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浪漫言情] 不做你的天使- 薄荷煙

不做你的天使- 薄荷煙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his001 您是第805個瀏覽者
[發帖際遇]: chis001因為發出問題難倒壇主,獲獎金現金50Ds幣.


不做你的天使  - 薄荷煙


不蓋你們,她真的出身「黑街」,

且亮的出底子——當然啦!

這所謂的弟子,即表示家世不凡,

也宣示她對黑道江湖的熟悉。

但——不騙你們,她真的從不彰顯,

除非和自己混得滾瓜爛熟的,

否則呀,想都另想探知她特殊的身份。

偏就是有一個例外。他——

強吻她的那個學校頭痛風雲人物。

哈!她其實非常清楚他的底細,

而且呀,他們還曾是同班同學咧。

只不過,這秘密被老爸揭了,沒趣!

吱!同一幫子人``````

沒錯,她老爸是黑幫副幫主,

他呢,則是令幫主頭痛異常的么子。

好友都說她是他的剋星,看來好像真的哦?


楔子



  那件事從發生到現在,還不滿三年,但"它"在我腦海裡的記憶已變得相當模糊。人們總是記住那些歡樂美好的,刻意遺忘那些醜陋骯髒的。我也不例外。


  "它"一直被我惡意遺棄在腦海深處。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否認"它"曾存在。


  初三,冬。


  那一天.輪到我當值日生,和我搭檔的另一位同學有事先走,於是放學後我獨自一人拎著兩包沉甸甸的垃圾穿越操場,去完成值日生的最後義務。等我丟好垃圾,全校該走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學生放學離校的速度絕不亞於難民逃離戰地的十萬火急。


  我孤伶伶地拖著影子再度走過廣闊的操場,回教室拿書包。我的教室是上三樓左轉第一間。


  我在一樓樓梯口就隱約聽見樓上乒乒乓乓,好不熱鬧,似乎有人在砸東西。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才走上二樓,我就非常篤定聲響源頭出自我們班教室。


  當時,我雖皺了一下眉頭,卻沒停下腳步,並不覺得害怕。


  事後證明,我是一個缺乏危機意識的笨蛋!


  上了三樓,我剛到教室門口,正巧趕上一幕精彩畫面:一個男孩高高舉起一把椅子往地上狠狠一摔。


  砰!原本完整的木椅霎時飛進散裂成十幾塊,再也難以辨認出它曾是一張椅子。


  那個"殺椅兇手",很不幸的,正是鄙人在下我同班三年的同學;三年交談不超過三句話的同班同學,對他挺有興趣卻壓根兒不想與他有任何交集。他是風雲人物,讓師長頭痛皺眉、女生心動心碎、男生既羨又畏的那一型。因為如此,所以這般,我選擇保持距離,以測安全。玩火會自焚,我無意體驗烈焰灼身的滋味。


  同班三年,倒是不曾親眼目睹他這般狂怒的模樣。他站在教室右後方,五、六、七排後半部的桌椅東倒西歪,除了那一張被砸爛的椅子之外,我還注意到牆上有三、四面窗戶玻璃也沒逃過粉身碎骨的厄運。真壯觀。他的惡形惡狀,我早有所耳聞,但親身見證的震撼力還是很嚇人。


  砸完椅子後,察覺到了站在門口的我,他暫時停止後續的破壞行動,用一種彷彿看見地球新品種生物的神情盯著我,皺眉,愕然,不解。


  我面無表情地回視。一瞬間,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殺人滅口,同時暗自慶幸自己的座位就在第一排中段,不必接近戰火區。我決定速戰速決,拿了書包就走。此地不宜久留。


  不料,我才走近座位,以最快速度將抽屜裡的私人物品全塞進書包,正要轉身離開,一轉身,卻看見不知何時欺近我身後的他--這下子,我真的被嚇著了,心臟差點從喉嚨跳出,連書包都掉了,卻顧不得撿,急忙往後一退,想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可是,才退一步,背部就撞上牆壁。


  無路可退。


  心中警鈴大作。活了十五年,第一次真切體會到心底發涼的恐怖感。


  他想幹什麼?我該怎麼辦?


  他和我相距不到二十公分。同班三年,我第一次與他如此靠近,換作別的女生,大概會興奮得小鹿亂撞,但我卻是身上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的緊張備戰狀態。因為我清清楚楚看見他臉上的怒氣與挫敗,還有眼裡那難以忽略的危險神采。


  我的情緒逐漸由驚懼轉憤怒。平日素無往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心情不好是他家的事,犯不著拿我出氣!


  我氣憤地想質問他憑什麼這樣嚇我;然而,他並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


  我一張口,話還哽在喉嚨裡,他已快速地向前逼近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身低頭猛烈的吻住我的唇……



  很難忘的記憶,可惜是醜陋骯髒的。遭人強吻,即使那人長得再帥、家世再好,也無法沖淡那種被侵犯的不舒服感受。


  事發後,我一直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過這件事,怕提起一次,記憶會加深一分。於是,三年來,我把"它"丟在腦海深處,不聞不問,希望"它"能識相點自動從我的記憶庫消失。


  奈何,我愈是努力想拋棄"它","它"就愈像一個害怕走失的小孩般,牢牢抓緊我的衣角,不肯鬆手,鬼魅似地如影隨形。


  其實我心裡明白,就算有一天真的將"它"從記憶庫中連根拔除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因為,沒有記憶不代表沒有發生。


  因為,誰也無法改變"它"曾存在過的事實。


第一章



  學生最討厭的事是:開學。至少在我就讀的學校是如此。這是我在二樓走廊待了半小時的觀察心得。因為太早到校,教室裡沒半個人影,我索性走出教室,倚在走廊欄杆上搜尋欣賞今年新人學的美女學妹;意外發現除了新生們一臉新鮮好奇之外,老鳥們卻個個都是一副委靡不振、了無生趣的表情,可見這學校實在辦得不怎麼樣。附帶一提,我們學校的學生倒是不太討厭考試,因為考試被視為一項"分工合作、互相支援"的"團體活動";在校內甚至流傳一則笑話:成績名次排行榜上前十名,十個裡有九個是因為作弊作得太不知節制。


  "嘩,你這麼早來做什麼?"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蘋果綠女孩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叫駱青青,老愛將頭髮染成各種稀奇古怪的顏色;就我記憶所及,她至少已染過粉紅、淺灰、銀藍、金(不是黃,是金)、灰紫……等色。


  "好看嗎?"駱青青頗為自豪地撫摸她那一頭長度及肩的蘋果綠髮絲。"為了不違背自己的良心、不破壞我們的友誼,我拒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拐彎抹角的損她。"去,真過分!"她笑嘻嘻地推了我一下。我笑了。


  "暑假有沒有去哪玩?"她也學我一樣背靠欄杆,一邊瀏覽過往的人群,一邊同我閒扯淡。


  "乏善可陳。""這麼可憐?"她開玩笑地摸摸我的頭,像在路上碰見一隻受虐小狗那樣。


  我丟給她一記白眼。


  對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事,"你有沒有聽過學校裡的最新八卦?"


  "你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八卦的,你還沒講,我怎麼會聽過?"駱青青不服氣地瞪了我一眼,道:"我這叫'關心時事',你懂不懂啊?"


  "是、是。"我露出非常敷衍的笑容,"那,請問這位'時事觀察家',您最近觀察到哪些'時事'呢?"


  "大事。"她先是擺出一副"你這個小孩不懂事"的表情給我看,然後才壓低聲音,說:"緋聞兼醜聞。""緋聞兼醜聞?"


  "本來是緋聞,後來變醜聞。"她進一步解釋。


  "什麼啊?"我還是有聽沒有懂,"拜託你說清楚一點。"


  "就是……"她本來要開始講八卦了,卻突然停下來,撞一下我的肩膀,小聲地:"說曹操,曹操到,女主角到了。"


  我的目光順著駱青青的視線延伸,看見她語意中所指的女主角--宋邑荷,正從走廊那一端走來。


  宋邑荷低我一屆,今年升高二,是去年一入學就令全校男生為之驚艷的美女,穩坐了一整年的校花寶座;但今年是否能再度蟬聯就不得而知了,本校男生向來喜新厭舊。


  我有些驚詫。宋邑荷變得好憔悴,本來是長得柔美動人,現在這副蒼白憂傷樣,更顯楚楚可憐、惹人心疼。是誰狠心辣手摧花?"學姐好。"大概是發現我和駱青青一直盯著她,她在經過我面前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和我打招呼,隨即黯然,匆匆離去。她與我是同一個社團的成員,有點頭之誼。


  等宋邑荷走遠,駱青青才收回視線,感歎地對我說:"美美的一枝清荷就這麼枯了。"


  "她怎麼了?""她啊,"駱青青神色詭異地向我附耳悄聲道:"失戀,而且剛'抓完娃娃'。"


  "抓娃娃"是一種殘忍的謔稱,象徵現代青少年對性的放縱與對生命的不尊重。


  "真的?"好離奇,怎麼放了一個暑假之後,世界就變了一個樣?"她什麼時候交了男朋友?"


  因為我們學校是爛出名的學校,學生素質和校風可想而知,淨是一些我行我素、惹是生非、混吃等死的傢伙,找不出一個可稱之為"模範"的學生,沒有一個正直斯文的男生,沒有一個溫柔體貼的女生。宋邑荷算是特例,她不僅外貌美麗,連個性也善良可人,天使型的女孩,追求者眾(愈爛的大爛人就愈期待天使的救贖),但她潔身自愛,一直沒人能攻佔她的芳心。


  離奇尚不足以形容此事!暑假前還沒有男朋友,暑假後卻失戀且……墮胎了?天使墮落的速度怎會如此之快?


