉,冷眼以視。

  「真的很多嘛!我……」她偷偷甩動發酸的手臂,苦著一張臉。「不多、不多,富貴熬夜就能寫完。」

  三百字耶,她的手會斷掉啦。

  「不只要寫完,還要寫得端正,別想隨便鬼畫符就想蒙混交差。」她心裡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

  富貴的雙肩一垮,就著床頭的矮凳一坐。「少爺,我只是個丫頭,不必練字……」

  「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想認識?」她常用羨慕的口氣說他的人和名字一樣的美,那欣羨的目光總叫他不忍,他才會想讓她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要不他好好的讓自己丫鬟習字幹麼?

  為了讓她習字,他還撥出自己的書房,這時間他還得自己伺候自己,這小豬仔若還敢抱怨,他非扭斷她頸子不可。

  「咦,我的名字?」她驚訝地拿起七橫八豎的草紙,左右不分,上下顛倒的想瞧清楚上面的字跡。

  「這個字是金,妳少了兩點,人字頭又歪了一大撇,想想妳爹若知曉妳連他的姓氏都不會寫,肯定很傷心。」

  「少爺,你再教我寫一遍,我要阿爹對我笑。」原來這是金字,金富貴的金。

  愣了一下,歐陽靈玉小心翼翼的瞅了她一眼。「富貴……妳爹不是走了?」

  「作夢呀!觀音廟前賣杏仁餅的阿婆說多拜神多祈求,心誠則靈。」她現在有錢了,吃穿用度都是少爺給的,還有薪餉可拿,可以買香燭祭拜爹娘,讓他們到她的夢裡來。

  摸著少爺送的新銀袋,她笑得嘴都闔不攏,裡頭有好多好多銀子,現在大約有十多兩了吧,她從來沒有這麼有錢過,好開心喔。

  他聽得很不是滋味。「怎麼別人說過的話妳記得一字不漏,我揪著妳耳朵,要妳塞進腦子裡的話倒忘得一乾二淨。」連隨便一個管事說的都比他有用。

  「啊!那個……呃,少爺都用吼的,我只聽見轟隆隆的打雷聲……」她有用心聽啦!可是都聽不懂。

  「轟隆隆的打雷聲……」無儔美顏黑了一半,兩眼冒著火。「妳給我過來,我要扭斷妳的頸子。」

  一聽要扭頸,她東閃西閃地。「不要啦!少爺,頸子斷了就不能活,富貴以後一定會記住少爺所說的每一句話。」

  「不許躲,脖子洗乾淨伸過來。」

  「少……少爺,小心你的腰……呀!又閃到了……」

  扶著疼痛後腰,歐陽靈玉只能用狠狠的眼神瞪著傻笑不已的富貴,呻吟聲提醒他今日的意外全是因她而起,等他腰好了之後,她就遭殃了。

  雖然他很清楚,大多時候是他拿她沒轍……

  窗外駐足一名面色沉重的男子,平坦的眉心微微隆起一座小山丘,憂心仲仲地凝望屋裡的兩人,那抹淡愁揮之不去。

  「怎麼偏偏是這丫頭啊……」歐陽靈雲再次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是希望三弟喜歡富貴,但那是希望讓富貴能留下來照顧他,讓蔭主的她給三弟帶來福氣,不致讓三弟英年早逝。

  但若是關乎男女之情的喜歡,可就不在他的接受範圍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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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哥剛是說替我定了一門親事?」靈玉喝了口熱茶,話說得和緩,表情也平靜,但語尾輕揚,說明了他的不快。

  「你也二十有三了,是到了該成婚的年歲,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天,在諸多品貌皆佳的姑娘中擇一女子,讓你也能體會畫眉之樂。」靈雲委婉的說道。

  為了早點斷了靈玉跟富貴的情,他從問名、合婚到下聘一氣呵成,不拖泥帶水,又用了三天不到的工夫便談成一樁親事。

  當然,這也得歸功他的妻子,他才向妻子提起此事,她隨即大肆贊揚其表妹諸多美德,才貌雙全又知進退,為人溫婉謙恭,跟靈玉堪為天作之合。

  楚家表妹確有賢名,生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家世清白,其父為地方仕紳,名下礦山產鐵,正好和鑄鐵為主業的歐陽家不謀而合,確為一段佳話。而選擇楚家也有其它好處,若有盛產鐵砂的楚家為後盾,那他善妒的娘親必然不會加以為難。

  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現在歐陽家主事的還是他,若他在娘親面前耳語幾句,說有多需要楚家的幫忙,想必娘親也會為他著想,不多阻撓。

  「我不娶。」他絕對不娶見都沒見過的女人,什麼才貌皆備他一點也不在乎,比起來歐陽靈玉覺得討喜重要多了,像他那丫鬟就很討喜。

  「我已經跟對方談好了,也正式下了聘,就等我們雙方準備好便迎娶入門。」

  歐陽靈雲已叫人加緊趕工,將婚禮所需之物如期備妥。

  他笑得很柔,美眸如絲。「我不反對大哥納個妾,享齊人之福。」

  「你在胡說些什麼?楚家表妹與你嫂子情同姊妹,我才讓你娶了她,省得妯娌不睦。」他一番好意倒成了他口中的不倫不類,他真要頑強到底嗎?

  唇畔一勾,歐陽靈玉低聲輕笑,「情同姊妹才好共侍一夫,恭喜你了,大哥,得一如意美眷,人生豈不快哉!」

  「你……」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三弟這般堅持。

  「富貴。」輕快地揚聲,聲音裡仍聽不到任何惱意,卻不正面響應歐陽靈雲。「來了,少爺,有什麼吩咐。」

  裙襬飛揚,繫著棗紅流穗的髮辮輕甩腦後,手拿茶壺的富貴應聲一到,足下繡花鞋鞋面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似要翩翩飛起。

  歐陽靈雲多看了她兩眼,更確定心中想法,絕對要盡快為靈玉辦好婚事。

  瞧這丫頭哪還有丫鬟樣,一身錦衣玉服不說,腳踩的繡花鞋是專門做貢品的鞋店做的,沒點門道,一般千金還穿不起。

  還有,三弟竟然讓她習字,趕明兒不就讓她學琴學畫了,那跟一般千金小姐有何不同?他可不能讓三弟這樣一再錯下去。

  「給大少爺倒杯涼茶,他上火。」隱忍著怒氣,歐陽靈玉還沒發作是看在對方是向來對他很好的大哥份上。

  「是的,少爺。」她手腳伶俐的斟滿一杯茶。

  歐陽靈玉手抬高一揮,「好了,回去繼續練。」聞言,她又咚咚地跑開,趴在花廳中央的桌子,十分用心地摹帖練字。因為每寫完一個端正字體,三少爺便給她一片仙碴糖,她裝在銅罐子裡慢慢地吃,不怕別人來搶。

  不過她寫得太認真了,渾然不知手上、袖子和臉都沾上墨汁,她邊寫邊用袖子抹臉,因此滿臉墨痕,像只夜晚叫春的大花貓。

  她不知這般舉動,全落入歐陽靈玉眼中,惹得他嘴角不斷上揚。

  「瞧!我這富貴多勤快,善盡本份之餘還不忘上進,想像男子考個文狀元哩!」他眼中盡是得意之色,就像教出得意門生的夫子。

  「三弟,別玩出火,終究是個丫鬟,難登大雅之堂。」歐陽靈雲暗示著,希望他適可而止。

  歐陽靈玉眼一瞇,這回倒是沒說話。

  玩出火?兄長是在提醒他什麼?

  側頭看著還跟毛筆奮戰的富貴,突然,兄長這番話倒是讓他認清了一些事……


  是夜。一輪明月高掛天空,黑幕底下萬籟俱靜,一條銀河橫貫夜空,無數星子閃動著熒熒光亮,與羞怯的月娘照亮平靜大地。

  歐陽家一如平時的寧靜,蟲鳴蛙叫,水鴨眠棲,廊下高掛的燈籠因風而搖擺,忽明忽暗的燭火照出樹影迭迭,銀光灑落,夜的風情是如此美麗。

  以鹽和鐵起家的歐陽家先祖也曾一度貧困,歷經百年的辛苦經營,一代接著一代的子孫奮發圖強,乃至有今日的榮景,購地置屋富極一方。

  然而有財無丁,前幾代皆單傳一子,直到歐陽劍才稍微興旺,子女人數共五。

  長子歐陽靈雲居摘月閣,次子歐陽靈風是聽雨軒,三子歐陽靈玉的洗雲居,長女歐陽鳳因過於刁蠻,不事公婆而被休離,如今住在玉瓊樓──她婚前的閨房,而小女兒歐陽燕貪靜,受寵的獨居離主屋最遠的僻靜後院──畫眉小築。

  除卻畫眉小築之外,平常最靜的院落便是主子常臥病榻的洗雲居,不過今天倒是異常,一道黑影潛入洗雲居,為它帶來一點熱鬧。

  「哼!逍遙夠了吧!終於肯露個臉,我當你染上花柳病死在妓女懷裡,正想要不要設個壇,替你召魂,別當個孤魂野鬼,免得讓人恥笑我們歐陽家連替人下葬的錢都沒有。」

  方才那道黑影快速地閃身進入燭火皆滅的洗雲居,驚醒了床上獨眠的歐陽靈玉,他不驚不懼地擁被坐直上身,美如黑玉的瞳眸注視著黑暗中的人影。

  由他譏誚的語氣可知,來者必是熟人,而且交情匪淺,深受他信任,才能來去自如,不受限制,令他一眼便能識出是何人。

  「呵呵……火氣真不小,黃蓮水多喝幾口,肝火太盛可不好,以你的破爛身子,說不準又犯病了。」有客到也不備茶水,欠缺誠意。

  飽含謔意的輕笑聲低低揚起,伴隨著紙張翻飛聲。

  「少在一旁惺惺作態,我這火氣還不是拜你所賜,你還有臉嘲笑我。」若不是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哪容得「他」快意暢心。

  他的體弱不是假,當年的毒雖解了,但也留下難以改善的病根,每次天候一變便全身發寒,手腳冰涼,彷佛一口氣就要斷了似的。當年救他的高人,原是一名得道高僧,佛心廣澤,不忍心他日後受苦,特地留在歐陽家數年,傳授他一套內功心法,用以養身護氣,他才能苟延殘喘至今。只是他雖有武功卻無用武之地,常年的毛病總令他力不從心,雖說耳聰目明,能辨八方動靜,可真要與人交手,不出五十招必敗無疑。

  當然,若他能出奇制勝,制敵於先機,五十招內即可將人擊敗。

  「嘖!嘖!嘖!三少爺有火氣莫非是欲求不滿?是否要我偷渡一名美女讓你消消火,解解悶呀。」老是憋著才會身子差,穢氣不出難免雜症纏身。

  瞧他多風流快活,姑娘一個換過一個,朱唇嘗遍,玉臂枕眠,軟玉溫香抱滿懷,何處不春城呀。

  「廢話少說,那件事你負責擺平,別讓我拖著一口氣還得費神。」勾引良家婦女這家伙最拿手,此事非他莫屬。

  「你指的是哪件事?」他故意裝傻。

  要不是不想讓人得知兩人的牽扯,歐陽靈玉早就破口大罵了。「我、的、婚、事……」可惡,他為什麼得壓低聲音,不能大聲咆哮?

  「喔!恭喜、恭喜呀!喜事一樁,三少爺要成家立業了,你要我送你什麼賀禮……啊!小心、小心,別動怒,要是吵醒睡在隔壁房的富貴丫頭,你可別怪罪在我頭上。」他三少爺自個兒不清楚,不代表他也眼瞎,他可看得很明白,歐陽靈玉對那丫頭……不單純。

  「你……哼!想辦法幫我解決了,不然我也幫你找門親事。」他要是開口,這家伙肯定明天就能洞房。

  來人呵笑地勾椅一坐。「不急、不急,先看看情勢再說,不一定需要我出馬。」不開玩笑了,要是他找個人來管他,他不瘋了。

  「還有什麼好觀察的?這婚事絕不能成,先不說我不可能娶那個楚玉君,看來那楚家也沒安好心眼。」他是少出門沒錯,但那不代表他就不知道外面的事。

  他看準了楚家嫁女兒的心態,明著一方賣鐵砂一方鑄鐵,暗地裡若楚玉君將歐陽家的冶鐵技巧學走,到時掌握礦產的楚家可是獨大了。

  「你也猜到楚家想要歐陽家的冶鐵技術了?但這還不是最急的,楚家暫時不會打這主意,近來他們的麻煩很大。」

  「麻煩?」

  「楚家那幾個敗家子最近玩太大了,外邊青樓賭場欠了一屁股債,他們就算偷師成功也沒用,根本沒有足夠財力雇用工匠,所以呢,這回嫁楚玉君應該是來討錢的。」說完,他沒良心的笑了,「這麼說來,你這歐陽家的寶可是他們眼中最佳的乘龍快婿啊!」

  消遣的笑聲傳入耳中,歐陽靈玉惱怒地低喝,「少幸災樂禍,我不管他們楚家什麼用意,反正這門婚事我不會同意,但我單方反對成效不大,你幫我解決了,我會更省力。」要是楚玉君移情別戀就什麼都不用談了,也省得他操心。

  「不是我不幫你,你想想托你之福,我現在還有時間勾引楚玉君嗎?要幫你做那事就得離開揚州城,要跟楚玉君培養感情就得留下,你瞧怎麼辦?」

  「這……」歐陽靈玉臉色一沉,他沒說錯,但要他辦的事又拖不得,時機是不等人的,「算了,楚玉君的事我自己想法子。」

  來人賊兮兮的笑了,「哎呀,你也不用那副煩惱的樣子,說不定這楚玉君嫁來沒幾天,覺得委屈,就求著你寫休書了。」

  「去他的委屈,能當我妻子是她三生有幸,多少女人巴望不到的奢想。」他才是受委屈的人。

  「呵!又動怒了,要心平氣和,別忘了你的身子不同常人,能不能洞房還是一回事,要是床第間少了點氣力……」對,他是故意的,他在外奔波雖說也拿了歐陽靈玉一點好處,但若不能激他一激,不免也覺得自己委屈了。

  一只枕頭迎面擲來,中斷了黑影人的取笑言語,他身一閃,撥指以勾,腕彈如意枕頭滑上臂彎,輕巧旋轉又送回榻上。

  由此可見,此人是個練家子,而且身手不凡。

  「這種事不勞你費心,日後你的妻子若對你的表現不滿意,小弟願為你代勞。」女人玩多了,終有一日會倒陽,驟失男子雄風。

  「喝!惡毒呀!居然詛咒我,不過我大人有大量,原諒你一時口快。」不見面容的男子頓了一下,語氣慎重了些,「算了,先不談此事,帳簿先交給你,我還得連夜趕回去,」瞪著厚厚的一本賬冊,歐陽靈玉的額側疑似青筋浮動。「你不知道我不可過於操勞嗎?」

  「呵呵……別計較太多,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數字,我兩眼就發花,你呢,當是打發打發時間,有錢大家賺,又不是我一人獨吞。」他可不像其它人不知道歐陽靈玉的狀況,看他現在這樣,哪還稱得上病弱。「就這樣,你自己打發楚玉君,或許……利用利用她的性子也不失為一個方法。」

  「性子……」嗯,也許這樣真的比較省事,也省得歐陽家難做人。

  「真不行,你就提前跟她說你不能人道吧。」

  黑影一說完便笑著揚長而去,一點也不在意身後飛來的白玉瓷杯和不堪入耳的低咒聲,踏著月色而來,也踏著月色而去。

  不一會,著急的腳步聲往歐陽靈玉的房間靠近──

  「發……發生什麼事,少爺你跌下床了嗎?」

  半掩的門扉被重重撞開,一道跌跌撞撞的豐盈身影先撞上柱子,又踩到碎瓷片,然後跌了一跤往前撲去,地上一滑腳打結,整個人像生了雙翅似的飛上前,撲倒在軟綿綿的錦被上。倒霉的事還沒結束,睡得有些迷糊的金富貴一聽見隔壁傳來打破杯子的聲音,匆忙之際套上繡鞋而沒穿牢,她這一跌,鞋子脫足而出,正好掉在她家少爺頭上。

  難堪的是,她哪裡不好跌,好死不死的跌在主子的大腿上,面朝下正對男人的胯下,一抬頭,就是再沒神經的人也知道要臉紅了。

  歐陽靈玉臉上微微掛著笑容,心裡倒是承認了──剛剛那家伙看出來了、他大哥也看出來了,他想否認都不行,他的確把這丫頭往心裡放了。

  既然他已認清,怎能放過這丫頭呢!

  「富貴,妳給少爺我送消夜來嗎?」看那像蘋果一樣的臉蛋,不知是否真像蘋果一樣甜?

  「有消夜嗎?我也要吃。」一提到吃,她的精神就來了,不知身處險境,睜著一雙迷漾水眸找尋食物。

  嘴角一勾,歐陽靈玉伸手撈起小肉球,「妳就是我的消夜。」

  「什麼,我哪是……唔……不能吃……少爺……我的嘴不好吃……」

  「不會,我覺得很好吃。」

  「可是……」

  「閉嘴。」

  「喔。」

  「張嘴。」

  「可是剛剛少爺說……」

  「妳是食物,安靜點……」

  那一夜,月明星璨,惡虎撲羊的壞主子終於露出邪惡本相,連骨帶皮啃得一乾二淨地吞了情竇未開的小笨婢。

  而夜,很長。


  「你替靈玉定了一門親事怎麼沒告訴我?你當這個家是你全權作主是不是?眼裡完全沒有娘的存在。」大手筆的採買婚禮所需禮品,一件件精雕的玉器,昂貴的珊瑚屏風、瑪瑙成箱、珍珠鑲鏡……各類各式的珍品送進府裡,終於驚動了久不問事的大夫人池婉兒。

  她以為把歐陽家交到親生兒子手中便能高枕無憂,一切大權掌握在他們母子手裡,妾室元霜霜再怎麼得寵也無濟於事,大勢已去,她的兒子才是當家主事者,旁人休想分到半杯羹。

  可是婚事的締結卻未知會她一聲,頓時心裡又升起不安,唯恐二房背地裡動手腳,拉攏其子,於是滿臉怒氣地前來興師問罪。

  其實不只她心生不滿,元霜霜那兒也有一堆嘮叨,哪有兒子就要成親,為人娘親的卻毫不知情,要不是身邊的丫鬟通風報訊,她還被蒙在鼓裡。

  尤其新娘還是大房那邊的親家,長子媳婦兒的親表妹,兩人連成一氣不知會生什麼歹意,萬一心一橫對她的玉兒不利,她的下半生還能依靠誰?

