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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蔡小雀 - 月上柳梢 ( 歲歲有今朝之六 )

蔡小雀 - 月上柳梢 ( 歲歲有今朝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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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雀 - 月上柳梢

她一直相信,他和她之間就算沒有指腹為婚
在冥冥之中,也有著某種緣分奇妙的約定
尤其她打小就大災小厄不斷,多虧他才能逢凶化吉
證明了老天爺有意撮合他們這對小倆口
雖說比他知情識趣、風流倜儻的男子不知凡幾
偏偏她就是喜歡上他這個驕傲又冰冷的男人
把女人的矜持拋到腦後,偷窺引誘計畫輪番上陣
就算人家說「男追女,好福氣;女追男,沒貴氣」
也打消不掉她這輩子要嫁給他的天大決定……
先愛上的人注定要被所愛之人吃死死的嗎?
她以為他不是冰冷無情的人,心裡是喜歡她的
怎知她的真心情意在他看來只是幼稚可笑的兒戲!
不顧尊嚴求來的約定,並不等於兩心相許的誓言
所謂的姻緣天定,只不過是她的一相情願…


第一章

  天黑了。柳樹隨著陣陣晚風搖曳憲章,四周悄無聲息。好一個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好日子啊。

  那座華麗莊嚴僅次於皇城的大宅邸的朱色屋簷上,靜靜伏著一個幽暗的身影。

  屋瓦已被揭起了一方,往下探去,宮紗燈火暈黃溫暖,陣陣白色煙霧裊裊飄散,不時響起的嘩啦水聲中,不難想像此刻屋裡的人正在沐浴淨身。

  那伏伺於窺視的雙眼晶亮,宛若夜幕中閃動的兩顆星子。

  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迷人的肌膚紋理滑落,像最敏感的指尖悄悄愛撫而過,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在微微跳動的光暈下,顯得分外神秘火熱誘惑…… 真是秀色可餐,美不勝收啊!

  「嘓… … 」偷窺之人忍不住吞了好大一聲口水。剎那間,那正在沐浴的身形倏然頓住,冷冷抬頭望向上方。

  糟糕!

  那偷窺之人來得及擦口水卻來不及躲,只得尷尬地衝著他燦爛一笑。「那個… … 風哥哥好,風哥哥晚安,風哥哥在洗澡呀?真巧,呵呵呵。」

  「妳不就是相準時機來的嗎?」他沒有遮掩強壯誘人的體魄,濃眉微挑,面無表情。

  「風哥哥真聰明。」她笑得好開心,一點女兒家該羞的模樣也無。「阿靈就知道風哥哥知情識趣…… 所以你準備好娶我了沒?」

  「永不。」

  這兩個字挾帶而來的強大殺傷力,對臉皮厚如萬里長城、心臟強韌可比犀牛皮的章靈而言,全然無關痛癢,因為這麼多年來已經聽得滾瓜爛熟啦!

  「不用這麼快給我答覆嘛!」她滿臉笑嘻嘻,好不隨和地擺了擺手。「瞧,值此明月清風良辰美景,正是適合思考關於你我終身大事最好的時機- 」

  風滿樓懷疑她根本聽不懂別人的話。幸虧他最不欠缺的就是耐性,眉毛連皺都不皺一下,繼續無動於衷地沐浴著,讓一瓢瓢熱水不斷自強壯寬闊肩背上淋下;反正她也只有看的份。

  章靈從小追他追到大,又豈會不知今晚這招「偷香竊玉」,用在他身上又失效了?

  唉,她縱有萬把過牆梯,也敵不過他的一招張良計,看來今天只得暫且收手,擇日再戰了。

  認命地胡亂收拾攀牆繩索的章靈暗暗嘀咕:「運氣真差,還以為今天晚上一定能夠逼你就範的… … 」

  嘴裡嘟嚷著,她依舊拖拖拉拉,戀戀不捨地巴望著英挺裸男「芙蓉出水」的那一刻。

  「離開前記得把我家的瓦片放回去。」風滿樓頭也不抬的提醒。

  「… … 好啦。」嗚,真是不甘心。

  只是在臨離開前,章靈猶依依不捨地回首瞥了那活色生香的古銅色矯健男性誘人體魄一眼… … 唉。嗯,沒關係,日子長得很,將來有的是機會啦,呵呵呵。相較於那個小人兒轉悲為喜的樂不可支,坐在熱水裡的高大男人依舊面不改色,平靜如故。

  因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這樣的大大小小突發意外,他已經應付不下數百次了。

  所以,小意思。

  風清清水盈盈,楊柳處處黃葉紛紛。

  京師南城素有「小江南」美譽,以水為路,築橋為信,牽引起古老典雅院落和巷弄幽徑,秋冬之時,有煙波綠水小舟輕渡;春夏之際,有兩岸柳絲低垂點漣漪,四周桃花瀰漫嫣紅香霧。

  無論是四季變幻,儘是美得如詩如畫、似夢若幻。

  風府是這南城之主,家家商號連接著戶戶地產,勢力龐大,祖上曾做過尚書、將軍、御史,甚至還有個四姑奶奶入宮受封為妃,深受先皇寵愛。儘管風府隨便搬出一座靠山來,都能輕易壓死百來個大小官員,但是風府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富而不驕、貴而不傲的行事風格。一如此刻,風府大當家風滿樓坐在酒樓雅座上,英俊臉龐淡然地注視著眼前的關東來客。

  「風大當家,局勢已經很清楚了。」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粗獷高壯男子滿面怒張鬍鬚,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聲若洪鐘。「俺老狼現下就是關東皮貨最大的供貨商,所有上好皮貨只有俺同意才能運往中原,俺說的價錢就是銅鑄鐵打的,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關東來客手中握有中原皮貨商家最為垂涎的豐厚柔滑皮毛料子,去年冬天又一舉吃下了所有關外獵戶和牧場的行貨,蠻橫壟斷為的就是今年開春後,狠狠地痛宰這些中原山思子一筆!

  中原人不是東西,個個奸詐狡猾,可碰上他老狼就休想討了好處去。

  老狼咧嘴獰笑,彷彿已經見到對手丟盔卸甲,只能任由他獅子大開口。

  「貨在你處,錢在我手。」風滿樓啜飲了一口溫潤鐵觀音,語氣從容不迫,「狼當家如此斷言局勢已明,會不會高興得太早了?」

  「風大當家,俺老狼知道你風家商家分號多,但是你想買皮貨就得同俺做買賣,這是大風都刮不走的事實。」老狼愉快地大口灌著燒刀子,滿足地嘔舌哈氣。

  「哈哈哈… … 這份合同,風大當家何不痛快點就簽了吧?機會可不等人,何況這點銀子對你們風家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不是嗎?」風滿樓微笑。

  十五萬兩白銀對風家而言,確實不過九牛一毛,無關痛癢。

  只不過他天生就是個生意人,所以他有兩個很大的缺點:其一,不做損及利潤的交易,無論大小。其二,他喜歡當贏家,也永遠都是。

  「狼當家,如果你還是堅持以往常價錢調高五成,那麼我想我們就沒什麼好談的了。」他輕輕頷首,微笑著起身。

  身後的長隨紹兵和深藏不露的高挑護衛極有默契地退後一步,就要護送主子離開。

  老狼滿臉得意神情頓時一僵,所有想好的話全窒住了。

  直到風滿樓即將跨步下樓的那一刻,他才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大喊了一聲:「慢著!」

  「狼當家還有什麼指教嗎?」他微側過首問道。

  「你… … 你當真不怕俺一氣之下把所有皮貨都賣給別人?」老狼又驚又怒又迷惑地叫著,臉紅脖子粗的。「風大當家,你可得想仔細了,關外所有的好貨都在俺手上- 」

  「狼當家怕是忘了一件事。」風滿樓打斷他的話,閒閒地道:「關外最大皮貨供貨商是你,但是中原皮貨最大收購主是我。」

  老狼心下一凜,從沒想到這一點,嘴上卻猶死硬撐住,「那又怎的?屆時相信你風當家的損失會比我老狼厲害數倍,老狼我又有何懼?」

  他微笑。「狼當家貨不賣風某,風某自可多些許運費,北上與羅剎商人交易。可開春後你的皮貨脫不了手,就等著滿滿霉壞在倉庫裡,那不更浪費了你不惜用家族礦山向『豐永堂』 銀莊押借來做皮貨霸盤的一番『美意』 嗎?」

  不冷不熱的幾句話輕描淡寫說來,卻不啻是在老狼頭頂打下轟隆隆青天霹靂。

  老狼那張壯實的國字臉登時慘白一片,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你… 你怎麼會知道俺用礦山向『豐永堂』 押借了十萬兩白銀的事?」

  風滿樓但笑不語,深邃黑眸底諷刺之色更深了。老狼總算在商場上打滾多年,腦中靈光一閃,老臉瞬間悲慘地垮了下來。不、不…… 不會吧?「狼當家果然反應敏捷,一點就通。」風滿樓微挑濃眉,幾乎是歉然地一笑。

  「『豐永』 者,『風』 府『擁』有也。狼當家向風家銀莊典借銀子,卻用來對付我風家皮貨商號,似乎是太過了些。」

  他話說得徇徇爾雅、婉轉留情,但講白了就是蠢。

  老狼臉一陣青一陣紅,尷尬、羞愧、驚駭和敬畏之色同時湧現,高壯如鐵塔般的身軀霎時矮了大半截,半晌後,才結結巴巴地陪笑道:「那個… 那個… … 風大當家,是老狼一時吃屎昏了頭,錯把您當大羊牯敲… … 」

  還想痛宰人家一頓呢,現在可好了,要是惹得人家一個不高興,他老狼立刻被剝掉一層皮都有可能。

  老狼吞了口口水,心下惶惶不安起來。

  風滿樓沒有說話,只是直直盯著老狼,英俊臉龐若有所思。

  沉默是種無形而可怕的利器,善於運用,往往能讓對手崩潰臣服於那股巨大的壓力下。

  果不其然,老狼偷瞄著一發不言,俊臉莫測高深的風滿樓好幾眼,越來越畏懼忐忑,最後忍不住脫口而出:「不如… … 就照去年的原價買賣吧!」他直視著老狼訕訕然的討好表情。

  「就照去年的原價賣,俺不敢再瞎唬弄您了。」老狼戰戰兢兢地道,滿臉懇求。「風大當家大人有大量,就當俺關外來的不懂規矩,冒犯了… 」

  「加一成。」

  「沒問題沒問題,您要再多減幾成都行!呃?」老狼錯愕地抬頭,一時呆住了。「風大當家,您剛剛… … 剛剛是怎麼說的?」

  「照去年價,我再加一成如何?」風滿樓走了回來,重新入座,好整以暇地親自執壺為老狼和自己斟了一杯鐵觀音。「風某以茶代酒,先乾為敬。」

  「可是…… 俺剛剛……您剛剛…… 」老狼不知該喜該傻還是該笑,神情茫然,吶吶的開口,「俺對您不敬… … 」

  「經商之人圖的就是個利字,這點我和狼當家並無不同。」風滿樓慢條斯理道,「只是商人無信則不立,錢財取之有道才能恆久,像狼當家這樣打破行情、毀壞信譽,動不動便玉石俱焚,將來還有誰人敢與你做相與?」

  老狼恍然大悟,老臉掠過戚激和慚疚之色。「風大當家,您說得是,俺此番真是受教了。」無怪乎自己在關外也是跺腳全城亂顫的大人物,可這幾年卻做什麼買賣都不順當,路子越走越窄,原來就是他一貫囂張跋扈、凡事不留人餘地所結下的禍。

  「是風某交淺言深了。」他微微一笑。「該說的、不該說的,還望狼當家莫放在心上才好。」

  「不不不,風大當家說得很有道理,俺一百個心服口服。」老狼由衷道。

  「客氣了。」他舉起玉壺,「再飲一杯?」

  「哈哈哈!今天老狼可真正服了您這位中原商王啊!」老狼豪邁爽朗地大笑,「一杯怎麼夠?來人,把你們這裡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全拿上來,老狼今日要和風大當家痛飲三百杯,不醉不歸!」

  風滿樓面色平靜,唇角笑意微微。「既是狼當家好興致,風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紹兵和護衛相視一眼,面露憂色。

  糟糕了,少爺允文允武、慎謀能斷,可唯一的缺點就是!酒量很爛,酒品更差。一大壇一大罈美酒烈酒流水價般被捧上來,老狼快樂地拍開了酒罈封口,遞了一壇過去。「來!」

  風滿樓面色不改地接下,紹兵和護衛急得互使眼色卻一籌莫展。

  「風哥哥,你談完生意了沒?」

  一個脆生生的笑語突然在窗外響起,霎時引得眾人驚異目光同時望去。

  風滿樓捧著罈子的大手穩定如故,唯有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丫頭… …

  是誰告訴她,他今日到這「牡丹樓」談生意的?

  他冷冷瞥了紹兵和護衛一眼,他們倆打了個寒顫,趕緊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就是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真好樣兒的。他冷笑。

  相較於風家這一方的氣氛詭異,老狼回頭一看懸空掛在窗外笑咪咪的綠襖女孩,很乾脆地噴出了滿口的酒水。

  「噗!」他滿面驚愕地瞪著她。她她她 … 打哪兒冒出來的?現下若不正是大天光,他還以為自己活生生見鬼了!

  「哎喲,這位大叔,您衛生習慣真真不太好。」幸虧章靈閃得及時,不然還怕不立時成了大花臉。「耶!你們要喝酒哇?那怎麼行,要喝也是我跟他喝… … 呃,我的意思是,我來幫他喝!因為風哥哥他是連一點點都不- - 唔!」

  章靈獰不及防地被一雙強壯的手臂給拖了進來,口無遮攔的小嘴被風滿樓厚實手掌緊緊摀住。

  「狼當家,請恕風某失陪。」他低頭盯了懷裡蠕動的小傢伙一眼,「我有點小小的… … 私事要處理一下。」

  老狼一頭霧水,不過在江湖以及商場上走跳多年的本能警告他,最好還是不要介入這位中原商主的私事,忙一迭連聲笑道:「喔,請便請便,您就不用招呼俺了,俺會自己找樂子自己看著辦的。」

  「多謝狼當家體諒。」

  「不客… … 咦?」

  人都哪兒去了?

  京師今年冬天並不太冷,雪也沒下過幾場,所以已接近元宵了,天氣還有點還寒乍暖。但是只要一看身旁臉色冰冷得像塞外隆冬的風滿樓,章靈就不禁打了個寒顫。原來今年的隆冬才剛剛要開始呢!

  這男人,長得明明那般好看,身高腿長玉樹臨風的,但要是能別常板著一張萬載玄冰臉的話,那該有多好。

  她大大歎了一口氣。

  「妳!」風滿樓眼裡閃過一抹殺氣。

  「等一下!」章靈熟練地自懷裡掏出一顆栗子,邊剝殼邊抬頭咧嘴笑,「好了,你可以開始罵了。」

  「妳這是做什麼?」他皺起濃眉,對於她奇兀的動作莫名所以然。

  「一心二用,利用時間呀。」她笑嘻嘻的回答,不一會兒就剝出了顆光溜溜的香栗子,不由分說送到他嘴邊。「來,吃。」

  她冷嗎?是不是在外頭候他候久了,這才去買了包熱騰騰的糖炒栗子放在懷裡取暖?果然像她會做的事- 這個空有熱血全無大腦的傢伙。

  風滿樓強抑下抓她的手來搓揉個幾下的衝動,可臉上猶是緊緊抿唇,不為所動。

  「好吧好吧。」她趕緊把栗子塞進嘴裡,小小力咬著,咿唔不清地道:「風哥哥,你就別生我的氣了嘛,人家我也是一片好意呀,我聽說你今天要和關外的相與談生意,就怕他們灌你酒!」

  「那是我的事。」他冷冷道。

  「可我以後是要嫁給你的人,我當然會擔心你的身體啊!」她說得好不理直氣壯。

  今日郎君身體的健康,可是她將來幸福的保證呢。

  「妳!」風滿樓實在不知道她哪兒來的自信,沉下臉道:「我再說一次,我不會娶妳,現在不會,將來不會,永遠不會!」

  「風哥哥,你不要這麼堅持啦,我阿娘說,越怕什麼越遇什麼。所以呀,我覺得你要是繼續這樣口口聲聲說不娶我,你將來肯定、絕對、應該就會娶我了。」她嫣然一笑,不忘好心地勸他,「聽說,萬試萬靈喔。」

  風滿樓瞪著她,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誇她善良還是罵她笨好。

  「你一定餓了吧?」章靈滿臉堆歡,陪笑道:「談了那麼久的生意,一定沒心思吃東西,我已經在『八寶齋』 訂了你最愛吃的菜… 你不要瞪我嘛,知道你談正經事時最討厭被人打擾了,所以我在窗外等好久好久,等你們都談完了我才出現的。」

  打晨起,她連早飯都沒顧著吃就跑了出來,先到「八寶齋」去千哀求萬拜託那位壞脾氣的名廚楊師傅接單,然後又被阿娘給捉了回去,說什麼一個大姑娘家成天追著人家跑,半點女兒家的貴氣也無。

  可是她一點也不擔心啊,她只怕不能嫁風哥哥,要是將來嫁給了風哥哥,她也算是妻憑夫貴,她愛怎麼貴就怎麼貴了,呵呵呵。

  「我沒興趣。」風滿樓冷冷地打消她滿腦子楊柳絲絲綠、桃花點點紅般綺麗的美滿念頭。「妳自己去吃吧。」

  「不行不行!」她急了,忙鑽住他的衣角。「我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準備好酒菜的,保證樣樣都是你愛吃的,你就去嘗一口好不好?一口就好,不喜歡你隨時可以離席,好不好?」

  他回頭注視著她佈滿祈求之色的小臉,深沉的眸光掠過一抹淡淡悲憫。

  必須承認,他無法理解她的心情。

  用盡力氣去強求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感情,去逼迫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回眸青睞,就算不斷撞上一堵又一堵冰冷厚重的牆,繞的走的都是無止境的死巷,卻還是這麼樂此不疲。

  他熟諳經商之道,以小博大,以少勝多,是可以被當一回事,但是花錢使力,去求成一件毫無勝算、全沒希望的事,明擺著就是蠢,而且蠢到了極點。

  「阿靈,我只拿妳當小妹看待。」他凝視著她,聲音放緩了些。「除此之外,別無其它。」

  「那就當作陪一個小妹去吃飯,我保證不會在席上把你撲倒!」章靈小臉盛滿大大的期待,雙眼因熱切而顯得亮晶晶。

  「就這麼單純?」他挑眉。

  「對,就這麼單純。」她屏息。

  「沒有其它要求?」他露出一絲考慮神情。

  「絕對沒有。」她舉起一手鄭重立誓,內心已樂歪了。

  耶!耶!耶!

  風哥哥總算上鉤了,等他一坐下來的時候,她就拿出珍藏已久的女兒紅把他灌-

  「不,還是謝了。」風滿樓拍拍她的頭,轉身離去。

  「萬!歲…… 什麼?」她爆出的歡呼聲只維持了一眨眼間,隨即愕然地望著那抹遠去的高大背影。「等等… … 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可不可以重來?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風哥哥?風哥哥?」

  章靈沮喪地回到家,一進門就見到繼娘衝著她歎氣。

  「唉。」章雲氏一臉痛心。

  「阿娘,妳別歎氣了,我知道妳要說什麼,可是我真的喜歡風哥哥,以前阿爹在的時候也答應把我嫁給他的。」章靈知道繼娘心疼自己的癡,連忙上前摟住她,仰頭撒嬌地傻笑,「阿娘,妳就別太擔心了,笑一個?」

  「妳呀。」章雲氏忍不住搖了搖頭。「傻里傻氣的,究竟什麼時候才肯用腦袋,什麼時候才懂事呢?」

  「我懂啊。」她露出一抹得意洋洋的奸笑。「而且我多會用腦袋呀,風哥哥的行蹤完全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嘿嘿。」

  章雲氏皺眉,「妳真可悲,妳知道嗎?」

  「阿娘,妳幹嘛這麼說我啦!」她的自尊小小受傷了一下。

  「成日追著個男人跑,而且人家還不喜歡妳,在我們以前那個年頭,姑娘家哪能這麼… … 」章雲氏又開始大談闊論,滔滔不絕。「妳也不想想看自己這樣… … 然後他其實是那樣… … 到最後妳還是不得不怎樣… …」

  哇啦哇啦哇啦… …

  「是啊是啊,對啊對啊,」她已經開始頻頻點頭,找周公釣魚去了。「好啊好啊,行啊行啊。」

  「章!靈- 」章雲氏氣得七竅生煙,伸手擰住她的耳朵。「妳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痛痛痛… … 」章靈瞬間飄淚,趕緊陪上笑臉。「阿娘的話我有聽,我都聽著呢!」

  「那就好。」章雲氏鬆開手,這才滿意地一笑。「依我說,妳和雲琛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你們從小青梅竹馬!」

  「我在我家吃青梅,他在他家騎竹馬。」她咕噥。

  「妳有什麼意見嗎?」章雲氏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她登時噤若寒蟬。「不敢。」

  「總之,雲琛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外甥,無論人品、家世還是氣度,都是上上之選,難得他還不嫌棄妳跟個野丫頭似的成日亂跑。」章雲氏頓了頓,接著語重心長地道:「嫁人就該嫁這樣懂得包容自己的,千萬別拿自個兒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知道嗎?」

  「我知道雲琛表哥是好人,可我就喜歡風哥哥呀。」章靈搔搔頭,滿臉無奈。

  「阿娘,妳就別再勸我了,打從阿爹在三年前病逝之後,我就發誓不再讓我愛的人再離開我了,不管風哥哥承不承認,我就是愛他,要嫁給他,而他也一定會娶我的。」

  「妳…… 」章雲氏一時氣結。「妳腦袋裝豆花!」

  「要不要來一碗?」章靈被罵還笑得出來。

  「我真是會被妳給氣死,真是無可救藥!」章雲氏氣沖沖地回房了。

  章靈笑嘻嘻地望著繼娘離去的背影,然後慢慢地,笑容漸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落寞之色。

  多麼希望,是有人支持她的。

  阿娘是個熱心的好人,雖然是她的繼娘,可打從娘親在她生下不久後因偶感風寒去世,阿爹娶了她進門後,就愛護她如自己的孩子一般。

  而且阿娘為了能全心全意照顧她,甚至還堅持不生育自己的親生孩兒。

  所以她喜歡阿娘,尊敬阿娘,可就是沒法聽阿娘的話結束這些年來的一相情願。

  她也知道雲琛表哥待自己好,每回見到她就有說有笑,但是面對雲琛表哥時,她不會臉紅心跳、呼吸急促,沒見著他的時候也不會忐忑不安、悵然若失。

  但是風哥哥不一樣,就算她只是遠遠地站在那兒,偷偷瞄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一眼,她就開始雙頰漲紅、眼睛發亮、神魂顛倒。雲琛表哥的笑容令她感到如沐春風,但她還是想要追逐著風哥哥跑,就算被他狠狠瞪上一眼都好。風哥哥的皺眉,風哥哥的黑髮,風哥哥的鬢角,風哥哥的側臉,風哥哥的背影… … 都深深牽動著她的呼吸、她的心跳。

  「阿娘,妳不明白,我比誰都要清楚,我的確已經無可救藥了啊… … 」她歎了一口氣。

  因為打從她一歲失足墜入水塘,被七歲的風哥哥無意中救起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們一生糾糾纏纏兜兜轉轉、拔也拔不開掙也掙不離的這段良緣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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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五年前

  盛夏荷香滿池塘。年方七歲的風滿樓是個高高瘦瘦的白淨男孩,不喜笑,斯文俊秀臉龐上有著一抹不符合年齡的沉穩冷淡。

  他討厭喧嘩吵鬧的熱鬧場合,尤其被迫來這個鞭炮不斷吟哩啪啦響的宅子裡,那陣陣煙硝和爆破聲此起彼落,俗麗喜氣得令人退避三合。

  聽說今日是爹童年時拜把兄弟的女兒滿週歲,所以大擺宴席招待至親好友同歡。

  他嫌喧騰得過分,耳根子不得清淨,因此在大人們酒酣耳熱之際便悄悄退席,尋了這處幽靜清雅的荷塘來避。風滿樓彎腰拾起了一顆石子,惦了惦稱手,便率性地在荷塘水面上打起水漂充來。咚、咚、咚… … 石子呈弧形點水跳躍了三下,隨即沉沒入底。

  還不錯,章伯父教的這個進戲,比想像中的有趣。

  他開始覺得有點意思,於是再拾了另外一枚石子,眼角餘光卻不經意瞥著了一個在水面上載浮載沉的掙扎身影?小小的、卻又眼熟得令人心驚。

  風滿樓驚悸地抽了一口氣,隨即想也不想地跳下荷塘,情急地拚命划動手腳,死命撥開冰涼沁骨的水波和礙事的荷葉,努力想抓住那逐漸往下沉的小身體… …

  果然是個小娃娃!