  "暑假?"駱青青唇邊勾出一抹諷刺的弧度,"時間長短不是問題,只要有感覺就可以'上'了。不然你以為'九月墮胎潮'是怎麼來的?""她不是那種隨便的女生。"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駱青青聳聳肩,道;"沒辦法。石大帥哥的魅力無法擋啊。"我的心臟猛一緊縮!"石狩真?"駱青青翻了個白眼,"不然還有誰!"完全沒發現我的異狀。難怪!這樣一來就毫無疑點了。再怎麼荒誕放浪的事,只要加上"石狩真"三字,一切就顯得再合理不過了。這是全校心照不宜的共識。"石狩真"是離經叛道的代名詞。


  放蕩不羈、陰晴不定、桀鶩不馴、目中無人;順他者生,逆他者亡;俊朗英挺;全市不良少年心目中公認的難惹對像;打架格鬥的本事與玩弄女人的功力同樣高強。這就是--石狩真。魔魅。我對天使的墮落再無疑問。


  天使終究逃不出惡魔的存心獵捕。不知道天使墜人愛河的那一刻,心裡在想什麼?她知不知道自己將墜人的不是愛河,而是地獄?想必天使此刻已能體會現實的殘酷與愛情的虛幻。


  不是第一次。前面已經有那麼多天使失足摔落石狩真一手佈置的地獄了,怎麼宋邑荷沒學到教訓,竟也笨得往下跳?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犯賤心態,還是迷信"真愛無敵"的愚蠢天真?我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好氣好氣,卻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是氣宋邑荷的不知自愛?還是……


  啊!莫名其妙!別人的事,與我何干?


  "算了,反正又不關我的事。"說著,我便往教室裡走。


  不想再聽見任何關於宋邑荷與石狩真的事。


  "喂喂!可是我還沒說完啊。"駱青青對我突如其來的態度轉變感到不解,愣了一下,才慢半拍地追在我身後喳呼著。


  "有什麼好說的?還不是跟之前那些'案例,一樣!"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趴在桌上略顯冷漠地說。


  "不一樣啊,至少人不一樣。"駱青青大刺刺地霸佔我前面那個座位,"宋邑荷呢,校花耶!"


  "石先生之前那些女友有哪個不是校花級的?"我沒好氣地說。"可是你不覺得他很厲害嗎?連宋邑荷也弄得上手耶廠愈講愈難聽了。弄上手?


  "拜託請留點口德。"我忽然同情起宋邑荷,"這件事傳開了嗎?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風雲人物的一舉一動本就引人注目,更何況是宋邑荷與石狩真這樣的組合,想必流言散播的速度不遜於野火燎原吧!照青青的說法看來,宋邑荷的處境極為不利。基於人類的嫉妒心理,風雲人物的行為特別容易被負面化解讀,更別提原本就是負面的消息了,會傳得多廣、多難聽,用腳趾想也知道!阮玲玉之所以香消玉殞,不正是因為人言可畏?


  "暑假剛開始的時候,石狩真那一幫的就有人說他追到手了。好像他們有打賭吧!所以石狩真才會去追她。然後我們學校也有其他人看見他們倆一起出遊呀。"駱青青說得起勁,"再接下來就是上星期五返校日,宋邑荷不是沒來嗎?那時就有人跟我說她是因為剛墮胎身體虛弱,後來我校外的朋友也說看見宋邑荷從我們學校附近那間婦產科臉色難看的走出來。我去問和石狩真走得近的男生,他們雖沒證實,但也不否認,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態度。消息就傳開啦。知道的人不少,我們學校沒什麼秘密可守得住,你等著看好了,這件事鐵定會在放學前傳遍全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娓娓道來,言之鑿鑿。


  我歎了口氣;"被你們這樣一傳',宋邑荷在學校還待得下去嗎?"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駱青青說,"我跟你說的這些又不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敢做就不要怕別人講。怪誰?"


  "總之,不要怪到我身上就好了。"原本就趴在桌上的我,索性閉上眼睛,告別一團亂的緋聞與醜聞。


  我幹嘛浪費心力去擔憂別人的傷口會不會發炎潰爛啊?笨蛋!


  接下來一整天都不得安寧。我的耳朵平均每三秒鐘接收到一次宋邑荷與石狩真的名字。無時無刻,無所不在。上課、下課、午餐、午休;教室、操場、廁所、福利社,幾乎快淹沒在一波波的蜚短流長裡,連拒絕收聽的權利都沒有;每個人不論有沒有興趣,都會身不由己的被捲入八卦漩渦。一場傳染力特強的瘟疫,無一倖免。


  五分鐘前,我甚至聽到有人開始下賭注,打賭一星期後宋邑荷會選擇轉學或自殺。


  天呀,真是受夠了!我想該有人出來控制一下局面。棋子。我心裡頭的最佳人選。


  學校裡有六千名學生,男女各半,男女分班,男女分部。男生有男生部專屬的教學大樓;女生亦然。不只教學大樓,連專科教室、福利社、體育館……都是男女有別,各自獨立(我一直納悶既然如此,何不乾脆男女分校算了)。甚至,男生有男生的精神領袖:石狩真;女生有女生的精神領袖:棋子。(至於老師和學生會則是根本沒人甩)歷來不成文的傳統之一,男、女生各自有一個眾所公認的頭頭,沒有校方給予的正式名分,卻連主任教官也得禮讓三分;而且男女分治,井水不犯河水,男生不能插手女生部的家務事(就算自己的馬子在女生部受了委屈,也不能直接衝去女生部找人算帳,而必須透過棋子的手來執法),反之亦然。


  所以,要讓謠言消音,唯有找棋子幫忙。女生部消了音,宋邑荷的日子會比較好過點,否則我看她真的會自殘。至於男生部,隨他們去傳吧!我可不指望那位始作俑者會善心大發自動站出來滅火(男人總愛炫耀自己的風流韻事。低級!)


  宋邑荷大概流年不利,先犯小人後惹口舌是非,連我想幫她找貴人化災厄,都會碰上貴人失蹤這等衰事。天意哪!


  找不到棋子。"我怎麼知道她去哪兒?"風輕手一攤,作無奈狀。"……"


  "找她有什麼事?"風輕順口問問。


  我把來龍去脈告訴她。


  風輕恍然大悟。"怎麼?急著幫石狩真收拾殘局哪?"她笑得曖昧。"我跟他沒有關係!"我斷然的說。


  "是……嗎?""是!"


  "那你幹嘛這麼熱心?"風輕輕哼了一聲,"才放完一個暑假,你的個性就變了,我記得你不愛管閒事的嘛,怎麼突然變雞婆了?"我默默瞪視著她,不語。


  "好、好,不挖人瘡疤。"風輕笑著舉手作投降狀。"如果棋子回來了,我會在第一時間把你的想法轉達給她。不過棋子會不會幫忙,我可沒把握。別忘了棋子一向主張適者生存。"


  棋子信奉達爾文的"進化論"。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弱肉強食的世界,每個人該有自我防禦的戰鬥力;那些提不起武器為自己戰鬥的人,活該被其他人生吞活剝。


  "謝啦。"我有氣無力,根本白跑一趟。也對。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我在替人家操啥心啊?宋邑荷,你自求多福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第二節課結束,聽著下課鐘響,我鬆了一口氣。只要再上完一節課,就可以收拾書本回家去。我總算能暫時擺脫那愈傳愈不堪入耳的垃圾流言。雖然我不是那流言的當事人。


  下午第二節與第三節中間的下課時間是用來打掃環境的,我和班上另外五位同學負責學校圖書館的清潔。


  我提著笨重的吸塵器上圖書館二樓,努力拉出機身中長長的電線,插上電源,正打算開始工作,卻不經意瞥見圖書館二樓陽台上似乎……躺了一個人!


  角度的關係,從我站的位置看得不太清楚。好奇心驅使,我繞過重重桌椅,一步步湊近"案發現場"。


  愈看愈眼熟……


  "元燕京,你躺在這裡裝死啊?"我推開陽台的落地玻璃窗,朝那個臉部蓋著一本雜誌、躺在地上的男生喝道。


  仰躺在地上的男孩動了動,懶懶地拿開覆在臉上的雜誌,坐起身來,"小姐,圖書館裡不准大聲喧嘩,你不知道嗎?"他抱著頭,一副宿醉之後的痛苦狀,嗓音猶帶著濃濃困意。


  果然是他!


  元燕京。怪胎一個。長得像白馬王子,行事卻是不折不扣的小癟三作風。出身上流社會,卻老是混跡社會底層。缺課時數永遠比上課時數多;鼻青臉腫的時間遠遠多過五官完好的時間;最不幸的是,這傢伙是極少數能稱得上我好友的人之一。(我上輩子鐵是造孽深重)


  "我只知道圖書館裡不准睡覺。"我走近他,蹲下來,仔細端詳他的臉,"你的臉是怎麼一回事?"