  光是為了這件事,這一妻一妾又吵得不可開交,互指彼此心有不軌、暗使手段,讓難做人的歐陽靈雲頓時頭痛不已,差點大逆不道的要兩人閉嘴。後來歐陽靈雲的妻子嚴雪柳出面緩頰,提了個中肯的建議,說是讓自己表妹先見見婆婆們再說,讓兩位婆婆都能接受,這才化解了一場糾紛。

  「嗯哼!楚家丫頭長得還不錯,人模人樣的,不算太差。」頗具姿色,端莊秀麗,配那藥罐子可借了,要是老二娶了她還差不多,至少不會老往外跑,十天半個月瞧不見人。偏偏她這媳婦不會做人,怎麼就不幫靈風牽個線,反而便宜了元霜霜那賤貨,平白撿了個好人家的女兒為媳。

  「是呀!娘,玉君表妹知書達禮,擅女紅、精廚藝,哪天讓她燒兩道拿手好菜讓妳嘗嘗。」婆婆若點頭,她的心也就定了。

  畢竟這個家還是正室作主,盡管是小妾的兒子要娶妻,也得先問過元配,若婆婆能對她表妹多點好感,那表妹想嫁入歐陽家就順利多了。

  「嗯,幾歲了?」漂漂亮亮的一張臉蛋,就那雙眼長壞了,會勾人。

  反正是沒那好命格嫁給風兒的女人,長得再漂亮也肯定是有缺陷的。

  「快十八了。」嚴雪柳代答。

  「怯!我沒問妳,讓她自個兒答不成嗎?」又不是啞巴,凡事要人替著說,肯定是個不夠大方的女人。

  「是,婆婆。」嚴雪柳僵笑地退到一邊,以眼神暗示表妹上前。

  說來她會比誰都著急這樁婚事,也是為自己著想,誰叫丈夫總忙著外頭的生意,兩人膝下無子,婆婆總念著想抱孫子,時常盯著她的肚子看有無動靜,叫她不自在。

  再說,婆婆因為霜姨娘的關系,不喜歡小妾,她不用擔心丈夫會另迎新婦進門,但那不代表她就可以沒戒心,萬一婆婆找個名義叫丈夫休了她,她不就更慘啊!所以她才想介紹自家表妹進門,讓玉君跟自己連成一氣,希望婆婆看在楚家礦產的份上,能多給她一點時間。

  「丫頭,妳對這門親事還滿意嗎?」

  楚玉君看了表姊一眼,見她一點頭才輕啟櫻唇,「夫人和善,宛如廟裡的菩薩,君兒有福,才能沾妳一點光。」

  「呵……這張小嘴兒倒是挺甜的,很會說話。」池婉兒笑不達眼,這麼得體的姑娘不是她的兒媳婦就算了,竟然還是二房的!

  「哪裡,君兒口拙得很,哪比得上夫人的佛口佛心。」小巧的臉蛋漾著笑花,語柔話輕,就盼著往後的夫家人人喜歡她。

  「嗯、妳爹娘把妳教得很好,識大體懂進退,不失大家閨秀的禮儀。」她愈看愈中意,但愈中意心裡的怨恨也愈深。

  楚玉君羞怯地低下頭,滿臉通紅。「夫人的贊許讓君兒羞愧,仍有不及之處,望夫人教導。」

  「啐!哪輪得到我教妳,妳未來的婆婆在那裡呢,妳表姊沒跟妳說嗎?以後啊妳歸她管,跟我可沒關係。」她一口撇清,擺明不想多管「別人」的家務事。

  「嘎?」她怔了一下,不知所措的由眼角偷覦嚴雪柳。

  池婉兒一看她慌張的臉色,隨即撂下話,「如果妳嫁的是風兒呢,我倒是滿喜歡妳,還沒嫁人前都能改變心意……」

  「娘,妳別嚇著表妹了,她可是玉弟未過門的小娘子。」一直沒出聲的歐陽靈雲連忙開口,他這樁婚事是有原由的,怎能亂點鴛鴦譜。他是同意妻子的意見讓楚玉君先住進來,一方面讓三弟多認識,跟她有了感情不生疏後,三弟的反彈也就不會這麼大。另一方面是讓楚玉君多了解歐陽家的情況,讓她多點時間跟大娘、二娘相處,也讓兩位夫人能點頭,反正不是為了要把她介紹給二弟。

  池婉兒橫眸了他一眼,氣兒子壞事。「盡會幫著外人說話,也不想想風兒還孤家寡人一個,為人大哥的你怎不懂什麼是長幼有序,老二都沒娶呢,小雜種急什麼。」

  「娘……」她怎麼又口不擇言,把上一代的恩怨發洩在下一代身上,這會又得吵個天翻地覆不可了。

  「妳說誰是小雜種?我們玉兒可是歐陽家的少爺,老爺捧在手上的心肝兒,妳沒心沒肺的嫉妒什麼勁?!」敢說她兒子是雜種,回頭她非向夫君哭訴不可,照老爺疼她跟玉兒的性子,必然會替他們出口氣。

  池婉兒下顎一揚,高傲不已,「自古以來,庶出之子向來沒地位,與僕傭一般,老祖宗的規矩可定得清清楚楚,他這少爺的身份是我給他的,我要不點頭,老爺敢讓他入籍嗎?」

  「妳……妳也未免太羞辱人了,想當年要不是妳害了我兒,以玉兒的聰慧,今日當家的就是我兒子。」

  「呸!憑妳也配?想想自己的出身吧,妳是千人枕的歌妓,可不是皇宮內院飛出的鳳凰。」竟敢在她面前大言不慚,她才是真正抬得起頭的官家千金。

  「我是賣唱女,不是青樓歌妓。」她就這一點讓人瞧不起,始終被壓得無法抬頭。

  「誰曉得妳清不清白?在酒樓茶肆扭腰賣笑,不知有多少男人嘗到甜頭,老爺不就是被妳的柳腰迷住,當晚就和妳成就好事。」這事她記得可牢了。

  「妳……」元霜霜羞憤瞠目。

  一看兩人愈吵愈凶,歐陽靈雲臉色無奈,急著安撫,「夠了,娘,妳少說一句,別讓楚家表妹看了笑話。」

  「哼!是她沒分寸,一個妾而已,也敢向元配大呼小叫?!」

  「娘……」他語氣一沉,神色凜然。

  「算了、算了,給你面子,我不跟她計較。」反正是她占了上風,元配之位屹立不搖,既然這親事兒子那兒說不動,她罵也罵夠了,她才懶得管。

  「謝謝娘。」歐陽靈雲著實松了一口氣。

  「對了,妳……呃,妳叫什麼名字來著?」既然知道是二房的人了,池婉兒對楚玉君也沒好臉色了。

  「玉君,夫人。」楚玉君嬌羞的回道,心裡頗為忐忑,怎麼這歐陽家氣氛這麼爭擾不休?

  「嗯,就這樣吧,妳遠道而來肯定累了,讓雪柳帶妳去休息吧。」

  「玉君不累,能陪夫人聊聊天,玉君很開心。」

  臉一沉,池婉兒語氣帶些譏諷,「妳不累,我倒是累了,上了年紀的人不禁折騰,哪有小姑娘的好精神。」

  「夫人的氣色比小輩們都好,君兒哪能跟妳比,是我打擾了,不懂規矩。」她教養極佳的致歉,讓人留下好印象。

  揚手一擺,她愈看楚玉君就愈覺得可惜,「雪柳,好好招呼楚家小姐,娘這腰骨不耐坐,得回房躺躺。」聞言,嚴雪柳松了口氣,「是的,娘,妳慢走。」沒反對也就是贊成,她這一走,自己胸口上的石頭也放下一半,竊喜著最難纏的婆婆並未刁難,表妹的幸福指日可待。

  可她還不敢太掉以輕心,還有個姨娘,她才是親娘,忽略不得。

  「霜姨娘,我這表妹溫順又巧心,乖巧伶俐,以後是一家人了,就有勞妳多費心。」好話說在先,出手不打笑臉人。

  元霜霜咳了一聲,「最好是乖一點,別給我找麻煩,妳要嫁的是我兒子,可別盡捧別人的大腿、拍錯馬腿,吃虧的可是妳自己。」

  擺足了未來婆婆威風,她也沒多留片刻,表情冷淡的扭頭就走,畢竟這楚玉君好是好,但就是不投她緣,也不懂得站她這邊,光顧著對大房說好話,她看了心悶。

  要不是看在她家世不錯,往後能為玉兒在歐陽家多掙點地位,她也不會點頭,但別想她會給什麼好臉色。「呃,君兒,表姊先帶妳回房裡休息,這一路舟車勞頓可累壞了吧?」嚴雪柳出來打圓場,就怕楚玉君退縮。「表姊,我不累……」其實她滿腹心思都在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身上,她想見見他。

  嚴雪柳笑著輕拍她手背,眼睛眨了一下。「別說客套話,咱們都是自己人,還逞強什麼。」

  「我……」

  「走走走,咱們姊妹倆說些體己話,別給生疏了。」她回眸一瞅,笑娣丈夫。

  「相公,你可別偷聽,姑娘家臉皮薄,會害躁的。」

  瞧著表姊妹親熱的挽著手,似有說不完的私密話,交頭接耳的背影逐漸遠去,歐陽靈雲心裡這才好過點。

  這麼做是對的吧?為了三弟著想、為了妻子的笑容,他安排了這門親事是對的吧?

第六章

  「妳想去哪兒呀?」躡手躡腳的身影像一只吃飽燈油的老鼠,遮遮掩掩地踏行,一手拎著繡花鞋,一手鑽著撕成碎布的褻衣,很小心、很小心地赤著裸足行走。

  可惜那小心翼翼的一舉一動,仍落入一雙慵懶的深潭瞳眸,將她承歡後的緋紅羞色全收入眼底,叫她再也逃不開情欲初張的網。

  「少……少爺,你醒了呀!」富貴不敢回頭,一張喜色的臉兒紅到頸子底下。

  「從妳一睜開眼,驚見不著一物的抽氣聲,少爺我就被妳吵醒。」歐陽靈玉說得一臉哀怨,好像她沒乖乖地躺在床上陪他就是她的不是。

  「我……我不是故意的,富貴給你打水去……」她羞於見人,只想快點逃走。帶點傻氣的富貴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前幾任的主子有教過她一點,而服侍過的夫人、小姐們也不怕她聽的說起女子新婚夜的種種,她一知半解聽得似懂非懂。經過昨夜以後,她什麼都懂了,原來她們吃吃笑的那件事是那麼痛,痛到她像被撕成兩半,死了一回又活過來,然後又再死一次,雖然,後面不那麼痛了……

  奇怪的是,這麼痛的事,卻叫她有股甜滋滋的感覺,還有點滿足,就像……就像那回吃了十二碗食神麵一樣。

  唉。跟少爺在一起,她真是愈來愈奇怪了。

  「站住。」還敢溜?

  「可以不要站嗎?」

  「過來。」

  少爺一聲令下,畏畏縮縮的富貴反倒又往前走了一步。「少爺,今天天氣很晴朗,日頭大,富貴曬被子去。」

  瞧她怯縮的模樣,歐陽靈玉美眸瞇了一下。「妳就這樣倒著給我走到我跟前。」他是豺狼還是虎豹,能有他的恩寵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瞧她嚇成這樣,真是出生來氣他的!她背著他,沒讓他瞧見她嘴都嘟起了,「少爺……」

  「嘟嚷什麼,我是打了妳還是罵了妳?妳再慢吞吞地當老牛拖車,我就再把妳拖上床,一口氣吃光。」他是少爺,還得看她臉色不成。

  一聽那羞人的事要再來一回,富貴連忙乖乖回床榻。

  「富貴,少爺對妳不好嗎?」有必要嚇白臉,當他是鬼怪嗎?

  她先是搖頭,後點頭。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妳給我說清楚!」她兩顆眼珠子看哪裡,天底下就屬她的少爺最好看,這丫頭怎麼就避著他,逼他不得不放大音量。

  忽地被吼,她雙肩嚇得一抖,微腫的唇瓣嚇出一句他更火大的話,「不好。」

  「妳說我對妳不好?少爺我哪對妳不好了妳說!」吃穿用度哪樣不好?他出世到現在也就只對她一個好,沒想到她還不知感恩,他氣得胸口都悶了。

  「我、我腰很酸……腳軟……沒力氣,而且,好餓……」這都是他害的。見她一副虛軟疲累的模樣,歐陽靈玉火氣全失,得意地將她往懷裡拉。「我累壞妳了是吧?」

  「少爺,不行啦!你不可以對我這樣又那樣。」靠上他的胸膛,她有些不自在。

  「是這樣嗎?」他先啄了啄她粉嫩面頰,而後又吮了一口耳肉。「還是這樣?」

  喘了一口氣,她又臉紅了。「少爺,富貴要去做事了,你快放開我。」

  「富貴呀!看來妳還不曉得少爺對妳做了什麼,我再教教妳。」說他不可以,肯定是還沒認清他有多喜歡她。

  「嘎?」

  反應慢的富貴還沒搞清楚主子的意思,白嫩嫩的胸脯伸來一只手,就著渾圓雪峰又揉又搓,一張嘴啃起滑膩頸肩。

  她的胖不是胖,而是豐腴得恰到好處,肩肉圓潤不見骨,滑細柔嫩似凝脂,胸腰以下是帶膩的豐臀,指尖一滑恍若游走在上好的瓷器,滑不溜手的叫人愛不釋手。圓圓的大眼透著純真,紅腫雙唇被徹底憐愛過,嬌欲與傻氣之中多了抹甜美,那平凡無奇的五官頓時嬌媚無比,好像一朵等著有心人採擷的小白菊。

  「還痛不痛?」歐陽靈玉語氣放柔,眼底飽含著一絲憐惜。

  「有點痛。」她以為他指的是剛被他咬的肩。

  「我揉揉就不痛了。」修長的指頭往下探去,探訪幽林秘地。

  身子倏地一僵,她兩腿夾緊。「少……少爺,那裡……呃,不能揉。」

  好羞人,她身體又怪怪的了,心口咚咚咚地愈跳愈快……

  「昨夜少爺不只揉了,還嘗了好幾口,妳美好得讓我變成野獸,要了妳一次又一次,欲罷不能。」他是故意說些羞人的話,想看她臉紅的樣子。

  他亦是初嘗情欲的生手,懷裡的傻丫頭是他第一個女人,他也對自己對她的眷戀感到不可思議。

  在這之前,他以為自己並不重欲,甚至寡欲到不興波瀾,沒有一個女人能引發他的欲念,讓他有一親芳澤的欲望。並非他自誇,以他誘人的「美色」,即使男子看了都動心,何況是芳心暗許的待嫁閨秀,她們無不展露最動人的風貌,就為了搏取他的歡心。

  可眾多佳麗中,卻無一人能勾動他心底的愛憐,她們愈是愛慕他,他愈是厭惡她們對他皮相的迷戀,對那些主動勾引、含羞帶怯、欲拒還迎的手段煩不勝煩。

  偏偏最貌不出眾的一位反而吸引他的目光。

  一開始,他只是想整整這丫頭,讓她像服侍過他的丫鬟一樣哭著跑出去。

  只是日復一日的相處下來,他發現她真是又笨又呆的蠢丫頭,受了委屈不會哭訴,別人暗地裡欺負她,她還是一聲不吭,笑嘻嘻地說每個人都對她很好,她是個非常有福氣的丫頭。

  看她被欺,他惱火,見她受辱,他更火大,瞧著、瞅著、盯著、瞪著,她就這麼像滴水穿石般,一滴一滴地流進他心窩。

  「啊……少爺,你、你不要再說了,要是其它人聽見了,會說話的。」即便她成了少爺的人,有了夫妻之實,可她仍當自己是個丫鬟,不能踰矩的。

  這就是丫鬟的命,主子的話不論對錯都得聽,但她不能高估自己的地位。

  「以後有我護著妳,沒人敢說妳什麼。」誰敢動他的人,無疑是與他為敵。歐陽靈玉說得威風凜凜,好似迎風斬雷的大將軍,但當久了丫鬟的富貴也沒聽進多少,一開口又是要走的話,「少爺,富貴真的要去做事了,今兒個已經遲了,管事伯伯會說富貴偷懶。」

  她不想讓人扣工錢,攢下第一個一兩時,她才知道銀子真好用,叮叮咚咚的聲音非常好聽,她要更努力做好工作,才能攢下更多的錢,以後才能去找姊姊們。

  「妳是聽少爺的,還是聽管事的?」他不快地擰了她耳朵,對她的不開竅感到氣憤。

  圓圓的臉苦惱了一下,她才吶吶地說道:「都聽。」

  少爺是主子,管事伯伯也比她大,她兩個都聽。

  「妳……」想惱她,一看她無辜的眼神,莫名地,心就軟了,他改揉她圓呼呼的臉。「學聰明點,我的富貴,不要放我一人苦苦追妳。」

  「追我?」她沒有跑呀,剛剛少爺一吼,她不是就乖乖回來了?

  只是聽到那句一我的富貴,她的胸口好像什麼化掉了,她忽然很想笑,可是更想哭,鼻頭酸酸地。那雙比湖水還清澈的淨眸微微一抬,她第一次看進主子的臉,卜通卜通的心跳又跳得好快,她好想好想伸手一摸──

  就在她舉起圓潤玉臂正要碰觸到歐陽靈玉姣好玉顏時,她又想到自己不能踰矩,迅速的縮回手,直覺推了他一把,飛快地跳離他懷中。

  「富貴!」她在急什麼?有比主子更重要的事嗎?幸好後頭鋪的是絲絨墊,不然她這蠻推,他少不得又會受傷。

  「……少爺要用膳,我去拿……」只是話沒說完,她眼前忽然一片黑暗襲來。

  她無預警地軟倒,兩眼緊閉,驚得歐陽靈玉連忙下床,連扶帶抱地急呼她的名字。

  「餓……」發白的唇微微蠕動。

  「什麼?妳說清楚點,我沒聽見。」大夫呢?得趕快找個大夫替她瞧瞧,她怎麼面無血色?