  「來人- 」咕嚕嚕嚕… … 他的手指總算抓到了一截軟軟的小手臂,可是池水和著荷葉枚曾支與淤泥緊緊纏住了他的腳,他一個岔氣,登時吞下了好幾口池水。

  他全身上下的力氣逐漸被抽走了般,手腳沉重僵滯得彷彿再也動彈不得,可是十指還是緊緊抓著那個小娃兒的身軀,逐漸混沌渙散的意識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一定要把娃娃往上托、高,托、高高…

  風滿樓右手托腮,陡然自舊夢中驚醒過來。他盯著滿書案迭得高高的賬冊,英俊的臉龐掠過一抹自我嫌惡。為什麼又夢見了十五年前那個讓他後悔莫及的午後?

  就是因為那次救起了阿靈,才會讓他被死纏爛打到今日…… 不,嚴格的來說,若非七歲的他,多事的救了摔進荷塘裡的她,累得自己高燒三天三夜方退;十四歲的他,雞婆的將她自火燒馬車裡搶抱出來,搞到自己眉毛燒掉一半;十九歲的他,再次因一念之差阻止了採花大盜奪取她的清白和性命,代價是被所有人誤認她的衣衫不整起因於他的「迫不及待」……

  如果不是一回又一回不小心地救了災星轉世的她,他何至於淪落至今天的地步?

  真是孽緣。

  「風哥哥… … 風哥哥…… 」

  京城地面邪,說人人到。

  他的歎氣甫起方落,章靈已然劈哩磅浪地衝闖進來了。

  「風哥哥,今天是元夜燈會,你陪我去賞花燈好不好?」章靈快樂地奔進屋裡,小臉激動得紅通通,滿面堆笑。自及荓以來,她每年都來巴著風哥哥要去賞花燈,可是風哥哥若不是剛巧不在,就是出遠門巡視生意去了,所以她年年心願落空。

  但今年風哥哥沒出門,她說什麼也要霸王硬上弓,一償所願。

  「沒興趣。」相較於她的興奮,風滿樓神情冷淡極了。

  「啊?」她的笑容一呆,隨即毫不氣餒地一把抱住他的臂彎。「拜託拜託啦,風哥哥,只要逛一下下就好。我聽人家說只要能擠到元宵主燈那兒,雙手合十誠心誠意許下心願,願望就會成真。」

  她當然要許下「風哥哥會娶她、愛她並且兩人永遠不分開」的天大心願囉!

  風滿樓眉頭深鎖,目光如電地掃了她抱住自己的那雙手。

  章靈瑟縮了下,在他凌厲眼神下悄悄縮回了手,可是漆黑如星的晶瑩杏眼依舊盛滿了討好的祈求。

  他不會心軟。

  「我很忙。」他淡淡地道。

  「只要一下下就好了,現在黃昏時分人還不多,憑我的力氣要擠開百來個人還不當一回事。風哥哥,你只要跟著我走,然後咱們贈到主燈那兒,許下我倆永遠不分開的約定,然後!」

  他擺擺手,「紹兵,靈小姐要回去了,送客!」

  「不不不,風哥哥,你誤會了,我還沒要回去,而且我說什麼也不是個客呀… … 」她急了。

  「紹、兵。」他語氣加重了警告。

  「小的在!」門外的貼身長隨只得硬著頭皮進來將章靈半拉半請出去。「靈小姐,妳先請回吧,等少爺忙完了再說好不?」

  「可是我怕再耽擱下去,等風哥哥忙完,主燈那兒人山人海,我們就擠不進去了呀!」她眼裡滿是焦急,眼巴巴地望著風滿樓。「風哥哥,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拜託拜託… … 」

  她只要能夠許下一個心願,訂下一個約定,除此之外,就別無所求了。

  「靈小姐,妳別為難小人了,妳就先回去吧。」紹兵拚命對她使眼色。

  主子今天心情不太好,耐性沒剩多少,靈小姐再癡纏亦無用的。

  「我不會耗去風哥哥太多時間的…… 」章靈的懇求聲越來越遠。

  「只要一下下… … 」只要一下下就好,真的一下下就好了… …

  風滿樓面無表情,目光堅定地落在寫滿數字的賬冊上,大手依然穩穩地握著狼毫筆,寫出的每一個字跡仍舊龍飛鳳舞,唯有左胸處,莫名略悶。

  又失敗了。章靈支著下巴,坐在石階上已經大半天了。她時時散發著閃亮鬥志的小臉變得有些黯然,望著眼前一對對你儂我儂,漫步逛著街道兩旁掛著璀璨花燈的情人,心下微微酸楚著。

  好羨慕啊!

  瞧,在東邊月牙橋上的不正是隔壁的阿牛哥嗎?平常只會憨厚傻笑,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可是他現在用笨拙卻充滿誠意的動作幫豆腐西施阿珠姊姊提著蝴蝶燈籠,還不時指著遠處人山人海、萬頭鑽動的主燈方向,嘴巴笑咧得老大。

  她心頭熱熱,眼眶卻濕濕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對有情人。真的好羨慕啊!

  「我既不想也不會跟妳做任何的約定。」頭頂突如起來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冷淡嗓音,章靈頓時無法呼吸。

  她不敢置信地緩緩抬頭,在見到那張絕不可能出現在此時此刻的俊雅臉龐時,完完全全呆愣住了!

  風… …

  「主燈許願約定不過是種自我欺騙,一點實質意義也沒有。」風滿樓還是那張疏遠冷淡、面無表情的冰山臉。「常識不足的人才會相信,自己的人生與姻緣能被一盞可笑的燈籠所主宰。」

  見他突然出現,章靈心頭原是一陣狂喜發熱,隨即又被他的話澆涼了大半。

  他不信元宵團圓的意義,不屑花燈許願的習俗… … 總歸一句,他就是因為不喜歡她吧?

  所以他才不想為她許願,和她約定終身,也不願意為她虛構一個夢幻的盼望,對不對?

  一股深深的失落感緊緊攫住了胸口,章靈望著他,明明睜大了雙眼,卻不斷有迷濛霧氣遮擋在眼前,害她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他的俊美臉龐,只能徒勞無功地眨著眼,拚命想眨去那層礙事的熱氣。風滿樓將她泣然欲泣的模樣盡收眼底。

  就為了盞華而不實的花燈,許一個勞什子虛幻的心願,所以她哭?

  他神情冷淡如常,眸光卻微微一閃,在她還來不及反應前,已經抓起她的手,邁開大步往如水人潮擠去。

  「風哥哥,你要做什…… 」她嚇了一跳。

  他高大挺拔的身軀,一一排開前方洶湧人海的阻礙,以鐵臂護住她嬌小的身子,並且用冰冷淡漠的殺氣眼神,就足以逼得前方擁擠人群震懾地自動分開,讓出通道。

  「哇!」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她的蠻力完全派不上用場,他們倆居然沒有被踩扁,反而還順暢地朝三條街外的主燈迅速前進。

  她傻傻地被他拖著走,雖然他的腳步又大又快,她幾乎得要用跑的才跟得上,可是他環住她的臂彎是那麼樣地溫暖又強壯,章靈心窩一暖,歡喜得幾乎要笑出聲來。風哥哥… … 她只忙著開心,完全沒發現自己已經被推到那盞閃動著璀璨明亮光暈的鳳凰主燈前。

  「如果這就是妳要的,」風滿樓平靜地開口,「去許願吧,看是要許天下太平還是五穀豐收、六畜興旺,妳高興怎麼許就怎麼許。但是妳這麼做,仍然不會改變任何事,更不可能改變我的心意。」

  到了此刻,章靈才自暈陶陶的傻笑狀態中驚醒,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這盞傳說中的鳳凰神鳥燈。

  以高大華麗之姿、鳳舞九天之態,昂然踞立於夜色之中,燦爛光芒照亮了大半天空。

  美得令人屏息、想哭。

  她癡癡地望著鳳凰神鳥,一時忘卻了來的目的。

  四周人聲鼎沸,不斷有人擠向前想要站在這兒許願,風滿樓神情略帶不耐,卻仍舊穩穩護住她嬌小的身子不被擠到,還不時用冰冷目光瞪跑了許多不識相來湊熱鬧的傢伙。

  「妳究竟要發呆到幾時?」他的耐性迅速消失,沉聲道。

  「啊,對喔!」章靈回過神來,感動地看著他。「風哥哥,謝謝你,我從沒想過你居然會為我這麼做。」

  風滿樓有些錯愕,他做了什麼?

  不過就是把她拎到一盞笨燈前頭,讓呆頭呆腦的她許下一個蠢心願,然後她就會停止騷擾他的生活。

  在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他是不得已這麼做的,但這完全不代表任何意義。

  「去許願,別浪費我的時間。」他冷冷道。

  「風哥哥!」她望著他,眼底猶是滿滿夢幻般的神情。

  他微挑眉看著她。

  「你真是大好人。」她感動得好想哭。

  不過看盞燈,就能哄得這個傻瓜歡天喜地?

  他再次印證了一個早已瞭然於胸的事實- 像她這般好騙的呆瓜,最好不要再代代相傳、遺笨萬年下去了。

  「我要走了。」他無視於那個不顧許願,逕自在那兒感激涕零的小女人,皺了皺眉,話說完立時掉頭離開。「妳慢慢許吧。」

  啊?

  她好不為難地看了看氣勢恢弘的鳳凰神鳥,再看了看離去時依舊神奇地令人海自動分開的風滿樓,登時內心激烈拔河交戰。

  最後,他的人還是勝過這鳳凰燈的意義多多。

  「風哥哥!你等我,我、我跟你一道走!」

  章靈激動地跳了起來,顧不得許願,火速起拎起了裙襬,擠出人群,緊追在他身後。

  就看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雪白長衫一翠綠影兒,一前一後地穿過熱鬧人群和大大小小燦爛明亮的花燈。

  前頭那個腳步大,沉穩,迅速,後頭的那個則是小碎步,急得三步並作兩步跳,惹得四周人們一陣好奇地側目。

  花市燈如晝,風滿樓順長挺拔的身子散發著優雅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章靈急急忙忙緊跟在他身後,幾次心癢難搔著想上前勾住他的臂彎,或是乾脆跳上他寬闊的背,嚷嚷著要他背,可就是不敢。唉,打從她七歲起,風哥哥就再也沒有背過她了。還記得那一次被困在起火的馬車裡,是風哥哥不顧危險衝了進去,渾然未覺灼燙的火舌熊熊燃燒,一把抓起猛烈嗆咳到幾乎快死掉的她,將她負在背後撞破車窗跳出去!

  那次她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還害得她最崇拜的風哥哥一起陪葬。

  後來當她終於轉醒過來後,被嗆傷的嗓子甫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

  「風哥哥,我要嫁給你。」

  眉毛被燒掉了一半的他瞬間臉色難看到極點。熏得烏漆抹黑的自己,好像都還比他要白上一些。

  「章伯父,你女兒腦袋被煙熏壞了。」最後,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就走掉了。

  嚇得阿爹真以為她腦子有哪兒給熏傻了,急忙摟著她頻頻叫心肝兒,害她連追過去跟風哥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她多麼多麼想告訴他:他是她的恩公,是她的英雄,更是她的天,她的地… … 她這個人這條命全都是屬於他的,所以她一定要嫁給他!可惜後來他就再也不認真聽她說話了。

  應該說,後來他就再也不把她的話當話聽了。

  「敢再讓我被迫出手救妳一次,我就親自殺了妳!」

  想到他十九歲那一年,對著年方十三歲的她,重重拋下這句話的那股狠勁,儘管事隔多年,章靈還是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

  繼火燒馬車事件過後,又冒出個腦子有病的採花大盜,偏偏對小豆芽似還未發育的她獸性大發、要下手染指… 唉,她也有千百個不願意好不好?

  雖說風哥哥那次又瞎打誤撞地救了她,再一次成功扮演她生命中最完美的大英雄,可也自從那一回後,他不由分說硬將她捆一捆丟進京城知名的「正義武館」裡,要她習武強身,開始學著自己保護自己。

  「唉… … 」真是一子錯,全盤錯…… 她百般無奈地攤了攤手。

  功夫是沒學多少啦,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變得力大如牛,可以每天追著他跑都不嫌累,就連晚上也能爬牆去偷看他洗澡。古人說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原來就是這個道理啊!呵呵呵… …

  「不要對著我笑得一臉淫邪。」風滿樓不知幾時已回過頭來,毫不猶豫地敲了她腦袋一記。

  「哎喲!」她揉著隱隱作疼的頭頂,苦笑了起來。「風哥哥真愛說笑,人家不對你笑得一臉淫邪,難不成要對隔壁老王笑得一臉淫邪嗎?」

  就是這種驚世駭俗卻又理直氣壯、不知矜持全無羞恥的言論,令他不退避三舍也難。

  風滿樓瞇起黑眸,不大高興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坦白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丟下手邊滿滿的工作,來看這塊小牛皮糖衝著自己垂涎三尺的模樣,八成是那個熟於拯救她的壞習慣害的。

  或者是當她那雙滾圓純真熱切如小鹿的大眼睛凝聚著淚霧,呆呆地望著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腦袋會剎那間空白了一瞬,陷入完全無話可說的僵狀裡- 有九成是被她氣到說不出話來的緣故。

  「風哥哥。」他裝作沒聽見。

  「風哥哥。」他修長雙腿步伐加快。

  「風哥哥。」

  他遠遠將她甩在身後。

  「哎喲喂呀…… 」一聲慘叫伴隨著物體重重落地的聲音,敲擊得風滿樓心頭猛然一沉。

  他停住步子,沒有立時回頭,懷疑著她又想耍什麼花招。

  章靈因為急著要追他,一時踩空了粗硬石板路上的小窟窿,反應不及地撲跌在地。

  綠色的襖褲完全起不了任何保護作用,粗礪石面狠狠擦破了雙膝,觸目驚心的鮮血登時滲透擴散了開來,在綠色緞面染成了一片暗黑。

  她不敢驚擾他,深怕他氣自己又闖禍、發生意外,因此拚命忍住劇痛的膝蓋,顫抖著傾身吹著傷處。「呼,呼…… 」

  完了,看樣子傷口像是不小,萬一要是落下了疤,風哥哥就更有理由嫌棄她、不要她了。章靈死命憋住想哭的衝動,勉力想支撐著爬起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一股龐大氣勢驀然逼至,她還來不及抬頭,下一瞬間就被抱了起來。

  「啊!」她嚇得雙手緊環住來人的頸項,深怕一個不平衡就摔下來。

  她不怕痛,只怕萬一給風哥哥瞧見了她跌成狗吃屎的難看模樣,風哥哥就更不可能娶她了… …

  想到這兒,她羞愧到整個頭鑽進他的懷裡,無顏見人了。

  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出發點,全部都圍繞在「讓風哥哥娶我」這件事上,腦袋瓜裡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妳!」一個微慍的低沉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充滿不祥之意。「功夫都練到狗身上去了?」

  章靈剎那間自腳底板涼到背脊,縱有萬般不願,還是戒慎恐懼地乖乖抬頭,然後觸及了他冰冷而恐怖的危險目光。

  「風哥哥,我我我… … 我不是故意摔跤… … 只是… … 那個馬有失手… … 人有亂蹄… … 」她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她不怕他擺臭臉,不怕他不理不睬,可就最怕他那雙風雨欲來的震怒眸光。上次她被丟進武館裡,風哥哥就是用這種凶狠眼神劈得她眼冒金星、魂飛魄散的。

  「一哭二鬧三上吊,妳沒別的事好做了嗎?」風滿樓銳利的眼神,嚴峻的口氣令她心下一陣驚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毀傷?妳都幾歲了,為何還每每做那小孩兒任性撒賴的舉動?」

  她才沒有那麼不入流,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章靈想開口反駁,又被他瞪得縮了回去,只能沒膽地繼續龜縮在他懷裡拚命念阿彌陀佛,求求老天千萬別讓風哥哥一氣之下,就此打定主意死也不肯娶她了。

  「下次再讓我見到妳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我就把妳丟進池子裡餵魚!」

  「可是我這次又沒有鼻青臉腫… … 」她小小聲咕噥。

  「就、快、了。」他平靜的聲音裡蓄滿危險的風暴。

  這絕對是個警告!

  章靈心驚膽戰,趕緊閉上嘴巴,乖乖環著他的脖子。

  因為太擔心待會兒會被罵到狗血淋頭,她壓根沒察覺到,雖然他的眼神可怕、口吻冰冷,可抱著她的雙臂卻出奇地溫柔。

  風府  清風迎月樓

  「風哥哥。」

  「… … 」

  「風哥哥?」

  「閉嘴!」

  風滿樓臉色鐵青地瞥了她一眼,繼續剪開她膝上血漬逐漸凝結變黑的淡綠色褲管,在撕開布料沾黏到的血塊時,感覺到她倒抽了一口涼氣,身體瑟縮了下,他沉默了一瞬,手勢輕柔緩慢了下來。

  章靈屏住呼吸,乖乖閉上嘴巴不敢說話,可是半晌後還是忍不住小小聲開口:「風哥哥,你罵我好了,不然吼我也可以,就是別不理我…… 好不好?」

  他停頓了下,隨即熟練地替她拭淨傷口上的血污,打開金創藥藥瓶,將藥粉輕輕撒在磨破了大片血肉的傷口上。她小巧貝齒緊緊咬住下唇,極力忍住藥粉撒在傷口上激起的陣陣椎心刺痛… … 她能忍,她不怕痛,這麼一點點小傷算不了什麼,何況還是風哥哥親自幫她上藥呢!

  突然間,章靈又覺得傷口完全不痛了。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專注在幫自己包紮傷勢的心上人,癡癡的眼光眷戀地流連過他的黑髮、他寬闊的額際、他因專心而微蹙起濃眉的樣子……

  她想摸摸他蹙眉的模樣,想到心都痛了。

  「風哥哥,你真的很討厭我嗎?」

  「對。」

  「嘶… … 」被一箭當胸射中,她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悲慘地抗議起來。「你就不能婉轉一點嗎?人家我好歹也是個姑娘家,我也有自尊心的。」

  「那晚偷看我洗澡,怎地就不見妳有絲毫『姑娘家』的自覺?」他挑了挑濃眉,嘲諷道。

  章靈登時啞口無言。

  「傷在膝蓋,至少七天不要下床走動。待會兒我讓人駕馬車送妳回家。」他站起身,揚聲喚道:「紹兵?」

  「在。」門外的長隨聞聲進來。

  「你送靈小姐。」

  毫無溫度,全無留戀的五個字,如針般細細戳進了章靈的心口。

  他,就這麼迫不及待要將她趕走?

  「是。」

  「我要你送。」

  風滿樓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他皺眉疑惑地回過頭,盯著頭低低的章靈。「妳說什麼?」

  「我要你送,不要他送。」她悶悶不樂,微顫抖的嗓音有抹藏不住的哽咽。

  「你不送我,我就不走。」

  「別鬧脾氣。」他臉色一沉。

  「為什麼?」她抬起頭,大眼睛濕濕的,臉上破天荒地失去了笑容。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不可以鬧脾氣?」她癡癡地望著他。「為什麼我一定要懂事?為什麼我不可以喜歡你?為什麼討厭看到我?為什麼要推開我?為什麼你… … 不能愛我?」

  風滿樓心裡沒來由一緊,頓時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風哥哥,你真的就這麼討厭我嗎?」她傷心地望著他,低聲問。

  風滿樓沒有回答,因為剎那間他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是,其實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討厭我,」她沒有忽略他臉上那抹遲疑,黯淡的小臉瞬間又亮了起來。「對不對?」

  他緩緩皺起濃眉,還是無話可說。

  真討厭她嗎?

  不。

  但因為這樣就喜歡她、願意娶她嗎?

  答案也是不。

  「阿靈,如果妳安於當我的小妹子,我想我會是個寬容好相處的大哥。」半晌後,他勉強開口。

  「不要。」她悶悶地道。

  「阿靈 … 」

  「我不能要求你一定要喜歡我,可是你也不能要求我不要喜歡你。」她執拗地道。

  「還是一條死路。」他揉了揉眉心。

  真想拿個什麼狠狠敲醒她冥頑不靈的腦袋,讓她睜大眼睛看清楚,她所謂的喜歡不過是自童年起便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她這麼小,懂什麼是情是愛?

  「風哥哥…… 」她張口欲言。

  「知道了,我送妳回去。」他冷冷地道:「但是我不會改變心意的。」

  「沒關係,你現在沒有喜歡我,不表示以後不會喜歡我呀。」章靈大大鬆了口氣,抬頭對他燦爛一笑。「我這麼溫柔可愛善解人意,你以後還是會愛上我的啦,呵呵呵…… 」

  真是夠了。

  她是打不死的屎殼螂嗎?風滿樓瞪著她,緊抿著的嘴角卻不知怎的微微往上揚。小呆子,呆到天荒地老,藥石罔效。始終默默侍立在門旁的紹兵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主子… … 是在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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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章宅

  月上柳梢頭時分。

  當不情願的高大男人抱著樂得合不攏嘴的小女人跨進章宅的那一剎那,全場一陣靜止,連掉了根針都清晰可聞。

  風滿樓神情依然很酷,面無表情,隱含警告的銳利目光卻緩緩地環顧眾人一圈。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趕緊低下頭,卻還是忍不住偷瞄。

  「發生什麼事了?」正在監督傭人打掃大廳的章雲氏自內室掀簾跨出,見狀怔了一怔,隨即瞇起雙眼。

  「章夫人。」風滿樓凝視著風華老去卻仍舊精明美艷的章雲氏,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風家少爺。」章雲氏皮笑肉不笑。「喲,今天吹的是什麼風,竟然把風少爺您千金貴體給吹來了?」

  「阿娘!」章靈拚命對她擠眉弄眼使眼色。

  這死丫頭,胳臂淨往外彎,不就是怕自己把她的心上人給嚇跑了嗎?

  章雲氏走近他們,面色凝重了起來,「男女授受不親,我們家閨女可是冰清玉潔之身,所以風少爺,您也該放人了吧?」

  「阿娘,我不介意,真的!我一點也不介!」章靈因疼痛而倒抽了口氣,一雙晶亮杏眼無辜地看著突然擰了自己一把的繼娘。「啊噢!」

  「妳爭點氣行不行?」章雲氏瞪了女兒一眼,伸手就想把她拉下來。

  可是章雲氏伸出的手只撈了個空,她愕然地盯著風滿樓後退一步的高大身形,以及他陡變凌厲的目光。

  「風少爺,你這是什麼意思?」章雲氏仗勢著自己是長輩,深感不悅地哼了聲。「難道你真存心佔我家閨女的便宜嗎?就因為她對你一往情深,就由得你非禮輕薄?」

  「章夫人多慮了。」風滿樓面無表情,心下卻沒來由一陣不快。他不喜歡章雲氏對待阿靈的方式。莫名地,他抱著章靈的雙臂下意識環得更緊,充滿佔有與保護。

  「風哥哥?」章靈感覺到了他倏然緊繃的肌肉,憂慮地問:「我看我還是先下來好!」

  他低頭注視著她,「閉嘴,別動。」

  「可是我不想你和阿娘生氣。」她從沒見過阿娘反應這麼激烈,方才被描擰的手臂還隱隱作痛。

  肯定是阿娘怕她又是自己巴巴送上門,才會這麼不高興的。

  風滿樓無視於她的掙扎,依舊穩穩地緊抱著她,淡淡地朝章雲氏道:「她受傷了,我送她回房。」

  「受傷?!怎麼會受傷的」」章雲氏嚇了一跳,隨即目光飽含責難地瞪著他,「你弄傷了她?」

  「阿娘,是我自己走路不當心,妳別誤會他!」章靈趕緊解釋,深怕繼娘再度責問他。「風哥哥,你先放我下來,我的腳已經不礙事了。」「妳太吵了。」風滿樓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二話不說霸道地長驅直入內室。

  「風少爺,你這是幹什麼?這兒不是你風府,你好歹也尊重一下我是長輩!」章雲氏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就想追上去。「喂?喂?」

  「夫人,不如就算了吧,難得風少爺親自抱著小姐回來… … 」一旁的老管家忍不住小聲道。

  章雲氏不敢置信地回頭,瞪著他道:「旺伯,你傻啦?你又不是不知道風少爺平常是怎麼對待阿靈的?」

  「夫人,請恕老奴多嘴,可是小姐從小就喜歡上風少爺了,而他們倆又特別有緣!」

  可不正是命中注定的金玉良緣嗎?

  小姐打小就大災小厄不斷,偏偏就有個風少爺來出手相救,這不就更證明了是老天爺故意撮合他們這對小兩口的嗎?

