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你的天使 - 薄荷煙
不蓋你們,她真的出身「黑街」,
且亮的出底子——當然啦!
這所謂的弟子,即表示家世不凡,
也宣示她對黑道江湖的熟悉。
但——不騙你們,她真的從不彰顯,
除非和自己混得滾瓜爛熟的,
否則呀,想都另想探知她特殊的身份。
偏就是有一個例外。他——
強吻她的那個學校頭痛風雲人物。
哈!她其實非常清楚他的底細,
而且呀,他們還曾是同班同學咧。
只不過,這秘密被老爸揭了,沒趣!
吱!同一幫子人``````
沒錯,她老爸是黑幫副幫主,
他呢,則是令幫主頭痛異常的么子。
好友都說她是他的剋星,看來好像真的哦?
楔子
那件事從發生到現在,還不滿三年,但"它"在我腦海裡的記憶已變得相當模糊。人們總是記住那些歡樂美好的,刻意遺忘那些醜陋骯髒的。我也不例外。
"它"一直被我惡意遺棄在腦海深處。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否認"它"曾存在。
初三,冬。
那一天.輪到我當值日生,和我搭檔的另一位同學有事先走,於是放學後我獨自一人拎著兩包沉甸甸的垃圾穿越操場,去完成值日生的最後義務。等我丟好垃圾,全校該走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學生放學離校的速度絕不亞於難民逃離戰地的十萬火急。
我孤伶伶地拖著影子再度走過廣闊的操場,回教室拿書包。我的教室是上三樓左轉第一間。
我在一樓樓梯口就隱約聽見樓上乒乒乓乓,好不熱鬧,似乎有人在砸東西。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才走上二樓,我就非常篤定聲響源頭出自我們班教室。
當時,我雖皺了一下眉頭,卻沒停下腳步,並不覺得害怕。
事後證明,我是一個缺乏危機意識的笨蛋!
上了三樓,我剛到教室門口,正巧趕上一幕精彩畫面:一個男孩高高舉起一把椅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砰!原本完整的木椅霎時飛進散裂成十幾塊,再也難以辨認出它曾是一張椅子。
那個"殺椅兇手",很不幸的,正是鄙人在下我同班三年的同學;三年交談不超過三句話的同班同學,對他挺有興趣卻壓根兒不想與他有任何交集。他是風雲人物,讓師長頭痛皺眉、女生心動心碎、男生既羨又畏的那一型。因為如此,所以這般,我選擇保持距離,以測安全。玩火會自焚,我無意體驗烈焰灼身的滋味。
同班三年,倒是不曾親眼目睹他這般狂怒的模樣。他站在教室右後方,五、六、七排後半部的桌椅東倒西歪,除了那一張被砸爛的椅子之外,我還注意到牆上有三、四面窗戶玻璃也沒逃過粉身碎骨的厄運。真壯觀。他的惡形惡狀,我早有所耳聞,但親身見證的震撼力還是很嚇人。
砸完椅子後,察覺到了站在門口的我,他暫時停止後續的破壞行動,用一種彷彿看見地球新品種生物的神情盯著我,皺眉,愕然,不解。
我面無表情地回視。一瞬間,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殺人滅口,同時暗自慶幸自己的座位就在第一排中段,不必接近戰火區。我決定速戰速決,拿了書包就走。此地不宜久留。
不料,我才走近座位,以最快速度將抽屜裡的私人物品全塞進書包,正要轉身離開,一轉身,卻看見不知何時欺近我身後的他--這下子,我真的被嚇著了,心臟差點從喉嚨跳出,連書包都掉了,卻顧不得撿,急忙往後一退,想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可是,才退一步,背部就撞上牆壁。
無路可退。
心中警鈴大作。活了十五年,第一次真切體會到心底發涼的恐怖感。
他想幹什麼?我該怎麼辦?
他和我相距不到二十公分。同班三年,我第一次與他如此靠近,換作別的女生,大概會興奮得小鹿亂撞,但我卻是身上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的緊張備戰狀態。因為我清清楚楚看見他臉上的怒氣與挫敗,還有眼裡那難以忽略的危險神采。
我的情緒逐漸由驚懼轉憤怒。平日素無往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心情不好是他家的事,犯不著拿我出氣!
我氣憤地想質問他憑什麼這樣嚇我;然而,他並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我一張口,話還哽在喉嚨裡,他已快速地向前逼近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身低頭猛烈的吻住我的唇……
很難忘的記憶,可惜是醜陋骯髒的。遭人強吻,即使那人長得再帥、家世再好,也無法沖淡那種被侵犯的不舒服感受。
事發後,我一直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過這件事,怕提起一次,記憶會加深一分。於是,三年來,我把"它"丟在腦海深處,不聞不問,希望"它"能識相點自動從我的記憶庫消失。
奈何,我愈是努力想拋棄"它","它"就愈像一個害怕走失的小孩般,牢牢抓緊我的衣角,不肯鬆手,鬼魅似地如影隨形。
其實我心裡明白,就算有一天真的將"它"從記憶庫中連根拔除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因為,沒有記憶不代表沒有發生。
因為,誰也無法改變"它"曾存在過的事實。
第一章
學生最討厭的事是:開學。至少在我就讀的學校是如此。這是我在二樓走廊待了半小時的觀察心得。因為太早到校,教室裡沒半個人影,我索性走出教室,倚在走廊欄杆上搜尋欣賞今年新人學的美女學妹;意外發現除了新生們一臉新鮮好奇之外,老鳥們卻個個都是一副委靡不振、了無生趣的表情,可見這學校實在辦得不怎麼樣。附帶一提,我們學校的學生倒是不太討厭考試,因為考試被視為一項"分工合作、互相支援"的"團體活動";在校內甚至流傳一則笑話:成績名次排行榜上前十名,十個裡有九個是因為作弊作得太不知節制。
"嘩,你這麼早來做什麼?"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蘋果綠女孩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叫駱青青,老愛將頭髮染成各種稀奇古怪的顏色;就我記憶所及,她至少已染過粉紅、淺灰、銀藍、金(不是黃,是金)、灰紫……等色。
"好看嗎?"駱青青頗為自豪地撫摸她那一頭長度及肩的蘋果綠髮絲。"為了不違背自己的良心、不破壞我們的友誼,我拒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拐彎抹角的損她。"去,真過分!"她笑嘻嘻地推了我一下。我笑了。
"暑假有沒有去哪玩?"她也學我一樣背靠欄杆,一邊瀏覽過往的人群,一邊同我閒扯淡。
"乏善可陳。""這麼可憐?"她開玩笑地摸摸我的頭,像在路上碰見一隻受虐小狗那樣。
我丟給她一記白眼。
對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事,"你有沒有聽過學校裡的最新八卦?"
"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八卦的,你還沒講,我怎麼會聽過?"駱青青不服氣地瞪了我一眼,道:"我這叫'關心時事',你懂不懂啊?"
"是、是。"我露出非常敷衍的笑容,"那,請問這位'時事觀察家',您最近觀察到哪些'時事'呢?"
"大事。"她先是擺出一副"你這個小孩不懂事"的表情給我看,然後才壓低聲音,說:"緋聞兼醜聞。""緋聞兼醜聞?"
"本來是緋聞,後來變醜聞。"她進一步解釋。
"什麼啊?"我還是有聽沒有懂,"拜託你說清楚一點。"
"就是……"她本來要開始講八卦了,卻突然停下來,撞一下我的肩膀,小聲地:"說曹操,曹操到,女主角到了。"
我的目光順著駱青青的視線延伸,看見她語意中所指的女主角--宋邑荷,正從走廊那一端走來。
宋邑荷低我一屆,今年升高二,是去年一入學就令全校男生為之驚艷的美女,穩坐了一整年的校花寶座;但今年是否能再度蟬聯就不得而知了,本校男生向來喜新厭舊。
我有些驚詫。宋邑荷變得好憔悴,本來是長得柔美動人,現在這副蒼白憂傷樣,更顯楚楚可憐、惹人心疼。是誰狠心辣手摧花?"學姐好。"大概是發現我和駱青青一直盯著她,她在經過我面前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和我打招呼,隨即黯然,匆匆離去。她與我是同一個社團的成員,有點頭之誼。
等宋邑荷走遠,駱青青才收回視線,感歎地對我說:"美美的一枝清荷就這麼枯了。"
"她怎麼了?""她啊,"駱青青神色詭異地向我附耳悄聲道:"失戀,而且剛'抓完娃娃'。"
"抓娃娃"是一種殘忍的謔稱,象徵現代青少年對性的放縱與對生命的不尊重。
"真的?"好離奇,怎麼放了一個暑假之後,世界就變了一個樣?"她什麼時候交了男朋友?"
因為我們學校是爛出名的學校,學生素質和校風可想而知,淨是一些我行我素、惹是生非、混吃等死的傢伙,找不出一個可稱之為"模範"的學生,沒有一個正直斯文的男生,沒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女生。宋邑荷算是特例,她不僅外貌美麗,連個性也善良可人,天使型的女孩,追求者眾(愈爛的大爛人就愈期待天使的救贖),但她潔身自愛,一直沒人能攻佔她的芳心。
離奇尚不足以形容此事!暑假前還沒有男朋友,暑假後卻失戀且……墮胎了?天使墮落的速度怎會如此之快?
"暑假?"駱青青唇邊勾出一抹諷刺的弧度,"時間長短不是問題,只要有感覺就可以'上'了。不然你以為'九月墮胎潮'是怎麼來的?""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生。"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駱青青聳聳肩,道;"沒辦法。石大帥哥的魅力無法擋啊。"我的心臟猛一緊縮!"石狩真?"駱青青翻了個白眼,"不然還有誰!"完全沒發現我的異狀。難怪!這樣一來就毫無疑點了。再怎麼荒誕放浪的事,只要加上"石狩真"三字,一切就顯得再合理不過了。這是全校心照不宜的共識。"石狩真"是離經叛道的代名詞。
放蕩不羈、陰晴不定、桀鶩不馴、目中無人;順他者生,逆他者亡;俊朗英挺;全市不良少年心目中公認的難惹對像;打架格鬥的本事與玩弄女人的功力同樣高強。這就是--石狩真。魔魅。我對天使的墮落再無疑問。
天使終究逃不出惡魔的存心獵捕。不知道天使墜人愛河的那一刻,心裡在想什麼?她知不知道自己將墜人的不是愛河,而是地獄?想必天使此刻已能體會現實的殘酷與愛情的虛幻。
不是第一次。前面已經有那麼多天使失足摔落石狩真一手佈置的地獄了,怎麼宋邑荷沒學到教訓,竟也笨得往下跳?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犯賤心態,還是迷信"真愛無敵"的愚蠢天真?我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好氣好氣,卻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是氣宋邑荷的不知自愛?還是……
啊!莫名其妙!別人的事,與我何干?
"算了,反正又不關我的事。"說著,我便往教室裡走。
不想再聽見任何關於宋邑荷與石狩真的事。
"喂喂!可是我還沒說完啊。"駱青青對我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感到不解,愣了一下,才慢半拍地追在我身後喳呼著。
"有什麼好說的?還不是跟之前那些'案例,一樣!"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略顯冷漠地說。
"不一樣啊,至少人不一樣。"駱青青大刺刺地霸佔我前面那個座位,"宋邑荷呢,校花耶!"
"石先生之前那些女友有哪個不是校花級的?"我沒好氣地說。"可是你不覺得他很厲害嗎?連宋邑荷也弄得上手耶廠愈講愈難聽了。弄上手?
"拜託請留點口德。"我忽然同情起宋邑荷,"這件事傳開了嗎?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風雲人物的一舉一動本就引人注目,更何況是宋邑荷與石狩真這樣的組合,想必流言散播的速度不遜於野火燎原吧!照青青的說法看來,宋邑荷的處境極為不利。基於人類的嫉妒心理,風雲人物的行為特別容易被負面化解讀,更別提原本就是負面的消息了,會傳得多廣、多難聽,用腳趾想也知道!阮玲玉之所以香消玉殞,不正是因為人言可畏?
"暑假剛開始的時候,石狩真那一幫的就有人說他追到手了。好像他們有打賭吧!所以石狩真才會去追她。然後我們學校也有其他人看見他們倆一起出遊呀。"駱青青說得起勁,"再接下來就是上星期五返校日,宋邑荷不是沒來嗎?那時就有人跟我說她是因為剛墮胎身體虛弱,後來我校外的朋友也說看見宋邑荷從我們學校附近那間婦產科臉色難看的走出來。我去問和石狩真走得近的男生,他們雖沒證實,但也不否認,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態度。消息就傳開啦。知道的人不少,我們學校沒什麼秘密可守得住,你等著看好了,這件事鐵定會在放學前傳遍全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娓娓道來,言之鑿鑿。
我歎了口氣;"被你們這樣一傳',宋邑荷在學校還待得下去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駱青青說,"我跟你說的這些又不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敢做就不要怕別人講。怪誰?"
"總之,不要怪到我身上就好了。"原本就趴在桌上的我,索性閉上眼睛,告別一團亂的緋聞與醜聞。
我幹嘛浪費心力去擔憂別人的傷口會不會發炎潰爛啊?笨蛋!
接下來一整天都不得安寧。我的耳朵平均每三秒鐘接收到一次宋邑荷與石狩真的名字。無時無刻,無所不在。上課、下課、午餐、午休;教室、操場、廁所、福利社,幾乎快淹沒在一波波的蜚短流長裡,連拒絕收聽的權利都沒有;每個人不論有沒有興趣,都會身不由己的被捲入八卦漩渦。一場傳染力特強的瘟疫,無一倖免。
五分鐘前,我甚至聽到有人開始下賭注,打賭一星期後宋邑荷會選擇轉學或自殺。
天呀,真是受夠了!我想該有人出來控制一下局面。棋子。我心裡頭的最佳人選。
學校裡有六千名學生,男女各半,男女分班,男女分部。男生有男生部專屬的教學大樓;女生亦然。不只教學大樓,連專科教室、福利社、體育館……都是男女有別,各自獨立(我一直納悶既然如此,何不乾脆男女分校算了)。甚至,男生有男生的精神領袖:石狩真;女生有女生的精神領袖:棋子。(至於老師和學生會則是根本沒人甩)歷來不成文的傳統之一,男、女生各自有一個眾所公認的頭頭,沒有校方給予的正式名分,卻連主任教官也得禮讓三分;而且男女分治,井水不犯河水,男生不能插手女生部的家務事(就算自己的馬子在女生部受了委屈,也不能直接衝去女生部找人算帳,而必須透過棋子的手來執法),反之亦然。
所以,要讓謠言消音,唯有找棋子幫忙。女生部消了音,宋邑荷的日子會比較好過點,否則我看她真的會自殘。至於男生部,隨他們去傳吧!我可不指望那位始作俑者會善心大發自動站出來滅火(男人總愛炫耀自己的風流韻事。低級!)
宋邑荷大概流年不利,先犯小人後惹口舌是非,連我想幫她找貴人化災厄,都會碰上貴人失蹤這等衰事。天意哪!
找不到棋子。"我怎麼知道她去哪兒?"風輕手一攤,作無奈狀。"……"
"找她有什麼事?"風輕順口問問。
我把來龍去脈告訴她。
風輕恍然大悟。"怎麼?急著幫石狩真收拾殘局哪?"她笑得曖昧。"我跟他沒有關係!"我斷然的說。
"是……嗎?""是!"