  「好餓……肚子餓……」不行了,她餓得沒力氣開口了。餓?肚子……

  「等等,妳不會是餓得發暈吧?」是他聽錯了,肯定是的。

  「少爺,吃飯……」她氣弱的睜開眼,彷佛說著遺言似,有氣無力。好笑又好氣的歐陽靈玉一把抱起她,安置在桌邊。「妳是小姐身軀丫鬟命,專來折騰我的,少爺我為妳張羅去,看妳怎麼回報我。」

  閉著眼的富貴笑了,糟糕,她有種不想擔心有沒有踰矩的感覺了。


  開竅慢不表示永遠不開竅,凡事慢人一步的富貴總是慢慢地想、慢慢地想,想久了,腦子堵住的那一竅就通了。

  其實她也不是旁人想的那麼傻,只是反應比人慢,腦袋裡裝的是遲鈍,人家一下子想通的事,她要花十倍、百倍的時間,一點一滴地連串起來。

  不去計較,就不會在乎誰做得多、誰做得少,守著本份不多想,心便不貪,憨憨傻傻的笑著,想家的淚水就哭不出來。

  笑看人生。歪歪斜斜的四個大字墨寫在上等宣紙上,那是少爺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如何書寫,還告訴她真能做到這個境界,那麼就能開開心心地當個人間菩薩──歡喜佛。她也想當歡喜佛,這樣就不會老想著她跟少爺的事……

  「少爺要我練字,這字要怎麼練才會和摹帖上一樣好看啊?」好苦惱。

  托著香腮的她一邊寫著笑字,一邊睜著眼發呆,一心二用,寫出來的字當然慘不忍睹,字不成字,倒像道士的符紙。

  自從那一夜莫名其妙地被吃了,爾後的日子一到了夜晚,她就再也沒有躺過自己硬邦邦的小床,而且每日和少爺一樣晚起。

  她到底在做什麼?

  以往,公雞一啼,不管她多晚睡,時辰一到便會從沉睡中醒來,然後梳洗、著衣,做好丫鬟本份。

  可是近日來,一睜眼看到的不是破了一個洞的床頂,而是一張睡得很沉的美麗臉孔,她嚇得好幾次差點滾下床,是一雙厚實鐵臂又把她撈回來,自從習慣這樣的早晨後,她好像愈來愈不習慣當丫鬟了……那是她的少爺呀,現在怎麼也是愈看愈不習慣,以前她只覺得他是世間最好看的主子,但是最近他變得不一樣,好像……呃,好像很好吃,就如他常常對她說的一句話──美味可口、胃口大開。

  驀地,水嫩嫩的粉頰忽地染上一層酷色,她羞怯地撫著臉,不勝嬌柔。

  「哎呀!不行啦!不能再想著少爺了,不可以胡思亂想,練字、練字……」

  說不想卻又春心蕩漾的富貴渾身發熱,連連灌了好幾杯茶想消除口乾舌燥的感覺,可整壺茶水全喝完了還是靜不下心。

  快消失、快消失……不能想少爺沒穿衣服的樣子,她要把腦子掏乾淨,忘記少爺倒在她身上時那絕艷的姿容……

  魂兒飛了一半的她趕緊將手伸向胸口,順著繫在頸子的紅繩拉出她不論走到哪裡必定配戴的護身符。

  咦,似乎變輕了?

  原本紅艷艷的臉色刷地慘白,她眼露驚慌、不敢相信地看著空無一物的紅繩。

  「怎麼會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了……」失神的喃喃自語,豆大的淚珠流下,她又慌又急,完全失去了頭緒,茫茫然地捏緊褪了色的細繩,整個人像抽空了似。陡地,她忽然跳起來,丟下毛筆,滿腦子只想到一個人。要找少爺、要找少爺,他一定知道她的寶貝掉在哪裡……

  許久不曾想要依賴人的富貴,在丟失她視如生命的東西時,第一個躍入她心裡的,是那個愛欺負她的少爺。

  她低著頭,急匆匆要去找人,不料才走沒多久,就讓人一把推開,力氣之大叫她往後退了好幾步,加上不久前下了場雨,路面濕滑,她身子沒穩住,人就跌倒在地。

  一道明顯不屑的聲音從她頭上傳來──

  「哎喲!這是哪個院落的丫鬟,橫衝直撞的沒個規矩,要是撞到我家小姐,妳十顆腦袋也不夠賠。」長相清秀的橘衣少女再次打量富貴一會,確定她所見過的歐陽家主子裡沒有這個人之後,下巴又揚高了些。

  訓了一頓還不夠,假裝要摘花給她家小姐又故意踩了人家一腳,頓時那本來嫩白的手背多了個腳印,紅紅腫腫地微沁些血絲。富貴撫著手背,實在很疼,眼眶不禁紅了,抬頭看著眼前的三個人,除了冷眼看她、沒打算幫忙的少夫人嚴雪柳之外,另一名白色衣裳的姑娘跟這橘衣姑娘,她都沒見過。

  「哭什麼哭,妳還有臉哭,我家小姐可是千金之軀,妳這卑賤的身子離小姐遠一點,別弄髒了小姐這身錦繡坊剛裁好的新衣。」嘖!穿那什麼衣服,能看嗎?活似一條黃瓜醃在酸缸裡,鮮了顏色臭了味,招招搖搖的,叫人瞧了好不痛快,這人憑什麼穿得比她顯眼?

  橘黃與嫩黃,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質料的不同,一是苧麻裁剪的粗衣,一是輕而薄細的絹絲,同為下人,可就有明顯區分。

  照她看,這嫩黃衣裳說不準比她家小姐的衣服質料更好,她看了就有氣!

  「秀菊,別喳喳呼呼地嚷著,要讓人聽見了,會笑我沒教好妳。」捂著嘴,楚玉君秀美臉龐似在嫌棄,但其實她也直覺的不喜歡眼前的丫鬟。

  雪色上衣,藏紅衣裙,裙上繡著低飛柳絮和紅花,衣裙翩翩恍若風羽,輕揚慢舞飄若鳳凰,腰間玉帶垂著翠色玉珞,走起路來叮叮作響。她在表姊的陪同下在景色宜人的園子逛逛,隱身在大家閨秀的端莊面容下,她自然也有千金小姐的嬌氣。

  「小姐,沒碰著妳吧?可別有點損傷,這冒冒失失的丫頭也不知打哪來,居然敢冒犯小姐,妳沒嚇著吧?」秀菊一面討好自家小姐,一面怒斥不長眼的丫頭。

  楚玉君笑著揮手,但眼睛裡沒有一絲笑意,「別說了,秀菊,我想她也不是有意的,瞧她都嚇哭了呢!」

  「小姐,妳就是太善良了,心地好得像菩薩,不去計較下人的魯莽,可有些惡奴不教不成,她們都快爬到主子頭上了。」

  「瞧妳說得順口,也不想想咱們只是客人,怎能逾越本份,喧賓奪主。」她說得好不柔順,一副怨怪婢女多事的樣子。

  「小姐哪是客人,再不久妳就是歐陽家的少夫人了,管教下人本就是妳份內之事,誰敢說一句閒話?!」小姐要入主歐陽家了,她也跟著風光。

  但秀菊顧著吹捧自家小姐,卻渾然不覺這一番話才說出口,一旁的嚴雪柳臉色微變,顯然不快。嚴雪柳嘴上不說,可心裡難免芥蒂,秀菊說的像歐陽家只有一個少夫人,那把她放在哪裡了?就算是自家表妹,這關乎地位之事,她也不能釋懷。楚玉君也發現表姊臉色變了,怕親事有變,兩道柳眉蹙起,一聲嬌斥,「怯!一張爛嘴,盡說瞎話,自個兒摑掌。」

  「咦,小姐……」秀菊看小姐變臉變得快,先怔了一下。

  「還不動手,要我攆妳回府嗎?表姊在此,由得妳放肆。」平時放縱也就罷了,在人家地盤上至少收斂點,別礙著她未來的路。

  瞧見小姐暗示的眼神,秀菊這才驚覺這不是楚府,她滿口狂言恐怕已得罪表小姐,為了讓小姐順利嫁進歐陽家,她牙一咬,當真左右開弓摑起頰。

  或許嚴雪柳也有意立威,任由她摑了十幾下,這才假意放下嘴邊的茶水,故作心疼的一喊,「得了、得了,別打疼了自己,我沒放在心上,都快是一家人了,還客氣什麼,誰來管教下人都一樣。」

  「秀菊說錯話,該罰。」秀菊沒停下手,仍照樣摑臉,只是下手輕了些,像在揮蚊子,一點也不疼。

  她神色略微一冷。「怎麼了?我說的話都不是話,非要妳家小姐開口才像句話嗎?」聽出她話中的誚意,楚玉君笑臉一揚,挽起她的手撒嬌。「別給我冷臉嘛!就一個沒心眼的下人,犯得著壞了咱們姊妹倆的感情嗎?我這心也是向著妳的。」

  「少灌迷湯,妳心裡裝的全是另一個人,哪有我立足之地,表姊我心寒喲!」

  一瞧她笑靨燦燦,哪還發得起火,嚴雪柳臉色也緩了,畢竟是自個兒表妹,還能記仇不成。

  「哎呀!取笑人家,不理妳了。」楚玉君嬌羞地紅了粉腮,添艷三分。

  「是笑妳呀!都快嫁人了還一副姑娘家模樣,不繡繡龍鳳被、縫縫小衣、小鞋,哪像個新嫁娘啊!」她巴望著她早點嫁進來,免得自個兒在歐陽家的地位愈來愈不保。

  楚玉君一臉羞答答的,其實心裡頗為高興表姊稱她新嫁娘。「君妹要謝謝表姊了,要不是妳巧扮紅娘,人家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嗟!不幫妳還能幫誰,見外個什麼勁兒,三弟能娶到妳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反倒是怕妳委屈了。」

  三弟?趁著三人演著變臉秀的時候,富貴乘機起身,先是微蹲著走了幾步,繞過三人後,想不顯眼的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料卻在聽到嚴雪柳喊出「三弟」時僵了一下。

  少夫人的三弟不就是少爺?新嫁娘……難道是少爺要娶親了?

  成親啊……她知道那情景,赤紅的雙喜在眼前飄動,鳳冠霞被,大紅蟒袍,高堂在上,新人交拜……

  思及此,胸痛來得突然,好像有人朝她心頭咬了一口,撕肉的痛楚蔓延到全身,她連骨頭都痛,愈來愈疼。

  明明是圓呼呼的身材,卻突然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站不住腳,她踉蹌一下,不小心撞了秀菊一下,不免又被她推了一把,這次跌倒在地,卻心思飄遠,不覺得痛了。

  「欽!妳幹什麼,居然敢撞我,想報復我剛才推妳嗎?」

  「又怎麼了,秀菊,不是才叫妳別惹事嗎?」楚玉君不悅的瞪了她一眼。

  「是她故意撞我啦!小姐,妳看她傻裡傻氣的,根本是來尋晦氣。」

  「她是……」對下人向來不關心的嚴雪柳,多看富貴失神的樣子兩眼,突地像想起什麼,驚呼一聲,「她……她是在三弟房裡伺候的貼身丫鬟。」

  「什麼,就是她?」楚玉君也不免失態喊出聲,原來那叫富貴的丫鬟就是眼前這毫不起眼的丫頭。

  表姊妹互相交換會意的眼神,對眼前的胖丫頭多了一分心思。

  楚玉君已經先打探過了,跟在歐陽靈玉身邊的富貴,府裡幾乎無人不知,下人們都這麼談論著──新衣、新鞋、習字、遊街、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是三少爺的專寵,不僅能讓三少爺為她辭了賬房管事,聽說他還下了令,這富貴只供他一人使喚,其它主子都管不得,帶進帶出宛如他身後的一道影子。

  且歐陽靈玉以病體需人時時照料為由,讓富貴跟他同睡,對外說是她打地鋪,但同居一室是事實,的確羨煞不少想飛上枝頭的丫鬟。

  偏偏,歐陽靈玉是家裡最受寵的人,他想怎麼樣誰敢有意見,再說,富貴的命格似乎真旺了體弱身虛的主子,原本三天兩頭便找大夫的他漸漸恢復精神,人也健壯了許久,不再聽見夜裡的咳喘聲,偶爾還能上街溜達溜達、茶樓裡聽說書。這麼一來,比神醫更有效的富貴誰還敢說她閒話啊

  楚玉君上下打量富貴,心裡更不舒坦,心上人對她似乎也太好了一點,思及此,她心裡就更討厭這丫鬟了,「妳就是金富貴?」

  「嗯。」不知為何,看到面帶和善,笑意盈盈的楚家表小姐,富貴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一步也不敢靠近,手腳發軟釘在原位。

  只是,沒道理呀!表小姐長得真好看,細眉如柳,眸似核果,小嘴兒紅艷艷像抹了櫻桃汁,鮮艷欲滴,她實在不該怕她。

  可是打心底發出的寒意就是怕呀!怕到她站起來後不自覺的往後退一步。

  「妳剛剛急匆匆的要去哪啊?」

  「我要……我要找少爺……」

  聽到她要去找歐陽靈玉,楚玉君起了妒心,問話更是咄咄逼人。「妳不是他的貼身丫鬟嗎?早該跟在身邊伺候的,怎麼現在還在找少爺?該不是偷懶了晚起床吧?」

  「不是,剛剛少爺要我在書房裡練字。」她頭低低的,不太敢抬頭看對方。楚玉君妒火更焰,沒想到這下人間的傳聞是真的,「什麼時候一個丫鬟夠資格習字了?妳好大的膽子,妳是不是進書房偷東西了?」

  秀菊很會看小姐臉色,小姐什麼都還沒說,她揚手就賞人一巴掌,在小姐的眼波示意下,下手可不輕,富貴臉上紅紅的五指印腫得嚇人。

  「我……我沒有……」受了莫大的委屈,富貴反而不哭了,下唇一咬瑟縮著身子。

  「秀菊,妳又忘了規矩嗎?我話還沒說完,妳把她打腫了,我怎麼問?」楚玉君出聲只是為了顯示她的氣度,把下人打人的事往外推。

  「聽到了沒?小姐要問話,妳還不上前聽著。」

  嫌人走得慢,秀菊粗魯的往她背上一推,害得富貴重心不穩腳步一顛,雙膝落地,正好跪在楚玉君跟前。

  可沒人喊,她也不敢擅自起身,丫鬟的命不值錢,也只能就這麼跪著。

  「妳抬起頭,妳剛說要找玉哥哥,那是為了什麼事要找他?」她故意喊「玉哥哥」就是給富貴下馬威。一旁的嚴雪柳冷眼旁觀,飲著茶,嗑著瓜子,不做任何動作,嫁入歐陽家五年,小叔的性子她還不明白一二嗎?她可不想自討沒趣,惹一身腥。

  表妹愛玩就讓她玩去,應該不致鬧出人命,終究是三弟未過門的妻子,真要有事,他也不敢怪罪,總不會護奴不護妻吧?

  「我……我找少爺幫我找東西……」不敢不從的富貴慢慢抬高下顎,但眼神明顯有懼意。

  一聽,秀菊又抬高雙手,一掌落下,「喝,妳又胡說八道,姑爺是什麼身份,要幫妳這下人找東西?」

  富貴撫著頰,整張臉都麻了,「我……要找寶貝……少爺會幫我的……」

  「寶貝?」楚玉君秀眉一挑,和善的語氣中多了一絲輕慢,笑顏如陽,但仍讓人覺得心裡透股寒,「到底是什麼寶貝,要不要大伙兒幫妳找?」

  「不……不用了,富貴自己找就好了,一個小東西而已。」看眼前的人笑了,她反倒不安,哪敢開口應好。

  鳳眼微沉,她仍帶著笑意。「怎麼了,不能告訴我是嗎?那是瞧不起我了,認為我沒資格問妳是嗎?」

  「……」富貴低頭不語,她好像懂了點,對這小姐,她不管說什麼都不對。

  楚玉君暗使眼神,耀威揚武的秀菊又一巴掌揮過去,仗勢欺人地想一舉奠定她在丫鬟中的地位。

  「小姐問話妳敢不答,誰給了妳膽子目中無人?妳別以為不開口就沒事,多打妳幾巴掌,打爛妳的嘴,看妳說不說……」

  「是我給她的膽子,妳還要她說什麼?」

  一道清冷的嗓音揚起,可原本該是讓人如沐春風的聲音,卻比楚玉君的臉色更冷更寒,說明聲音的主人有多生氣!

第七章

  「三……三少爺……」秀菊一聲三少爺喊得抖抖顫顫,兩顆慌張的眼珠子急忙看向她家小姐,心裡著實害怕。歐陽靈玉打秀菊身後出現,一瞧見富貴的狼狽樣,整張臉都黑了。

  揪著心的他怒氣沖沖的拉起仍跪著的傻丫頭,當著所有人的面擁入懷裡,百般不捨她所受的委屈,冷著一張臉為她疼著。

  一瞧見她臉上幾乎沁出血絲的巴掌印,怒火燒得更旺,目訾欲裂,他費心養得白白胖胖的小豬仔,居然讓個外人給欺了啊!

  「富貴不痛,一點也不痛……嘶!好痛……」本來看少爺一臉擔心的樣子,她想裝作沒事,但他實在太過份了,怎麼能碰她臉,害她忍不住喊痛。

  「哼!還敢說不痛,都腫成豬頭了,本來不美的臉變得更醜了。」他故意先輕輕戳她一下,見她呼痛,長指一收,改為細撫。他眼底的柔情沒人瞧見,全給了情竇慢綻的懷中人兒。

  噘起嘴,富貴小聲嘟嚷著,「誰能美得過少爺。」但嘴裡抱怨著,熟悉的懷抱卻讓她頓感安心。

  「嗯?妳說什麼,咕咕噥噥地偷罵少爺我是不是?」聲音是指責,語氣是疼寵,撫摸的動作更是輕柔。

  「我哪有。」脖子一縮,她自然而然地靠著他。

  她不曉得這舉動在旁人眼中看來多刺目,打她還沒和歐陽靈玉有肌膚之親前,他就愛對她摟摟抱抱,上下其手,不時偷吃她小嘴兒,她早就習以為常。

  久而久之她愈來愈習慣這樣的親密,但看在楚玉君心裡可就不舒坦了,她不出聲是因為看得出來歐陽靈玉在氣頭上,不過她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定,嫁進歐陽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胖丫頭趕出府。

  「還頂嘴,我養妳這頭豬不是讓人欺負,乖乖看少爺替妳討回公道。」他絕對不會放過欺負她的人,一個縣丞他都沒放在眼裡,更何況是惡主惡奴?