  「什麼緣?」章雲氏沒好氣地道:「你沒瞧見風少爺對阿靈一點意思也沒有嗎?臉蛋是長得俊俏得緊,可成天冷冰冰,阿靈若真是嫁給他,那往後還得看他臉色一輩子呢!」

  「不會的,夫人,您大可放心,風少爺是個心軟的人,有朝一日他會被小姐感動的。」老管家兩眼發光,渾身散發著夢幻無比的粉紅色雲霧。章雲氏眉毛挑得高高,老的小的全是天真的傻蛋。


  風滿樓彎下腰,動作輕柔地將她放在床榻上,欲起身,章靈卻伸手鑽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走。」

  「我還沒打算走。」他沒有掙脫,只是平靜地開口,「她剛剛擰妳哪兒?」

  章靈聽見他尚未要離去,心一鬆,如釋重負地笑了。「…… 誰?」

  「妳繼娘。」

  「我阿娘?」她這才想起方纔的事,嫣然一笑。「喔,沒什麼啦,阿娘剛剛只是一時急了。」

  「她時常對妳動手動腳嗎?」他皺眉。

  「不會,阿娘平常對我很好的,就跟我自己的親娘沒兩樣。」她頓了頓,疑惑地問:「怎麼了嗎?」

  他沉默片刻,隨即勉強道:「沒什麼。」

  章靈愣愣地望著他,極力想從他緊抿的唇和冷漠的表情裡看出些端倪,可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他看起來還是跟往常一般樣,沒什麼不同,但她就是有種莫名不安的感覺。

  「風哥哥,你在生我的氣嗎?」她小小聲地問,難掩一絲忐忑。

  「妳做了什麼惹我生氣的事嗎?」他挑眉看著她問。

  「噢,可多了…… 」她慚愧地低下頭。

  為了表現她有多麼適合當個德容兼備、內外兼修的好媳婦兒,她一天到晚照三餐勤跑他家,從澆花灑掃洗窗做女紅起,件件搶著做;可偏偏餵魚魚死,養鳥鳥亡,就連想煮頓飯給他吃,都有本事燒了他家的廚房。

  她越想越心虛,越想越內疚。

  像她這種一事無成的笨蛋,好像還真的一點都配不起他?

  「我還以為妳永遠都那麼理直氣壯,」風滿樓指尖輕點了點她眉心的小紅痣,微微一笑。「沒想到原來也有自知之明。」

  她不禁一顫,心跳加速,傻傻地呆望著他。他笑了?他居然對她笑了?娘呀!她跌倒的時候肯定也順便磕壞了腦子,這才突然出現幻覺。

  「這樣很醜。」他伸出修長手指將她的下巴合了回去,不動聲色地道:「像白癡。」

  章靈總算回過神來,忍不住脫口道:「哪有?我明明就長得國色天香、傾城傾國!」

  「妳還真敢講。」再一次的,她旺盛過度的自信心令風滿樓嘖嘖稱奇。

  不過他還是比較習慣她自信滿滿、臭屁蓋世的得意樣,不慣見她黯淡、落寞的神情。

  風滿樓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中的心境轉變,只是被她小臉發光的模樣給吸引得目光都移不開。

  「不然你說,我哪里長得不好看了?」章靈興匆匆地抬頭挺胸,「瞧,臉蛋就是臉蛋,身材就是身材,而且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完全符合古人對『穠纖合度』 的標準!」

  噗!他的目光落在她充其量只能稱作「小籠包」的胸前,再朝上移到她紅紅的腮幫子和彎彎如柳葉的眉毛,嬌俏欲滴的小嘴…… 眼底訕笑之意表露無遺。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她不服氣極了,胸口越往前挺出去,下巴抬得高高的,大眼睛亮晶晶,小嘴嘟得老高。「看仔細一點,保證是真材實料,絕不亂添加填充物。我才不像那個老是向你拋媚眼的林家千金,肚兜裡頭起碼塞了七八卷襪子才撐出了那麼波濤洶湧的- 」

  還真敢講。

  風滿樓卻發現自己的目光竟然離不開她一張一合的小嘴。

  「你笑什麼?我說的都是真的!她上次自己走一走掉出來,然後被我踢到… … 還笑?我是很認真在跟你討論這件- 」她氣呼呼地逼近他,直至鼻尖對鼻尖。

  她話還沒說完,他已低下頭閃電般封住了她的小嘴。

  粉紅若櫻桃初綻的唇瓣,柔軟、豐厚甜美,天殺的美味!

  章靈瞪圓了大眼,呼吸停止,一時間還沒能理解唇上那被霸道狂野佔領的灼熱滋味是什麼。天地瞬間顛倒過來,她眼前近距離放大的是他英挺好看的濃眉和長長的睫毛,他幾乎挾帶洶湧怒氣的掠奪、進逼、需索著她的嬌柔馨香… … 不是飢渴,他絕對不承認這樣放肆失控的猛烈忘情是出自於對她的渴求……

  但是該死的!

  他越吻越深入,徹底地將她融化在掌心下,她的味道嘗起來像是某種酸酸甜甜的莓果,他越吻就越渴,彷彿要將她所有滋味全汲取滲透入悸動堅硬灼熱的體內。

  天旋地轉,心臟狂跳,猛烈的激情穿身而過,自被他攫住的唇上逐漸蔓延至通身上下… … 她的小腹陌生地抽緊,濡濕發熱悸跳… …

  天哪,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章靈快要因為過多的歡愉和暈眩癱倒在他懷裡之際,他的唇瓣離開了她的,一如開始時地猝然。

  「風… … 」她喘息著,不明所以地傻望著他。

  風滿樓回瞪著她,英俊的臉龐難掩一抹震驚,彷彿這才醒悟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該死!」

  「你… … 我… …我們… … 」她著迷的小臉漾開了一朵大大的迷醉笑容。「剛剛… … 我們真的… … 吻… … 」風哥哥果然逃不出她的女性魅力,這次是真的愛上她了!呵呵呵… …

  章靈覺得自己像在做夢,樂得暈陶陶,整個人像是飄浮在雲端之上。

  「不是吻,是咬。」他咬牙切齒的糾正,生平首次幼稚地打死不認。「我只是咬了妳!不是吻- 」

  「風哥哥不要害羞嘛,雖然我是沒什麼經驗啦… … 」

  「我說了,是咬不是吻!」

  「哇,風哥哥,你臉紅了耶。」

  「閉嘴!」

  「我為什麼要閉嘴?你明明就臉紅了,一定是貪戀我的嘴唇吧?要不要再來一次?今晚買一送一,不親可惜喔!」

  吵死了!

  風滿樓火冒三丈地低頭狠狠封住了她叨叨不休的小嘴!

  然後… … 就安靜了。

  月兒彎彎,高掛天際。風滿樓捧著沉甸甸的頭,凝視著面前那一汪養著繡球錦鯉,也誘下一彎月影的池塘。剎那間真有把整個腦袋埋進冰冷池水裡淹死自己的衝動!

  他瘋了不成?

  早就知道她是個棘手的麻煩、燙手的山芋、黏手的牛皮糖,卻偏偏被她雙眼發光、豐潤小嘴誘人的模樣給搞傻了,一時鬼迷心竅,忘形失控地吻了她。

  明天一早若有隊吹鼓手吹吹打打停在他家門口,等著他出門迎娶她,他也一點都不驚訝。

  「樓兒,聽說你今天!」

  他一回頭,銳利凶狠的目光嚇得風老爺急忙吞下了原本要說的話,陪笑的改口:「晚飯沒吃呀?」

  氣都氣飽,何來食慾?風滿樓臉色難看極了,視線回到那尾優遊水底、渾不知外頭世界已然翻天覆地的胖胖錦鯉。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魚,半點無錯。

  「那個…… 其實你也不用太難過,反正你和阿靈自小就有緣,她又這麼喜歡你,你今天對人家姑娘家那樣那樣,就當是順水推舟吧!」風老爺興高采烈地敲邊鼓。「你爹爹我雖說已定下出門遊山玩水的計劃,可只要你和阿靈要成親了,爹爹立時就取消原定行程,我老人家親自幫你們證婚!」

  他老人家心裡可樂了,這個性格冷淡的兒子要是自己不肯,普天之下也沒人能勉強他做任何事,所以由此可知他對人家小阿靈也是有點意思的,要不然,就算阿靈死纏爛打,用強的也強不了他呀!

  「我早知道她會迫不及待敲鑼打鼓昭告天下。」風滿樓臉色鐵青。「還有,去游你的山玩你的水,沒有人要成親,你也毋須幫誰證婚。」

  可惡!他固守城池十幾年,沒料到今日卻一個大大失算,落下了最好的把柄在她手上。

  他痛恨這種被設計的感覺,尤其是被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丫頭陷害。風滿樓煩躁得直想赤手空拳打斷些什麼!

  「不是她說出來的。」風老爺忍不住替未來的媳婦兒說話。「好歹人家也是個柔柔弱弱的姑娘家,還是會害羞的… … 」

  「她會害羞?」開什麼玩笑?

  「呃… … 」風老爺尷尬地抓了抓頭,「爹承認她是主動了點,樂觀了點,可是你不能不承認,像她這樣天真熱情又毫不造作的小姑娘,是提著燈籠也沒處找了,對不對?」

  「她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他冷冷地道。

  從前不是,而現在在知道她的包藏禍心後,更加不可能了。

  「那你今天幹嘛招惹人家?」風老爺一句話就戳破了他的堅持。

  風滿樓啞口無言,臉色更加深沉不悅。

  仔細說來,今日擦槍走火的意外確實不能怪到她頭上去,可是她顯然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總之,我會離得她遠遠的,最少保持一條街以上的距離!」一番內心掙扎後,風滿樓憤慨的發誓。今天的錯誤,絕對不會再發生。

  「樓兒,爹真不知你在矜持什麼?娶了阿靈不是很好嗎?」風老爺向來就摸不透這個兒子的心思。

  「你喜歡,你娶。」他冷冷別了父親一眼,隨即起身拂袖離去。

  風老爺無奈地望著月光下兒子高大修長的背影,真糟糕,這傢伙腦袋比石頭還硬,怎麼敲都敲不醒。

  章靈自昨晚到今天,整個人完全呈現傻笑狀態,就連捧著飯碗,抓著筷子,依舊滿臉堆滿傻乎乎的笑容。章雲氏夾了一塊紅燒肘子放進她面前的瓷碟裡,總算注意到她失神咧嘴的異狀。

  「喂,妳傻啦?」

  「沒啊,呵呵呵。」

  「那妳幹嘛對著紅燒肘子一個勁的笑?」

  「哈?」她望向繼娘,笑得好不快樂。章雲氏上下打量她,忍不住澆了她一盆冷水。「有什麼好開心的?人家說了要娶妳了嗎?」

  章靈總算自樂得暈陶陶的狀態裡清醒了過來,聞言忍不住皺了皺鼻子。「阿娘,妳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

  風哥哥對她已經小小動了心,遲早會是她的人… … 嘿嘿!

  「風少爺不是個好相處的人,我是為了妳好才勸妳及時懸崖勒馬。」章雲氏哼道。

  「可是我就喜歡他。」她小臉上滿滿的堅持。

  「妳早晚會知道這是條死路。」章雲氏吃了口五柳魚。「對了,過幾日琛兒要來,妳這幾天都不准跑出去找風家少爺,聽到沒有?」

  「阿娘!」她忍不住抗議。

  「別忘了妳爹過世後,現在章家我最大,我還是妳的娘,我有權利替妳安排一門好親事。」章雲氏瞇起雙眼,「可別逼娘現在就讓琛兒來提親。」

  「不要!」她大驚失色。

  「那麼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好地陪陪人家。」章雲氏摸了摸她驚慌的小臉,轉怒為笑。「再怎麼說他也是妳的表哥,妳是該盡盡地主之誼的。」

  「我當然可以招待琛表哥,可是阿娘妳千萬別再把我們倆湊成對了,」章靈咬著下唇,「我不喜歡這樣,萬一讓風哥哥誤會怎麼辦?」

  風哥哥是那麼心高氣傲、遙不可及,是她窮盡一生試圖攀摘也摘不到的,天邊的那一輪明月… …

  好不容易昨天他才肯稍稍親近她一點,萬一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又將他遠遠推離她身邊,那該怎麼辦?

  章靈臉上的血色悄悄褪去,起而代之的是蒼白的憂心。

  「如果妳顧慮的是風家少爺,那妳就更應該多陪一陪琛兒了,」章雲氏神秘一笑,「男人哪,娘比妳瞭解太多太多了。男人就兩個字:犯賤!」

  「風哥哥不是那樣的人。」她對他信心滿滿。「他是個好男人。」

  「他是不是個男人?是男人都犯賤,自己送上門的他們不會珍惜,一定要有人爭著要的,對他們來說才是搶手的香脖諺。」章雲氏睨著她,嘖嘖搖頭。「妳呀,就是太嫩,才會一直被他給吃得死死的。」

  章靈眨眨眼睛,神情有些困惑,「阿娘,妳是說… … 」

  「難道妳不想知道風少爺對妳有沒有一點真心?」

  「當然想!」她激動地傾身向前,兩眼發光。

  「那不正好?」章雲氏微笑點頭,胸有成竹地道:「就趁琛兒來,妳可以試探一下他心底究竟有沒有妳…… 男人吃起醋來,可是很夠瞧的呢!」

  「吃醋… … 」她愣了愣,隨即想起昨天他因為小袁吻了自己的事就大發雷霆的樣子,一絲希望之火逐漸在心頭燃燒了起來。

  「怎麼?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有!」她一拍雙手,滿臉興奮地大喊:「就這麼辦!」

  可是… …不對呀,這樣利用琛表哥,一點江湖義氣都沒有,就算真的逼出了風哥哥的真心,可是因為這樣傷害了一個無辜的好人,這樣她算什麼英雄好漢?

  但如果錯失了這次的機會,風哥哥又恢復那張萬載玄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呢?

  要融化大冰山,只靠她這支小小火把的熱情,實在是耗時費力啊。

  而且她長得這麼可人,萬一琛表哥真的喜歡上她,那可怎麼好?到時候爭風吃醋,兩男共爭一女,他們同時為了她而打成一團… … 章靈忍不住咧嘴一笑,要真演變成那樣,她不就成了人家說的那種紅顏禍水了嗎?

  光想那個畫面還挺爽的,實在是大大的有益於她的女性自尊心啊!

  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捧著突然變得有兩倍重的頭,章靈又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煩惱之中。

  唉,喜歡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複雜呀?


  風滿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她再死皮賴臉、軟硬兼施、瞎纏爛打,都無法再得逞!

第一天,他迫不及待巡視全城風家產業。

第二天,他出城勘察風家商團慣常行經的路線。

第三天,他索性將去年度所有總賬冊再度翻出來重新審閱一回。

第四天… … 胸口莫名的煩躁,坐立難安的舉止,時時想回頭看的衝動,都無法讓風滿樓領悟到自己原來若有所待又若有所失。只是那個小傢伙幾時這麼知情識趣,都沒有再上門來吵他了?

第五天還是未瞥見那個時時刻刻冒出來的嬌小身影,風滿樓忍不住問出口-

  「靈小姐今天又沒來?」他冷著臉迅速下馬,將韁繩拋給了一旁服侍的紹兵。

  「噯。」紹兵不敢直視主子陡然陰沉鬱然的臉色。

  「很好。」他把話自齒縫中迸出。「算她識相。」

  就算她來了,他也不會見她,就算她沒有來,他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快和想念… …

  風滿樓被腦中竄過的字眼一驚,臉色更加冷厲得可怕。

  去他的!誰在乎她來或不來?

  紹兵急急跟隨在大步疾走的主子身後,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說。

  這幾天主子像是被圈在鐵籠內的老虎般焦躁不安,好似隨時都有咆哮大怒的可能,一點都不像性格向來冷淡疏離,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他。

  但是紹兵可沒膽提醒主子這一點。

  「說不定她又偷偷溜進府,賊頭賊腦做了些什麼,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半晌後,板著一張俊臉的風滿樓又忍不住開口,濃眉緊皺。「廚房去找了沒?也許她又燒掉了福嬸的灶,躲起來不敢見人。」

  「主子,靈小姐是真沒來,守門的護衛和家丁都說好幾日沒瞧見她了。」紹兵又是一陣吞吞吐吐,不知該不該講最近聽到的二手流言。

  還真沒來?

  可惡,好樣兒的!

  風滿樓大步跨進書房,將披風解下扔在一旁,然後轉過身,瞪著紹兵。「該死!她又在玩什麼花樣?」

  「呃… … 」

  「我不信她會就此乖乖待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不信她沒有暗中偷偷計劃著什麼下九流的花招要對付我!」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一定有鬼!」

  這十幾年來,他從未連續兩天沒見著她的人影,就連三年前章伯父過世的時候,他依然被迫心軟地陪在她身邊,直到協助章家辦完了一切事宜。

  他的呼吸沒來由一陣窒住,難道她出了什麼事?「紹兵,你去章家一趟。」風滿樓臉色微變,抑下心頭莫名流竄過的不安,面色嚴肅凝重地注視著貼身長隨。

  「去打聽看看,是不是章家出了什麼事?」

  「是,主子。」紹兵應了一聲,卻遲疑著沒有挪動腳步。

  「怎麼了?」他敏感察覺到不對勁。

  「咳,是這樣的,小的聽說這幾日章家來了客,所以靈小姐可能是因為這樣才沒有上咱們這兒來的。」紹兵小心翼翼地道。

  「章家來了客?」

  所以她沒事。

  「是,是來了客。」

  風滿樓不自覺鬆了一口氣,冷峻眼神微微柔和了些。「那就沒什麼事了,你可以不用去了。」

  「是。」紹兵有些忐忑地打量著主子的神情。

  「明天委託『威遠鏢局』的那批行貨!」風滿樓沉著臉坐入太師椅,突然瞥見紹兵異樣的臉色,「你想說什麼?」

  紹兵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硬著頭皮道:「聽說… …章家來的客是章夫人的侄子。」

  「雲琛。」他臉上頓時毫無表情。

  「聽說章夫人極力撮合他和靈小姐的婚事。」

  他沉默了,良久後,才低聲道:「明智之舉。」

  「主子?」紹兵睜大眼。

  「還有別的事嗎?」他挑眉,靜靜地注視著貼身長隨。

  紹兵頓了頓,隨即歎了一口氣。「小的告退。」

  書房又恢復了靜寂,只有他和他堆滿書案的賬冊。

  掀開一頁上頭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錄著的交易數字,風滿樓的目光落在上頭,可是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腦中依舊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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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子腳下,繁華京師,北城不似南城那般處處可見朱牆綠瓦、花樹掩映,卻是典雅氣派、熱鬧非凡。走在遊人如織的石板大街上,兩旁商號林立,小販熱情叫賣著,好一副天下太平、民生富足景象。

  章靈走在街上,身旁伴著高瘦斯文的黃衫男子滿面微笑,不時指著遠處的山,近處的花。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遠處有個高大身影亦步亦趨、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

  「京城真是個美麗的地方。」雲琛注視著身邊沉默不說話的女孩,想逗她說話。

  「是啊,琛表哥多住幾日再回江南。」章靈低著頭,腳下繡花鞋踢著顆小石子,心情沉重。

  六天了,她已經整整六天都沒見到風哥哥。

  他會想她嗎?還是慶幸她的失蹤?章靈清秀的臉蛋上難掩一絲憔悴。

  「真心的嗎?」她頓了頓,迷惘地抬頭,「什麼?」

  「如果我多住幾日,妳歡迎嗎?」雲琛凝視著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表妹,「這是妳真心想留我的意思嗎?」

  她愣了愣,隨即臉頰微紅。「琛表哥,我是說你難得來了,就多住幾日,多陪陪我阿娘也好,她很是想念你呢。」

  「咱們半年才相見一次,難道妳不想我嗎?」雲琛眸光熱切地盯著她。

  章靈心下一緊,有點慌亂地笑道:「琛表哥,我當然想你啦,我可是你的妹子哩!」

  她下意識將自己和他的距離拉開了一些些。

  見狀,跟在他們身後那個身形順長的男子滿意地低哼了聲。

  「可是妳知道我不只是將妳當作一個妹子而已,在我心裡!」雲琛逼近她,眸光熱烈。

  「琛表哥,我知道。」她急急打斷他的話,「可是不管阿娘怎麼說,我還是把你當作我的哥哥。」

  「跟妳的風哥哥一樣嗎?」

  章靈背脊一僵,笑容不見了。

  雲琛歎了一口氣,語氣中有著諸多憐惜。「阿靈,癡心愛著一份永遠得不到報償的感情,是很痛苦的。妳是個好姑娘,值得有人好好疼惜妳、照顧妳。」

  她又低下頭,細數著腳下的每一方石板。「就算得不到響應,我還是喜歡他。雖然愛人很辛苦,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就會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無以名狀的快樂,可以感覺到自己活在這世上真是太好了 ;這一切,就值了。」

  她背後那高大身影有一剎那的恍神。

  「愛,應該是舒服的。」雲琛語聲溫和地開口,「心跳太快容易受傷,呼吸太急會喘不過氣,無以名狀的快樂伴隨的通常是陌生的墜落;而妳本身的存在,就已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了,不需要由旁人來證明。」

  章靈訝異地抬頭,怔怔地看著他。

  這輩子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麼溫柔好聽的話。

  她覺得受寵若驚,但是胸口為什麼沒有熟悉的心跳和發熱?琛哥哥是一個這麼好的男人,風度翩翩,對待身邊的人總是呵護備至;但是為什麼她不覺、心動?如果 … 如果這幾句話是從風哥哥口中說出的,那該有多好?

  不,風哥哥用不著說這樣動人好聽的話,他只要專注地凝視著她,就算不發一語,就已經足以令她熱血澎湃、幸福滿溢。

  「我早已中了名為『風滿樓』的蠱。」她輕聲開口,「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 琛哥哥,這個蠱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能解得開的。」

  「他到底哪點好?」雲琛難掩心裡的忿忿不平,「我聽姑姑說,他自始至終沒有善待過妳,也未曾給妳好臉色過,不過是救了妳幾次罷了,值得妳這般死心塌地嗎?」

  「他是待我好的。」章靈忍不住為心上人辯護,瑩白的小臉微微漲紅。「風哥哥很好,他不只救了我,他還… … 」

  「還有什麼?」雲琛臉上冷硬的諷笑一閃而逝。

  對,還有什麼?

  默默跟隨在他們身後足有一盞茶辰光的風滿樓,胸口莫名絞擰緊縮著,卻也相同渴望知道。章靈沒有說話,只是眼神變得似水般溫柔蕩漾了起來。風哥哥對她的好,不是用言語描繪形容得出的。

  她不期盼有人能瞭解,但是她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些年來,他總是故意表現出冷淡的樣子,卻每每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的關心。

  像阿爹過世那一年,她縮在靈堂角落裡哭泣,大家沒有發現她不見了,是他注意到她不見了,也是他在阿爹的福棺底下找到她的。

  他沒有開口問她為什麼躲在那兒,故意讓大人找得心急,他只是將她攬入寬大的臂懷裡,抱著一身縞素,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她,緩緩走出靈堂。

  那一天,他帶她到湖邊去打水漂兒。

  然後,他摸摸她的頭,告訴她,她阿爹打的水漂兒是全南城最厲害的,如果她想爹爹的時候,就到湖邊打打水漂兒,爹在天上會看見的。

  那一天的擁抱,那樣的溫暖,依舊在她心口隱隱發燙,她一輩子也不會忘。

  還有不久前的攀柳節,他明明有百般不願,最後還是攀下了一枝柳給她。

  他不是個冰冷的,無情的人。這些年來,她時時可以從他冷漠的外表下,碰觸到他內心溫暖柔軟的那一面。

  「阿靈?」雲琛的聲音打醒了她微笑的失神。

  「琛表哥,我知道你關心我,」章靈嫣然一笑,「謝謝你,可是我很好,你不需要擔心。」

  「姑姑說得對,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雲琛有一絲氣急敗壞。「妳根本是被他給迷惑了,完全失去理智。」

  「不是這樣的。」她忍不住抗議,雙眼因激動而發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和鼓勵,更不需要你們同意。」

  「可是… 」

  「琛表哥,我不想再跟你逛下去了,我要走了。」誰都不能罵她的風哥哥,誰都不能阻止她勇於追求自己愛情的決心!

  「阿靈… … 」雲琛徒勞無功地想要喚回她,卻只能眼巴巴看著她靈巧身形迅速鑽入人群之中,不見了。

  幹得好!

  風滿樓臉上不自覺彎起了一抹微微上揚的笑。雖然對自己心裡突如其來冒出的痛快,感到有些莫名所以然,但這絲毫無損他親眼看見雲琛在阿靈面前吃癟的幸災樂禍感。笨蛋!

  要是阿靈是那麼好說服的女孩兒,他早幾百年前就成功讓她轉移目標去喜歡別人了,還輪得到這個既無血緣也沒人緣的傢伙來挑撥離間嗎?

  得意一笑,風滿樓轉過身,一如來時般,無聲地離去。

  章靈才剛剛跑到風府氣派的大門口,氣喘如牛還來不及開口,就被門口那兩尊石獅子…… 呃,不對,是兩位魁梧的家丁熱切的歡迎給嚇到。「靈- 小- 姐!」他們倆發出的歡呼聲險些震破她的耳膜。

  她嚇了好一大跳,往後退了三步,懷疑地瞪著他們,「風丹、白露,你們… … 你們沒事吧?」

  「沒事沒事,小的會有什麼事呢?呵呵呵… …

  就在此時,他倆突然做了一個破天荒突兀的動作,就是一前一後迫不及待將她給「抬」進大門去!

  「喂,你們… … 你們幹嘛呀?」她一頭霧水,頓時忘了掙扎。「你們扛著我要去哪裡?我自己有腳啊… … 等等,該不會是風哥哥還在生我的氣,要你們一見到我就抓起來扔進茅房吧?」

  突然之間,被直條條塞進臭不可聞的茅坑裡的景象,鮮明真實得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哎喲,風哥哥莫不是被上次的事給氣瘋了吧?