"那你幹嘛這麼熱心?"風輕輕哼了一聲,"才放完一個暑假,你的個性就變了,我記得你不愛管閒事的嘛,怎麼突然變雞婆了?"我默默瞪視著她,不語。
"好、好,不挖人瘡疤。"風輕笑著舉手作投降狀。"如果棋子回來了,我會在第一時間把你的想法轉達給她。不過棋子會不會幫忙,我可沒把握。別忘了棋子一向主張適者生存。"
棋子信奉達爾文的"進化論"。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弱肉強食的世界,每個人該有自我防禦的戰鬥力;那些提不起武器為自己戰鬥的人,活該被其他人生吞活剝。
"謝啦。"我有氣無力,根本白跑一趟。也對。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我在替人家操啥心啊?宋邑荷,你自求多福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第二節課結束,聽著下課鐘響,我鬆了一口氣。只要再上完一節課,就可以收拾書本回家去。我總算能暫時擺脫那愈傳愈不堪入耳的垃圾流言。雖然我不是那流言的當事人。
下午第二節與第三節中間的下課時間是用來打掃環境的,我和班上另外五位同學負責學校圖書館的清潔。
我提著笨重的吸塵器上圖書館二樓,努力拉出機身中長長的電線,插上電源,正打算開始工作,卻不經意瞥見圖書館二樓陽台上似乎……躺了一個人!
角度的關係,從我站的位置看得不太清楚。好奇心驅使,我繞過重重桌椅,一步步湊近"案發現場"。
愈看愈眼熟……
"元燕京,你躺在這裡裝死啊?"我推開陽台的落地玻璃窗,朝那個臉部蓋著一本雜誌、躺在地上的男生喝道。
仰躺在地上的男孩動了動,懶懶地拿開覆在臉上的雜誌,坐起身來,"小姐,圖書館裡不准大聲喧嘩,你不知道嗎?"他抱著頭,一副宿醉之後的痛苦狀,嗓音猶帶著濃濃困意。
果然是他!
元燕京。怪胎一個。長得像白馬王子,行事卻是不折不扣的小癟三作風。出身上流社會,卻老是混跡社會底層。缺課時數永遠比上課時數多;鼻青臉腫的時間遠遠多過五官完好的時間;最不幸的是,這傢伙是極少數能稱得上我好友的人之一。(我上輩子鐵是造孽深重)
"我只知道圖書館裡不准睡覺。"我走近他,蹲下來,仔細端詳他的臉,"你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青一塊、紫一塊,有些是未癒的舊傷,大部分的傷痕則明顯是新近造成的。他原本俊俏的臉上傷痕纍纍,眼角青紫,鼻子下端有乾涸的血跡,嘴角布著傷。不只臉,手臂和指關節也是瘀青處處。他身體的其它部位被衣服遮住,我看不清傷勢如何,但,我想,看不見的不會比看得見的好到哪兒去。
如同窮人看不慣富人奢侈浪費,我一向看不慣元燕京老是把自己俊美的臉弄得慘不忍睹。暴殄天物。
"被痛扁啊!"燕京委屈兮兮地撫著臉,"事實這麼明顯,你還要問?""廢話!我當然看得出你被揍的事實。問題是你又招惹了誰?被扁成這樣!"
燕京出身豪門,長得又帥,自然惹來許多異性愛慕的眼光,也因此惹毛不少同性。加上他行為不正經,老是瘋言瘋語、言語輕佻,標準的癟三樣,於是降臨在他身上的麻煩事從來沒少過。
"唉!事情過去就算了。"燕子擺擺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狀。
兀、燕、京!""嗚……你……你不要恐嚇人家啦。"燕京做出怯懦受驚的嬌柔狀,噁心死了。"你難道不曉得強迫受害者去回憶被害過程是不道德的嗎?當心我去勵馨基金會投訴。"癟三本性表露無遺。
勵馨基金會?這傢伙連這也拿來開玩笑!我冷冷地開口:"你信不信我會扁你?"
如今我很能體諒那些動手扁他的人。打得好。
"這麼凶?"燕京稍稍收斂誇張的演技,但忍不住嘀嘀咕咕:"真衰,被人揍完之後,還要挨你罵。母老虎,難怪沒人愛。"
聞言,我不禁肝火遽升,"你有種再說一遍!"跟燕京說話必須冒著腦血管進裂的風險。
"是、是,我沒種。"見我動氣,燕京連忙露出乖巧討好的笑容安撫道。
"我再問一次,你的傷是誰幹的好事?"我耐著性子。
燕京見情勢不容他繼續裝瘋賣傻,只好不情不願的說:"石老大那一掛的。"
怎麼又是姓石的?今天難不成是"石狩真日"?每件事都和他扯上關係。
"溫雪還是羅妙?"我問。
溫雪、羅妙都是和石狩真同一掛的。同掛之中還有一個霍游雲,斯文優雅,不會(或不屑)出手教訓燕京,所以我沒把霍游雲算在內。
"溫雪。"燕京扁嘴委屈的說。我長吁一口氣。"那石狩真為什麼老找你麻煩?"不解。燕京的拳腳功夫不算好(如果好的話,就不會老是鼻青臉腫),石狩真那一掛的卻全是打架高手。照理說,石狩真應該不屑把燕京當成對手,但是,燕京受傷,十次有五次是拜石狩真之賜。我一直想不透關鍵何在。
"紅顏禍水,還不是因為你。"燕京小聲咕噥抱怨著。
"什麼?"我沒聽清楚。
"沒、沒事。我的意思是,見怪不怪,習慣就好。反正我挨打是家常便飯,是誰出手都沒啥差別。"
"身為元朝集團未來接班人之一,經常被打得像豬頭,能看嗎?"我放柔聲調。
燕京乾笑數聲,連忙改變話題:"今天石老大才是焦點人物吧?"
我隨即會意,臉一沉,"男生都也在傳?"
"傳,傳得可精彩嘍。"燕京掏掏耳朵,一副聽了整天八卦聽到膩的無聊狀。
"原來男生的舌頭也不短。"
八卦人人愛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你現在才知道?"燕京說,"不過傳來傳去都是一些垃圾,又不是當事人,卻講得好像自己親身經歷似的。"
"曾參殺人。"我低頭搓弄自己的長髮,淡淡地說。
燕京明白謠言的殺傷力。不,或許應該說,我和燕京都很明白,因為我和燕京也曾是輩短流長下的犧牲晶。燕京是我在校內唯一的異性好朋,一男一女的友誼在男女分班的環境很容易被暖昧化,尤其燕京是很惹眼的人。我和燕京也曾領受流言之苦,明明什麼也沒做,傳言卻繪聲繪影。比較幸運的是,我和燕京的緋聞壽命並不長,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不過今天這個傳言應該不是曾參殺人版。"燕京忽地擠眉弄眼,笑得邪惡,"只要和石老大下半身有關的傳言通常都有很高的真實性。"
石狩真對女人的無情輕忽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我丟給他一記白眼。"低級。"
燕京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表情,"人又不是我殺的,你應該去痛罵咱們那位萬人迷才對吧?"
"男人都是一個樣,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輕哼。
"啊,我好傷心,你竟然把我和石老大歸在同一類!"燕京扮起苦旦。"哦?難不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是女扮男裝?"我譏刺他話中的語病,"辛苦'你'了,木蘭。"
燕京哭笑不得。"算你狠。唉,我真是歹命,漂亮的校花學姐被人捷足先登也就算了,你還這樣嫌棄我。"
"你這副尊樣,有哪個正常女生會看上你?"
"所以,你們這些正常女生挑來揀去,最後卻看上石狩真那一型,真是睿智的選擇啊!"燕京笑瞇咪的說。
"你狂什麼?""冤哪!小的豈敢在你面前造次?"燕京說,"喂,順道打聽一下,咱們美麗的校花安然否?"
"還活著,到目前為止。""願上帝保佑她。"燕京有模有樣的往胸前劃了個十字,"再鬧出一條人命就不好玩了。""等等!"
我疑惑的看著燕京。
燕京拍拍屁股也站起身,看著我,正色道:"剛剛提到人命讓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燕京慢條斯理的說:"今天晚上也可能鬧出人命。"
"說清楚點。"我皺眉,有預感又是一件令我傷腦筋的事。
"石狩真和附近工專的一個傢伙有過節,約好今晚一次解決恩怨。對方也有幫派底子,不是'義雲',是'聚英'。雙方可能會有上百人到場。你猜他們談到最後會不會化干戈為玉帛,握握手做朋友?"
我感覺自己的額頭上出現了三條黑線和一滴冷汗。
God!石狩真那種生為戰鬥的人怎麼可能去跟人家談和?他別當場宰了對方就屬萬幸了。握握手?做夢喔!
石狩真還真是一刻不得閒。先是讓學妹懷孕墮胎,接著找燕京麻煩,末了晚上還打算來一場械鬥!沒完沒了,不停製造事端,精力會不會太過旺盛了點?
"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有什麼用?"我有點賭氣。
"有沒有用就看你的本事嘍!"燕京雙手插在褲袋,眼睛定定的看著我。
"不關我的事。"
"好啊!"燕京綻開一朵燦爛有如向日葵的笑靨,聳聳肩,"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第二章
雖然現在的市長當初競選時強打治安牌,主張大力掃黑、掃黃;上任後,的確常在電視上看見市警局局長親自帶隊掃蕩特種行業,「似乎」罪惡已遠離。不過,我向來只把新聞上那些打擊犯罪的畫面當笑話看,因為全是事先套好招的戲碼,專騙相信正義的無知市民。
正義的屍骨已寒。
黑街的生意可旺著呢。本市南區有一條惡名昭彰的黑街,整條街上特種行業林立,是黑道第一大幫派義雲幫的攢錢財庫;成天出沒其中的不是幫派分子就是從事特種行業者,藏污納垢。整條街找不出一戶可稱為正常人的居民。白天沉寂死靜,夜晚生意盎然的黑街可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我絲毫看不出市府的改朝換代對黑街有何影響。
我為什麼那樣瞭解黑街?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就住在黑街。
但是,我既沒有在特種行業兼差打工,也不是幫派分子。
那我為什麼會住在黑街?
答案依舊很簡單,因為我雖然不是幫派分子,但,我爸是。我爸是義雲幫現任五位副幫主之一。
說來話長。我爸小時候是安分守己的好學生,長大後是年輕有為的傑出青年,踏上江湖路純屬意外。
老爸的媽早逝,老爸的爸是酒鬼,會打人的酒鬼。老爸從小處在困窘痛苦的環境,幸虧頗有唸書天分,很受師長讚賞提拔。老爸立志做個自立自強的好孩子,一路憑優異的成績拿獎學金唸書。大學念電機,在第一學府的四年裡還認識了如花似玉的未來老婆(也就是我媽)。老媽念法律,天之驕女,頭腦棒,外貌好,家世一流。老媽的爸是特務頭子,老媽的媽是黨政大老之女(這種家世比較適合用「可怕」來形容)。老媽的爸非常欣賞老爸。老爸當完兵,娶了老媽,小倆口申請到同一所大學,在獎學金與老媽娘家資助下,一起赴美深造。赴美的第四年,兩人愛的結晶(不要懷疑,就是我)呱呱墜地,同時老爸即將獲頒電機博士的文憑,老媽也將取得法學碩土學位。
太美滿了,不是嗎?老天爺眼紅了,它決定不讓故事繼續美滿下去。
從故鄉打來的一通求助電話中斷了老爸幸福快樂的日子。
電話是老爸故鄉的一位鄰居打的。這位鄰居伯母為人很好。熱心助人,老爸的成長過程中處處受她關懷照顧。鄰居伯母有三個兒子,么子和老爸同年。但這位么子和老爸截然不同,從小就是師長眼中的麻煩人物,高中轉了五次學還是沒能順利畢業,反倒是一腳踏人黑道,投身義雲幫,呼風喚雨,順遂得意。老爸二十八歲博士學位在望;么子先生二十八歲當上堂口堂主。
但是么子先生的春風得意同樣觸怒了老天爺。
那時義雲幫樹大招風,執政當局下令全面整頓,警務、情報系統聯手發威,義雲幫許多幫眾都被捕下獄,搞得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么子先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逮捕,但他背負的罪名並不是移送綠島住在大哥套房就能解決的,因為么子先生被控涉及一樁強盜殺人案;在那個年代,法院是執政黨開的,呈堂證物可以偽造,法官斷案大多全憑「自由心證」。眼看么子先生只剩死路一條,么子媽媽傷心欲絕隔海求援(誰叫老爸有一個律師老婆和一個特務頭子岳父呢)於是老爸急忙收拾行囊踏上返鄉路;同時,也步上了不歸路。
返台幫么子先生消災解厄的過程裡,老爸結識了義雲幫的傳奇人物:殺手「惡狼」。
然後,就像荒謬劇一般,本來是和事老,搞到最後卻變成當事人。救出么子先生之後,老爸竟也決定加入義雲幫,一千人等全都傻眼!老媽的娘家氣瘋子,尤其是老媽的母系親屬(黨政大老們)直威脅要老媽和老爸離婚,就連老媽的爸也不太能諒解老爸的抉擇。
老爸放棄博士文憑,留在台灣;老媽回美國念完碩士,留在當地執業。我呢,在美國待到七歲,然後被老媽送回台灣陪爸爸一起生活(老媽的娘家當然強烈反彈,但老媽是天之驕女,不是乖乖女,會聽話行事那才有鬼!)。老爸和老媽雖沒離婚,卻長期分居兩地,這算是哪門子的婚姻關係?
十八年前,老爸加入義雲幫;十八年後,老爸已是義雲幫副幫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聽起來風光,實際上可一點也不。
十八年來,峰迴路轉。現在的義雲幫,早已不是當年老爸嚮往的義雲幫。
當初老爸是為了救么子先生而接觸義雲幫;後來因為和「惡狼」相見恨晚而加入義雲幫。
十年前,原任幫主被不明狙擊手暗殺,幫內要推選新任幫主之際,惡狼突然被列為警方首要圍捕對象,逼不得已,惡狼潛逃出外,就此匿居國外;石康維順利坐上幫主之位。後來道上盛傳,惡狼落難全是石康維搞的鬼,因為論資歷、論能力,惡狼才是當幫主的最佳人選。
石康維就是么子先生。
很諷刺,是不?
老爸在幫裡的地位變得很微妙。他是石康維的救命思人,也是惡狼肝膽相照的好友;他救了石康維,石康維卻陷害惡狼;命運之神真是殘忍。老爸心灰意懶了,認清幫派的黑暗,石康維基於救命之恩,讓老爸當上副幫主,卻只是給了一個架空的位子以防老爸和惡狼聯手演出復仇記。老爸也無意爭權,近年來已逐步淡出幫內活動,不像其他副幫主那樣積極培養自己的人馬。
看起來挺慘。呃……其實只是「看起來」啦!私底下,老爸也有秘密經營的「副業」,神不知鬼不覺,而且很成功。
老爸始終和惡狼保持聯絡。六年前,老爸老媽與惡狼夫婦合作在美國加州創立一間科技公司,公司交給惡狼妻子的侄子(關係很複雜吧?)負責運作,營業規模在六年間擴展迅速,業績有聲有色,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那全該歸功於四個閒著沒事的幕後投資者(四個裡面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名噪一時的殺乎,一個是台灣第一大幫的副幫主,嘿嘿!)。鑒於先前的投資成功與合作愉快,四位年紀、野心都不小的合夥人正摩拳擦掌,積極準備進軍大陸投資設廠。
老爸跟「慘」一點兒也扯不上關係,逍遙自在得很。
我知道幫內的新生代大都崇拜石康維的狠辣作風,認為老爸和惡狼是「過氣的老傢伙」。錯得厲害!我認為老爸和惡狼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尤其是惡狼。當年惡狼根本不是狼狽潛逃,而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因為惡狼早對黑道生涯萌生倦意,加上繁重的幫務,使他無法多陪伴久病的妻子;惡狼的妻子三番兩次下達最後通牒,然而身為幫內重要支柱的他如何能脫身?於是明明事先得知石康維要陷害他,他也不先發制人,就乖乖地扮演「被害者」,借力施力,成功地擺脫幫派包袱,隱居國外陪妻子寧靜安然的養病,再也不必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恬然自得。
笨的是誰?