  青一塊、紫一塊,有些是未癒的舊傷,大部分的傷痕則明顯是新近造成的。他原本俊俏的臉上傷痕纍纍,眼角青紫,鼻子下端有乾涸的血跡,嘴角布著傷。不只臉,手臂和指關節也是瘀青處處。他身體的其它部位被衣服遮住,我看不清傷勢如何,但,我想,看不見的不會比看得見的好到哪兒去。


  如同窮人看不慣富人奢侈浪費,我一向看不慣元燕京老是把自己俊美的臉弄得慘不忍睹。暴殄天物。


  "被痛扁啊!"燕京委屈兮兮地撫著臉,"事實這麼明顯,你還要問?""廢話!我當然看得出你被揍的事實。問題是你又招惹了誰?被扁成這樣!"


  燕京出身豪門,長得又帥,自然惹來許多異性愛慕的眼光,也因此惹毛不少同性。加上他行為不正經,老是瘋言瘋語、言語輕佻,標準的癟三樣,於是降臨在他身上的麻煩事從來沒少過。


  "唉!事情過去就算了。"燕子擺擺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狀。


  兀、燕、京!""嗚……你……你不要恐嚇人家啦。"燕京做出怯懦受驚的嬌柔狀,噁心死了。"你難道不曉得強迫受害者去回憶被害過程是不道德的嗎?當心我去勵馨基金會投訴。"癟三本性表露無遺。


  勵馨基金會?這傢伙連這也拿來開玩笑!我冷冷地開口:"你信不信我會扁你?"


  如今我很能體諒那些動手扁他的人。打得好。


  "這麼凶?"燕京稍稍收斂誇張的演技,但忍不住嘀嘀咕咕:"真衰,被人揍完之後,還要挨你罵。母老虎,難怪沒人愛。"


  聞言,我不禁肝火遽升,"你有種再說一遍!"跟燕京說話必須冒著腦血管進裂的風險。


  "是、是,我沒種。"見我動氣,燕京連忙露出乖巧討好的笑容安撫道。


  "我再問一次,你的傷是誰幹的好事?"我耐著性子。


  燕京見情勢不容他繼續裝瘋賣傻,只好不情不願的說:"石老大那一掛的。"


  怎麼又是姓石的?今天難不成是"石狩真日"?每件事都和他扯上關係。


  "溫雪還是羅妙?"我問。


  溫雪、羅妙都是和石狩真同一掛的。同掛之中還有一個霍游雲,斯文優雅,不會(或不屑)出手教訓燕京,所以我沒把霍游雲算在內。


  "溫雪。"燕京扁嘴委屈的說。我長吁一口氣。"那石狩真為什麼老找你麻煩?"不解。燕京的拳腳功夫不算好(如果好的話,就不會老是鼻青臉腫),石狩真那一掛的卻全是打架高手。照理說,石狩真應該不屑把燕京當成對手,但是,燕京受傷,十次有五次是拜石狩真之賜。我一直想不透關鍵何在。


  "紅顏禍水,還不是因為你。"燕京小聲咕噥抱怨著。


  "什麼?"我沒聽清楚。


  "沒、沒事。我的意思是,見怪不怪,習慣就好。反正我挨打是家常便飯,是誰出手都沒啥差別。"


  "身為元朝集團未來接班人之一,經常被打得像豬頭,能看嗎?"我放柔聲調。


  燕京乾笑數聲,連忙改變話題:"今天石老大才是焦點人物吧?"


  我隨即會意,臉一沉,"男生都也在傳?"


  "傳,傳得可精彩嘍。"燕京掏掏耳朵,一副聽了整天八卦聽到膩的無聊狀。


  "原來男生的舌頭也不短。"


  八卦人人愛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你現在才知道?"燕京說,"不過傳來傳去都是一些垃圾,又不是當事人,卻講得好像自己親身經歷似的。"


  "曾參殺人。"我低頭搓弄自己的長髮,淡淡地說。


  燕京明白謠言的殺傷力。不,或許應該說,我和燕京都很明白,因為我和燕京也曾是輩短流長下的犧牲晶。燕京是我在校內唯一的異性好朋,一男一女的友誼在男女分班的環境很容易被暖昧化,尤其燕京是很惹眼的人。我和燕京也曾領受流言之苦,明明什麼也沒做,傳言卻繪聲繪影。比較幸運的是,我和燕京的緋聞壽命並不長,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不過今天這個傳言應該不是曾參殺人版。"燕京忽地擠眉弄眼,笑得邪惡,"只要和石老大下半身有關的傳言通常都有很高的真實性。"


  石狩真對女人的無情輕忽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我丟給他一記白眼。"低級。"


  燕京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的表情,"人又不是我殺的,你應該去痛罵咱們那位萬人迷才對吧?"


  "男人都是一個樣,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輕哼。


  "啊,我好傷心,你竟然把我和石老大歸在同一類!"燕京扮起苦旦。"哦?難不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是女扮男裝?"我譏刺他話中的語病,"辛苦'你'了,木蘭。"


  燕京哭笑不得。"算你狠。唉,我真是歹命,漂亮的校花學姐被人捷足先登也就算了,你還這樣嫌棄我。"


  "你這副尊樣,有哪個正常女生會看上你?"


  "所以,你們這些正常女生挑來揀去,最後卻看上石狩真那一型,真是睿智的選擇啊!"燕京笑瞇咪的說。


  "你狂什麼?""冤哪!小的豈敢在你面前造次?"燕京說,"喂,順道打聽一下,咱們美麗的校花安然否?"


  "還活著,到目前為止。""願上帝保佑她。"燕京有模有樣的往胸前劃了個十字,"再鬧出一條人命就不好玩了。""等等!"


  我疑惑的看著燕京。


  燕京拍拍屁股也站起身,看著我,正色道:"剛剛提到人命讓我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燕京慢條斯理的說:"今天晚上也可能鬧出人命。"


  "說清楚點。"我皺眉,有預感又是一件令我傷腦筋的事。


  "石狩真和附近工專的一個傢伙有過節,約好今晚一次解決恩怨。對方也有幫派底子,不是'義雲',是'聚英'。雙方可能會有上百人到場。你猜他們談到最後會不會化干戈為玉帛,握握手做朋友?"


  我感覺自己的額頭上出現了三條黑線和一滴冷汗。


  God!石狩真那種生為戰鬥的人怎麼可能去跟人家談和?他別當場宰了對方就屬萬幸了。握握手?做夢喔!


  石狩真還真是一刻不得閒。先是讓學妹懷孕墮胎,接著找燕京麻煩,末了晚上還打算來一場械鬥!沒完沒了,不停製造事端,精力會不會太過旺盛了點?


  "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有什麼用?"我有點賭氣。


  "有沒有用就看你的本事嘍!"燕京雙手插在褲袋,眼睛定定的看著我。


  "不關我的事。"


  "好啊!"燕京綻開一朵燦爛有如向日葵的笑靨,聳聳肩,"那就讓他去死好了。


第二章



  雖然現在的市長當初競選時強打治安牌,主張大力掃黑、掃黃;上任後,的確常在電視上看見市警局局長親自帶隊掃蕩特種行業,「似乎」罪惡已遠離。不過,我向來只把新聞上那些打擊犯罪的畫面當笑話看,因為全是事先套好招的戲碼,專騙相信正義的無知市民。


  正義的屍骨已寒。


  黑街的生意可旺著呢。本市南區有一條惡名昭彰的黑街,整條街上特種行業林立,是黑道第一大幫派義雲幫的攢錢財庫;成天出沒其中的不是幫派分子就是從事特種行業者,藏污納垢。整條街找不出一戶可稱為正常人的居民。白天沉寂死靜,夜晚生意盎然的黑街可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我絲毫看不出市府的改朝換代對黑街有何影響。


  我為什麼那樣瞭解黑街?


  答案很簡單,因為我就住在黑街。


  但是,我既沒有在特種行業兼差打工,也不是幫派分子。


  那我為什麼會住在黑街?


  答案依舊很簡單,因為我雖然不是幫派分子,但,我爸是。我爸是義雲幫現任五位副幫主之一。


  說來話長。我爸小時候是安分守己的好學生,長大後是年輕有為的傑出青年,踏上江湖路純屬意外。


  老爸的媽早逝,老爸的爸是酒鬼,會打人的酒鬼。老爸從小處在困窘痛苦的環境,幸虧頗有唸書天分,很受師長讚賞提拔。老爸立志做個自立自強的好孩子,一路憑優異的成績拿獎學金唸書。大學念電機,在第一學府的四年裡還認識了如花似玉的未來老婆(也就是我媽)。老媽念法律,天之驕女,頭腦棒,外貌好,家世一流。老媽的爸是特務頭子,老媽的媽是黨政大老之女(這種家世比較適合用「可怕」來形容)。老媽的爸非常欣賞老爸。老爸當完兵,娶了老媽,小倆口申請到同一所大學,在獎學金與老媽娘家資助下,一起赴美深造。赴美的第四年,兩人愛的結晶(不要懷疑,就是我)呱呱墜地,同時老爸即將獲頒電機博士的文憑,老媽也將取得法學碩土學位。


  太美滿了,不是嗎?老天爺眼紅了,它決定不讓故事繼續美滿下去。


  從故鄉打來的一通求助電話中斷了老爸幸福快樂的日子。


  電話是老爸故鄉的一位鄰居打的。這位鄰居伯母為人很好。熱心助人,老爸的成長過程中處處受她關懷照顧。鄰居伯母有三個兒子,么子和老爸同年。但這位么子和老爸截然不同,從小就是師長眼中的麻煩人物,高中轉了五次學還是沒能順利畢業,反倒是一腳踏人黑道,投身義雲幫,呼風喚雨,順遂得意。老爸二十八歲博士學位在望;么子先生二十八歲當上堂口堂主。