  「靈小姐真愛說笑,小的歡迎妳來都來不及呢!」

  還真不是普通的詭異,被兩人扛著經過風府廣大遼闊的庭台樓閣小橋綠徑,沿途上每個見到她的僕人全都用歡天喜地的眼光望著她,好像她是個剛剛攻打匈奴有功,凱旋歸國的巾幗英雌似的。

  「喂,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姓花喲!」章靈完全如墜十里迷霧之中。

  「小的當然知道靈小姐您不姓花,您姓章,章魚的章呀!」風丹臉上橫著條煞氣騰騰的刀疤,咧嘴笑起來的模樣說有多駭人就有多駭人。

  「什麼章魚的章?」她瞪圓大眼,氣呼呼想解釋,「明明就是… … 呃… … 也對啦… … 可是你們到底要把我扛去哪裡啊?」

  「等一會兒妳就知道了,嘿嘿嘿!」白露笑得齜牙咧嘴。究竟是怎麼了?這個世界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突然間顛倒過來了嗎?為什麼每個原本見到她只會靦眺尷尬打招呼的人,忽然間都對她熱情有加了起來?

  該不會是先禮後兵?還是他們終於壓抑不了多年來被她頻頻騷擾的火氣,要選在今日全數爆發開來賞她個痛快?

  章靈心下越來越毛,忍不住就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 呃,是左拳格開風丹,右腳蹬開白露,一落地就趕緊一溜煙兒地往花園深處跑去。

  她可不想還未見到風哥哥,還未來得及跟風哥哥解釋的時候就被滅口了啦!

  「靈…… 小…… 姐… … 」風丹和白露在後頭追得氣喘如牛,聲音在風中斷斷續續,「不… … 要… … 跑… … 」

  傻子才不跑咧,聽他們追得氣喘吁吁仍大呼小叫的樣子,誰知道他們追上她後會不會把她直接抓去哪裡「就地正法」

  章靈多年來上風府的次數比走自家廚房還頻繁,早就將風府裡裡外外全摸了個透徹,沒三兩下就鑽過花叢,直接衝往風滿樓的書房去。

  只要他沒出門,肯定都在書房裡的。

  「風哥哥救命呀!」一衝進書房,果然就見到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坐在書案前,章靈一顆狂衝亂撞的心剎那間終於蹦回了最溫暖的靠岸!風滿樓抬頭見到她,深邃的雙眸閃過了一抹光亮。

  「風丹和白露肯定是這麼多年被我給搞瘋了,他們不但把我扛起來,還拚命追我…… 」章靈一把抱住他的手臂,驚魂未定地哇啦哇啦嚷著。「不然就是他們要為你報仇,再不然就是你真的太氣太氣太氣我了,可是你一定要聽我解釋,我那天吻你全都是因為!」

  「因為什麼?」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抱坐在大腿上。

  心慌意亂的章靈完全沒有發覺他親暱寵愛的異樣舉止,急忙著對他解釋:「因為機會難得呀!」

  「… … 」他疑惑地一聳眉。

  「好不容易跟你更進一步,當然要把握機會把你這樣那樣,不然我這些年追你是追心酸的啊?」她說得好不慷慨激昂,振振有辭…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還嫌那天自己不夠積極呢,早知道就在那天乾脆把你給撲倒,然後就可以花瓣掉落,流水流過,接著跳行、翻頁,直接接到隔天天亮!」章靈越說越興奮,越想越開心。「嘿,然後我就可以叼著根旱煙管,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拍拍你裹著被子的肩頭說:『我會負責的… … 』 瞧!是不是很美?很有意境?」

  他額際出現三條黑線。

  這傢伙… … 平常到底都在看哪些個鬼東西啊?

  風滿樓提醒自己有空的時候,要去查查她床頭櫃裡藏的都是些什麼樣詭異艷情不正經的書。

  「相信我,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冷冷地潑了她一盆透心涼的天山寒冰水。

  聞言,章靈大眼睛裡的夢幻泡泡消失,難掩一絲懊惱地道:「哎喲,就讓人家做做白日夢不行嗎?」

  「不行。」

  「嘖… … 」她哀怨地白了他一眼。風滿樓注視著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嘴角不禁往上揚。

  就在此時,一個咕嚕嚕的巨大腹嗚冒了出來,章靈尷尬地以手壓住了肚子,小臉瞬間漲紅了起來。

  「餓了?」他明知故問。

  「呃,一點點。」她心底暗暗哀號:可惡,為什麼偏偏選在這時候啊?

  怪只怪這幾日被阿娘管束著不能來,茶不思飯不想的,一餐只能吃兩碗飯,就連香噴噴的夜消都沒胃口吃。

  真是活脫脫印證了古詩裡的「為伊消得人憔悴」啊!

  「今天福嬸做了東坡肉。」他淡然道。

  她雙眼登時當地亮了起來,滿臉的垂涎三尺。「東坡肉?!」

  她最喜歡吃的,油油亮亮、軟而不爛、入口即化、鹹香甘甜、回味無窮的東坡肉!

  可他平常不是最討厭油膩膩的菜嗎?而且他明知她愛吃福嬸的東坡肉,都故意不讓福嬸燒,免得她有借口天天賴在這兒吃三餐,簡直壞心得不得了。可是今天怎麼會… … 章靈懷疑地望著他。怪怪的,是不是有什麼鬼啊?

  風滿樓微挑一眉,「不吃?」

  開什麼玩笑?她趕緊巴住他的手臂。「吃!我當然要吃!」

  而且她還要一口氣吃個滿滿三大碗,把這些天來茶飯不思的份全給補回來!

  很可疑哦!

  章靈邊大啖美味的東坡肉,邊忍不住偷偷抬頭懷疑地瞄著他。

  還是一樣面無表情,還是相同的深沉平靜,可是她就是覺得他有點不一樣了。

  修長大手執著綠玉茶杯,緩緩啜飲著香片,器宇軒昂的風滿樓依舊徇徇儒雅,風采動人。

  她有些魂不守舍地扒著飯,吃掉了面前一大海碗的東坡肉。

  「妳的胃口一如往常,驚人的好。」風滿樓放下綠玉杯,微帶椰榆的開口。

  她抬起頭,頰邊還黏了顆晶瑩的飯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你這是在消遣我喔!」

  「妳在意嗎?」

  「哈,我章靈要是會被這種雞毛丑酈皮的小事給打敗,那也太不像我了吧?」她得意洋洋地道。

  還是一如往常的囂張、自信。

  風滿樓手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喝了一大口茶,這才發現他專注的眼神,小臉一紅,頓時莫名扭捏了起來。

  「幹嘛?我說錯話了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朝她伸出手-

  章靈心下狂跳,屏住呼吸,呆呆地瞪著他越來越靠近的手… …

  是要捧住她的臉,再給她一個狂野至極的吻嗎?

  天啊,她的頭開始暈眩,眼前一片金光閃閃,心臟提到嘴邊,眼看著就要跳出來了。

  每個坪然激動的心跳聲都變成了鼓噪的兩個字- 親我!親我!親我!親我!親我!就在她以為等待了有千年之久的時候,他的指尖終於碰觸到她的頰邊- 耶!

  她的歡呼聲還未爆出,他的手指已迅速縮回,指尖上黏了個白白的小東西。

  「怕吃不飽,還要帶點乾糧回去嗎?」他笑得好不邪惡。

  章靈一呆,愣愣地看著他手上的飯粒,腦袋轟然炸出了一陣熱辣辣的難堪和尷尬。「你、你、你!」

  「妳可以回去了。」風滿樓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男孩,笑得好不開心。

  「你你你… … 」氣到失去理智,她下一瞬間突然做了一件自己畢生從未做過的事-

  她把剩下的半碗飯全砸到他那張英俊得意的臉上去!

  「糟了,完了完了完了!」

  窩在棉被深處,章靈呻吟連連,真想要用枕頭把自己狠狠地壓到沒氣。嗚嗚嗚,她沒臉見人了啦!這下子她真的嫁不掉了,風哥哥這輩子是死也不會娶她了!

  「嗚嗚嗚……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直想把自己溺死在眼淚裡算了。

  「小姐,妳不要再哭了啦。」她的貼身丫鬟方兒站在床邊,頻頻翻白眼。「就算妳把自己哭死,也沒法改變什麼呀。」

  「妳…… 妳就不能好歹安慰我一下嗎?」她抬頭,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方兒聳聳肩,「安慰妳事情就會變好嗎?」

  「…… 」

  「我說的不對嗎?」

  她簡直會氣死。「有妳這種丫鬟,誰還需要敵人?」

  「我不過是實話實說。」方兒打濕了條帕子,遞給她。「鼻涕擦一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我又不是殺了人放了火,還洗心革面咧。」她氣得眼淚鼻涕齊噴。「要不要順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方兒忙往左一躲,手中帕子直接摀住主子的臉蛋。「很髒耶,小姐!」

  章靈差點被她捂到沒氣,急急掙脫開來,深深吸了大大一口氣。「厚!妳謀財害命啊?」

  「婢子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方兒嗤鼻道。

  章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她的貼身丫鬟?居然在這麼嚴重悲慘的情況下還對她落井下石?

  「如果小姐哭完了,可不可以起來一下,讓婢子整理一下床鋪?」方兒看著濕透了的繡花枕頭和縐成一團的錦被,皺了皺眉頭。「下次可不可以換個地方哭?婢子看傳奇本子裡的女主角,都是對月歎息,臨花落淚,那才叫作美。」

  「要我半死不活裝模作樣地對著星星月亮掉眼淚,等下輩子吧。」章靈咕噥,有些忿忿不平地道:「憑什麼那樣做作的人才能當上女主角?」

  「男人就喜歡那樣做作的女人。」方兒閒閒地瞥了她一眼。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章靈張大了嘴巴,整個人瞬間呆住了。

  原來… … 原來… … 原來這就是她戀情坎坷、命運多舛的最大原因啊?

  「好!那我懂了!」她手握拳頭,滿臉發光,二話不說就往房外沖。

  「表妹,姑姑說妳心情不好,究竟發生了什麼- 啊啊啊!」

  「對不起!我趕時間,琛表哥… … 」章靈內疚地匆匆回頭望了眼被她撞得整個人打旋子的雲琛,嘴上滿是抱歉,腳下卻依舊急如星火地一溜煙兒跑得不見人影。

  好不容易才抓到門框穩住身子的雲琛一臉驚嚇,餘悸猶存地望著那「怪力美少女」消失的方向。

  「她一向這麼… … 」雲琛難掩驚疑。

  「對。」方兒抱著滿懷換下來的被褥,面無表情。

  「但她明明就是個…… 」

  「女的。」

  「可這一身的蠻力…… 」

  「練出來的。」方兒冷冷地看著他,「琛少爺,請問你還要巴住我家小姐門框多久?」

  意思就是!他擋到路了。

  「噢,對不起。」雲琛一愣,趕緊讓開。方兒連瞄都沒瞄他一眼,抱著被褥就走出去,只留下不知該說是被嚴重嚇到還是感到莫名欣賞的雲琛,傻傻地望著她離去的身影。

  午後,風滿樓去巡視了產業後,甫回到府裡,遠遠就見到一個翠綠的嬌小身影背對著他,佇立在一株初綻的桃花樹下,一動也不動。

  阿靈?

  他疑惑地停住腳步,瞇起雙眼。

  看背影就是阿靈,可是她永遠都是不安分的,像興奮過度的兔子般亂蹦亂跳,怎麼會有如此沉靜的時候?

  風滿樓站在原地沉吟了好半晌,後來才決定那絕對是她弄來的人型立牌,又是故意來他家惡搞的。

  前天糊了他整臉的飯粒還不夠,今天又來報仇的嗎?

  算了,隨她去。

  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穿花拂柳,逕自走向大廳。章靈就這樣「保持氣質」地雙眼迷濛望著桃花,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充滿了期待的心跳在她耳際鼓噪著、悸動著,她緊憋著呼吸,抑下興奮,已經可以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彷彿又嗅到他身上那抹醇厚好聞的男子氣息,跟著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體溫,然後接下來她就感覺到… …

  人走遠了。

  嘎?

  她顧不得方兒千叮嚀萬交代的做作,猛然回頭,卻只能眼巴巴望著風滿樓消失在柳徑那一頭。

  不不不不不… …

  走入寬敞大廳,接過侍女遞來龍井茶的風滿樓微微一怔,斜飛劍眉迷惑地略微一揚。

  咦,他好像聽見阿靈的哀號聲?

  「主子,怎麼了?」侍女好奇地看著他。

  他回過神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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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詭異極了。風滿樓自書案前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著半開的窗外,那一抹仰高頭盯著天空的嬌小身影。那個牌子幾時換地方放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出書房,走近那逼真得過分的人型牌子。

  「阿靈」」他走近,俊臉破天荒閃過一抹驚愕。

  章靈聞聲想要回頭,卻能清楚聽見頸項發出喀的一聲。真要命,站太久,她全身都僵硬了。

  可是在同時,她的心底鬆了好大一口氣,他再不走過來,她都快要凝固了。

  「真是妳?」風滿樓伸手將她身子轉過來,深邃眼裡盛滿無數陌生的情緒!

  介於驚嚇和生氣之間。但因為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沒看到他曾經面露驚嚇過,所以她推測他正在生氣。還在為了她把半碗飯砸在他帥氣臉蛋上而氣啊?她抑住一聲內疚心虛的呻吟,擠出一朵據說是有氣質的做作微笑。「花真美… … 是吧?」

  什麼花?

  風滿樓濃眉打結,懷疑地四下打量,書房外頭遍植瀟湘竹林,何來的花?

  今天的阿靈表情有點怪怪的,沒有一開口就喳喳呼呼說個沒完,反而帶著怪異的迷離笑意,半瞇著眼睛啾著他。

  他看得出來她的眼角已經在抽筋,顯然瞇很久的眼睛對她來說也是一大困難。

  因為太想知道她究竟又在演哪出,所以他忍住伸手替她撐開瞇瞇眼的衝動,沉穩地直視著她,「所以?」

  「花開花謝總是空,每當見到這淒美的一幕,總是教人情不自禁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憂傷。」說完她還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風滿樓感覺到渾身的雞皮疙瘩從腳底直爬到頭頂上,愕然地瞪著她臉上傷春悲秋的神情,像是突然看到她鼻頭長出了一朵喇叭花。

  半晌後,他總算回過神來。「妳吃壞肚子了,還是又做什麼白日夢了?」

  章靈的笑容一僵,但馬上又恢復那有三分倦然七分輕愁的微笑。「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 聽,美麗的時光就在我們交談間,輕輕地走過去了。」

  輕輕走過去的不止是美麗的時光,顯然還有她已經所剩無幾的豆腐腦。

  「妳又在玩什麼把戲?」他揚眉,索性挑明了。

  「公子何出此言呢?殊不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輕輕一歎。「每當日昇日落,物換星移之時,我就感覺到生命彷彿荒涼一如無聲無息的沙漠,究竟何時才有一涓滴泉水可為我滋潤那乾枯的大地?」

  風滿樓的下巴掉了下來,包括滿地的雞皮疙瘩。

  耶?沒有噓聲,沒有趕她,甚至連露出不屑的表情都沒有?

  原來這一招真的有效。

  章靈內心爽得要命,面上還裝出幾許惆悵之色。「公子以為然否?」

  風滿樓緊皺的眉頭掠過一抹嚴肅的深思,最後終於開口:「跟我看病去。」

  嘎?她還反應不過來,就已經被他打橫抱起,大步往外奔去。「等、等一下 … 我話還沒有說完… 喂 … 喂?」

  章靈張大嘴,呆呆地望著面前那個垂垂老矣,乾枯老手時不時發抖的銀髮老爺子。

  他比她更需要看大夫吧?

  她迷惑無比地改望向風滿樓。

  「這位是馳名天下的薛神醫。」他眉眼間微帶一絲憂心,直直正視著她。「妳放心,不管是什麼疑難雜症,他都能治。」

  「可是我沒病啊。」她一臉困惑。

  雖然被他抱著躍上馬,並且躺在他懷裡偷偷揩油的滋味很好,但是一切發生得太急太快,她完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及為何她會被押坐在這位手一直抖一直抖的老先生面前。

  「來老朽這兒的,十個有九個都說自己沒病。」薛神醫滿眼同情憐憫,「小姑娘,我老人家都懂的。」

  「可是我真的沒病啊。」她頓了頓,小臉有點羞紅地偷偷瞄了身畔的高大男人一眼。「心病算不算?」

  「勞煩神醫順道看看她的花癡症還有沒有得治。」風滿樓淡淡補充了一句。

  什麼跟什麼嘛!

  章靈本要杏眼圓睜、抆腰抗議,可是一想到「楚楚可憐,柔弱做作」的八字箴言,只得硬生生吞下滿腔憤慨,長長歎了一口氣。

  「唉… … 」她望向窗外,眸光再度迷濛了起來。

  「就是這個!」風滿樓背脊竄過一陣惡寒,語氣急促地對薛神醫道:「她這兩天都是這副德行,請您幫著看看她是不是終於患了失心瘋?」

  神情迷離的望著窗外的章靈內心暗暗咬牙。

  那個「終於」是什麼意思呀?

  薛神醫努力抬起那松到都快完全蓋住眼珠的眼皮,銳利眸光閃電般上下橫掃她一眼,「嗯… 」

  「怎麼?」他盯著薛神醫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沒病。」薛神醫言簡意賅,三個字就解決。

  這下子換成風滿樓大大不滿,強烈質疑起薛神醫的大夫證照是不是蒙來的了。

  「不可能。」他斷然否決薛神醫的診斷,伸手將章靈望向窗外的頭給硬生生扳轉過來。「她真的非常不對勁,您再仔細瞧清楚!」

  他的舉動害章靈差點扭到脖子,她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噯,很痛耶… … 人家神醫都說我沒病了,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呀你?難道真的想看到我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對呀,風公子,你為什麼這麼心急這位姑娘是不是有病呢?」薛神醫湊熱鬧的插嘴問,「你跟這位姑娘是什麼關係?你這麼關心她是不是有特別的理由?請問你現在心情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想法要告訴社會大眾的?」

  風滿樓一時語結,看了看老的,再看了看小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是啊,胸口沸騰焦灼的著急究竟因何而生?陣陣翻絞不已的驚惶又是從何而起?

  縱然她有萬般不對勁,卻又干他何事?

  濃眉緊皺,瞪著眼前滿臉興味、充滿好奇之色的一老一小,風滿樓心頭霎時湧起一抹不祥的預感- 該死!

  一如來時的「完全親送,使命必達」效率,風滿樓又立刻將她拎上馬,然後催馬火速奔回風府。

  「說!」他咬牙切齒的開口,臉色陰沉可怕得一如風雨欲來。

  被安置- 說被塞進去還比較恰當些- 在太師椅內的章靈面對他即將爆發的滔天怒火,再白目也曉得現在千萬不能再做任何可能激怒他的舉動,於是趕緊收起「如夢似幻弱女子」那一套,閉緊嘴巴,洗好脖子,等著鍘刀落下來。

  嗚嗚嗚,風哥哥的臉色好恐怖,她該不會還沒來得及解釋就先被他就地正法了吧?

  話說回來,她好像常常面對需要向他解釋的奇怪場面耶。

  風滿樓狂怒得眼角抽措,胸臆間洶湧沸騰的火氣就快噴發。

  「妳在耍我嗎?」他惱羞成怒地咬牙質問。

  她努力把身子蜷縮得更小,祈禱自己在那巨大無比的可怕怒氣下還能撿回一條小命。「大人冤枉啊,我哪敢?」

  「妳就這麼想見到我被妳搞得精神分裂、理智全失嗎?」他咆哮道。

  他的表情好恐怖好恐怖啊… …

  「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 我以為… … 」她結結巴巴老半天,「請問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說!」他怒目相視,勉強迸出一個字。

  「那個… …請問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啊?」她還是冒死問出那橫亙在心頭的大大疑惑。

  「我、在、生、什、麼、氣?」此刻風滿樓的臉色已經不是鐵青二字可以形容,簡直已經黑掉了。「我在生什麼氣?妳居然問我在生什麼氣?」

  天殺的!她將他的人生、他的世界、他的理智搞得天翻地覆亂七八糟,現在居然還有臉問他在生什麼氣?

  「呃,我只是問一次而已,沒有那麼多句啦。」她越講越小聲。

  「妳!」

  「是。」她驚跳了下,立刻正襟危坐。

  「妳故意誤導我,視我如蠢氤!」他憤怒地吐出她第一項死罪。

  「嘶!」章靈倒抽了口涼氣,慌忙搖頭擺手,完全不敢承擔這個「繆贊」。

  「哪、哪有?幾時的事?」

  「沒有?」風滿樓冷冷一笑,那嗜血野獸般的笑意讓她連頭皮都炸了起來。

  「妳眼皮抽筋、嘴角顫抖、表情要死不活、說話顛三倒四,一副出氣多入氣少的鬼樣子,不就是為了讓我誤以為妳已經病如膏肓,就快要香消玉隕了嗎?」

  章靈嘴巴張得老大- 比在薛神醫那兒時更大- 眼珠子發直、下顎鬆脫,瞠目結舌地瞪著他。

  「是不是以為這樣我就會看在妳快要掛掉的份上,大發慈悲完成妳最後的那個心願?」他凶神惡煞般地怒視她。「妳是不是打這樣的算盤?妳以為裝死很好玩嗎?妳到底知不知道妳在做什麼?把自己的人格搞得卑躬屈膝,把別人的人生弄得烏煙瘴氣,這就是妳要的結果嗎?」

  哈?她費了不知多少心思,翻爛了不下百部傳奇本子,對著銅鏡自說自演一整晚,並且強忍著想作嘔的衝動,歷經千艱萬難才精心造作出的楚楚美人兒姿態,竟然被他批評得這麼一文不值?

  他他他…… 他還說她卑躬屈膝…… 他… … 他也不想想看她都是為了誰?

  「你- 」章靈的理智瞬間寸寸斷折,食指狠狠地戳上他的胸口,吼了起來:「這個沒心肝沒思想沒腦袋沒感情沒血沒淚的笨章魚臭烏賊爛花枝!我真他媽瞎了眼才會愛上你!」

  火冒三丈的風滿樓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雙頰通紅,眸子卻盛滿了憤怒淚光的小女人。

  電光石火間,他隱約察覺到自己做錯了件很嚴重的事,彷彿也說錯了句很糟糕的話。

  淬不及防劃過心頭的那一抹劇痛乍起之際,風滿樓還來不及做任何補救,章靈已經哭著從他面前跑走了。

  「我剛剛做了什麼?」

  他臉上浮現深深的懊然悔恨。

  章靈傷心地跑出風府,沿路嚎啕大哭,完全不管路人驚異的目光。

  「哇… … 」壞蛋風哥哥,笨蛋風哥哥,蠢蛋風哥哥… …一點都不懂她的心,嗚嗚嗚。如果不是因為真心喜歡他,幹嘛要在乎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可是他每次都對她沒好臉色,每次都抹煞她的努力,根本都拿她當白癡看… …

  她為什麼還要喜歡這麼可惡的男人?

  還不如嫁給琛表哥算了,就算琛表哥有點娘娘腔,講話有點假假的,走路老是夾著腿很難看,還有家裡是開棺材店的又怎麼樣?

  至少琛表哥不會每次都這樣羞辱她,琛表哥也不會老是潑她冷水,琛表哥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琛表哥更不會帶她去打水漂兒,還默默交代福嬸燒東坡肉給她吃,而且還心急她是不是生病,急吼吼地抓著她去給大夫看… …

  「啊!」她嗚嗚痛哭的動作突然停住,豆大的淚珠在紅通通眼眶裡打滾,忘了要落下來。說到底,她還是捨不下心心唸唸、牽牽掛掛的他呀。

  「臭風哥哥,安慰人家幾句會怎樣?為什麼老是把我當笨蛋對待?」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最慘的是她只有「無腦」連「胸大」都算不上… …

  而且她臨走前還對風哥哥搖了那麼多難聽的話,這下子風哥哥一定會當她是個潑婦,再也不會給她任何彌補的機會了。

  「章靈,妳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她又難過又懊悔的大哭起來。

  就在她哭到天昏地暗之際,突然有一條乾淨的白色帕子遞到她面前。「謝謝。」透過淚霧朦朧的目光,她想也不想地接過那條來得及時的帕子,用力捍著鼻涕,邊哽咽邊不好意思地抬頭。「對不起喔,帕子被我弄得很… … 風、風哥哥?!」

  她瞪著突然出現在身旁、默默不語的風滿樓,腦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帕子飄然落地。

  風滿樓低頭凝視著她,低沉嗓音裡掠過一絲歎息。「是我的錯。」就這一句話,瞬間摧毀了她所有的驚惶、憤怒、恐懼和憂愁。章靈怔怔地望著他,原本已稍稍停止的淚水頓時又泉湧而出。他伸手將她哭泣到顫抖的身子擁入懷裡,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將她圈抱得更緊。

  那熟悉溫暖的懷抱更加刺激了她洶湧的淚水,章靈伏在他胸口,熱淚迅速透濕了他胸前衣襟。

  「對不起。」他低語。

  不該讓那矛盾掙扎衝突的陌生情戚,以及失去理智的焦灼急切怒氣宣洩在她身上。

  她有什麼錯?