那些十六、七歲迫不及待混跡黑道、一心想當老大的毛頭小於才是真的笨蛋!
四點放學,搭上一路狂飆的公車(我懷疑公車司機是暴走族出身)呼嘯過大半個市區,奇跡似的在四點十五分抵達我的目的地。平常耗時四十八分鐘的車程濃縮成十五分鐘,我由衷歎服於駕駛的神乎其技。
跳下公車後,我望著絕塵而去的公車屁股,心裡想著:還是叫老爸幫我買一份意外險比較妥當。
這年頭要把一個小孩拉拔成人可不是簡單任務。出了門,要提防被綁架、被飆車族砍、被公車撞、被砂石車輾、被心理變態潑硫酸…,」進了校園,要擔心暴力勒索、過度體罰、課業壓力……呼!「家長」這個身份真是非常人足以適任。
或許我也該提醒老爸去看管精神科才對。
我邊走邊胡思亂想,來到丁字路口,一拐彎便進了聲名遠播的花柳地--也就是我住了十一年的街區。
黑街只在夜幕低垂時分才會顯現熱鬧風華。晚間七點過後,店家陸續開門營生;半夜三點過後,一個接一個關門收工;太陽露臉之後,黑街才肯打打呵欠合眼就寢。晝伏夜出,日夜顛倒。
由於現在不到五點,夏季又晝長夜短,亮晃晃的街道看不見半隻小貓,迥異於市區下班尖峰時段的車水馬龍。
呃……好吧,我更正一下,今天黑街如同往常這個時候一樣人車稀落,也沒半隻小貓,但,多了一大群黑烏鴉。
黑街長達三百公尺的街道兩邊分屬義雲幫兩個堂口掌管。左邊歸鏡堂,右邊歸水堂;主事者不同,風格也不同。鏡堂堂主是幫裡的中生代,沉穩保守派,旗下的酒店也走傳統經營路線,是那種企業高層應酬聚會偏愛的地方;水堂堂主是幫裡的新生代,唷野心,也積極拓展,旗下的酒店公關全是大膽敢玩的辣美眉,花樣特多,沒有尺度,吸引許多求新鮮刺激的尋芳容。
因應黑道年輕化趨勢,近年來水堂也將觸角伸人校園,大幅吸納在學學生。幫眾人數激增,平均年齡卻急遽下降,十七、八歲當上堂口大哥的例子隨處可見。
眼前這數十個黑衣黑褲稚氣未脫的少年,想必又是水堂的新人。
其中有幾個少年看我走進黑街,向我投來極不友善的眼神,一副我誤闖他們領地的樣子。
哼!有沒有搞錯?我心裡想著,論先來後到,你們這些個只會逞勇鬥狠的小毛頭才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者。
我梭巡少年們的臉,找了半天,總算瞧見一張年齡稍長、較為面熟的臉孔。他應該進水堂有半年了,常在黑街來來去去,可惜我想了半天還是記不起他叫啥名。沒辦法,黑街裡穿黑衣黑褲理平頭的男人太多了(看起來也一個樣),我哪有本事記清他們的大名啊?
我朝他走去。
他也發現我要找他,有點驚訝,點點頭,「盈盈小姐。」
只有這條街的人這樣叫我。盈盈,不是我身份證上登記的名字,而是老爸為我取的小名。這個小名背後有一個令人發噱的典故。
「你們家大貓在嗎?」
「打過他手機了嗎?」他反問。
「打了。找不到。」
他皺眉用力想了一下,無奈地對我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好,很好。為什麼今天我想找的人全都不在他們應該在的位子?
「有要緊事找大貓哥?」
「沒什麼。」我擺擺手,「今晚十一點前看到他的話,告訴他我有事找他。」相準街道左右無車,我一溜煙橫越馬路,跑向對街。
我家位在黑街左邊中段一棟三樓公寓的二樓。
拾級而上,掏出鑰匙,開了門回到家。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要回自己的房間--
等等!我倒退兩步,歎一口氣,「爸,你洗澡不用關門的啊?」
浴室門敞著,深藍色四腳浴缸裡躺了一個僅頭、手與腳丫冒出白色泡沫水面的男人。浴缸旁邊擺了一張長几,上面有一台手提音響、十幾片CD、一個冰桶與兩瓶紅酒。如果我沒看錯,音響原是我房間床頭的鎮床之寶,CD也是從我房間CD架上搬下來的(包括現正播放的濱崎步精選輯)。真懂得享受。
老爸緩緩將左手持的酒杯湊近唇邊啜了一口,一臉陶然自得,輕鬆回道:「寶貝女兒上學去了,家裡又沒人,有什麼關係?」
「那,我現在回來了。」
「好啊,歡迎回家。」
「爸!」
「唉!我又不怕你看。」
「……」
「不想看?」老爸挑眉笑望著我,一點也沒有自我反省的意思。「喔,好吧,那你就順手把門關上嘍。」
我垮下肩,放下書包,走進浴室。
「才四十五歲就過起六十五歲老頭子的退休生活。」我嘟起嘴巴叨念著」,
「及時行樂。」
我拿起紅酒,端詳瓶身的標籤,「喝紅酒泡澡缸,真愜意,嗯?」
「嫉妒啊?」老爸依舊笑笑的,「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謝啦!」我敬謝不敏地把紅酒放回冰桶,「我沒有在浴室喝酒的習慣。」
老爸噴了一聲,一副「小孩子懂什麼」的表情。
我又拿起那一疊CD看了看。不是又娼又跳的年輕辣美眉就是陽剛味十足的搖滾樂團。老爸喜歡吵鬧的音樂氣氛,我看出來了。
「濱崎步合老男人的口味嗎?」我放下CD,雙手環胸,睨著老爸。
「很好啊!嘗嘗年輕人的口味也不錯。」老爸把酒杯擱回長几上,兩手分別搭著浴缸邊緣,閉上眼,舒服自在樣。
「下午四點,你究竟在泡哪門子的澡呀?」
「天氣熱,消暑嘛。」老爸睜開眼看著我,「盈盈啊,你可不可以別一回家就找我碴?」哀怨的哩。
「我是怕你泡成沙皮狗。」我毒舌道,「老人的皮膚易鬆弛喔。」
「會嗎?」老爸不為所動,「我覺得自己還滿麗質天生的。」
「惡。」我懶得繼續教化這位只有「禮義廉」觀念的老男人,不耐煩地說:「爸,人家要上廁所啦!」
老爸一陣悶笑之後,手指了指一旁的馬桶,「盈盈啊,馬桶在那兒,請自便。長這麼大了,難道還要老爸幫你吹噓噓,你才尿得出來嗎?」
「唰」地一聲,我忿忿地拉上浴簾。
老爸一邊搓銑著手臂,一邊懶懶的說:「MOMO又來了。大貓中午把她送來,說要你晚上陪她去逛夜市,他就丟下MOMO一個人在茶行寫作業,自己溜得不見人影。你等一下去看她的功課寫完了沒?陪她去夜市逛逛,晚上再順便帶點東西回來給我當消夜就好。」「死大貓!」嘿,我還沒要他跑腿辦事,他倒先使喚起我來了?「他老兄又沒花錢請我當保姆!可是怎麼從暑假開始到現在,我陪MOMO的時間比他多啊?」
「能者多勞,誰教你人緣這麼好呢?」
啊!我、想、尖、叫!
才不是人緣好呢,這叫勞碌命。
勞、碌、命!
回到房間,我書包往床上一扔,換下一身制服,從衣櫥裡挑出一件灰白色棉質長褲、一件桃紅色棉質細肩帶背心、一件白色棉質連帽外套美國棉協會應該找我當代言人,對吧)。打扮整齊,拿出放在書桌底層抽屜的一小袋CD,又跑到老爸房間搜刮了老爸皮夾裡的一些銀子和車鑰匙。
一切就緒。我已準備出門充當伴遊女郎。
「爸,我要出門嘍。」我探頭進浴室說。
老爸仍舊陶然地晶酒兼泡澡,只有音樂從濱崎步的換成五月天的「軋車」。
「去吧,路上小心。」老爸趕蒼蠅似的揮揮手,巴不得我趕緊出門別再煩他。
老爸口中的「茶行」距離我家只有三棟建築物。
不過雖說是「茶行」,它裡頭也的確擺了一些好茶葉,但它是不賣茶的。都說了黑街儘是特別行業,當然多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店。店面只是障跟法,做壞事總不好太聲張。開茶行,不賣茶,「茶行」的主要功能是:堂口聚會場所,義雲幫鏡堂的黑街根據地。
鏡堂現任堂主多年前是我老爸的小跟班;副堂主多年前是受我老爸濟助的小孤兒(老爸當年為了救石康維而勞心勞力之後,深獲啟發,開始長期捐款撫養特定貧苦家庭的兒童。受人點滴,湧泉以報,雖不指望小孩長大為他效力,但至少有備無患,世上少個敵人也好。當然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老爸童年的遭遇使然。老爸不希望問題家庭的小孩長大也變成社會問題)。鏡堂和我爸的關係可想而知。我平日就不時窩在茶行泡茶打電腦,像是家裡一樣自在。
茶行是一棟二樓高的老建築。黑街的建築物最高也不超過四樓,樓齡至少都有三、四十年,內部一再重新裝潢得相當現代華麗,外觀卻數十年如一日。不是不想徹底拆除改建,而是不能,因為整條街的產權另有其人,義雲幫只能用,不能動。
我跨進茶行大門,一眼就瞧見那位蜷在沙發上抱膝看電視的MOMO小姐。她非常違背本性,不看電影頻道、不看卡通,一臉既茫然又專注的矛盾神情死命盯著某頻道播出的純台語發音的無字幕連續劇。
看她這樣子,我忍住笑意,道:「你還是轉台吧。」
MOMO轉頭看了一我一眼,可憐兮兮的說:「台語真的很難懂,我看了半小時還是跟不上演員說話的速度,腦袋來不及翻譯呀。」
我哈哈大笑。今天總算碰見一個心情比我糟的人。啦啦啦,真好。「那就不要看啊!」我一屁股坐到她身邊,說著風涼話。
「我想學台語嘛廠MOMO目不轉睛看著電視畫面。
「沒出息。」我嘲笑,「大貓都沒拚命學英文了,你又何必那麼努力練台語?」
大貓和MOMO是極離奇的一對。MOMO的爸是香港人,媽媽是台灣人,香港出生,美國長大,英語說得比粵語流利,粵語講得比國語好。大貓和MOMO表姐是好朋友。MOMO的表姐其實有一點喜歡大貓,卻明白自己不想當大貓女友,那太累了!表姐嫉妒大貓能遊戲人間,於是突發奇想,想設計陷害大貓愛上她古靈精怪的表妹MOMO。MOMO是數學資優生,腦子動得
快,鬼點子也多,於是表姐也不管表妹未成年,四年前十四歲的MOMO返台省親時,表姐丟給MOMO這個挑戰,介紹當時二十二歲的大貓與MOMO相識。MOMO是滿漂亮沒錯,可大貓沒色慾薰心到對小妹妹出手的程。MOMO不氣餒,回美國後勤練中文,一天寄一封長長的e-mail給大貓;大貓本來也沒想回信,後來看MOMO詼諧逗趣的生活點滴看出興味來,慢慢開始魚雁往返……然後,不小心弄假成真!原本只是玩玩遊戲的兩人,不慎玩出真感情。
礙於MOMO仍只是美國高中生,兩人現在只能等寒暑假才能在台相會。苦命鴛鴦。
MOMO一回台灣就常往黑街跑。黑街的「母語」是台語,幾乎每個人都講。MOMO有很大的挫折感,國語都不甚了了,何況台語呢?鴨子聽雷。為了更深入大貓的生活,MOMO矢志學好台語。可惜,每次才有一點進展,MOMO的假期就結束了;一回美國,四、五個月後再來台灣,先前學的都忘光,又得重頭學起。苦情女MOMO。
MOMO齜牙咧嘴朝我扮了個鬼臉,「不要挑撥離間。」
我逕自抓起遙控器幫她轉台,跳、跳、跳,嗯,卡通不錯,「這個比較適合你。」
「唉喲,你幹嘛亂轉啦?MOMO想搶回遙控器。
我沒有給她遙控器,而是塞給她一小袋我從家裡帶出來的CD,「哪,送你。」
』這是什麼?"MOMO滿臉好奇的打開袋子。
「台語歌曲CD。」我說,「袋子裡頭的寶貝可是我特地去唱片行為你精挑細選的。」
「我又聽不懂。」MOMO一臉問號。
「你回美國之後可以哼哼唱唱,學習效果比較好,也不容易忘。歌詞都滿生活化,又有歌詞可看。不懂的也可以問你媽咪,總比你現在在這裡看一頭霧水的連續劇來得好。」「嘩!」MOMO既高興又感動的抱住我,「盈盈真是個貼心的大好人。」
MOMO滿含興趣的翻看著我送給她的CD。
我瞥見前面玻璃長几上的一本超厚數學題庫,順手拿起來
翻了翻,「作業寫完了?」
「寫完啦!」MOMO得意的比出勝利V手勢,「全寫完啦!」
「有什麼好得意的?」哉恥笑她,「你的邏輯運算能力有瑕疵。」指的不是好的解題功力。
MOMO是數學資優生,這個暑假她應該參加美國某個為期兩周的數學資優夏令營,但她一心想來台灣,只得與她的數學指導教授討價還價,最後以三百題題庫成交。十四天的資優夏令營換三百題高難度數學題型,我嚴重懷疑她的數學程度。
MOMO沒說什麼,一臉甘之如飴的甜笑。
「作業寫完,你可以回美國了。」我說,「你們學校也該開學了吧?」
「下星期。」MOMO說,「我下星期走。」
「是嗎?」
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稍能摸出MOMO的思路軌跡。她愈強調她下星期走,我愈篤定她會在本週末以前離開台灣。
MOMO一臉心事被猜中狀,吐吐舌頭,笑而不答。
她不想對大貓說再見。
我識趣的移轉話題:「你家那隻大貓呢?死哪兒去了?」
大貓也真是奇怪,他又不是鏡堂人,卻老是把女朋友往鏡堂丟,自己跑出去逍遙,簡直把鏡堂當托兒所嘛。
不過也難怪啦!鏡堂環境確實比水堂單純許多,還有我這個閒人可充任保姆嘛。哼!
