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券 作者：塵印
文案：
幸福，本以為唾手可得，卻意外被戀人告知分手！
失戀的痛苦、煩亂下，周全失控，竟侵犯了一個全心信賴他的少年──謝恩。
七年後異國重逢，
少年帶著盈滿恨意的眼眸，步步進逼，
一次次吞下那名為報應的淩辱，周全無法掙扎、也無法反抗，
自己犯下的罪、欠下的債，只能以最不堪的方式償還……
躲也躲不過的靈魂深處的自責和鞭笞，
他的罪，該如何才能得到救贖？
第一章
周全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黎靜海拋棄。
他和黎靜海是鄰居，從幼稚園起就成了同桌。隨著年齡增長個子長高，兩人的同窗關係始終雷打不動。小學、初中、高中，一直是老師和同學眼裏形影不離、拆也拆不散的死黨，直至高考，兩人才因入讀不同的大學而分開。
周全性格較為內向，喜歡服裝設計，選擇在本市一所設計學院就讀。而黎靜海，考上了S市影視學院的表演系。
兩人的友情並沒有被城市間的距離沖淡，在大一學期結束後的一次高中校友聚會上反而更進一步。
兩個青春懵懂的年輕人，借著酒精壯膽，彼此試探著對方。
周全與黎靜海，動心的對象都是同性。當發現對方和自己同為圈內人，兩人很快跨越了單純的朋友界限，踏上禁忌之戀的道路。
現實中的同志是見不得光的，周全和黎靜海當然也不例外。熬過耳目眾多的大學時代後，兩人終於藉口赴外地求職，遠離家人視線，來到Z市這座南方海濱城市，正式開始同居生活。
一住，就是兩年多。
周全在當地一家民營服裝外貿公司就職。他的設計風格簡練時尚，不嘩眾取寵，市場回饋可圈可點，很得公司老總賞識。進公司時間不長，已經坐上了設計總監的位子，在同行裏也算小有名聲。去年還付了個頭期款，供起一間單身小公寓。
相比而言，黎靜海混得就遠不如周全。
黎靜海的外形條件其實相當出色，一米八四的身高配上如今流行的小麥膚色，五官俊朗，極為上鏡。
這一典型的帥哥形象，按理說應該挺容易在演藝界走紅，黎靜海也滿心想在影視圈出人頭地。可這兩年來，他始終星運平平，只能在一些平面廣告中露個臉，著實讓心高氣傲的黎靜海深感受挫，卻又拉不下顏面去適應娛樂圈的潛規則。
眼看戀人事業不順，額頭上的青春痘近期也逐漸冒多，周全不止一次地安慰黎靜海：「我們又不缺錢用。我下個月要加薪水，你就算不去工作也無所謂。」
而黎靜海往往就還以白眼：「你有錢了，當我MB養啊！」
周全知道黎靜海自尊心超強，被搶白了也只怪自己笨嘴拙舌，撓著後腦勺賠笑。黎靜海也不是真的生氣，只不過借題發揮紓解下心底鬱悶，很快又跟周全笑鬧成一片。
兩人走到現今，磕磕碰碰在所難免，感情也日漸深厚。周全對這樣的生活非常滿意，甚至認為他們將會這樣平淡地走到老邁。
分手，是周全做夢也不曾想到過會發生在他和黎靜海之間的事情。
所以現在，當他聽到電話裏黎靜海提出分手後，第一反應就是黎靜海在開玩笑。
「你日子過糊塗了吧？明天才是四月一號愚人節。」他笑著提醒黎靜海：「我今天買了你最愛吃的啤酒牛肉和滷味鴨脖子，還蒸了條鱸魚，快回來吃飯吧。」
三月三十一日，是黎靜海的生日。周全特意跟老總打了招呼提前下班，趕去超市買了酒菜、蛋糕，準備替黎靜海慶祝。
電話那端沉寂下來。
周全連喂了幾聲後，才聽見黎靜海清澈的歎氣：「周全，我不回去吃飯了。明天我會叫人過來把我的衣服鞋子都清走，公寓的鑰匙我也會托人還給你。」
這次，周全再也沒有辦法當笑話來聽了，大腦暫時呈缺氧空白狀態，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追問：「為什麼？」
毫無預兆，毫無心理準備，措手不及。
他緊緊捏著話筒，惶恐又難以理解：「小海，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小海，你說話啊！小海……」
電話那端的人緘默了更長一段時間，這令周全的心越發七上八下，感覺自己像個在等候終審判決的囚犯。
「喂，小海……」
「不為什麼。」黎靜海突然開口，語氣很平靜，至少在周全聽起來平靜得似乎過了頭。
「你沒有哪里做得不好。我們這些年處得也不錯，可我就是有點厭倦了。就這樣吧，我要掛線了。」
「小——」周全還想再問，聽筒裏已傳出「嘟嘟」聲。
他抓著電話站在客廳裏，整個人像傻了一樣。
厭倦了？就這麼個破理由？人說婚姻有七年之癢，他跟黎靜海，真正確立同居戀人關係還不到三年啊！
他才不相信黎靜海提出的藉口。
周全終於清醒過來，回撥黎靜海的手機，卻聽到系統機械的回復：「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按斷，再撥……反復回應他的，始終是那句關機提示。
一陣越來越濃烈的焦臭味，迫使周全不得不摔下電話，沖進廚房。
他忘了瓦斯上還在蒸魚。
水早已燒幹，鍋底連同那條鱸魚都被烤得漆黑。火舌已經沿著鍋底向週邊舔去，再遲一步，廚房就有著火的可能。
周全手忙腳亂地處理完，一屁股坐進客廳大沙發裏，抱住了頭。
今天，一切都亂了套。
他用力揉著兩側脹痛的太陽穴，試圖讓頭腦冷靜下來，好好思考。可越按，頭越是疼得厲害。
飯桌上還擺放著豐盛菜肴和蛋糕紅酒。周全根本沒有食欲，在沙發裏蜷坐至壁鐘敲過了十點，他再次撥打黎靜海的手機。
依然關機。
周全沒再打，替自己點了根煙，慢慢吸上一口，再慢慢吐出淡白煙圈，閉起眼睛。
煩躁的心情終於被煙草味壓了下去。
想再多，也沒用。周全決定，明天一定要找到黎靜海當面問個清楚。
他洩憤似地狠狠吸進一大口煙，立刻就被嗆出了眼淚。猛咳一輪後掐滅煙頭，胡亂沖了個涼，把自己扔進大床。
第二天上午九點正，周全站在了天姿大廈的大廳裏。
天姿集團，算得上Z市數一數二的企業。黎靜海近來接拍的幾個平面廣告，就是天姿旗下新開發上市的產品。當然廣告製作公司也是天姿集團自己的。
黎靜海在Z市除了周全的單身公寓，沒有別的住處。況且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周全想試試運氣，直接向公司老總請了假，來到天姿大廈堵人。
他的運氣不錯，和前臺接待小姐聊過幾句後就打聽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你是黎先生的朋友啊，那請你稍坐一會，黎先生今天十點鐘有安排試鏡。」
接待小姐對眼前這個舉止文雅，頗具藝術家氣質的青年極有好感，招待周全在待客區入座後還忍不住回頭打量了幾眼。
休閒款式的米白襯衣和咖啡色長褲，不是什麼國際名牌，穿在青年身上，卻格外顯身材，將青年的腰腿線條都烘托得恰到好處。青年的容貌雖然不至於令人驚豔，也屬斯文俊秀的耐看型，皮膚白皙，顯然不太從事戶外運動。
嗯，典型的白領一族。
周全忽略掉接待小姐的秋波，從書報架上拿起服裝雜誌打發時間。目光停留在書頁上，但事實上，他什麼也沒有看進去。
全部思緒，都圍繞著黎靜海在轉。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小海忽然間提出結束他倆之間來之不易的戀情？
周全微垂著頭，陷入了沉思。
「顏董，黎先生好。」
聽到大門外保安熱絡的問候，周全抬頭，視線一下子就被步入大廳的熟悉身影攫住了。
一米八四的挺拔身高，寬肩長腿，天生的衣架子，走到哪里都是焦點。
「小海！」周全放下雜誌，起身快步朝黎靜海走去。
顧慮到大廳裏人多，他已經儘量克制住情緒，表現得像個普通朋友。然而黎靜海在看到周全的那瞬間為之一僵，隨即微微皺起了眉頭。
那表情，絕對是不歡迎。
「小海，他是誰？」跟黎靜海一起走進大廳的女人問。
周全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女人身上。從頭到腳都是名牌，身材保養得尚可，年紀明顯已不小了，托彩妝的福，遮去了不少歲月痕跡。微高的顴骨經大波浪捲髮中和之後柔和許多，但依舊透著股商場生意人特有的銳氣。
他聽見剛才保安在叫「顏董」。
周全不算生意人，也知道天姿集團的董事長是個手腕強硬的女人。可現在，這個女人一手拎著名牌手袋，另一隻手，親昵地挽住了黎靜海的臂彎。
明眼人都看得懂這姿勢意味著什麼，周全雙腳頓時僵住，原先準備好的滿肚子話統統卡在了喉嚨口，一個字都說不出。
來之前他還幻想著會有轉機，可現實遠比他所想到的更嚴酷。其實近幾個月來，他就發現黎靜海回家時，衣服上經常會帶著女性脂粉香味。有時，還沾著女人長髮。
黎靜海的工作，免不了跟女模特近距離接觸，所以周全並沒多想。
他從來都不知道，黎靜海居然是雙的……
黎靜海這時反而冷靜下來，低頭對女人露出個紳士笑容：「這就是我跟顏董你提過的老同學。」
女人哦了聲，也綻開笑意：「原來是小海的同學周先生啊。我聽小海說，他住在周先生家，一直都很得周先生照顧。周先生也有自己的工作，小海不好意思再麻煩你，正巧公司也給小海配了寓所，他可以搬出去住。
「今天小海還要試鏡，等改天有空，我和小海再好好請周先生出來聚一聚。」
「不……」面對女人接連不斷的客套話，周全連打斷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等女人說完，他想質問黎靜海，卻被黎靜海一臉冷冰冰的寒氣凍得手腳發冷。
怎麼問？學京劇裏的秦香蓮聲淚俱下，控訴薄情郎陳世美喜新厭舊，嫌貧愛富？
黎靜海確實傍上了富婆，可他周全並不是秦香蓮。
他只是個不被社會倫理承認的GAY，只能在生活的灰色邊緣行走，一旦暴露在陽光下……周全不敢想像那後果。他還沒有勇氣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櫃。
「不，不用了。」他勉力強迫自己發出聲音，眼睜睜看著女人和黎靜海走向電梯。
快到電梯門口時，黎靜海突然湊在女人耳邊低聲說了句話，然後獨自折回到周全面前。
周全還以為黎靜海會跟他解釋什麼，可後者只是掏出串鑰匙：「這鑰匙我本來想叫人晚上給你送過去，既然你來了，現在就拿回去吧。」
黎靜海很乾脆把鑰匙放進了周全襯衣口袋裏，甚至沒有朝面色發青的周全多看一眼，轉身就走。
就這樣結束了？周全覺得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住了，呼吸艱難，他想放聲大喊，叫住黎靜海，擠出聲帶卻只有乾巴巴的一句：「那，那你的衣服怎麼辦？」
他想表達的，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不需要了。」黎靜海淡然望著周全的臉色由青轉白，輕鬆地道：「我留在你那邊的所有東西，隨便你處理。」
周全什麼想法也沒有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目送黎靜海跟女人走進電梯。
直到電梯門合攏，黎靜海的目光都沒朝周全這邊稍作停留。
大廳裏仍舊人來人往，周全站了很久，全身的血液終於回暖，搖搖晃晃地出了天姿大廈。
戶外陽光燦爛，曬得周全頭腦都昏昏沉沉的。他被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推著走，在闖了好幾個紅燈，差點和汽車做零距離接觸後，總算有驚無險地回到公寓。
一進客廳，周全就看見飯桌上那瓶為慶祝黎靜海生日而買的紅酒，提醒他今天是四月一號。
愚人節啊……
「小海，你真的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到這地步，周全還是拒絕相信分手的事實。他自言自語地坐進餐椅，打開紅酒木塞，連酒杯也不用，直接把紅稠的液體往嘴裏灌。
「咳咳……」他被嗆到，緩過勁後繼續大口大口地灌，很快半瓶紅酒就入了肚。
周全酒量並不好，平時兩杯啤酒已經是極限，這會兒酒勁上來，身體裏的血似乎全部沖到了臉上，燒得發燙。看出去，客廳的傢俱也開始變形。
醉酒的感覺，還真不錯。周全傻傻地笑，癱坐在椅子裏，掏出手機按下了自己最熟悉的號碼。
悅耳的曲聲叮叮咚咚響起，今天黎靜海居然開機了。周全激動地攥緊手機，仿佛捏著自己的救命稻草。
曲聲倏地停止，轉為一片寂靜，可周全知道黎靜海在聽。
「小海，小海！我知道是你，你說話啊！」他大聲喊，邊打著酒嗝。
「你喝酒了？」黎靜海低聲問，沒等周全回答，就無可奈何地歎了口長氣：「周全，我們之間結束了，你就別再鬧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
說得真容易啊！周全只覺兩眼從來都沒像此刻這樣酸澀，聽著黎靜海那不變的平靜語氣，一股怨氣夾著從昨晚忍到現在的委屈，突然間就如岩漿噴發般沖了出來。
「去你媽的好聚好散！黎靜海！」他前所未有地爆了粗口，狠狠地摔下手機，後蓋和電板都跟機身分了家。
空寂的客廳裏，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氣聲在回蕩。
周全眼神呆滯地盯著那壯烈犧牲的手機好一陣，終於沒了力氣，順著椅子慢慢滑坐到地上，獨自發笑。
自己這德性，真難看。
嘀鈴鈴……客廳的電話響了。
周全這時候，根本動也不想動，雖然電話座機就離他不遠，他也不接。
這通鈴聲響了很久才停，幾秒過後，又響了起來。
周全的直覺告訴他，電話是黎靜海打來的。
人，是種奇怪的動物。前一刻，周全還拼命地想跟黎靜海說話，想聽對方的解釋，想見到黎靜海，現在卻半點也不想再和黎靜海有任何接觸。
那麼多年的友情和戀情，就當自己瞎了眼。
他用雙手在餐桌上摸索著找到了酒瓶，邊冷笑邊喝。
電話還在鍥而不捨地響，格外刺耳。
「吵死了！」周全紅著眼咽下最後一口酒，憤怒地抓起座機，拔掉了電話線。
誰也別來煩他！
他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胃陡然在酒勁肆虐下一陣痙攣，周全跌跌撞撞向洗手間走去，捧著洗臉盆翻江倒海地狂吐。
滿屋子彌漫起難以忍受的濃烈酒臭味。
「呃……」周全已經嘔空了胃，可心裏仍是難受得不得了。他把手指伸進咽喉亂摳，硬是再吐出灘黃疸水。
抬起頭，洗臉盆上的鏡子裏映出張死人般慘白的面孔，兩眼血絲密佈，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周全對陌生的自己看了許久，趴在洗臉盆上，雙肩無聲抖動著。
他和黎靜海之間的愛情，談不上驚天動地，卻是他的初戀。
周全生平第一次全心投入的戀情，就在愚人節這天正式告終。
「……」手機裏不停傳出嘟嘟忙音，黎靜海聽了半天，終於慢慢收起機蓋，把手機收進衣袋，走出休息室。
攝製組的全體人員都在等他。攝影師的臉已經等得有些黑，可誰叫黎靜海是天姿董事長目前的新寵。就算黎靜海再在休息室裏說上半天電話，他們也只有幹等的分。
化妝師也趕忙過來替黎靜海補妝，發現黎靜海眉頭皺得很深，關心地問：「黎先生，你今天是不是有點累？拍完這組要不要休息一會？」
黎靜海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心情：「不用。」
好不容易才爭取到這則黃金檔電視廣告。後面還有更多的合約在向他招手，他沒有多餘時間來後悔自己和周全分手的決定。
平心而論，周全是個好戀人，但卻沒法為他的事業帶來幫助。
他不想，就這樣平淡庸碌地走完一生。
被人拋棄的創傷是很難在短時間內撫平的。周全想儘快忘掉黎靜海，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越是努力想遺忘的東西，越是記得牢。
只要腦子一空下來，他的全部思緒就被黎靜海佔據。打開衣櫥鞋櫃，看到黎靜海的衣服鞋子，任何和黎靜海有關的物品，都令周全胸口翻騰起一陣陣的強烈鈍痛。