  「少爺……」他看起來好凶,好像要吃人。歐陽靈玉將一顆圓圓的黑色頭顱往臂彎壓,黑眸一轉深沉,冷然揚唇,「妳剛說要打爛誰的嘴呀?我沒聽仔細,要不要再說一遍。」

  「我……我……」秀菊轉看自家小姐,希望她能為自己出頭。

  秀菊的求救,楚玉君瞧見了,可她毫無響應,無動於衷,彷佛是一只垂死蟲子爬行者,她不踩牠,也不救牠,任由牠慢慢死去。

  在這節骨眼兒上,她自是不會出聲,所有事情都是丫鬟惹出來的,與她無關。

  「妳挺威風的,在我歐陽家打我歐陽家的人,妳當我歐陽家全死光了嗎?由著妳來耍潑是嗎?」

  一句「歐陽家全死光了嗎?」讓面色乍青的嚴雪柳心口驚跳了一下,雖未明示,可她曉得小叔指的是她,她當下坐立難安。

  而狠厲的巴掌聲響起,她更是驚慌地想逃,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在旁看戲就沒事,沒想到歐陽靈玉也可能將矛頭轉向她。

  不一會,秀菊被打得臉比富貴還腫,嘴角有血絲滑下,偏偏楚玉君視而不見,一臉不關她的事,但歐陽靈玉可沒打算放過她。

  「家裡養的狗敢咬人,妳這做主子的有什麼話要說?」

  面對他的責問,蓮步輕移的楚玉君面露嬌羞,一點都不心虛,「玉君沒能教好下人,實為玉君之過,待會我定會責罰她,向你賠禮。」

  「十個耳光。」

  「嘎?」

  「再叫她跪著爬行歐陽府一圈,邊爬邊學狗叫。」既然是條狗,就不能把她當人看。

  秀菊聞言抖個不停,腿軟地跌坐在地,而她的主子則微擰起眉。

  「不過是個幾兩銀子就能買斷終生的丫鬟,有必要小題大作嗎?」楚玉君看了富貴一眼,明顯透露不悅。

  她這話當然不是為了護秀菊,歐陽靈玉擺明了讓她難堪,開玩笑,她私下處罰是一回事,要是她的人真在歐陽府內爬行,那丟了面子的是她這個主子,更何況要是讓人知道歐陽靈玉是為了替丫鬟出頭,讓她這未婚妻拉不下臉,那她以後還怎麼在歐陽家立威?

  他冷哼,「不過是幾兩銀子就能買斷終生的丫鬟,那叫她當條狗有何難處?大不了我一棒子打瘸她的腿,養她一輩子,丟個幾兩銀子再讓妳買條狗。」

  「小、小姐……奴婢不要瘸腿……」秀菊抓著小姐裙襬,臉都發白了。

  「狗奴才,求妳家小姐也沒用,敢放縱妳傷人,我一樣饒不了她。」沒有主子的縱容,哪來張狂的奴才?

  「什麼,你……」她聽錯了吧!他居然連她也不放過?

  楚玉君抖著唇,纖手揪緊絲絹,楚楚動人地凝睇她日思夜想的心愛郎君,一般人見到她這模樣都會心軟的。

  「三弟,來者是客,別為了一個丫鬟壞了兩家交情,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給自己找氣受,終究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坐下來談。」眼看場面有些失控,鬧得不太愉快,本不想涉入的嚴雪柳趕忙出聲,以長嫂姿態想化開僵局。

  可她那一句「別為了一個丫鬟壞了兩家交情」,讓原本氣憤難消的歐陽靈玉更為憤怒,淬著冰刃的冷箭轉而射向她。「這件事和嫂子沒關系吧?」如果她適時閉嘴,他會看在大哥的份上不跟她追究。

  「你說哪兒的話,一個是我小叔,一個是表妹,怎會和我沒關系?再說你們都快成親了……」早晚是自己人。

  他打斷她的話,「妳想算計別人,別人也在算計妳,妳以為事情都能如妳所願嗎?」

  「你……你什麼意思?」被他這般看著,嚴雪柳心裡升起一股不安。

  雖然對她不滿,歐陽靈玉微微一笑,他低聲在她耳邊說道:「送個我不要的女人給我,這不是美意,是愚蠢,妳會讓自己陷入最不堪的境地。」

  看到她緊張的神色,但是他還是為她保留顏面,說話的聲音低到只有兩人能聽見,他沒當場讓她難堪。

  「不堪?」嚴雪柳蠕動著唇瓣,兩道眉毛揪起,十分不解。

  「大嫂,別怪我沒提醒妳,妳想想看,若我堅決不娶,而大哥又已下了聘,為了兩家和氣,到頭來會娶妳表妹的人是誰?」她驟地全身發冷,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他頓了一下,美眸轉厲,「規矩不是不能改,為了楚家的鐵礦、女兒家的顏面,歐陽家不會悔婚,小弟只能在此恭賀大嫂,終於美夢成真,能與令表妹以姊妹相稱,來年生個胖兒子,妻妾同歡。」

  歐陽靈玉冷笑的嘲弄她自作自受,枕邊軟語也會招來禍事,她想掌握別人的一生,也得先衡量衡量自身的本事,賠了夫人又折兵是最愚蠢的行為。

  「不會的……」嚴雪柳想否認,但心裡實在沒把握,看著楚玉君主僕倆的神色也有些變了。

  「哼,妳自己想想吧。」他話就說到此,是不是危言聳聽,日後就能見分曉。

  他帶著富貴離開,臨走前狠狠瞪了楚玉君一眼,他現在走不是讓這件事算了,是因為小豬仔痛得臉都皺成一團了,他沒心思陪她們玩。

  兩人回到洗雲居,不一會房裡就傳來淒厲的喊叫聲──

  「哎呀呀!疼……少爺……會疼……你輕一點……」她嘴皮一動,陣陣抽痛隨之而來,怎麼擦藥比被打還痛啊?

  「妳不是皮粗肉厚,不怕挨巴掌?這會兒喊什麼疼。」少爺不疼,疼的是她這頭小笨豬。

  富貴睜著大大的眼,眼中有顆淚珠盈盈滾動。「剛才不疼,現在才疼嘛!」

  再說,剛剛那種場合,那老笑著臉的小姐擺明就是針對她,她一個丫鬟能躲嗎?

  說來她以往真是命好,以前的主子很少懲罰人,頂多是罰挑水、砍柴、罰跪,她還真沒被打過,餓她幾頓就是最重的懲罰了。

  「這意思是說少爺我弄疼妳嘍!」歐陽靈玉雙眼微瞇,盡露凶相。

  「呃,這……」她痛苦地咽了一口口水,想笑卻成了難看哭臉,「我不疼,少爺疼的時候我才會疼。」

  聞言,他挑起眉,似笑非笑,但眼裡盡透悅色。「妳幾時學會讓人心頭沾蜜的甜言蜜語?」

  「嘎?」她順口說了什麼嗎?瞧少爺眉開眼笑的。

  「瞧妳腫成大豬頭,叫少爺我怎麼吃得下去,用妳的豬腦袋想一想,該如何賠償我的損失。」看這樣子起碼三、五天才能消腫,這楚玉君可真有種挑戰他!

  「吃?」被戳了一下額頭,她痛得哇哇大叫,也才明白他說的「吃」是什麼意思,「你可以不要吃啊!天天都吃很傷身。」

  滿臉羞意的她卻看不出臉紅,因為臉已經紅了,還附帶數條指痕。

  「哼!天天吃很傷身是嗎?那妳一天少吃一餐成不成?」吃上癮了才叫他少吃一點,那才真的傷身。

  看著那張抹上冰涼藥膏的臉,歐陽靈玉既是心疼又不捨,原本白嫩滑手的透紅肌理是那麼誘人,讓他百嘗不厭,一再偷香,而今卻……

  楚家婢女雖然可惡,可若無主子的唆使,她哪敢大膽恣意妄為,主僕二人都不可饒恕,放過她們等於放縱兩頭惡虎。

  今日之事雖給了警惕,可是他不以為她們會因此罷手,少不了又是一番小動作頻頻,他得多留心,不能讓這笨丫頭落單。

  「不行、不行,一天少吃一餐我會餓死……噢!好痛……」都是他害的,害她一急話就快,扯痛了臉皮。這傻瓜……「活該,誰叫妳閃都不閃地挨打。」他嘴上罵著,指腹卻十分輕柔地揉著她耳後,試圖幫她舒緩疼痛。

  「人家是千金小姐……」還是少爺的未婚妻……她眼神一黯,心口又澀澀的。

  「打妳的可不是小姐,何況妳是我的丫鬟,別人憑什麼動手?」一想到這,他滿腹火氣又往上揚。

  「憑什麼……」富貴頭一低,用力眨掉不知為何而流的淚珠。「憑她是少爺的未婚妻。」

  她是少爺的,但少爺不是她的,再過不久她就會有三夫人,少爺不可能只對她一個人好,再說她只是一個丫鬟,伺候跟聽話是她份內的事。

  她傻,但想久了也會明白,丫鬟跟夫人是不一樣的。

  光是這麼想,她的心又痛了,這跟臉上的痛不一樣,心痛似乎比較痛。

  「誰跟妳說她是我的未婚妻?妳這顆豬腦袋光想我就不夠用了,別再胡思亂想。」他忍不住又戳她,卻不肯告訴她,他心裡在盤算什麼。這丫頭啊,一次跟她說太多她也不會懂,反正他這少爺注定要多勞心的。

  「大家都這麼說。」她吶吶地說道。

  「妳管別人怎麼說,嘴在他們臉上,我要不娶,誰敢逼我娶?」他們也怕逼他太甚,他一口氣上不來就去了,這就是身子骨弱的好處。

  「可是大夫人說……」別人說的是假,大夫人說的還能是假嗎?這一想,淚水又止不住的往下流。

  「管大嫂說什麼,我才不……妳哭什麼哭?已經夠醜了還哭得滿臉淚水。」他無奈的苦笑,只能手忙腳亂在不弄痛她的情況下,輕手抹去斷線珍珠般的眼淚,滿心不捨。

  她抽抽噎噎地說:「我沒有……哭。」

  「嗟!那這是什麼?」長指盛接一滴落下的淚珠,送到她面前。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一想到我的心就好痛……」心一痛就會落淚,她也不想哭讓少爺罵啊。

  「心痛?」歐陽靈玉臉色為之一變,驚慌地查看她身上有沒有看不出的傷痕,但是她的下一句話卻讓他身子一僵。「我沒辦法,只要一想到少爺不是我的,我的胸口就好痛好痛,少爺要成親了,不再是富貴一個人的少爺,我……我是丫鬟,早就知道少爺不會是我的,我應該知道的,可是我……」可是她就是好難過,像有人要把她的心挖走。

  「傻丫頭,我的傻富貴。」他長臂一伸,將她輕擁入懷,俊雅玉容浮出笑意。

  「少爺,富貴是不是生病了?」少爺比她聰明,一定知道她生了什麼病。

  「沒錯,妳生病了。」他煞有介事的點頭,眼底有著止不住的笑卻故作嚴肅。

  「嘎?」真病了?

  「而且病得嚴重,藥石罔效。」他邊搖頭,邊歎氣,但他沒騙她,這真是難治的病,連他自己都生了這病。

  她緊張的捉住他衣袖,「少……少爺,那我快死了嗎?」

  「唔!」沒他這帖良藥,必死無疑。

  「我有銀子,可以請大夫。」不要呀,她還不想死,死了就不能找姊姊們……

  死了也不能再陪著少爺了。歐陽靈玉舉起一指,輕點她唇瓣。「有錢難買無命人,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少爺我能治好它。」也只有他才辦得到。

  「真的?」她兩眼驟地放亮。

  帶著一分邪氣,三分佻色,歐陽靈玉笑得宛若滿樹桃花綻放。「妳這病呢,來得古怪,我一靠近妳,妳就胸口卜通卜通跳,面色潮紅,氣息紊亂,好像氣堵在心窩口,要上不上,悶得難受。」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她驚喜地直點頭,直呼少爺是再世神醫。

  「反之呢,要是我不肯理妳,只對別人笑不對妳笑,改對另一名女子好,妳這心痛的毛病就又犯了對吧?」他樣子做足地把脈,望聞問切。

  少爺沒做過這樣的事,但她光是想象那畫面,他說的病徵就來了,叫富貴佩服得目瞪口呆,杏眸睜成銅鈴。

  「這要對症下藥並不難,只要一帖藥,藥到病除,首先呢,妳知不知道妳得的是什麼病?」要騙她真是太容易了,毫無防人之心,而這也是她可愛的地方。

  「什麼病?」她顯得急切,渾然不覺自己整個人已經坐在他腿上,豐盈胸房正頂著他胸前。帶著幾分捉弄的歐陽靈玉明知她等得心急,還刻意吊胃口沉吟了好一會兒,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服,黑玉眸子這才漾著笑,柔情似水地凝視她。

  「這是愛上少爺的病。」他說完一點心虛樣都沒有。

  「喔!愛上少爺的病……」富貴先是一怔,後來轉為驚恐。「少……少爺,你說我……我愛……愛上你……」

  他拍了拍她頭頂,表示她孺子可教。「妳這丫頭可真大膽,敢愛上少爺。」

  「我沒……呃,好像是……哇!怎麼辦、怎麼辦?我愛上少爺了,我會萬劫不復……噢!好疼,少爺不要捏我的臉。」這是很嚴重的事啊,她這樣就踰矩了。

  「什麼萬劫不復,丫鬟愛上少爺是天經地義的事,妳要敢不愛,我就餓妳三天三夜。」總算細火慢熬,熬出這碗精致甜點。

  天經地義的事?「咦!不對,丫鬟不能愛少爺,少爺是主子,丫頭是下人,愛誰都不能的。」對「愛」她是懂不了多少,但每每管事在耳邊囑咐哪些是不能踰矩的禁忌,她記得可牢了。她身子給了少爺,那是聽主子的命令,但她愛上少爺,就是自己踰矩了,萬萬不可。

  「誰說不能,少爺就愛丫……咳!妳這丫頭真賊,會套話了,害我差點就說漏嘴。」這事說什麼也得讓這傻丫頭先說,要不他幹麼這麼費心開導她。

  「套話?」她不解。

  「算了,妳慢慢就會明白的。對了,我讓妳在書房習字,妳出來做什麼?」她要是乖乖聽他話,也不會遇上那幫凶神惡煞。

  「啊……說到這個,少爺,你有沒有瞧見一個扁扁白白的東西?」她差點忘了,要快點找回那個寶貝,遲了讓人檢走,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

  「什麼扁扁白白的東西?」她說得含含糊糊,真要聽得懂才怪。

  富貴取出用帕子包住的細繩。「我掛在脖子上的寶貝,圓圓的,少爺嫌醜,一度要我把它丟掉。」

  「很醜的寶貝……」他眼一瞇,從袖口滑出一樣物品,「妳說的是這個吧?!」見到表面光滑,毫無污漬的雨花石,憨實的丫頭竟然喜極而泣,如獲至寶地捧在手心,來來回回地翻看,最後安心地按向心口,笑得好不開心。要不是一張臉腫得像饅頭,她這一笑可真麗奪海棠,圓而黑亮的水眸散發晶瑩燦光,彷佛星空一下子亮起來,叫人跟著笑開懷。

  「不過是一塊隨處可拾的石頭罷了。」歐陽靈玉有點不是滋味,斜眸一瞟孤零零躺在梳妝台上的銀釵──他送的。

  她搖頭,撫著石頭的手好溫柔。「當年我和姊姊們分開的時候,大姊流著淚為我戴上,她說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重聚,她要我別弄丟了。」

  圓亮的眼眸閃著淚光,思念著親人的富貴揚起一抹很美的笑花,她不讓眼淚滴落,將對姊姊們的回憶收藏在心底。「少爺,你瞧,石頭上還刻著我的名字,姊姊們也有一樣的石頭,這是我們將來相認的憑證。」

  她對姊姊們的記憶不深了,要是再失去這憑證,她就會像沒有根的浮萍。

  「傻富貴,以後有我疼妳,我不會丟下妳一人,就像妳說的,妳要跟著我一輩子,以後我帶妳去找妳的姊姊們。」這是他的承諾。

  「少爺……」

  「我的富貴啊!」歐陽靈玉收緊雙臂,將他心疼又憐惜的人兒緊摟懷中,一刻也不願放開,貼緊的兩具軀體傳送著彼此的心跳,情意蔓延。

  驀地──

  「死富貴,妳最好給本少爺勤快抹藥膏,三天內消腫,不要再頂著這顆豬頭讓少爺我啃不下去,胃口大失。」

  一陣狂吼,富貴乾笑,什麼濃情蜜意都沒了。


  「小姐,我們現在要去哪啊?」秀菊撫著紅腫的臉頰,一心只想著快點回房裡擦藥,但小姐卻不知在想什麼,好像沒有回客院的打算。

  「正廳。」楚玉君忿恨難平的說,她打算先下手為強,誰叫歐陽靈玉這麼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是父親最疼愛的女兒,不僅長得漂亮,自幼熟讀經書、精通音律,學過幾年胡人舞,畫得一手好畫,一身才學不比男兒遜色,想娶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偏偏她就只愛幾年前在表姊婚禮上見過的歐陽靈玉,推卻多少王公貴族的婚事,一心只想找機會進歐陽家,好不容易盼到表姊的牽線,終於如願地定下名份。

  哪曉得是她自己高興太早,歐陽靈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還疼寵一個樣樣不如她的胖丫鬟,這叫她怎能甘心?

  「小姐,我們去正廳做什麼?要是又遇上三少爺……」秀菊現在對歐陽靈玉可是有了懼意,就怕又被人打得腫上加腫。

  「妳擔心個什麼勁,咱們有靠山,不怕他胡來。」況且她遲早會收服他的心。

  「小姐指的是表小姐?」

  一提到嚴雪柳,楚玉君的眉心微微一顰,「說到這,表姊好像變得怪怪的,好像不太想理會我,我問她好幾句,她才意興闌珊地回我一句。」

  本來兩人間是無話不談、笑語晏晏,誰知表姊一下子變了個人似,話不多說且多有保留,還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她,彷佛在防備什麼。

  「咦,怎麼會這樣,妳們不是情同姊妹……」秀菊突然「呀」了一聲。

  「小姐,妳想是不是三少爺在表小姐耳邊說了什麼,讓她疏遠妳?」她就是覺得怪怪的,現下才會想找別人幫忙,「秀菊,快到正廳了,妳把自己弄得狼狽些,咱們去找表姊夫。」

  「狼狽……」她這一身還不夠狼狽嗎?

  嘴歪了,膝蓋磨破皮,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也是滿布破洞和血漬,能不能修補回來仍是未知數,還要她更狼狽嗎?

