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脫離自己的部落村社的先住民在平地是不容易討生活的。
當時的台灣,地小人稠,聚居的族群更是多得驚人。飄洋過海來的平地人就按祖居地的不同,分成漳州人、泉州人、客家人等等:先住民按棲息地形又分高山、平埔族,而高山族根據風俗習慣土要又分九族,平埔族也分噶瑪蘭、西拉雅等。
多種文化的雜燴,因為生活習俗不同,有時一點小小的爭執都能演變成大規模械鬥,因此各族之間難免歧視甚至仇視彼此。尤其先住民到平地上來,少了族人之間的互助扶持,又面臨生活環境、習慣上的改變,日子過得更是困難。
馬努多斯與尤哈尼當時下山來,迪樣等人臨別所贈的錢財,不久就在大筆大筆藥錢和日常所需中消耗精光,因此起初的一年過得極苦。
下山後,尤哈尼養了近兩個月的傷,好不容易痊癒,後腦那一棍卻因為當時未能即時治療,又落下了毛病,偶爾會忘東忘西,季節交替時還會犯頭疼。
傷好後找了事做,但總做不長。他的性子太冷,旁人看不慣他,時不時刻意地刁難他、給他下絆子。尤哈尼開始總是忍著,但人的耐性總是有限。
而馬努多斯到了陌生的地頭,開始四處找些零工來做,但就算換上平地人的常服,那個身板、長相卻是讓人一望便知,因此免不了時時碰壁、或被主人家剝削,賺來的錢也就勉強溫飽。
秋,那個平地孩子倒是跟著他們下山了。
秋啞歸啞小歸小,做事還是伶俐的。說起來,這日子能過下去,也少不了這孩子的功勞,找了一間飯館打下手,天黑要關門了就打包飯館剩下的飯菜,省了三人一筆飯錢。
就這麼熬了一年多,苦日子過久也就慣了。就是馬努多斯看尤哈尼比以前瘦了許多,腰更是細了一圈,常常心疼得不得了,但為了生計,也只能苦在心底。
這天馬努多斯提早幹完活,順路帶了一袋米回來,尤哈尼和秋都還沒到家。
先燒了熱水洗掉滿身大汗,他想著尤也該回了,便從木盆子裡跨出來,擦乾身體換了一身褚色短衫布褲,在屋子裡晃過來晃過去,晃了半天愣是不見人影。
馬努多斯暗暗奇怪,等了又等,看著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終於等得不耐煩了,打算去找人,剛走到門口就見一人推門進來,可不正是他在等的人
馬努多斯正要習慣性地憨厚一笑。但看清了情人的樣子,笑容頓時僵住。
尤哈尼嘴角破了,右臉腫了,其他部位還有沒有傷還難說,都讓衣服給掩著。
馬努多斯只覺一火把騰地燒得老旺,那傷越看越是揪心,兩步上前就把人摟進懷裡,抬起尤哈尼的臉細細端詳:「誰打你」
「沒事。」雖然這麼說著,尤哈尼卻皺了下眉,顯然一開口就扯痛了嘴角的傷,但他的語氣顯得很輕鬆,少了平時的冷意,「我自己討回來了。」
馬努多斯一聽也沒話說了。一邊為他擦傷藥一邊說:「待不下去的話就別委屈了,活再找就有。」
但辭了工,再找又要一段時間。尤哈尼心裡盤算了下,淡淡地道:「沒什麼好委屈的。」只是赤手空拳搏了一場。他想這次有了教訓以後,那些人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上完藥,兩人溫存了一會兒,坐下來干喝茶水充飢,等著秋帶飯菜回來。
其實這景況挺淒涼的。以前在村社裡要米有米要肉有肉,山間樹果種類也多,雖然每口勞作辛苦,倒也沒挨過饑受過餓,更別提吃剩飯剩菜了。
但從頭至尾,他兩人沒喊過一聲苦。
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苦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馬努多斯與尤哈尼一走兩年,這兩年族裡也起了不少變化。
比如迪樣等人紛紛奉父母之命成婚了。
霍斯曼是最早娶妻的,已經有了個一歲的兒子;隨著自己的孩子出生,他沉穩木訥的性格倒是溫和不少,話也比以前多了。