  但是么子先生的春風得意同樣觸怒了老天爺。


  那時義雲幫樹大招風,執政當局下令全面整頓,警務、情報系統聯手發威,義雲幫許多幫眾都被捕下獄,搞得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么子先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逮捕,但他背負的罪名並不是移送綠島住在大哥套房就能解決的,因為么子先生被控涉及一樁強盜殺人案;在那個年代,法院是執政黨開的,呈堂證物可以偽造,法官斷案大多全憑「自由心證」。眼看么子先生只剩死路一條,么子媽媽傷心欲絕隔海求援(誰叫老爸有一個律師老婆和一個特務頭子岳父呢)於是老爸急忙收拾行囊踏上返鄉路;同時,也步上了不歸路。


  返台幫么子先生消災解厄的過程裡,老爸結識了義雲幫的傳奇人物:殺手「惡狼」。


  然後,就像荒謬劇一般,本來是和事老,搞到最後卻變成當事人。救出么子先生之後,老爸竟也決定加入義雲幫,一千人等全都傻眼!老媽的娘家氣瘋子,尤其是老媽的母系親屬(黨政大老們)直威脅要老媽和老爸離婚,就連老媽的爸也不太能諒解老爸的抉擇。


  老爸放棄博士文憑,留在台灣;老媽回美國念完碩士,留在當地執業。我呢,在美國待到七歲,然後被老媽送回台灣陪爸爸一起生活(老媽的娘家當然強烈反彈,但老媽是天之驕女,不是乖乖女,會聽話行事那才有鬼!)。老爸和老媽雖沒離婚,卻長期分居兩地,這算是哪門子的婚姻關係?


  十八年前,老爸加入義雲幫;十八年後,老爸已是義雲幫副幫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聽起來風光,實際上可一點也不。


  十八年來,峰迴路轉。現在的義雲幫,早已不是當年老爸嚮往的義雲幫。


  當初老爸是為了救么子先生而接觸義雲幫;後來因為和「惡狼」相見恨晚而加入義雲幫。


  十年前,原任幫主被不明狙擊手暗殺,幫內要推選新任幫主之際,惡狼突然被列為警方首要圍捕對象,逼不得已,惡狼潛逃出外,就此匿居國外;石康維順利坐上幫主之位。後來道上盛傳,惡狼落難全是石康維搞的鬼,因為論資歷、論能力,惡狼才是當幫主的最佳人選。


  石康維就是么子先生。


  很諷刺,是不?


  老爸在幫裡的地位變得很微妙。他是石康維的救命思人,也是惡狼肝膽相照的好友;他救了石康維,石康維卻陷害惡狼;命運之神真是殘忍。老爸心灰意懶了,認清幫派的黑暗,石康維基於救命之恩,讓老爸當上副幫主,卻只是給了一個架空的位子以防老爸和惡狼聯手演出復仇記。老爸也無意爭權,近年來已逐步淡出幫內活動,不像其他副幫主那樣積極培養自己的人馬。


  看起來挺慘。呃……其實只是「看起來」啦!私底下,老爸也有秘密經營的「副業」,神不知鬼不覺,而且很成功。


  老爸始終和惡狼保持聯絡。六年前,老爸老媽與惡狼夫婦合作在美國加州創立一間科技公司,公司交給惡狼妻子的侄子(關係很複雜吧?)負責運作,營業規模在六年間擴展迅速,業績有聲有色,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那全該歸功於四個閒著沒事的幕後投資者(四個裡面的兩個男人,一個是名噪一時的殺乎,一個是台灣第一大幫的副幫主,嘿嘿!)。鑒於先前的投資成功與合作愉快,四位年紀、野心都不小的合夥人正摩拳擦掌,積極準備進軍大陸投資設廠。


  老爸跟「慘」一點兒也扯不上關係,逍遙自在得很。


  我知道幫內的新生代大都崇拜石康維的狠辣作風,認為老爸和惡狼是「過氣的老傢伙」。錯得厲害!我認為老爸和惡狼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尤其是惡狼。當年惡狼根本不是狼狽潛逃,而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因為惡狼早對黑道生涯萌生倦意,加上繁重的幫務,使他無法多陪伴久病的妻子;惡狼的妻子三番兩次下達最後通牒,然而身為幫內重要支柱的他如何能脫身?於是明明事先得知石康維要陷害他,他也不先發制人,就乖乖地扮演「被害者」,借力施力,成功地擺脫幫派包袱,隱居國外陪妻子寧靜安然的養病,再也不必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恬然自得。


  笨的是誰?


  那些十六、七歲迫不及待混跡黑道、一心想當老大的毛頭小於才是真的笨蛋!


  四點放學,搭上一路狂飆的公車(我懷疑公車司機是暴走族出身)呼嘯過大半個市區,奇跡似的在四點十五分抵達我的目的地。平常耗時四十八分鐘的車程濃縮成十五分鐘,我由衷歎服於駕駛的神乎其技。


  跳下公車後,我望著絕塵而去的公車屁股,心裡想著:還是叫老爸幫我買一份意外險比較妥當。


  這年頭要把一個小孩拉拔成人可不是簡單任務。出了門,要提防被綁架、被飆車族砍、被公車撞、被砂石車輾、被心理變態潑硫酸…,」進了校園,要擔心暴力勒索、過度體罰、課業壓力……呼!「家長」這個身份真是非常人足以適任。


  或許我也該提醒老爸去看管精神科才對。


  我邊走邊胡思亂想,來到丁字路口,一拐彎便進了聲名遠播的花柳地--也就是我住了十一年的街區。


  黑街只在夜幕低垂時分才會顯現熱鬧風華。晚間七點過後,店家陸續開門營生;半夜三點過後,一個接一個關門收工;太陽露臉之後,黑街才肯打打呵欠合眼就寢。晝伏夜出,日夜顛倒。


  由於現在不到五點,夏季又晝長夜短,亮晃晃的街道看不見半隻小貓,迥異於市區下班尖峰時段的車水馬龍。


  呃……好吧,我更正一下,今天黑街如同往常這個時候一樣人車稀落,也沒半隻小貓,但,多了一大群黑烏鴉。


  黑街長達三百公尺的街道兩邊分屬義雲幫兩個堂口掌管。左邊歸鏡堂,右邊歸水堂;主事者不同,風格也不同。鏡堂堂主是幫裡的中生代,沉穩保守派,旗下的酒店也走傳統經營路線,是那種企業高層應酬聚會偏愛的地方;水堂堂主是幫裡的新生代,唷野心,也積極拓展,旗下的酒店公關全是大膽敢玩的辣美眉,花樣特多,沒有尺度,吸引許多求新鮮刺激的尋芳容。


  因應黑道年輕化趨勢,近年來水堂也將觸角伸人校園,大幅吸納在學學生。幫眾人數激增,平均年齡卻急遽下降,十七、八歲當上堂口大哥的例子隨處可見。


  眼前這數十個黑衣黑褲稚氣未脫的少年,想必又是水堂的新人。


  其中有幾個少年看我走進黑街,向我投來極不友善的眼神,一副我誤闖他們領地的樣子。


  哼!有沒有搞錯?我心裡想著,論先來後到,你們這些個只會逞勇鬥狠的小毛頭才是不折不扣的外來者。


  我梭巡少年們的臉,找了半天,總算瞧見一張年齡稍長、較為面熟的臉孔。他應該進水堂有半年了,常在黑街來來去去,可惜我想了半天還是記不起他叫啥名。沒辦法,黑街裡穿黑衣黑褲理平頭的男人太多了(看起來也一個樣),我哪有本事記清他們的大名啊?


  我朝他走去。


  他也發現我要找他,有點驚訝,點點頭,「盈盈小姐。」


  只有這條街的人這樣叫我。盈盈,不是我身份證上登記的名字,而是老爸為我取的小名。這個小名背後有一個令人發噱的典故。


  「你們家大貓在嗎?」


  「打過他手機了嗎?」他反問。


  「打了。找不到。」


  他皺眉用力想了一下,無奈地對我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好,很好。為什麼今天我想找的人全都不在他們應該在的位子?