  不過是喜歡一個人,就該被藐視瞧低了嗎?

  說到底,這傻丫頭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想博得他的歡心… …這些年來,難道他見識的、經歷的還少了嗎?

  就是知道她滿腔熱血,知道她傻里傻氣埋頭苦幹,知道她再怎麼樣也不會打退堂鼓,所以他就欺負她。

  風滿樓閉上雙眼,臉上佈滿深深的懊惱和內疚。人都是這樣的,專挑對自己好的人欺負,沒想到他自命恩怨分明,卻總是憑仗著她對自己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她。

  「風哥哥… … 我從沒存心想耍你… …」章靈伏在他胸前,鼻音濃重地哽咽道,「我只是以為你喜歡傷春悲秋的姑娘… … 如果… … 如果我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女孩兒,或許你就會有一點點喜歡我了… … 」

  聞言,他的五臟六腑全絞擰成了一團。

  原來如此… …

  她的裝模作樣、陰陽怪氣,還是為了他。

  「妳這傻瓜。」他將她擁得更緊,語氣裡透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深深憐惜之意。

  「我本來以為那是個好主意,只是沒想到… … 沒想到… …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

  「這個主意斕透了。」他坦白道。

  章靈瑟縮了下。

  「我從來不喜歡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女子。」他抿了抿唇瓣。「雖是商人,我還不至於那麼膚淺。」

  她一呆。「再說和那樣的女子相比,」他溫柔地抬起她淚痕斑斑的小臉,「我還比較喜歡妳。」

  她無法呼吸,不能思考,只能睜圓被淚水浸潤得水汪汪的眼兒,呆呆地仰望著他。

  「閉上眼睛。」他低聲命令。

  「為什麼?」她傻傻發問,隨即屏息了。

  是……是要吻她嗎?真的嗎?就要吻下去了嗎?

  章靈一顆心抑不住卜通卜通亂跳起來,腦袋瓜裡驀然閃進所有傳奇本子上頭的經典語錄,這句「閉上眼睛」就榮登所有「相親」相愛的天字第一號台詞!

  「為、為什麼嘛?」她太興奮了,忍不住重複問一次,面上拚命裝作天真無邪傻乎乎的模樣。

  「因為我害羞。」

  「噗!」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相親」相愛戲碼,也就在她忘形笑噴了風帥哥一臉口水後,成為中原神秘不可解的謎團之一。

  當日稍晚之後。

  章靈怔怔地坐在放滿山珍海味的桌前,左手抓著一隻雞腿,右手拿著筷子… …

  發傻。

  為什麼滿桌都是她愛吃的菜色:東坡肉,糖醋魚,紅燒大對蝦,鮮筍拌蒜末,麻辣肚片兒,涮羊肉什錦火鍋,甚至還有「八寶齋」楊師傅拿手的佛跳牆和鯉魚三吃。

  若是平常,她一定馬上流口水,迅速把桌上美食佳餚一掃而空。

  但是因為太詭異,也因為大悲大喜情緒高低起伏太嚴重,外加流露出罕見溫柔和出奇耐性的風滿樓,以至於她至今猶一臉做夢的神情,毫無真實感。

  「怎麼了?」坐在她對面的風滿樓詢問地揚眉。

  「… … 」

  「不合妳胃口嗎?」

  「今天府裡拜拜嗎?」她困惑地問。風滿樓一愣,隨即摀住了額頭,忍住一朵笑意。「為什麼這麼想?」

  「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好吃的菜?」她脫口而出。

  他沒有笑,反而陷入莫名的沉默了。

  她眨眨眼睛,「你、你該不會又生氣了吧?」

  「在妳眼裡,我是個動不動就生氣的人嗎?」他凝視著她。

  「以前不是,最近很常。」她老實回道。

  說也奇怪,以前風哥哥都是懶得搭理她的,不管她做了再多再離譜的事本連瞧都不瞧一下。

  但最近他卻常常像被踩到腳的老虎般,會突然發威起來。

  「對不起。」他歎了口氣。

  章靈詫異地瞪著他,「還有道歉,你以前根本不會道歉的… … 風哥哥,還好吧?是不是有什麼事煩心?還是那天那個大鬍子找你麻煩了?你跟我說,我去幫你海扁他。」

  他突然微笑了起來,頓時像春風吹融了冰霜大地般,迷人得不得了。害她看得目不轉睛,心兒亂亂跳。真要命,幸虧他平常不常笑,要是每天都像這樣朝她笑的話,她的心臟早就被狂電到沒力了。

  章靈趕緊把雞腿塞進嘴巴裡,免得一不小心被他發現自己張大嘴流口水的蠢樣子。

  「以前我是怎麼對妳的?」他注視著她油亮亮的小嘴,語氣澀澀地道:「居然連頓好吃的都沒請妳吃過。」

  「不會呀,你也常請我吃東坡肉… … 」她頓了頓,尷尬地抓了抓頭。「呃,好像是在採花大盜事件以後就沒了。」

  他記得是為什麼。

  因為那次他無意中救了她後,卻被所有聞聲趕來的人誤認他是因為喜歡她,所以才狠狠打斷那個該死淫賊的雙手雙腳。

  更可惡的是,她小豆苗似的身子還被他看了一大半,這下更坐實了他注定應該娶她的事實。就因為這樣,所以他對她從此以後更是敬而遠之。可是說到底,她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呵護長大的小女人,卻每每在他這兒撞了壁,虧她這麼多年來還心無芥蒂。

  她的熱情傻得令他搖頭,也讓他不禁有些隱隱心疼。

  她平常都是跟個笨蛋一樣地為人處世的嗎?

  完全不設防,吃了悶虧也不知道,分不清好人壞人,只懂得明刀明槍蠻幹。

  看來從今天起,他要更加善盡身為兄長的責任,替這個令人擔心的傻蛋好好照顧她自己才行。

  風滿樓越想心情越沉重,不由自主皺緊了眉頭。

  但這副模樣卻看得章靈一陣心驚膽戰。

  風哥哥好像在發呆,又好像在生氣… … 可是怎麼看都像是發呆到生氣… …

  羊肉炭火鍋呼嚕嚕翻滾燒燙,飄出陣陣香氣,她啃完了雞腿,又開始涮起羊肉片吃,邊吃邊偷偷打量那個還在發呆的男人。

  但是就算眉心糾結、面色凝重,風哥哥還是她畢生見過最好看、最令人動心的迷人美男子。她將涮羊肉片一掃而空後,接著進攻熱湯鍋裡頭的藷菌和山東大白菜。美食當前,又有美男可供觀賞配飯,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嘻嘻嘻!」她兩頰塞鼓鼓著大白菜,樂不可支。

  人飽,心情就好,人生充滿希望,未來也光明無限。

  她偷偷瞄著他,笑得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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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從那一天後,風哥哥對她的態度就變得不一樣了。也說不出哪兒不一樣,總之是沒有特別熱情,但也沒有特別冷漠。這次章靈倒是學乖了,沒有因為他對她的態度轉趨溫和,就迫不及待追著他要成親。

  她只是小小心心地,暗暗竊喜地,偷偷地在等待著他終有一天會主動提起親事。

  她總覺得那一天的到來已經不遠了。

  「呵呵呵。」她支著下巴,笑得合不攏嘴。

  方兒端了盆水進來,正要伺候她梳洗,見狀不禁高高挑起了眉。「喲。」

  「方兒,妳今天看起來特別的漂亮。」章靈笑咪咪地望著貼身丫鬟,語氣充滿夢幻。方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隨即搖了搖頭。「妳那是什麼表情呀?」

  「麻煩了。」方兒擰乾帕子,準備著漱口青鹽。

  「哪裡麻煩?我覺得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好過呢。」她不服氣地接過帕子,胡亂抹了一把。

  「夫人一心要把妳嫁給雲公子,昨天她還問雲公子要不要先回去合八字備婚帖呢。」

  章靈心一驚,臉上笑容消失得一乾二淨。「才不要!」

  「夫人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方兒淡淡道,「妳和風少爺心裡得先有個底。」

  「方兒,妳說的是真的嗎?」章靈驚惶地緊緊抓住她的手,「可是我阿娘說了,她會給我和風哥哥機會的… … 」

  「妳相信?」

  「方兒,妳什麼意思?我沒有理由不信阿娘呀… … 」她頓了頓,苦惱地道:「就除了這件事,她成天就怕我被風哥哥吃死死的,所以老是一相情願想把我推給琛表哥。」她不喜歡琛表哥,阿娘就是逼死她也沒用。更何況她有手有腳又力大無窮,誰來逼都一樣,如果阿娘不想她心愛的侄子被她打得頭破血流的話,就儘管試試好了!

  「小姐心裡既有打算就好。」方兒聳肩。

  「方兒。」

  「是。」

  「有時候我覺得妳如果不是真的在為我好,就是故意在看我笑話?」章靈忍不住問出心裡的疑惑。

  方兒接過她手裡的帕子,似笑非笑的反問:「有這麼明顯嗎?」

  「妳真的在笑話我?」她登時傻眼。

  「不是針對小姐,婢子只是對笨蛋沒有耐性。」方兒坦白地說完,捧著水盆轉身走出去了。

  章靈下巴又掉了。

  「哇,我都不知道原來我有個這麼性格的丫鬟呀?」半天後,她難掩滿面佩服之色,大大驚異地自言自語。還是她以前只顧著追風哥哥,成天忙贈在風哥哥身邊打轉,所以對於很多人、很多事,一直都沒有仔細睜大眼睛、張開耳朵,觀察注意過?

  多虧方兒的提醒,在吃早飯的時候,章靈就很認真地注意著繼娘和雲琛的互動和神態。兩個人「眉來眼去」的,果然不太對勁。

  「對了,琛兒,你也進京好些天,你爹娘想必也想你想得緊了,」章雲氏對侄兒使了個眼色,笑吟吟地道:「要不,你明兒先回江南一趟,改日再進京來找姑姑和你靈表妹玩吧。」

  章靈警覺地抬起頭,瞥了眼雲琛。

  不知怎的,琛表哥好像有點失神,左顧右盼的,眼神都不知飄哪兒去了。

  「琛兒!」章雲氏拉長了音。

  「喔,是,姑姑說什麼就是什麼。」雲琛迅速回神,擠出一朵風度翩翩的誠懇笑容。「琛兒完全沒意見。」

  「我有意見。」他們倆齊齊望向出聲的章靈,像是沒料到她居然主動開口說話。

  這陣子她一直積極避開他們姑侄倆,成天就是到外頭野,隨便想想也知道又是上風府去了。

  「怎麼,妳有什麼意見?」章雲氏突然驚喜地望著她,「難道妳不捨得妳琛表哥回去嗎?」

  「是呀。」她笑咪咪的點頭。

  開玩笑,要她明明知道琛表哥是回去寫婚書合八字的,她怎麼可能會乖乖讓他回去?

  就算綁也要把他綁在章家,等到她和風哥哥之間開花結果,再無夜長夢多的顧慮了,她才能放人。

  雲琛詫異地看著她,「妳說什麼?」

  「琛表哥千里迢迢來這麼一趟,沒多住些日子就要回江南,來回舟車勞頓未免太辛苦,不如就留下來陪陪我阿娘吧。」她神情熱切慇勤。

  章雲氏打量著她,心下戒備。「阿靈,妳怎麼突然轉性了?」

  「琛表哥人這麼好,我這做表妹的希望他多留些日子,這也在情理之中呀。」她的腦袋瓜子從來沒這麼靈光,反應這麼伶俐過。

  章雲氏和雲琛目光詭異地互覦一眼,真的只是這樣嗎?

  「所以琛表哥你就安心住下,多住幾日,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最好住到她和風哥哥金玉聯盟、永結同心以後再走。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熱情,雲琛反而被嚇到,求救地望了他姑姑一眼。

  「琛兒,既然你表妹都這麼說了,你就留下來多陪陪她吧。」章雲氏自然是樂見其成。

  萬歲!

  章靈滿臉詭計得逞的快樂表情,胃口大開,繼續低頭大口扒起白粥來。

  嘿嘿嘿…


  早飯過後,章雲氏喚住就要腳底抹油的章靈。「妳去哪兒?」

  章靈回過頭,露出一個燦斕無比的天真笑容。「我出去走走呀。」

  「走走?」章雲氏哼了哼。「我看妳走著走著,又走到風府去了。」

  「阿娘,這妳可就冤枉我了。」她笑嘻嘻的解釋,「我是去街上逛逛,看最近有什麼新到的絲網,好挑幾匹幫阿娘您做幾件衣裳呀。」

  「平常怎不見妳這麼孝順?」章雲氏目光微微一閃。

  「孝心永遠不嫌遲嘛。」她嫣然一笑,「啊,對了,您沒說,我倒還忘了得先去賬房那兒支些銀子… … 」

  「不准去!」章雲氏語氣出現少見的凌厲。

  「為什麼?」她一愣。

  「老賬房前些日子告老還鄉了,府裡的帳亂成一團,這幾日新賬房先生剛來,妳別去打擾人家。」章雲氏自懷裡取出一錠約莫五兩重的銀子,塞進她手裡。「省著點花,也別幫娘裁衣裳了,我都還有,穿不了那許多的,知道嗎?」

  「老賬房蘇先生回鄉了?」章靈難掩一絲訝然和失落。「幾時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咱們怎麼沒有為他辦個餞別宴呢?」

  「妳整個心都在風家少爺身上,幾時有心思理會家裡的事?」章雲氏總是不放過機會刺激她傻頭傻腦的一相情願。「蘇先生是家裡多年的老人了,從妳爹那一代就辛苦幫襯著章家,娘自是不會虧待他的。」

  「阿娘,咱們家裡大大小小事多虧有妳了。」章靈感激不已地望著風韻猶存又精明能幹的繼娘,卻也不禁有些汗顏。「我真不應該,這些事總是讓阿娘妳煩心照料。」

  「甭說這麼客套的話了,娘聽起來一點都不習慣。」章雲氏笑笑,摸了摸她的頭,「好了,要出去逛逛就早去早回,記著回來陪我和琛兒吃頓飯… … 記得人可是妳留下的,妳得多盡盡地主之誼。」

  「知道了。」章靈甜甜一笑。

  哇,阿娘今天是怎麼了?怎麼那麼好說話?要是換作平常,早就又追著她念上一大篇了。

  「風哥哥!風哥哥!」

  聽著那個熟悉的大呼小叫的聲音,風滿樓不需抬頭就知道她來了。說也奇怪,不若以往的無動於衷,他的心情不知怎的微微飛揚了起來,目光情不自禁投向書房門口。

  章靈像失控的馬車般橫衝直撞的奔了進來,紅撲撲的小臉,發亮的大眼睛,永恆燦斕的笑容,簡直像個小小卻熱力十足的太陽。

  「如果妳能有一次是安安靜靜從門口走進來,那肯定就是生病了。」他微帶解嘲地道。

  「哎喲,風哥哥不要這麼說嘛,其實你也是很高興看到我的,對不對?」她沒大沒小地勾搭住他的肩頭,笑得好開心。

  他歎了一口氣,眼底卻有藏不住的笑意。

  這丫頭那滿滿的自信心真不知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但是風滿樓也發現她很好捉摸,所有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而且時不時小小捉弄她一下,也比平常更多了幾分樂趣。

  「其實我和人有約了。」他故意不動聲色地道。

  「咦?」她果然警覺起來。「男的?女的?」

  「女的。」

  「誰?」

  「妳不用知道。」他淡淡道。

  「噢,這樣啊。」她心兒有點小小受傷,卻又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們……很熟嗎?」

  「很熟。」

  「有比我跟你的熟那麼熟嗎?」她鍥而不捨的追問。

  「差不多。」他收拾妥書案上的賬冊,輕輕拉開她掛在他肩上的小手,「我該出發了。」

  她方才臉上所有的光芒瞬間黯淡消失無蹤,有些泫然欲泣,卻又極力忍住。

  「噢… … 」

  風滿樓緩緩往門口走,在跨出門坎後,回頭一瞥!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像個迷了路的小孩一樣無助。

  「妳還站在那裡做什麼?」他挑眉,嘴角微微往上揚。

  「啊,對喔,那我先回去了。」章靈大夢初醒,趕緊低著頭,繞過他身邊就要往前走。陡然間,她的衣領被揪住!她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回頭看著他。

  「妳要去哪裡?」他低聲問。

  「呃…… 回、回家。」她結結巴巴的回答。

  「回家幹什麼?」

  「可是… … 」她完全一頭霧水。

  「走。」他就這樣半拎半推地將她抓走。

  他說的「與人有約」,指的人原來就是她呀。

  一整天逛下來,章靈左手抓著一串糖葫蘆,右手緊勾著他的臂彎,笑得小嘴兒都快咧到耳朵邊了。

  真是天要下紅雨了,風哥哥居然帶她來逛市集;她待會兒得趁風哥哥不注意的時候,狠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看看這一切究竟是不是在做白日夢?

  風滿樓睨了眼她堆滿笑容的臉蛋,不禁啼笑皆非。「不過就是一串糖葫蘆,值得這麼開心嗎?」

  「開!心!」開什麼玩笑,這可是他生平首次買給她的第一串糖葫蘆呢。

  要不是怕擱久了會被螞蟻啃光光,她還想把它帶回去珍藏在枕頭底下,以茲紀念。

  「妳高興的話,我再給妳十兩銀子,讓妳去買來一次吃個夠。」

  「那個意義不一樣嘛。」她咧嘴一笑,不忘將手上的糖葫蘆遞到他嘴邊,「風哥哥,吃不吃?」

  「我不嗜甜。」他敬謝不敏。

  「噢,可是風哥哥,這樣你會錯失很多人生樂趣耶。」

  風滿樓微挑眉,靜待她的下文。

  「你瞧,你也不喜歡吃東坡肉,也不愛熱鬧,還不能喝酒!」她替他想想都覺得人生無味。「除了賺錢以外,你好像也沒別的嗜好,這樣不會覺得日子很無聊嗎?」

  「饕餮暴食,喧嘩吵鬧,醉生夢死,有比賺錢有意思嗎?」他嗤鼻反問。

  「話不能這麼說,你這麼辛苦賺錢,當然要多吃好吃的,要常常開開心心的,偶爾喝點小酒放鬆放鬆,到達似醉非醉的微醺境界…… 」她好意勸他,「自律固然重要,但生活貴在適意,這樣才叫作人生嘛。」

  風滿樓突然不說話,專注地盯著她良久。

  章靈被他看得有點發慌,吞了口口水,期期艾艾的問:「怎、怎麼了?我又說錯話了嗎?」

  「不。」他眼底掠過一抹興味,微微一笑,「只是沒想到妳也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來。」

  章靈難得被誇獎,頓覺受寵若驚,小臉都紅了。

  見她臉蛋紅得跟桃花般粉嫩嫣紅,他心下莫名有些坪然,下一瞬間,不經大腦的話已然衝口而出!

  「妳就這麼想看我喝酒?」

  她雙眼登時亮了起來。「你想喝嗎?我陪你!」

  都是因為她那水汪汪的眼、亮晶晶的眸,一時太動人,所以儘管理智在大敲警鐘,風滿樓還是聽見自己說了一個「好」字。

  然後,情況就開始失控了。

  明明知道自己不勝酒力,酒品很差- 雖然是什麼樣的差法,他至今全無概念,因為清醒的時候通常腦袋一片空白- 但風滿樓還是硬著頭皮和她去小酌一番,以茲證明他不光只是會賺錢而已。他風滿樓,並不是個渾身銅臭、除此之外毫無嗜好的商人,他的酒量更加不可能連個小女人都不如。

  但衝動之餘,他依然保有冷靜的思考能力和危機意識,因此他帶章靈回風府喝,就算有個什麼不對勁,也不至於在外頭丟人現眼,還可以隨時有援兵速至。

  章靈臉上揚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實際上卻是一副磨刀霍霍向豬羊……嘿嘿,她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把風哥哥灌醉,然後撲倒,雖然中間過程要幹什麼,她腦中也是一片空白,但那個不重要,因為細節不重要,過程不重要,結果才是最重要!

  只要明天天亮,等風哥哥酒醒之後,她就可以半裸肩頭,躲在床角嗚嗚偷哭,接著風伯伯必定會帶著一干人等衝進來,當場捉姦在床- 呃,是撞破好事。總之,不管啦,好不容易等到這天,她說什麼都不會讓這個機會白白溜走!看著她嘴角往上揚的模樣,風滿樓突覺心頭一陣發涼,剎那間有種自己是只傻傻跳入陷阱的兔子的威覺。

  不,別再落入慣常的思考偏見裡,難道他誤會她誤會得還不夠?

  不過就是喝喝兩杯酒,情況能糟糕到哪裡去?難不成她還真能「強迫」了他不成?

  「啊,風哥哥,今天晚上月色真好。」章靈甜甜一笑,環顧著四周。「你們府裡的柳樹長得真好,湖水也漂亮,就連亭子都比我家的美,果然是物隨人形,你家的東西都像你一樣,俊得不得了。」

  「現在就開始灌我迷湯,」他似笑非笑的,「妳今天真希望看到我醉倒嗎?」

  「風哥哥是被我幾碗迷湯就會灌醉的人嗎?」她椰榆反問。

  反應倒挺快的。

  風滿樓露出一抹微笑,眼底閃過一絲讚賞之色,嘴上仍舊淡然道:「也許。」

  章靈把握機會,趕緊替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女兒紅。「來,風哥哥,咱們先乾一杯,然後吃點下酒菜,再來欣賞月白風清的好夜色,然後秉燭夜話、促膝長談… … 」風滿樓略帶遲疑地瞄了眼自己面前的那杯酒。

  色若琥珀,花香沁人,的確是好酒,但好酒通常後勁強,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

  但是,不就是一杯酒嗎?沒道理他一個大男人會連這小小一杯酒都禁受不住。

  「干。」他大男人特有的驕傲和尊嚴凌駕了平素的小心謹慎,舉杯先乾為敬。

  「好!」她滿眼敬佩地望著他仰頭飲盡杯中酒,不禁大聲叫好,只是看著他雙頰浮起淡淡紅暈,眼神依舊清明冷靜,完全沒有傳說中一杯就倒的斕酒量,章靈心下不禁暗暗懊惱。

  嘖!是誰跟她說風哥哥酒量很差、酒品很壞,完全是一杯就倒的?

  「好酒。」他目光明亮,面帶微笑。「再來。」

  「是。」她趕緊再替他斟了一杯。

  不管了,難得風哥哥好興致,就算他千杯不醉,不能令她得逞也無所謂了。

  「干!」他手握著酒杯,興致勃勃地再與她碰杯。

  「幹幹干… … 」她笑得好開心,「風哥哥,不管你想喝多少,我都陪你。」只要能夠陪著他,不管是喝酒、吃飯、說話,還是只是靜靜地守在一旁,她就覺得無比的幸福和滿足了。

  就在章靈陪著他喝完第二杯,忙著要幫他布菜讓他吃來暖胃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清亮悠長的男聲響起!

  「大江東去,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

  咦?

  她連忙抬起頭,愕然地望著面前拿起筷子敲著碗,搖頭晃腦吟詩作對的俊美男人。

  「風… … 」她下巴掉下來。

  「風霜千里踏月行,歸來且臥小樓西!」他接下去吟著,臉上笑意吟吟,醉態可掬。

  不、不會吧?

  章靈暗暗吞了口口水,看著僅有頰邊微紅,看起來清醒冷靜一如往常的風滿樓,雖然眼神溫柔了一點,笑容燦爛了一點,還會吟詩,可她還真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裝醉來戲耍她的?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風滿樓突然抬起長腿跨過欄杆,快樂地往下朝著湖面翻去,嘴裡還嚷著:「子非魚,焉知魚樂… … 魚呀魚,爾今朝問汝,究竟是樂非樂?」

  「風哥哥小心!」她嚇出一身冷汗,急忙撲過去一把將他抓回來。「你到底在幹嘛呀?萬一摔進湖裡可怎麼辦?你要我往後終身靠誰呀?」

  「靠!」

  什麼?他還罵髒話?氣質孤傲得宛若謫仙不沾俗塵的風哥哥竟然飄髒話?

  她心碎了一地。

  可是他話還沒說完。

  「靠我!」他突然一把抱住她,深情款款地對著她傻笑。「靈妹妹,妳的一生幸福有我為靠,妳大可放心,我們倆是青梅竹馬,我對… …隔!」

  聽得萬分感動的章靈都快哭了,卻偏偏被那可惡的酒一呢大煞了風景,忍不住跌足再三,緊抓住他的肩頭一陣猛搖,「風哥哥,你對我怎樣?繼續說,繼續說呀… … 」

  風滿樓被她搖得前後搖晃,俊臉頓時一陣發白,迅速摀住了嘴巴。「我頭暈,想吐。」

  什麼?他不僅醉得比別人快,就連嘔吐都比人快。

  「等、等一下,我找個碗!」章靈嚇得顧不得追問,四下團團轉著想找只空碗。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嘔- 」他全吐在她翠綠色的裙襬上。

  章靈這下真的措手不及,當場糟殃。

  可是就在這一陣兵荒馬亂之際,她還是緊緊抱住他的肩頭,甘心忍受著那一陣陣酒酸味又濕又暖地黏在腿心處,小手心疼地替他拍著背順氣。

  「風哥哥,吐了以後有沒有覺得好些了?」她柔聲地哄誘著,「如果還想吐,盡量吐沒有關係,有我在這兒照顧著你… …好點了嗎?頭還疼不疼?要不要喝點熱茶潤潤口?」

  風滿樓虛脫乏力地偎在她肩頭,雙頰滾燙,呼吸急促,半晌後,突然低聲喃喃了一句什麼。「什麼?」她沒細聽清楚。

  「風哥哥,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想喝茶?」

  「… … 阿靈是個好姑娘。」他咕噥,隨即倒在她肩上不省人事了。

  章靈屏住呼吸,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

  風哥哥說… … 阿靈是個好姑娘… … 他… … 他說… …

  「我是個好姑娘。」她熱淚盈眶,心窩兒灼熱溫暖,澎湃激盪了起來。「我是個好姑娘,我,是好姑娘。」

  噢,老天!