薩魯和伊藍也娶了族裡的姑娘,前者有了一個女兒,成天在地上爬:後者妻子已經有了幾個月身孕,也等著作父親。
最讓人吃驚的還是當年的小姑娘,馬努多斯的小妹慕娃,嫁給了又黑又矮的……迪樣。
每年四、五月,是族裡還算不大忙碌的季節,部落的盛事--打耳祭--也多在這個時候舉行。
舉行打耳祭之前,約在四月初的時候,族裡的獵隊會一起上山打獵,並且在出獵前與家人約好何時歸來;這一去往往十天半個門,也有長達一個月的。
迪樣幾個自然還是湊在一塊,雖然少了兩人,分工倒是差不多:仍是迪樣、霍斯曼帶著獵狗去驅趕獵物,伊藍、薩魯兩人守株待兔。
薩魯趴在地上,正想和過去一樣,喊某個準頭最好的人放第一槍,扭過頭,身旁空無一人,這才想起人已經走了兩年了。
已經過了挺長一段時間,但一起打獵的情景恍如昨日,胖子到現在還有些不習慣隊裡少了人,總覺冷清不少。
他也不曉得其他人怎麼想.他們幾個已經很久沒提起當年的事了,那兩人也一直沒有消息。
另一頭霍斯曼和迪樣帶著獵狗追趕著一頭水鹿,繞了幾個圈子,慢慢把獵物趕往另外兩人守著的方向。
跑在前頭的水鹿被趕得精疲力竭,跑在後頭的兩人卻不約而同想起個人,感覺那個人同樣在身邊奔馳,但眼睛往兩邊一瞥,就曉得不過是錯覺。
這樣的錯覺兩年裡重複了無數次。
丈夫和親人上山打獵時,婦人們會在家裡殷殷等待著,並且分享彼此所做的夢,分析那些夢的好壞--族裡相信夢境往往是某件事情即將發生或已經發生的預兆。
慕娃和幾位嫂嫂、婆婆談著這幾天做的夢。
她想說她夢到哥了。在夢裡,兄長和那個人似乎過得不錯。這讓慕娃感到安心。
她已經不像過去那麼討厭尤哈尼了。
兩人剛走不久的時候,她也曾經怨過,恨過,想把自己犯的錯推到那人身上……可是年紀漸長,許多感覺也淡了,更多的是對兄長的惦念。
而想到馬努多斯,不可避免的,也會想起那個冰冷令人難以接近的人。那個人,為了和哥在一起被打到幾乎死掉,但他沒有低過頭,沒有放棄哥對他的愛。
也許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對所有人都漠不關心,但只對一生唯一的摯愛傾盡所有。
於是她想開了。不怨,也不恨,只要哥和他過得好就好。
「慕娃你怎麼哭了莫非做了不好的夢」
她恍然回神,發現眼淚不知不覺滑了出來。
她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笑了一笑:「不,是夢太美……」
人逢喜事精神爽。馬努多斯今天遇到了個往日有過幾面之緣的貴人,那位貴人姓袁,名宵明,人人都稱一聲袁大老闆。
當時馬努多斯打從街上走過,袁老闆正迎面走來,兩人誰也沒留意誰,錯身而過時,一輛運米的推車正從兩人身旁經過,一車的米一袋袋裝著,疊得老高。也是不巧了,推車的人手一個不穩,車翻了。翻了也罷,偏偏翻的方向還對著兩人--
是時米車在袁老闆左手邊,而這精幹漢子正往右面看,於是後腦勺無知無覺地正正對著那往下砸的米袋;而馬努多斯卻是瞧個正著,直覺伸手替他擋了擋,自己則被好幾斤重的米袋砸到胳膊。
好在倒也不是啥銅塊鐵塊,砸到手也無礙。
慢了半拍的袁老闆聽到兩旁的人驚呼,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大都往這望,又聽到身後重物落地聲,心裡陡然一驚。回頭一瞧,看到運米的人正忙不迭地連聲道歉,而馬努多斯笑笑說沒事。他再看看自己站的位置--事情一片明朗。
心裡正感激著,一對上眼更是驚喜,直接就把人拉到酒樓裡道謝並且暢談一番,最後兩人喝得爛醉,一起趴桌睡了。也不知道趴了多久才讓人搖了起來,跟店小二結了帳,兩人各回各的家。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