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做其他事情，於是辭去了工作。老總很愛惜周全的才華，接到周全的辭職電話後說了不少好話挽留他，還建議周全停薪留職，調整好心情後再來返工，但周全最終還是謝絕了老總的好意，堅持辭職。
此刻的他，只想關起門來，像只負傷被遺棄的野獸躲在窩裏，獨自舔著傷口。可即使休息再長的時間，心裏受創的那塊地方也補不好。
胃部又開始隱隱作痛。這幾天他除了酒，根本沒有好好吃過食物。
周全知道自己不能這麼頹廢下去，然而除去煙酒，沒別的東西能讓他暫時忘卻心裏的痛楚。
他從冰箱裏拿了罐啤酒，打開電視，開了啤酒慢慢地喝起來。
螢幕上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廣告，俊男靚女在周全眼前輪番晃動，賣力推薦各類產品。
以往由於黎靜海的緣故，周全對藝人的感覺並不壞，眼下只覺得一陣反胃，連換了幾個頻道，手突然停住了。
是Z市本地的綜合台，正在重播昨晚的娛樂新聞。
「……由天姿集團投資拍攝的都市偶像連續劇在喜來登酒店舉行記者會，製片方和主要演員都出席了酒會。這次出演男主角的是實力派新人黎靜海，他將與玉女紅星……」
黎靜海熟悉的面容被放大到整個螢幕，帥氣地笑著，刺痛了周全的眼睛。
他一直都知道，竄紅演藝圈，是黎靜海的奮鬥目標。他和小海，終究不是同路人。
「恭喜你，黎靜海。」他對著螢幕輕搖啤酒罐，然後猛地仰起脖子，把剩餘的啤酒一飲而盡。
關電視，點起煙，他走進臥室，打開那個相對房間來說尺寸超大的入牆衣櫥。
襯衣、長褲、運動套裝……井井有條地掛放著。其中大部分都是周全為黎靜海量身設計訂做。
他拿起一件淡紫羅蘭的斜條紋襯衫，衣服還是嶄新的。那是他特意為黎靜海這個生日趕做的，準備在三月三十一日晚上拿出來給黎靜海當生日禮物。
可惜，這份禮物註定永遠也送不出去了。
襯衣在周全手心裏被慢慢揉成了一團，最後丟進衣櫥角落裏。
用力甩上櫥門，周全重新倒進被窩，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周全原本是個很懂得節制的人，煙酒都是點到為止，但現在，他竟然漸漸放任自己沉迷在煙酒帶來的麻木快感中。
他把自己封閉在公寓狹小的空間裏，切斷了自己跟外界的聯繫，只靠網路來打發時間。三餐，網上叫外賣。渴了，啤酒。煙，不離手。
周全開始了有生以來最墮落的生活。
他沒有再打開過電視，因為不想再看到那張令他心痛的臉。沒日沒夜地掛在網路上，在各種情感論壇上閒逛。
情緒，總需要管道來釋放。網路就是現代人排遣心情的最好場所。不用顧忌對方，不怕被熟人知曉笑話，可以盡情發洩自己所有的抑鬱、不滿、憤懣。
「傷心剪刀」是周全給自己起的網名。
起初，當有人好奇地詢問他這名字來源時，周全才會聊起自己的失戀過程，當然他隱瞞了黎靜海的真實性別，也會引來網友的安慰和開解。
慢慢地，周全居然享受起這種特殊的傾訴方式，他開始寫BLOG，還在各大論壇上到處發帖。
曝光率一高，網路上的閒言閒語自然就多了起來。行些人對周全持同情態度，也有人懷疑周全的故事是虛構的，更多人則是不以為然。
「不就是被女朋友甩了麼！你整天呻吟煩不煩啊？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會失戀。」
「男人女人，誰不愛錢？天涯何處無芳草，等哥們你比人家老闆更有錢，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別在這裏學祥林嫂了，趕快洗洗刷刷上床，明天掙錢去！」
「失戀唄，咱還以為天塌下來了呢！無聊……」
諸如此類的回帖算是比較客氣的，周全也只當沒看見，可後面一個跟帖讓他氣得不輕。
「大哥你是不是那裏不行，老婆才跟別人跑了啊？哇哈哈哈……」其後跟著一連串誇張的笑臉圖示。
男人最受不了被人質疑性能力方面有問題，所以周全大怒，劈裏啪啦狂打了一堆自己在現實中絕對說不出口的髒話，按下回復鍵，確認，回復。
「真齷齪。」回帖發送成功後，周全忿忿地離開了這個論壇，轉而登錄另一個網站聊天。
正在跟幾個已經混得滿熟的網友不著邊際地聊天，螢幕突然彈出條MSN資訊，有人要加他為聯繫人。
發信人「我想當模特」是個周全以前沒見過的名字，後面顯示的郵箱位址也是陌生的。
周全確信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鑒於網路上莫名其妙的人太多，搞不好是騙子，更加因為他如今對模特演員之流從心底反感，看到這網名就大皺眉頭，很乾脆地點擊拒絕。
他繼續流覽著網頁，誰知這個「我想當模特」又發來了資訊，要加他。周全再次拒絕，心說這人真無聊。
事實證明，「我想當模特」除了無聊，還很頑固，更具備超級厚的臉皮和超級強悍的心態。被拒絕後，居然接連不斷地發送同樣的資訊。
周全在拒絕了十幾次後，自己都嫌煩了。
就看看這傢伙還想說什麼吧！
他加了對方。
「嗨，你好，傷心剪刀。」「我想當模特」發了個豎起人拇指的表情給周全：「大哥，你夠酷。我還沒試過被人拒絕這麼多次呢！」
「我不認識你，別再來煩我。」
周全不想和這個陌生人多囉嗦，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正準備關掉對話方塊，對方發過來個笑臉：「可是我認識你。我就是剛才被你在XX論壇罵得狗血淋頭的那個。」
是那個傢伙啊！周全想起自己在論壇註冊時都有留MSN資訊，那傢伙能很快找上他並不出奇。他不快地回復：「你想怎麼樣？」
不甘心被他罵到臭頭，想跟他打口水仗？周全揣摩著對方的心理，一邊已開始在肚子裏醞釀罵詞。他這段時間，正積壓著滿腹怨氣，不介意在網上跟人開罵。
「大哥，我不想怎麼樣，你別多心。」
雖然彼此見不到對方，「我想當模特」似乎也從周全的字裏行間感受到那股子接近挑釁的火氣，忙著發過來一朵鮮花給周全消氣。
「我是想找你解釋一聲。發那帖子笑話你的人不是我，是我隔壁寢室的哥們。那小子沒事就愛鼓搗我的機子，在網上找人開玩笑。等我洗完澡出來，才看到那小子被大哥你罵了。我室友都說大哥你罵得好，大快人心，哈哈！」
周全無語。本來已經全副戒備進入格鬥狀態，現在卻突然發現沒了對手，有點空。他打了個「嗯」字做回復，表示自己已瞭解情況，然後關閉了對話方塊。
應該是個大學生吧？周全沒心情和這種還不知道社會複雜生存艱難的小傢伙打交道。儘管他現在也才不過二十六歲，兩年多的工作打拼，已足以磨盡大學時代的學生氣，同那些象牙塔里的後輩劃開代溝。
第二章
兩分鐘後，「我想當模特」又發來訊息，口氣很委屈。
「大哥，你怎麼不愛搭理我啊？」
等你踏入社會，有的是碰壁的機會。周全在心底嘲笑對方，續上一根煙，一邊打字。「你還想幹什麼？」
「沒什麼。就是閑著慌，快發黴長毛了，想找人聊天。」
「哦。是嗎？」周全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跟這個傢伙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起來。
也許本質上，他也和被他鄙視的對方同樣空虛無聊。周全自嘲地笑。
不可否認，「我想當模特」相當健談，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他一個人在打字。內容從魔獸遊戲到同學聯誼，再到抱怨學校食堂的伙食，周全忍不住開始頻頻打呵欠。
果然，有代溝。「我要休息了。」他決定結束沒營養的對話。
「這麼早就睡覺？」
「我想當模特」顯然正聊得興起，連發兩個咖啡杯圖示挽留周全：「嗨，來點咖啡提提神。剛才一直都是我在說，你也說說你自己吧。」
周全回了個斜眼的表情：「你是警局查戶口的，還是娛樂八卦版的記者？」
「我想當模特」大笑：「大哥你真幽默。嘿嘿，我倒是想進娛樂圈子，可惜沒門路。」
周全都幾乎快忘記對方的網名了，被對方一提醒，心裏那種違和感就如同遍地的野草滋長開來。他吸了一大口煙，打下一行字：「為什麼想當模特？想賺快錢？」
「誰不想賺大錢啊？」「我想當模特」大方地承認。
「當上班族打工太遜了，從早上雞叫做到晚上鬼叫，每月還了房貸車貸就等著喝西北風。還是演藝圈的人活得滋潤。不說那些大明星，就算作個模特，拍拍廣告也夠瀟灑一陣了。做人麼，反正都是活幾十年，風光點總比一輩子給銀行打工強。」
黎靜海也是這樣想的吧？所以像擺脫絆腳石一樣把他踢得遠遠的……周全看著螢幕上出現的那一行行字，忽然覺得心口奇痛。
「人呢？」對方不見周全反應，發過來好幾個大大的問號。
周全噙著冷笑回復「我想當模特」。
「娛樂圈就是一大染缸，沒那麼好混，小朋友你繼續做夢吧。我下了。」
沒興趣再理會這個滿心功利的傢伙，他正要關閉話框，「我想當模特」就已經嚷了起來：「喂喂，做夢又不犯法。大哥，幹麼這麼嚴肅？整得自己跟娛樂圈的老人似的。」
「說對了，我就是娛樂圈的老人。」周全打完這句，直接切斷筆電電源，卻仍然揮不去胸中那團悶氣，恨恨在書桌腿上踢了一腳。
媽的！他如果真的是娛樂圈老大，黎靜海也不會甩了他，改投那老女人的懷抱。可那樣的話，黎靜海留在他身邊，又究竟是喜歡他這個人本身，還是喜歡他的地位權勢？
算了算了，都已經分手了，他還在想這些幹什麼？
周全壓下了滿腹狂躁，倒頭就睡。
這次聊天，周全只將之當成網路上的插曲之一，第二天睡醒後便沒再放在心上，照樣泡網、寫BLOG。
然而生活在某個地方還是出現了小小的變化，那個「我想當模特」纏上他了。
每回只要周全一登入MSN，就能看到「我想當模特」發過來的資訊。對方似乎全天候都掛在網上，蹲守周全出現，逮住人後便一個勁地跟周全攀交情。
周全很快就弄清楚狀況——那天信口一句，「我想當模特」卻真的以為他在娛樂圈有路道。
小傢伙是想通過他混進圈子裏。周全閉著眼睛也看得出「我想當模特」那點小心思，在螢幕前報以冷笑。這世界上，貪錢愛虛榮的人真不少。黎靜海當初，也是這樣纏著天姿那老女人大獻殷勤的吧？
周全渾然沒覺察，在他和黎靜海分手之後的這段時日內，他原本就略嫌內向的性格已經變得越來越……說好聽點是憤世嫉俗，直白點就是扭曲。
他憎恨為了名利拋棄他的黎靜海，自尊卻又不允許他再去找黎靜海，把自己的落魄暴露在黎靜海面前。況且如今黎靜海儼然已晉身影視紅人行列，身邊肯定少不了保鏢護駕，他即使想接近黎靜海，也不見得能如願。
但恨意，並未因為兩人之間拉大的距離減退，反而與日俱增。
他甚至厭憎一切讓他聯想到黎靜海的東西，首當其衝便是「我想當模特」。在他眼裏，這傢伙活脫脫是黎靜海第二。
想教訓這種人。真的，很想。出於陰暗的心理，周全對「我想當模特」的誤會並沒否認，許多時候還故意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讓這誤會加深下去。
一個成年人，存心想欺騙個涉世未深的學生，其實一點也不難。
兩個月下來，「我想當模特」已經完全信任了周全，深信周全是娛樂業界的星探，還把自己的情況竹筒倒黃豆般倒給了周全。
H市人，單親家庭，母親在海外打工供他上學，目前就讀H市內一家民辦的寄宿制貴族中學。
剛升高二，這跟周全原來猜想中的大學新鮮人有點出入，可也沒降低他的厭惡感。
「我想當模特」還向周全發了照片。
儘管對「我想當模特」抱有成見，周全看到照片時，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確實有做夢的資本。
照片上，一個體型修長留著清爽短髮的少年雙手插著校服口袋，懶洋洋地背靠大樹，仰頭沐浴陽光。一般來說，穿了刻板的校服照相總會顯出幾分傻氣，少年卻硬是把土氣的校服穿出股飄逸靈動的瀟灑味來。
憑周全做服裝設計的挑剔眼光，一眼就判斷少年身材手腳比例幾乎可用完美形容。
至於少年的臉，由於拍的是側面角度，周全只看到東方人中少有的挺直鼻樑和漂亮唇形。下頜尖尖的。只有在日系的時裝圖片中，周全才見到過這種所謂「小顏」模特面相，但基本都是經過電腦處理，才能有這樣的效果。
如果少年這照片是真實的，周全可以預想到將來的某一天，少年的夢想一定能成為現實。這麼出色的容貌，註定不會被人群淹沒。
就像黎靜海，最終還是不甘平淡，執意與他分道揚鑣……
「怎麼樣？」少年顯然知道自己照片的魅力，洋洋得意地問周全：「不比電視上那些模特差吧？」沒等周全回答，少年卻歎起氣來：「其實我喜歡把頭髮留長點，會更上相，可惜我們學校不允許。」
「已經很好了。」周全說的是真心話。
少年打出一串笑臉，趁熱打鐵地問周全能不能引薦他去拍廣告：「要是成，大哥你就來當我的經紀人。」
「你很缺錢用？」周全現在的心理有點矛盾。一方面固然是厭惡，不過看了少年照片之後，他對自己的欺騙行為驀然有些猶豫。
少年看上去很陽光，性格也大剌剌的，最重要的是，少年對他百分百信任。
相比之下，他就像躲在陰暗角落見不得人的幽靈。可如今周全已經騎虎難下，要是說破真相，鐵定會被少年當成網路騙子罵得體無完膚。
他卻沒想到，他現在已經不折不扣是個網路騙子。
「不缺。」少年發了個搖手指的表情：「老媽寄回來的錢夠我F•B了。我就是喜歡上螢幕的成就感，嘿嘿。再說我也快滿十八歲，該學會自己掙錢了不是？花老媽的錢，再多，也不夠爽啊！」
周全覺得自己對少年的判斷應該有所改變。本以為這種貴族學校的子弟都是混日子的小開，畢業後也只會躺在父母庇護的陰影下啃老。像少年這樣知道該自食其力的，已經很少見了。
一點不易察覺又確實存在的罪惡感慢慢從周全心底溢出，他猛抽了兩口煙，回復少年道：「現在你還在上學呢！以後再說。」
少年似乎不滿周全明顯敷衍了事的回答，發上一個沮喪的表情外加一堆破碎的心。
周全胸口也有點發悶，看到對話方塊下邊提示少年還在輸入文字，他搶先打了過去：「我還有事，先下線了。」
隨後關電腦。螢幕黑了很久之後，周全才又重新打開電腦。沒有上網，他從檔夾裏找出少年的照片，再次仔細端詳一陣，關機。靠在椅背上默默抽煙。
的確是個很漂亮帥氣的少年。周全不否認自己喜歡美麗的事物，也很自然地會對美麗的事物產生好感，所以他決定這個遊戲到此為止。
這些天來，少年也被他耍得差不多了，再聊下去，周全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收場。畢竟，他只是因為黎靜海的緣故，才遷怒這個少年，並沒行打算真對少年採取什麼實質性的報復手段。
他和少年，什麼深仇大恨也沒有。真要談到報復，也該去找黎靜海才對。
吸完煙的剎那，周全像是醒醐灌頂，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段日子過得簡直跟廢柴無異，純屬浪費生命。
「呵呵……咳……」周全笑一輪又開始咳嗽。
不就是被甩了麼？拋棄他的人大概已將他拋諸腦後，他卻還在追悼兩人之間早已消失的愛情。真不值得。
周全雙手捂住了臉，深呼吸。
掌心刺刺的，都是胡茬子，周全不需要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多邋遢。
他靜靜地聽著屋子裏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氣息，最終放開雙手，走去洗手間沖洗，任冰涼的水當頭淋下，洗去全身濃重的煙味酒氣。
該清醒了。
周全忘了自己是在哪個情感論壇上看到的，無論多麼深厚的戀情，都敵不過時間的扼殺。時間，是毀滅一切、埋葬一切的最佳武器。
他還沒法完全驗證這句話是否正確，但最初分手時那種深入心肺的痛楚，確實隨著時日推移，隨著他在網路上的無數次傾吐，逐漸地模糊了。