  她真的好愛好愛好愛這個男人啊!

  就算一輩子只能這麼你追我跑下去,她都心甘情願!一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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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覺醒來,風滿樓一如往常地腦筋一片空白。

  對於喝酒前發生的事,清清楚楚。

  但是對於喝酒之後發生的事 … 全無記憶。

  可身上是乾淨的衣裳,床上也只有他一個人,四周沒有特別詭異的氣氛,也沒有一堆等待要抓把柄的湊熱鬧人士,他不禁鬆了一口氣。「我酒品一點都不爛。」他皺起眉頭,再一次懷疑起「酒量差,酒品爛」封號只是某些心懷不軌傢伙的惡意中傷。

  例如他的長隨。

  不過說也奇怪,紹兵到哪兒去了?通常聽見屋內他起身的動靜,紹兵就會立時推門而入,伺候他更衣梳洗的。

  「紹兵!」他揚聲喚著,太陽穴突突抽痛悸跳了起來,痛得他懊惱地低咒一聲。「該死的!我昨晚究竟喝了多少?」等待一陣暈眩過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蒼白著俊臉緩緩下床,咬牙努力對抗

  腦袋裡一陣拚命敲敲打打的鑼鼓喧天…… 終於,他移動到西寶琉璃屏風旁,抓了件外袍穿上。

  他腳步艱難卻堅定地走出門口,卻一眼就看到章靈那張笑容耀眼的小臉。

  在晨光下,一身嫩綠色衣衫的她笑意晏晏,美得像清晨綠葉上的露珠兒。

  然後,他心跳瞬間漏了好幾拍。

  「我一定是還醉著。」他喃喃自語。

  等他真正清醒的時候,一定就會恢復正常,不會有這種心臟亂跳、呼吸紊亂、胃部打結的混亂狀態了。

  一定。

  事實證明就算喝了一大碗醒酒湯,噙了好半天的醒酒石,外加灌下一大壺濃濃的熱茶,結果還是無效,否則他就不會在她溫柔嬌甜關懷的笑臉裡,再度衝動地抓著她的手就往外走。「我們去逛逛。」

  只要疼她、關心她、照顧她一如個小妹妹,或許他就能忘了那想要將她擁入懷裡的強烈悸動感。

  「真是天殺的見鬼了!」他低咒一聲,可是嘴角頻頻上揚的那一抹微笑卻削弱了原本的殺氣。

  眼見前方春水潺潺,清風徐徐,吹起了柳絲兒幽幽搖曳。

  「好美… … 」

  章靈睜大雙眼,無比驚艷地望著眼前綠意如沉靜波濤般細細流動,雪白柳絮伴隨著嬌艷桃花瓣旋然飄飛漫舞風中,遠處青山如翠,近處湖生煙波,美得不似在人間。

  沒想到猶是冬日時分,元宵初過,春天卻已然提早在這山谷裡開放了!

  還虧她癡長了十六歲,自謝為京師鬼混小霸王,近郊有此仙境桃花源,她居然會不知道?風滿樓低頭凝視著她著迷的驚異目光,微微一笑,心底沒來由地一暖。

  「妳喜歡?」這是他縱馬馳騁時,無意間發現的一處山谷,綠水如翠,林風清爽,還有一大片花朵怒放的桃樹林。

  那時,桃樹上結滿了大大小小或青澀或嬌紅的果子,他就曾想過,如果阿靈那個調皮鬼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定然會來鬧得天翻地覆,滿樹的果子也逃不了她的魔掌。

  可是不知怎的,今天他卻突然很想帶她來。

  他想要見到她驚喜的張大嘴巴,快樂的在林子裡奔來跑去的模樣。

  他希望見到她開心。

  「我當然喜歡,真是太美太美了!」她感動地抬頭看著他,「風哥哥,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的?它簡直像一幅畫、一首詩… 哎喲,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有氣質起來了。」

  「再等個五百年吧。」他口不對心地道。

  「幹嘛對我這麼沒信心呀?」她神情懊惱了起來。「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怎麼過有氣質的生活了,人家我今天早上只吃了一碗粥,還很秀氣的只夾面前的菜,看吧,我有在進步了。」

  「有氣質與否跟那個有什麼關係?」他故意伸手搔了搔她額前的發。

  章靈趕緊把亂七八糟的頭髮摀住,小臉又羞又惱地紅了起來。「哎呀,別弄,會很醜啦!」

  「醜一點好。」他閒閒地道。

  「為什麼?」姑娘家的自尊心不由得大大受傷。

  這樣說不會被什麼大袁小袁的登徒子,吃掉妳這塊小笨牛皮糖!

  風滿樓被自己心底一閃而過的念頭嗆到。

  「咳。」他將喉頭的搔癢感嚥了回去,卻怎麼也抑不住胸口莫名翻騰的泛酸和不是滋味。

  「風哥哥,你還好吧?」她關懷地猛拍著他的背。

  「沒事。」他定了定神,不著痕跡地稍微避開她的蠻力之掌。「謝謝,可以了。」

  再拍下去,沒事也會變有事。

  「真的嗎?不舒服的話要跟我說喔。」她一臉擔心。

  「老實說- 」看著她焦灼憂慮的小臉,他不禁脫口而出:「妳究竟喜歡上我什麼?」

  風滿樓自知性格疏離,對誰都是冷冷淡淡,情緒起伏不大,也從未對誰有特殊的喜惡愛僧,他沒有和誰特別親近,也從未和誰特別投緣,唯一能激起他熱情的,充其量也就是生意- 各式各樣巨額的、利潤驚人的生意。

  所以就算風府家大業大,就算他容貌尚稱英俊,那又怎地?

  放眼天下比他風某人知情識趣的男子不知凡幾,比他風流惆儻者更加有之,為什麼天真熱情的阿靈,偏偏會喜歡上他這個驕傲冰冷的男人?

  嫁給他,就跟嫁給一堆冷冰冰的黃金白銀沒兩樣。

  風府財勢富可敵國,非尋常人家可比,但章家也頗有田產,衣食無憂。

  所以他到底哪一點吸引她,值得她這樣窮追猛打、不離不棄的?

  生平首次,他深刻而真實地自我內省起來。

  「不是一點,」章靈嫣然一笑,眼神變得好不溫柔。「是全部。」

  「為什麼?」他盯著她,真心感到疑惑。

  「不知道耶。」她燦笑若花,嘴角那一抹俏皮甜得令人為之融化。風滿樓臉色微微一變,錯愕地瞪著她,「不知道?」這是哪門子不負責任的答案?

  「是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就是突然發現你好厲害、好迷人、好了不起,天塌下來你也可以不當一回事,就算地裂了開來你也能把它補回去… … 」過去點點滴滴,他英勇又動人的姿態不斷在她心底盤旋著,一天比一天更加鮮明。「總之,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大英雄!」

  他一怔,更加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天何曾塌過?地幾時裂過?他又是什麼時候做了那些她心底認定大大了不起的事?

  風滿樓胸口沒來由的一陣悶痛慌亂,一顆心更是直直往下沉。

  不。

  她完全搞錯了,他從來就不是她以為的那種人。

  「我只是個商人,」他的語氣裡有一絲難掩的失落和酸澀。「不是什麼大英雄。」

  「可是你救了我無數次呀。」她熱切地道。風滿樓瞇起雙眸,目光深刻地注視著她,彷彿想望入她靈魂最深處。「如果今天救妳的是別人,妳還會這麼喜歡我嗎?」他喉頭沒來由的湧起一股苦澀不堪的滋味。

  像是突然間驚覺到自己原來並沒有出到應有的價錢,卻無緣無故就接收了一隻價值連城,卻不真正屬於他的珍貴瓷器,而真主兒隨時都會出現,來奪走他原本以為已經擁有的寶物。

  他神色變得深沉陰鬱,這滋味該死的糟透了。

  章靈呆了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明明就是你救了我呀。」

  「如果當初我沒有救妳呢?」她可還會喜歡上他?

  「可是你已經救了我呀。」她口口聲聲咬定這點,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不懂他為什麼一直追究這個早已是事實的事實。

  「所以妳原來只是……」

  章靈撓了撓頭,傻氣地望著他,「只是什麼?我不太懂耶,風哥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喜歡你啊。」

  風滿樓深深地凝視著她茫然不解的大眼,突然覺得莫名一陣恐懼。這個翠綠的小小身形追逐在他身邊已十多年,親密貼近得就像他自己的影子,可是他從來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了不起,更未曾覺得有任何特殊的意義。

  但他真的從沒想過,原來她燦爛的笑容,美麗的真心,無私的愛意,全心全意的崇拜,其實只是因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不因為他風滿樓。

  她根本由始至終都錯認他了。

  她沒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她一直不瞭解,其實他不過就是一個滿身銅臭,霸道冷漠的商賈而已。

  救她,完全只是出自意外。

  風滿樓表情一片空白,臉色因深受打擊而黯淡下來,覺得胸口翻騰欲嘔。

  一定是因為那該死的宿醉!

  否則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他,怎麼可能會因為她喜歡的不是他的本質,就為此難受不舒服?

  她喜歡他什麼,不喜歡他什麼,曾幾何時,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如此重要了?

  一定都是因為那天殺的酒。

  「風哥哥,你怎麼了?」章靈屏住呼吸,心頭陣陣發慌。「你還好嗎?你身子不舒服嗎?」

  「我想,咱們往後最好不要再碰面了。」良久,他低沉地開口。

  「為什麼?」他的要求對她宛如青天霹靂,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難道是風哥哥終於再也受不了她的口無遮攔,再也不想忍耐她的幼稚無知,再也不想被她騷擾了嗎?

  見她臉色慘白,像是受到極大打擊的樣子,他再也不能夠像過去那樣表現得無動於衷,反而是該死的難受。

  風滿樓緊握著拳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感覺到陣陣疼痛自掌心逐漸蔓延攀升至絞擰成一團的心口處。

  「因為我不相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章靈呆呆地望著他,神情淒惶而無助,像是個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遺棄的孤兒般,令人見了心酸。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好,這一切、兄全都是為了她好。

  「這一切都是錯愛,所以我不能佔妳的便宜。」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灼熱的目光已恢復冰冷自制。

  「妳從小在我的影子底下長大,已經忘了外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人,或許才是真正適合妳、屬於妳的,擺脫掉我的陰影,妳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不!」她瞪著他。

  地面突然在她腳下裂了個大洞,像是就快要把她吞噬進去了。

  「一直以來,我從不是有心要救妳,只是不得不救妳。」風滿樓強迫自己硬下心腸,冷著聲道:「妳一歲、八歲、十三歲,失足的池塘、失控的著火馬車、該死的大膽淫賊… … 我救了妳三次,都只是純屬意外。」

  「不是的!」她的眼眶滾燙濕熱起來。

  「妳把我當英雄,我只把妳當麻煩。」他頓了頓,花了極大自制力才逼自己冷冷說出:「我想,妳從頭至尾都愛錯對象了。」

  她愛的不是男人,只是個恩人。

  「不是這樣的!」章靈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低語。

  她的心跳也變得好慢好慢… … 漸漸冰冷… …

  「妳不瞭解真正的我,妳只是拿我當英雄看待和崇拜罷了。」他深深地注視著她,黑眸閃過一抹痛楚。「我拒絕這樣盲目的愛意,如果妳真的喜歡我,就該真正認識我、懂我。」

  「我怎麼會不認識你?我已經認識你十六年了啊!」她死命強忍住的淚水終於潰堤了。

  怎麼會這樣… …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

  為什麼會在風哥哥已經開始對她有好感,對她關懷體貼備至的時候,卻一夕間又天地變色?

  風滿樓抬手拭去她頰上的串串淚珠,心痛地道:「乖,別哭,我的本意從來不是想把妳弄哭。」

  「風哥哥… … 再給我一次機會… … 」章靈哇地撲進他懷裡,渾身顫抖地緊緊巴住他不放。「求求你… … 我再也不會說錯話,再也不會讓你不開心了… …你不要對我說那麼可怕的話好不好?」

  他心頭陣陣刺痛,暗暗握緊了拳頭。

  現在沒有點醒她,他將來必定會瞧不起自己的貪婪自私,更恨自己坐享其成她錯置的喜歡,掠奪她真正應該擁有的真愛。他更怕,當她長大了後,會發現童年時不切實際的英雄幻想褪色消逝了,她睜開晶瑩雪亮的雙眼後,卻發現自己竟嫁給了一個她從來不瞭解的男人。加上商人重利輕別離,她會開始厭恨他有九成時間全放在工作上,痛恨他一生汲汲於名利,她會發現或許這從來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過的日子。

  「風家是京師商界霸主,麾下產業龐大,我如今擔著數千家店舖、數萬家庭營生家計,肩上責任千斤萬擔,成為風府當家主母是份苦差事,不是只陪著我吃吃喝喝,風花雪月即可。」

  「我可以的,只要能夠成為你的新娘子,只要能夠一生一世都陪在你身旁,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她猛然抬頭,滿面淚痕地祈求著,「風哥哥,你給我個機會,我會向你證明,我真的能成為足以匹配你的好娘子!」

  「那太辛苦。」他還是抑制不住心頭洶湧澎湃的諸多情戚,澀澀地歎了一口氣。「我希望永遠保有妳的天真和快樂。阿靈,相信我,當我的妹子比當我的娘子幸福多了。」

  「我不怕,我要為你分憂解勞。」她臉上散發著堅定的光芒。

  「妳太天真了。」

  「我才不天真,我是認真的- 」

  「妳喜歡的不是我。」他溫和而耐心地告訴她。

  「不對,我喜歡你。」

  「妳不喜歡我。」他咬了咬牙。「等妳完全長大了,心思成熟了,妳就會知道我說的沒錯,而將來,妳會感激我的。」

  「你憑什麼擅自替我決定我的感情歸屬?」她又淚盈於睫了,「又是像我阿娘一樣,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嗎?」

  「阿靈… …」他何嘗不覺得痛苦?可是他大了她六歲,有責任阻止她做出將來會後悔的決定。

  「風哥哥,」她向來嬌俏可愛的神態頓時像老了好幾歲,天真斕漫的眼神也因強烈的打擊和痛苦,烙入了一抹悲涼的滄桑。「如果你真心疼我如妹妹,那麼可否給我最後一個機會?」

  風滿樓看著她的目光裡盛滿千言萬語,無法說出真正的情鳳,卻也說不出那個「不」字。

  從頭到尾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太小、太善良、太熱情、太天真,所以才會傻傻地崇拜著他,並且自以為愛上了他。他不知什麼是愛,所以他不能在阿靈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娶了她。正因他不知什麼叫愛,所以他必須要給她一個真正抉擇自己幸福的權利。

  「什麼樣的機會?」他沙啞地開口。

  「你我訂下一個約定。」章靈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語氣憂傷纏綿卻堅定無比地道:「你給我兩年的時間,兩年後,我十八歲… … 你等我兩年,若是兩年後,我還是無法成為你心目中那個能夠令你安心、信任、委以真情意的女孩,那麼我答應你,我會離開你的人生。」

  「阿靈…… 」他大戚震驚,怔怔地看著她。

  「可若是兩年後,我做到了,我讓你能夠真心地愛上我,真正相信我擁有擔負得起風府當家主母的能力,你就要在元宵鳳凰神鳥燈前等我,牽著我的手,一同許願,然後開開心心地娶我為妻!」她淚霧猶存的眼裡綻放著強烈的決心。

  一時間,風滿樓被她全身上下散發的耀眼光芒和氣勢懾住了。

  「風哥哥,」她伸出纖細的小指,清秀美好的臉上透著毫不猶豫的堅決,「你敢和我訂下這個關乎一生命運的約定嗎?」他目光深刻地直直鎖住她的視線,彷彿已深深窺入她靈魂深處。如此美麗的認真。在這一剎那,他內心不禁對她升起強烈的激賞。

  他微微地笑了。

  好,就賭一把世上是否有堅貞不移的愛情,賭她是否會就此蛻變為思想成熟、行為獨立的好女子!

  「月上柳梢頭,」他點頭開口,「人約黃昏後。」

  「人… … 約黃昏後?」章靈雙眸亮了起來。「好,黃昏後,就約在黃昏後!」

  這代表,他是有極大可能會去了?

  風滿樓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指,以和她相同的堅決,勾指為契,定下約定。

  兩年後的元宵,十五燈會的那日,是死生契闊,還是各自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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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已深。獨自在外頭晃了大半天的章靈,噙著一抹似喜似悲的恍惚笑容,慢慢贈回了家。

  從今天起,到兩年後的元宵為止,她已和風哥哥說好,在這段期間不再相見。可她心底空空落落的,像是遺失了什麼。

  春夜微暖,她卻突然覺得有點冷。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相信我?」她仰望著天空稀稀落落的星子,小臉上滿是迷惘與惶惑。長夜無語。

  「我還能怎麼做?」章靈步伐沉重地走過小橋,步過西苑,不經意瞥見賬房窗口隱約猶有燈火。

  咦?都這麼晚了,怎麼阿娘還在賬房裡?她正想開口喚,卻聽見賬房裡有個男聲歎息- 「夫人,這事太嚴重了,恐怕不是晚生可以擔待處理的。」

  「戴先生,你是這京城裡最有本事的賬房先生,請你一定要幫幫忙,我們章家一世都感激你… … 」章雲氏低聲道,聲音透著罕見的焦急。

  「夫人,若晚生能幫得上的,自然會盡力相幫,可是之前的賬房先生手法太狠毒利落,所有買賣契約上蓋的全是章氏的印信,就算您不認也不成。」賬房戴先生搖著頭,一臉愛莫能助。「夫人,這是晚生這些日子去張羅搜尋來的條子,您可一一過目。」

  發生什麼事?什麼賬房先生手法太狠毒利落?他們說的是誰?

  章靈心下忐忑不安,直覺想逃離這彷彿籠罩著不祥預兆的賬房,可是雙腳卻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章雲氏沉默了很久很久,再出聲時,已是略帶哽咽。「不……」

  「唯今之計,只有估計清點出損失到什麼地步,還有,外頭究竟有多少人是拿著章氏開出的質借條子。」戴先生頓了頓,不忍地道:「晚生粗步估算過,若將手頭上僅剩三處房產,外加這大宅子全數賣了,或者足夠賠給那些人。」賣這大宅子?賣她的家?章靈臉上血色頓時褪得一乾二淨。為、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阿娘!」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推開門,臉色慘白地望著繼娘。「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要賣我們的老家?這是咱章家傳了好幾代的宅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賣呀!」

  「阿靈」」章雲氏萬萬沒想到女兒會出現在這裡,面色大變。

  「究竟怎麼了?妳告訴我呀!」她心急如焚,一把抓住繼娘。

  章雲氏鎮定下來,勉強擠出一朵笑來。「傻丫頭,沒事,我只是跟新來的賬房先生沙盤推演一下,倘若咱們章家財務出狀況的話,究竟該怎麼處理才好… … 娘只是在考考戴先生罷了。」

  「是嗎?」她臉上驚惶之色猶未褪,轉頭望向新賬房先生,「是這樣的嗎?」

  戴先生吞吞吐吐,「這… … 」

  「就是這樣!」章雲氏斷然道,隨即攬住她的肩頭,笑著就要將她往外推。

  「大人在談事情,小孩子回房睡覺去。妳儘管好好過日子,開開心心過日子,其它的都沒妳的事。」

  不,不太對勁。她心下隱隱約約察覺到氣氛異樣,阿娘的笑臉燦爛得像有些太刻意了。「事情爆發多久了?」她轉頭問戴先生。

  「沒多久,」戴先生是個老實頭,不隱瞞的答道,「最多才半個月,可消息應該壓不了多久了。」

  章雲氏心猛一跳,想阻止已是來不及了。

  「這麼說是真的?」章靈大受打擊,不敢置信地望向繼娘,「老蘇先生真的害得我們家得賣宅子還債… … 為什麼會這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 … 為錢。」無言了好久好久,章雲氏再開口時淚水已然落下。「阿靈,娘對不起妳,沒能替妳把章家的產業守住,娘就算死了也無顏到地下見妳爹… … 」

  「阿娘,妳不要這樣說……」章靈鼻頭一酸,望著像是突然間衰老了二十歲的繼娘,「不是妳的錯,可是為什麼會這樣?老蘇先生是咱們章家用了一輩子的老人啊!會不會是哪裡弄錯了?」

  他甚至還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以前還時不時抓蟈蟈兒給她玩,還帶她去放風箏。說老蘇先生捲了他們章家的款,她說什麼也不信!

  「阿靈,我何嘗不希望這是誤會一場?」章雲氏氣色灰敗,含淚跌坐椅內,苦苦笑了起來,「若不是咱們章家用老了的人,我會那麼安心將帳和印信全交代給他嗎?說是可以便宜行事,犯不著大小事都尋我這婦道人家拿,卻萬萬沒想到他卻 … 」

  「沒想到什麼?他做了什麼?」章靈屏住呼吸,心跳像是快停止了。

  戴先生輕咳一聲,語帶同情地道:「他將章家一十九處地產全抵押了出去,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還用章家名義質借了許多銀子,然後留下這天大虧空、一筆爛帳,就此一走了之。」

  章靈眼前一片發黑。

  不… … 不可能… …

  「阿靈,妳放心,娘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們動咱們宅子的。」章雲氏咬緊牙關,美麗眼眸透出騰騰怒火。「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再說了,就算是咱們章家的印信蓋下的契約,我也要去告官,我讓他蘇通海揣著大筆銀子逃亡天涯海角,一輩子寢食難安!」

  「就怕難哪。」戴先生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不忍地戳破她的念頭。「您可以告,官府也可緝捕,但他有的是銀子,大可隱姓埋名過舒心日子… 但說到底,夫人,您恐怕還是得先面對這個爛攤子。」

  章雲氏面色僵硬,拳頭握得死緊。

  「阿娘,不如我去找風哥哥求救吧?」章靈腦袋靈光一閃,蒼白小臉亮起了希望之光。「風哥哥神通廣大,他會知道該怎麼做,他會幫我們的!」

  「不。」章雲氏閉了閉眼,悲哀又心疼地望著她。

  「為什麼?風哥哥他會幫我們,他一定會的!」她熱切地看著繼娘,滿眼都是強烈的信心。

  章雲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牽起她的手,勉強笑道:「咱們回房裡,慢慢說。戴先生,時候不早了,你也歇去吧。」

  「是,夫人。那麼關於這些帳!」

  「明兒再說,今天大家都累了。」章雲氏腰桿挺得老直,雍容威儀依舊在。

  「該來的事躲不掉,多儲備點氣力,咱們同他奮戰到底!」

  「是,」戴先生點點頭,「夫人。」

  章靈既敬佩繼娘,卻又感到大惑不解。為什麼阿娘無論如何都不肯拜託風哥哥幫忙處理這些嚴重的事?他勢力大、人面廣,這件事到他手裡還不輕輕鬆鬆迎刃而解嗎?何況他就算不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會看在阿爹過往的情分上,不至於眼睜睜看章家就此蒙受打擊、一蹶不振的。

  他會,他一定會願意的!