尤哈尼冷著臉滿大街找人,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憂慮。馬努多斯向來是不需要他操心的,自己才是被擔心的那一個。可天這麼晚了人卻沒回……尤哈尼怕他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兩人在大街上遇到了。
馬努多斯還有些醉醺醺的,朦朧想起袁老闆給他說的事,傻傻地直笑,扯住尤哈尼正要說,卻被他一巴掌打懵了。
尤哈尼沒怎麼使勁,雖然悶了一肚子氣,也沒捨得打重了;可馬努多斯頭一同挨他打,以前也不是沒惹他生氣過,不過仔細回想起來,確實許多年沒見他發脾氣了。
「你生氣了」馬努多斯的酒一下醒了,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尤哈尼橫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冷聲道:「你自己想想為什麼。」甩頭走人。
馬努多斯自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低頭思索一會兒,又仰頭想了半天,猛然望見那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倏地明白過來。
他心裡內疚,這麼晚沒回去也沒說一聲,肯定讓尤擔心了:趕了兩步湊到尤哈尼身邊認錯,軟磨硬泡的,總算把人逗得氣消。
等在家裡的秋,瞅到兩人回來了,立刻把一桌冷掉的飯菜拿去熱。
馬努多斯見狀更加愧疚了,兩人為了等他居然連晚飯都還沒吃。
飯桌上,馬努多斯一直留意著尤哈尼的神情。
夜裡,尤哈尼脫了外衫背對他躺下,馬努多斯靠了過去,伸手摟他,也沒反應。
躺了許久,馬努多斯幾乎要睡過去了,才聽到他開口說話,聲音清清冷冷的。
「我原本以為你發生什麼事了,很擔心。」他難得地坦白。
「看到你沒事,鬆了口氣:但一聞到你身上的酒味,又很生氣。」
馬努多斯一聽正想解釋,但聽到他後一句,突然就發不出一點聲音,鼻子直髮酸。
「但還好你沒事……」他頓了頓,似乎正慶幸著馬努多斯人好好的在身邊。又淡淡地道:「沒事就好……醉了也罷。」
馬努多斯不發一語,只緊緊摟著他過了一夜。
隔天起來,馬努多斯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的事交代了。首要提到的是袁宵明袁大老闆的一個朋友正在招收佃農,他打算過去談談,如果能談妥租塊地種點什麼,開頭或許苦點,等收成後,手頭卻能寬裕許多。
尤哈尼點點頭,突然伸手撫上馬努鄉斯的臉,摸的正是昨天被打了一巴掌的那半邊。
「……昨天不該打你。」他低聲說,隱隱有些後悔。
馬努多斯只是一笑而過。
這日午後,袁大老闆親自登門,看到門面寡陋,諸多器具亦是破舊短缺,霎時不勝唏噓。回想當時風光無限的部族領袖,再見如今落魄漢子,袁老闆頗有昨是今非的感慨。
兩人一番寒暄,袁老闆熱心道自己已為馬努多斯備好拜帖與伴手禮,就等著他同行前往;雖然漢番衝突嚴重,但相信他的朋友願意賣他個面子,再加上馬努多斯身強體壯是塊幹活的料,他想他的朋友理當不會拒絕才是。
馬努多斯看他該準備的都幫自己辦妥貼了,心裡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同時也感慨平地人的禮俗與他們確實不同。
在他們村社裡許多食糧物品都是共有,或者有一定的分配製度,村社裡的人常互相走動,因此沒有那麼多規矩;但到了平地,一旦缺了禮數,立即被指責說番仔就是不懂禮教,令人頗為難堪。
馬努多斯對袁老闆表示了一番感謝,暗想此時自己確實拿不出什麼禮品送人,乾脆就接受他一片好意,日後再找機會還他人情。
兩人坐上馬車,沿著大道直通小鎮東邊,不多時馬車停在一座四合院前。只見這紅磚瓦房圍牆高聳,朱紅大門兩邊鎮著兩座石獅,很有些氣派;而看門的人似乎未察覺有人來訪,正坐在石階上托著下巴瞌睡。
袁老闆下了馬車,拿著拜帖往看門人腦袋拍拍:「二仔,故人來訪,還不快通報你家老爺!」