也或許，只是因為他累了，不願意再被這段過去牽絆，所以刻意將之鎖進記憶深處。
周全花了一天時間清走小山般堆積在公寓裏的酒罐酒瓶、香煙空盒、速食盒……又花了兩天時間將公寓裏裏外外打掃一遍，再去理了發，徹底把自己打理乾淨，然後坐回電腦前，開始上網。
他沒再登錄之前去過的那些論壇，也關了MSN，專心搜索查詢起留學資訊。
周全想出國了。其實早在進大學前他就期待著，將來能到歐洲這個時裝之都，繼續深造。為了黎靜海，他放棄了自己的夢想，選擇留在國內，因為海外更沒有黎靜海發展的空間。
現在，捆綁他雙翼的繩索已被黎靜海親手斬斷。周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繼續留在Z市。這個四季溫暖的海濱城市，留下過他此生最美好的時光，也同樣記錄著他的傷痛。如果可能，周全想立刻就離開Z市，永不再回來。
之後的幾個月，周全都在歐洲各大服裝設計院校的留學網站，和Z市多家海外留學諮詢公司之間奔波。
漫長等待後，他終於拿到了分別來自法國ESMOD高等時裝設計學院和義大利歐洲設計學院IED米蘭總部的入學通知書。
論資歷，ESMOD學院絕對是首選。不過周全必須得先考慮在海外的生活問題，經再三權衡，他最終選擇了留學費用相對較低的IED。他工作才兩年多，所有的積蓄都成為目前這間公寓的頭期款，負擔不起太高昂的費用。
回復了這兩家學院，然後就開始找房產仲介掛牌出售公寓，一邊著手辦理護照、留學簽證……
忙碌之余，周全還抽空坐火車回了趟老家。
父母都是退休幹部，就周全一個獨子，聽說兒子要赴海外進修，老夫妻倆極不捨得，留周全住了好幾天，才千叮嚀萬囑咐地送他上火車。
回到Z市不久，周全便收到房產仲介打來的電話，說公寓已經找到了買家。等房屋交接，還清銀行貸款，又是好一陣忙碌。
黎靜海留下的那些衣物，周全本來想全部丟掉，都已經裝進了垃圾袋，他又臨時改變主意，通過社區服務中心，捐獻給了貧困地區。
錯的，是黎靜海和輕信黎靜海的自己，與衣物無關。
在整理其他物品時，周全還翻出了自己與黎靜海唯一的一張合影。
他並不熱衷於拍照，這張照片還是兩人剛到Z市安頓下來後，去拍求職照時，黎靜海心血來潮，拉著周全一塊照的。
兩個剛走出校園的年輕人，攬著對方，滿面笑容，絲毫沒想到兩年後會各奔東西。
周全幾次伸出手想撕掉照片，卻始終下不了手，最後還是把照片夾進同學錄裏，壓到了旅行箱底。
簽證，終於在臨近年末時辦下來了。
周全如今要做的，就是預定明年一月飛往米蘭的機票，開始他的新學業，新生活。
十二月中旬，一切已經就緒，只等著啟程之日來臨。
周全坐在暫住的出租屋裏，手捧茶杯，凝望著繚繞飄散的熱氣出神。
緊忙的時候，並不覺得什麼，停下來，才驚覺整個人都是空的。
煙和酒，已很久不曾沾手。他如今，清茶白水，修心養性。周全甚至覺得自己是提前進入了老年，所幸對時裝設計還沒失去興趣。
他打開電腦，連上網路，流覽著海內外的最新時裝圖片。
無意間，看到一款國內作品的設計者，聲稱曾在義大利IED米蘭總部研修，還留了MSN號碼聯繫同行探討作品。
周全想在去之前盡可能多瞭解學院和當地的生活條件，便把閒置許久的MSN打開了，加上那個設計者。
還沒來得及跟那個設計者對話，螢幕上就彈出好幾個對話方塊。全是他幾個月來離線時積存的資訊。
除了寥寥幾條來自幾個不同的網友，「我想當模特」的對話方塊裏資訊最多。
「大哥，你怎麼不說話了？」
「喂！你今天又沒上線！不是隱身了吧？說話啊！囧！囧！囧！老大！你好歹吱一聲啊……」
「嗨，你已經一個月沒動靜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周全直接關閉了對話方塊，跟那設計者談了沒幾句，「我想當模特」發來訊息：「大哥！你可總算出現了！我還以為你出車禍了呢！沒事吧你？」
「我很好，別咒我。」周全皺了皺眉，預計少年肯定會喋喋不休地追問，他打字過去：「我正在忙，有事晚點再說。」
「我想當模特」那邊過了一會，才回了個「哦」字。
難得這小傢伙肯安靜下來，周全籲口氣，細細地和那設計者聊了起來。
不過他顯然高估了「我想當模特」的耐心，沒一會，少年又開始活躍。
「我說大哥，上次跟你談的那事有戲嗎？再過幾天我們學校就放寒假了，我有空，就想找點事來做。」
周全一驚，沒想到少年還惦記著拍廣告。他沒回復。
少年等了片刻，說：「你還在忙吧？那我先下線了。下午我有考試，要去臨陣抱抱佛腳。明後天還要考三門課，我不上來了。你找我的話，就打我手機吧。」
留下個手機號碼後，「我想當模特」離線了。
最好以後都別再上來了。周全在心底默默地說。
他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出國，再讓「我想當模特」這麼傻乎乎地空等下去也實在有點太缺德了，於是回復說：「你的照片我給推薦上去了，老總覺得你還太年輕，不是很適合，我也無能為力。」
發送後，周全整個人都輕鬆許多。他相信看到這條拒絕訊息，「我想當模特」應當不會再來找他了。
那個率直帥氣的陽光美少年，不該涉足娛樂圈這大染缸。
向設計者諮詢過米蘭冬季的具體氣候，和許多該注意的細節後，周全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又陸續上街購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塞進旅行箱。
時光過得飛快，眨眼已進入一月份，離周全啟程的日子只有四天。Z市的氣溫也降到了一年中最低的位置。說是最低，其實白天也有十來度，室內穿一件羊毛衫足以禦寒。
就不知道米蘭未來幾天的天氣怎麼樣？這天下午，周全把椅子移到小陽臺上，打開筆記型電腦，邊曬太陽邊查詢米蘭的天氣。
一上網，登入MSN，周全以為不會再出現的對話方塊一下子彈出，還滿是留言。
周全有些意外，掃了眼，差點就把剛喝進嘴裏的茶水噴了滿螢幕。
「我還太年輕？大哥，我女朋友都換過了幾打。要是沒戴套，早就當上幾個孩子的爸爸了。你們老總也太會傷人了。」
現在的小朋友，都受的是些什麼教育啊？
周全定了定神，很快發現「我想當模特」線上，發來即時訊息：「嗨嗨，大哥，你終於又冒出來啦！我等你好幾天了。話說你們這邊的天氣真不錯啊，過冬一流。」
「過冬？」周全一時沒明白少年的意思，過了會兒，反應過來，試探著問：「你是說我這邊的天氣？」
「對啊，我三天前就到了，四個半小時的飛機，坐得我屁股都痛了，現在正在假日酒店的客房裏上網呢！」
周全腦袋裏瞬間一暈，第一時間就想關機，轉念一想少年根本不知道他的位址電話姓名，絕對不會找上門來，他在瞎擔心個啥？
「你不會是來找我的吧？」他心存僥倖。
「就是來找你的。」少年發來個生氣噴火的企鵝表情：「你們老總太小看人。我要找他算帳。」隨後甩出一堆匕首和炸彈。
就為了這個？周全完全傻了，半天才找回理智：「老總到外地出差去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回去吧。」
「What？」少年誇張大叫，螢幕上頓時出現數排壯觀的驚嘆號：「我來他就不在？我說大哥，你不是騙我吧？」
「沒有。」周全覺得有些坐立難安，他預感再聊下去，自己就會穿幫，咳嗽一聲，決定儘快結束這次對話：「我要去辦事，下了。你自己坐飛機回家吧。」
「等等等！」網路那頭的少年似乎終於慌了，發了個捶地嚎啕大哭的表情：「你不能耍人啊！我的零花錢都快用光了，連買盒飯都得省著用。你再不來救濟我，我就要被酒店趕出去睡大街要飯了。大哥，你想害死我啊！」
「我又沒有叫你過來。」周全僵硬地打字回復。
「我不管！反正你們老總不在，找你也一樣。我今晚就要見到你，要不然，哼哼哼……」少年口氣很跩。
「不然怎麼樣？」周全不知道為什麼，脖子後竟然因少年的威脅語氣，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少年打出串囂張笑臉：「就去報警，現在到處都在抓網路詐騙，我就說是你把我騙來的。」
這句話正好戳到了周全的軟肋，他面色大變。
這個小無賴！周全又氣又慌。他不確定少年所說的那些話真實性到底有幾分，但可以肯定，少年絕不會這麼輕易就離開。
從少年所在的H市到Z市，相隔數千公里。花費了大筆的路費和食宿費用，卻連對方一面都見不到，換成是他，也不肯善罷甘休。
真要報了警，網警很容易就能通過MSN帳號和IP找到他。可如果去見面，少年十有八九會纏著他要拍廣告，他該怎麼辦？
周全頭疼地揉著太陽穴，懊悔自己之前和少年聊天時，為什麼要透露自己住在Z市，以致現在這個麻煩找上門來。不過現在後悔也遲了。
還有幾天即將出國，他不想在這節骨眼上被員警當成詐騙犯帶回警局審來問去，搞不好再拘留觀察上幾天，那他好不容易申請到的進修課程就全泡湯了。
周全緩慢地吐出一口長氣，事情來了，總得解決。
就他考慮的這會兒工夫，視窗裏又多了一堆問號，少年還在不斷發問號。
「別再刷屏了。」周全說：「我今晚會去假日酒店找你，把你的房間號碼給我。」
「我就知道大哥你是好人，嘿嘿。我叫謝恩，住l2O8房，手機是……」
「謝恩？你的名字還真特別。」周全心想，手底就不自覺地打了上去。
「大哥你也這麼認為啊？哈哈，我也覺得很特別。問過老媽，她說做人要記得感恩啦。」
「哦。」周全記下少年的房間和手機號碼，跟少年約定六點鐘見面，然後關掉了電腦。他在漸漸西斜的陽光裏又坐了一會，喝完茶後看了看手錶，剛過四點。還有時間，可以讓他充分準備。
夜幕降臨，假日酒店的巨大球燈幕牆亮起，與四周的高級KTV會所燈光交織出一片金碧輝煌。
周全身披淺灰色長風衣，縮在酒店外的燈柱陰影下，遲疑半天，終於立定決心，推了推臉上的墨鏡，低頭走進大廳。
超長風衣，超大墨鏡，超大帽子，再加上副超大口罩，周全自己也知道這裝扮太引人注目，不過可以保證他的面孔不被人認出。
一部電梯剛好到達大廳，等裏面的人走出，周全快步進了電梯。按下「l2」。
看著顯示幕上的紅色數位一層層跳動，他深呼吸，插在風衣口袋裏的手越發用力，捏緊口袋裏那包沉甸甸的東西。
「叮」一聲，十二樓到了。
周全踏著過道裏紫紅色的厚絨地毯找到「1208」房，隔著門板，他都聽見裏面電視開得很響，他在門口調整好心情，抬手，敲門。
「誰？」一個和周全想像中一樣年輕清亮的聲音。
「我找謝恩。」周全頓了頓：「我是傷心剪刀。」
房內的電視聲消失了，隨即房門大開，柔和的暖黃色燈光流瀉而出。
一個輪廓比照片上更漂亮帥氣的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白色T恤，黑色七分褲，腳上拖著酒店的絨拖鞋。
隨意到不能再隨意的穿著，然而美少年就是美少年，即使穿著最普通的衣服，臉又背著光，五官看得不是很清楚，仍舊讓周全剎那驚豔。
第三章
他是個GAY，男色當前，說自己一點也不心動絕對是騙人的。再看看對方的修長個頭，周全不由得感歎如今的孩子營養就是好。
他身高一米七九，在南方男性中算是比較高的。可眼前的謝恩，踩著拖鞋還比他高了些。可想而知，再過幾年，就算往人高馬大的歐美人群裏一站，也不會遜色。
「咳……」周全清了清喉嚨，正想著開場白，少年謝恩看清了周全那副驚人的打扮，誇張地大笑起來。
「大哥啊！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搞笑啊？你是星探，又不是特務。哈哈哈，笑死我了……唉喲，我肚子都痛了，哈哈……」
謝恩轉身一頭栽進靠牆的沙發裏，背對周全捧著肚子繼續毫無形象地狂笑。
周全不想承認，但確實被少年笑得臉皮發燙。他尷尬地進了屋子，關上房門。
少年住的居然還是間帶廚房的豪華套房，客廳裏配了四十二吋大液晶電視，沙發前的茶几上，亂糟糟堆放著筆記型電腦，手機，鑰匙……還有幾包軟殼中華煙。
奢侈，一個人還要住套房，這麼大手大腳花錢，難怪快連盒飯也吃不上了。周全忍不住搖頭，心裏卻也踏實了許多。
看情形，少年是真的缺錢用。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疊百元大鈔，連同外麵包著的紅色透明塑膠袋，一起放到茶几上：「這裏是一萬塊，你拿去。」
謝恩終於止住笑聲，歪頭看著那包鈔票，再看周全：「喂，你什麼意思？」
周全已經朝房門口走去：「給你買機票回家用的。」
「那也用不了這麼多。」
「就當你這次來，是我邀請你的吧。所有費用我來出。」
周全算過，H市到Z市的來回機票，再加上酒店住宿，洗衣吃飯坐計程車等雜項開銷，七、八千少不了。他乾脆湊個整數，權當破財消災，希望少年不要再糾纏下去。
「至於廣告，以後如果有機會再合作吧。」
周全拉開房門，下一刻，就被飛奔上前的謝恩拽住胳膊，硬拉轉身。
少年一臉自尊受傷的神情：「靠！你看我像是來跟你勒索錢財的人嗎？」
這一次，周全終於可以看清楚少年的面孔。
略長劉海遮住了前額，完美的尖下巴，臉部線條比那張側面照片上更加立體，微微瞇起的眼瞳呈現出淺栗色……很有幾分中西混血兒的味道。
不過真正讓周全驚訝的是，如果忽略少年眼瞳的顏色，少年眉眼那部分的輪廓，居然和周全最不願想起的那個人依稀有些相似。
黎靜海……
發覺那個已經多日不曾困擾自己的名字再次浮現腦海時，周全在口罩後抿緊嘴唇。
「來來，咱把話說清楚。」謝恩把周全的默不作聲看成了心虛，關起房門，拉著周全回到客廳，一推。
少年骨骼看上去纖瘦，力氣卻大得出乎周全意料。
他被推坐進沙發裏，剛想站起，謝恩又伸手朝他抓來，周全下意識扭頭，臉上一涼，那個大口罩已經被掀落。
「這樣說話才方便麼！」謝恩笑咪咪地拉過張椅子，坐在周全對面，打量著周全的下半張臉：「大哥你看上去長得不差啊，遮著多難受。把墨鏡拿掉吧。」
連笑起來的樣子，也和黎靜海有點像……
周全的心仿佛被雙無形的手掌慢慢搓揉成一團，又再慢慢鬆開，每一條細微的紋路都在痛。
他用盡力氣令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你到底想怎麼樣？」
謝恩把那包錢推到周全身前，半生氣半玩笑地道：「少跟我來這套。我要是心疼那幾個錢，也不會大老遠跑到這裏來，窩在家裏打電動不是更爽？」
「那你……」周全發覺自己現在完全跟不上少年的思路。
「不早說了，我想拍廣告麼？」謝恩給了周全一個你很健忘的眼神，抓起煙盒，老練地抽出根煙遞給周全：「來一根？」
周全僵硬地搖頭。
謝恩聳聳肩，叼起煙，抽了幾口後手夾香煙，擺出個酷酷的姿勢，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我就是喜歡找點刺激的事情做，你肯帶我入行最好，談不成，就算我來南方度假好了。」
「你就不怕我是騙子？」周全別轉頭，避開飄到他臉上的煙霧，肺部還是吸進了一些，他咳嗽起來。
謝恩掐了香煙，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我又不是第一次見網友，怕什麼啊！再說我也看過你的BLOG，感覺你這人吧，真的挺重感情的，不像個騙子。嘻嘻，還有?，騙子哪會特地過來送錢給我啊？」
是的。我不是騙子，只是個傻子而已。周全覺得自己簡直跟個緊張過頭的呆瓜一樣，竟然被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少年耍得團團轉，可又無從發洩怒氣，誰讓他作賊心虛。
更何況面對那張與黎靜海神似的臉，周全片刻也難以忍受，只想逃避。
他猛地站起身：「我要走了。」
「別生氣，大哥。」謝恩也覺察到周全語氣不善，忙拉住周全笑道：「來了，好歹吃點東西再走。」
「不用。」周全想掙脫少年的手，可少年反而加重了手勁，硬把周全拖進廚房。
大理石料理臺上，擺著四、五碟熟食鹵菜，還有一瓶紅酒，一個水果蛋糕。