「莫宰羊。」MOMO操著生硬的台語。聳聳肩,「流落街頭吧,我想。」
我對她的回答感到匪夷所思。「你要不要和大貓一起去看一下精神科?我覺得你們病得挺嚴重。平時分隔兩地拚命寫電子郵件;現在好不容易有假期能小聚,卻又經常各玩各的。你們這一對的怪異程度不亞於我爸媽。」
MOMO老神在在的吟起詩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錯嘛!國文有進步。」
「哪裡、哪裡。是家母調教有方。」
「哼!」我說,「我等著看你們這般遠距戀愛能維持到幾時!
「哦喔,好酸喔。」MOMO的鼻子像狗似嗅了嗅。「沒人愛真是寂寞喲!」 「……我看你晚上好像不太想去逛夜市了哦?」
「嘿,不能混為一談。」MOMO深怕我真的把威脅付諸實行,連忙站起身來拽著我的手臂。「走、走、走,逛夜市嘍!」
有人說我的開車方式很驚悚。謠言嘛,真是!
我以時速八十拐進黑街,一手掌控方向盤,一手摸索出前座置物廂裡的車庫遙控器,在距離我家一百公尺遠按下車庫鐵卷門開關,「轟」一聲,鐵卷門緩緩上升,站在我家一樓車庫前的幾個人嚇了一跳,隨即很有經驗地各自閃開,幾乎是同時,他們前腳一跳開,我已駛到家門口,方向盤猛一轉,車身立即鑽進車庫,安全上壘,得分!
一氣呵成,利落完美。哪有驚悚呀,謠言嘛,真是!
我心情愉悅的收拾今晚的戰利品,下車,走出車庫,手握遙控器隨意向後一按,「轟」,電動鐵卷門緩緩下降。
「去收個驚吧。」看著那幾個剛躲過車下亡魂惡運而驚魂未定的年輕鏡堂人,我好心(?)的建議道。
「沒人告訴過你,你開的是BWW嗎?」我背後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
死大貓!我轉身,「那又怎樣?」
「BWW是轎車,不是跑車。」大貓帶著笑意雙手環胸看我。
玩世不恭的浪子、遊戲人間的痞子、手長腳長的過動兒……以上特點加起來就會得出一隻大貓。也就是現在我眼前的這個傢伙。
「誰說我把BWW當跑車?」我白了他一眼,「我向來把它當成砂石車開。」
大貓聞言,笑得樂不可支,頻頻喊妙。
輪到我雙手環胸。我耐心等著看他神經病發作到何時止歇。
過一會兒,大貓終於止住笑,一邊伸手揩揩眼角的淚,一邊問:「對了,你送MOMO回家了嗎?」
「送啦!」我心裡暗自冷笑,「送她『回去』啦。」
由於和MOMO在夜市玩得太hidl,最後送MOMO回她舅舅家時,MOMO索性對我坦白供出她明天清晨就會搭機返美。而,大貓不知道。
我很期待看見大貓得知MOMO已不告而別時的表情哦,明天下午即可揭曉,嘿嘿!
「那就好。」大貓點點頭,不疑有他。
我淺笑,不動聲色。心懷鬼胎。
「喂,你找我有何貴幹?」大貓終於想起正事,一副無賴狀。
「啁?」因為幻想大貓的淒慘下場想得太入神得意,我一時沒聽懂大貓的問句。
大貓覺得好笑的揚起眉,「下午說要找我的人不是你嗎?還是我聽錯了?」
對!我恍然回神,抬起腕上的表看了看,十點二十分,很好!
「也沒什麼啦!」我心生一計,故意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喂,你是什麼意思啊?」大貓被我看得心底發毛。
「沒,」我露出詭笑,「沒什麼大事,只是……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學會看面相斷吉凶?」
「看相?」大貓非常懷疑,「你?」
「是呀。」
「……」大貓不解的問:「敢問你是把我當成笨蛋嗎?」
沒錯!「怎麼會呢?」我心裡想的和嘴巴講的完全是兩回事。
「明明就是!」大貓的口氣變得篤定。「你的葫蘆裡究竟賣些什麼藥?」
「哪有?」我試圖做出無辜樣,「你很多疑喔。」
」哼哼,」大貓斜睨著我, 「說吧,你對我的面相有何高見?」
「噴噴噴。」我無比沉痛的搖搖頭,一副腫瘤科醫學遇見癌未患者的模樣。「危險啊、危險!」
」危險什麼?」大貓覺得有趣。
七月半鴨子不知死活。
」印堂發黑,劫數難逃啊。」
大貓的反應是:毫不留情的笑出聲來。
」年輕人不要不信邪。」我氣定神閒,「你相不相信今晚子前和明天日出後不久會相繼發生令你倒霉痛苦的事?」
這下子,大貓不笑了,探索的目光射向我,「你知道什麼?」
「天機不可洩露。」我輕快而甜蜜的回答。
第三章
明明昨晚是抱著輕鬆愉悅的心情人眠,但今早卻是在惡夢糾纏下醒來。莫非這是今天一整天噩運起始的徵兆?
我一邊呻吟著,一邊努力從床上爬起身來。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立刻毫不客氣地佔領本小姐的閨房。嗯哼,我最討厭的艷陽天。
有一種拉上窗簾、窩回床上睡他個一天一夜的衝動。
我意興闌珊地晨浴盥洗,穿制服,背書包,準備上學去。
老爸早就起床了,正坐在客廳裡看晨間新聞。半退休狀態的老頭子。
「醒了啊?」老爸聽見我的腳步聲,問。
「嗯。」我邊走邊用梳子對抗糾結的亂髮。
「我煮了粥,在廚房。」
「不吃了。上學要來不及了。」我走到客廳,正要出門。
「……盈盈啊。」
「嗯?」我停下與長髮奮戰的動作,抬頭看向老爸。
老爸表情怪怪的,看看電視,又看我。
我疑惑的看看電視。
晨間新聞正播放一則有關青少年深夜械鬥的報導。有人受傷,有人被逮。受傷的與被逮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很好。
老爸懷疑地盯著我瞧,「女兒啊,你昨天晚上除了逛夜市之外,還有沒有去做了什麼?」相當、相當迂迴的探詢法。
「什麼?」我裝蒜。
老爸專注的盯了我三秒,隨後輕笑著:「你知不知道要識穿你說謊真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我什麼也沒說,把梳子放進書包裡,走出門。公車雖沒擠成沙丁魚樣,卻也是座無虛席,真是幸運。更幸運的是,我竟然又搭到昨天下午載我回家的那位暴走族司機的車。我站在走道上,雙手緊抓住身旁的椅背,很怕等一下萬一緊急煞車,我會在眾目睽睽下跌個狗吃屎;同時沒吃早餐的我,開始眩暈欲嘔。噢,真是個幸運而美麗的早晨啊!
就在我一心想著「糟糕,快吐了」的時候,書包裡傳出一陣細微的手機鈴聲適時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小心翼翼地,一手死命抓緊椅背,一手伸進書包摸出手機,深怕動作太大會引起連鎖嘔吐反應,也怕司機突然回轉時,我會送掉一條小命。
顫巍巍的接聽來電。「喂……」
「剛睡醒?」電話那端傳來一位年輕男子冷冷淡淡的嗓音。
他不用自報姓名,我也能認得出他。一個沒有溫度的傢伙。據說他和主子對話時也是這副冰樣。不怪人,他生存在一個不提 高警覺就無法保命的世界,冷酷是他的保護色。
「別提了。」我的有氣無力不是因為剛睡醒,而是想吐。
」……還滿意嗎?」
他的問句沒頭沒腦,但,我懂他的意思。
「謝嘍。」我說,「這樣做,不會害你惹上麻煩吧?」
「不會。」「喂,有麻煩的話,要說出來哦,不要自己悶不吭聲一肩扛。」我良心未泯的交代。
他是那種受了傷也不吭聲,獨自咬牙忍痛的人。
「我有糟到需要靠你拯救的地步嗎?」他的聲音難得地顯露一絲笑意。
「沒有就好。」
「那,沒事了?」
「嗯,自己保重,拜。」
他默默地切斷通訊。
我才要將手機塞回書包時,鈴聲又響了。
誰啊?
「喂……」我仍是一副垂死狀態。
「嗨嗨!」電話那端傳來一位年輕女子元氣十足、開朗過頭的嗓音。「盈盈早安呀!」
前後兩通電話有如天壤之別。
唯一相同的是,她也沒有自報姓名,而,我也依然認得出她。我週遭變態人物不少;熱情的人不多。
「早…」.」我的聲音虛弱得像空谷回音,「桃子小姐,你精神很好喔?」
「嗨!」MOMO吃了興奮劑似地精神百倍,「美國桃子要回家了,心情特好!」「好,快回去!快回去!」
「咦?你怎麼可以趕我走?」
「說要走的人可是你自己喔。」
我承認自己也不太正常,喜歡當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很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厭惡明亮的向日葵和象徵純潔的百合,喜歡不起眼的滿天星;身邊多是社會邊緣人,鮮少出現活潑生動或勤奮乖巧的人種。
MOMO算是特例。若非她的男友是大貓,我想和她也不太可能有交集。緣分吧。
「可是,重點是……你趕我走!」MOMO發出類似小狗被踹丁一腳的哀鳴。
」好啊,那你別走哇!有種就留下來和大貓長相廝守。」我一劍刺向她的要害。
MOMO父母的婚姻,當年也是女追男,因此MOMO的媽大力支持MOMO勇敢求愛;但MOMO的爸認為女兒年紀還小,希望MOMO專心課業,對大貓也不甚滿意。
」哼哼,尖銳的盈盈。」MOMO小貓咪似地喵嗚著,「真想看看你談戀愛會是什麼模樣!」
「除非哪天我精神失常吧。」
」……喂,你是不是受過什麼傷害?」
」你才受過傷害哩!」我像是被人踩薊痛處,有些慌亂,「你的飛機什麼時候起飛啊?再不飛,我就通知大貓去機場演十八相送喔!」
「好啦、好啦,不要威脅我。」MOMO說,「bye!」
「好,bye!」我連忙關掉手機。
呼!我太天真了,以為自己已有免疫力,卻不知道多年來傷口依舊淌著血,碰也不能碰……
天真啊。我看著窗外快速流逝的街景,玻璃上映著我的苦笑。緊緊握著手機,指關節微微泛白。
到校時,其實已經遲到了。無所謂。
有所謂的是,我在校門口撞見最不想見的人。
我竟然和石狩真那一夥人同時抵達學校!s。luckyl我懷疑自已遭惡魔詛咒。霍游雲朝我無聲地吹口哨,「遲到呢,真難得。」
那你們昨晚那麼「忙」,難得今天還會到校呀!我本想如此還以顏色,但,發現石狩真面無表情的盯著我之後,隨即打消念頭。裝作聽而不聞,視若無睹地走自己的陽關道。
當我走開之後,還隱約聽見溫雪的聲音:「……霍,她究竟是討厭你,還是石?」
霍游雲悠哉地撇清:「不是我,我和她以前可是合作愉快的好搭檔。」
「那她是討厭石嘍?」又是溫雪。他實在很擅長煽風點火,火上加油。「雪啊,你這個獨子最好為你爸保重性命一點。」脾氣暴躁的羅妙竟也開起玩笑。哼哼,很好!
石狩真始終沒開口。
一直到我進人女生部大樓前,始終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黏在我背上,感覺很熟悉,多年前我有過同樣的經歷。
那天,當我猛力推開他,轉身逃離時,他也是用同樣炙人的目光盯著我的背影。我感覺得到。
屈辱的記憶再度翻湧上心頭。
我衝入離我最近的一間廁所,鎖上門,蹲下來抱著膝,頭埋在膝上狠狠地釋放淚水
從小就很少哭泣,記憶中距離今天最近的一次哭泣是在三年前……為了同一個人……
走進校門時是早自習;踏出廁所時已經是第一堂課。
我用冰涼的清水洗洗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覺陌生與騷亂。這不是我。老爸總是對外人形容他有一個「別人還在看地圖找方向,她卻已自信滿滿地找到自己的路」的女兒。不該是現在這樣,脆弱不該出現在我臉上。可惡!