原本神智混沌的看門人嚇得從地上跳起來,看清來人,慌忙接過帖子進去通報。
之後的事便簡單了。
袁大老闆的朋友姓施名長林,是地方上的一方富豪,要錢有錢要地有地,近日又向官府取得新地墾照,眼看田地越來越多,有些地卻離水源較遠不利灌溉,因此有意興築大圳引水,可人手方面卻嫌不足。
因此當袁老闆提出讓他收個人,施長林打量了馬努多斯幾眼,雖有遲疑,卻仍答應在馬努多斯幫工築圳事冗後,分租一塊地給他。
興築大圳這種大工程往往費時,從開工到竣工,短則三、四年,長可達十年,其間工人終日勞動,算是極苦的活兒;但苦雖苦,生計也算穩定,因此馬努多斯也頗欣喜。
距離開工尚有半月,馬努多斯先預支了工錢,接著回頭把另一份短工辭了,把事情都打點好,回到家裡,默默在桌邊坐著,一幕幕往事彷彿在眼前飛過。
原來,他們已離開了這麼久……
打耳祭當天的清晨。同一氏族的人會將獵槍放於自家屋簷下,舉行祭槍儀式。
剛升起的火堆冒著幽藍的光。獵人們聚集在一起,看著耆老手裡捉著一隻剛長成的公雞過火,徐徐地打繞著圈子;當火勢旺了起來,老人嘴裡蠕動不停,發出尖銳剌耳如同老鼠吱吱叫的聲音,將獵人們捕捉的獵物和狩獵的山刀一一烤火。
完成儀式後熄火,把還活蹦亂跳的公雞放掉,老人開始分配些許獵肉讓獵人們吃。
天色大亮後,族人聚集到廣場上,開始舉行打耳祭。
廣場上擺放了幾個架子,懸掛著鹿耳,以及各種動物的腿,比如羊腿、山豬腿、鹿腿等等,讓族裡的人無分大小作打靶練習。
族中以老為尊,因此老人們先射過一輪。教導孩童扣板機、射箭,訓練打獵技能也是重頭戲,有些才兩三歲,走路都不穩,被親人手把手教著,搖搖晃晃完成了訓練。
一般來說成人打鹿耳,小孩射動物腿,估計是出於目標大小的考量,對於打獵技能不熟練的小孩來說,大目標物較容易擊中,激發對打獵的興趣。
霍斯曼的孩子太小,讓父親背著,箭也讓他代射了;迪樣和慕娃新婚不久,還沒有孩子,前者鬱悶地教著一些半人不小的少年們打靶,其中也包括族弟沙力浪。
兩年讓沙力浪身量長了不少,比迪樣高山半個頭,也差不多壯實,眉目周正,人又爽朗,已經是族裡前景頗被看好的年輕人。再一年就成年,可以與迪樣一起上山打獵。
他們一族在火槍出現之前,是用弓箭狩獵,因此到現在打耳祭中射箭也是傳統。迪樣看沙力浪很有尤哈尼箭不虛發、槍不虛射的風範,雖不夠穩,還是邀他明年加入獵隊。
沙力浪一聽,很高興地答應了。迪樣幾人組成的獵隊在族裡是頂尖的,總能收穫最多獵物,當然讓人樂意加入。
迪樣看他歡欣雀躍的模樣,不由想起當年他在平地小孩身邊直打轉的樣子,霎時說不出心裡是啥滋味,不覺脫口問:「沙力浪,你還記得秋嗎」
因為當時沙力浪對那小孩的重視,迪樣對那孩子的名也還有記憶。可如今被問的人卻一臉茫然地反問他,秋是誰
迪樣絞盡腦汁想廠想:「就是當年那平地小孩啊,瘦瘦小小,不會說話的那個。」
他發現自己只記得一個朦朧虛影,連瘦瘦小小的印象都想了半天。
沙力浪明顯一愣:「喔,他啊……」卻是沒再說下去,語氣聽著有些奇怪。但任憑迪樣怎麼追問,平常大剌剌的少年卻顧左右而言他地轉移話題。
霍斯曼正教著其他孩子射箭,一眼瞥見迪樣根本沒在照看孩子們,反而拉著自己族弟東拉西扯,走過去狠拍了他一腦袋,才讓他放棄糾纏沙力浪。
小孩們射完了,幾個大人也下場刷刷兩下打完靶,薩魯和伊藍雖然貌不驚人,槍法、箭法卻尤其精湛,得到族裡眾人喝采。
可他們都曉得,還有個人比他們厲害,看過他扣板機、拉弓搭箭,才曉得啥叫狩獵好手,他倆從沒看他失手過。
射箭禮結束,族中耆老開始按各家族人口分配廣場邊堆置的獵物。
分完肉,熟悉的朋友。三五成群湊在一塊兒談談天,說說玩笑話。
迪樣看著霍斯曼和薩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邊逗霍斯曼的小兒子一邊取笑:
「你們可得多加把勁和嫂子多生幾個,家裡人多了,分配的肉也就多了。」