周全愣在那裏。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大哥，你就陪我一起過生日吧。」謝恩邊說邊將酒菜蛋糕搬到客廳的茶几上，又拿開瓶器旋開了紅酒木塞，斟滿兩杯紅酒。
「這個啤酒牛肉聽說是你們這裏的特色菜，我來酒店第一天就嘗過了，還不錯。」
周全看著茶几上的菜肴酒水蛋糕，兩眼突然開始發酸。
這情景，跟三月三十一日晚何等相似。為什麼至今，黎靜海的陰影仍不肯放過他？
「來。」謝恩把一杯紅酒送到周全手裏，招呼他坐下。看到周全動也不動，謝恩調侃他：「大哥，你煙酒不沾，真是新好男人，哈哈。」
「我真的有急事。」周全把酒杯往茶几重重一放，去開房門，扭了幾下門把手，居然打不開。
「嗨，我剛才就把門鎖死了，得用房卡才能打開。」
謝恩用小指頭勾著房卡鑰匙轉圈，得意地笑。見周全回過頭，少年卻又即刻把鑰匙塞進褲袋，換上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哀求道：「就陪我過生日吧。年年生日，我都是一個人過，無聊死了。老媽在國外只知道賺錢，也不管我。」
平時，周全或許會對少年報以同情，但現在，少年在周全眼裏，已經是個小痞子。
裝腔作勢，鬼話連篇……再加上那張欺騙性十足的漂亮面孔……周全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看樣子，少年是不肯放他離開了。周全自認如果要硬搶鑰匙，自己未必是少年的對手。
「好，那我陪你。」他坐回沙發，對眼露驚喜的少年道：「我酒精過敏，只能喝水。」
謝恩揚唇一笑：「早說吶大哥，我給你倒茶去。」
周全目送少年走進廚房，他迅速從風衣內袋裏拿出幾粒小小的白色藥丸，丟進少年那杯紅酒裏。
那是安眠藥。
周全並不是窮兇極惡的壞蛋，可作為成年人，社會上各種險惡伎倆多少有所耳聞。答應赴約之後，他也想過萬一少年存心敲詐他，約了幫手對付他，他一個人勢單力薄，處境將非常危險。
於是，除了那一萬塊錢，他還帶上了安眠藥，以備危急時用來拖延時間脫身用。
謝恩在廚房用酒店贈送的茶包沏了杯綠茶，端給周全。
他一點也沒覺察到自己那杯紅酒已經被周全做過手腳，挨著周全坐在沙發裏，打開電視，邊喝著紅酒，邊轉自己喜歡的頻道，最後鎖定個娛樂選秀節日，津津有味地看起來，還不忘招呼周全吃東西。
為了不引起少年懷疑，周全儘量放鬆自己，慢慢啜著綠茶，一邊在心裏默默計算少年還要多少時間會睡著。
安眠藥是他之前買來幫助自己在半夜胃疼時入睡的，藥效快且持久，而且周全剛才放了自己平時服用雙倍的分量。
「想什麼呢，大哥？」謝恩的聲音倏地響起，就貼著周全的耳朵，呼出的氣十分熱，還夾著酒味，把心不在焉的周全嚇一跳，杯裏的綠茶也晃出幾滴。
他本能地後縮，謝恩卻跟著傾前，出其不意摘掉了周全的墨鏡。
「哦喔！」少年竟吹了聲口哨：「大哥你很帥麼！我還以為你是網路青蛙一隻，怕見光死才把臉捂得像個木乃伊。」
被看到了！周全驚出一身冷汗，僵坐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的表情實在太過於緊張，再遲鈍的人也覺察到了。謝恩淺栗色的眼珠一轉，喝光了杯裏殘存的紅酒，湊近周全笑嘻嘻地道：「大哥，你在害怕？怕我吃了你啊？」
「你醉了。」周全不認為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是在「調戲」他，推開謝恩。
他這一推並沒剛多大力氣，少年卻不由自主地倒在沙發寬大的扶手上，甩著腦袋嘀咕：「奇怪，這酒怎麼這麼厲害，頭好暈。」
安眠藥開始起作用了……周全盯著少年逐漸變得恍惚的眼神，想起的，竟是大一學期結束後的那次同學聚會。
那天晚上，他們一幫舊同學在酒吧包廂裏盡情吵鬧，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黎靜海也醉了，摟住他不停地笑，還借著酒瘋把他壓倒在角落裏的地板上。
來自同性身上的陽剛青春氣息令周全心跳加快，胸口深處甚至某個重要部位都開始蠢蠢欲動。他害怕這種感覺，想喚醒黎靜海，卻聽到黎靜海噴著酒香在他耳畔輕聲呢喃：「周全，你喜歡我麼？周全……」
黎靜海眼裏也宛如盛滿了醉人的酒水般，迷離恍惚，讓同樣醉暈暈的周全感覺身邊一切旋轉飄蕩起來。
隨後落下的吻，把周全帶上了夢幻天堂，也是通往墮落地獄的禁忌之路……
回憶，就似把佈滿尖刺的鋼鋸，在周全心頭來回地拉。
他直直注視沙發裏掙扎著坐起身的少年，被酒精染紅的膚色，那眉、那眼……
手，在周全自己也沒留意間已經伸了出去，撫上謝恩的面頰。
「大、大哥？」謝恩終於感覺到有點不對勁，努力睜大眼睛，看清周全異樣的目光，少年驚愕地吸了口涼氣：「你不會，不會是同性戀吧？」
同性戀在如今校園內，早已不算什麼新鮮名詞，謝恩就讀的貴族學校裏就有幾對，甚至還有男生追求過他，謝恩也出於年輕人的好奇，與對方交往過幾天。
在一個KISS後，他很肯定自己還是喜歡胸脯豐滿聲音甜美的女孩子，瀟灑地跟那個不幸被他當做試驗品的男生說拜拜。
他根本沒想過，在BLOG裏為失去初戀女友痛苦萬分的「傷心剪刀」會是個同性戀。
情況不妙啊！
視線模糊之際，謝恩看到周全的臉越來越放大，直覺自己這麼反常地犯困多半也是周全在搗鬼。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抓住紅酒瓶向周全腦袋砸去，手臂伸到半途就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茶几上那個精美的生日蛋糕被酒瓶砸得一場糊塗。酒水流過桌面灑到地毯上，形成幾處暗紅如血的汙跡。
「嗯……」少年使勁咬著嘴唇，竭力不想讓自己被睡意俘虜，然而藥效已發作，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眼皮再也招架不住睡意侵襲，慢慢耷拉下來，把周全的面目擋在視線外……
隨著謝恩整個人倒向沙發靠背，烏黑細碎的劉海斜向一側，露出少年漂亮的額頭。
少年就仰躺著，以一副毫不設防的姿態，在周全面前進入了夢鄉。貼著胸口的白T恤隨呼吸韻律，一起一伏。
電視螢幕上，參賽選手還在賣力地又唱又跳。周全拿起電視遙硿器把音量開到很大，足夠掩蓋掉室內其他聲響。即使在堪稱噪音的歌舞聲裏，謝恩依舊沒醒。
周全本應該拿了鑰匙立刻走人的，可他卻像著魔似的，繼續凝視少年。
謝恩整張臉，都因為酒精的作用呈現出薄薄的粉紅色，那是種誘人犯罪的光澤。
真的和黎靜海很神似……周全雙手撐著沙發扶手，上半身前傾，出神地盯視陷在沙發裏的少年，渾然沒察覺自己距離少年如此之近。
想到黎靜海的名字時，心臟深處仿佛被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無法宣洩的鈍痛又清晰地開始膨脹。
如果周全這時候朝鏡子望上一眼，絕對會被自己臉上的恐怖表情嚇到，然而現在周全眼中，只有謝恩的存在。
少年的臉，逐漸與周全記億裏又愛又恨的那張面孔重疊。少念的呼吸帶著酒香，熏人欲醉。
周全閉上眼睛，深深嗅著周圍空氣裏讓人心臟發癢發痛的味道，突然間像瘋了一樣，跪坐在沙發上，捧起謝恩的臉，含住少年的嘴唇用力吮吸。
他的動作半點也談不上溫柔，相反很粗暴。謝恩的嘴唇很快紅腫。
青春的氣味真實無比。
周全已經忘記了自己最後一次與黎靜海接吻是什麼時候。
工作之後，他們各有各的事業，不再像大學時代那樣，隨時把親熱放在第一位。尤其是分手前的那幾個月，黎靜海經常早出晚歸，兩人間的交流往往僅止於一個簡單擁抱。
儘管如此，周全也很滿足於那種平淡卻溫馨的情感。直到分手之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其實已是戀情破裂的前兆。
他恨自己太遲鈍，更恨黎靜海的好演技，明明已經變了心．竟還可以裝出一副深情模樣，若無其事地在他枕邊安然入睡。
演藝娛樂圈裏，沒一個是好東西！被強迫壓抑多時的恨意終於破繭而出。周全壓著謝恩，發狠地咬噬少年已經紅腫的嘴唇，仍不解氣，又把舌頭探入謝恩嘴裏翻攪。
淡淡辛辣的煙味，混著酒氣，還有少年的青澀，無一不在刺激蠱惑周全的感官和身體。呼吸就在不知不覺間逐漸粗重，原先掠奪式的熱吻卻緩和下來，舔著少年尖尖的下頜慢慢往下移……
他渴望進一步的觸摸。
周全的手掌如被惡魔引導著，滑進少年T恤，沿謝恩的腰線緩慢撫摸，攀上了胸口。兩粒小巧的存在，很快在周全手指揉捏下立起。
男人禁欲多日的欲望，也誠實地聳立起來，被西褲束縛得生疼，叫囂著渴求釋放。
周全殘存的那絲理智告訴他，該清醒停手了，否則後果就不是他所能承擔的。可腦海裏另一個聲音卻在誘惑他：「對付這種愛慕虛榮的小無賴，沒什麼好內疚的。塞上一萬元，就當花錢找了個MB。」
邪惡和衝動，最終占了上風。
周全半坐起身，把謝恩的七分褲連同裏面的內褲一起扒下。於是少年肌理光滑的兩條長腿便暴露在周全的視線裏，那個男性要害被細密的體毛遮掩，很安靜地蟄伏著。
周全已欲火焚身。甚至顧不上脫掉衣服，僅僅拉開西褲拉鏈，半褪下褲子。讓堅挺脹痛的性器得以解放。
他抬高少年一條腿架上肩頭，扶著自己，就往少年隱秘的凹陷間發起撞擊。
乾澀的入口頑強地拒絕男人侵入。周全試了幾次，只把自己弄得很痛，依然進不去。他焦躁地巡視著四周，看到茶几上那爛泥般的蛋糕時，眼睛一亮。
白色的鮮奶油被手指送進謝恩體內，旋轉，擴張。感覺到手指已能自由進出，周全用力將自己擠入少年最脆弱緊致的地方。
「唔……」一直處於昏睡狀態的謝恩，整個身體大大地彈動了一下，雖然仍沒醒，少年漂亮的面孔還是無意識地扭曲了。
周全完全能體會謝恩身受的痛苦，因為他在少年火熱的體內，也遭遇到近乎窒息的強烈壓迫戚，驅使著周全更想深入貫穿少年。
把自己微微退出一點，然後，更大力地衝刺……
沙發被頂得前後晃動，少年卻被周全牢牢地釘在沙發裏，像個大型充氣娃娃，被男人肆意玩弄。
身體起初是緊澀的，隨著周全不斷抽送開拓，融化了的鮮奶油帶著淡紅血絲被拖出，弄髒了沙發，也潤滑了周全，令周全在罪惡感中越發地興奮。少年喉嚨間溢山的幾聲細碎呻吟則將周全的欲念推向頂峰。
「呵呃……嗯……」酸軟麻痹的感覺電流似的順著脊椎往後腦直竄，周全知道自己就要射了。他瘋狂地箍緊謝恩腰骨，張嘴咬住少年脖子，下身猛烈搖動。
爆發的那刻，周全把全部重量壓在少年身上，顫慄不已。
從所未有的滿足。
他和黎靜海同居時，兩人真正做愛的次數其實寥寥可數。一來工作煩心，一來，兩人都不太肯做下方，每每溫存到緊要關頭就打住。
至於直接在對方的體內釋放，就更不用提了。黎靜海伯髒，更怕愛滋，堅持做愛必用保險套。周全雖然為黎靜海這種不信任的態度有點受傷，也只能配合。
慢慢地從暈眩快感中恢復過來，周全撐著雙臂抽身而退，提上了褲子。
電視裏的選秀節日已經結束，正在播放圍棋教程，十分安靜。沙發上一片狼藉，謝恩面色灰白。下身和脖子上，都留著罪證，還在緩慢滲血。
周全突然慌張後怕起來。他壓根沒想到自己剛才下手竟然會那麼瘋，愣了一陣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紙巾盒裏扯過紙巾，為謝恩擦拭傷口。
幾乎用完了整盒紙巾，才把血止住。
那一萬元鈔票包在塑膠袋裏，還好沒有被之前翻倒的紅酒弄濕。周全擦乾淨塑膠袋，將錢放到謝恩身邊。從謝恩的褲袋裏掏出鑰匙後，替少年穿回了衣服。
「還有什麼要收拾？」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想著要不要把自己摸過碰過的所有東西都擦上一遍抹去指紋，但那有什麼用呢？他的臉早就被少年看到了。少年一旦報案，他肯定難逃法網。
怎麼辦？怎麼辦？！
周全狂躁地抓亂了頭髮，望著沙發上毫無動靜的少年，猛地，一個可怕的念頭竄入腦海——殺了謝恩！
只要能讓少年開不了口，再過幾天，他就能安全飛赴海外了，警方未必能追查到他。
許多兇殺案不都是追查到最後不了了之？
惡念一成形，便無止境地放大。周全此刻如同被邪魔附體，顫抖著伸出雙手，扼住了謝恩的脖子，慢慢收緊……
一串響亮歡快的音樂聲忽然毫無預兆地奏響，周全嚇白了臉，手都軟了，人卻也從癲狂中清醒過來，盯住謝恩脖頸問的瘀青指印直喘粗氣。摸一摸謝恩鼻端，還好，還有氣。
他差點就成了殺人兇手。
樂曲仍在清脆地響著，是謝恩的手機。螢幕上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周全瞪住手機，根本不敢按斷來電，更不敢接，然而來電始終不停，他終於忍受不住聲音的折磨。把手機整個浸進自己沒喝的那杯紅酒裏。
手機屏亮了兩下，徹底暗滅。
周全吐出一大口氣，才發覺自己後背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他匆忙戴起墨鏡口罩，拿鑰匙開了房門，剛跨出一隻腳又縮回來，按下牆邊「請勿打擾」的指示燈後才出門，用力關上房門。
過道上沒有人，周全卻不敢去搭乘電梯，怕在電梯裏遇到人，改而從安全通道走樓梯。他用比任何時候都快的步速走完十二層樓梯，穿過大廳，逃難般離開了假日酒店。
嘩嘩……蓮蓬頭沖下的熱水，澆遍周全。水溫調到很燙．周全依舊覺得手腳冰冷。
他仰頭，任憑熱水灌進他眼耳口鼻，大口大口地喘息。
回到公寓後，他就一頭沖進了淋浴間，可無論他怎麼大力刷洗，身上那股罪惡的味道始終揮之不去。
他是個殺人未遂的強 奸犯。想到自己先前所作所為，周全一顆心就不停地往黑暗深處墜落。
謝恩被他弄得那麼慘，醒來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他完蛋了。
周全緊緊捏住拳頭，萬分想痛揍自己一頓，但即便打死自己，也挽回不了什麼。
他就等著員警上門來逮捕他，在監獄裏度過後半生吧。
周全一拳頭狠狠砸上浴室壁磚，絕望地閉上雙眼。
這天夜裏，周全徹夜未眠，站在陽臺上對著樓下一片漆黑發呆。直到翌日天色發亮，太陽光慢慢照到他臉上，他才躲進屋內，把所有窗簾都拉了起來。
他是個罪人，不適合出現在陽光下。他怕聽到一切聲音，於是關掉了手機，拔掉了電視電源，拉掉了電話線。整天就呆坐在屋裏，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響起的敲門聲。
心理的煎熬是最磨人的。
才兩天光景，周全已經瘦了一大圈，滿眼血絲隱現，卻不敢睡覺。因為就在先前，他因為實在疲倦不過，才靠著椅背打了個小盹，便做了噩夢。
夢裏，謝恩滿身是血地躺在沙發裏，動也不動。他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想試下謝恩是否還有呼吸，少年卻猛地豎起，吐著舌頭朝他撲過來，睜大的淺栗色眼睛裏滴下了血……
醒來，周全魂不附體。所謂心中有鬼，就是他此時最好的寫照。
在焦躁、恐慌、害怕、追悔種種折磨下，提心吊膽苦熬了三天，周全預想之中的員警並未光臨。
難道謝恩沒有報警？周全百思不得其解。
一直到他坐進計程車，向機場駛去，仍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運。
路上看到有警車開過，周全的心就會怦怦亂跳，等警車遠去，才告訴自己那不是來抓他的。進入候機廳後．他還是心神不定，看身邊每一個人，都像便衣，會隨時走上前把他銬走。
兩個小時的等候，漫長而痛苦。就當周全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機場服務人員總算通知大家登機了。
飛機滿載乘客。在跑道上滑行加速，伴著轟隆隆的機輪響聲沖上了藍天。