怔怔地對著鏡子發了一會兒愣,我回過神來,看看手錶,心想既然第一堂課已經開始,反正橫豎是來不及了,不如乾脆蹺課。
先去填飽肚子吧,剛才流失太多水分,又饑又累。
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笑,我慢悠悠的晃向學生餐廳。
男生部與女生部各有一間學生餐廳。男生部的餐廳位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據說置身其中的感覺很像坐牢,菜色與裝潢、工作人員的態度一樣乏善可陳。如果說男生餐廳是地獄,那女生餐廳顯然就是天堂。女生部的餐廳位在一樓,采歐風設計,還可透過大大的窗子觀賞一樓中庭綠樹繁花的美景,眼睛與嘴巴同樣享受。
餐廳開放時間與校門相同,服務周到。由於校風不嚴,不少蹺課的人都光明正大的窩在餐廳裡消磨時光。上課時間的生意不比下課差,唉!靡爛頹廢的學生們。
可同時容納五百人的餐廳裡,現在大約零星散佈了二百多人。來不及吃早餐的晚起鳥兒還真多。我端著托盤遊目環顧,猶豫要落座何處。
啊,有了。我瞄見餐廳後方牆角一個面對窗景打筆記型電腦的熟悉身影,不假思索朝那人走去。
」技安妹,介意多個人嗎?」我對那位綁兩條辮子、戴一副黑眼鏡,專心埋首虛擬世界的女孩說道。
她揚起臉,看清是我,微笑說聲:「歡迎啊!」視線又挪回電腦上。我得聲明「技安妹」這個綽號不是我取的,我沒有那麼缺德。大家都如此喚她,她本人並不介意。據她表示,綽號的由來是因為她小學時體型微胖,班上頑劣的男同學便「技安妹,技安妹」的叫她。她現在早巳不是技安妹。女大十八變,髮型、鏡框式樣不變,但身材清瘦苗條,長相也頗具個性美。當年叫她「技安妹」的男生之一還曾回過頭來追她。她才不忌諱別人喊她「技安妹」呢。
我挑了她斜對面的位子,避免擋住她的窗景。
我的早餐是一份鮪魚三明治、一杯布丁和一瓶鮮乳。技安妹的電腦附近也有一個托盤,盤上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柳橙汁、一塊咬了幾口的甜甜圈和一塊原封未動的牛角麵包。很明顯,對技安妹而言,玩電腦比填肚子重要。
技安妹與我同年,是狂熱的電腦分子,平時不是窩在學生餐廳,就是圖書館,但筆記型電腦從不離身。偶爾回一次教室,不是為了聽課,而是困了要找地方補眠。
我坐下來,靜靜的吃早餐。
過了幾分鐘,技安妹抽空認真的打量我五秒,然後轉身伸手往她放在旁邊椅子上的背袋掏了掏,掏出一條白薄荷曼陀珠扔給我,說:「曼陀珠給你好心情。」
「謝了。」我接住半空飛來的曼陀珠。
「不客氣。」技安妹雙手回到鍵上「答答答」飛快敲著,眼睛不時瞄著我,「哪個王八蛋一大早就欺負你?要不要我替你報仇?」
「怎麼報仇?用最新的電腦病毒攻擊對方?」我說,「電腦病毒可以殺人嗎?」
「噴!殺人?」技安妹說,「看來你真的很恨對方。電腦病毒是無法殺人啦!但我可以上網幫你重金懸賞殺手喔,怎麼樣?」
「謝啦!」我虛弱的投給她一記白眼,「殺手還是你自個兒留著用吧。」
究竟是誰比較暴力啊?技安妹的腦子已經被病毒啃噬得差不多;虛擬世界待久了,思想會變得冷血暴力加天馬行空。我終於發現。」技安妹探手拿起甜甜圈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柳橙汁。「真的不用嗎?」
「不用。」
「說的也是。」技安妹笑著繼續玩電腦,「如果你想殺人,石狩真自然會替你動手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僵了一下,口氣不太好:「不要把我和他扯在一起!」
技安妹很喜歡石狩真,從初中就開始搜集研究石狩真的點點滴滴;念這間高中也是為了石狩真,她對石狩真與對電腦有同樣狂熱,她能破解難纏的電解病毒,也能準確地剖析石狩真的心理變化。
所以,她剛才那句話令我不寒而慄。只要關於石狩真的事,技安妹出口的評論即象徵了權威。
技安妹淡淡的說:「你真的感覺不出來?」
「我對他沒有感覺。」這是謊言,騙不了任何人的謊言。
技安妹關掉機體電源,合上筆記型電腦,右手端起柳橙汁,視線越過杯緣盯著我,語調爽快的說:「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曉得你為什麼從初三開始會那麼明顯變得厭惡他。雖然上高中之後你們幾乎沒有交集,雖然他身邊的女人不斷換,但是從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件之中還是看得出他對你的態度是特別的。」語畢,她灌下一大口柳橙汁。
我覺得喉嚨發緊,早上在公車上那股嘔心感再度浮沉,很不舒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和技安妹同桌。
「如果我說的話令你不舒服,那我很抱歉。不過,我還是必須提醒你,他的耐心快用完了,很快他就會打破目前這種凝滯狀態。很快。」技安妹把玩著玻璃空杯,「他不會傷害你,傷害只會在,你掙脫想逃時造成。」
我感覺血液瞬間冰凍後又瞬間沸騰。「能不逃嗎?不逃的下場不就和宋邑荷一樣嗎?」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技安妹苦笑,「他、不、會、傷、害、你。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他有缺點,也有弱點。宋邑荷事件就是他的缺點所致;而,你是他的……」
「夠了!」我打斷她的話。「求你不要再說了。」我現在不僅眼睛酸澀脹痛,連頭也痛了起來。技安妹的話宛如在我心裡播下不安的種子。
「好,好。」技安妹做出安撫的手勢。
我和技安妹沉默丁好一段時間。
最後還是由我打破沉默:「對不起,我沒有遷怒的意思。」
「沒關係。」技安妹大方地一笑,「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欣賞那個傢伙。」
我勉強扯出一絲笑。心空蕩蕩的。
挨到第一節下課,我就離開了學生餐廳。技安妹仍舊留在那裡玩電腦。
一大早好心情就嚴重缺貨。很想回家,但因為下午要舉行社團招生登記,身為社團幹部的我沒道理缺席,只好乖乖留下來。
爬上二樓。一進教室,駱青青立即眼尖的衝向我。
我先發制人:「不要跟我談論石獰真及其相關話題。」
昨晚發生那種躍登媒體的大事,想也知道今天大家熱列討論的會是什麼。
「咦?」駱青青瞪大眼睛,「為什麼?」
「我今天對『石狩真』這三個字過敏。」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掛好書包,掏出下一堂課要用的課本。
駱青青請走原本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同學,坐下,表情混合了迷惑與為難。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那……昨晚的事你都知道嘍?」
「我有眼睛。」口氣不太友善。
不太明白為何自己的生活中經常出現某人的姓名,巧的是,「某人」正是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討厭的一個人,我根本不想知道某人的一舉一動,但身邊的人卻不斷不斷提起,我受夠了。
「喔,這樣啊。」青青有點委屈。
我覺得過意不去。又遷怒了。我想我該去上情緒管理課程,學習避免因「石狩真」三字而抓狂。
或許是見我態度有些軟化,青青又壯起膽子追問:「那…你是怎麼知道昨晚的事和石狩真有關?」
喔哦,露出馬腳!昨晚那場械鬥事前雙方保密到家,警方是等出了事才趕到。受傷和被逮的也油條得很,不肯供出械鬥主嫌和原因(供了也就別想活了)媒體所知有限,報導也含糊其詞。等到今早上學,事情才在學校裡傳開。那,剛進教室的我怎麼會詳細清楚來龍去脈?
當然,我是因為有燕京這個耳朵特靈的「線民」,加上,我認識聚英幫裡的某個有力人土,所以我才得以掌控事情發展。可是我要怎麼告訴青青這一切?
我長得不算漂亮,功課不算頂尖,行為不算特異,不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學校裡知道我家世背景的人不超過五個。連石狩真都不知道。
唉!很難解釋呢。只好胡亂搪塞:「你不知道流言在我們學校是以光速傳播的嗎?」
「唉·….。」青青又得寸進尺,「那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沒什麼。」
青青偷偷覷了我一會兒,確定颱風已過境,不會再被颱風尾掃到,於是放心大膽的繼續提起與「某人」相關的話題:「這次真的鬧大了,十幾個人受傷,二十幾個人被抓,聽說其中有人會殘廢耶。」
「都是人渣。」我說,「死了也不可惜。」
「好嚴厲。」青青先是環抱雙臂對我的話做出害怕發抖狀,後又笑著說:「近百人的談判械鬥恥,真壯觀,真想親眼看看當時的場面。」
「你古惑仔電影看太多了。」
血氣方剛的下場往往不是早夭就是殘廢,或者變成一輩子與病床作伴的植物人,坐牢還算好運哩。
「就是電影看太多,才會想看看真人實事版嘛!」青青說,「幸好石……呃,我的意思是幸好『那傢伙』沒受傷;否則不知道又有多少女生要心碎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覺得青青的話有點刺耳。心理作祟使我不知如何接腔。
青青自顧自的說下去:「聽說對方是幫派分子耶。」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千笑數聲,「那很好啊,門當戶對。」
. 青青被我逗笑,「說得好。」
「一點也不好。」我歎了口氣。
這種意氣之爭如果只是普通小孩瞎鬧,那玩到死也無妨。問題是雙方的身份敏感。石狩真貴為一大幫派首領之子,如果對方死了倒也還好,畢竟對方只是黑道小角色,但萬一傷了石狩真呢?豈不是要掀起一場黑道大火並,滿城腥風血雨?不要以為幫派廝殺只是黑道的事,一旦打了起來,子彈滿街飛,隨時有人橫屍街頭,平民百姓能視若無睹地安居樂業嗎?
一群蠢蛋。姓石的白癡仗著自己擅於逞兇鬥狠,叱吒於全市,不良少年之上,就絕口不提恆赫駭人的家世,搞得許多不長眼腳笨蛋仍敢找他挑釁;對方那個傢伙也真是蠢到極點,既然要出來混,就該對道上事務有一定程度的認知,腦袋空空要流氓,哪天: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警方好像隱約查出這件事和石……那傢伙有關,很頭痛呢,正嚴密監控事件後續發展。」
「有個屁用!」我深不以為然,「打都打了,事情也鬧大了,警方難不成指望他們原班人馬再幹一場,好來個人贓俱獲,一網打盡啊?」
依目前的情勢研判,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不太可能演變成幫派衝突,因為雙方幫派事先並不知情。如今出了事,兩方主角沒傷亡就算了,雙方「家長」必定會出面嚴加管束,斷然不會再讓「小孩子們」胡鬧。兩大幫派開起戰來可不是好玩的。以和為貴啊,混跡江湖多年的老狐狸們自然懂得權衡利害輕重。
「嘿,難說喔。警察伯伯智商好像也沒多高吧。」青青說,「就算他們逮到石狩真,也拿他沒辦法。」
「台灣司法的悲哀。」我淡淡的說,
的確。石狩真常惹是生非,但從來沒給逮著小辮子。他在警局的檔案紀錄純潔得一如白紙,沒有前科。即使哪天他真的被抓又怎樣?能辦嗎?敢辦嗎?石狩真的父親必會聘請一流律師,並動用白道關係,不想丟官的聰明人自然息事寧人;辦了,轄區治安:也就完了,想保官更難。
「唉,社會黑暗呀!」青青笑了笑,「對了,昨晚那事倒有點蹊蹺。聽說昨晚原本人會更多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對方的人少了許多沒到場,石狩真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大獲全勝。」
「沒什麼好奇怪的。貪生怕死,人之常情。」我說。
哪有蹊蹺?只不過因為有我這個雞婆多管閒事。
「這樣說也是有理啦。」青青說,「可是還是不太對勁呢。」
我用無奈的眼神望著她,「不論對不對勁,都不關你的事吧?」青青總算發覺她自己熱心過度,心虛的乾笑,「也對。」
渾渾噩噩過了一上午,午休時間也不得閒。為了下午的社團招生,各社團負責人被召集到第一會議室確認整個招收新社員的流程。吃喝玩樂的社團向來廣受歡迎。我呢,一進校門就參加冷門的美術社,如今邁人第三個年頭,不曾興起跳槽的念頭,因為美術社人少質精,在我眼裡是一塊淨土。上學期的社長學姐已經畢業了,新任幹部要等新成員底定之後才會選擇產生。本來這個會議該由社裡上學期的副社長代表參加;我不是副社長,副社長是宋邑荷,她也是原本這學期最可能的社長人選,但社團指導
老師顧慮她的精神狀況不佳,指派社務暫由我這個美術社老鳥全權處理。衰啊!我又成了受害者。
全校一百二十五個社團代表擠在同一個會議賓裡,冗長無聊的開會過程和凍死人不償命的超強冷氣,讓我臉色愈變愈臭。
幸虧我對面坐了個活寶--元燕京。他看出我的壞心情,為了逗我開心,不時做出可笑的動作和鬼臉,甚至還一副深情款款狀,用唇語傳達「我愛你」三字。
真是敗給他!有好幾次我差點笑出聲來。心情不知不覺變好。
台上的校務主任頻頻丟給他關愛的眼神。燕京皮皮韻裝作沒看見。
好不容易,午休結束,會議也結束,我,馬當先鑽出會議室,燕京的動作也不慢。
「幹嘛溜得這麼快?」燕京嘻皮笑臉走在我身旁。「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怎麼會一樣?」燕京說,「我還以為你跑這麼快是為了躲我哩。」
「我幹嘛躲你?」我不解的側過臉看他。
「有人食言而肥啊。」
「誰??我是真的沒聽懂他的暗喻。
燕京一臉壞笑,「那你倒是說說你昨晚幹了什麼好事。」
我臉一沉,「我警告你喱,我今天心情很爛,你最好別再提起任何爛話題。」
所謂的爛話題就是--石狩真及其相關話題。
燕京心照不宣的衝著我笑,「嬌嗔」的嚷嚷:「討厭,你好凶喔,人家好怕喲!」
「白癡。」
燕京也不生氣,雙手插在褲袋裡,痞子逛大街似的與我一同走樓梯下樓。
「我又有一個新情報耶,你想知道嗎?」燕京忽然開口,懶懶的語氣吊人胃口。
「不,謝了。」
「唉唉,別緊張嘛。」燕京說:「這個消息是既定事實,你遲早會知道。」
「我寧願遲一點知道。」我嘟囔。 ·
燕京拍拍我的頭,笑了笑,逕自揭曉謎底:「你們社團裡那個美少女」已經開始向別校洽談轉學手續了。如果順利的話,大概不出一周她就會轉走。」
我沒有任何回應。看著天空,想著太陽為何亮得如此刺眼。
第四章
太陽下山了,我還在學校裡,真是難得。主要是為了處理社團事務;下午社團入社登記過後,立即進行社員大會。拜緋聞之賜,社裡竟湧人大批新血,啊,我的淨土淪陷了。更倒霉的是,在指導老師的推薦之下,我被社員拱上社長寶座。禍從天降。
忙到將近七點,才總算整理完新社員檔案和瑣碎社務。
出了校門應該右轉,但出校門前,我看見一部公車從我眼前疾駛而過(不會又是那位暴走族司機吧)。下一班車還得等上二十分鐘,於是我出了校門向左轉,步行到附近的一間大型超市。
有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老爸,做女兒的當然得從小就學會自立自強的求生本事。
我提著購物籃在超市裡四處晃蕩,搜尋各類我們父女倆需要的補給。
當我正駐足罐頭區細細挑選時,忽然背後有人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噦。」
我一回頭看清來人,二話不說就把視線又移回各種口味的罐頭上。「喂,你幹嘛一副看見蟑螂的表情?」又好氣又好笑的抗議聲音。「明白自己惹人嫌就好。」踮起腳拿了兩罐辣肉醬罐頭放入籃中,頭也不回,「還不快滾!」
「真兇惡。」輕笑聲。「我們好歹也是同學吧?」
「三年前就不是了。」我冷淡的說,陸續挑了幾款不同口味的罐頭。「誰說只有同班才算同學?同校也算啊。」
「算……」我本來還想反駁他兩句,卻因為突然想起某事,全身如遭雷擊,迅速地回身左右張望,「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吧?」語氣裡不小心洩漏一絲驚恐。議地駭笑,後才好整以暇的笑說:「放心,他不在這兒,只有我一個人。」我意識到自己剛剛反應過度,有點狼狽,沒說什麼,離開
了罐頭區。
「他真有那麼可怕?」霍游雲亦步亦趨。
蛇鼠一窩,你當然不覺得他可怕。「沒。他只不過和你同屬家畜昆蟲類罷了。」我說。行經蜜餞等加工水果區,停了一下,拿刊一盒葡萄乾和一包烏梅扔入籃中,又繼續往前走。
蟑螂,應該算是昆蟲,也算是「家畜」吧?
「真狠。」霍游雲噴噴有聲,「可是我記得你討厭蟑螂,但並不怕蟑螂。」「是啊,看到蟑螂我不會驚聲尖叫,只會狠狠一腳踩死它。」說這話時,我還特地回頭給他一個甜蜜至極的笑容。
「嘿,你說就說,幹嘛還回眸一笑?我消受不起,而且有人會生氣吧?」霍游雲笑了笑,別有弦外之音。
我自動忽略他最後那句話。「對不起,久無往來,我都差點忘了你名草有主,無福消受其他女性獻慇勤。南宮還好吧?」
霍游雲欲哭無淚,「你、你……」
「乖,別哭。」我不帶感情的說。
如果以武器作比喻,老爸說我像一枚填滿生化毒素的飛彈,準確率高,致命率高,能在第一時間癱瘓敵方的神經系統。
南宮是霍游雲的夢魘。南宮是一位女孩的姓;南宮除了身捌容貌太袖珍娃娃模樣之外,其它條件都比同齡女孩優秀突出。南宮是霍游雲的青梅竹馬,非常迷戀霍游雲;一切都好,唯一不妙的是,霍游雲不想和南宮談戀愛。
「……我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我停頓在果汁飲料區。
「你對我或其他任何阿狗阿貓都能這樣談笑自如,為何獨獨對石例外?」我伸出去的手頓了一下,才拿起綠茶放進購物籃裡。「磁場不合。」
「磁場不合也不必這樣吧?」霍游雲悠哉地反敗為勝,乘勝追擊。「……」看著琳琅滿目的飲料品牌,我的思緒紊亂;不過使我心情波動難平的,當然不會是可樂好或咖啡好之類的問題。
「這樣子對他並不公平喔。」霍游雲的語氣像大人在告誡調皮的小孩不准再搗蛋。
搞什麼嘛!活像我多不講理似的。
不講理的是那個狂妄任性的傢伙才對吧?紅粉知己那麼多,還怕沒人對他溫言軟語嗎?