「是啊!」卻是霍斯曼搶先接的話:「你和慕娃還沒孩子呢,要多加把勁。」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果然是不一樣,沉默嚴謹的人也懂了玩笑。
迪樣新婚,想著小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對著熟人還是厚著臉皮點頭:「當然當然,我可打算生個十七、八個,等孩子長大,一家浩浩蕩蕩去打獵。多壯觀啊!」
胖子皮笑肉不笑:「你想生那麼多,也得看慕娃答不答應。十七、八個就算每年生一個都得生到三十多歲。又不是母豬,哪那麼能下崽」
此話一出,兩人又鬥起來。霍斯曼和伊藍見怪不怪,連阻止都懶,由他們吵去。
但吵也吵不了多久。隨著幾個年輕婦人們捧著一壺壺小米酒,身姿款擺娉娉嫋嫋進入廣場,鬥雞似的兩人一見到各自的妻子馬上分開,諂媚著笑到小妻子身邊打轉。
年輕的獵人們圍坐了一圈,婦人們在周邊倒酒,眾人高唱祭槍歌,酒一杯接著一杯,時不時聽到一波又一波地哄笑聲。
平日沒機會湊一起的族人這會兒都說說笑笑,氣氛可鬧著。
幾巡之後,眾人喝得爛醉,迪樣躺在地上,神智迷糊,臉上掛著傻笑。慕娃要扶他起來卻被挾倒親了一口,旁邊幾個半清醒半糊塗的都曖昧地笑,氣得慕娃直擰他胳膊。
伊藍和薩魯相對來說好點,雖然醉得歪歪倒倒,倒還站得起來。伊藍的老婆有了身孕,並沒有參加盛會,他是自個兒爬回去的;薩魯的小妻子可十苦了,攙扶著一個比她高比她胖的丈夫,氣喘吁吁,小臉漲得通紅,但總算也跌跌撞撞離開了。
還流連在廣場上貪杯不起的男人們此時已是爛醉如泥,獨獨霍斯曼還勉強清醒著。
他喝酒喝得很克制,因為懷裡還抱著兒子,怕讓孩子給酒氣醺倒。
他的妻子在耳邊輕聲細語:「是不是回去了人都要散了。」
霍斯曼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有些醺醺然的腦子清醒些,才應了聲好。
他巡視了場中一圈,看幾人止被妻兒硬架著走,不由笑了一笑:正要收回目光,卻瞥見遠遠的廣場邊緣,兩道熟悉的身影兀立,渾身頓時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其中一個,身形高大健壯,濃眉方臉,目光炯炯隱有驃悍之氣,笑起來卻很是憨厚;與之並肩的那位身姿勁瘦挺拔,斯文眉目滿蘊清冷,面無表情地望著廣場眾人。
霍斯曼懷疑自己真醉得神智不清了,眨了幾下眼,人卻還在那。
一剎那間,沉穩如他也激動了。
馬努多斯回來了!他們的老大回來了!
正想起身過去,卻又想起他們已被驅逐,霍斯曼下意識一掃四周,發現並沒人注意到兩人所站的角落,霎時安下心,但謹慎保守的性格,仍讓他不敢冒著讓兩人被發現的危險輕易走過去,只敢用兩隻眼睛盯著他們。
他們還在一起。霍斯曼暗暗地想,其實當初雖然幫兩人脫逃,對於他們之後的情況,他們這段感情,他卻是不看好的。
那個時候對兩人的關係,幾個人都還沒想好要怎麼去應對,事情又發生得措手不及。看著人都快被打死了,只想著幫他們逃走,至於以後……誰曉得呢
連幫他們脫逃的事都不敢肯定是對是錯。
就是到今天,霍斯曼仍不能理解馬努多斯為何愛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冰冷的男人。
但兩人的樣子看起來都挺好。
當初幫他們逃走,沒做錯。
百感交集的霍斯曼笑著舉杯敬向遙遙一端的兩人。
馬努多斯咧開嘴笑著向他擺擺手,一旁的尤哈尼只是淡淡地一點頭。
古老的傳說中,有一群人,他們為風開路,可以與大地對話。
他們用虔誠的心祈求祖霃、天神、精靈的庇佑,用謙卑的姿態遵循著傳說、神話、自然的禁忌。
唱著古老歌謠,堅守著他們的信仰;走在山徑林道,披上雲豹的靈魂--
他們,是被大地擁抱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