  「有要緊事找大貓哥?」


  「沒什麼。」我擺擺手,「今晚十一點前看到他的話,告訴他我有事找他。」相準街道左右無車,我一溜煙橫越馬路,跑向對街。


  我家位在黑街左邊中段一棟三樓公寓的二樓。


  拾級而上,掏出鑰匙,開了門回到家。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要回自己的房間--


  等等!我倒退兩步,歎一口氣,「爸,你洗澡不用關門的啊?」


  浴室門敞著,深藍色四腳浴缸裡躺了一個僅頭、手與腳丫冒出白色泡沫水面的男人。浴缸旁邊擺了一張長几,上面有一台手提音響、十幾片CD、一個冰桶與兩瓶紅酒。如果我沒看錯,音響原是我房間床頭的鎮床之寶,CD也是從我房間CD架上搬下來的(包括現正播放的濱崎步精選輯)。真懂得享受。


  老爸緩緩將左手持的酒杯湊近唇邊啜了一口,一臉陶然自得,輕鬆回道:「寶貝女兒上學去了,家裡又沒人,有什麼關係?」


  「那,我現在回來了。」


  「好啊,歡迎回家。」


  「爸!」


  「唉!我又不怕你看。」


  「……」


  「不想看?」老爸挑眉笑望著我,一點也沒有自我反省的意思。「喔,好吧,那你就順手把門關上嘍。」


  我垮下肩,放下書包,走進浴室。


  「才四十五歲就過起六十五歲老頭子的退休生活。」我嘟起嘴巴叨念著」,


  「及時行樂。」


  我拿起紅酒,端詳瓶身的標籤,「喝紅酒泡澡缸,真愜意,嗯?」


  「嫉妒啊?」老爸依舊笑笑的,「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謝啦!」我敬謝不敏地把紅酒放回冰桶,「我沒有在浴室喝酒的習慣。」


  老爸噴了一聲,一副「小孩子懂什麼」的表情。


  我又拿起那一疊CD看了看。不是又娼又跳的年輕辣美眉就是陽剛味十足的搖滾樂團。老爸喜歡吵鬧的音樂氣氛,我看出來了。


  「濱崎步合老男人的口味嗎?」我放下CD,雙手環胸,睨著老爸。


  「很好啊!嘗嘗年輕人的口味也不錯。」老爸把酒杯擱回長几上,兩手分別搭著浴缸邊緣,閉上眼,舒服自在樣。


  「下午四點,你究竟在泡哪門子的澡呀?」


  「天氣熱,消暑嘛。」老爸睜開眼看著我,「盈盈啊,你可不可以別一回家就找我碴?」哀怨的哩。


  「我是怕你泡成沙皮狗。」我毒舌道,「老人的皮膚易鬆弛喔。」


  「會嗎?」老爸不為所動,「我覺得自己還滿麗質天生的。」


  「惡。」我懶得繼續教化這位只有「禮義廉」觀念的老男人,不耐煩地說:「爸,人家要上廁所啦!」


  老爸一陣悶笑之後,手指了指一旁的馬桶,「盈盈啊,馬桶在那兒,請自便。長這麼大了,難道還要老爸幫你吹噓噓,你才尿得出來嗎?」


  「唰」地一聲,我忿忿地拉上浴簾。


  老爸一邊搓銑著手臂,一邊懶懶的說:「MOMO又來了。大貓中午把她送來,說要你晚上陪她去逛夜市,他就丟下MOMO一個人在茶行寫作業,自己溜得不見人影。你等一下去看她的功課寫完了沒?陪她去夜市逛逛,晚上再順便帶點東西回來給我當消夜就好。」「死大貓!」嘿,我還沒要他跑腿辦事,他倒先使喚起我來了?「他老兄又沒花錢請我當保姆!可是怎麼從暑假開始到現在,我陪MOMO的時間比他多啊?」


  「能者多勞,誰教你人緣這麼好呢?」


  啊!我、想、尖、叫!


  才不是人緣好呢,這叫勞碌命。


  勞、碌、命!


  回到房間,我書包往床上一扔,換下一身制服,從衣櫥裡挑出一件灰白色棉質長褲、一件桃紅色棉質細肩帶背心、一件白色棉質連帽外套美國棉協會應該找我當代言人,對吧)。打扮整齊,拿出放在書桌底層抽屜的一小袋CD,又跑到老爸房間搜刮了老爸皮夾裡的一些銀子和車鑰匙。


  一切就緒。我已準備出門充當伴遊女郎。


  「爸,我要出門嘍。」我探頭進浴室說。


  老爸仍舊陶然地晶酒兼泡澡,只有音樂從濱崎步的換成五月天的「軋車」。


  「去吧,路上小心。」老爸趕蒼蠅似的揮揮手,巴不得我趕緊出門別再煩他。


  老爸口中的「茶行」距離我家只有三棟建築物。


  不過雖說是「茶行」,它裡頭也的確擺了一些好茶葉,但它是不賣茶的。都說了黑街儘是特別行業,當然多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店。店面只是障跟法,做壞事總不好太聲張。開茶行,不賣茶,「茶行」的主要功能是:堂口聚會場所,義雲幫鏡堂的黑街根據地。


  鏡堂現任堂主多年前是我老爸的小跟班;副堂主多年前是受我老爸濟助的小孤兒(老爸當年為了救石康維而勞心勞力之後,深獲啟發,開始長期捐款撫養特定貧苦家庭的兒童。受人點滴,湧泉以報,雖不指望小孩長大為他效力,但至少有備無患,世上少個敵人也好。當然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老爸童年的遭遇使然。老爸不希望問題家庭的小孩長大也變成社會問題)。鏡堂和我爸的關係可想而知。我平日就不時窩在茶行泡茶打電腦,像是家裡一樣自在。


  茶行是一棟二樓高的老建築。黑街的建築物最高也不超過四樓,樓齡至少都有三、四十年,內部一再重新裝潢得相當現代華麗,外觀卻數十年如一日。不是不想徹底拆除改建,而是不能,因為整條街的產權另有其人,義雲幫只能用,不能動。


  我跨進茶行大門,一眼就瞧見那位蜷在沙發上抱膝看電視的MOMO小姐。她非常違背本性,不看電影頻道、不看卡通,一臉既茫然又專注的矛盾神情死命盯著某頻道播出的純台語發音的無字幕連續劇。


  看她這樣子,我忍住笑意,道:「你還是轉台吧。」


  MOMO轉頭看了一我一眼,可憐兮兮的說:「台語真的很難懂,我看了半小時還是跟不上演員說話的速度,腦袋來不及翻譯呀。」


  我哈哈大笑。今天總算碰見一個心情比我糟的人。啦啦啦,真好。「那就不要看啊!」我一屁股坐到她身邊,說著風涼話。


  「我想學台語嘛廠MOMO目不轉睛看著電視畫面。


  「沒出息。」我嘲笑,「大貓都沒拚命學英文了,你又何必那麼努力練台語?」


  大貓和MOMO是極離奇的一對。MOMO的爸是香港人,媽媽是台灣人,香港出生,美國長大,英語說得比粵語流利,粵語講得比國語好。大貓和MOMO表姐是好朋友。MOMO的表姐其實有一點喜歡大貓,卻明白自己不想當大貓女友,那太累了!表姐嫉妒大貓能遊戲人間,於是突發奇想,想設計陷害大貓愛上她古靈精怪的表妹MOMO。MOMO是數學資優生,腦子動得


  快,鬼點子也多,於是表姐也不管表妹未成年,四年前十四歲的MOMO返台省親時,表姐丟給MOMO這個挑戰,介紹當時二十二歲的大貓與MOMO相識。MOMO是滿漂亮沒錯,可大貓沒色慾薰心到對小妹妹出手的程。MOMO不氣餒,回美國後勤練中文,一天寄一封長長的e-mail給大貓;大貓本來也沒想回信,後來看MOMO詼諧逗趣的生活點滴看出興味來,慢慢開始魚雁往返……然後,不小心弄假成真!原本只是玩玩遊戲的兩人,不慎玩出真感情。


  礙於MOMO仍只是美國高中生,兩人現在只能等寒暑假才能在台相會。苦命鴛鴦。


  MOMO一回台灣就常往黑街跑。黑街的「母語」是台語,幾乎每個人都講。MOMO有很大的挫折感,國語都不甚了了,何況台語呢?鴨子聽雷。為了更深入大貓的生活,MOMO矢志學好台語。可惜,每次才有一點進展,MOMO的假期就結束了;一回美國,四、五個月後再來台灣,先前學的都忘光,又得重頭學起。苦情女MOMO。


  MOMO齜牙咧嘴朝我扮了個鬼臉,「不要挑撥離間。」


  我逕自抓起遙控器幫她轉台,跳、跳、跳,嗯,卡通不錯,「這個比較適合你。」


  「唉喲,你幹嘛亂轉啦?MOMO想搶回遙控器。


  我沒有給她遙控器,而是塞給她一小袋我從家裡帶出來的CD,「哪,送你。」


  』這是什麼?"MOMO滿臉好奇的打開袋子。


  「台語歌曲CD。」我說,「袋子裡頭的寶貝可是我特地去唱片行為你精挑細選的。」


  「我又聽不懂。」MOMO一臉問號。


  「你回美國之後可以哼哼唱唱,學習效果比較好,也不容易忘。歌詞都滿生活化,又有歌詞可看。不懂的也可以問你媽咪,總比你現在在這裡看一頭霧水的連續劇來得好。」「嘩!」MOMO既高興又感動的抱住我,「盈盈真是個貼心的大好人。」


  MOMO滿含興趣的翻看著我送給她的CD。


  我瞥見前面玻璃長几上的一本超厚數學題庫,順手拿起來


  翻了翻,「作業寫完了?」


  「寫完啦!」MOMO得意的比出勝利V手勢,「全寫完啦!」


  「有什麼好得意的?」哉恥笑她,「你的邏輯運算能力有瑕疵。」指的不是好的解題功力。


  MOMO是數學資優生,這個暑假她應該參加美國某個為期兩周的數學資優夏令營,但她一心想來台灣,只得與她的數學指導教授討價還價,最後以三百題題庫成交。十四天的資優夏令營換三百題高難度數學題型,我嚴重懷疑她的數學程度。


  MOMO沒說什麼,一臉甘之如飴的甜笑。


  「作業寫完,你可以回美國了。」我說,「你們學校也該開學了吧?」


  「下星期。」MOMO說,「我下星期走。」


  「是嗎?」


  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稍能摸出MOMO的思路軌跡。她愈強調她下星期走,我愈篤定她會在本週末以前離開台灣。


  MOMO一臉心事被猜中狀,吐吐舌頭,笑而不答。


  她不想對大貓說再見。


  我識趣的移轉話題:「你家那隻大貓呢?死哪兒去了?」


  大貓也真是奇怪,他又不是鏡堂人,卻老是把女朋友往鏡堂丟,自己跑出去逍遙,簡直把鏡堂當托兒所嘛。


  不過也難怪啦!鏡堂環境確實比水堂單純許多,還有我這個閒人可充任保姆嘛。哼!