  章雲氏牽著她的手慢慢走,在寂靜無人的花牆畔,在清冷的月光下,側頭看著她滿眼的熱烈和信心,不禁低喟一聲。「阿靈…… 妳還想讓人瞧不起到什麼時候?」

  章靈一呆。

  「阿娘,我不明白妳的意思,誰瞧不起我了?」

  「風滿樓。」

  她怔了怔,隨即淺淺地笑了起來。「風哥哥不會瞧不起我,他很愛護我,真的。」

  「他瞧不起妳。」章雲氏重複。「不會的,他……」

  「他曾經說過喜歡妳嗎?」章雲氏冷冷地問。

  章靈頓時無言,隨即強自揚起微笑。「雖然還沒有,但他給我機會了,我們倆約定兩年後,只要我能向他證明我有能力成為風家主母,證明我喜歡他不是隨便說說的,他或許就會娶我的。」

  章雲氏憐憫又悲傷地看著她,「阿靈,妳還要傻到什麼時候?就為了個不信任妳的男人,妳花了多少力氣,付出多少努力,可到頭來只爭取到一個約定… … 說到底,這還是妳求來的。」

  「我… … 」她心猛地一震。

  「悲不悲哀?妳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孩兒家,正是該被呵護被照顧的時候,就算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述,至少也得你願我肯兩情相悅,可是妳呢?」章雲氏終於再也忍不住,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苦口婆心的勸道:「阿靈,妳醒醒吧!強求一個不愛妳的男人,最後痛苦難過的只有妳自己… … 阿娘已經失去了妳爹,我捨不得再見到妳受傷害呀!」

  她被繼娘的眼淚惹得心都揪在一塊了,不禁也跟著哭了。「阿娘,妳不要這麼說,我不會難過,不會受傷的,妳別淨顧著擔心我,而且這一切都是我心肝情願的。」

  「阿靈,妳究竟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章雲氏看著天真坦率單純的章靈,心更痛了。「如果他是真心喜歡妳,他不會捨得見妳這麼吃苦賣力,不會要妳向他證明什麼;如果他是真心喜歡妳,就算妳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他依然愛妳。」

  章靈呆呆地望著她,看著她臉上沉痛的悲愴與氣苦,胸口不禁掠過一陣椎心刺痛。

  積壓在心底深處的迷惘與惶惑漸漸清晰明白起來,在這一瞬間,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茫然失措了。

  原來她的心,也是深深害怕的。

  怕自己做的不夠,做的不對,做的不好,更怕自己做了再多,風哥哥依舊只是天上那一彎高傲遙遠的月,任憑柳絲如何多情,依舊撈不起水面那一弧冷冷的月光。她怕… … 原來她真的很怕。用盡一生的力氣,換來的依舊是他的不屑一顧,那麼,屆時她還有任何出現在他眼前的勇氣嗎?

  「我也想妳幸福。」章雲氏苦笑著,「雖然人人都說繼母心狠,多半凌虐前婦生的子女,可是妳知道阿娘不管對妳凶還是待妳好,都是本著一片真心。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就是不能讓妳受半點委屈,妳爹臨死前也囑咐過我的,我不能辜負他的托付。」

  「阿娘,我知道妳疼我,一直是最心疼我的。」章靈哽咽道,淚如雨下。「我知道自己蠢,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不喜歡他…… 阿娘,妳就讓我再任性一次吧!」

  「傻孩子…… 」章雲氏將她緊緊攬入懷裡,也哭了。「妳真是個傻孩子… … 」

  「我對風哥哥有信心,所以他會幫忙我們的。」她仰起淚痕斑斑的小臉,語氣堅定,「明天一早,我就去求風哥哥幫忙!」

  「別去。」

  「阿娘,妳別管,我也是章家的一分子,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咱們家倒下去!」她臉上神情嚴肅而堅決。

  「我也相信咱們家會渡過這次難關的。」不知該怎麼說服她才好了,章雲氏心亂如麻,只是她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好的預感。

  大清早,章靈躲在風府大門附近的老樹下,探頭探腦,猶豫不決。儘管昨晚對阿娘胸脯拍得震天響,保證她一定能夠搬來風哥哥這個救兵,可是臨到這兒,她卻不由自主地卻步了。悴,怕什麼?風哥哥會答應她的。

  一想到這兒,縱然心裡萬般忐忑不安,她仍然挺直起腰桿,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書房裡,正整理著卷宗的風滿樓聞知章靈來了,不禁一怔,心頭掠過一抹喜悅,可隨即又沉了下來。

  昨日說好的事,莫不成今天她又後悔了?

  坦白說,他非常期待兩年後的那一個約定,因為時間可以考驗、可以證明所有曖昧不明、混沌不清的感情。他希望屆時她已經真正成熟長大,能夠真正為自己所說的話、所做的事負起責任。他希望她所說的喜歡,不僅僅是妹妹對於兄長的崇拜,或是對於一個恩人的報答。

  他希望… … 她是真正將他當成一個男人來看待的。

  但是昨日的振振有辭反照今日的出爾反爾,令他不得不懷疑!

  她,究竟有沒有將昨日訂下的約定當一回事看待?

  他的心不由得一冷。

  她的保證真的是值得信任的嗎?他還能相信她的話嗎?或者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對她而言不過是小孩子勾勾手指頭的遊戲,是可以被輕忽、遺忘的?

  她所謂的愛,亦如是嗎?

  他心頭湧起一股莫以名之的恐懼和憤怒。

  「風哥哥。」章靈心下惴惴不安,原本想要展露的笑容不知怎的也不見了。

  看著他嚴峻的神情,說她不怕是假的。

  風哥哥… … 不高興見到她嗎?雖然昨兒是約定好,接下來兩年之內都不能再見面,直到她能夠證明自己已經成為一個配得起他的女人,可她不是成心要推翻已經說好的事,那是因為事態緊急呀。

  「又怎麼了?」他冷冷地注視著她。

  嫣紅的臉頰、水靈靈的大眼、嬌潤的小嘴… … 天真一如孩子。

  她就是個反覆不定、喜怒無常、無法為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的孩子。

  他那一句「又怎麼了」令她瑟縮了下。

  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是有很緊急的事要來求你幫忙的,我家老賬房先生卷款而逃,現在債主就快要追上門了,我阿娘說要告官,可是新來的賬房先生說咱們還是得先處理這筆爛攤子,所以可能得賣掉我們章家的大宅子- 」她唯恐自己會沒有勇氣求人,所以連珠炮般說完,小手微微顫抖地巴住他的手,仰頭望著他,「風哥哥,你本事大,你一定能夠幫我們,對不對?」

  果然。

  「妳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風滿樓慢慢地掙開她的手,神情森冷。

  章靈一震,不明所以地傻傻望著他,「風哥哥… 」

  「千方百計,不惜一切代價,就是要依賴在我身邊,虧妳昨日嘴上說得震天價響,要用兩年時間來做一個令我刮目相看的女子… … 」他面色冷漠,眸光充滿輕蔑和失望。「可事實證明,妳還是後悔了。」

  他在說什麼?

  她小臉瞬間慘白一片,張口結舌地瞪著他,「不是的,你誤會我了,我沒有要耍賴,真的是我家賬房老蘇先生他!」

  「這樣不堪的謊言妳也說得出?」風滿樓面色冰若寒霜,瞇起雙眼瞪著她,「蘇先生是妳章家多年的賬房,妳為了要取信於我,不惜詆毀於他?難道在妳心底,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可以被拿來成全妳所謂的愛情嗎?」

  不… … 不對… … 她不是這麼自私的人… …

  「風哥哥,你真的冤枉我了,難道在你心底,也就認定我是這樣自私冷血的人嗎?」她心痛如絞,喉頭緊緊哽住了。

  「我認為妳徹頭徹尾就是個孩子。」他語帶慍怒地道:「幼稚的孩子任性妄為、予取予求,雖然愛憎分明,卻幾乎從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 妳,又何嘗不是如此?」對於她的不受教,他心痛又氣惱極了。「妳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他語氣裡滿是悲哀與痛心。

  她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

  原來,在他的眼裡、心裡,她一直都是個自私任性,只懂得予取予求卻又不負責任的孩子,而她的掏心挖肺,看在他眼裡只是個幼稚可笑的兒戲?

  「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她顫抖著喃喃低語,「原來… …一直以來,你都是這麼看著我的。」

  她為什麼要表現得這麼震驚又悲傷的模樣?

  風滿樓心頭重熏抽,胸口湧起一陣心疼和憐惜,但隨即又被理智硬生生壓抑下去。

  他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

  愛之深,責之切,上次她故意跌傷自己膝頭,這次又謊稱她家遭受危機,下一次呢?

  愛她,就不能害她,縱容她。否則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因此吃盡苦頭。風滿樓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硬下心腸給她個當頭棒喝。「妳永遠處事不明,永遠拒絕長大,明明做得到,卻又愛耍小聰明,從沒有半點誠意和真心。」他語氣沉重痛切地道,「阿靈,妳想一輩子這樣渾渾噩噩嘻皮笑臉過下去嗎?」

  他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失望、輕視與憤怒,這樣的眼神擊垮了章靈最後的一絲希望。

  她臉上浮起難堪的紅暈,心卻冰冷地往下沉去。

  「如果妳自己不先認真看待自己,那麼又如何要求別人以嚴肅的心態去正視妳說出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件事?」

  說她,是為了點醒她,可是他內心的煎熬和痛苦卻不比她少。

  章靈低著頭,十指緊絞著,彷彿捏疼了、捏碎了手指,就可以稍稍轉移他殘酷的字字句句對她造成的重大傷害。

  「這就是你眼中的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平板。

  他沉默了很久,「… … 是。」她盯著他,彷彿要將他這一刻的冰冷無情和殘酷深深刻劃在腦海。氣氛僵凝,誰也沒有先開口。像是一出聲,就會將他們之間脆弱如薄冰的最後一絲聯繫給打破了。

  「我懂了。」恍若過了千年之久,章靈輕輕地敔齒吐露這三個字,然後朝他深深一鞠躬,「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風滿樓被她突如其來的禮貌舉止給震住了,錯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風哥哥,我走了。」她抬起頭,目光憂傷的望了他一眼。

  「妳去哪裡?」他衝口問道。

  章靈停下腳步,背對著他,足足花了兩個心跳的時間,才低聲回答:「去做我早就應該做的事!學會長大。」

  他深刻地注視著她,內心湧現一股莫名的恐慌,衝動就想伸手抓住她的衣角!

  可是他伸出的手,卻撈了個空!

  因為她瘦小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

  回到章家的章靈只對滿面關懷的繼娘說了一句話- 「把宅子賣掉吧。」

  章雲氏震驚地看著她,「阿靈,妳、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賣了它、咱們離開京師。」她臉上浮起一抹淒涼的微笑,「阿娘,世上沒什麼是渡不過的難關,就算只剩咱們孤兒寡母二人,就算咱們會窮到去要飯,也不能再讓人瞧不起咱們了。」

  「他對妳說了什麼?」章雲氏心疼地看著她,輕撫著她蒼白的臉龐。「他嘲笑了妳?還是拒絕了妳?他到底對妳做了什麼?」

  阿靈的眼神好悲傷,空空洞洞的,彷彿所有的熱情與盎然生氣全然流逝一空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阿靈這麼冰冷麻木的表情,不禁大大心驚。

  「沒有。」章靈低著頭,聲音像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飄來,「風哥哥… … 我是說風滿樓,他只是讓我認清楚事實,認清楚我自己。」

  「他一定對妳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我現在就找他算帳去!」章雲氏咬牙切齒,掄起袖子就往外走。

  「我早警告過他了,要是他敢讓妳傷心,我決計不輕饒他!」

  「不!」她忙拉住繼娘的手肘,眼圈兒一紅。「阿娘,是我的錯,不關風滿樓的事,是我自己令他看輕的。而且我早該長大了,不是成日淨想要巴著他、賴著他不放,都是我太沒志氣。」

  「阿靈… … 」章雲氏回頭看著她,心酸欲碎。「這怎麼能怪妳?是阿娘沒能阻止妳喜歡上他,都是我不好。何況,今天也是我錯信了蘇通海那個老賊,讓章家多年基業毀於一旦 … 阿娘對不起你們章家…… 更對不起妳爹在天之靈…… 」

  「阿娘,別哭。」反過來是章靈安慰著她,吸吸鼻子,強顏歡笑道:「這有什麼?以前阿爹不是說過千金散盡還復來… … 雖然咱們現在明著是吃虧了,可是焉知將來沒有天大的-福氣在等著我們?」

  「妳… … 妳真這麼想?難道妳不怪娘嗎?」章雲氏淚眼迷濛地望著她,「我讓妳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了。」

  「一無所有… … 」她喃喃重複,想起風滿樓對她的鄙夷和不屑,不由得悲從中來,幾乎忍不住奪眶的淚水。

  「阿娘,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傷心地,忘了所有讓我們傷心的人與事,然後一切從頭開始,好不好?」

  「阿靈,可這是妳的家呀!」章雲氏心痛地哭了。「還有風家少爺,妳真的能夠就此忘了他嗎?」

  「我以為他也是有一絲絲喜歡我的,現在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一相情願。」章靈閉上雙眼,淒然一笑。「在他心裡,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任性孩子… … 什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原來約定並不等於誓言,容忍不代表喜歡,可我還傻傻的以為,總有一天他會像我愛他那樣地愛我。」

  原來,所謂的姻緣天定,全都是一連番的錯錯錯… … 錯到底。

  約定成了個笑話,諾言也只是飄零在空中的柳絮,一陣風吹過,立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靈…… 」章雲氏輕攬住她的肩膀,心裡陣陣絞痛。「雖然昨兒我已經打發琛兒回江南了,但只要妳願意嫁給他,娘隨時派人去追他回來,讓他帶妳回江南成親。」

  她笑了,笑容苦澀而寂寥。

  「阿娘說的是真心話,不管怎麼說,琛兒很喜愛妳,雖然我娘家哥哥家境不若風家顯赫,可是讓妳過衣食無憂的日子絕對沒有問題的。」

  「阿娘,不如妳回江南投靠娘家吧。」章靈迴避了這個問題,輕輕地道,「這些年妳替章家做的也夠了,這擔子太重太苦,不該再由妳來挑著了。我是章家唯一的女兒,這些事由我來承擔就好。」

  「妳這孩子說的是什麼傻話?」章雲氏含淚氣惱道,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生是章家的人,死是章家的魂,無論如何我是不回去娘家的了,更不可能把這爛攤子丟給妳。」

  「阿娘,妳這又是何苦?」

  「也罷!咱們就離開這個傷心地,就不信憑咱們娘兒倆一身力氣,會餓死在街頭!」章雲氏深吸一口氣,久違的豪氣乍現。「誰愛這宅子就誰拿去,只要人還有一口氣,還怕將來沒機會把咱們祖宅贏回來嗎?」

  「好!」章靈蒼白小臉掠過一抹毅然之色,微微笑了。「就這麼辦,咱不靠任何人!尤其是男人,就憑咱們自己的雙手,把所有失去的全拿回來!」

  「阿靈,妳長大了… … 」章雲氏看著雙眼閃動著堅毅光芒的女兒,心裡悲喜交集。

  章靈嘴角微微往上一扯,澀澀道:「是,我也該長大了。」十多年來的暗戀苦追只是夢一場,現在的她終於明白,強求著一份永遠不屬於自己的幸福,只會招來噩運,更會令自己遍體鱗傷,尊嚴盡失。過去她只懂得傻傻地愛人,現在,她要學會愛自己。

  三日後,章家大宅正式易主,所有強壓下的事件全數爆發,所有人萬萬沒想到老地頭老字號的章家竟然也會破產,整個京師頓時間鬧哄哄地喧嚷歎息了好一陣子。

  只是那時章雲氏和章靈已然解散所有僕人,只帶著方兒一名忠僕,坐上馬車離開京城。

  同時間,聞知這青天霹靂消息的風滿樓,震驚地瞪著前來報訊的紹兵,英俊臉龐上的血色瞬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阿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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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年後冬至

  屋外隆冬正盛,屋內暖意盎然,就連牆角幾盆子臘梅都被那香寵暖爐散發的熱意,烘得幽香盡吐。

  一時間,滿室幽幽飄散著清甜似醉的梅花香氣,縈縈繞繞、兜兜轉轉、纏纏綿綿。

  風滿樓凝視著面前五彩鴛鴦碗裡裝盛的雪白湯圓,在桂花漿湯裡半浮半沉,陣陣熱氣裊裊上升。

  曾幾何時,他的日子變得如斯平淡孤獨麻木了?

  還是,他的生命從來就是如此無味,只是因為過去有阿靈吱吱喳喳的生動笑語,關懷備至的溫暖陪伴,所以才令他感覺到熱鬧,不孤單?賺錢不再像過去那樣充滿刺激和成就感了,賺錢就只是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子而已,為風府豐盈飽和的金庫再增加另一座,幫風家商業霸圖領域再多推進各州各省,如此而已。

  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心境蒼老了不只十年。

  你這麼辛苦在賺錢,譽田然要多吃好吃的,要常常開開心心的,偶爾喝點小酒放鬆放鬆,到達似醉非醉的微醺境界,自律固然重要,但生活貴在適意,這樣才叫作人生嘛… …

  突地,她過去曾說過的話躍現腦海,風滿樓胸口一窒,絞擰糾結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還吃什麼桂花湯圓?

  可以和他開開心心吃好吃東西的人已經不在身邊,這碗冬至湯圓要他怎麼吞嚥得入喉?

  眼前熱霧倏起,風滿樓猛一咬牙,衝動地推開窗,劈手抄起碗就將熱騰騰湯圓全數往外砸去!

  匡啷破碎了一地聲響!可是砸毀了這一切,他沉重絞痛的心臟卻也沒有因此而好過一些。她到底在哪裡?她現在可有穿暖吃飽?

  她還記得「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那個約定?

  她……她恨他嗎?

  「阿靈,對不起。」他緊緊抓著窗框,堅硬木頭深深陷入掌心內,可掌上的痛楚卻遠遠不及心底的萬分之一。「我居然對妳做了這麼殘忍的事。」

  那個該死的老賊蘇通海果真捲了章家巨款而逃,還以章府名義向外質借銀子,並將章家所有地產盜賣一空。

  他誓言就算上天入地,傾盡所有,驚動黑白兩道也要將那包藏禍心的老賊捉回來,替阿靈報這個奪家之恨,且以慰章伯伯在天之靈。

  阿靈。

  一想到她,他的心臟又緊緊痛縮成了一團,全然無法呼吸。

  他至死也忘不了那一日她前來求救,卻被他誤以為又是耍花頭,毫不留情狠狠訓斥了她一頓,每每想起,他就恨不得殺了自己。他是個天殺的混帳!阿靈將她的真心和她的信任全交付給他,可是他卻對她做了什麼?過去十幾年來,幾乎無一日待她好,對她的付出更是視若無睹,還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無情狠絕地背棄了她!

  悲傷與懊悔日日啃噬著他的心,她臨離去時那一眼的淒涼和憂傷,到現在依舊深深烙印在他腦海裡。

  「主子?」

  風滿樓猛然回頭,灼熱目光佈滿血絲。

  紹兵看著他,心下一凜,忙低下頭稟道:「人找到了。」

  他心一跳,黯然眼神倏然亮了起來,一個箭步向前,急急抓握住紹兵的肩頭,「在哪裡?」

  「主子,小人說的是蘇通海,不是… … 靈小姐。」紹兵聲音越來越小。

  他臉上神情蒼冷了下來,眼底殺氣畢露。「他,現下何處?」

  大雪,如扯棉拉絮般紛紛落下。家家戶戶燃起溫暖燭光,大紅燈籠高高懸掛,倒映了一彎河流。洛陽城裡,彎彎曲曲巷弄深處,有座前朝大官當權顯赫時建就的豪華大宅院,朱牆碧瓦,深不可測。

  蘇通海坐在紅燭高照,滿室暖香的花廳裡,舒服地躺在鋪著上好織錦繡墩的雕花紅木榻上,正聽著一班歌妓撥箏弄弦,奏一曲「富貴春」

  「老爺,今兒『大燕祥』的燕窩發得不好,趕明兒咱們買『慶和福』的,再幫老爺燉盅好的漱漱口。」豐滿妖嬌的婦人邊幫他槌背,邊鶯聲燕語道。

  「唔,唔… … 」原本身材如同姚乾瘦的蘇通海這一整年來吃胖了,人也顯得滿面紅光,活脫脫一副老爺樣了。「有心,下回老爺帶妳去挑幾項首飾,如果晚上再伺候得好,老爺就幫妳娘家置所房子,讓妳風光風光。」

  「我的好老爺呀,能伺候到您,真是妾身三生有幸。」

  「呵呵呵,那還用說?」蘇通海笑瞇了眼。「老爺我可是有德之人,自然也是!」

  「該死之人。」一個冷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沒有人警覺幾時門口來了人,而且還是黑壓壓的一群剽悍黑衣人,為首的是一身白衣、神情冰冷如萬載寒霜的風滿樓。

  蘇通海手裡捧著的瓷杯瞬間掉落了,潑了膝上一片濕,臉色全嚇白了。

  「風… … 風-- … 少爺… 」

  「蘇『老爺』,近來可好?」風滿樓微微一笑,看在蘇通海眼裡卻驚得魂飛魄散。

  「風、風少爺… … 您、您幾時到洛陽,怎麼… … 怎麼… … 」蘇通海努力想裝出親切熟稔的笑臉,可瞧起來卻比哭還淒慘。

  歌聲樂聲全消失了,歌妓們和蘇府下人們一臉驚慌,惶恐地看著黑衣人迅速佔據了大廳。

  「吃的是老東家的肉,喝的是老東家的血,享這等偷搶拐騙的清福,滋味如何?」風滿樓瞇起雙眼,沉聲喝道:「拿下!」

  「是!」黑衣人轟然應聲。

  蘇通海還想跑,可是早已嚇得腿軟腳軟,哪裡抵抗得了?三兩下便被捆得扎扎實實,所有小妾下人歌妓全害怕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拚命求饒。

  「我要的是他。」風滿樓銳利目光環視全場一周,冷冷道:「從此刻起,蘇老爺不復存在,這宅邸也不再是蘇府,而是章府,聽懂沒有?」

  「懂… … 聽、聽懂… 」

  「限你們三個時辰內離開這裡,再不許踏入一步!」

  「是、是。」所有人連滾帶爬,「快走快走… 」

  「我們回京。」他負著手,淡淡道。

  「是!」黑衣人們恭敬應道,押著蘇通海,煞氣騰騰地離開。


  開春,春暖花開。

  京師到處盛傳著,坑了章家的那個狼心狗肺的賬房已經落網成擒,被扔進大牢裡去了。

  聽說這次連朝廷都驚動了,皇帝龍顏大怒,親下聖旨要腰斬了那個十惡不赦的欺主刁奴!這下子真是額手稱慶,大快人心極了。而且人人都爭相討論著,風家少爺有情有義,花下巨款,不辭辛勞地將原來章家的產業宅院全都收購回來,並且依舊記為章家名下。

  人人都討論,人人都知道… …

  「她知道嗎?她都聽見了嗎?」柳樹下,風滿樓怔怔地望著桃花初綻如浮霞的林子,想著曾在這兒與她訂下的約定。「她知道章家所有產業都已經物歸原主,大宅子也再度更名為章府… … 如果她知道,她聽見,那麼她是不是也該回家來了?」

  這一年來,他派出的人馬踏遍大江南北,可就是沒有她們母女倆的下落。

  阿靈,彷彿消失在人間… …

  「不… … 」他痛楚地閉上眼,喃喃低語:「她不能有事,絕對不能發生任何不好的事!」

  只要一想到她不知流落到何處,盤纏用盡,飢寒交迫的景象,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團。

  人為什麼總要等到失去了之後,才幡然領悟到自己曾擁有過的,原來是多麼的珍貴?她每天在他跟前打轉,帶著燦爛的笑眼和快樂的笑容,點亮了他無趣乏味的冰冷世界,可他對她做了什麼?

  她的熱情,他視為魯莽;她的天真,他視為幼稚;就連她挖空心思的討好,都被他認定是無知少女的遊戲之舉。

  但說穿了,原來真正無知幼稚、愚蠢又自以為是的人,其實是他!

  「阿靈,妳到底在哪裡?」

  百花深處胡同裡。

  一個穿著綠襖子的女孩坐在天井,懷裡捧著一隻大竹篩,正在翻揀著裡頭紅通通的棗子,冬日難得露面的陽光將她臉蛋兒也曬得紅通通的,好不可愛。

  只是挑揀了一會兒後,她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著一碧萬頃的蔚藍天空,不禁發起呆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不經意回頭看,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度過了七百個沒有他的日子。

  章靈心一痛,隨即面色冷硬起來。

  那又如何?

  從她離開京師南城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訴自己,斷了所有過去的念和願,從今以後學著好好地愛自己,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別再記著,也不再想起那個讓她傷心的人、那些令她傷心的事。

  現在的她,已不再需要依賴任何人,因為她已經長大了。

  氣色紅潤的章雲氏端著一盤李子,自屋裡跨了出來,一眼就見到正在發呆的章靈。

  唉… … 她無言地喟歎一聲。

  她家阿靈已經花樣年華十八歲了,越大越是出落得水靈靈,菱角似的小嘴兒習慣性地往上輕揚,無論怎麼看都是個笑容可掬的美人胚子。

  可是她並不快樂。就算是笑著的時候,也常常會恍了神,或是忘了自己剛剛說過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自從離開南城,再也沒見風滿樓後,她就一直是這樣的。

  最近江南秘密捎來了消息,說琛兒已經訂下親事,不日就要與江南織紡莊的千金成親了。

  真是姻緣天注定,該是什麼人的,就注定是什麼人的,半點也錯失不了。

  章雲氏心裡酸酸的,有些不捨地看著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阿靈,妳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章靈這才回神,轉頭茫然的看著繼娘。

  「風… … 我是說,妳知道『他』 最近又派人四處張貼告示的事了嗎?」章雲氏在她身邊坐下來,遞了顆李子給她。

  「謝謝阿娘。」她咬了一口豐潤多汁的李子,酸得瞇起眼。「好酸喔,今年雨水多,李子應該又大又甜才是,怎麼會酸成這樣?」

  「湊合著吃吧,三錢五斤的李子能有什麼好貨色?」章雲氏倒是看得很開,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不苦就好了,咱們什麼酸的甜的鹹的都吃,就是不吃苦,妳說是吧?呵呵呵。」雖然失去了財富和地位,但阿娘卻變得好豁達、好容易滿足呀。

  章靈感動地望著笑容滿面的繼娘。

  有捨才有得,相較之下,她更喜歡面前這個樂天知命的阿娘,也好喜歡現在這樣閒適快活、無爭無求的自己。

  「對了,妳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呢。」章雲氏險些被她岔開話題。

  章靈盯著手中吃了一口的李子,喉頭更加酸澀起來。「阿娘,妳別又來了。」

  阿娘是怎麼了?自從知道「他」抓到那個害得她們家破人亡的蘇通海,而且還將所有被盜賣質押出去的章家產業全給贖了回來之後,就突然開始對「他」印象好轉起來,還時不時在她面前替「他」說好話。

  這算什麼跟什麼?