這世界有絕對公平的事嗎?」我悶悶的答。
宋邑荷有受到公平的對待嗎?
「你啊……」
「我怎麼樣?」我再取了一瓶果汁,轉身離開飲料區。
「喂,你可不可以幫我解答一個多年來的疑惑?」霍游雲依舊陰魂不散地跟著我。
「我考慮看看。」
「你為什麼一直對石沒好感?從初一同班到現在,總有原因吧?」「我可沒答應你要回答這個問題喔。」我一路晃到餅乾泡麵區。
霍游雲和我是初中同班同學;他當了三年的班長,我連任了三年的副班長,有夠衰。但我和他確實算是合作愉快,融洽的搭檔關係一直維持到初三「那件事」發生前。事發後,因為厭惡他的朋友,連帶地對他的態度也大不如前。很可惜。
「好。那我換一個問題。」霍游雲說:「我記得你以前雖然不太和石說話,但至少還客氣地維持同學間的禮貌,為什麼後來你會變得那麼討厭他,甚至怕他?」
「這算什麼?Q&A時間啊?」我把視線從泡麵移轉到他身上,「有獎品拿嗎?」
「功課問題我可以自己翻書找答案,可以找老師解惑,」霍游雲笑了笑,「但今天這些問題只有找你才能要到標準解答。」
「答案不是只有我能給吧?」我蹲下來搜尋自己喜歡的泡麵口味,炸醬、泡菜、排骨雞……「他沒有那麼無辜。」。
石先生才不是可憐的、受欺的小羔羊。
我才是。「廢話!他要是肯講,真相不早就大白了?我還來找你做啥?喂,你泡麵會不會吃太多了?」
「要你管!」我直起身來,轉戰零食區。
」你還沒回答我。」「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討厭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我打哈哈,「這改變並非一夜之間,但它就是發生了。不然你想怎樣?」
「這麼說來你是由愛生恨嘍?」霍游雲摸著下巴做思考狀,故意移花接木歪曲我的語意。
我的回答是以口型無聲對他說了三個字,當然不會是「我愛你」;那三個字,通常不會列在父母教小孩開口常講的字彙語庫中。霍游雲一陣鬧笑,「小姐,請注意形象。」
「你離我遠一點,我的形象自然就能保全。」
「怎麼可以?我話還沒問完呢。」
「還有啊?我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個令人感興趣的人?」
我說過了,我不喜歡引人注目。在學校裡,不考第一名,不求表現,不成群結黨,不鬧緋聞(燕京不算,那是無聊人士刻意造謠,不在我能控制範圍)加上天生長相又非傾國傾城之姿,自然不是一個醒目的人。
在大得嚇人的校園與多得數不清的學生裡,我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很滿意這樣的身份,沒人會注意到我……呃,我想應該是這樣吧……
上次和技安妹的那一番對話忽然又躍現腦海,害得我心一沉……
都是霍游雲害的!沒事在這兒和我扯東扯西,讓我想起他那個該下地獄的朋友!
「……喂喂,你臉色現在變這麼難看是什麼意思?」霍游雲還挺懂得察言觀色的。
「意思就是我懶得理你了!」我匆匆抓了兩包零食塞進籃裡,準備結帳走人。
「耍賴。」
「答對了!」結完帳,離開超市,本以為霍游雲該死心了,沒想到他還是跟了上來。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這種小市民搭公車就好,您大少爺的豪華驕車還是留給美女享用吧,諸如南宮之類的。」我腳步堅定地朝公車站牌走去。
校園風雲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是話題,我當然知道他那掛前不久剛同時考上駕照(四人大搖大擺以車代步,想不知道也難)。哼,滿十八歲的老男人。
我是還不能考照啦,不過既然老爸都不怕白髮人送黑髮人了,我怕啥呢(反正罰單錢也不是我付)?但,我不會開車上學就是了,我又沒瘋!BMW喲,才不想和某些人一樣騷包呢。
「狠毒的女人。」霍游雲悶哼,他這句評語是針對我剛剛最後那句話。
「現在才知道?」
「嘿,沒關係。」霍游雲突地打起精神,「講到小市民嘛……你大小姐很難算是小市民吧?」
「啊?什麼?」我打迷糊仗。
「昨晚的事跟你無關吧?」單刀直人。
「昨晚有發生什麼事嗎?」
「少來!」
「昨晚你們幹了什麼好事,你們自己心裡有數。」我的聲音冷了起來。「別扯上我!」
學校裡極少人知道我的身家背景,霍游雲是其一。我的底細,他全知道。
太聰明的人總是惹人厭。
「別生氣,生氣就不可愛了喲!」霍游雲溫柔地摸摸我的頭,「我又不會在石面前洩你的底。」
「……」
「我一直覺得石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一件很扯的事。」
「不知道最好。」
「他要是知道你是誰的話,就一定和我一樣猜得出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霍游雲說,「喂,我很好奇那,你討厭他,幹嘛又要救他?」
我把霍游雲的手從我頭上挪開,沒好氣的說:「我也很好奇耶,你腦袋又沒壞,幹嘛跟著他四處玩命?」
「人不輕狂枉少年。」霍游雲手插口袋,看著天際初現的上弦月,淡淡笑著。「強辭奪理,一群笨蛋。」我漫哼。
當心哪天驀然回首時,才驚覺自己把青年、中年、晚年也給「枉」了進去。
「多謝指教。」霍游雲說,「你的車來了。」
果然,遠遠駛來那一部公車,正是我等的。
我臨上車之際,霍游雲間了今天最後一個問題:「以後還能像今天這樣嗎?」
今天之前,我們已經將近三年不習像今天這樣有說有笑,拜「那個人」和「那件事」之賜。不能怪我,誰叫霍游雲交友不慎。
「再說吧。」
我原本以為我是今天心情最糟的人,後來,我才發現我不是,真的不是。
大貓才是。
回到黑街已經八點多了。霓虹閃爍、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熱絡景象。
一般來說,我很少這麼晚才從學校返回黑街;一身學生制服穿梭在華麗性感的鶯鶯燕燕、各取所需的尋芳客、黑衣黑褲的湖店圍事之間真是突兀得可以。不喜歡惹人注目的我又心浮氣躁了起來。討厭,看什麼看!
直到我發現一個心情比我更爛的人。
瞧!那一個站在街邊一臉郁卒的人,不正是我親愛的大貓哥嗎?
呵呵,看到大貓那一副表情,就足以使我今天一整天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我猶豫了半秒鐘,放棄先回家換衣服並放下書包與一袋民生補給品的念頭。在這種時刻,我怎能棄大貓於不顧呢?我急切地想要上前「安慰」他。
「心情不好嗎?」我懷著絕佳的好心情趨近大貓。
「廢話!」大貓沒好氣的回我一句。
「怎麼了,說來聽聽嘛。」
「……一臭著一張臉,大貓瞪著滿臉笑意的我。
「唉,別這樣嘛。」我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被主子罵,女朋友跑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什麼叫沒……你怎麼會知道?」
笨蛋!
「哦,這個啊,因為本仙姑洞悉天機。」
「去你的!」大貓皺起眉,「你到底怎麼知道的?」
「我會看相啁,昨晚不就告訴過你了。」
「瞎扯!」大貓看著我,看著看著,忽然睜大眼睛,「媽的,你也念『宇綸』?」
唉呀,制服露了餡!
「我已經念了三年,你到現在才發現?」
「難怪……難怪!」大貓不可置信的搖搖頭,
大貓的表情就像連續劇裡的孤兒長大後,才赫然發現養育他成長的人其實是殺父兇手似的,超級戲劇化。
「後知後覺。」我輕哼。
「那你跟阿真是什麼關係?」
聽見討厭的名字,我立刻臉色一板:「沒有關係!」
沒錯,大貓口中的「阿真」正是敝校那位孤傲難馴的浪子——石狩真。
不巧的是,石狩真又恰恰好是石康維的么子(石家的么子看來都特別會闖禍),義雲幫幫主的兒子。
石康維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前三個兒子都還算年輕有為、循規蹈矩;獨獨小兒子從小就不服管教、惹是生非,讓石康維頭痛極了,講也講不聽,管又管不住。有其父必有其子嘍!
大貓剛人幫時,有一陣子常往石宅跑,認識了石狩真,兩人還挺談得來。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和那爛脾氣的傢伙合得來,於是石康維就把看管石狩真的責任丟給大貓。
所以啊,昨晚發生那種事,想也知道誰會倒霉。
「那你怎麼知道昨晚會出事?」大貓狐疑地盯著我。
「因為我的耳朵比某只怠忽職守的笨貓靈啊。」
「哼哼。」哼什麼?大笨貓!」
「你和他真的沒有關係?」
「攀不上關係。」
「我才不信!」大貓眼裡射出精光,「我不知道,條子不知道偏偏就你知道!沒關係才有鬼哩。」
「所以我就說有隻貓怠忽職守嘛。」
「你……」
大貓快嘔死了,因為我話繞來繞去就是把錯往他身上推。
我呢,笑咪咪地張大眼睛做出天真無邪樣。
」……等等,你早就知道阿真和你念同校,對吧?」
「人家那麼出名,想不認識都難吧?」
「嘿,有點酸喔。」大貓笑得很壞,顯然對我和石狩真的關另產生了興趣。「可是他不知道你和他同校,對吧?」
「可以這麼說。」我提高警覺,字斟句酌。
我沒說謊喲。石狩真當然知道「我」和他同校,可是大貓的意思是問:石狩真知不知道副幫主的女兒和他同校?
答案是:石獰真確實不知道。他不曉得我爸就是義雲幫的副幫主。人家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人物嘛,怎麼會有空關心我這種小角色的父親是何許人也。
石狩真向來也沒把他老子的幫派放在眼裡。
「哦?那要不要我幫你們兩個介紹一下?」大貓察覺我的異樣,故意使壞。
貓,是一種敏銳的動物,爪子也挺利的。
「謝謝你的雞婆,小女子承受不起,還是繼續『不熟』就好。我故作鎮定。
要是讓大貓知道我和他不僅高中同校,而且還是初中同班的甲話,那還得了!大貓知道,石狩真就會知道。石狩真知道,我就會倒霉。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才不想再和變態扯上關係哩。
「真的嗎?他很帥耶,不想認識嗎?」大貓壞心地逗我。
「跟他『太熟』的女生都沒有好下場,謝啦,我爸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你真的對他頗有研究哦?」
我懶得跟大貓扯,愈描只會愈黑,索性賞他一記大白眼。
「不想認識也無所謂啦。」大貓聳聳肩,「只是可不可以拜託你,下次如果還有這種先知先覺的重大訊息,麻煩仙姑明講,好嗎?」我撇撇嘴,不置可否。
大貓輕輕捏著我的雙頰。「這次被你害慘了。」
我撥開他的手。「你自己反應遲鈍,怪誰啊?」
「說真的,你昨晚做的事可不僅止於警告我,對吧?」大貓深思的看著我,「對方是『聚英』的人。」
我裝作沒聽見。
「唉,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喲。」大貓瞭然地笑了笑,「謝啦!」
「你說什麼?」
「裝傻。」大貓攬住我的肩,「還有啊,你很不夠意思喔,我把MOMO托給你,你讓她跑了,這筆帳該怎麼算?」
「都說了你遲鈍,你還不承認?」我好笑地看著他,「看開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可是你家MOMO說的。」
拿人家女友講的話來打她男友,真不錯!
「女兒啊,回來嘍!」
我回到家,把一大袋民生補給品往廚房就定位後,回房間,苧赫然發現老爸坐在我房裡,手上拿著一本書,頗認真地研讀看。
」爸,你在看什麼?」我把書包往床上一丟。
老爸笑了笑,亮出書背。
啊!我尖叫著衝過去,企圖奪回老爸手中那本「書」。「爸,你幹嘛翻我的初中畢業紀念冊?」
「盈盈,我發現自己以前真是太不注意你了。」老爸歎了口,合上畢業紀念冊,一副懺悔狀,「我決定從今以後一定要好好關心你。」嘴角卻露出多餘的詭笑。
我一把搶回紀念冊,嘟著嘴。
老爸笑著將我拉進他懷裡,坐在他腿上。「你同學長得挺帥的嘛。」
老爸腦袋靈活得很,我瞞不過他。
「他長得帥是他家的事。」我嘟囔。
「這樣啊?」老爸將下巴抵在我頭頂,雙手環著我。
「人長得帥,心地不好,有什麼用!」
「聽說他很會惹事啊?」
「等等,爸,我們幹嘛談他呀?」
我突然覺得很荒謬。我們父女為什麼要這樣談「他」?此時此 景實在頗像……即將出嫁的女兒在和父親討論自己的心上人
怎麼會這樣?
老爸笑得很開心,我的背部接收到他胸腔的劇烈震動。
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什麼?」
「女兒啊,你很敏感呢。」老爸的聲音很無辜,「我只是想了一下你的校園生活嘛。他現在還是你同學,對吧?」
「對啦!」我不甘情願的答。「可是你別忘了我們學校是男女分部,碰不到面的。」
「噴,真可惜哦?」
「爸……」
「他爸不知道吧?」老爸這句幾乎不含疑問意味。
那對父子形同水火。我們父女感情這麼好,老爸都不曉得的學校事務了,更何況那個無力管教兒子的幫主父親。
「他都不知道了,他爸會知道嗎?」
「連他都不知道你是我女兒?」老爸讚歎,「盈盈啊,你未來算去接你外公的棒子嗎?」
我乾笑數聲,「真幽默。」
「本來就是。」老爸說,「同學六年,他竟然都沒發覺你和他之間的特殊關聯。」
我回頭嗔他一記。「誰叫你沒把女兒生得漂亮一點?嘿嘿,人家只對美女感興趣。」
「遺憾?」
「慶幸。」
「我本來還以為你跟他交情不錯哩。」
「鬼才跟他交情好!」我把玩著老爸落在我腰際的大手。
「那你幹嘛幫他?」老爸一副終於逮到我小辮子的得意樣。
「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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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今天一直在答覆這個問題啊?