  不情不願的秀菊在主子的示意下,拔掉髮簪、抓亂頭髮,再忍痛一撕前襟,讓自己看起來極為淒慘,像是剛被凌虐過,那慘樣讓坐在廳上的歐陽靈雲也很錯愕。

  「這是三弟所為?」他又打量秀菊一會,頗為訝異,就是以往讓三弟趕跑的丫鬟也沒那麼慘。

  「這……興許是我這丫鬟沒見過世面,才惹得三少爺大動肝火。」楚玉君假意不好言明,把過失攬在自己身上,表示自己識大體,但人都帶到廳堂了,意思也很明顯。

  「動手就是不對,沒有任何借口,下人也是人,怎能由得他意氣用事。」把人傷成這樣,他如何向楚家老爺交代,畢竟楚玉君還沒嫁進門,說什麼也還是楚家人。她幽然歎了口氣,表情淒苦,「也許是君兒還不夠好,不入三少爺的眼,今日才連累丫鬟受委屈,君兒實在羞愧呀!」

  「哪兒的話,妳別自責,是我那三弟太放肆了,不識妳的蕙質蘭心,回頭我替妳罵他幾句。」一瞧見楚玉君梨花帶雨的臉,歐陽靈雲縱是覺得三弟不會這麼過份,也只能接著她的話安慰了。

  「表姊夫,你可別為難他,終究君兒心裡是有他……」她嬌羞地緋了雙頰,含情脈脈。

  她向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適時的嬌柔是她擅用的武器,女子除了美貌外,還要懂得利用對己有利的環境,方能心想事成。

  瞧她一心護著情郎羞怯樣,歐陽靈雲總算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事,看楚家小姐還沒嫁進來,心就向著三弟,人又這麼得體溫順,對三弟來說絕對是一門好親事。

  「別太慣著他,該講道理的時候就要他明知事理,不要像表姊夫一樣擔心他身子承受不住,總是一再任他耍起蠻性,而不知體諒。」

  她故作為難的道:「表姊夫,有些話我不知該講不該講,畢竟……君兒還沒入歐陽家……」

  「沒關係,妳有什麼話盡管說,表姊夫會替妳作主。」

  「其實秀菊這件事不是三少爺的錯,是他身邊的丫鬟從中作梗,裝傻使計捉弄我和秀菊,讓我們在三少爺面前有口難言呀。」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模樣無限淒楚。

  「妳說的丫鬟是富貴嗎?」他頗為訝異,但現在三弟身邊也就一個丫鬟,真的是她?

  看他不相信,說壞話這種事當然是由秀菊開口,「是呀!就是她,大少爺你不知道她有多壞,她不知為什麼突然衝過來要推我家小姐一把,我一時急著護主才推她,她很生氣作勢要揮我巴掌,奴婢當然不肯挨打,想先她一步動手,只是恰巧這時三少爺就過來了,沒想到她先裝委屈,錯的就變成我跟小姐了。」

  「妳是不是錯怪富貴了,她……」是個傻裡傻氣的丫頭,傻得討喜,除了貪嘴了些。一聽歐陽靈雲有心偏袒自家下人,楚玉君眼中的淚水便撲簌簌流下,掩面低泣,讓話說到一半的歐陽靈雲戛然而止。

  「表姊夫的疑慮君兒能體會,你就當沒發生這回事吧!秀菊是個下人,受點罪不打緊,我……我會忍下的。」楚玉君故作堅強卻頻頻拭淚,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卻不得不忍耐,隨即又深深歎口氣,「只是君兒忍下這口氣沒關系,但往後呢?難道嫁進歐陽家還得讓奴才欺負主子嗎?唉!這門親事我得再跟爹商量商量。」

  「等等,妳別誤會,我沒那個意思。」這事該怎麼善了?總不能讓楚家小姐受委屈吧?!

  「妳放心,賭氣話就別再說了,這事我會給妳們一個滿意的交代。」

第八章

  廳堂上,歐陽靈雲居主位,神情看來頗為無奈。「你……你怎麼來了?」看一眼大步走進來的歐陽靈玉,他就知道今天這事肯定很難辦成了。

  「大哥要調走我身邊的丫鬟,我總要來問一聲,免得太失禮了。」哼!偷偷摸摸想私下帶走富貴,真當他死了不成?

  歐陽靈雲一陣尷尬,抹一把臉,連忙堆上笑意,「我是瞧她一臉福相,生得討喜,想讓她和鳳妹作個伴,上寺裡進香住幾天罷了,別無他意。」

  明明吩咐張管事要不動聲色,暗地裡叫富貴收拾行囊,怎麼還是驚動他了呢?

  「哦,是哪問寺廟靈驗到讓大姊想去上香?」大伙心知肚明要不是別有目的,歐陽鳳不是那種會花時間進香的人。

  「這……」歐陽靈雲一臉為難,如果說了,那他不就白費工夫了……「是你大姊想去,我也不清楚,不過哪間廟有差嗎?住幾天就回來,別擔心。」

  「那是住幾天?是要住到我成完親、拜完堂是嗎?」歐陽靈玉揚高眉頭,十分不悅。

  那點心思他還不至於猜不出來,說是幾天,人要真的離開府,到時以丫鬟留下來為主子祈福為由搪塞他,他敢肯定,除非他成婚,不然小豬仔一輩子都回不來,而他連要上哪找她都不知道。

  一愣,歐陽靈雲歎了口氣,「三弟啊,你這是在為難我,楚家小姐為了你打她婢女一事,已經找上我了,我身為一家之主,豈能偏袒你,而不做任何處置?」而最好的處置就是讓富貴離開,別讓楚玉君怕嫁進來會主不如奴,受了委屈。

  「既然人是我打的,要也是處罰我,關富貴什麼事?」歐陽靈玉厲眼一瞇,倒是要聽聽楚家主僕如何搬弄是非。

  「玉君身邊的丫鬟說是富貴先動手的,再說,你把人打成這樣,怎麼說也理虧。」秀菊的慘樣他也瞧見了,若這事不處置,傳出去想必會讓外人說閒話。

  「理虧?」冷哼一聲,歐陽靈玉回頭喚著等在廳外的人,「富貴進來,讓大少爺看看我們是多理虧!」

  聞言,富貴顫巍巍的走進來,頭始終低低的。

  「抬頭。」

  少爺一聲令下,她才敢把頭抬起,畢竟最近大少爺對她還挺冷漠的,她有些怕。

  歐陽靈雲看了一眼她尚未消腫的雙頰,心裡歎息不已,登時明白什麼叫會吵的孩子有糖吃,真比起來,富貴才是受委屈的人吧!

  說來他的確是比較偏袒楚家主僕,總害怕這門好親事都說到這地步了,最後卻會破局,所以明明知道富貴憨直的性情,明明確定多半是楚家婢女惡人先告狀,他仍打算袒護楚家主僕。

  其實……誰又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他在乎的從來就不是富貴的出身,老實說他對三弟一直懷有愧疚感,若他真的愛上一個下人,只要他高興,他斷然不會反對,偏偏……什麼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挑富貴。當初他特地要張管事照算命先生的指示找來蔭主的富貴,圖的就是能讓三弟長命百歲,往後不再受病纏身,而他從這陣子的觀察也發現,三弟的身子的確是比以往好多了,他甚感欣慰,但若往後三弟真的娶了富貴,三弟不再是富貴的主子了,那她那蔭主的本事還能照應三弟嗎?他實在不敢確定。

  所以他才會這般想為三弟找媳婦,不料三弟會如此反對……不過也就因為蔭主這點,即便他發現兩人的情意,也不願意走到最後一步──讓富貴離開歐陽家。

  他只想,至少等三弟迎親完後再接回富貴。

  「大哥,你還打算要富貴走嗎?」歐陽靈玉一直很注意他的神情,他相信大哥是明事理的人,不至於這麼胡塗。

  「這……好吧,這件事你有理,但大哥也不得不勸你,還是讓富貴離開一陣子,對大伙都好。」

  聞言,始終沉默站著的富貴一怔,她的存在對誰不好嗎?她是做錯了什麼事了?為何大少爺非得要她離開?歐陽靈玉一看她傻愣愣地揪著眉頭,就知道她把別人的話往心裡去了,臉色一沉,即便是面對兄長,他的怒氣毫不遮掩。「大伙?小弟不懂大哥說的大伙是指誰?我並不覺得富貴礙著誰了。」

  「你怎麼會不懂,歐陽府裡上下都在傳你對富貴有多好,這要玉君這個即將入門的少夫人做何感想?讓富貴避避嫌也好。」歐陽靈雲借機讓三弟了解,他要楚玉君進歐陽家的決心。

  「那好。」

  歐陽靈雲一聽,以為他點頭了,頓時松了口氣,不料他後來還有一番要叫他氣炸的話──

  「沒有即將入門的少夫人,就沒有避嫌的問題,大哥果然提點我一個解決事情的方向,小弟在此謝過。」

  「你……」歐陽靈雲氣得用手指抖抖顫顫的指著親弟,「我就是想不通,楚家表妹端莊賢淑,溫柔婉約,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你怎知她端莊賢淑、溫柔婉約?表面的假象應該不難看出,難道大哥經商多年還會被騙嗎?」不過就是眼淚多了一點、聲音嬌了一點,他可不認為美人的心都是美的。當他是推托之詞,歐陽靈雲也有些惱意,「我好好跟你談是希望你明白事理,都幾歲的人,還能由著你任性嗎?你當真要我說出長兄如父,而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媒妁之言,要大哥用這樣的話逼你嗎?」

  他一直相信,人與人的相處是一種緣份,不去接觸又怎能發現彼此適合,萬一錯過了可是他的遺憾,現在他只覺得歐陽靈玉是為反對而反對。

  「大哥現在就已經是在逼我。」

  「我是希望你客觀一點,也許……」

  看強硬的態度不行,歐陽靈玉思緒一轉,突然咳了起來,「可是你說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一邊說不逼我,一邊又要我迎親,明知小弟身子骨自幼受損,沒三日好光景,你卻不肯讓我好過些,硬是逼我勞心勞力。」

  歐陽靈雲面容轉憂,「我……」

  「好不容易張管事帶來一個命格旺主的丫鬟,而我也很滿意她無所求的性情,長年病骨在她悉心照料下稍有起色,逐漸有好轉跡象,大哥此時要將我的福星趕走,這跟拿走我的命有何兩樣?」又咳了兩聲,他臉看起來更蒼白了。他希望耳根子軟的大哥能就此罷手,不再提起和楚家的婚事,如果可以,他不希望這件事壞了兄弟間的感情。

  「為兄跟你保證,過陣子你跟玉君的事穩定了,我就會送富貴回來,還是給你當貼身丫鬟好嗎?」歐陽靈雲放低姿態。

  「我跟楚玉君沒有什麼事要穩定,我也絕對不會讓富貴離開歐陽家。」

  「說來說去你就是護著這丫頭對吧!」

  歐陽靈玉也不怕承認自己有多需要富貴,大方的點頭,「我就是要留下她。」

  「即使和我作對?」歐陽靈雲問得輕,不想激怒他。

  肩一聳,他神色泰然,「除非大哥盼我早死。」

  「你……」歐陽靈雲壓根拿他沒轍,一句話就堵得啞口無言。

  見到三弟頑強態度,他想了想後決定改弦易轍,面容一整,以嚴肅的眼神看向似無足輕重,實則是重要因素的丫頭。「好,富貴不用走了。」聞言,歐陽靈玉向自家兄長行個禮,為了怕他反悔,他隨即開口,「那麼小弟身體微恙,想回洗雲居歇息了。」揮揮手,歐陽靈雲沒有阻止,「去吧,讓身子養得健壯些。」

  「富貴,走吧。」

  少爺一喊,富貴鬆了口氣,終於能離開這叫她心頭沉悶的地方,只是她才轉過身,歐陽靈雲的聲音就響起,止住她的步伐。

  「富貴妳先留下,我有事跟妳說,靈玉你先自己回去。」山不轉路轉,他自然有辦法讓三弟娶楚家小姐。

  歐陽靈玉臉色又變得難看,「大哥你……」

  「我答應你的要求,而我只是想找富貴說說話也不行?」

  「嗯,我先走。」為免事情又鬧僵,他不能拒絕。

  他又刻意對富貴說:「回洗雲居的路上別耽擱了,妳還得為我熬藥。」這樣說了大哥就應該不會留她太久。

  腳步跨出廳堂前,他還回頭看了富貴一眼,富貴則是因為單獨被留下,臉色極為不安。「富貴,妳忘了我說過什麼嗎?」歐陽靈雲率先出聲。她一臉茫然,完全在狀況外。「呃……富貴不懂大少爺的意思。」

  「難道張管事沒告訴過妳歐陽家的規矩,主子跟下人間要有分寸,下人是不能踰矩的,妳做到了嗎?」

  一聲聲指責讓富貴低了頭,這就是她之前顧慮著不敢回應少爺的原因。

  可是她慢熱不代表她永遠都不懂,她已經慢慢能了解那種心裡眼裡都只裝下一個人的感覺,那就是少爺說的「愛」

  而一旦察覺了自個兒的心意,她這死心眼的性情她也沒辦法,就算知道自己身份不合、不該踰矩,也沒辦法逼自己不愛。

  更何況……少爺沒反對啊!

  他總是眉開眼笑的要她更熱情,要她一再的說起她有多愛他……既然少爺都不反對了,也不行嗎?

  瞧她迷惑的神情,歐陽靈雲暗歎口氣。「妳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丫鬟?」

  「嗯。」她點頭,她從來沒有忘記。

  「丫鬟的身份配得上少爺嗎?」他神色一厲。他承認這是不得已的方法,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傷害這傻丫頭,但既然三弟那裡行不通,他也只好從富貴這下手。

  「可是……少爺沒說不行啊。」她不會藏話,有了疑問也就順口說出。

  「少爺不懂事,妳也跟著亂來嗎?」他故意把錯都往她身上推。

  「我……我沒有……」富貴囁嚅地絞著手,非常不安地低下頭。

  挨罵不是頭一回了,可這次特別難受,心口又酸又澀,微微泛疼。

  「唉……」當家這麼久了,他深知恩威並施的道理,「富貴啊,大少爺也是為妳好,這心思妳懂嗎?」

  「為我好?」

  「這話本來我也不想說,但妳不能再執迷不悟啊,妳想,要是三弟沒跟楚家小姐結親,你們往後就能這樣一輩子嗎?三弟永遠不娶親嗎?」

  她聽了心口更悶,「少……少爺沒說過。」

  歐陽靈雲在心裡鬆了口氣,幸好靈玉還沒有承諾什麼,不然此時就很難從富貴這邊下手了。「富貴,妳現在懂了嗎?三弟只是不想被逼著成親,拿妳當擋箭牌,妳要是跟著陷進去了,往後三弟成親的時候,妳還能謹守自己丫鬟的本份嗎?」

  「大少爺,富、富貴……懂了,不會跟著少爺起哄的。」她乖乖的應下承諾,即使心裡很酸澀。

  可是大少爺也沒說錯,少爺只管著讓她說愛他,卻從沒開口對她說過愛……

  不,連喜歡都沒說過,更何況是其它承諾。

  她是個丫鬟,要求也不多,並不在乎歐陽家少奶奶的名份,但沒有名份的意思就代表少爺還會娶別人,思及此,她怎麼想也無法釋然……倒不如像大少爺說的,她還是當她的丫鬟就好。

  歐陽靈雲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她微點頭,有些失神的步出廳堂,不料,走沒幾步就看到歐陽靈玉在迥廊等她。

  像往常一樣,她一走近,他便抬起手想擁住她,只是這回她避開了,還多退了

  她行了禮,語氣有些生疏,「少爺,富貴先去廚房替您拿藥,您先回洗雲居歇息。」頭始終沒有抬起,說完連忙離開。

  見狀,歐陽靈玉低咒一聲,將所有不滿化為憤怒,一拳打在迥廊柱子上。

  大哥一定跟她說了什麼,她才會這種反應,偏偏她是一個死心眼的丫頭,他要是強硬的逼她做什麼,反倒會有反效果。

  這下,好不容易誘入網的魚兒又游出網外,叫他怎能不氣惱,大哥的一番私心讓他前功盡棄,剛跨出一步的她又縮回殼裡,他要再花多少心力才能將她誘出殼?

  看來,楚玉君的事情得早點解決……想到這,照楚玉君的性子,晚點聽到大哥沒趕走富貴時,也該有所行動了吧?


  「噗嗤!」

  寧靜的午後傳來一聲聲喚人的噗嗤聲,縫補著衣服的富貴心不在焉,一針一線

  穿梭在布帛上,靠的是直覺,渾然不覺有人在叫她。「噗嗤!噗嗤!」又是壓低嗓門,從齒縫間推擠出的聲響,縫到一半突然發起呆的她,看著被針扎到的手指頭,她低頭一吮血珠,繼續發呆。

  從不知煩惱為何物的她也開始傷春悲秋了,不曉得她是該聽少爺的,不要胡思亂想,不管大少爺說什麼都不該相信,還是像大少爺說,別再跟著少爺鬧了……

  「噗嗤!噗嗤!噗嗤……」

  這次聲音急切了許多,可是明顯消瘦的圓臉仍然放空,兩眼無神地不知盯哪兒,學人感慨地歎了兩聲。

  三弟只是不想被逼著成親,拿妳當檔箭牌,妳要是跟著陷進去了,往後三弟成親的時候,妳還能護守自己丫鬟的本份嗎?

  大少爺的聲音這些天不斷在她耳邊響起,原來她真是個笨丫頭,傻呼呼地愛上不該愛的人,一頭栽下義無反顧,完全沒想過少爺愛不愛她。

  笨呀!蠢呀!果然是少爺說的豬腦袋。

  她沮喪地垂下頭,鼻頭一酸,一條串著石頭的絲線映入眼中,華麗的編絲比先前的細繩好看多了,她伸手一握扁平的白色石頭,心裡想著少爺還是對她很好,特意請紡娘為她編織新的絲線,換掉斷了的舊繩。但這份好能持續多久呢?愈來愈貪心的她,是應該聽大少爺的話才對吧?