  「不是我,這消息是方兒告訴我的。」章雲氏趕緊嫁禍他人。

  方兒恰巧自外頭收了販賣繡件的帳款回來,聞言高高挑起了眉,「什麼?」

  「呃,方兒,妳來得剛剛好,妳不是撕了一張告示回來嗎?」章雲氏拚命對她擠眉弄眼。

  方兒一臉「有嗎」地看著她,「夫人確定?」

  「當然確定,妳早上還拿給我瞧呢… 啊,應該是在我這兒。」章雲氏拍了拍兩下袖口,隨即眉開眼笑,「可不正是在我這兒嗎?來來來,妳瞧瞧這是什麼?難道是元宵快到了,要猜燈謎不成?」

  章靈強迫自己的頭轉到別處,可是目光卻自有意識地偷偷往告示紙的方向瞄去!

  上頭龍飛鳳舞的兩行字,幾乎令她落淚了。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

  「風少爺好大興致,在敲鑼打鼓上天入地的找人之際,居然還有閒情逸致做燈謎給大家猜。」方兒在一旁閒閒地道。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這好像是首詩嘛… … 」章靈小手輕顫著,目光留戀在上頭的字句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別過頭去,聳了聳肩,「無聊。」

  「妳真不知這是什麼意思?」章雲氏忍不住旁敲側擊。

  「天曉得。」

  「是某一種約定嗎?」方兒不冷不熱地問。

  「不知道。」章靈站起來,回頭睨了她們一眼,「這麼想知道的話,妳們自己去問他,順道回去接受他好心的『施捨』 ,去住在他幫我們『要』 回來的房子裡,一輩子承他的『恩澤』 過日子。」

  話說完,她就逕自回屋去了。

  章雲氏和方兒互覦一眼。

  「還是以前呆頭呆腦的阿靈好對付多了。」

  十五元宵

  京城燃起了燦爛花燈,宛若天上星子流瀉曳地,美得不若凡塵。全城熱鬧非凡,人人都競相觀賞各家各院點出的奇巧花燈,尤其今年鳳凰神鳥主燈由風府大力贊助,比往年更高更大,也更加精緻美麗、巧奪天工。風滿樓靜靜佇立在鳳凰神鳥燈下,一張俊臉佈滿了罕見的忐忑與期待,胃部因緊張而糾結著。

  她會來嗎?她記得兩年前的約定嗎?

  「阿靈,妳一定要記得,」他喃喃,眼神裡透著一抹堅定的光芒。「我絕不許妳忘了我,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她會來的。

  從來,她就捨不得氣他、惱他、恨他,所以她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她一定會來赴約的!

  人來人往,有不少姑娘家芳心竊喜地偷偷打量著高大俊俏的他,吱吱喳喳嘻嘻笑笑著,想要鼓起勇氣找他搭訕,卻又是不敢。

  風滿樓無視外在的騷動,所有的心神與意念全貫注在祈求她來赴約之上。

  月上柳梢頭,花市燈如晝,繁華擾攘熱鬧在他身畔流轉而去。

  隨時辰光的消逝,夜更深,月影偏西,人潮也漸漸散去,只剩他獨個兒清冷寂寥地佇立在原地,依舊不肯放棄等待。就在此時,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小小身影!心猛地一跳,整張臉龐迅速亮了起來。

  「阿靈。」他眼眶驀然熱了,喉頭噎住。

  可是當那身影自陰影中走出來,他臉上的狂喜倏然凝結住。

  那是一個小乞兒,邊抹著鼻涕邊走近他,髒兮兮的手從懷裡掏出一團揉得縐縐的紙。「喂,你就是風公子吧?」

  「我是。」他勉強掩飾落寞,點了點頭。

  「有位姑娘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小乞兒再吸了吸鼻涕,將手中那團紙遞給他。「她說你會給賞錢的。」

  是阿靈嗎?

  他強自鎮定地接過,擠出一抹親切的笑容。「我自然會有厚賞,可是你得先告訴我,那個姑娘長什麼模樣?她是不是眉心有顆小小紅痣?長得清靈可愛且笑容滿面?」

  「咦?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小乞兒恍然。風滿樓幾乎抑不住心頭急促狂跳的喜悅,忘情地一把抓住小乞兒,「她在哪裡?她往哪兒走了?」「痛痛痛-- … 」小乞兒殺豬般叫了起來。「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公子,你手勁好大,我會痛啊… … 」

  「對不起。」他連忙放開小乞兒,神情歉然卻又焦灼地問:「你是在哪兒見到她的?她又往哪個方向走了?請你務必要告訴我,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一定要找到她!」

  小乞兒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哀怨地白了他一眼,「公子,你這麼粗手粗腳的,我猜你家小娘子就是被你給嚇跑的吧?」

  他一頓,啼笑皆非卻又悲喜交雜。

  「全是我的錯。」千言萬語酸甜苦辣齊湧上來,最後,他只能低低的喟歎一聲。

  「反正我把信帶到了,其它的我全然不知… … 公子,賞錢。」小乞兒手一攤,老實不客氣地道。

  「小兄弟,有勞你了。」儘管心神俱亂,風滿樓還是自懷裡取出一錠銀子給他。

  「哇!」小乞兒接過那一錠足足有十兩重的元寶,歡天喜地的捧著就跑了。「發財了發財了發財了… 」

  顧不得小乞兒,風滿樓急切地打開那張被揉得縐巴巴的紙,上頭的字小巧娟秀,果然是阿靈的筆跡。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他像是被當頭猛然敲了一記悶棍,震驚痛苦地瞪著上頭充滿悲傷與決絕的詩句。

  她是在跟他永遠訣別了。

  風滿樓心痛得幾乎無法站立,大手緊緊鑽著那紙團,氣色灰敗慘然,在這一瞬間,黑暗彷彿對著他當頭籠罩了下來!


  阿靈,請妳原諒我,請妳不要這麼對我!他知道自己已經深深愛上了她,再也無法自拔。就算坐擁巨大的財富和傾國的權勢又怎麼樣?失去了她,他的世界再也不具任何意義。

  「不。」半晌後,他終於抬起頭,努力振作起精神。

  她不能這麼對他!

  他們倆,只能應了這首「生查子」上闕的曲意纏綿、溫柔約定;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用下闕的黯然別離失約來回復他!

  他不接受,死也不能接受。

  「所以妳在京城對不對?」他沙啞低語,再度將紙團打開,深情的目光緊緊盯著上頭的一字一句,還有紙張的質地。

  紙粗紋淺,略帶淡綠,是用藺草熬煮成漿晾制而成,北城坊間慣常用紙,三個銅錢一大落… …

  難道,她在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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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近,風府又有大動作了。」坐在天井裡,這次換成是方兒和章雲氏在挑揀紅紅的野生枸杞子,閒來說閒話。章靈又上山去採野生藥材了,沒有大半天是回不來的。

  還真是傻人有傻福!在她們主僕三人身上首飾都變賣光了,家中無米下灶的時候,章靈只得到山上去挖野菜回家充作食物。

  沒想到她挖回了幾條粗大的「白蘿蔔」,說要燉鍋白蘿蔔湯喝,被自小娘家就是開藥鋪的章雲氏認出了那是極為珍貴的雲山雪參,欣喜若狂地拿去附近藥鋪子賣得了極好價錢。

  就是那幾根雲山雪參讓她們得以免除捱餓受凍的窘境,還啟發了上山摘采野生藥材回來販賣的點子。後來,還真是越采越有心得,現下靠賣藥材過日子,生活倒也安樂。章家、風府、那上等人家高貴生活,好似已經離她們很遙遠很遙遠了。但是方兒和章雲氏心知肚明,章靈不想念富裕的生活,卻無法不思念那個始終烙印在她心上的男人。

  「小姐知道嗎?」

  「怎麼會不知道?風滿樓存心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把咱章家的祖宅整修得煥然一新,還張燈結綵,說是要做迎娶章家的靈小姐用… … 」章雲氏雖然以前很氣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傢伙,但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那傢伙這兩年默默為阿靈做的,實在令人不得不感動。

  好吧,光是替她們痛宰魏通海那個老賊,以及用章家名義收購回所有屬於章家的產業這兩項,就已經足夠讓她陣前倒戈,開始有點喜歡起這個女婿人選了。

  可頭痛的是,章靈卻是鐵了心不願意再回到過去那種只為他活,還被他瞧不起的無尊嚴生活。

  任憑她們怎麼暗示,她都不相信今時已不同往日了。

  「小姐真沉得住氣。」這麼多年來,方兒終於對自家小姐露出了一點點敬佩之情。

  「現在是很有骨氣,可是萬一她就這麼一輩子硬骨氣下去,將來嫁不出去,變成了老姑娘怎麼辦?」章雲氏有著全天下母親對女兒最矛盾的情結!又恨嫁,又不放心她不嫁。

  「也是。」方兒點點頭。

  「所以我們可得做一回壞人了。」章雲氏已經下定決心了。「妳去通風報信,我來陰謀詭計。」

  方兒看著她,〔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事不宜遲,打鐵趁熱,趁章靈還沒下山前,兩人已決定分頭行事。

  方兒才剛要出發前往南城,沒想到風滿樓已經找上門來了。

  見高大英挺卻清瘦憔悴的商業霸主站在自己面前,方兒微微一怔,卻依舊處變不驚,神色不變。

  「風少爺。」方兒朝他福了個身。

  「妳是方兒。」風滿樓沒有她想像中的怒不可遏或是冷淡高傲,而是溫和地笑。「請問夫人在嗎?」

  「夫人在,小姐不在。」方兒看得出他心裡努力壓抑下來的焦灼,也不囉唆,聳聳肩道:「不過風少爺來得正好,夫人有請。」

  「夫人她… … 」向來沉穩內斂的他,難得地訝異了。

  「請。」方兒回身推開老舊的大門。

  章靈失魂落魄地背著藥簍子,手裡拿著根長長的柳枝,在地上邊走邊亂揮亂畫著。

  她沒有去,他有沒有很傷心?

  可事實上,那晚她是去了的,還躲在角落偷偷看著他,從黃昏站在那兒苦苦等待著自己,然後月上柳梢,月到當空,一直到月影斜西 … 他一動也不動,雙眸癡癡環顧著前方,一真直在等她。

  看得她心疼又難受極了,好想衝動地踏出暗處,衝進他懷裡。可是他兩年前帶給她的傷害太大,她遲遲未能釋懷。她不敢,也不想再讓自己變成過去那個傻傻的、一頭熱的無知野丫頭了。他鄙視輕蔑又大為失望的眼神彷彿還在眼前,只要閉上眼,那天椎心疼痛難堪的感受依舊深刻鮮明。

  她在他的心裡,原來是那麼任性、幼稚、不堪。

  所以縱然飽受相思日日煎熬,她還是不願和他相見,也不會再跟他有任何交集了。

  過去的傷,還太痛。

  章雲氏在她身後悄悄挽起袖子,對藏身在樹後癡癡望著章靈望到失神的風滿樓,拚命比手畫腳抹脖子。

  那個情癡,還枉稱什麼商業霸主,沒想到才一見著睽違了兩年的心愛姑娘,就整個人心呀魂呀都不見了,只會站在那裡犯傻。

  哎呀!不管了,反正他只要見到阿靈有危險,馬上就會挺身而出的。

  章雲氏暗暗摩拳擦掌,然後趁章靈邊走邊發呆之際,伸手就要往她背上一推!


  旁邊就是條河。沒想到章靈發呆歸發呆,練過武的身子還是在警覺身後有人時一閃,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家阿娘一個收勢不及,撲通一聲摔進河裡!

  「阿娘!」

  「哈!哈啾!」全身裹著厚厚棉被的章雲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一張風韻猶存的老臉不知是凍的,還是氣得發青。

  真是見鬼了,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阿娘,妳到底在搞什麼鬼?」章靈臉色也不好看,火冒三丈地端著碗薑湯塞進她手裡。「妳都幾歲人了,還玩這種幼稚的把戲?」

  阿娘掉進河裡,然後風滿樓就突然冒了出來,帶著疑惑和措手不及的尷尬笑容,欲言又止地望著她,像是想要說出千言萬語,可是又不能不顧在河裡拚命揮手叫救命的阿娘。

  她見他突如其來的出現,先是心兒坪然狂跳,隨即煞白著俏臉,冷冷地瞥了在河裡大喊大叫的阿娘,心下立時瞭然。又要重演她一歲時落水的英雄救美橋段?省省吧。

  「誰幹的好事誰收拾。」知道他不會不管阿娘,她背著藥簍掉頭就走。

  雖然她姿態端得很高,腰桿挺得老直,可是在回家的一路上,坪然狂跳的心卻怎麼也不能安生,她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更想要徒手狠狠劈斷什麼!

  可惡!誰許他又來擾亂她的心神?害她足足花了好幾個時辰才把騷動的心給壓下去。

  「我這都是為了誰呀?」章雲氏哀怨地望了她一眼,嶺抖著啜飲了一口熱熱薑湯,又吸吸鼻子。「還不是怕妳待在家裡變成了老姑娘,妳都十八了呀!」

  「十八又怎樣?」

  「想當年我十八的時候早就嫁給妳阿爹當續絃了,如果不是老娘肚皮不爭氣,早生出十個八個蘿蔔頭叫妳姊姊了。」

  「妳以前不是跟我說,那是因為要專心疼我,所以這才故意不生的嗎?」章靈愕然質問。

  「美麗的謊言沒聽過呀?」章雲氏橫了她一眼,「而且不知道是誰,成天追著我問:『阿娘阿娘,妳幾時要幫我生一個姊姊呀?』 老娘要是生得出妳的『姊姊』 ,那才真叫見鬼了呢!」

  章靈又好氣又好笑,可想到今天的事,還是決定不能姑息養奸。「反正妳就別再插手我跟他的事了,妳以前拚命阻止我,現在又拚命幫著他,妳做人有點原則好不好?」

  「老娘寧願沒原則,也不要被人家笑女兒嫁不出去。」章雲氏開始撒賴。「我不管,總之他也改了,妳也好了,你們倆就二一添作五,湊合湊合去好了。」

  「妳以為出門買雞蛋哪?還二一添作五!」章靈柳眉倒豎,氣呼呼地道:「反正我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麼蠢了,妳那麼愛作媒,就把方兒嫁出去好了!」

  方兒正好從外頭進來,聞言下巴掉了下來。

  干她何事啊?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把章靈嫁出去,章雲氏和方兒是惡向膽邊生,豁出去了!接下來,換火燒馬車那個橋段上場,這次最重要的配角是方兒。沒想到章靈還沒上車,偷偷在車上試吹火折子的方兒,一不小心就點著了車廂裡頭的窗布,火一下子竄燒了上來。

  「方兒- 」章靈大驚失色,就要衝上去救人。

  但身邊有個高大身影竄得比她更快- 因為害怕她衝動救人而有個閃失- 所以風滿樓自告奮勇去救她的丫鬟。

  「又是你們幹的好事!」

  「阿靈,妳聽我解釋,我… … 」他才把方兒連抓帶拎地救出來,一回頭就看到一臉又驚又怒的章靈。

  英雄救美計劃再度告吹。

  但是那三個人還是不死心,於是在一番爭執與討論之後,風滿樓勉強答應了「採花大盜」計劃上陣。

  但是在派出手下充當辣手摧花淫魔的當兒,那個手下先被風滿樓叫去狠狠地威脅了一頓!要是他真的敢動到靈小姐一根寒毛,就準備提頭來見!也許是因為主子的威脅實在太可怕,原本身手高超的手下在翻牆的時候手腳發軟,才翻到一半就失手掉了下來。

  「淫賊」還來不及爬起來,就看到被驚醒出房探看的章靈冷冷地看著他。

  「呃,對不起… … 我走錯間了。」「淫賊」笑得好不尷尬。

  「滾。」她眼角微微抽措,鐵青著臉,順便對著肯定是躲在暗處的風滿樓和家裡那兩隻內賊吼道:「全部!」

  眾人只得垂頭喪氣地走的走,逃的逃。

  一早,章靈被吹吹打打鑼鼓喧天聲吵醒了。

  她揉著眼睛,一臉莫名其妙。「搞什麼?誰家天還沒亮就趕著娶媳婦兒?是怎樣,怕新娘子逃了不成?」

  咦,不對呀,怎麼聲音好像就在她家門外?

  她心下一沉,忙下床隨手披件袍子,披散著如瀑長髮,一邊挽著袖子,一邊掄起擱在門邊那把居家防盜兩相宜的折椅。果不其然,她才走到院子口,就看到章雲氏穿得一身新簇簇,方兒臉上抹了兩團圓圓酷紅,笑吟吟地看著她。

  「新娘子起來了,趕緊換上鳳冠霞被,該嫁人了。」章雲氏笑嘻嘻道。

  這一招叫趕鴨子上架,萬試萬靈。

  章靈繃著俏臉,走到門口,儘管心裡早有準備,還是被前頭那頂繡花暈翠、洋洋喜紅的十六人抬大花轎給驚住了。

  包括面前捧著美麗的鳳冠霞被,身穿喜氣新郎袍的風滿樓。

  她心漏跳了一拍,呼吸跟著紊亂了起來。

  他… … 好俊,好帥,好風度翩翩,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深邃目光裡透著滿滿的愛意-

  那又怎樣?

  章靈不顧他和他身後浩浩蕩蕩的盛大迎親隊伍,以及笑得跟個傻兵似的紹兵,還有擠得水洩不通看熱鬧的左鄰右舍,冷著臉問:「幹嘛?」

  眾人倒抽口涼氣,像是不敢置信她居然沒有感動到涕淚滿衣裳,竟然還會問出這麼失禮的問題?

  可是風滿樓神色連變也沒變,依舊溫柔得像水一般,柔聲道:「阿靈,我喜歡妳,請妳嫁給我,好嗎?」

  「不好。」她拒絕再被他發神經的溫柔給打動了。

  上一次,他的溫柔令她誤以為姻緣路近,終身有靠,結果下一瞬間又將她狠狠打入地獄裡。

  這一次,她寧可懊悔至死,也不要再跟個呆子一樣傻傻相信他了。

  她毫不留情的回答令風滿樓臉色瞬間蒼白,原就憔悴清減的英俊臉龐分外悲傷而痛苦。

  他癡癡地看著她,好半晌後,總算又找回了呼吸和聲音。「我知道我傷妳至深,可是這次,換妳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她心痛如絞,暗暗握緊了拳頭。

  不能心軟,不能再心軟… …

  多年來的你追我跑,她已經累了、倦了,不想再苦苦追求他的認可與永遠也不會出現的愛,就算現在他說愛她,可是她已如同驚弓之鳥,沒有辦法再輕易信任他的承諾。愛,或尊嚴,她只能選一種。經過長長的沉默,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她的回答,最後盼來的依舊是她決絕冰冷的回答。

  「不,」她刻意而殘忍地道:「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風滿樓如遭電極,眼底殘存的一絲希望光芒剎那間消逝了。

  話說完,章靈頭也不回地轉身回房,不看他恍若死去的慘白容顏,不去看身後人們是如何同情地竊竊私語,更不去看繼娘和方兒氣急敗壞的神情。

  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刻,她的心也同樣地碎成了千千萬萬片,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聽說他為愛相思太重,病倒了。」

  這天早上,章雲氏自外頭進來,愁眉苦臉地搖頭歎氣。

  正在把野生當歸捆束起來的章靈微微一頓,臉色白了,但她依舊不屑地嗤了一聲。

  悴,肯定又是在耍花招。他們能不能不要再耍這些花頭了?是誰當初說她滿腦子都是幼稚的把戲,是誰說她一直拒絕長大,是個無知任性的小孩子?

  現在他們這些「大人」又好到哪裡去了?

  她都已經說了不,他們就該要承認事實,該就此收手了。

  章靈不顧內心翻騰如滔天巨浪的痛楚和矛盾,強迫自己冷著臉,面帶嘲弄。

  「我是說真的。」章雲氏歎了一口長長的氣,神情黯然。「聽紹兵說,這兩年他急著找妳,急著幫咱們章家報仇,兩相煎熬心力交瘁,所以這次病來如山倒,就連薛神醫都說情況嚴重啊。」

  她心一跳,手掌深深陷入粗糙的當歸枝裡,描得幾乎刺破掌心。

  「阿娘,我是不會相信你們的詭計的。」她勉強開口。

  「隨妳吧。」章雲氏一反常態,沒有逼她,只是悲傷地笑了笑。「如果斷情棄愛會讓妳覺得好過一點,那麼就這樣做吧,當初是他傷得妳這麼重,就算是以死償償還,也不算冤了他。」

  死?章靈倏然站了起來,面色褪白若紙。「什麼死?哪有那麼容易死?阿娘,妳不要再用這一招嚇唬我了,我看起來像是會理會他死活的人嗎?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不在乎他了,我… … 我… … 」

  「阿靈,我從沒有告訴過妳,我在妳爹病逝前一刻,還跟他大吵了一架的事吧?」章雲氏眼神哀傷地看著她。

  她心下一緊,「阿娘… … 」

  「我氣他要拋下我不顧,還自私的把妳托付給我,他是那麼樣地安心,他就知道我和風少爺絕對不會讓妳吃苦受罪。」章雲氏落下淚來。「可是他心裡想的就是妳,那我呢?雖然我是一個母親,但我也是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 … 他怎麼就不擔心我將來好過不好過?」

  「阿娘,我從來不知道… 我… 」章靈也忍不住哭了,走過去環抱住她。

  「對不起… … 我、我 … 讓妳操心了… … 」

  「我是真心把妳當親生女兒看待,所以總護著妳,又忍不住氣妳跟個傻子一樣,成天被一個不愛妳的人瞧不起… 」章雲氏哽咽道,「妳小時候多災多難,好不容易每每逢凶化吉,娘自然是希望妳從此多福多壽無災厄,嫁給一個能真正愛惜妳的人。」

  「我知道妳總對我好,總是替我想。」章靈淚如雨下,心底萬分感激。

  「所以我不想妳將來後悔。」章雲氏輕輕替她拭去眼淚。「我知道妳怕,妳害怕自己會像過去那樣,錯把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 可是妳該對自己有信心,更該對自己慧眼愛上的男人有信心。」

  「阿娘,可是我…… 」她噙著眼淚,深深猶豫了起來。

  「妳的勇氣都到哪兒去了?」章雲氏溫柔地道:「當初那個發誓一定要將風哥哥抓進洞房的小姑娘到哪裡去了?妳要一輩子失魂落魄的過著安全的生活,還是不一讓自己餘生後悔,再度放手一搏?」

  章靈怔怔地望著繼娘,胸口逐漸地恢復了溫暖熱切的心跳和悸動。

  是啊,她愛風哥哥,就算有氣有恨有怨,可她無法否認,自己一直都是愛著他的,永遠也不會改變。

  「妳就聽憑自己的心意吧,只要此生無悔,就好了。」

  她豁然抬頭,小臉乍然綻放開了光芒,像是已經做出了決定。

  「去吧。」章雲氏看出她的心意,微笑地輕推她一把。「阿靈,無論妳做什麼樣的決定,阿娘都支持著妳。」

  「阿娘,謝謝妳。」她盈著淚,展開雙臂用力抱了下章雲氏,然後拎起裙襬拔腿就往外跑。

  才剛奔出門口,她就呆住了。

  面色蒼白,一臉病容卻仍舊英俊的風滿樓,佇立在門口那株柳樹下,溫柔地凝視著她,眼底閃動著永不放棄的深情。

  「阿靈,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的聲音沙啞粗嘎得令人不忍聞聽。

  她緊緊地注視著他,又再度感受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悸動不已的感覺,那是,深深愛著一個人的幸福滋味。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溫和地重複。

  她凝望著他,良久良久,然後終於開口,眼底笑意跳動。「我不要給你一個機會,但我可以給你一個約定。」

  聞言,他祈諒的目光頓時亮了起來。

  「這個約定,多久?」他還是有一絲不敢置信,想狂喜,卻又有些惶惶不安。

  章靈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年?」他心一緊,還是二十年?她還要花二十年的辰光才能夠原諒他,相信他?但是,他願意,無論要等多久都願意。

  「兩天。」她嫣然笑了,笑容嬌俏可愛極了,慢慢吟道:「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他俊臉一亮,幾乎無法呼吸。

  感激上蒼,老天垂憐… … 她答應了!

  「就這麼約定。」章靈朝他扮了個鬼臉,然後轉身又跑回屋裡了。

  害羞的咧。

  久違了兩年,風滿樓終於發自內心歡天喜地的大笑了起來。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明年元夜時,月明燈火透,執手那年人,喜將春心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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