  「莫宰羊。」MOMO操著生硬的台語。聳聳肩,「流落街頭吧,我想。」


  我對她的回答感到匪夷所思。「你要不要和大貓一起去看一下精神科?我覺得你們病得挺嚴重。平時分隔兩地拚命寫電子郵件;現在好不容易有假期能小聚,卻又經常各玩各的。你們這一對的怪異程度不亞於我爸媽。」


  MOMO老神在在的吟起詩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錯嘛!國文有進步。」


  「哪裡、哪裡。是家母調教有方。」


  「哼!」我說,「我等著看你們這般遠距戀愛能維持到幾時!


  「哦喔,好酸喔。」MOMO的鼻子像狗似嗅了嗅。「沒人愛真是寂寞喲!」 「……我看你晚上好像不太想去逛夜市了哦?」


  「嘿,不能混為一談。」MOMO深怕我真的把威脅付諸實行,連忙站起身來拽著我的手臂。「走、走、走,逛夜市嘍!」


  有人說我的開車方式很驚悚。謠言嘛,真是!


  我以時速八十拐進黑街,一手掌控方向盤,一手摸索出前座置物廂裡的車庫遙控器,在距離我家一百公尺遠按下車庫鐵卷門開關,「轟」一聲,鐵卷門緩緩上升,站在我家一樓車庫前的幾個人嚇了一跳,隨即很有經驗地各自閃開,幾乎是同時,他們前腳一跳開,我已駛到家門口,方向盤猛一轉,車身立即鑽進車庫,安全上壘,得分!


  一氣呵成,利落完美。哪有驚悚呀,謠言嘛,真是!


  我心情愉悅的收拾今晚的戰利品,下車,走出車庫,手握遙控器隨意向後一按,「轟」,電動鐵卷門緩緩下降。


  「去收個驚吧。」看著那幾個剛躲過車下亡魂惡運而驚魂未定的年輕鏡堂人,我好心(?)的建議道。


  「沒人告訴過你,你開的是BWW嗎?」我背後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


  死大貓!我轉身,「那又怎樣?」


  「BWW是轎車,不是跑車。」大貓帶著笑意雙手環胸看我。


  玩世不恭的浪子、遊戲人間的痞子、手長腳長的過動兒……以上特點加起來就會得出一隻大貓。也就是現在我眼前的這個傢伙。


  「誰說我把BWW當跑車?」我白了他一眼,「我向來把它當成砂石車開。」


  大貓聞言,笑得樂不可支,頻頻喊妙。


  輪到我雙手環胸。我耐心等著看他神經病發作到何時止歇。


  過一會兒,大貓終於止住笑,一邊伸手揩揩眼角的淚,一邊問:「對了,你送MOMO回家了嗎?」


  「送啦!」我心裡暗自冷笑,「送她『回去』啦。」


  由於和MOMO在夜市玩得太hidl,最後送MOMO回她舅舅家時,MOMO索性對我坦白供出她明天清晨就會搭機返美。而,大貓不知道。


  我很期待看見大貓得知MOMO已不告而別時的表情哦,明天下午即可揭曉,嘿嘿!


  「那就好。」大貓點點頭,不疑有他。


  我淺笑,不動聲色。心懷鬼胎。


  「喂,你找我有何貴幹?」大貓終於想起正事,一副無賴狀。


  「啁?」因為幻想大貓的淒慘下場想得太入神得意,我一時沒聽懂大貓的問句。


  大貓覺得好笑的揚起眉,「下午說要找我的人不是你嗎?還是我聽錯了?」


  對!我恍然回神,抬起腕上的表看了看,十點二十分,很好!


  「也沒什麼啦!」我心生一計,故意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喂,你是什麼意思啊?」大貓被我看得心底發毛。


  「沒,」我露出詭笑,「沒什麼大事,只是……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學會看面相斷吉凶?」


  「看相?」大貓非常懷疑,「你?」


  「是呀。」


  「……」大貓不解的問:「敢問你是把我當成笨蛋嗎?」


  沒錯!「怎麼會呢?」我心裡想的和嘴巴講的完全是兩回事。


  「明明就是!」大貓的口氣變得篤定。「你的葫蘆裡究竟賣些什麼藥?」


  「哪有?」我試圖做出無辜樣,「你很多疑喔。」


  」哼哼,」大貓斜睨著我, 「說吧,你對我的面相有何高見?」


  「噴噴噴。」我無比沉痛的搖搖頭,一副腫瘤科醫學遇見癌未患者的模樣。「危險啊、危險!」


  」危險什麼?」大貓覺得有趣。


  七月半鴨子不知死活。


  」印堂發黑,劫數難逃啊。」


  大貓的反應是:毫不留情的笑出聲來。


  」年輕人不要不信邪。」我氣定神閒,「你相不相信今晚子前和明天日出後不久會相繼發生令你倒霉痛苦的事?」


  這下子,大貓不笑了,探索的目光射向我,「你知道什麼?」


  「天機不可洩露。」我輕快而甜蜜的回答。


第三章



  明明昨晚是抱著輕鬆愉悅的心情人眠,但今早卻是在惡夢糾纏下醒來。莫非這是今天一整天噩運起始的徵兆?


  我一邊呻吟著,一邊努力從床上爬起身來。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立刻毫不客氣地佔領本小姐的閨房。嗯哼,我最討厭的艷陽天。


  有一種拉上窗簾、窩回床上睡他個一天一夜的衝動。


  我意興闌珊地晨浴盥洗,穿制服,背書包,準備上學去。


  老爸早就起床了,正坐在客廳裡看晨間新聞。半退休狀態的老頭子。


  「醒了啊?」老爸聽見我的腳步聲,問。


  「嗯。」我邊走邊用梳子對抗糾結的亂髮。


  「我煮了粥,在廚房。」


  「不吃了。上學要來不及了。」我走到客廳,正要出門。


  「……盈盈啊。」


  「嗯?」我停下與長髮奮戰的動作,抬頭看向老爸。


  老爸表情怪怪的,看看電視,又看我。


  我疑惑的看看電視。


  晨間新聞正播放一則有關青少年深夜械鬥的報導。有人受傷,有人被逮。受傷的與被逮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很好。


  老爸懷疑地盯著我瞧,「女兒啊,你昨天晚上除了逛夜市之外,還有沒有去做了什麼?」相當、相當迂迴的探詢法。


  「什麼?」我裝蒜。


  老爸專注的盯了我三秒,隨後輕笑著:「你知不知道要識穿你說謊真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我什麼也沒說,把梳子放進書包裡,走出門。公車雖沒擠成沙丁魚樣,卻也是座無虛席,真是幸運。更幸運的是,我竟然又搭到昨天下午載我回家的那位暴走族司機的車。我站在走道上,雙手緊抓住身旁的椅背,很怕等一下萬一緊急煞車,我會在眾目睽睽下跌個狗吃屎;同時沒吃早餐的我,開始眩暈欲嘔。噢,真是個幸運而美麗的早晨啊!


  就在我一心想著「糟糕,快吐了」的時候,書包裡傳出一陣細微的手機鈴聲適時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小心翼翼地,一手死命抓緊椅背,一手伸進書包摸出手機,深怕動作太大會引起連鎖嘔吐反應,也怕司機突然回轉時,我會送掉一條小命。


  顫巍巍的接聽來電。「喂……」


  「剛睡醒?」電話那端傳來一位年輕男子冷冷淡淡的嗓音。


  他不用自報姓名,我也能認得出他。一個沒有溫度的傢伙。據說他和主子對話時也是這副冰樣。不怪人,他生存在一個不提 高警覺就無法保命的世界,冷酷是他的保護色。


  「別提了。」我的有氣無力不是因為剛睡醒,而是想吐。


  」……還滿意嗎?」


  他的問句沒頭沒腦,但,我懂他的意思。


  「謝嘍。」我說,「這樣做,不會害你惹上麻煩吧?」


  「不會。」「喂,有麻煩的話,要說出來哦,不要自己悶不吭聲一肩扛。」我良心未泯的交代。


  他是那種受了傷也不吭聲,獨自咬牙忍痛的人。


  「我有糟到需要靠你拯救的地步嗎?」他的聲音難得地顯露一絲笑意。


  「沒有就好。」


  「那,沒事了?」


  「嗯,自己保重,拜。」


  他默默地切斷通訊。


  我才要將手機塞回書包時,鈴聲又響了。


  誰啊?