  突地,窗外飛來不明物打中她後腦,她吃痛地抬起頭一撫,一顆榕樹子又彈向她面頰。

  「出來。」無聲的唇形蠕動,手掌一張開是大小不一的樹子。

  「咦,我嗎?」指指自己,一樣沒有發出聲音的響應。

  站在樹下的人影一點頭,以凶惡的眼神催促著。

  「可少爺在午休……」

  富貴回過頭,看著躺在床上,面容稍嫌蒼白的主子,和大少爺鬧得不太愉快後,身子因氣郁凝胸,突地又犯起病來,嚇得她這幾日暫時不敢裝生疏,免得少爺一病不起。

  大夫來過了,也開了藥,剛服過藥的他因藥效的關係而沉沉入睡,安詳的玉顏上仍殘留一絲不適,眉頭不曾舒平。

  「出來。」又是一顆果實擊向額頭,她看自家少爺睡得很沉,便放下手邊的針線活起身,不帶一絲防心地走出屋裡,她單純地想著別人找她一定有事。

  沒錯,的確有事,只是好事和壞事之分而已。

  來者見她出來,立即動作粗野地將她拉到較無人注意的樹叢後,沒等她開口問什麼事,嘩啦啦地對著她倒下一缸子話語。

  「妳要怎麼樣才肯離開三少爺,銀子嗎?要多少,我家小姐說了,只要妳說個數,她絕對沒第二句話,全照妳的要求給,到時妳就帶著銀子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歐陽家了,聽懂了沒?」秀菊一字不漏的轉述自家主子的要求。

  「不,我……」富貴想說她不要銀子,少爺又沒趕她走,大少爺也只是要她謹守身份而已,可是她嘴巴才一張開,對方又一串綿延不絕的話把她的話打斷。

  「不要給臉不要臉,好聲好氣地跟妳說還不肯接受,是我家小姐善良,怕妳流離在外沒飯好吃,所以才給妳方便,換做是我可沒那麼好商量,直接把妳丟出府,讓妳死在外頭。」

  「妳……」

  「怎麼,想向妳家少爺告狀嗎?別忘了我家小姐可是他的未婚妻,他再怎樣不情願也要娶了小姐,到時妳落得兩面不是人,誰會同情妳?還不如現在識相點。」

  「……」她默然。

  「拿了銀子走人才是聰明人,我們也不想為難妳,畢竟妳只是個上不了抬面的下人,小姐不會和妳計較的。」她最好快點點頭,別逼她們使出釜底抽薪的一招。

  「富貴是不聰明,少爺說富貴長了一顆豬腦袋,笨頭笨腦笨得很。」就算有銀子她也不知該去哪裡,因為她沒有家。「所以沒辦法答應妳。」

  「妳的確是頭豬,胖成這樣也敢跟我家小姐爭寵?」見她不知進退,秀菊指著她鼻頭冷嘲熱諷,「乖乖地走人和丟出府,妳二者擇一。」

  她搖著頭,「我不離開,少爺答應讓我陪他一輩子。」只要她往後不踰矩,大少爺也不會反對的。

  「什麼,妳……」小不忍則亂大謀,小姐叮囑過她,正想破口大罵的秀菊及時想起小姐先前說過的話──先以利誘之,看她若不上勾,再說之以理讓她自覺身份低微而求去。若兩者還是不能令其屈服,加點威脅也無妨,心生畏懼才會聽命行事。「呃,咳!富貴呀,我們都是當下人的,理應為主子盡心盡力是吧。」

  「嗯。」少爺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從不多言。

  秀菊突然露出和善面容,笑得好不熱絡。「想想咱們也是苦命人,很多事是身不由己,妳有妳的難處我也清楚,可妳也要體諒體諒我。」

  「體諒妳?」什麼意思?

  「我家小姐打三年前見到三少爺後就一見傾心,爾後思思慕慕都是他一人,她相思成疾、愛戀癡狂,做人丫鬟的能不想辦法成全她嗎?」她故作心疼地歎了口氣。

  「可是少爺說不喜歡她呀!還說像妳家小姐那樣的癡纏不休,他一見就討厭,根本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做作得令人難受。」她心無城府的將事實說了出來,全然不知自個兒得罪了人。因為少爺的話,她現在已經不會為楚家小姐的事難過,她煩心的是以後……

  一聽,秀菊臉色陡變,「妳是什麼東西?!敢說我家小姐做作,妳……」她本來就是個張狂的丫鬟,跟對了主子更是不可一世,張牙舞爪的性子並未收斂,反而變本加厲,除卻她小姐以外的人全不放在眼裡。

  為了達成小姐交付的任務,她暫時違背本性,裝出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嘴臉,想博取對方同情逼她心軟許下承諾。

  可惜她終究不是菩薩心腸的人,三、兩下就破功,偽裝的笑臉立即變得猙獰,兩手一插腰像只茶壺,破口大罵。

  要不是被罰狗爬爬怕了,她準又是一巴掌揮過去,必打得富貴眼冒金星,滿臉是血不可。

  「嘖!嘖!嘖!這裡是發生什麼事,怎麼兩位可人的姑娘在吵嘴?」

  一身儒衣的年輕男子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墨綠洞簫在虎口旋著玩,神色微佻,帶著一絲不正經,修長指頭往秀菊下顎挑了一下,惹得她滿臉羞意。

  「二……二少爺……」她吶吶一喊,臉兒爆紅。

  「喲!我當好些日子沒回府了,府裡的人應該認不出我來,原來還有偷偷愛慕我的丫鬟惦著,真是欣慰呀!」人風流,花兒也風流。笑得桃花朵朵開的歐陽靈風以玉簫輕點她一下,狀似和她調情一般,好像不撥弄撥弄姑娘的芳心,有負他憐花人之名。

  「我……我是楚家的丫鬟,跟著小姐來歐陽家作客,我叫秀菊。」她害羞地一說完,直愣愣地盯著人家瞧。

  「喔!是秀菊妹子呀!那妳這位姊妹淘是……」圓圓的臉兒還真可愛,像朵茉莉花兒。

  「富貴。」她揮揮手,表示是無關緊要的人,提了名兒就無下文。

  「呵呵……富富貴貴,好名字。」歐陽靈風眼底閃過一抹玩味,笑中含著不明意味,「妳們剛在鬧什麼?我打老遠就聽見熱熱鬧鬧的聲音。」

  秀菊面上一僵,心虛地先聲奪人。「還不是她拿喬,存心刁難,仗著三少當靠山就瞧不起人,我家小姐親手燉了一碗蓮子湯要給三少爺喝,她居然不肯收,叫我再拿回去。」

  「我沒有……」瞠大眼的富貴連連搖頭,被冤枉了也不知辯解。

  「嗯,蓮子湯呢?」他看了一眼張口欲言的丫頭,暗笑在心。

  「咯!在這裡,還熱著呢!」秀菊身一彎,拿起身旁的竹籃。「啊!正好,我有點餓,先讓我嘗一口吧!」美女熬煮的湯品特別爽口……正常情況下。

  一見歐陽靈風伸手要取,秀菊臉色變得慌張,異常緊張地捧著竹籃退了好幾步,「二……二少爺,這是我家小姐對三少爺的心意,你不能搶。」

  「一口也不行?」他刻意一臉垂涎地盯著竹籃。

  「二少爺想吃,待會兒秀菊再煮給你吃,這不行。」她像在護什麼寶貝似的,怕他碰。

  他不無可惜地歎了一口氣,「好吧!算我沒口福。」

  見他不搶,她才安心地鬆口氣。

  「富貴呀,還不趁熱端進去給妳家少爺,別折了我家小姐的美意。」

  「喔。」她應了一聲,心想少爺不愛吃甜點,最後還不是入了她肚子。

  歐陽靈風像個不安份的頑童,在富貴走過他身旁時,忽地伸出一臂將她攔下,眼睛溜呀溜地瞧著她,舉止輕佻。「我想起來了,妳就是我三弟房裡的富貴丫鬟,府裡說讓三弟像千金般養著的富貴是吧!妳有沒有因此恃寵而驕,趁夜爬上他的床把他吃了啊?」

  「我……我……我沒吃了他,少爺他……呃……我……」她只是愛上他。

  「瞧妳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肯定有那麼一回事,還是……是他把妳吃了?」真叫人好奇。

  「二少爺,你……你嘴壞。」比起楚玉君,從其它下人那知道二少爺不是真的會吃人後,她反而比較不怕他。

  「喲!我不只嘴壞,其它地方更壞,夜裡到我房裡我壞給妳看。」逗逗憨氣的丫頭挺有趣。

  她瞠大眼,一臉呆滯。

  「富貴,過來,不用理會那條發情的狗。」剛睡醒的歐陽靈玉站在窗邊,面無表情。

  主子一喚,富貴便捧著竹籃,快步地越過突然不笑的二少爺,氣氛顯得凝重。而她一入內,主子立即命她闔門上閂,連窗都關了,似乎一點也不想見到久不歸府的二哥。一旁的秀菊見狀,腦中馬上聯想到一則傳聞,據說二少爺和三少爺向來不合,想來應該是真有其事吧。

第九章

  「嗚嗚……少爺……嗚……少爺……不要、不要死……少爺,你快醒過來……富貴陪你……嗚……一輩子……不要死……少爺……」聽著淒楚的哭聲,斷斷續續中夾雜的含糊聲音,最具福相的富貴丫頭趴在床頭嚎啕大哭,以她護主的命格全力呼喚主子魂魄,將他喚回人間。

  不知是巧合或是確有其事,被大夫宣判沒救的歐陽靈玉又回轉一口氣,氣若游絲的緊閉雙眼,臉色白得呈現死氣,可唇卻是黑的。

  他中毒了。

  「……少爺,你回來呀!別丟下富貴一個人,富貴相信你的話……別人說的我都不相信了……嗚……你還記得說要對富貴好嗎?你不可以……不可以違背承諾……我等你……等你回來,閻王老爺,牛頭馬面大爺,你要收就收富貴的魂,不要帶走我家少爺,他是……嗚……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眾人的神色十分凝重,不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伙都知道歐陽靈玉不嗜甜,一直到富貴到來,各類的糕點和甜食才慢慢增多,而眾人也心知肚明,這是三少爺寵富貴的做法,甜點大多數進了她的口。

  只是沒想到,就這麼一次,歐陽靈玉喝了兩口冰糖蓮子就倒下了。

  「……不是我,我沒有下毒,冰糖蓮子是我家小姐親手熬煮的,絕對沒有一絲閃失,更何況我們怎麼可能毒害未來的姑爺?」高聲喊冤的秀菊跪在地上,眼神閃爍的不敢看向任何人,頭低低地垂視地面。

  「我們不是懷疑妳們主僕,可蓮子湯是妳端來的,妳們總該給個說法。」平常對楚家主僕十分禮遇的歐陽靈雲,這時也顧不了禮節,聲音帶著憤怒。

  歐陽老爺在探視兒子後,因愛妾情緒過於激動而暈倒,便未久留的帶著元霜霜回房,愛子的命在旦夕雖然心急如焚,但他信任長子的能力,把追查下毒者的任務交給他。而池婉兒連來探望一眼也沒有,家裡有人遭遇不幸她仍上山禮佛,偕同被休的女兒遊山玩水,顯得無情了些。此事相關人等全在歐陽靈玉的病榻前,除了歐陽靈雲之外,包括楚玉君主僕、廚房裡的人手,洗雲居的打雜下人也都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小姐深愛著三少爺,一心想嫁予他為妻,婚事也談了,奴婢膽子再大也不敢害小姐守望門寡呀,大少爺你可要明察秋毫。」

  「不是妳會是誰,難道有外人潛入?」歐陽靈雲思忖著,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誰會想加害最無殺傷力的三弟,鮮少出外的他不可能得罪人,但這秀菊也沒說錯,楚家人實在不可能加害小姐未來的夫婿。

  「表姊夫,可以讓我說幾句話嗎?」一臉鎮定的楚玉君態度從容而不見慌色。

  「呃,玉君,我相信妳沒有動機,畢竟妳是三弟未過門的妻子。」他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秀菊端送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頭,笑得澀然。「女子皆善妒,也許我妒恨他對一個丫鬟的寵愛遠勝於我,心有不甘的情況下而做了錯事。」面露淒楚的楚玉君眼中有著哀傷,悲痛著憾事的發生,其實她比誰都更想拉開趴在歐陽靈玉身上哭泣的富貴,可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暗自咬牙。沒關係,她等,她相信自己會是最後的贏家。

  「妳會這麼說表示妳心胸坦蕩蕩,沒有一絲歹念,表姊夫相信妳,妳要是有什麼想說的盡管說。」

  「多謝表姊夫,玉君踰禮了。」她福了福身,一表謝意。

  歐陽靈雲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一頷首,走向跪著的貼身丫賽。

  「秀菊,我命妳送蓮子湯的路上,可有人碰過竹籃裡的瓷盅?」她暗使眼神,秀菊立即會意。

  「有。」

  「有?」

  「嗯,是她。」她直指哭得雙眼紅腫的富貴。

  一抹冷意閃過楚玉君眼底,「表姊夫,要論動機,玉哥哥身邊的丫鬟最有可能,她隨侍在旁,隨時有機會下手,怕是玉哥哥允了她什麼又反悔吧?當然,這只是玉君的猜測,實不敢妄下定論。」

  「我想起來了,我前兒個有來過,聽見她對三少爺大呼小叫,還說什麼要死一起死,黃泉路上見。」秀菊在一旁加油添醋,說得繪聲繪影。

  「什麼,有這回事?」難道他看錯了富貴那丫頭,外表憨直的她竟內心狡詭?

  「也許玉哥哥要成親了,她怕失寵了,心一橫便……」楚玉君故意留個話尾,讓人自下評論。

  心有猜忌的眾人將視線落在圓潤的丫頭身上,未定罪先有結論,存疑的眼神已認定凶手就是她。

  畢竟以世人的眼光來看,富貴的姿色遠不及楚家小姐,更別說家世了,歐陽靈玉的眼光再差也不會挑丫鬟而捨小姐,定是她因妒生恨而起殺機,想同歸於盡。

  突地,房門讓人用力推開,又不知去哪混回來的歐陽靈風笑嘻嘻的開口,「喲!怎麼沒人懷疑我呢?裝著那蓮子湯的竹籃我也摸到邊過,說不定我見他要死不活的拖著挺痛苦的,下點好東西幫他解脫。」

  「二弟,不許胡說,什麼時候了,還由得你嬉鬧。」他覺得情勢還不夠亂嗎?盡胡說八道把事情搞得更復雜。

  「我說的是實情,府裡誰不知道我是老三的死對頭,再說……」歐陽靈風眼神轉向秀菊,輕浮的挑眉,「我也碰過那碗湯,不信你問那害羞的姑娘。」

  搞不清楚二少爺想幹麼的秀菊看了楚玉君一眼,見她眼睛眨了一下,秀菊便放大膽地把歐陽靈風也拖下水,管他說的是不是符合實情。

  反正眼前只要讓她們主僕二人能置身事外,誰當替死鬼都一樣。

  於是乎,大伙吵成一團,鬧烘烘地想找出誰是行凶者,你一聲、我一句的議論紛紛,好像誰的嗓門大,誰便問心無愧,聲音小的人也扯開喉嚨嘶吼,生怕被定了罪。

  床榻上的歐陽靈玉只剩一口氣撐著,一屋子的人卻彷佛市集的小販,嚷過來喝過去,洗雲居內充斥著人聲,讓歐陽靈雲忍不住要大吼──

  「閉嘴……」

  出人意料的清脆嗓音,帶著震撼人心的憤怒,剎那噤聲的人們宛如丟了舌頭,齊看向敢叫他們閉嘴的發聲者。「你們實在太吵了,少爺需要安靜,全都出去。」她的少爺由她守著,生死都有她相隨,不必這些看戲的人來擔心。

  沒人料到開口的竟是稍嫌傻氣的富貴,她一聲發自內心的怒吼讓所有人都震住,面色一訕地感受到她心底的哀痛,不自覺鼻也酸了。

  的確,他們不該在這時候爭吵,當務之急是救人,凶手的事不必急於一時。

  「拜托你們了,如果還有力氣就再去多找幾個大夫,少爺福大命大,一定能度過這個難關,富貴給你們磕頭了,救救少爺吧。」他不能死,好人應該長命百歲。

  雙膝落地,富貴眼眶含淚,毫不遲疑地連連磕頭,叩地聲之響亮讓聞者為之心驚,她磕地力道之大令眾人都覺得痛呀!

  「妳……」慣以遊戲人間的歐陽靈風怔愣住,對她的勇敢感到難以置信。「妳起來吧,這麼磕頭,會痛的。」

  做到這種地步……難怪啊,難怪那討厭的家伙會這麼護著這丫頭。

  淚水洗淨富貴的明麗雙眸,她淚中帶笑的搖頭。「不痛,一點也不痛,只要能救少爺,富貴把頭磕破了都沒關係。」一說完,她又繼續磕頭,好像磕得愈重,少爺的福氣愈多,眾鬼不來、神佛賜一福,保他一生康泰。

  「妳……」看她這樣,眾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富……富貴,起來……」

  無人聽見幾近蚊吶的輕喚,只有富貴驚喜地一跳,在大伙不解及錯愕的目光中,快步地奔至歐陽靈玉身邊,舉止輕柔地扶起他。

  驀地,在場的人都明白了。

  他們肯定是心意相通,才能這般有默契。那麼,凶手應該真的另有其人吧們

  「傻……傻富貴,誰叫妳磕……磕頭……」這蠢丫頭還是不聰明,存心讓他心疼。

  她哭著搖頭,「富貴不傻,富貴救少爺。」

  「還不傻,額頭都流血了,妳再……醜下去,少爺就……就不要妳……」好傻呀!傻得令人捨不得。

  氣息微弱的歐陽靈玉吃力地睜開眼眸,失去光澤的黑玉瞳仁不再燦亮如星,黯淡混濁地布滿一條條紅絲,甚為可怖。他用著剩餘的氣力舉起手臂,纖長美指輕撫她血跡斑斑的玉額,即使力氣不足也擔心弄痛她,款款柔情盡訴眼底眉間。

  「富貴不醜,少爺不會不要我,我相信你、相信你說不會丟下我,要富貴陪你一輩子……」她抽噎地拭去淚,笑得好開心。「少爺也陪富貴,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都會在一起。」

  他聽了,也笑開懷,「妳這顆豬腦袋終於裝進點墨水了,果然讓妳習字臨摹有些好處……咳咳,好……很好,上窮碧落下黃泉……少爺做鬼也……也帶著妳……」

  這讓人疼惜的丫頭呵!他真想抱緊她、貼著她柔膩耳畔傾吐愛語,低語綿綿地告訴她,這浮華世間若有值得留戀的地方,那便是珍貴無比的她。

  樸實無華的美玉不需雕琢,維持原石的樣貌反而更迷人,只有識貨的人才懂得挖掘,一眼便瞧出石心裡的淡淡光華。

  而這顆樸玉是他的,他會牢牢地握住,雖然還是傻呼呼地,可是擁有最無偽的純真,清澈如湧泉。

  「嗯!不要丟下我,我愛你……」她不再自稱富貴,單純以一名女子的心在愛他,她知道這是少爺愛聽的。富貴的眼裡只有她心愛的男人,再也看不見其它人,什麼時候一屋子的人全體貼的走光了也沒發覺,默默地凝望益見慘白的臉,軟嫩的手掌不斷摸撫著他。

  看到奄奄一息的他,她胸口反而不疼了,因為她知道再也不會有主子能丟下她,滿滿的心窩盡是一個他,他活,她緊跟著;他亡,她死也跟。

  聽到那句由心底發出的蜜語,歐陽靈玉的眸底驟閃亮采。「要記住,往後妳不是丫鬟,我也不是妳的少爺,妳只是我的富貴,而我是……」

  「我的。」她倏地握住他的手,深情如海地放在頰邊摩掌。

  「是的,是妳的……」他的氣息愈來愈微弱,眼皮沉重得快睜不開。

  「富貴,叫聲玉……玉哥哥……」該死的,他想再看她一眼,不要這麼快……

  噙著淚,富貴嗓音低柔地輕喚,「玉哥哥。」

  一片梧桐葉順風飄落,半開的小白花搖曳枝頭上。

  「富貴呀!我的富貴,等玉哥哥好了,我帶妳去找妳日思夜想的親人,妳不是一個人,還有我……」不管她想要什麼,他都會為她找來。

  「你就是我的親人,最親最親的親人,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可以不要……其它親人……」她在心裡跟姊姊們道歉,現在她的心很小很小,只裝得下最重要的人。