周全自從進機艙後就始終繃得死緊的身軀鬆懈下來，癱坐在座椅中，雙手用力蒙住了臉。
他終於逃過了。
「先生，請問您是不是不舒服？」細心的空姐過來詢問：「需要幫助嗎？」
「不，謝謝。」周全調整好情緒，對空姐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把目光轉向身側的窗戶。飛機正在爬升，白雲朵朵如絮，飛快掠過窗外。再上邊，是浩瀚蔚藍如海的無邊天穹。
米蘭，便在世界的那一端。
周全收回目光，頭靠著椅背上方的枕墊，真正放鬆了幾天來高懸的心，很快入睡。
第四章
輕柔優雅的音樂舒緩流淌，中間慢慢多了鬧鐘聲，由輕到響。
周全被鬧鈴喚醒了，緩緩地睜開眼簾，按停了辦公桌上還在響的鬧鐘。
剛從午睡中醒來，頭仍有些暈，他靠在黑色的牛皮轉椅裏又閉目養了會神，起身，神清氣爽。
按下窗藤遙控器，遮擋著整面玻璃幕牆的百葉窗簾無聲卷起，讓這個辦公室內的一切都盡情享受起日光浴。
周全走到靠窗放置的全身鏡前，就著明亮光線整理衣著儀容。
俊秀的容貌，象牙白的膚色，烏黑的短髮和眼瞳，跟七年前剛到米蘭留學時沒太大區別。
七年的光陰，除了將他的氣質磨練得更沉凝恬靜。似乎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什麼歲月痕跡。再加上東西方人種識別上的差異，以致不清楚周全真實年齡的人，看到周全的第一眼，都會以為這個東方男人只有二十出頭，這也給周全在設計之路上帶來不小麻煩。
完成進修課程後，他沒回國，而是選擇留在米蘭開設自己的設計工作室。
由於外表年輕，客戶總對他抱以懷疑。周全困惑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過來，於是摘掉隱形鏡片，戴上金絲邊框眼鏡。髮型也梳理得一絲不苟，看上去成熟不少。
這副新形象果然起了作用。他在米蘭的發展雖然有過波折受過挫折，總的來說選算順利，奮鬥迄今，已經在這個有著全義大利最奢靡浮華時尚之風的都市小有名氣。
對於一個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拼搏的人而言，這樣的成就難能可貴。周全卻有更大的抱負，他想在整個歐洲時尚界都能佔據一席之地。
方法就是不停地工作，從各方面尋找靈感，比別人先一步走在風尚前端。
忙碌可以令人無暇顧及很多東西。
剛到米蘭時，周全還時不時會在半夜被噩夢驚醒，怕太熱烈的光線，甚至擔心哪天就有國際刑警來到學院拘捕他。但漸漸地，繁重的學業和工作壓力變成了他的生活重心。把謝恩的陰影擠出腦海。
至於曾是周全最愛兼最恨的黎靜海，更是難得地一次也不曾出現在周全夢裏。
一個謝恩，已經讓周全寢食難安，他沒有更多的精力去回憶黎靜海。
當偶爾一天，發現自己不再懼怕陽光時，周全終於覺得自己復活了。也許，只有在米蘭，在國外，他才是最安全的……這就是周全決意定居海外的根本原因。ｄｍｆｑ
儘管離那一天已過了七年，他仍舊沒勇氣回去，連回國探望父母的想法，也幾次成形，又幾次放棄。
眼眶微生出幾分澀意，周全怔怔望著鏡中略顯迷惘的自己，一時竟恍惚起來。聽到敲門聲響起。他驀然回神，理了理頭髮，回到辦公桌前戴好眼鏡，坐回椅中。
「進來。」
「周先生。」他的助手特蕾莎，一個棕紅頭髮深綠眼睛的義大利女人推門而入。
特蕾莎是米蘭當地人，還不到三十歲，是有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幫助周全打理工作室也有段時間，做事細心周到，令周全十分滿意，只除了……
「先生！你中午的飯菜居然又沒有吃完！」特蕾莎看到辦公桌上剩下的半份速食，頓時拉長了臉。
「半份已經夠飽了。」周全用流利的義大利語為自己解釋，隨即苦笑。這就是他唯一不滿意特莆莎的地方——對他關心過頭了，總當他是個孩子，從吃飯管到睡覺，還總拿西方人的飯量標準來衡量他的飲食。
那麼大一份牛排，光看，周全就直打飽嗝。他不想再跟特蕾莎爭論飯菜的問題，聰明地轉了話題：「該出發了吧？」
「是的。先生。」
特蕾莎無奈地在心底對自己這個不知道愛惜健康，老是超負荷工作，又不肯按營養食譜用餐的東方BOSS翻個白眼，清理掉速食餐盒，跟周全離開辦公室，坐著電梯去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取車。
明後天是休息日，他們要去羅馬度假。
說來可笑。在義大利七年，周全的活動範圍卻僅局限在米蘭，連義大利的首都，被譽為「全球最大露天博物館」的羅馬也沒去過。
特蕾莎最近無意間知道之後，實在無法容忍這個東方男人的「懶惰」，在周全耳邊嘮叨了好幾次，極力慫恿周全去羅馬旅遊。
周全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就當給自己放幾天短假吧，況且歷史名城羅馬也應該值得一遊，再說IED學院在羅馬也有分部，如果時間夠充裕。或許他還能抽空到羅馬的IED分部去看看。
特蕾莎駕著汽車開出了停車場。汽車是周全的，他也考了駕照，不過由於方向感欠佳，他對複雜的路況總是掌握不好，所以基本上除了上下班是周全自己駕車，每逢外出辦事，特蕾莎都自告奮勇當起司機。
汽車穿過鬧區後駛上通往羅馬的Al大道，特蕾莎在途中已經迫不及待地向周全介紹起他們將要遊覽的景點。
「反正我沒去過，路線就由你安排好了。」周全微笑著把決定權給了熱心的特蕾莎。
「沒問題。」特蕾莎自信滿滿。
特蕾莎的確是個好嚮導，第二天和周全在下榻的酒店用過自助早餐後，就載著周全開始了游程。
作為古羅馬帝國的象徵，世界八大名勝之一的古羅馬露天競技場COLSSEO當然是必遊之地。周全站在這座巨大的橢圓形石頭建築遺址下，也不由讚歎古代工匠的智慧。
羅馬廣場、威尼斯廣場、萬神殿、特雷維噴泉……都被特蕾莎編進了行程。
景觀雖好，大半天逛下來周全也有些吃不消。特蕾莎卻興致高漲，眼看天色還早，她又把周全拉到了古城以南五公里外的新城區，參觀過造型獨特的蘑菇形飯店、伊曼紐廣場、體育館後才意猶未盡地回酒店。
周全泡完熱水澡，躺在床上揉著酸脹的小腿肌肉，終於體會到不論陪女人逛街還是旅遊都是多麼恐怖。
想到明天還要去梵蒂岡，他忍不住有點頭大。周全不信教，對這個宗教國度並不感興趣。但特蕾莎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明天又是周日，中午時分在聖彼得廣場有救徒大集會朝聖聽講，他如果現在提出不去，特蕾莎一定會很失望。
陪就陪到底吧。他歎口氣，拉高被子入睡。
雖然事先已經有心理準備，但當周全佇立在廣場上，親眼目睹眾多信徒雲集的壯觀場面時，還是不得不佩服宗教信仰的魅力。
教宗演講過後，激動的朝聖者依然聚集在廣場上久久不願離去。還好特蕾莎記得自己的任務，陪周全通過安檢，進入世界第一大教堂聖彼得教堂內部參觀。
周全並不是很瞭解天主教的複雜歷史，然而藝術無界線，很快他就被教堂內部那華麗到令人想頂禮膜拜的裝飾震懾了。
這座糅合了文藝復興和巴羅克風格的雄偉建築內，處處可見與聖經有關的繪畫和雕塑，幾乎可說是歐洲中世紀藝術的結晶之作，更凝聚了布拉曼特、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等大師的心血，被稱為藝術寶庫當之無愧。
日光透過頭頂的玫瑰花窗灑落，明暗變幻，教堂內一切都顯得神秘肅穆，只有一個旅遊團講解員，在小聲介紹著教堂內最富盛名的寶藏。諸如出自名師貝尼尼設計，高度堪比五層樓房的青銅華蓋、鍍金的聖彼得寶座……
周全和特蕾莎隨著旅遊的人群慢慢移動，在米開朗基羅設計的穹頂下，隊伍停住了。
「各位請抬頭往上看，是不是覺得一切都變得很渺小呢？」講解員引導大家。
遊客們都仰起了頭。
周全也不由自主地望向上方。那由驚人高度帶來的強烈空曠戚，讓他驟然感覺自己是何等微不足道，甚至卑微。
在這樣莊嚴神聖的氣氛下，任何人都會產生錯覺，仿佛頭頂上空有無數雙天使的眼睛，正平靜地注視著世人犯下的所有罪行，以備在世界末日進行最終審判。
生平首次，周全對某種名為天主的虛無縹緲的存在，起了敬畏之心。
他不是聖人，也做過大大小小的錯事。其中最不可饒恕的，便是七年的對謝恩犯下的罪行。
陡然間，已經遺忘很久的名字，連同那段記憶再次闖進周全心裏，他惶恐地垂下了眼皮。身處如此聖潔的環境，他無法不顫慄不反思，甚或興起了禱告懺悔的衝動。
講解員還在繼續介紹著聖彼得教堂的由來：「教堂最初是由君士坦丁大帝在聖徒彼得的墓地上建造的，後來又經過幾代教宗的重建，最終在十七世紀竣工。
「為了籌款修繕聖彼得大教堂，教宗雷歐十世在位時，還大力向教眾推銷兜售贖罪券，瘋狂斂財，後繼教宗更變本加厲，最終引起了公眾普遍不滿，導致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運動……」
為了讓遊客有更直觀的瞭解．講解員還從包裏掏出張海報：「上面印的，就是當時的贖罪券樣式。這東西在1567年，終於被教宗庇護五世批准廢止。」
周全對贖罪券的認知，僅限於中學時的歷史課本，只知道那是中世紀教廷用來搜刮錢財的工具。他對那些佈滿密密麻麻文字和宗教圖案的贖罪券看了一眼，便再度抬頭仰望穹頂外高不可攀的天空。
如果，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一種贖罪券，可以赦免他的罪孽，淨化他的靈魂，他想他會不惜一切去購買。
他低下頭，輕聲對身旁的特蕾莎說：「回去吧。」
臨行前，特蕾莎要去洗手間補妝。周全反正閑著無所事事，於是順便也去了下男士洗手間。
很寬敞潔淨的空間，通風良好。
小便池那裏空無一人，周全剛準備方便，突然聽到陣奇怪的聲響。是從轉角後的那一排間隔起來的小間傳出的。周全辨不出聲源究竟來自哪一間，但聲音裏飽含的情欲意味還是很清楚地鑽入他耳朵。
是兩個男人在……即便來到米蘭後，周全一直沒再找過伴侶。他也堅信自己肯定沒有聽錯。臉紅的同時，他更是驚訝不已。
什麼人，居然這麼大膽，在最神聖不可侵犯的教宗之國挑戰世俗權威？
「哼嗯……」撞擊的水聲濕膩而淫 靡。
沒有一個正常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周全也不例外，他匆忙理好衣服往外沖。
由於太過緊張，他沒看見洗手間外有個男人正推門入內，結結實實地跟身材高大魁梧的來人撞了個滿懷，眼鏡也掉了地。
「噢唔！」對方被踩中腳，誇張地叫了聲痛，一把扯住往後跌的周全，剛想交涉，見是個比起他來只能用文弱形容的東方青年，那人火氣小了許多，撿起眼鏡遞還給周全，用英語問：「你還好嗎？」
周全定定神，看清對方幾乎快有兩米高，臉形英俊深刻，淡金短髮，正用深棕色眼珠打量著他。
這高度對於周全相當有壓力，好在男人個頭嚇人，衣著打扮卻很有品味，紳士風度十足，讓周全稍覺安心，他搖了搖頭，匆匆戴上眼鏡，說了句「SORRY」，繞過男人疾奔出洗手間。
「嗨！」男人追著周全背影還想說什麼，可周全飛快地跑了。
男人聳聳肩，走進那排小隔間，掃了眼，隨意抬起腳，在其中一扇隔板門上用力猛踹一腳，然後悠閒地環抱雙臂：「我知道你躲在這裏，出來。」
數秒靜止後，小間的門開了。
一個面孔和身材都絕對能令女性為之瘋狂尖叫的青年，懶洋洋地靠著背板而立。
左耳打著枚藍鑽耳釘，花色襯衣只扣了一個鈕扣，領口低敞，露出漂亮有力的兩邊鎖骨。系著金色腰鏈的緊身牛仔褲包裹住兩條長腿，充滿力度。漆黑的長髮挑染了幾縷金栗色，淩亂披散背後，更替青年增添幾分狂野不羈的魅惑性感。
他手底摟著個黃皮膚男孩。後者衣衫不整，眼神迷離，還在小聲喘著氣。
被打攪了好事誰也不會高興，所以青年淺栗色的雙眼微眯，對男人揚起尖尖的下頜：「少管我！」
「你適可而止吧。」男人頭疼地皺起眉頭，看了看那黃皮膚男孩，挖苦青年道：「真是服了你，來梵蒂岡兜個風你也能這麼快找到樂趣，也不怕闖禍。」
「謝謝你的誇獎。」青年面不改色，看見男人肩頭都快打成了結，他反而揚起微笑：「霍德，你該知道我從來不相信見鬼的上帝，要不是你硬拖我來朝聖，誰喜歡來這種悶死人的地方白討苦吃？」
「夠了夠了。」男人舉雙手做投降狀：「我保證絕對不會有下次。不過現在該去機場了，明天一早我還有會議。」
「那關我屁事！」青年嘴上雖然這麼說，還是開始整理起襯衣。
「他怎麼辦？」霍德在想怎麼處理那個男孩。
青年滿不在乎地笑：「這還用你操心嗎？」推開男孩往外走。
兩個人交談時用的一直是法語。男孩明顯聽不懂，看見青年要走，他慌張地拉住青年。
「嗨，寶貝，我要去辦點事，回頭再找你。」青年用口語安撫男孩，不等男孩開口，他低頭，在男孩耳邊曖昧地低笑：「不好意思，剛才一緊張，把套子滑到你裏面去了，你要白己儘快掏出來啊！」
男孩漲紅了臉，點著頭，把自己關在了小間內。
霍德看著這一切，只能搖頭歎息：「原來送你去語言學校，學了那麼多門外語，是用來打獵的。」
「你羡慕我？」青年斜睨比他高半個頭的霍德，笑得很輕蔑：「你明明喜歡男人。卻非要裝得一本正經。打不到獵也活該。」
霍德真正歎氣了：「你以為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毫無顧忌、隨心所欲地活著？」
「我沒興趣去調查。」青年嗤之以鼻，快走出洗手間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問霍德：「對了，剛才出去的那個是什麼人？」
「一個亞洲年輕人，估計是被你們辦事的聲音嚇跑的。你突然問這幹什麼？」霍德疑惑地挑起眉，想起先前那東方青年的俊秀容貌，他不禁微露笑容：「說實話，謝恩，你這次找到的獵物不怎麼樣。我覺得剛才跑出去的那個年輕人好看多了。」
名喚謝恩的青年冷冷瞪了眼霍德，扭過頭，摸著自己脖子，漂亮的薄唇牽出個冷漠弧度。
「不幹什麼。」
他只是覺得。說那句「SORRY」的人的聲音，很熟悉……
整整七年，他一天也沒有忘記有關那個人的一切。到死，都絕不會放過的。不過，那人現在也該有三十多歲了，肯定跟年輕兩字沾不上邊。
或許，是他聽錯了。
辦公室的落地百葉窗緊閉著，電腦裏播放著唱詩班音樂，清澈如天籟。
周全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描繪設計草圖。聽到敲門聲，他頭也沒抬：「請進。」
特蕾莎端著一份午餐入內。馬鈴薯煮小牛膝，配咖哩海鮮飯，外加玉米酥皮濃湯和捲心菜沙拉。她想在辦公桌面找個空位放下託盤，但設計稿紙蓋住了整個桌面，她只好把午餐放在玻璃茶几上，輕手輕腳地走出周全的辦公室，掩上門。
自從回米蘭後，這個東方男人似乎找到了創作靈感，陷入忘我的工作狀態，還破天荒地跟她借了不少天主教聖樂CD和書籍。
特蕾莎心想，一定是那次梵蒂岡之旅洗禮了周全的靈魂，這讓她更由衷感歎偉大的主無所不在，可另一方面，也對周全的健康情況益加擔心起來。於是乾脆不再訂午餐，自己上班前在家為周全搭配好便當，帶到公司用微波爐一轉，就是份營養大餐。
改天，她都可以去參加營養師考核了。
特蕾莎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裏面傳出碗碟響聲，知道周全開始用餐了，她終於放心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快速喝完濃湯，扒了幾口飯後，周全回到座椅裏，繼續繪圖。
這樣的高負荷工作量，從梵蒂岡回來後就持續到現在，周全卻一點也不覺得累，相反渾身上下洋溢著創作激情，靈感不斷。
全身心，都被贖罪券填滿了，那種渴求救贖的強烈願望在聖樂的催化下，無時無刻不在他體內翻滾湧動，彷佛下一瞬間就會從每個毛孔裏噴發出來。