  「喂……」我仍是一副垂死狀態。


  「嗨嗨!」電話那端傳來一位年輕女子元氣十足、開朗過頭的嗓音。「盈盈早安呀!」


  前後兩通電話有如天壤之別。


  唯一相同的是,她也沒有自報姓名,而,我也依然認得出她。我週遭變態人物不少;熱情的人不多。


  「早…」.」我的聲音虛弱得像空谷回音,「桃子小姐,你精神很好喔?」


  「嗨!」MOMO吃了興奮劑似地精神百倍,「美國桃子要回家了,心情特好!」「好,快回去!快回去!」


  「咦?你怎麼可以趕我走?」


  「說要走的人可是你自己喔。」


  我承認自己也不太正常,喜歡當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很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厭惡明亮的向日葵和象徵純潔的百合,喜歡不起眼的滿天星;身邊多是社會邊緣人,鮮少出現活潑生動或勤奮乖巧的人種。


  MOMO算是特例。若非她的男友是大貓,我想和她也不太可能有交集。緣分吧。


  「可是,重點是……你趕我走!」MOMO發出類似小狗被踹丁一腳的哀鳴。


  」好啊,那你別走哇!有種就留下來和大貓長相廝守。」我一劍刺向她的要害。


  MOMO父母的婚姻,當年也是女追男,因此MOMO的媽大力支持MOMO勇敢求愛;但MOMO的爸認為女兒年紀還小,希望MOMO專心課業,對大貓也不甚滿意。


  」哼哼,尖銳的盈盈。」MOMO小貓咪似地喵嗚著,「真想看看你談戀愛會是什麼模樣!」


  「除非哪天我精神失常吧。」


  」……喂,你是不是受過什麼傷害?」


  」你才受過傷害哩!」我像是被人踩薊痛處,有些慌亂,「你的飛機什麼時候起飛啊?再不飛,我就通知大貓去機場演十八相送喔!」


  「好啦、好啦,不要威脅我。」MOMO說,「bye!」


  「好,bye!」我連忙關掉手機。


  呼!我太天真了,以為自己已有免疫力,卻不知道多年來傷口依舊淌著血,碰也不能碰……


  天真啊。我看著窗外快速流逝的街景,玻璃上映著我的苦笑。緊緊握著手機,指關節微微泛白。


  到校時,其實已經遲到了。無所謂。


  有所謂的是,我在校門口撞見最不想見的人。


  我竟然和石狩真那一夥人同時抵達學校!s。luckyl我懷疑自已遭惡魔詛咒。霍游雲朝我無聲地吹口哨,「遲到呢,真難得。」



  那你們昨晚那麼「忙」,難得今天還會到校呀!我本想如此還以顏色,但,發現石狩真面無表情的盯著我之後,隨即打消念頭。裝作聽而不聞,視若無睹地走自己的陽關道。


  當我走開之後,還隱約聽見溫雪的聲音:「……霍,她究竟是討厭你,還是石?」


  霍游雲悠哉地撇清:「不是我,我和她以前可是合作愉快的好搭檔。」


  「那她是討厭石嘍?」又是溫雪。他實在很擅長煽風點火,火上加油。「雪啊,你這個獨子最好為你爸保重性命一點。」脾氣暴躁的羅妙竟也開起玩笑。哼哼,很好!


  石狩真始終沒開口。


  一直到我進人女生部大樓前,始終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黏在我背上,感覺很熟悉,多年前我有過同樣的經歷。


  那天,當我猛力推開他,轉身逃離時,他也是用同樣炙人的目光盯著我的背影。我感覺得到。


  屈辱的記憶再度翻湧上心頭。


  我衝入離我最近的一間廁所,鎖上門,蹲下來抱著膝,頭埋在膝上狠狠地釋放淚水


  從小就很少哭泣,記憶中距離今天最近的一次哭泣是在三年前……為了同一個人……


  走進校門時是早自習;踏出廁所時已經是第一堂課。


  我用冰涼的清水洗洗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覺陌生與騷亂。這不是我。老爸總是對外人形容他有一個「別人還在看地圖找方向,她卻已自信滿滿地找到自己的路」的女兒。不該是現在這樣,脆弱不該出現在我臉上。可惡!


  怔怔地對著鏡子發了一會兒愣,我回過神來,看看手錶,心想既然第一堂課已經開始,反正橫豎是來不及了,不如乾脆蹺課。


  先去填飽肚子吧,剛才流失太多水分,又饑又累。


  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笑,我慢悠悠的晃向學生餐廳。


    男生部與女生部各有一間學生餐廳。男生部的餐廳位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據說置身其中的感覺很像坐牢,菜色與裝潢、工作人員的態度一樣乏善可陳。如果說男生餐廳是地獄,那女生餐廳顯然就是天堂。女生部的餐廳位在一樓,采歐風設計,還可透過大大的窗子觀賞一樓中庭綠樹繁花的美景,眼睛與嘴巴同樣享受。


  餐廳開放時間與校門相同,服務周到。由於校風不嚴,不少蹺課的人都光明正大的窩在餐廳裡消磨時光。上課時間的生意不比下課差,唉!靡爛頹廢的學生們。


  可同時容納五百人的餐廳裡,現在大約零星散佈了二百多人。來不及吃早餐的晚起鳥兒還真多。我端著托盤遊目環顧,猶豫要落座何處。


  啊,有了。我瞄見餐廳後方牆角一個面對窗景打筆記型電腦的熟悉身影,不假思索朝那人走去。


  」技安妹,介意多個人嗎?」我對那位綁兩條辮子、戴一副黑眼鏡,專心埋首虛擬世界的女孩說道。


  她揚起臉,看清是我,微笑說聲:「歡迎啊!」視線又挪回電腦上。我得聲明「技安妹」這個綽號不是我取的,我沒有那麼缺德。大家都如此喚她,她本人並不介意。據她表示,綽號的由來是因為她小學時體型微胖,班上頑劣的男同學便「技安妹,技安妹」的叫她。她現在早巳不是技安妹。女大十八變,髮型、鏡框式樣不變,但身材清瘦苗條,長相也頗具個性美。當年叫她「技安妹」的男生之一還曾回過頭來追她。她才不忌諱別人喊她「技安妹」呢。


  我挑了她斜對面的位子,避免擋住她的窗景。


  我的早餐是一份鮪魚三明治、一杯布丁和一瓶鮮乳。技安妹的電腦附近也有一個托盤,盤上放了一杯喝了一半的柳橙汁、一塊咬了幾口的甜甜圈和一塊原封未動的牛角麵包。很明顯,對技安妹而言,玩電腦比填肚子重要。


  技安妹與我同年,是狂熱的電腦分子,平時不是窩在學生餐廳,就是圖書館,但筆記型電腦從不離身。偶爾回一次教室,不是為了聽課,而是困了要找地方補眠。


  我坐下來,靜靜的吃早餐。


  過了幾分鐘,技安妹抽空認真的打量我五秒,然後轉身伸手往她放在旁邊椅子上的背袋掏了掏,掏出一條白薄荷曼陀珠扔給我,說:「曼陀珠給你好心情。」


  「謝了。」我接住半空飛來的曼陀珠。


  「不客氣。」技安妹雙手回到鍵上「答答答」飛快敲著,眼睛不時瞄著我,「哪個王八蛋一大早就欺負你?要不要我替你報仇?」


  「怎麼報仇?用最新的電腦病毒攻擊對方?」我說,「電腦病毒可以殺人嗎?」


  「噴!殺人?」技安妹說,「看來你真的很恨對方。電腦病毒是無法殺人啦!但我可以上網幫你重金懸賞殺手喔,怎麼樣?」


  「謝啦!」我虛弱的投給她一記白眼,「殺手還是你自個兒留著用吧。」


  究竟是誰比較暴力啊?技安妹的腦子已經被病毒啃噬得差不多;虛擬世界待久了,思想會變得冷血暴力加天馬行空。我終於發現。」技安妹探手拿起甜甜圈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柳橙汁。「真的不用嗎?」


  「不用。」


  「說的也是。」技安妹笑著繼續玩電腦,「如果你想殺人,石狩真自然會替你動手吧?」


  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僵了一下,口氣不太好:「不要把我和他扯在一起!」


  技安妹很喜歡石狩真,從初中就開始搜集研究石狩真的點點滴滴;念這間高中也是為了石狩真,她對石狩真與對電腦有同樣狂熱,她能破解難纏的電解病毒,也能準確地剖析石狩真的心理變化。


  所以,她剛才那句話令我不寒而慄。只要關於石狩真的事,技安妹出口的評論即象徵了權威。


  技安妹淡淡的說:「你真的感覺不出來?」


  「我對他沒有感覺。」這是謊言,騙不了任何人的謊言。


  技安妹關掉機體電源,合上筆記型電腦,右手端起柳橙汁,視線越過杯緣盯著我,語調爽快的說:「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曉得你為什麼從初三開始會那麼明顯變得厭惡他。雖然上高中之後你們幾乎沒有交集,雖然他身邊的女人不斷換,但是從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件之中還是看得出他對你的態度是特別的。」語畢,她灌下一大口柳橙汁。


  我覺得喉嚨發緊,早上在公車上那股嘔心感再度浮沉,很不舒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和技安妹同桌。


  「如果我說的話令你不舒服,那我很抱歉。不過,我還是必須提醒你,他的耐心快用完了,很快他就會打破目前這種凝滯狀態。很快。」技安妹把玩著玻璃空杯,「他不會傷害你,傷害只會在,你掙脫想逃時造成。」


  我感覺血液瞬間冰凍後又瞬間沸騰。「能不逃嗎?不逃的下場不就和宋邑荷一樣嗎?」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技安妹苦笑,「他、不、會、傷、害、你。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他有缺點,也有弱點。宋邑荷事件就是他的缺點所致;而,你是他的……」