  「富貴……」聽著最真摯的言語,就是……死也瞑目了。

  驀地,發冷的身軀劇烈抽措著,一口腥紅鮮血再也克制不住的湧上,噴向淚水難乾的富貴,怵目的紅像在預告他的死期。

  「……不要呀!玉哥哥,你不要死……血……好多的血,快救救他……救他……不能……不能死……」

  一聲淒厲的叫聲從屋內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飛快奔至,最是心急的歐陽靈雲衝在第一位,內心的不安積到最高點。

  陡地,他步履趨緩,慘淡的臉上滿是哀傷和悲痛,那雙泛著波光的眸子凝視著不再耍著蠻性的三弟,以及倒在他身上、滿身是血的丫頭。

  傷心過度的富貴昏厥了。


  無星的稀微月色。宛如死人一般的歐陽靈玉安靜地躺著,毒素蔓延至絕艷玉顏,一條一條的黑絲恍若最陰毒的蟲子,慢慢地爬上讓世間女子癡迷成狂的美麗。

  他是無憂的,聽不見悲切的低嗚聲,也看不到滿室的愁雲密布,微弱的燭火如同他幾乎消失的氣息,一閃一滅,摧殘著眾人的心。

  似死卻未死,想活活不了,他這口氣就靠渡塵老和尚早年給他的丹藥吊著,來來去去的大夫搖頭歎氣,沒人敢抱持希望。

  傷了心的富貴真的傷了心脈,心力交瘁的她比誰都難受,她從少爺吐血後便昏迷至今,似乎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雙目緊閉,等著她心愛男子的魂魄將她帶走。

  每個人,每一顆心都在床榻前守著,不讓拘魂勾魄的陰間使者靠近。

  更夫敲著鑼,三更天。

  黑夜中,本是靜謐的,可卻有兩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壓低身子,徐緩地低身潛過眾人群聚的窗欞,進入隔壁的小屋。

  「小……小姐,我們真要這麼做嗎?要是被人發現了……」後果不堪設想。

  「噓!小聲點,妳想把所有人都引來嗎?」這也怕那也怕,難怪成不了大事,只能當個下人。

  體型較為壯碩的黑影縮了一下,困難地發出低音,「那這東西要放在哪兒?」

  暗淡的月光射入屋裡,一青一白的兩只白玉瓷瓶映著森綠色。

  「妳跟那丫頭一樣傻不成?要嘛枕頭底下,塞裡邊點,要不櫃子裡也成,拿兩罐矮瓶子擋著,做得像點。」凡事都要人教,到底誰才是小姐。

  「是!小姐。」不敢點燈暗中摸索,心驚膽戰的婢女將兩個瓷瓶塞入軟枕,大氣不敢喘一下。

  想要人死的方法有很多,一是立即斷氣一了百了,一是死得不明不白,背著污名下九泉,到了閻王老爺面前也不知該如何告陰狀。

  金富貴就等著含冤莫白吧!

  楚玉君冷笑著,「哼……這次非得要她一命歸陰不可。」敢礙她的路就得死。

  聽著她陰毒的聲音,良心未泯的秀菊抖著身子,「小……小姐,不能放過她嗎?我們趁歐陽家的人還沒察覺到底是誰下的手前借故回府,他們不會查到我們身上的。」她真的很怕東窗事發,平時跟著小姐頤指氣使不覺有何不妥,可害人是頭一回,她抖得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妳擔什麼心?沒用的丫頭,我要這麼回去了,什麼時候還能等到嫁給歐陽靈玉?」她太天真了,也不懂這時機對她們有利。

  表面上,大家不去計較,依然待他們如座上賓,可私底下怎麼可能不心存疑慮,畢竟那碗冰糖蓮子出自她的手,想避嫌也不可能。

  雖然她做戲做得足,以退為進暫時取得信任,可是自家人還是護著自家人,即使矛頭指向金富貴和歐陽靈風,不過她們主僕倆終究是外人,如果她找到證據又成了救命恩人,可就不一樣了。

  「哼!等我們明早率眾搜出這兩只瓶子,她就百口莫辯了。」青瓶是毒,白瓶則是解藥,到時她就能要人傳信給爹爹辦喜事了。

  聞言,秀菊心安了一半。「到時小姐就是歐陽家的大恩人,妳救了三少爺,他一定會感激萬分地愛上妳,立即娶妳過門。」

  「呵……」低笑聲輕揚,她多年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一舉數得,既能除掉礙眼的丫頭,又能得到情郎的心,我能不得意嗎?」

  「小姐真是聰慧,秀菊要跟著小姐享福了。」

  「怯!少拍馬屁,趕緊走人吧!別讓人瞧見咱們進了這屋子。」她可不想留下任何把柄,暴露行蹤。

  「是的,小姐,秀菊先幫妳查看門外動靜……哇!有……有鬼……」不是她、不是她害的……

  一拉開門,一張青森森的臉就在門外,她驚得臉色發綠,整個人往後跌。

  「什麼有鬼們妳別嚇我,哪來的鬼……呃,玉……玉哥哥?」他、他是人是鬼?可、可是……他應該還沒斷氣才對啊,這毒藥沒這麼快的……難不成出了什麼意外?

  素手揪著心窩,熒熒燭火照出楚玉君驚惶失措的面容,她連連後退好幾步,背抵著牆,驚恐地睜大飽含驚嚇的眼。中了毒的歐陽靈玉不可能下床行走,除非服下她的解藥,否則他撐不上兩天,必定身消形瘦,血盡而亡。所以她看到的應該不是他、不是他……見鬼了,分明是他,臉色慘白的朝她走近,嘴角還淌著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對方陰森森的開口,聲音很低很低,「妳這女人沒資格這麼叫我……我問妳,妳為何要害我……妳這心狠手辣的女人為什麼要害死我……」

  腳一軟,她跌坐在地,「我……我不是要害你……不是……不是你……」

  「妳敢否認那碗冰糖蓮子不是妳煮的?」青冷的面龐顯得猙獰,似要向下毒者索命。

  「是……是我煮的……」顫著唇,她雙臂環膝仍覺得冷。

  「毒也是妳下的?」森冷的聲音彷佛來自地府,叫人不寒而栗。

  「是……是的……」她嚇得什麼都招了,不敢有所隱瞞。

  泛著磷光的瞳眸突地放大,「那還說不是害我?妳真是毒辣,我要妳賠我一命!」

  「不……我不是要害你!那碗甜湯本來就不是給你喝的,誰知道……你會……」她抖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夜很深,月色不明,屋外微亮的燭火往內照,一聲尖銳的夜梟呼嘯,驚動了夜的魅魎,影兒飄忽騷動著,陰氣森森。

  做了虧心事的人難免心難安,全身發冷的楚玉君抱著身子往內縮,慌亂的眼神只敢盯著鞋尖。

  「不是想害我?妳明明是特意遣下人送來的……妳想害的就是我……」

  聽著森寒的聲音,她嚇得哭了出來。「不、不是……本來是要給你身邊的丫頭的……真的!」

  「為什麼?」

  「我問過府裡的下人了,大伙都曉得你不嗜甜食,進了你房裡的甜食都給那丫頭了,我就想……我好恨她奪走原本該屬於我的專寵,你應該是我的,我的……」

  她從沒想過要毒死他,所以後來不小心毒到他時,她表面鎮定,其實心裡是很慌張的。冷靜下來後,她本來還想這是上天給她一舉兩得的機會,換個方法害死富貴,她還能成為歐陽家的恩人,不料……他怎麼會早死了?

  「所以妳下毒的對象是富貴?」

  「沒錯,我要她死,誰叫她敢礙我路,其實如果她肯收下銀子離開你,那碗蓮子湯就不會出現在她手上,她是自找的。」她算計好了,利誘不成便毒殺。

  「妳要她離開我!」陰冷的男音變得狠厲,比寒霜更凍人。

  「對,她不走便會成為你我之間的阻礙,我沒辦法容忍一個樣樣不如我的蠢丫頭擋在我面前。」楚玉君愈說愈狠毒,彷佛富貴站在她眼前,她一樣能眼睛眨也不眨地強灌毒藥。

  「可惜了,喝下蓮子湯的人是我,妳的詭計不但不能得逞,反而害死我。」她真當所有人都瞎了眼,看不見她的狼子野心。

  一聽到「死」,她雙肩一垮,發出抽泣聲,「我不想、不想害你,為什麼你要喝下蓮子湯?不,是那胖丫頭害死你的!她應該要喝那碗湯才對……是她才對!」

  突然,歐陽靈玉笑了,笑得張揚得意,「因為我知道湯裡有毒。」

  「明知湯有毒你還喝……」突地,腦中閃過一絲什麼,她似乎明了了某些事而瞠大雙眼,驚訝不已。冷冷的譏笑聲低揚,來自他冷漠的臉,「看來妳已經猜到了,不用我明說。」

  「你……你沒死?」

  「我死了妳不是什麼都沒有,白忙一場。」當然,他沒死,她鐵定更難過。

  「你……你不是鬼……」那麼她說了……不,她沒做錯事,要否認到底,反正只有他一人得知實情,她還是仍有機會脫罪。

  犯下滔天大罪的楚玉君仍不知悔改,腦子裡還盤算著如何力挽狂瀾,歐陽靈玉一定會緊咬她,但她要想著在其它人面前怎麼圓謊。

  偏偏……

  「大哥,你聽清楚了吧!這就是你為我找的好弟媳,溫柔賢淑、知書達禮,讓你寧可弄擰兄弟情也要力保的名門閨秀。」

  一瞬間,亮晃晃的燭火照亮簡樸小屋,無數條人影因此晃動著,也照出一張張充滿鄙夷、唾棄的臉孔,冷冽地瞪著掩不住罪行的主僕倆。人群中,走出一位身形稍嫌頹然的男子,面帶失望和感慨,歐陽靈雲連苦笑也笑不出來,凝肅的神色竟是無言以對。他妻子的表妹,一位溫婉賢良的多情女子,他怎麼會看走眼呢?誤把蛇蠍當金玉,差點盟訂姻緣誤人一生。

  「表……表姊夫,我只是太愛玉哥哥了,才會一時讓嫉妒蒙蔽了心眼,做了傻事,現在既然沒有人受到傷害,你不會怪我吧?就當是無傷大雅的……」

  以愛為名的楚玉君妄想獲得諒解,她立即擠出幾滴眼淚,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以為歐陽靈雲會像以前一樣袒護她,不追究她的一時衝動。

  「無傷大雅……」他語氣沉痛,幽幽歎了口氣,「妳做了這種事還能原諒嗎?」

  「我不是要害玉哥哥,我只是想教訓那個胖丫頭罷了,反正她不過是個丫鬟,死了也無所謂,我沒想到……」她仍認為丫頭的命不值錢,她貴為千金小姐,草菅人命不算什麼,不需要大驚小怪。

  歐陽靈雲忍不住痛斥,「丫鬟也是人,她的命和妳一樣珍貴!妳的行為太令我心寒了,歐陽家要不起妳這位貴氣千金,我會吩咐家丁將妳的行李收拾好,即刻送妳出府。」不送官府已經是他最大的寬宥。

  「什麼?我不要……」

第十章

  事跡敗露的楚玉君仍不肯死心,淚灑歐陽家泣訴不平,死拖活賴硬是不願出府,還企圖以性命威脅,說要死在歐陽家大門前,告訴鄉裡歐陽家是怎麼毀婚的。當然,這只是一種手段,她嘴上說說罷了,怎麼真敢拿刀子往腕上劃下一個大口。

  而她這招也完全沒難倒歐陽靈玉,他冷淡的點頭,答應如果她真死在歐陽家門前,他就娶她,不過要換成冥婚就是了。

  一計不成又遭羞辱,楚玉君惱羞成怒地揚言一回到家,一定立即向爹親稟明委屈,要他斷了對歐陽家鐵砂的供應。

  歐陽靈雲一聽鐵青了臉,咒罵連連,不斷自責瞎了眼,雖深恐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但也有骨氣,不願低頭。而歐陽靈玉聞言反而仰頭大笑,要她回去問問她爹,楚家還能風光多久,新起的「浮華山莊」早就壟斷了市場,楚家有貨也賣不出去。

  楚玉君沒想到自個兒一回家就是破產的消息,而歐陽靈玉也沒猜錯,神神秘秘的浮華山莊斷了楚家的後路。

  聽說,楚玉君本來還想托關係把自己送進浮華山莊,利用美人計替自家解圍,不料根本沒有門路,浮華山莊的主子到現在都還沒有人見過。

  「嗚……太壞了,實在太壞了,連這種事也瞞著我……我不要理你了,你很壞、非常壞……嗚……你是大壞人……」

  「我沒事了妳還哭,真要我出事妳才甘心嗎?」要不是她太笨,他何需使壞。

  「不許胡說,你不會出事,不會……嗚……討厭,人家明明在生氣,你還嘻皮笑臉的氣我。」她要離家出走,拎著小布包走天涯尋找姊姊們。

  「瞧妳,小嘴噘得半天高,想要我對妳這樣又那樣嗎?」飛快地偷了個吻,神情愉快的歐陽靈玉一臉邪氣地盯著她隆起的粉胸,這應該是分散她注意力的好方法。

  「你就愛欺負我,害我哭得傷心欲絕,你不曉得我看到你吐血時,心裡有多難過。」痛得她的心也像流出血來,沒法喘氣。

  他歎氣,安撫性的拍拍她的頭,他當然知道,她一暈就是一整天,急得他連捉十幾個大夫為她看診。

  「別惱我了,妳是我的富貴,我不欺負妳還能欺負誰!」

  「可是人家還是很難受,你當時的臉色好慘白,一點血色也沒有,我以為……我以為……」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不敢回想當日的情景。

  歐陽靈玉笑著摟緊她,霸道中有著涓涓柔情。「演得像才瞞得過人,妳瞧大哥不是一樣慌了手腳,嚇得臉發白,妳自問比大哥聰明嗎?」

  偏著頭想了一下,她搖著頭,淚也止住了,心中的惱意去了大半。

  她不是會記恨的人,更不懂計較,只是每當想起這事心情起伏太大,沒法子立即排解,才小小的埋怨兩句,不希望自己是那個被蒙在鼓裡的人。

  不過聽到有人同她一般上當,那股郁氣也就消散了,畢竟她本來就是個笨丫頭,被騙是應該的,可若連聰明人也看不出是騙局,那表示她不算太笨。還好,大少爺才是笨的人。「所以說我的富貴是可人兒,不會跟我惱火、我就只疼妳一人,寵妳一個。」

  他的心裡除了她,再也裝不進第二個女人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第一次認同這種說法。

  「少爺說的是真的嗎?啊!你又捏人家的臉。」已經夠圓了,他還捏上癮。

  「妳喊我什麼來著?」不捏她,他手癢,況且這才能確定她是不是每天都好吃好睡,這是他的疼寵,所以很重要。

  「少……呃,玉哥哥。」瞧他又兩手開弓,準備大開殺戒,嚇得富貴趕緊改口。

  「嗯,乖,別又忘了,我疼妳喲!」他笑瞇了眼,一點也不放過占便宜的機會,啄了兩口香唇。

  粉腮酣紅的富貴丫頭羞推他,「玉哥哥,你老愛欺負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不問清楚,她的心總是不踏實,畢竟她還記得大少爺說的話。

  「喜歡。」他答得爽快。

  「那……愛不愛我?」她問得羞怯,眉染桃色。

  「愛呀!」

  「你怎麼從來都沒告訴我?」害她一直想著,連飯都吃不下。

  雖然她還是圓呼呼,看起來沒瘦多少……呃,也許比以前更胖了,但這是有原因的……所以她是真的很不安。

  歐陽靈玉一擰她鼻頭,埋怨不已。「妳這張老實的臉根本藏不住心事,要是妳知曉了,肯定全府上下都知道妳上了少爺的床,到時死得更快,楚家主僕一定想盡辦法置妳於死地。」他總要拖點時間,讓「討厭的家伙」有時間辦事。

  當然,他也是有私心的,他就是喜歡聽富貴先說愛他。

  「原來你在保護我……」她動容得喜極而泣,反身撲向他,緊緊抱住。

  「嘖!丫鬟撲倒少爺,妳就這麼想要我?」他絕對全力配合。

  她沒聽出他的別有深意,盡力的點頭,「嗯,我愛你,不管你是少爺還是販夫走卒,甚至是乞丐,只要你要我,我這一輩子都是你的。」他是她的家,溫暖的被窩。

  乞丐?他為之失笑地撫向她圓滾滾的肚子。「我也是妳的,傻丫頭。」惑態可掏的富貴笑得春陽初放,乳白胸房盈盈散放出動人情潮,讓歐陽靈玉克制不了也不想克制體內那股來得猛烈的欲望躁動,狼手探向她胸前的飽實豐盈……

  「啊!我忘了桌子沒抹,地上的落葉也沒清,昨夜下了一場雨,泥濘的石板路要鋪上木屑……」還有好多事得忙。

  突被推開的歐陽靈玉一臉「閨怨」,一把捉回沒好好伺候他的女人。「妳這豬腦袋能不能長記性,別老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妳見過哪家的少夫人要擦桌抹地?」

  「啊……」她乾笑著,這才想起自己的新身份。

  他也笑了,真是個傻丫頭,所幸傻人有傻福。


  後來的發展,歐陽靈玉也頗為意外,富貴居然深受池婉兒、元霜霜兩位夫人的喜愛,毫無任何阻礙的嫁入歐陽家,成為人人疼入心坎的三少夫人。

  只因那一張討喜的圓臉,夫人們一見就笑開了,挽著她的手東問西問,對其憨直的性子更為滿意,全無異議地同意他娶她。不過,其中還有點小插曲,是他跟大哥推敲出來的──大娘之所以接受她,除了她的單純性子不會造成威脅外,還有她是丫鬟出身,讓怨恨妾室多年的她頓覺出了口氣,妾生的庶子只配娶個下人,富貴正是她最中意的人選,自然沒得嫌棄。

  因此她特愛接近小媳婦,帶她四處見見世面,逢人便說出她的丫鬟身份,藉此一貶小妾的威風。

  不過,人與人相處久了難免有感情,再加上富貴真的聽話乖巧,歐陽府裡的人都感覺得到,她一開始的幸災樂禍漸漸起了變化,真能真心地接納,疼愛若女。

  而他親娘就更有意思了,就因為富貴是個丫鬟,她覺得揚眉吐氣了,婆媳二人皆非名門千金,而且是令人輕視的下等人,可富貴卻為她爭氣,一個下人也能當上少夫人,還是正室,不用受人數落。