筆尖在紙上飛快滑動，翅膀、雲彩、鎖鏈……
當最後一張定稿完成時，周全凝視著自己的成果，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決定了。下個月即將舉行的春季時裝發佈會上，就用這款設計。
米蘭是聞名於世的時尚之都，每年春季，都有舉辦大型春裝發佈會。許多國際大師級設計師也會帶自己的新作品前來參展交流，更是業界新秀充分展露自己的舞臺。
這裏的業界新秀，不光指服裝設計師，還包括模特兒。
「我說謝恩，這次回家我好不容易說得老頭子松了口，同意你走秀。你就好好做點正經事。別再忙著打獵，聽到沒有？」
霍德西裝筆挺，坐在豪華加長轎車裏，從後視鏡中望見後排那個人正在頻頻打著呵欠，忍不住開口訓話：「你最近混得太厲害，老頭子對你很有意見，你收斂點。」
「不就是床伴比他多麼！」謝恩懶洋洋地把球鞋踩到了真皮椅墊蔔，語不驚人死不休：「要收斂的是老傢伙自己。如果他當年正經點。這世界上也不會有我這個人。」
「呃……」霍德啞口無言。前面開車的私家司機倒是好涵養，面部表情紋風不動。
兩人口中的老頭子，就是霍德和謝恩共同的父親霍華恩，一個有著四分之一漢族血統、在法國土生土長的實業家。
霍華恩年輕時便表現出不凡的商業天賦，與當地的望族聯姻，更令他事業蒸蒸日上。然而男人有錢就變壞的真理，也在他身上得到驗證，他跟自己下屬公司裏的一名離異的亞洲女職員有了越軌行為。
發現女職員懷孕後，霍華恩還算有點良心，偷偷送女職員回國生下了孩子，便是謝恩。那女職員等到謝恩上小學的年齡，就將孩子送進全寄宿制學校，自己返回法國工作，也仍和霍華恩保持著情人關係。
為了不刺激身體虛弱的太太，霍華恩多年來緊緊隱瞞了這段風流史，直到六年前太太去世，他才正式把謝恩接來法國，以養子的名義留在身邊。
出於愧疚補償心理，霍老爺子是恨不得把謝恩培養成霍德第二，分管他名下的龐大產業。誰知謝恩根本不買老頭子的帳，成天遊手好閒，在母親病故後更加地無法無天。
霍老爺子經過漫長的拉鋸戰，終於認清現實，放棄了栽培計畫，暗地裏對霍德說：「謝恩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只要他高興就行。」
霍德當時想的是，為什麼自己就沒謝恩這麼好命，非得沒日沒夜為家族生意忙到焦頭爛額。
發覺自己大概是近墨者黑，這幾年跟這個異母弟弟走得太近，以致被謝恩的懶散傳染了，霍德趕緊乾咳一聲，及時將腦海裏的胡思亂想驅逐走，端正坐姿。叮囑謝恩：「總之，這次發佈會上我會找機會向大師們推薦你，你自己也要把握機會。」
「行了，你少囉嗦。」謝恩不耐煩地揮手。
當他沒見過大場面的土包子麼？他又不是沒當過模特兒。
他到巴黎後沒多久，就憑著混血兒的出色外表陸續給幾家廣告公司相中，拍過幾個雜誌特寫，可惜還沒等到發刊日，便被神通廣大的老頭子一個電話，把雜誌壓在倉庫裏。
霍老爺子有著貴族的固執傲慢心態，始終視藝人為下等人。而同樣固執到接近偏執的謝恩，偏偏嚮往星光四射、萬眾矚目的人生。
越做不到的事情，越想去做。
就是這種叛逆勁頭，使得謝恩在遭遇七年前那次不堪的經歷後，非但沒有痛定思痛，反而發誓要為自己闖出點名堂來。
汽車已經駛入市區中心，隨著冗長的車流，在交通燈的替換間緩慢前進。
這樣的速度，到發佈會現場還早著呢。謝恩把雙手往腦後一枕，閉目養神，不忘提醒霍德：「到了再叫醒我。」
「又堵車了。」特蕾莎沮喪地按了下喇叭。已經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個小時動身，沒想到還是堵住了。
後座的周全平心靜氣地笑了笑：「反正發佈會要到晚上才開，現在才剛過中午，還早。」
「早？」特蕾莎不贊同地反駁他：「多少人提前好幾天就到米蘭做準備了。先生，雖然你不是第一次參加這個發佈會，也得稍微重視點。」
「明白明白。」周全發現特蕾莎是越來越像全職管家婆了，只得點頭認錯，阻止特蕾莎繼續嘮叨。
說也奇怪，原本他對時裝界的各類發佈會都十分上心，可梵蒂岡之行後，周全的心態起了很大變化，開始覺得成名歐洲時裝界其實並非他內心真正渴望的。
他祈求的，無非是一份靈魂的洗滌，心境的安寧。
那些為宗教奉獻了終生心血的藝術大師們，或許也和他抱著相同想法，才能幾十年如一日，在某個教堂的某個誰也看不清的天花板角落裏，誠心誠意地畫著天使壁畫。
周全輕輕籲了口氣，轉望車窗外。
早已熟悉的繁華景象在他眼裏緩慢地褪變成灰色，簡單而斂盡浮華。
正悄然享受著心頭從沒體驗過的寧靜，一輛加長轎車貼著他車身開過。周全看到靠窗而坐的那個男人，不由一愣。
那好像就是那天在洗手間裏被他踩到腳的男人。
周全情不自禁又聯想到那天聽到的曖昧聲音，頓時大窘，急忙轉移視線，所以，也就沒留意到那加長轎車後排座位上，還坐著一個人。
「咦？」霍德幾乎也在同時看到了周全，有點驚喜，但後面跟著長龍般的車流，他不可能在鬧區中間叫司機停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全的汽車被拋在後面。
由於身上也有著八分之一的漢人血統，霍德一直以來都對東方人含蒂文靜的氣質極富好感。周全無疑就是極對霍德胃口的那類型。
真可惜。霍德不無遺憾地想。
第五章
轎車抵達舉辦發佈會的酒店，霍德叫醒謝恩下車，去酒店中庭的露天陽光吧喝下午茶。
半杯咖啡落肚，霍德依然對剛才驚鴻一瞥般的邂逅念念不忘，問謝恩：「嗨，你猜我之前在車上看到誰了？」
「我又不是福爾摩斯，怎麼知道？」
謝恩不屑浪費腦細胞，半坐半躺在沙發裏，慢悠悠喝著鮮榨果汁。剛睡醒眼睛還有些澀，所以他戴上副墨鏡遮擋陽光，引得陽光吧裏的侍者都在竊竊私語討論著謝恩是哪個明星。
「你就不能裝出很感興趣問一聲麼？」霍德洩氣地抱怨，自己公佈了答案：「是我上次在洗手間撞到的那個人。」
謝恩在墨鏡後丟了個白眼：「你每天都會去好幾次洗手間的。說重點。」
那倒是。霍德發現自己剛才說了也等於沒說，訕訕道：「是梵蒂岡那次，被你和那日本男孩嚇跑的亞洲人。」
「哦。」謝恩興趣缺缺地轉動著果汁杯，揶掄霍德：「我看你最近發情了吧。老惦記著那個亞洲人。要是喜歡，就上啊。」
「噗！」霍德幾乎被自己的口水嗆死，瞪著謝恩警告道：「別把別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樣沒節操。還有，你用詞注意點，這裏可是公眾場合。」
雖然這裏是義大利的國土，但周圍的侍者和客人中說不定有人能聽懂法語。不過看謝恩的表情，霍德也知道這個玩世不恭的弟弟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裏。
他無力地攤手：「別開玩笑了。我看到他時，那人正坐在車上。啊，開車的是個歐洲女人，也許是他太太呢。」
「那你沒希望了。」謝恩很酷地下了結論。
他抬起杯子，正打算把剩下的半杯果汁一飲而盡。霍德猛地低聲叫了起來：「我又看到他了！」
用力揉了下眼睛，霍德確信出現在不遠處那座自動扶梯邊的人影並不是幻覺，他興奮地推了推謝恩：「快看！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
男人發起花癡來果然也很厲害！謝恩嗤笑，勉為其難地把目光轉向霍德手指的方向「是不是比你那天找的那個日本男孩漂亮多了？」霍德邊問，邊目送周全和那個歐洲女人搭乘扶梯上了二樓，在發佈會工作人員的簽到台前停步登記。
原來也是來參加發佈會的。看來，他和那東方男人還挺有緣分的。
霍德心頭忍不住蠢蠢欲動起來，聽不到謝恩回應，甚至連意料中的反駁也沒有，他略覺驚奇地回頭。
謝恩正慢慢，慢慢地摘下了墨鏡。淺栗色的眼瞳，就直直地盯視著簽到台前的那個人影，毫不轉動。
「怎麼了？」從來沒見過謝恩會用如此專注幾可說是恐怖的眼神看一個人，霍德擔心地問。
卻見謝恩嘴角微微一翹，勾起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微笑。「霍德。你的確很有眼光。不過很遺憾，那個人，歸我了，誰也別想動。」
周全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危機感攪到心神不寧。那感覺，仿佛有人正藏身在某個暗處窺伺著他，準備隨時在他背後插上一刀。
他在米蘭，應該沒得罪過什麼人。可能是因為這段時間一直沉浸在宗教情緒裏，太過投入了……周全用力甩了下頭，擺脫自己可笑的臆想，登記完資料，和特蕾莎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進入發佈會後臺。
離正式開始還有幾個小時，後臺模特兒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周全在米蘭從事服裝設計，幾年下來也跟幾名專業模特兒建立了固定合作關係。這次的春裝，他仍然交給那幾人演示。
周全走過去的時候，那幾個模特兒正在上妝。伸展臺上，即便是男模，也少不了要精心修飾。
「周先生，你這次的設計很特別啊！我還從沒想過可以把這東西掛身上。」其中一個模特已把衣服穿上了，正試走臺步。
他指的是那些閃著冰寒銀光的粗長鎖鏈配件。為了減輕重量，鎖鏈是用塑膠材質製作的，再經過噴漆電鍍處理，外觀足夠以假亂真。
周全微笑，心想如果那男模見過曾有設計師把故宮、紫禁城的模型都搬到了模特身上，就不會這麼少見多怪了。
想他當初在大學課堂上看到那些設計案例時，也曾經和同學們大笑不已，說這種衣服怎麼可能穿得出去，根本不具備實用性。現在回想起來，一個真正全心投入的設計師所想表達的。是最能撼動自己心靈的東西，至於其他的，已根本無暇顧及。
就像他這次設計的新款，周全並不認為有多少商業價值，卻值得他融入全部的心血和靈魂去完成。
這時候越來越多的人員開始陸續擁入後臺試衣化妝做髮型。周全於是和特蕾莎退了出去，免得妨礙眾人工作。
米蘭市亮起璀璨燈火時，發佈會終於拉起了帷幕。
現場氣氛始終火熱，記者的鎂光燈閃個不停。然而當模特兒們穿著周全設計的服裝亮相時，會場逐漸肅靜下來。
融匯古典希臘式簡潔風格裁剪的絲質衣服，顯得飄逸空靈，除了面料本身印上的字母文字，沒有多餘累贅的圖案。衣服只分為純白、正紅、墨黑這三種顏色。大面積的純粹色塊已經非常奪人目光，那纏繞在模特兒身上的鎖鏈。更叫人無法移開視線。
不論是白色的聖潔天使，還是黑暗的惡魔，或者那浴血的受難者，都躲不過命運責罰。
冷硬的金屬光澤與衣服的絲滑質戚，形成了巨大反差，勾勒出禁錮般的美感，震撼衝擊著在場每個人。直等模特轉入台後，人們才報以熱情掌聲。
後面雖然還有許多精采展示，但大家還在回味剛才的設計。
等發佈會結束，設計師紛紛攜模特上臺致謝。不少記者都舉起長槍短炮，對著周全和他的模特猛拍，還圍住周全採訪起他的設計靈感。
「周大師，我發現模特衣服上印的網底文字似乎是聖經內容，請問……」有眼尖的記者已經看出了要點。
「這主要是從中世紀贖罪券中得到啟發，才有今天的設計……」周全沒料到會有這麼大反響，他還不太習慣這種擁擠的場面，有些不自在。
「原來周大師也是教徒啊！您是什麼時候皈依上帝的呢？」那記者頗有娛記的八卦潛質，欣然挖料。
「不，我還不是。」周全對那人抱歉一笑，想找特蕾莎來解圍，抬頭一望，卻見特蕾莎早已被記者擠到了週邊，朝周全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周全再看別的設計師。處境也不比他好，同樣被記者包圍著脫不了身。他只好暗中歎口氣，繼續回答起眾人七嘴八舌的提問。
會場上，一片亂糟糟。只有邊上一個角落分外安靜。
謝恩隱藏在陰影裏，用獸類看待獵物的眼神，看著人群裏那個男人。
七年了，那男人看上去居然還是那麼年輕，穿著正式衣裝更顯得文質彬彬。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優雅的藝術者氣質。
除了他，誰會知道，那男人藏匿在斯文面具下的靈魂是多麼醜陋猥瑣……
他聽見周全還在和記者談論著贖罪券的話題，這叫他忍不住想放聲嘲笑——那男人還真是跟七年前一樣偽善啊！用溫良無害的面孔欺騙愚弄世人。
「你能不能稍微收斂下？」邊上的霍德眉頭都皺到了一塊，終於拍拍謝恩的肩膀：「你已經看他很久了。知不知道你的表情像什麼？好像恨不得沖上去咬開他的喉嚨。連皮帶血一起吞下去。」
「沒錯。」謝恩露出一口白牙，陰森森地笑了：「而且保證不會吐骨頭。」
霍德心底開始為那個東方男人默哀，不解地問謝恩：「你以前不是說過最討厭這種類型的麼？怎麼突然轉口味了？」
謝恩只是冷笑，轉頭，打量著霍德道：「你看起來很悠閒麼，去幫我一個忙。」
「每次你這麼說，我就知道我又要倒楣了。」霍德喃喃道，頭痛地捏了捏眉心：「說吧，誰叫我是你哥哥。」
周全講到口乾舌燥，終於逮住個空隙對眾記者說了聲抱歉：「我要去喝點飲料。」
艱難殺出包圍。
他看不到特蕾莎，估計是到後臺收拾參展衣服去了。周全拿了礦泉水，走到比較空的後排座位上休息，剛喝兩口，看到一個高大男人邁開長腿朝他走來。
「嗨，周大師，我們又見面了。」霍德在周全邊上的空位落座，笑容可掬地對周全伸出手：「還認識我嗎？」
周全現在只想等特蕾莎回來後，可以快點離開發佈會，想不搭理霍德，但看到附近已經有幾個記者往他們這邊投以目光，出於禮貌，他伸手與霍德握了一下：「請問您是……？」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巴黎利亞達集團的霍德。這是我的名片。」
「我是周全。」周全在米蘭一直埋頭進修搞設計，基本上屬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種，所以根本沒聽過利亞達集團，也不知道這個霍德算是何許人。等看到名片上的頭銜，他才有點覺悟。這個利亞達集團似乎來頭不小。
問題是，跟他有什麼關係？
「請問霍德總裁找我有什麼事？」他謹慎又戒備地打量霍德。
在國外不是沒碰到過對他感「性」趣找他搭訕的男人，周全一概回絕。發生過七年前那件事之後，他對性愛充滿罪惡感，半點也不想再沾染。
其實是我那個弟弟想要找你……霍德暗歎自己命苦，臉上卻越發堆滿笑容：「我對周大師的設計非常戚興趣，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跟周大師合作。我們子公司今年上半年即將推出幾款電玩遊戲，系列宣傳廣告我打算都用周大師這款設計。」
「電玩？」周全不是不相信霍德，只不過在他概念裏，自己這宗教味道濃郁的設計和青少年迷戀的電玩遊戲八竿子打不著邊。
「我有信心。」霍德盡顯實業家魄力，沒讓周全把疑問說完整。就給了周全一個自信的笑容：「要是沒有成功的把握，我也不會貿然談合作啊！」
周全猶豫了下，身為設計者，自己的作口叩有人欣賞當然是件好事，他暫時想不出理由拒絕霍德。
霍德趁熱打鐵地遞上兩張紙和簽字金筆：「這是我剛才草擬的合約。周大師請過目，要是沒問題，就算談成了。」
這，這速度也太快了點吧？周全不可思議地接過一看，果然水筆墨汁還沒幹透，下面簽約雙方之一的位置，已經龍飛鳳舞寫上了霍德的全名。
「商場上，時間就是金錢。」霍德看到周全的驚訝之情，有些得意。
合約一式兩份，是用英文寫的，極為簡單。只是大致描述了一下雙方權責。周全通讀後，發現並沒有什麼對自己不利的因素，而且還特別注明，如果自己不滿意對方進度，可以隨時提出解約，於是在兩張上都簽了名。
霍德笑容滿面地收起其中一份，對周全道：「既然我們已經是合作夥伴了。我想介紹個人給周大師認識。那系列廣告，我希望由他擔任模特兒。」
他回頭，向遠處角落裏招手：「過來吧。」
一個高挑身影應聲走向兩人。