這年頭,好人真是不能做。
「呵,難道昨晚某人沒去找阿放幫忙嗎?」老爸慢吞吞地說,「人家都說,昨晚的事有阿放著力的痕跡。阿放她向來不理會這種小事的嘛,真奇怪哦?」
「既然知道,幹嘛還問!」我間接地招認了
。
反正內行人的確一眼就能看出我昨晚玩的小把戲。
老爸方才話裡提到的「阿放」,就是聚英幫「放堂」堂主——穆放。
穆放是近幾年道上快速崛起的新生代,令老一輩黑道人刮目相看,評為「後生可畏」,因為穆放今年年僅二十。
聚英幫幫主陰險毒辣,有一個頗有乃父之風的兒子;而,穆放從十四歲就跟在聚英少主身邊闖蕩,深獲倚重。少主被視為繼任幫主的不二人選,穆放則被視為少主之後的第二號人物。甚至在去年,少主特地以穆放的名字為他專辟一個堂口——放堂;十九歲少年擁有自己的堂口並坐上堂主之位,震驚道上。聚英少主對穆放的重視與信任可見一斑。
然而,穆放引起道上矚目的理由還有一個。
我家老爸多年來資助扶植無數貧苦家庭的孩子,受恩惠煮眾,義雲幫鏡堂副堂主是其一,聚英穆放是其二。
說到這,我得替老爸辯解一下。老爸濟助那些貧困兒童真的不求回報,只為廣結善緣,可沒要求對方加入黑道為他效力。對於那些有心參加黑幫的人,老爸向來不鼓勵,也不反對,主張自巳的人生自行負責。因此,穆放投身敵營,老爸其實並不覺得遭受背叛。
不過,大部分的黑道人士對此存疑,認為穆放的行為不太符合道上傳統,有「雙重忠誠」的疑慮。
我看最不把「雙重忠誠」當問題的人,就屬聚英少主、穆放、爸了。既然這三人都不把問題當問題,那大家也無話可說。
話又說回來,我昨晚也沒做什麼,不就是打一通小電話,提醒穆放別讓手下的小蠢蛋們惹了不能惹的人。舉手之勞。唉,先知先覺的人注定天性勞碌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為善不欲人知,可是瞭解兩造關係的傢伙(燕京、霍游雲、大貓、老爸……)全都看出我插手其中。敗筆、敗筆。
「沒有啊,只是好奇我女兒何時突然變得如此憂國憂民。」
我抓起老爸的手用力咬了一下。老爸笑著縮回手,故作哀怨地抱怨:「唉喲,消遣你兩句,你就想謀殺親父?」
「誰叫你胡亂揣測!」我回頭對老爸做出嚴正聲明:「我昨晚那麼做只是不想讓道上更亂,現在已經夠亂了。我可不是為了保護特定人士,你最好不要再做任何無謂的、不當的、多餘的聯想。」
老爸挑眉,接著推開我,站起來,環顧了一下我的房間,像在尋找什麼。不一會兒,他露出滿意的笑容,大步走向我的書桌,拿起書桌上的一部小型錄音機。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老爸的舉動。「爸,你幹什麼?」
老爸笑嘻嘻地走回來,按下錄音鍵,把錄音機湊向我,「來、來,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做什麼?」我直覺地想搶回錄音機。
「錄音存證啊!」老爸笑著閃開,「免得將來局勢萬一有什麼『變化』,有人會對自己講過的話死不認帳,當然得先錄音存證嘍。來,再說一次嘛!」
我以一隻凌空朝老爸飛去的抱枕作為我的回應。
第五章
諸事太平。自前兩天宋邑荷辦好轉學離開之後,沸騰了八、九日的校園總算寧靜了些。話題人物都走了,再炒徘聞也沒什麼意思。本來嘛,墮胎在本校也算不上大新聞,醜聞炒得熱呼呼,只不過是落井下石的變態心理作祟。
古人說:隱惡揚善。現代人則只對腐爛發臭的骯髒事感興趣;造橋鋪路的,被視為傻子;得了獎,少不得招來幾句酸溜溜的酸葡萄閒語。發生重大命案,凶宅外總圍著一堆閒雜人等,嘴裡咬著烤香腸,眼睛死盯著屋裡,巴不得插翅飛越封鎖線、進到屋裡,好親眼一睹血跡斑斑的案發現場和支離破碎的屍塊,回家才好向親友們「誇耀」一番哪!情侶分手,旁人就硬要扯出個莫須有的第三者不可,彷彿沒有背叛、沒有哭天搶地,這樣的分手就不夠「正常」(大家八點檔看多了);對義行善舉興致缺缺,卻對醜行惡狀大聲叫好(這樣大家才有戲看)。
宋邑荷走了之後,大多數人臉上都難掩失落。沒戲看啦!戲落幕,觀眾還不想走。
偏偏姓石的那一掛從開學那日械鬥以來,也老實了八、九日,不曾鬧事,搞得一群好事者垂頭喪氣、寂寞難耐。
天下要是繼續太平下去的話,恐怕有不少人得上醫院精神科求診。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憂鬱症」會成為現代文明病了。
我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魚,在川流不息的下樓人潮中,反其道而行。
剛才出教室準備參加朝會,在樓梯間碰見從樓上隨大量人群向下移動的風輕。她一見我,隔著重重人頭,用食指朝上比了比,什麼也沒說,逕自下樓去了。害我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意會她要傳達的訊息。
我不疾不徐(夾在千百個下樓人潮中逆勢而上,想快也快不了)地爬上六樓。六樓本質上是個有氣質的地方。我走在空蕩蕩的走廊,經過兩間音樂教室、兩間美術教室,朝走廊尾端的大禮堂(專供女生部特殊集會用)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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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禮堂門外停了一會兒,側耳聽了聽。鋼琴聲行雲流水。果然沒錯。
按理說,那位面對門、坐在舞台上彈奏鋼琴的女孩,視線能越過鋼琴平台看見我的闖人,但她的琴聲沒有絲毫受外來者干擾的跡象,依舊自在從容。
我揀了一個最靠近鋼琴的觀眾席,舒舒服服地落坐,合眼靜心聆聽。
整個可容納三千五百人的禮堂內,只有我和她。
過了幾分鐘,一曲彈罷,室內餘音繚繞。約莫靜了三十秒,琴聲又響起,從先前的激昂清越轉為婉轉輕柔。
我仍耐心等候著。
大約又過了一分鐘,台上女孩在不間斷的鋼琴演奏聲中開口:
「聽說我不在的這一段日子,學校很熱鬧?」
雖然琴聲悠悠,女孩音量也不大,但她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貓兒不在,鼠兒就作亂,你是不是這意思?」我還是閉著眼。
「我又沒當過大哥,也不姓羅。」
「放心,你就算生做男兒身,也絕對比那滿臉橫肉的羅大哥俊得多。人長得帥,就算再壞,也有一堆飛蛾死心撲火。」
「例如石狩真?」
我沒答腔。
「聽說咱們『前任』校花也栽在他手上?」
「如果你的『聽說』和我的『聽說』沒出錯,事情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我盡量不帶任何情緒地回答。
「那你這個學姐失職了喔』
「我又不是她的直屬學姐。」
「同社團啊。」
「同社團又不代表特別親近。」
「起碼你也該把前車之鑒轉告給學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種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格外容易成為獵物。」女孩的語意倒不是責怪我,而是諷刺某人的獵艷準則。
「她會不知道嗎?」
「聽起來就是她自作自受嘍。」女孩話鋒一轉:「那你幹嘛要風輕找我替她擺平呢?」「棋子」輕快愉悅地問。
學期開始,每個老鳥都不忘告誡初來乍到的菜鳥學妹:「沒事千萬別進禮堂,尤其是當裡面傳出鋼琴聲時,更是絕對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則……」
說穿了,禮堂之所以神聖不可侵,原因就在於:有人佔地為王,而那個「王」,就是「棋子」。
我們學校基本上只有兩類學生——垃圾與怪人。既然先有個成天窩在餐廳打電腦的技安妹,那麼再來個整天悶在禮堂彈鋼琴的棋子也就不足為奇。
棋子怕吵。大家也不敢吵她。
雖然棋子眉清目秀,儼然一副女鋼琴家的溫婉模樣;但是她的一句名言,卻教人心驚膽戰——
我不打架,我只打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打架」通常指勢均力敵的雙方搏鬥;「打人」指的是實力相差懸殊、不費力氣就能取勝(如:老師對學生,是打人,不是打架)。
據說棋子尚未打輸或險贏過。每次都是輕鬆大獲全勝。
棋子的名字在道上也小有知名度。十多年前,她的伯父被仇家亂刀砍死,她的父親遂頂替哥哥之位,當上地方角頭。五年前,未滿十三歲的棋子陪父親去喝喜酒,席間,她父親喝多了,回家時邊走邊吐,結果半路殺出四、五個手持利刃的大漢,然後,你猜怎麼著?對,沒錯,棋子眼明手快奪下一把開山刀,砍得那群來意不善者無法動彈,她和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則毫髮來傷。一戰成名。 這也是為什麼棋子高一就成為女生部的精神領袖。正常來說,新生絕不可能當頭頭,起碼得升上二、三年級,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才能脫穎而出,但是棋子名氣太響,一踏人校門,當年領頭的學姐即刻遜位「讓賢」,創下特例。
連駱青青見到棋子也會怕怕的。我和風輕大概是全校僅有的兩個敢隨意進出禮堂的人;但不表」不我不怕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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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怕棋子的,怕她那雙銳利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特別是當我心虛時。
所以啊,我眼睛現在還是閉著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幫幫學妹又何妨?」我說,「反正現在她人都走了,多說無益。」
「……你真的相信你自己現在講的話嗎?」棋子的語氣是嘲弄多於好奇。
「怎麼最近每個人都好像比我還瞭解我自己?」我酸澀地說,「每個人都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小木偶。」
燕京、霍游雲、大貓、老爸……乃至於棋子,每個人都懷疑我說的話。
世界上有誰會比「自己」更瞭解自己呢?
「當局者迷。」
棋子的話無法說服我。「……我還是覺得不必把單純的事複雜化,你們想太多了。」
「想太多的人是你。」棋子說,「算了。我是聰明人,不想講討人厭的話;你也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吧。」
「那好。套句狐狸精愛講的話:『時間會證明一切』,我們就等時間來證明這一切吧。」我勉強擠出一絲幽默,累得攤在座位上,像剛打完一場仗。
真佩服棋子。她一邊十指靈巧地彈琴,一邊和我談話,琴聲卻能保持低柔流暢,既沒影響對話,彈奏也沒出錯。
「三年前南部某縣議會議長在家門口被槍殺、兩年前五湖幫前幫主在街上被射殺、去年聚英幫大老的兒子酒後與人衝突被殺,你還記得嗎?」棋子忽然提起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當然。」我張開眼睛,天花板映人眼簾。「我記得這個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破。怎麼?你知道兇手是誰、在哪?要去領鉅額破案獎金嗎?」
」倒沒那麼好運。」棋子說,「只是拿來當範例提醒你。」
「提醒我什麼?」我說,「我爸混黑道,我又不混。那個議長有黑道背景,那個大老的兒子也插手黑道事務,那個前幫主就更別提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說真格的,從小到大我還真沒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一因我不搶眼(當然也就不會礙了人家的眼);二因我每天放學就直接回家;三因我爸是義雲幫副幫主(雖然是虛位);四因我外公現在還是情報頭子。我還真的想不出我會遇害的理由。
「也不能算沒有關係。」棋子說,「你應該知道這幾年治安糟,黑道也漸漸失序,不講義理。」
「嗯哼,黑道已經亂到沒有『道』的程度了。我爸是這麼說的。」
所以老爸近年淡出江湖,少問世事.,呈現退休狀態,把江湖讓給那些不要命的小伙子。
「是這樣沒錯。可是大家普遍都沒危機意識,以為躲在大幫派的保護傘下就可以安然無恙。」
「棋子,」我皺眉,坐直身子,看著雙手仍不停在琴鍵上躍舞的棋子。「你在暗示什麼?」
「聽懂啦?」棋子說,「義雲幫在道上獨大這麼久,樹大招風,你懂口巴?謙受益,滿招損,你懂吧?這就是問題所在。當黑道沒有道,老大也就不再可怕。義雲幫裡恐怕有人的下場會和前面那幾個『先人』一樣喔。」
我心一冷。「誰?」不會是老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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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狩真,你認識吧?」
心頭又是一震。「……你說真的?」
」看吧,沒有危機意識的傢伙。」
我啞口無言,腦中一片混亂。
」人不是螃蟹,橫著走,早晚會出事。」棋子的聲音冷靜中帶一點殘酷,「石家橫行太久,尤其是那個『青出於藍』的石狩真,找人多看著他點,否則叫石康維等著收屍吧。」我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腦袋還在消化棋子的話。
「……棋子,我不太明白,他惹人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不是活到現在?」
「總歸一句:他會出事,信不信由你。我言盡於此,好人只做到這兒,只是說出來讓你心裡有數而已,你不必真的管石家的閒事。」棋子轉頭看我一眼,悠哉地添了句:「真的沒關係就不必管。」
我不知要怎麼說。想不出可說的話,決定該是走人的時機。
在即將踏出門那一刻,琴聲嘎然而止——
「做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棋子的話帶著微微回音,清晰地在大禮堂內旋蕩。
我頭也不回。離開。
第六章
「不要,我不要去。」
「為什麼不去?」
「就是不想去嘛。」
「走啦,陪老爸去嘛。」
就這樣,我和老爸很沒建設性地拉鋸十幾分鐘,得不到共識。不過是一件小事。石家唯一的女兒今日出閣,老爸收到請柬,要我陪他去參加婚筵,我不肯。如此而已。
先別提我對石家沒好感,也別提非常有可能在那兒跟「某人」打照面(雖然婚宴賓客眾多),光談今天的女主角——新娘子石狩愛——就足以構成我不想去的理由。石狩愛在石家排行第三,她和石狩真同一個媽。我對這兩姐弟完全沒有一絲好感。小時候,我陪老爸去向石奶奶(也就是陰錯陽差害老爸踏入黑道的那位伯母)拜過幾次年。每次在石宅遇見那姐弟倆,一個是斜眼苧人的小王八蛋,從沒正眼瞧過我;一個是恃寵而驕的獨生女,頤指氣使。十歲那年,我一條小命險些斷送在石狩愛手上;自那
以後,我死也不肯再踏進石家一步。梁子從小就結下。
」老爸,你自己去就好了,幹嘛依賴心這麼重,非要我作陪?」
「因為女兒長得美麗可愛呀,不帶出去炫耀、炫耀,我心有不哪!」老爸微微一笑,「那你幹嘛硬是不肯陪我去?不過就是吃一頓喜酒嘛……喔,難不成……」
「才不是!」「不是什麼?」老爸好整以暇地笑著問。
「……」我抿著唇,低頭。隔了片刻,霍地抬起頭來,發狠撂計:「去就去!誰怕誰!」明知老爸用的是激將法,我還是傻傻中計。唉,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己愛逞強的個性給害死!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爸得意地攬著我走向他的房間。「來看看我替你準備的衣服。」
「幹嘛還要特地準備衣服?」
「難得石康維能這麼快將女兒推銷出去,嘿,不容易呢!當然得隆重地慶賀。」
我被老爸話裡的刻薄之意給逗笑了。由此可見,我的毒舌確實和遺傳學脫不了干係。
「看好哦。」老爸打開他自己的衣櫃,取出一套衣服,向我獻寶。「嘩!」我眼睛為之一亮。
那是一件復古典雅的乳白色洋裝,領口、袖口、腰身和裙擺皆是華麗繁複的雕花鏤空設計,極其雅致秀氣。
我忍不住伸手觸摸衣料,無法掩飾滿心喜愛。「你打哪兒弄來的?超正點!不像你的品味嘛。」還不忘損他一句。
「喜歡就好。」老爸說,「來,穿上它,讓咱們家的盈盈壓倒今天正角兒的丰采。」「心機真重。」我笑著。
新郎出身政治世家,爺爺是前任市長,父母都是中央級民代,哥哥則是地方民代,人脈廣闊;新娘的爸是幫派老大。這兩家聯姻,排場自然不小,擇定市中心的飯店席開一百五十桌(請客我烏鴉嘴,可是我實在很懷疑這對新人的結婚動機。看起來就是不太可能幸福的組合嘛。尤其啊,我特別為新郎未來的家庭生活感到憂心,願上帝庇佑這個可憐人)。
婚禮宴客廳門外,賓客絡繹不絕,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趁著老爸繳納禮金時,我背著手施施然踱到一旁,偏著頭細細打量那幀放在會場門口的超大版婚紗照。嗯哼,郎才女貌。新娘從小就是個漂亮嬌嬌女;沒料到新郎也長得不差(不知道這和現代高科技電腦修圖技術有無關聯?)。看完臉蛋,我將目光焦點往下挪……「你在看哪裡?」老爸繳了紅包,走向我。
「爸,你猜新娘有沒有……」我的視線膠著在新娘的腹部,比了個小腹微凸的手勢。
老爸還沒回答,有人倒先搶丁話:
「嘿!哪來的小妮子心思這麼邪惡?」一雙大手自背後搭上我的肩。
端聽聲音,我已知來者何人,於是悠悠回身:「不是嗎?」我一
臉無邪天真。
一個瘦瘦高高、滿臉笑意的男生,穿著正式的黑色西裝,有些突兀,稚氣未脫的他,還是比較適合T恤、牛仔褲。石狩敬,石家第三代,目前是大二生,比石狩愛小、比石狩真大,但比這兩姐弟好相處多了。
「任叔叔好!」石狩敬先向爸打招呼之後,才回答我:「我姐可不是先上車後補票。」
老爸插話:「你們聊,我先進去。」說完,逕自入場交際應酬去了。
我也邁開步子,緩緩朝婚禮會場裡面移動。「不是嗎?那你倒是告訴我,現代有哪個正當女生會在二十歲步人結婚禮堂啊?」
「因為男方不小了。我姐夫三十二歲,青春飛逝,不耐等,催我姐早點嫁他。」石狩敬跟著我。
我很懷疑喔。石狩愛會是讓人急著把她娶回家的型?