  所以嘍,她簡直疼她入命,三天兩頭命人送補品,珠釵銀簪沒少過,十分神氣的見人就笑,還說命好不怕福薄,江邊柳成富貴花。

  最重要的是母憑子貴。富貴懷有歐陽家第一個長孫,怎不叫人欣喜若狂,連久無所出的嚴雪柳也來沾沾喜氣,盼來年能生個麟兒,一圓為人母的心願。這會兒,全府上上下下都把她當成寶來看待,沒人敢有一絲閃失,直道富貴真是富貴滿門的福星,一入門便帶來雙喜,連浮華山莊都主動來與他們接洽,以低於市價的價錢賣給他們足以供應一整年鑄鐵用的鐵砂。

  歐陽靈玉長手一伸,將傻丫頭拉回懷裡,「都快當娘了還莽莽撞撞,要是傷了孩子,妳看一家子老老少少不剝了妳的皮才怪。」居然還敢用跑的,完全沒有當娘的樣子。

  「我……我記性差嘛……!」嬌惑地紅了臉,臉上揚散著母性柔光。

  「哼!不知上進,學了詩文忘章句,讓我親自調教調教妳,溫故而知新,看妳還敢不敢忘記妳是我歐陽靈玉拜過堂的妻子。」

  至於不讓她忘記的方法嘛──

  「啊!不能摸那裡……呃,衣服新做的,別撕……嗯……不行啦!我肚子太大……唔!玉哥哥你……」聽著令人臉紅耳躁的吟哦聲,一只手停在門板上欲推開的歐陽靈雲頓時紅了耳根,神色尷尬。

  「大少爺,就說三少爺跟少夫人「很忙」的。」簡小喬憋著笑,越過歐陽靈雲,上前替恩愛的小兩口闔上沒掩實的門,不讓羞人的春光外洩。

  她是很感恩的,歐陽靈玉不僅給了她不少喪葬費,能讓她為親爹辦一場風光的喪事,還許諾她可以比照禮俗,守完喪再回來。

  等老家的事情一處理完,她便片刻不敢耽擱的回歐陽家,就是想報答富貴小姐的恩情,不料,才幾個月的時間過去,她已經沒有「小姐」可以伺候了。

  現在,她是歐陽家三少夫人的貼身丫鬟。

  「那……那好吧,等……等他們好了,叫三少爺來見我。」歐陽靈雲交代完,便急匆匆要走,畢竟太尷尬了。

  他本來拿著一迭讓渡契約,是想來問問三弟的意見,楚家的礦山不知被何人給炸了,如今已夷為平地,連一粒鐵砂也挖不出來,急著拋售家產好還大筆借債。

  聽說楚玉君的婢女卷走細軟跑了,而她為了不想過苦日子,寧可嫁給腦滿肥腸的徐員外當十三妾,一天到晚為了爭寵而差點被其它妻妾打斷腿。只是現在看來,這時間不是商量事情的好時機。

  「嘖!嘖!嘖!大哥,看不出你是這種人,居然愛聽人家夫妻辦事。」

  歐陽靈雲才轉個身走沒幾步,就看歐陽靈風搖著扇,一臉看笑話的迎面走來。

  「你……你在胡說什麼,我只是有事找玉弟……」誰知他大白天也不安份,房門不關就纏著愛妻親熱。

  「哎呀!別難為情了,咱們都是男人,你心裡想什麼我一清二楚,軟綿綿的姑娘抱起來最過癮。」夜裡暖身再適合不過了。

  「二弟,別這麼沒大沒小開玩笑。」盡說風流話,除了三弟之外,他拿這個二弟也是完全沒法子。

  歐陽靈風放浪地勾唇一笑。「走,小弟請大哥喝一杯,別打擾人家被褥裡的好事。」

  他笑道:「我以為你和三弟不合,相看兩生厭,沒想到這回還會為他著想,不想打擾他的興致。」

  「誰說我們合了,你這錯誤消息打哪來的?我可不想有人誤解了。」嘴角一勾,眉間漾笑,不容天下太平的歐陽靈風側身閃過大哥,走了幾大步,又趁簡小喬不注意,對著緊閉的門板大踹一腳,神采飛揚地高聲道──

  「你這沒節操的淫魔該適可而止了,別再摧殘可憐又無助的雨中花,拉起你的褲頭滾下床,讓我瞧瞧你無恥到什麼地步。」

  房裡傳來怒罵聲,歐陽靈雲失笑,他二弟根本就還是個禁不起激的幼稚鬼。


  歐陽府邸下人間有個不斷流傳的八卦──

  二少爺和三少爺真的不合,這是歐陽家難以啟齒的家醜,他們甚至大打出手,把大少爺心愛的血玉汗馬打碎了。

  據說風流的二少爺以前並不風流,曾經非常專情地愛著一位鹽商之女,可是此女在見到三少爺的天仙美貌後竟一見傾心,拋棄二少爺而投入三少爺懷抱。

  可三少爺不知珍惜,玩玩之後便嫌膩,又將她丟給二少爺,那女子傷心之下因而投河自盡,導致痛失所愛的二少爺憎恨著三少爺,始終不肯原諒他。對於這個傳言,大家只敢口耳相傳,沒人敢問是不是確有其事。不過兩人不合確實是真的,不然二少爺怎會被三少爺打腫一只眼睛,還像顆粽子被綁著,吊在人來人往的大門上?

  至於打人的三少爺嘛……

  「呃,玉哥哥,我們要去哪裡?」趁夜開溜好像有點奇怪,他們不是賊吧?

  「妳不是想找姊姊們,看她們過得好不好,我就帶妳回老家逛逛,順便遊山玩水一番。」

  「真的嗎?,」富貴訝異地露出歡色,撫著微凸的肚子溢滿喜悅。

  「就說疼妳嘛!當然要讓妳開心開心。」歐陽靈玉嘴上說著甜言蜜語,心裡倒是不光明。

  人說「君子報仇,三年不報」,可惜他是小人,還是氣量狹小的小人,他怎麼可能饒過歐陽靈風那個討厭鬼、痞子、色胚……

  「玉哥哥……」富貴感動得紅了眼眶,感謝老天賜給她福份。好在她的福份很多很多,大少爺當初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前陣子,附近寺裡來了個高僧,她跟兩個婆婆去進香時,高僧斷言她的福氣正好和歐陽靈玉的楣氣相生相剋,天生病體的他一沾了她的福氣,楣神被福神氣走了,所以否極泰來,不僅少有病痛,未來也是富貴相伴。

  「對了,妳那塊石頭帶了沒?」有了它,認起親來更事半功倍。

  富貴從胸口拉出一條紅絲線。「玉哥哥,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要回來?」

  看著在夜色中愈來愈小的歐陽府邸,她難免有些不捨,才離開,她已經開始想念對她很好的兩位婆婆以及府裡的人。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她的牽絆。

  得意揚揚的歐陽靈玉將細白大掌往她腹上一覆。「等咱們的小豬仔出生再說。」

  他可不是笨蛋,太早回去肯定會大受撻伐,至少得帶個護身符保命,才不致遭狂性大做的眾人給五馬分屍。

  再說,他就是希望大哥能放開手去拓展歐陽家的事業,不用老顧慮著他,所以這會兒他就乘機鬧失蹤好了,反正……還有那色胚會留下來幫大哥的忙。

  馬蹄聲,嗟嗟。車軸轉動著,載著半夜偷跑的夫妻,華麗招搖的馬車駛出揚州城,他們的第一站是金陵,浮華山莊的大門正敞開,等著新主子帶著夫人歸來。

  而另一方面,有一個人氣得跳腳。

  「該死的歐陽靈玉,你利用我為你開疆辟地,做盡見不得人的下流事,這會兒把爛攤子全丟給我,你……你給我記住,我絕饒不了你……」

  尋找礦脈,打擊商場的對手,破壞楚家礦場,收購楚家產業,暗地裡為他打通人脈,甚至一手建立起四通八達的商業網,可最後呢……這奸詐的小人!

  這陣陣怒吼聲震天撼地,兄弟倆真要不合了,只見洗雲居的牆被打出一個人高的大洞,不堪的傳說又要繼續下去,直到那驚人的嬰兒啼哭聲回到這府邸為止。

  小小的生命是新的希望。

尾聲

  彎彎曲曲的黃河經過都城向東面的莘集村緩緩流去,平靜的水面像條被馴服的黃金巨龍,鄰鄰波光閃映,圍繞村子周遭的蘆葦全被圈圍在一道綿延近百裡的石堤裡,堤下且設有水門,旱時可開敵引水灌溉。

  村裡最熱鬧的街上,此時鞭炮聲劈咱作響,莘集村將近二十年來沒有這麼喧騰歡喜過了,連年的水災讓村民苦不堪言,十年前,江南絲湖莊的上官家透過和當朝六王爺的交情,向聖上建言,這才取得官方力量,一同修築了這道石堤。

  由於地質特殊,石堤建築不易,光是處理地基問題就耗費了六、七年光陰,終於在今年趕在汛期之前竣工。

  讓村民歡欣鼓舞的還不只這樁好事,全國知名的吉祥錢莊也在莘集村開設分號,今兒個開張大吉,一大長串的鞭炮就是他們放的,店門剛開就已排了一長串人龍,人人掩著耳朵卻笑得嘴都闔不攏,因為錢莊日前宣布個大利多,只要開幕當天來存銀,就送個討吉利的紅包。

  村口一家老客棧最近也換了店東,更名為「富貴客棧」,出資的金主是浮華山莊,聽說其當家主母愛極他們招牌菜糖醋魚,以及數年前由林安城引進的鹹魚料理,三不五時就愛跑來光顧,後來莊主嫌客棧老舊,乾脆跟鄭老板買下來重新裝修,也不管這麼豪華的客棧村裡沒幾人住得起,就莊主口氣聽來,就算買來養蚊子也無所謂。

  不過,這幾天因為石堤完工與吉祥錢莊開幕,客棧裡倒住進不少貴客,縣太爺也將在午時宴請築堤的大功臣──上官夫婦。

  「欽、欽,玉哥哥,你看前頭有好多人在排隊呢?是不是有什麼好吃的啊?」

  人群中,一個圓潤少婦彎著笑眼,拉著身旁的夫婿想跟著瞧熱鬧。

  俊美男子無奈的看向妻子,「剛不是才吃過糖醋魚才出來的嗎?現在又想著吃,妳這頭小豬仔肚子裡到底裝了什麼?無底洞似的填也填不滿。」圓臉小娘子笑笑的指了指自個兒肚皮,「不是什麼洞啦,是咱們的第三頭小小豬仔……」他急忙拉住妻子,「什麼?妳又有了啊!怎麼現在才說呢,走走,咱們趕緊回去,這裡人多,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話才說著呢,幾個小毛頭就前後追逐的往他們這邊跑來,其中一個較小的孩子不小心碰撞到小娘子,幸好男人眼捷手快,及時攬住她。

  小孩沒站穩跌了地,手中握著的紙飄落到小娘子腳邊。

  跑在他前頭的哥哥折了回來,「裴銘,你真的很笨耶,跑最慢還會跌倒。」

  「二哥,你先別管我啦,你先趕快回去跟娘說,我們找到如意姨母了。」

  小娘子訝異地聽到這個名字,眼角餘光不意又瞥到地上的那張繪著圖案的紙,頓時渾身一震。「玉哥哥,你、你看,這是……」

  那是跟她頸上白色石頭一樣的信物,不同的是,上頭寫著的是「如意」二字。

  夫妻倆馬上朝裴鈞、裴銘看過去。「兩位小兄弟,你們方才說的如意姨母可是姓金?」兩兄弟對望一眼,裴鈞機靈的問道:「您認識我們如意姨母嗎?我娘找她找很久了,您知道她的下落嗎?」

  小娘子急急搖頭,「我不知道……對了,****……****要找如意,那你們的娘是……」

  兄弟倆齊聲道:「我娘叫金吉祥。」

  她眼眶瞬間湧出淚水,這……這有可能嗎?那會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姊妹嗎?

  歐陽靈玉握緊妻子的手,催促著裴家兩兄弟,「快點,快帶我們去找你們的娘!」


  富貴客棧裡,縣太爺正宴請上官武玥夫婦倆,滿桌的莘集村招牌料理,包括糖醋魚、雪絨湯等等,看得花開眼眶都熱了。上官武玥知道妻子思鄉心事,主動夾了一口鹹魚豆腐堡給她,想讓她換換心情。「剛剛吳大人說,這是店裡這幾年來最受歡迎的鹹魚,妳嘗嘗看。」新口味總

  不會又讓她想到姊姊妹妹們吧。花開溫順的夾起輕嘗一口,沒想到魚肉剛入口,她臉色就變了,「這是……是……」娘的味道!娘親手做的鹹魚就是這個味道!掌櫃的剛好領小二又送上菜來,她急忙問:「請問,這道菜是誰做的?」

  小二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老實回答,「是在咱們這幹了二十年的大廚許伯呀!夫人,有什麼問題嗎?」

  許伯?男的?她一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怎麼可能會是個男人做的呢?這樣的味道,明明只有娘會做,大姊、二姊曾幫忙做過,那時她還小,也想幫忙,可是娘跟她說,等她明年長了一歲再說……

  善於察言觀色的掌櫃見到這位上官夫人口中喃喃念著什麼「味道好像」,正想出口詢問,眼尖瞥到門口處剛進來的展家夫妻,熱絡的主動道──

  「上官夫人,這道鹹魚豆腐堡用的鹹魚,是展家商行少夫人祖傳秘方,您喜歡這味兒,不如我為您引薦一下如何?」

  見她急急點頭,他馬上退下,到門口去請展家夫婦過來一敘。

  手上拿著一迭印有信物模樣傳單的如意,苦著臉對丈夫說:「你說,這法子真的管用嗎?這幾年來,拿著傳單和假信物來招搖撞騙的人那麼多,我們真的可以找到姊姊、妹妹她們嗎?」展洪齊安慰著她,「妳別心急,也許等會有人就會來告訴妳她們的下落呢……」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滿臉笑的掌櫃打斷。「展少爺、展夫人,廳上有幾位貴客想認識二位,他們十分喜歡展夫人的鹹魚。」

  「喔?是哪些人?」展洪齊不太感興趣的問。

  「縣太爺宴請的客人,江南絲湖莊的上官夫婦。」

  「過去應酬一下好嗎?」他問著妻子,見她柔順的點頭,才隨著掌櫃前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那麼巧,裴青夫婦因今日吉祥錢莊開幕回到這小村子來,也是投宿在這富貴客棧,聽小廝說起縣太爺在此宴客,想說過來打聲招呼。

  他們幾乎是和展家夫婦前後腳到達,進到廳裡時,就聽到兩個女人同時的驚呼聲──

  「二姊!」

  「花開!」

  吉祥身子重重一震,這個名字,她……有沒有聽錯?晶瑩的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還是努力睜著眼,任淚珠撲簌簌流下,眼前兩個相擁的婦人,真的是花開和……如意嗎?瞧瞧她們的五官,跟孩子時的模樣沒差多少,噢,是顯得貴氣了點、成熟有韻味了些……

  「吉祥,妳怎麼哭了?」裴青發現妻子的異狀,驚聲問道。

  如意、花開一聽「吉祥」這個名字,連忙轉頭一看,不敢置信的又哭又笑,「妳、妳是……大姊……」

  「嗚,大姊、二姊,我好想妳們……」花開根本不管還有一堆大男人在場,哭得像個娃兒。

  「妳們怎麼會在這兒呢……不不,這一點也不重要,太好了,我終於找到妳們了……」吉祥也哭得泣不成聲,兩只手忙碌的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

  掌櫃和縣太爺看得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三個女人的丈夫則是了然於心,對視一眼,他們還不認識彼此是誰,但已有一個共同的心聲──太好了,妻子多年來的心願總算實現了。只是……好像還少一個……

  「娘、娘,妳在哪裡?我們找到如意姨母了!」裴家老大裴錫跑得喘呼呼的,他們三兄弟上街遊玩,看到人家在發這個傳單,一看之下不得了,急忙回客棧,就是想告訴娘這個好消息,哪知娘跟爹都不在房裡,是小二哥說他們往這兒來了。

  他要過來時,看到兩個弟弟領著一對夫妻,裴鈞說,他們也要找如意姨母,還要找娘。

  事態緊急,他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總之,先把人都帶過來再說,也顧不得禮數,急得大呼小叫。

  只見,那個長得圓呼呼十分討喜的小娘子,看著眼前的眾人,傻傻的邊哭邊問:「妳們……哪一位是如意,我是富貴,我、我 ……我忘記妳們的樣子了……」


  「咦,這小冊子裡寫的是什麼?」李大嬸來到吉祥錢莊存銀,順手從櫃台拿起一本小冊子,不識大字的她問著櫃台裡的掌櫃。掌櫃津津樂道的說:「您老還沒聽說啊,金家四姊妹賣身葬親……」

  「啊,那個喔,我怎麼可能沒聽說,一年前四姊妹大團圓可是驚動咱們莘集村哪,真沒想到那四個丫頭都這麼好福氣,從丫鬟變成當家主母,了不起,真是我們莘集村的四道光。」李大嬸如數家珍的道。

  「是啊,以前咱大當家將夫人姊妹的事印在小冊子裡,放在錢莊裡廣認流傳,好幫她尋找其它幾位姊妹的下落,現在人找著了,就把這結局夾在這小本裡,謝謝各方善心人士的幫助。」

  「喔,掌櫃的,你倒是為老婆子我說說,這結局是如何啊?」她好奇的問。

  「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咱們這個「增訂版」,還有金家四姊妹如何從丫鬟變夫人的過程呢!」

  「哎唷,這我倒是沒聽說了,你就好心點,快點說給老婆子我聽聽啊!」

  掌櫃的清清喉嚨,「故事呢,就要從莘集村突然發大水的那年說起。那年,吉祥十歲,如意九歲,花開、富貴也才七、八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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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秋的書真的很好看><b
我能感覺到你的心痛,你有你說不出的無奈...但是你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越是這樣我就越難受...如果,不幸福,如果,不快樂,那就放手吧;如果,捨不得、放不下,那就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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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不過富貴還真是會吃啊!!
吃了一堆零嘴後~還可以吃下12碗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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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gigi0169393送饅頭獲得小費現金22Ds幣.


寄秋的書很好看哦
哈哈,,富貴真是很會吃呀^^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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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leungmon玩瑪利奧賽車得到第1名,獎勵現金1Ds幣.


想知道金家其它三姊妹如何從丫鬟變當家主母的故事,
有簡瓔《吉祥》,金萱《如意》,簡熏《花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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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個傻丫頭啊…
幸好最後沒有太刁難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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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真的是個很有福氣的人啊~
不過她也真會吃呀~~
不錯看的文唷~~

謝謝分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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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還真是會吃啊!!
吃了一堆零嘴後~還可以吃下12碗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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