完美的衣架子！周全正在心中由衷讚歎，看清楚對方在燈光下逐漸明晰的面龐時，他呼吸驟停，全身血液也仿佛被凍結了。
縱使來人已從少年蛻變成青年，短髮留成了長髮，還挑染著栗色，當日的輕靈瀟灑也全被輕狂不羈所代替，可周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來人。
是謝恩！絕對是謝恩！那雙淺栗色的眼瞳居然還帶著笑意，正一步步逼近他。
當年那無數場惡夢裏出現的情景?那間成真，宛如無形巨石重重壓向周全。帶來幾近窒息的痛苦。
他猛地跳起身，推開霍德奪路而逃。
完全沒有餘地思考任何事情，身體只是忠實地遵循本能，想逃離……
「周大師？」霍德只覺莫名其妙，瞅著謝恩：「我還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恐怖，大活人都被你嚇得落荒而逃。」
「現在知道也不遲。」謝恩嘴角噙笑，眼底儘是霍德看不透的情緒。
「匡！」周全一路奔跑，看到會場盡頭有扇門虛掩著，他根本沒空細想就沖了進去，用力甩上門，狂蹦亂跳的心臟終於慢慢減速。
抬頭，才發現自己沖進了男士洗手間。幾個男人正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
周全窘迫地漲紅了面孔，心想自己多半被人當成了瘋子。好在是男廁，如果剛才昏頭昏腦地跑進女廁，一定會被當成變態打出來。
不過瘋子和變態，都比被謝恩認出強上千萬倍。
他站在大理石台前一遍遍洗著手，不斷地安慰自己不要慌，就那麼一眼，謝恩未必會認出他來。可自己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
正如他這麼多年，無法遺忘謝恩一樣，謝恩，也不可能忘記他。
該還的，遲早還是要還的，躲到地球另一邊也沒用……
周全呆呆地站著，任水流「嘩曄」從他指縫間流失，心頭一片茫然。
「先生，請不要浪費水源。」旁邊洗手的一位老人看不過，用英語不悅地提醒周全。
「嗯？啊啊！」周全這才回神，趕緊關上水龍頭，在老人指責的目光下低頭離去。
拉門前，他躊躇了一陣，最終鼓起勇氣踏出步伐。
他總不能在洗手間躲上一輩子。
才走出沒幾步，耀眼的鎂光燈急閃，幾乎令周全看不清東西。
「周大師，請問剛才利亞達集團的總裁霍德先生，是不是跟你談了合作簽約的事情，方便透露下內容嗎？」
「周大師，您一直在米蘭，是什麼時候跟巴黎利亞達集團開始有了聯繫？」
「周大師……」
早就在洗手間外蹲守多時的記者們，又把周全圍在中間，爭著將手裏的麥克風往周全身前送。
周全今天總算領教了媒體的威力，他向霍德之前坐過的地方望了眼，那裏已經空無一人。看來記者們騷擾不到霍德，就來他這裏堵截。
他現在哪有心情應付記者，僵在那裏，不知該怎麼才能走小眾人的包圍圈。
喀嚓、喀嚓……
相機仍在不停工作，周全只覺身體僵直，連嘴角的笑容也行點扭曲了。
刺眼的燈光，記者閃亮的目光，都那麼尖銳，似乎看穿了他的異常，試圖從他身上挖掘出秘密……
周全貼身的襯衣，已經汗濕。
「周大師，你怎麼一個人跑這邊來了？」陡然在他耳邊響起的性感男聲很親昵。
簇擁在周全周圍的女性記者，見到一個俊美狂野如明星的青年帥哥靠近，全部花癡地紅了臉，周全卻通體寒毛直豎。
感覺到謝恩的呼吸噴到他後頸，他第一反應就是想逃開，可發冷的雙腿硬是不聽使喚，寸步難移。
有人認出謝恩是跟利亞達集團總裁一起出席發佈會的，據說是霍華恩的養子，便把鏡頭對準了謝恩猛拍。
謝恩毫不在意，看見有細密的汗慢慢浮上周全鬢角，他微笑著伸手攬住周全僵硬的肩頭，迫使周全側身和他一起面對鏡頭，自然得就像認識許多年的老朋友，於是記者中立刻就有人追問起兩人的結識經歷。
「我跟周大師麼，認識可有好多年了。」謝恩對媒體笑得燦爛迷人，轉頭問周全：「周大師你說是不是？」
淺栗色眸子透過周全的鏡片注視著周全，眼神裏卻絲毫沒有疑問，只有一片周全才看得懂的嘲諷意味以及，刺骨的鋒芒……
所有的視線和焦距，全聚集到周全斯文俊秀的面孔上。
亮如白畫的燈光裏，周全臉色灰白。
他知道，謝恩認出了他。
特蕾莎整理好一切參展的衣服道具，回到發佈廳，映入眼簾就是周全糟糕透頂的氣色。
在周全身邊工作有段時間的她，立刻意識到周全此刻極不舒服，而原因，大概就跟旁邊那個緊攬著周全肩頭，正跟記者們談笑風生的高挑青年有關。
出自女性的敏銳直覺，持蕾莎沒來由地認為謝恩是個危險人物，她於是費力擠進人群，對記者說：「周先生身體不適，需要休息，請大家讓一讓。」
看到救星終於出現，周全一下放鬆，抓住特蕾莎伸來攙扶的手臂。
謝恩臉色微變，依然緊扣住周全肩膀。
特蕾莎一點也不買這美男的帳，硬把周全拖向自己，嚴厲地告誡謝恩：「這位先生，請您鬆手。」
眾目睽睽之下，謝恩也不好再死纏住周全，他不情願地放開手，想跟著離開，卻被依然熱情高漲的女記者們圍住，只能牙癢癢地看著那個討厭的女人帶走了周全。
算了，反正周全逃不掉，就讓他再逍遙兩天。貓捉住耗子，也是要玩弄到最後才將耗子咬死的。
周全上了汽車後，一直不作聲，面龐白得像張紙。特蕾莎擔心地詢問周全是否要去看醫生，周全也只是沉默搖頭。
回到工作室所在大廈的地下停車庫，周全才似乎稍稍恢復了點生氣，和特蕾莎一起把服裝道具搬回辦公室。
忙碌完畢，已經是深夜。
周全歉疚地對特蕾莎說：「今天害你忙到現在，希望你的兩個孩子不會生氣。」
「她們很乖，而且也習慣了。我晚回家的時候，她們會照顧好自己。」說起自己的兩個女兒，特蕾莎就充滿了幸福和驕傲，隨即卻皺眉：「倒是周先生你要注意身體。我看你今晚好像太疲累了。」
以往每逢她質疑周全的健康，周全總是笑著說沒事，然而這回，周全沒有否認，反而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想放自己幾天年假，下星期一再上班。你這幾天就在家多陪陪孩子吧，不用來工作室了。」
特蕾莎很高興。這個東方男人總算開始重視起健康來了。
夜半的公路乎坦而寧靜，唯有道路兩旁的路燈陪伴著開車者。
周全駕著車，一直往前開，往前開。
前方是回家的路，可他卻沒有絲毫安全感。身體和手腳，至今仍是冰冷的。
車裏CD流瀉播出的聖樂，也無法給周全帶來溫暖，反而像命運之神的警告，遍遍敲擊拷問著周全的心房。
他有罪，該如何才能得到救贖？
周全痛苦地捏緊了方向盤，猛地一腳踩大油門，瘋狂飆車。
也許就這樣車毀人亡，才可以結束他的罪孽。
由於開足了馬力，周全僅用了不到平常三分之二的時間便回到住所。
這棟郊外的兩層小樓是周全去年買的二手房。位置有些冷僻，年代也比較久，所以 售價並不高。周全卻正好喜歡這邊環境幽靜，沒有鬧市的噪音污染，適合休息天在家做設計，看了兩次就決定買下。
把車停進院子，進門，鞋也沒換，就坐入客廳的真皮沙發裏，深深地歎息，身心俱疲。
良久，周全才摸索著打開客廳頂燈。
素白牆壁，深藍窗簾，是周全自己設計的簡雅風格。他為這棟小樓的裝修花了不少心血，但現在看來，米蘭也將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不，是整個世界，都容不下他這個曾經僥倖躲過法律制裁的罪人。
周全頹然倒在沙發上，整整一夜，沒能合眼。
叮咚……
第三天午後，住宅裏的死寂終於被門鈴聲打破。
周全從書房走出，看了下可視門鈐的螢幕，悲涼地笑了。
是謝恩。緊閉的院子大門外，停著輛外型酷到扎眼的鮮紅跑車。顯然，謝恩是翻過院子大鐵門進來的。
就知道，謝恩一定會找到這裏。
周全深呼吸，打開門。
謝恩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譏誚地看著眼前人。男人面色雖蒼白，穿得卻十分整齊，還打了領帶，仿佛早就預料他會來，所以正裝以待。
光看外表，這男人還真像個正人君子。呵！
謝恩大咧咧地走進屋內，四周打量一圈後微笑：「周大師，你在米蘭發展得真不賴，難怪你這麼多年都躲在海外不回國。」
周全充耳不聞謝恩話裏的嘲諷意味，慢慢關上門後轉過身，平靜地凝望謝恩。
七年前，他尚能與謝恩平視，如今得仰頭才能對上後者。原本，自從他犯下那種人所不齒的罪行，就已經註定他這輩子都無法在謝恩面前抬起頭來。
「坐吧。」他抬手示意謝恩入座，自己先在單人沙發裏坐了下來。
謝恩眼神有點陰，他以為周全會對他的到來驚慌失措，沒想到男人擺出了一副談判的姿態。
就看周全想怎麼替當年的罪行狡辯！
他輕蔑地一笑，坐進周全對面的單人沙發，點燃根煙，翹起了二郎腿，望著自己吐出的圈，悠悠道：「想不到我這麼快就找到你這裏了吧？周全，告訴你，這一次，你逃到哪里都沒用。當初沒能掐死我，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
「我不想再逃了。」周全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聲音很低很慢，每個字，都似乎經過了反復掙扎：「那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我也不想替自己找什麼藉口開脫。謝恩，我會盡力補償你……」
只求能贖罪……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謝恩憤怒飛來的一拳打斷。
周全連人帶沙發被打翻在地。
「補償？」
謝恩氣得全身發抖，一腳碾滅香煙，揪著周全的領帶將人拖起身，再朝周全臉上補上兩拳，狠狠道：「你有錢，厲害啊！就可以在網上招搖撞騙，揣上一萬元把人當MB，給我下安眠藥，還想掐死我滅口。
「你知不知道，第二天服務員闖進房間發現我還昏迷著，做了什麼？她這個傻子，以為我是賣淫的玩過頭了，去報了警。他媽的員警全是狗娘養的，也不調查，把那一萬塊錢連同我自己的錢全當嫖資沒收，當著我的面就分。
「我叫他們抓兇手，根本沒人理我，還被他們關了禁閉……」
周全臉頰灼痛，雙耳轟隆隆地響，聽著謝恩狂怒的控訴，他除了「對不起」外，找不到另外的詞。
一切，都是他的錯。
「說兩句對不起就可以把過去一筆勾銷了？」多年積攢的怒火噴發過後，謝恩慢慢平復了氣息一手一松。
周全即刻像癱軟泥般倒地，鼻血弄髒了襯衫前襟。
謝恩坐回沙發裏，冷漠地俯視周全。
曾經天真地以為這是個重情義的男人，百分之百地信任周全，還毫無戒心地邀請周全陪他過生日。誰能想到，那個生日竟會成為他終生難忘的惡夢。
周全留下的那一萬塊錢，更是把他的自尊心踐踏到了腳底，害他背負著MB的名聲，在拘留所裏受盡了歧視和羞辱。
那刻起，謝恩就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讓周全為所犯下的罪行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七年來，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著和周全重逢的情景，幻想周全如何跪在他的腳下懺悔求饒，而現在，這一切成為現實。
看著男人狼狽悲慘的模樣，復仇的快感直真是無與倫比。
謝恩譏笑：「你這次又想拿多少錢來補償我？哈哈！」
第六章
一張紙被丟到周全手邊。
「看看吧。」謝恩冷酷地命令他。
周全忍痛擦乾淨鼻血，哆嗦著拾起掉地的眼鏡戴上後，撿過那張紙。
用英文列印的文字只有簡單幾行，周全很快就看完，愣住。
這是份欠款書,內容大致是周全向謝恩借有鉅款，如果在約定時間內無法歸還，周全名下的所有資產都將歸謝恩支配。
那筆借款的數額，幾乎是個天文數字。
周全肯定自己沒有簽過這東西，可最下面的簽名卻跟他慣用的一模一樣。
「該說你笨還是利令智昏呢霍德一說合作，你就迫不及待地把名字簽上了。」
謝恩鄙夷地輕笑：「怎麼樣這個簽名我仿得很像吧你要是想撕，請便。反正我想寫幾張就幾張。呵呵，你不是喜歡用錢補償嗎現在你所有的財產都是我的，你還能拿出什麼東西來」
他真想看看，當周全變得身無分文後。會露出怎麼一副嘴臉。
意外的是。周全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恐慌，只是低低說了句：「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謝恩狐疑地皺了下眉，看著周全艱難爬起，走進書房又返回，手裏多了個黑色皮包。
周全坐在沙發裏打開皮包，裏面是幾迭嶄新的歐元，全是最大面額。
就在昨天，他已經去銀行把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積蓄都提了現金，就等著謝恩到來。
他低著頭，彎腰把皮包放到謝恩沙發邊上，沒有勇氣去看謝恩的表情。
「我知道這麼做對你來說是種侮辱，如果可能，我願意去警局自首，但這會把你也扯進來。我只有用這方法贖罪……剩下這座房子和汽車，我也已經放上網站出售，等收到錢……」
他沒再說下去，因為突然間聽不到謝恩的呼吸聲了，周全惶惑地抬眼。
對面的青年面色鐵青，正用刀鋒似的銳利目光望著他。
周全首次知道，原來目光也是可以殺人的。
「你還真體貼，這麼為我著想啊!」謝恩驀然微笑，那笑容看在周全眼裏，比什麼都可怕，讓他腳底發寒，順著血管一路往頭頂滲。
謝恩慢慢地撕掉了那份欠款書。
很好，是他低估周全了。不過，男人如果以為捧出所有財產，就可以求得他的寬恕，簡直做夢!
他要周全一無所有，更要徹底摧毀這個男人。
從身體到心理，他都要周全生不如死。
謝恩把碎紙屑砸上周全的臉，繼續笑：「你真的想贖罪嗎那就自己躺下去，讓我上。」
周全瞬間還當自己聽錯了，直到謝恩臉色一變，伸手抓住他衣領，周全才意識到謝恩不是在開玩笑。
「你，你」被拉緊的領口勒得他呼吸困難，可也比不上謝恩帶給他的衝擊巨大。他一直以為，在經歷七年前的不堪後，謝恩應該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
謝恩一眼看穿了周全在想什麼，冷冷道：「我的確最討厭GAY。」
「那」周全還想問，卻被謝恩淺栗色眼眸裏迸射出的強烈怨毒嚇到了。
「知道嗎就是因為你，我他媽的在跟小妞上床時，總想到我是個被同性戀玩過的。怎麼也站不起來。後來只有找男的來壓，才能硬。」
謝恩自嘲地笑著，摘掉周全的眼鏡，慢悠悠地問：「你滿意嗎我被你變成同性戀了，再也碰不了女人。你說，你怎麼才能補償我」
他用力拍打著周全發僵的臉頰：「說話啊！」
周全此刻萬分希望謝恩說的只是氣話，可青年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訴他，謝恩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他的喉嚨，他的心臟，都在一點點地收緊，幾近窒息。愧疚與絕望，卻在無限放大。
是他毀了謝恩一生。
「你不反對吧。」謝恩哈哈地笑了起來，把周全往地上一推，欺身覆上。
沒有親吻，沒有愛撫，他要的，只不過是洩憤，報復。
周全沒有動，他無力也無資格反抗。在謝恩的手指刺穿他身體那刻，僅是顫抖著閉緊了眼簾。
「你下麵很饑渴啊!咬得這麼牢。」
手指的主人惡意地戳弄著內部，想逼周全呻吟，可周全像個一心獻祭的信徒，咬著嘴唇，將所有污辱他的言語統統咽下。
謝恩被周全的態度激怒了，摸出隨身攜帶的保險套為自己戴上，扯開周全的雙腿，抵住男人，緩慢卻堅定地挺身而入。
周全渾身劇震，淚水終於從緊閉的眼皮底下滲出，沿著眼角慢慢淌進了耳孔。
他的身體，已經多年不曾接觸過性愛，更別提是如此暴力的侵犯。
「少裝純情可憐。」謝恩只覺周全的反應很好笑。
這個死同性戀，在米蘭這麼久，周圍多的是性開放的洋人，哪可能耐得住，都不知道有多少性伴侶了，還裝什麼!