「他們認識不久吧?」這是我唯一想得出來的解釋。認識不深,仍處於美色迷戀期才會想娶石狩愛。
「四年。你說久不久?」
「四年?!」我停了一下,故作驚訝,「花了四年,他還沒認清你姐的真面目?」「喂,你別這麼毒嘛。」石狩敬好氣又好笑。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隨意瀏覽在場賀客的衣著打扮,對石狩敬的話充耳不聞。
「我姐的個性已經改了很多,你別成見那麼深。」
「呵呵,很好笑,謝謝你的笑話。」我平靜地轉頭看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年被你姐推下水池差點溺斃的人又不是你,你當然對她沒成見嘍。」
石狩敬聳聳肩,沒奈何,轉換話題:「你今天這樣穿,很美喔,要不要吃糖?」他從口袋掏出一小把喜糖。
我揀了一顆咖啡糖,撕開,把包裝紙塞回他口袋(沒辦法,我不知哪兒有垃圾桶,而我這身衣服又沒口袋可放垃圾),糖則丟進自己嘴裡。「謝啦。」「你等一下要坐哪裡?和任叔同桌嗎?」
「不。」依老爸的身份,座位想必被安排得靠主桌很近。「我要去坐離主桌最遠的角落。」
主桌附近坐的都是新人雙方至親,我才不想靠近石家至親哩。「為什麼?」石狩敬說,「那我也要和你同桌,好不好?」
「好啊。」我隨口答著。
「好什麼?」我和石狩敬的背後冷不防冒出一道聲音。
大貓!「死大貓,你想嚇死——」我氣呼呼地轉身。
一轉身,才真的差點嚇死!因為——
「咳咳咳……」我剛才尚未出口的「人」字與咖啡糖一同哽在咽喉裡,險些噎死。
「大貓,都是你!」石狩敬輕斥,連忙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好不容易才嚥下糖果,滿臉通紅地抬起頭來,死命瞪著大貓。
「親愛的盈盈小姐,幹嘛這麼激動啊?」大貓笑瞇咪。
「盈盈?」站在大貓身旁的人開了口。
「阿真。」石狩敬說。
對,那人正是——石、狩、真!
「阿真,來,我幫你介紹。」邪惡的大貓說:「她就是任副幫主的女兒,我們都叫她『盈盈』。」
我別過頭去,不敢再著石狩真臉上的表情。如果我還是小學生的話,一定會被他現在的表情給嚇哭。要命!
「阿真不認識盈盈嗎?」完全沒進入狀況的石狩敬問。
「哥也認識她?」這聲調,我很熟,每當石狩真用這種語氣講話,就表示有人要倒霉了。
照今天這個情況看來,那個即將倒大霉的人,應該是我,毫無疑問。
「當然認識。盈盈以前小時候常來我們家啊,你忘了嗎?姐姐述曾經差點害她淹死。」
「喔,我記得那個小女孩。」石狩真輕輕的說。
但,他不知道那小女孩就是我,關鍵在這。他知道我爸有個女兒叫「盈盈」,卻不知道「盈盈」長大後,竟變成他的同班同學——任聆我。不要怪我,我又沒說過「盈盈」和「任聆我」不是同一人,是他自己沒問。
「盈盈,你不是說你和阿真不熟嗎?我今天特地幫你們介紹,你怎麼不和人家打聲招呼?」大貓存心使壞。「他們高中同校。」最末一句是說給石狩敬聽的。「是嗎?」石狩敬好訝異。
「是啊。」我苦笑著回過頭,不忘瞪大貓一眼,「真謝謝你啊。」
「不客氣。」大貓厚著臉皮收下我的「謝意」。
令我意外的是,石狩真的表情和先前判若兩人。
他綻著慵懶的笑容(平常用來勾引女生的那種笑),非常具有男性魅力,甚至還朝我伸出手來:「幸會,任小姐。」一派紳士風範。現在是怎樣?石狩真氣到腦袋燒壞了嗎?
我愕得呆了。直到石狩敬推推我的肩,我才大夢初醒,被動地伸出手與他交握。「幸會。」我擠出一絲難看的笑。
「好啦!功德圓滿。阿敬,我們走吧,讓他們好好聊聊,別打擾他們。」大貓拉了石狩敬的手臂就要走。
「不要走啊!」我連忙扯住石狩敬的衣角,簡直想叫救命!
「怎麼了?」背後又突然冒出一道聲音。
一聽這聲音,我感激得快哭了。
「爸!」我毫不遲疑地往老爸身邊投靠,手緊緊地環住老爸的腰,像溺水者攀到浮木便緊抓不放。
老爸笑意燦然,用只有我倆聽得見的音量:「怎麼?小龐德女郎,身份被拆穿了?」「都是你害的!」我一邊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笑,一邊不動聲色偷偷捏了老爸腰側一把。
老爸皮厚,不痛不癢。
「你們幾個年輕人在這兒聊天啊?」
「是啊。」石狩敬說:「任叔,您知道嗎?原來盈盈和阿真念同一所高中呢。」』這我知道。」老爸視線集中在石狩真身上,笑笑的說:「我還知道他們不僅現在同校,以前還是國中同班同學。」如其來丟出一枚炸彈。
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死瞪著老爸,不敢置信老爸竟然出賣我!但是,有人比我更無法相信。「什麼?!」石狩敬的眼鏡差點跌得粉碎。
大貓倒是不太意外,「哼,我就知道。」顯然他已從先前我和石狩真的互動中看出端倪。
唯一沒什麼反應的就是石狩真,他一臉莫測高深地與老爸對望一眼之後,便將目光鎖死在我身上。
媽呀!我又不是處在非洲大草原,可是怎麼卻有一種被猛獅盯著瞧,並且快被它拆吃人腹的感覺?
我無力地將額頭抵在老爸胳臂上,咬牙說道:「爸,我下半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有這麼嚴重嗎?」老爸笑著,顯然把他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之上。「盈盈,你怎麼都沒講?」石狩敬喳呼著,埋怨我沒主動告訴他我曾和他弟同班的事實。
他也不想想,難道跟他弟弟同班會是一件很光榮、很值得炫耀的事嗎?
「要講什麼啦!」我帶著哭腔,保持剛才的姿勢,沮喪得不想再見任何人。
「好啦,你們待會再聊。阿敬、阿真,你們奶奶到了,不先過去打聲招呼嗎?」老爸的良心總算還沒被狗啃光。
「喔,好。」石狩敬說。
「盈盈不一起去嗎?」大貓「好心」的問。
「我待會再帶她過去。」老爸替我解圍。
「那就待會再聊。」擦肩而過時,石狩真輕輕扔下這一句。
『我的天啊,誰要跟你聊啊?!
等他們三個都走了,我才抬起頭,幽怨地瞪著老爸,「陷害女兒,很快樂嗎?」握手成拳狠捶老爸一記。
「唉喲!」老爸笑著擁我人懷,「我是在幫你耶,事情講開不就沒事了?』
我毫不領情地推開老爸,「虎毒不食子,你這個做爸爸的,竟然親手把女兒送進老虎嘴裡,「哼!」
老爸咧開嘴,「太誇張了吧?我只不過說了你和他是初中同學,還是,你以為他認不出你是他同班同學?」
「問題是,沒必要弄得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呀!」
「初中同學的關係很見不得人嗎?」老爸撫撫下巴,眼睛朝上望,一副深思狀。須臾,又把目光調到我臉上,「女兒啊,難不成你和他除了同學關係之外,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存在?」
「爸!」我忿忿地抬起高跟鞋踩向老爸的皮鞋。
老爸輕巧地躲開。「噴,難看,淑女不宜喔。」
「哼,拿來!」我攤平手掌。
「拿什麼?」「車鑰匙,我、要、回、家!」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古人早有明訓。
「嘿,還早得很,你忘了剛剛有人說要和你『待會再聊』嗎?」
聞言,我霍地垮下肩,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嗚……
我為什麼會讓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我在心中第N次自問。當然,我很清楚赴這場婚筵可能會有什麼「後遺症」,最糟也不過就是撞見石狩真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公共場合,他能奈我何?原先我算盤是這樣打的。
但是,很顯然,我失算了。
遇見石狩真,事情就一直處於失控狀態。
先是老爸帶我去向石奶奶請安時,不懷好意的大貓在描述我和石狩真的關係時猛加油添醋,惹得石奶奶與一票長輩全用暖昧難解的眼神看著我和石狩真;偏偏石狩真從頭到尾又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完全不提出任何抗辯(奇了,他平常不是最愛唱反調?怎麼今天面對大人們的曖昧詞語,他倒不吭聲啦),老爸也不挺身捍衛我的清白,只顧在一旁笑。我呢,領悟到了一點,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然後,相信大家都猜得到,我被迫租石狩真同桌麵食。老爸全然不顧我的求救眼神,自己閃到另一桌和朋友飲灑談笑。席間不斷有好事者跑來我們這一桌起哄敬酒。想當然爾,他們敬酒的對象是我和石狩真。幸好石狩真是坐我對面,而非與我比鄰,否則情形會更尷尬(又不是主桌的那對新人)。我以不變應萬變,蝴終自顧自地低頭挾菜(偶爾抽空瞪坐在隔桌的老爸幾眼)吃食;對所有來鬧事的人視而不見,對所有調侃言語聽而不聞,謹慎地避免視線與石狩真接觸。石狩真也不多話,只偶爾低聲與大貓交談,一改先前的態度,像是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低氣壓盤旋,所有指望把一對年輕男女弄得面紅耳赤的好事者都落得自討沒趣的下場,只能摸摸鼻子夾著尾巴逃回去(說實在,情況還滿好笑的,至少和我們同桌的其他人都被這種場面逗得很樂。只可惜我是當事人,笑不出來)。
最後,好不容易捱到散場時刻,我原以為可以安心地回家躲在棉被裡為今天的悲慘遭遇痛哭一場,沒想到——
「什麼?!你還要再去續攤?喝了一晚上,你還沒喝夠引」我不可思議地瞪著老爸。「難得嘛,喝酒也是要看心情的。」
「好。」我把手掌攤到老爸的鼻端前,「那鑰匙拿來!」
「鑰匙?什麼鑰匙?」老爸明明沒醉,卻裝起傻來。
我感覺非常不妙。「爸,車、鑰、匙!」
「喝酒不能開車。」「我又沒喝酒!」我說,「你鑰匙不給我,我怎麼回家?」「有人要送你回家。」老爸哂然一笑。
我頸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誰?」語音不自覺地顫抖。不,千萬不要……
「你同學。」轟隆!晴天霹靂。
「爸!」我無法克制地尖叫。
老爸竭力忍笑。「噓,乖,你已經歇斯底里了喔。」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幾乎要像個小孩子般坐地哭鬧,「我可以自己回家,幹嘛要他送?!」
「現在晚上臨檢多,你又沒駕照,我不放心讓你開車。既然人家有誠意,那你就讓他送嘛。」老爸甚至懶得編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說詞。警察又不是今晚才冒出來的!以前我晚上開車出門怎麼也沒見老爸阻止過?
「反正我不要他送。」我申明立場。「大貓呢?我找大貓載我回家總可以吧?」
「大貓已經走了。」老爸一副不勝遺憾的樣子。
「那我找石狩敬。」
「不順路。」
我瞪大眼睛。「那石狩真就順路?」
「他是你同學。」老爸說,「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去你的!」我無力的說,「爸,他究竟給了你多少錢?」竟然可以讓老爸出賣女兒。
「你自己去問他呀。喏,南瓜馬車來了。」
一輛銀藍跑車在我們面前停下,石狩真悠閒地下了車,繞過車頭,開了另一邊的車門,之後便倚著車門斜睨著我,嘴邊勾著一抹笑,大有挑釁的意味。
我湊在老爸耳邊:「爸,你考慮清楚喔,現在月黑風高的,你當真要把女兒交到一匹狼手上?」
老爸也低聲:「不然你自己現在去當面拒絕他。」
明知我不敢,我恨恨的扔下:「再、見!」
別無他途。我硬著頭皮坐上石狩真的車;石狩真替我關了車門,繞過車頭,用手勢向老爸打了招呼。老爸也用手勢回他一個招呼。當石狩真滑人駕駛座「砰」地關上車門那一刻,我的心似乎也「砰」地被一顆大石壓著,好沉重。想到和石狩真同處在狹小的之間裡,壓力真的很大。
我靠著椅背,別過頭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車子走的路正確,看來我應當不至於在幾天後成為荒郊野外的一具無名女屍。然而,車內太靜了,靜得只剩冷氣聲。我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他。感想只有一個:人要是長得帥,連側面也會好看得不得了。唉,爛結論!我又別過頭去。
這傢伙真是個怪胎,脾氣陰晴不定,一開始知道我的身份時,一副不打算與我善罷甘休的模樣;筵席時,他卻又把我當成隱形人,不理不睬;最後莫名其妙去和我爸暗盤交易,要送我回塚。搞什麼!他腦袋裡究竟裝些什麼東西?
我心頭忽然響起棋子說的話。一直沒把棋子給我的獨家警訊轉告相關人士,因為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一天拖過一天,都已經過了十多日,啥也沒發生。幸好我沒講,則就要被老爸和大貓一連糗十幾天(「唉呀,你好關心他!」、「你怎麼這麼關心他呢?」……我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出他們會如何消遣我)。不過我相信棋子不會騙我。石狩真會出事。
我是否該趁今天這個機會直接把警訊傳給石狩真呢?可是換他會想歪吧……唉,我想得頭都痛了。
也許胡思亂想會讓時間過得比較快吧,等車子緩緩停在路邊,我才驚覺已回到黑街外了。我想開門下車,卻無法如願,直覺地回頭看——
石狩真趁勢欺身俯向我,轉眼間,我被困在車門與他之間,手腕也被他的雙手抵在車窗玻璃上無法動彈……
「……你想做什麼?」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恐。
石狩真的臉距我的鼻尖不到五公分!
「你猜呢?」
「不要。」我的聲音微弱地近似哀求。石狩真的鼻尖幾乎已抵住我的,他的氣息輕輕呼在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