不過，還真的很緊……被卡在中間的滋味絕對能把人逼瘋，他不耐煩地用力拍打起周全的臀部：「放鬆點。」
周全更僵硬了。
「嗯……」謝恩被勒得生疼，他惱羞成怒，把周全雙腿推壓到胸口，下身做著圓周運動，旋轉埋入。
「啊啊!」周全突地發出短促叫聲，隨即又咬緊了唇。
「裝不下去了吧」謝恩淡淡譏笑著，瞳孔深處卻浮起令人不寒而慄的殘忍之色，猛然退出周全體內，又在周全愕然睜眼的剎那，大力挺進。
客廳裏，響起周全破碎的悲鳴。
「這是你欠我的。」毫不同情地拋下一句後，謝恩開始律動，執意用自己撕裂身下的男人。
地磚是冰冷的，在體內反復進出的利器，卻如燒燙的烙鐵，不斷折磨著周全，逼他痛苦地把雙手緊握成拳，張開嘴叫喊。
只是無意義的斷續音節，可只要能把肉體遭受的痛楚轉移釋放那麼一點點就好。
水漬染濕了周全臉龐邊的米白磁磚。
「啊啊……啊呃……」有一瞬間，周全真的祈求自己快些死去，就不用再忍受這樣屈辱的懲罰。
命運之神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謝恩即將迎來高潮時，卻緩下動作，伸手用周全的領帶纏繞住周全脖子，使勁地勒。
「……」周全滿臉紫漲，眼珠也慢慢向外突。
他想他已經嗅到了死神的血 腥氣息，真好。可以徹底償還他的罪孽了……
「你居然還笑」看到周全臉上竟綻露出一絲微笑，謝恩震怒，鬆手轉而揪住男人的頭髮奮力搖晃：「你笑什麼別以為這樣就可以結束了。告訴你，我跟你沒完……」
周全的意識已然渙散，也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只聽到謝恩還在不停地跟他說話：「……我那麼相信你，為什麼要騙我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一起過生日，想有人重視我，你這個禽獸，為什麼玩弄我不算，還要掐死我!你說啊……」
對不起……周全仿佛看到當年那個漂亮的少年，孤獨無助地蜷縮在禁閉室裏，無聲流淚……他的心突然被一陣強烈的痛楚和憐惜灌滿了。
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拋棄，究竟是什麼滋味，他其實比誰都清楚。
這一刻，他真的很想伸出手去擁抱謝恩，安慰謝恩，可手臂動了動，根本無力抬起。
無邊的黑暗，最終奪走了他的知覺。
當黃昏最後一縷光線也被窗簾斂去，客廳內變得跟外界一樣漆黑。
黑色裏。亮起點微弱的火光。
謝恩坐在暈厥的周全身旁，默默抽著煙。
欲望已經發洩完了，心裏依舊很空。
先前，他是真想就此勒死周全。那本來就是周全欠他的，然而看到周全那時浮現的微笑，他松了手。
整整七年，怎麼能讓周全這麼輕易就解脫。
他用力抽完最後一口煙，目光落到那個黑色皮包，一股怒火遏制不住地騰起，抓過皮包。把裏面的幾大疊歐元全都甩到周全身上。
「誰稀罕你的臭錢。」謝恩喃喃低語，又點起根煙，繼續抽。
周全是被越來越響亮的手機鈴聲弄醒的。
睜開眼睛時，客廳壁鐘的指針已經過了十一點。
他還赤裸著躺在地磚上，身上和地面上灑滿了歐元，那條差點奪走他性命的領帶，也仍舊勒著他頭頸。
謝恩已經走了。
手機停了，沒多久又開始響。
周全吃力地慢慢撐起被地磚寒氣凍到麻痹的身軀，艱難地挪到桌邊，拿起手機。
是工作室的電話打來的。
他按下了接聽鍵，「我是周全——」
「周先生，是我特蕾莎。」特蕾莎的聲音聽上去很擔憂：「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你才接。周先生，你要是身體欠佳，不如再多休息幾天。辦公室這邊如果有訂單來，我會再通知你。」
周全茫然聽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今天已是星期一。特蕾莎上班後遲遲不見他出現，才急著打電話找他。
他竟然在家裏昏迷了兩天。
「喂周先生」特蕾莎聽不見周全回答，更是擔心。
「我沒事，今天晚點會到工作室。再見。」周全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完，收線。然後使出最後一點力氣，走進衛生間。
熱水嘩嘩流下，終於讓周全冰冷僵硬的身體略微有了點溫度。他盤坐在浴缸裏，木然看著滿身乾涸凝結的污穢痕跡，被流水沖刷帶走。
在他失去意識之後，謝恩肯定還沒放過他，又侵犯了他不止一次．才會在他身上留下這麼多精液。
留給他的，還有許多處被掐、被咬導致的青紫發黑的瘀傷。脖子間的勒印最為明顯。還好，臉上遭毆打的傷痕已變淡，不留意很難察覺。
下身撕傷的地方遇到熱水，鑽心的疼。
這種痛與淩辱，就是他當年鬼迷心竅之下，施加給那個無辜少年的。
現在，報應終於來了。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了任何人。
周全盡力仰起頭，讓蓮蓬頭的水沖到臉上，帶走他眼眶裏湧出的熱液。
下午兩點半，周全拎著黑色皮包，身穿高領襯衫，出現在工作室。他對特蕾莎抱歉地打了聲招呼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開機，收發處理完這幾天積累的電子郵件，他打了內線電話喚特蕾莎進來。
「周先生你要結束工作室營業」特蕾莎坐在周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裏，乍聽，綠眼睛瞪得滾圓。
「我有些累了，所以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周全歉意地看著特蕾莎，因為他知道，像特蕾莎這樣學歷不高的單親媽媽，要再重找一份好工作並不容易。
「工作室的租約還有兩個月到期，我會通知大廈物業不再續簽。大概這個月內，我就想把工作室註銷掉，不過你的薪水，我會付足那後面兩個月的。」
「我想我能儘快找到新工作，不用多領薪水。周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特蕾莎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雖然知道周全是出自善意，她還是婉言拒絕了，心裏忍不住為周全感到惋惜。
在她看來，這個東方男人在米蘭的事業前途正一片光明，突然放棄實在太可惜。但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她尊重周全的想法。
況且，她看了看周全的氣色，真的很差，確實需要充分休息。
周全已料到特蕾莎會謝絕他的提議，輕歎了口氣，把那個黑皮包送到特蕾莎面前：「那請幫我做件事好嗎這包裏是我這幾年的積蓄，我想請你把錢捐獻給米蘭的教會慈善組織，就用你的名義好了。」
特蕾莎不理解：「先生為什麼不自己去捐款」
「我不是天主教徒。不合適……」而且一個罪人也根本不配去捐款。無顏接受慈善組織人員投來的尊敬目光。周全心底微微苦笑。
特蕾莎粗粗看了下包裏的數額，嚇一跳，正色道：「這麼大一筆善款，我想周先生應該親自去捐贈。」
周全知道特蕾莎有顧慮，溫言道：「這些錢來路絕對正當，你不用擔心。而且我也相信你絕不會從中中飽私囊。說起來，特蕾莎，我還要謝謝你帶我去羅馬梵蒂岡旅遊，讓我看清了許多事情。」
善惡是非，總有清算的一天。縱然僥倖逃過了法律制裁，他也躲不過靈魂深處的自責和鞭笞。
自己犯下的罪孽，終究要由自己來贖。
特蕾莎最後拿著皮包去了教堂捐款，臨行還說要是周全想皈依天主教，她可以做引薦人。
周全笑笑：「以後再說吧。」
只有他知道，自己沒有以後。
是的，他想自殺。在浴缸裏清洗的時候，周全就想到了只有死亡，才可以真正還清他欠謝恩的，也才可以把謝恩從仇恨的深淵里拉出來。
那個帥氣漂亮的人，本該有個陽光人生和美滿家庭，卻被他一手毀掉。除了以死謝罪，周全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但願他的死，能讓謝恩解恨，不再被仇恨束縛。
不過，一切都要等到他將身邊的事情了結之後。至少，要把那棟小樓和汽車賣掉，讓特蕾莎再去捐給教會。
不知道這樣做，夠不夠為自己求到一張通往永恆安息之地的贖罪券……？
周全惘然起身，站到玻璃幕牆邊遠眺。
蒙矓連綿的雨絲斜飛，模糊了米蘭的城市景觀。
這場細雨，已經連下了數天。這幾天裏，周全都忙於工作室停業的事，特蕾莎也忙著去各部門辦理相關手續。今天下午又去了稅務部門，還沒有回來。
辦公室的空調，似乎有些冷。周全回到桌邊，剛要拿空調遙控器，正在充電的手機突然響起。
周全一僵，在想會不會是謝恩打來的。畢竟，謝恩這些天都沒動靜，不太正常。而周全也不認為謝恩會這麼簡單就放過他。
他猶豫著拿起手機。
螢幕上果然是個陌生號碼，而且看起來是米蘭當地的電話。
周全深吸口氣，接通了電話。
「喂，周全是嗎」手機那頭的男人雖然說著字正腔圓的中文，聲音卻並不是謝恩，還帶著幾分試探般的遲疑味道。
「我是。你是哪位」周全想不起對方是誰，但不是謝恩，讓他緊繃的心情頓時鬆懈下來。
對方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我是黎靜海，周全，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黎靜海……？
周全一時間竟然沒有意識到對方在說些什麼，呆呆地握著手機，腦海完全空白。
「周全周全你在聽嗎周全……」
話筒裏傳來連串呼喚，周全終於慢慢接上了暫停的呼吸：「我在聽。」
怎能想到，在分手七年後，他居然又接到了黎靜海的電話。
「周全，你還好麼」手機那端的人也慢慢平靜下來，輕聲道：「你的電話號碼，我是從你父母那裏問到的。你在米蘭過得好麼」
周全突然有種流淚的衝動，他想大聲?喊自己過得很不好，很痛苦，可到了嘴邊就變成雲淡風輕的微笑：「很好，謝謝你關心。」
黎靜海沒錯漏周全言語裏淡漠的疏離，靜默須臾後，低聲問：「周全，你還在怪我麼？」
「沒有。」周全對著空氣搖頭。
如果說，最初確實恨過黎靜海，那也早成了過去式。更何況他已經準備在不久的將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又何必再讓自己曾經最愛的人永遠背著個包袱度日。
黎靜海沉默了更久，最終說：「我想見你，真的，周全。我很想見你。」他深呼吸，續道「我就在你公司大廈樓下，我上去找你。」
「什麼你在米蘭」周全才剛剛恢復運作的大腦又變成一陣空白。
「是的。我辦旅遊簽證，昨天剛到米蘭。現在是用大廈樓下的公用電話打給你的。」
難怪手機上會顯示米蘭當地的電話號碼。
周全怔怔出神，聽見黎靜海又在喊他，他調整好心緒：「還是我下來找你吧。」
搭著電梯抵達大廳，周全跨出電梯門，隔著玻璃牆就看到了打著雨傘，站在大廈外等待的人。
細雨，微微沾濕了黎靜海風衣下擺，卻無損他成熟俊朗的氣質。只有當周全走近時，才發現黎靜海眼角已有了微小皺紋，眉宇間略顯疲態。
分隔七年後，兩個人又站到了彼此面前，靜靜地望著對方。
他們都是成年男人，所以不可能像電視劇裏的男女主角一樣，看到初戀情人就忘情地沖上去擁抱或者打罵對方，只是在相望片刻後，同時出聲招呼對方。
「嗨……」
撞詞後兩人又同時止聲，有些尷尬地笑一笑。
最後還是黎靜海問：「出去走走」
周全點頭，他知道黎靜海來找他，肯定有話要跟他傾訴，抬頭看了下四周，舉手指著街道對面：「那條街拐角有家咖啡館環境不錯，我請你喝杯咖啡吧。」
「好。」黎靜海傾過雨傘，和周全走入雨幕之中。
兩個俊秀出色的東方男人坐在一起，畫面相當賞心悅目。所以咖啡館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還有侍者，都在暗中看著周全和黎靜海。
周全卻在看面前緩慢飄浮而起的茶氣，對面的黎靜海則用小調羹輕輕攪拌著咖啡。
明明七年來有許多話題可以聊，然而真正坐到了一起，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打破僵局。
周全輕輕啜了口奶茶，轉頭望窗戶玻璃上一絲絲流淌而下的雨水：「這幾天天氣都不太好。」
「是啊……」黎靜海也扭頭去看雨水，眼睛卻澀得厲害。
曾經從身體到心靈都有過最親密接觸的兩個人，如今可談論的話題，竟只有無關痛癢的天氣狀況。
「周全!」他終於鼓起勇氣，透過那雙金絲邊眼鏡直視周全：「當年分手的事，我很抱歉。」
周全避開了黎靜海的目光，淡然笑：「人各有志，你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沒什麼好抱歉的。」況且現在才來說抱歉，又能改變什麼
一絲追悔掠過黎靜海面上：「我想我當初是選擇錯了。我——」
「不要再提過去的事情了。」周全打斷黎靜海的自怨自艾，問道：「你結婚了嗎」
他看到黎靜海兩手上都沒戴戒指，不過以他對黎靜海父親的瞭解，不可能放任兒子到三十多歲還是光棍一條。想他也是年年被家裏父母念叨快些結婚，好在自己遠在異國他鄉，父母想管也鞭長莫及。
黎靜海微一躊躇後點頭又搖頭：「結過，不過很快就離了。阿姨後來還替我介紹過幾個，我都不想再結婚。」
周全知道黎靜海口中提到的阿姨，是黎靜海的繼母。黎靜海的親生母親在他還沒滿月時，就和黎父因感情問題離了婚，丟下孩子走了。幸好繼母性情溫和，對丈夫和前妻留下的兒子還不錯。
「抱歉。」周全有點後悔自己問了對方的私事。其實他應該想到娛樂圈的人，感情本來就朝夕不定。
「沒什麼。」黎靜海反問周全：「你呢」
「我忙著生活，沒時間想別的。」周全故作輕鬆地笑。
黎靜海欲言又止，默默喝著咖啡，直到杯子快見底，他才低聲道：「我幾年前就想找你，可是又伯你還記恨。周全……」
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喚眼前人：「我一直喜歡你。這些年來，我愛的人始終還是你。」
周全只覺心臟都快要承受不住酸脹苦澀的刺激而碎裂，他用力握著茶杯，不讓自己的手顫抖，微笑：「謝謝你。」
「我不是隨口說說的。」黎靜海緊捧咖啡杯的雙手也微露青筋，顯得局促不安：「我想說，如果……如果你在這邊還沒有遇到值得你留下的人，你考慮回國嗎」
他盯住周全氣色並不健康的蒼白面孔，誠懇地道：「你的身體狀況看上去不太好。一個人漂泊在外太辛苦。周全，回國好嗎」
「我……」周全是真的沒想到，黎靜海來米蘭居然是為了邀他回國。
「你不想放棄這裏的一切」
黎靜海誤解了周全流露的躊躇之情，為了讓周全安心，他實事求是道：「其實你有過在國外進修創業的經歷，再回國發展的話，待遇各方面都應該比米蘭更優渥。而且我這幾年也算小有積蓄，負擔兩個人生活養老絕對不成問題，將來……」
周全驀然笑了起來，他笑得非常開朗，以致黎靜海呆呆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笑臉，忘了下文。
周全相信，黎靜海是真心希望和他重新開始，所以他也真心地笑了。
鏡片後，眼淚奪眶而出。
「謝謝你，可是小海，我們之間，早已經結束了。」
有些人，或許還能回頭。他卻早就走上了一條單行道，除了步向死亡，沒有別的抉擇。
他的眼裏，看不到未來。
壓抑迄今的情緒驟然失控爆發，來得措手不及。
「小海……你回去吧。」他摘下眼鏡，用紙巾捂住淚眼。
「……」黎靜海震驚地看著紙巾下止不住的水跡，張口欲言，可最終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斜過座椅擋在周全身前，替他隔斷了來自旁人的詫異目光。
半晌．周全丟下濕透的紙巾，重新戴上眼鏡，深深調勻氣息，歉然對黎靜海說：「不好意思。剛才我失態了。」
黎靜海卻僅是目不轉睛望著他，末了苦笑。
「不早了，我們走吧。」周全看到有客人頻頻朝他們這邊偷窺，知道是自己剛才的哭泣引起了眾人疑慮，便招過侍者買單。
黎靜海想付錢，被周全攔住：「怎麼說你也是遠道來客，我請你。」
兩人並肩走出咖啡館，天空越發陰霾沉黑，雨倒是幾乎停了。
周全看了看腕表，已快到下班時間，他想跟黎靜海道別，可後者一直默默地走在他身邊，絲毫沒有離開的跡象。
他知道黎靜海還沒死心。事實上，要他開口叫一個跨國來看望他的初戀情人快走，周全自問也實在做不出。
「如果你今晚沒安排，我請你去看場歌劇」周全最後決定，在他生命終結前，好好地陪黎靜海逛逛米蘭。
至少，他不想讓黎靜海帶著滿腹缺憾黯然回國。
他想打電話通知特蕾莎自己不回辦公室了。摸到褲袋空空的，才記起手機放在桌上充電沒帶出來。
黎靜海環顧周圍，偏偏沒有公用電話：「要回去跟你的助理說一聲麼」
周全搖頭。他不打算讓特蕾莎看到他紅腫的雙眼，肯定又會招來一頓嘮叨。
算了，反正以前他也有過沒帶手機外出的先例，特蕾莎應該會知道鎖了工作室自行下班的。
周全揚手招停輛計程車，和黎靜海前往米蘭最大的歌劇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