  「夠了!」我打斷她的話。「求你不要再說了。」我現在不僅眼睛酸澀脹痛,連頭也痛了起來。技安妹的話宛如在我心裡播下不安的種子。


  「好,好。」技安妹做出安撫的手勢。


  我和技安妹沉默丁好一段時間。


  最後還是由我打破沉默:「對不起,我沒有遷怒的意思。」


  「沒關係。」技安妹大方地一笑,「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欣賞那個傢伙。」


  我勉強扯出一絲笑。心空蕩蕩的。


  挨到第一節下課,我就離開了學生餐廳。技安妹仍舊留在那裡玩電腦。


  一大早好心情就嚴重缺貨。很想回家,但因為下午要舉行社團招生登記,身為社團幹部的我沒道理缺席,只好乖乖留下來。


  爬上二樓。一進教室,駱青青立即眼尖的衝向我。


  我先發制人:「不要跟我談論石獰真及其相關話題。」


  昨晚發生那種躍登媒體的大事,想也知道今天大家熱列討論的會是什麼。


  「咦?」駱青青瞪大眼睛,「為什麼?」


  「我今天對『石狩真』這三個字過敏。」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掛好書包,掏出下一堂課要用的課本。


  駱青青請走原本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同學,坐下,表情混合了迷惑與為難。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那……昨晚的事你都知道嘍?」


  「我有眼睛。」口氣不太友善。


  不太明白為何自己的生活中經常出現某人的姓名,巧的是,「某人」正是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最討厭的一個人,我根本不想知道某人的一舉一動,但身邊的人卻不斷不斷提起,我受夠了。


  「喔,這樣啊。」青青有點委屈。


  我覺得過意不去。又遷怒了。我想我該去上情緒管理課程,學習避免因「石狩真」三字而抓狂。


  或許是見我態度有些軟化,青青又壯起膽子追問:「那…你是怎麼知道昨晚的事和石狩真有關?」


  喔哦,露出馬腳!昨晚那場械鬥事前雙方保密到家,警方是等出了事才趕到。受傷和被逮的也油條得很,不肯供出械鬥主嫌和原因(供了也就別想活了)媒體所知有限,報導也含糊其詞。等到今早上學,事情才在學校裡傳開。那,剛進教室的我怎麼會詳細清楚來龍去脈?


  當然,我是因為有燕京這個耳朵特靈的「線民」,加上,我認識聚英幫裡的某個有力人土,所以我才得以掌控事情發展。可是我要怎麼告訴青青這一切?


  我長得不算漂亮,功課不算頂尖,行為不算特異,不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學校裡知道我家世背景的人不超過五個。連石狩真都不知道。


  唉!很難解釋呢。只好胡亂搪塞:「你不知道流言在我們學校是以光速傳播的嗎?」


  「唉·….。」青青又得寸進尺,「那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沒什麼。」


  青青偷偷覷了我一會兒,確定颱風已過境,不會再被颱風尾掃到,於是放心大膽的繼續提起與「某人」相關的話題:「這次真的鬧大了,十幾個人受傷,二十幾個人被抓,聽說其中有人會殘廢耶。」


  「都是人渣。」我說,「死了也不可惜。」


  「好嚴厲。」青青先是環抱雙臂對我的話做出害怕發抖狀,後又笑著說:「近百人的談判械鬥恥,真壯觀,真想親眼看看當時的場面。」


  「你古惑仔電影看太多了。」


  血氣方剛的下場往往不是早夭就是殘廢,或者變成一輩子與病床作伴的植物人,坐牢還算好運哩。


  「就是電影看太多,才會想看看真人實事版嘛!」青青說,「幸好石……呃,我的意思是幸好『那傢伙』沒受傷;否則不知道又有多少女生要心碎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覺得青青的話有點刺耳。心理作祟使我不知如何接腔。


  青青自顧自的說下去:「聽說對方是幫派分子耶。」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千笑數聲,「那很好啊,門當戶對。」


  . 青青被我逗笑,「說得好。」


  「一點也不好。」我歎了口氣。


  這種意氣之爭如果只是普通小孩瞎鬧,那玩到死也無妨。問題是雙方的身份敏感。石狩真貴為一大幫派首領之子,如果對方死了倒也還好,畢竟對方只是黑道小角色,但萬一傷了石狩真呢?豈不是要掀起一場黑道大火並,滿城腥風血雨?不要以為幫派廝殺只是黑道的事,一旦打了起來,子彈滿街飛,隨時有人橫屍街頭,平民百姓能視若無睹地安居樂業嗎?


  一群蠢蛋。姓石的白癡仗著自己擅於逞兇鬥狠,叱吒於全市,不良少年之上,就絕口不提恆赫駭人的家世,搞得許多不長眼腳笨蛋仍敢找他挑釁;對方那個傢伙也真是蠢到極點,既然要出來混,就該對道上事務有一定程度的認知,腦袋空空要流氓,哪天: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警方好像隱約查出這件事和石……那傢伙有關,很頭痛呢,正嚴密監控事件後續發展。」


  「有個屁用!」我深不以為然,「打都打了,事情也鬧大了,警方難不成指望他們原班人馬再幹一場,好來個人贓俱獲,一網打盡啊?」


  依目前的情勢研判,這事就到此為止了,不太可能演變成幫派衝突,因為雙方幫派事先並不知情。如今出了事,兩方主角沒傷亡就算了,雙方「家長」必定會出面嚴加管束,斷然不會再讓「小孩子們」胡鬧。兩大幫派開起戰來可不是好玩的。以和為貴啊,混跡江湖多年的老狐狸們自然懂得權衡利害輕重。


  「嘿,難說喔。警察伯伯智商好像也沒多高吧。」青青說,「就算他們逮到石狩真,也拿他沒辦法。」


  「台灣司法的悲哀。」我淡淡的說,


  的確。石狩真常惹是生非,但從來沒給逮著小辮子。他在警局的檔案紀錄純潔得一如白紙,沒有前科。即使哪天他真的被抓又怎樣?能辦嗎?敢辦嗎?石狩真的父親必會聘請一流律師,並動用白道關係,不想丟官的聰明人自然息事寧人;辦了,轄區治安:也就完了,想保官更難。


  「唉,社會黑暗呀!」青青笑了笑,「對了,昨晚那事倒有點蹊蹺。聽說昨晚原本人會更多的,可是不知為什麼,對方的人少了許多沒到場,石狩真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大獲全勝。」


  「沒什麼好奇怪的。貪生怕死,人之常情。」我說。


  哪有蹊蹺?只不過因為有我這個雞婆多管閒事。


  「這樣說也是有理啦。」青青說,「可是還是不太對勁呢。」


  我用無奈的眼神望著她,「不論對不對勁,都不關你的事吧?」青青總算發覺她自己熱心過度,心虛的乾笑,「也對。」


  渾渾噩噩過了一上午,午休時間也不得閒。為了下午的社團招生,各社團負責人被召集到第一會議室確認整個招收新社員的流程。吃喝玩樂的社團向來廣受歡迎。我呢,一進校門就參加冷門的美術社,如今邁人第三個年頭,不曾興起跳槽的念頭,因為美術社人少質精,在我眼裡是一塊淨土。上學期的社長學姐已經畢業了,新任幹部要等新成員底定之後才會選擇產生。本來這個會議該由社裡上學期的副社長代表參加;我不是副社長,副社長是宋邑荷,她也是原本這學期最可能的社長人選,但社團指導


  老師顧慮她的精神狀況不佳,指派社務暫由我這個美術社老鳥全權處理。衰啊!我又成了受害者。


  全校一百二十五個社團代表擠在同一個會議賓裡,冗長無聊的開會過程和凍死人不償命的超強冷氣,讓我臉色愈變愈臭。


  幸虧我對面坐了個活寶--元燕京。他看出我的壞心情,為了逗我開心,不時做出可笑的動作和鬼臉,甚至還一副深情款款狀,用唇語傳達「我愛你」三字。


  真是敗給他!有好幾次我差點笑出聲來。心情不知不覺變好。


  台上的校務主任頻頻丟給他關愛的眼神。燕京皮皮韻裝作沒看見。


  好不容易,午休結束,會議也結束,我,馬當先鑽出會議室,燕京的動作也不慢。


  「幹嘛溜得這麼快?」燕京嘻皮笑臉走在我身旁。「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怎麼會一樣?」燕京說,「我還以為你跑這麼快是為了躲我哩。」


  「我幹嘛躲你?」我不解的側過臉看他。


  「有人食言而肥啊。」


  「誰??我是真的沒聽懂他的暗喻。


  燕京一臉壞笑,「那你倒是說說你昨晚幹了什麼好事。」


  我臉一沉,「我警告你喱,我今天心情很爛,你最好別再提起任何爛話題。」


  所謂的爛話題就是--石狩真及其相關話題。


  燕京心照不宣的衝著我笑,「嬌嗔」的嚷嚷:「討厭,你好凶喔,人家好怕喲!」


  「白癡。」


  燕京也不生氣,雙手插在褲袋裡,痞子逛大街似的與我一同走樓梯下樓。


  「我又有一個新情報耶,你想知道嗎?」燕京忽然開口,懶懶的語氣吊人胃口。


  「不,謝了。」


  「唉唉,別緊張嘛。」燕京說:「這個消息是既定事實,你遲早會知道。」


  「我寧願遲一點知道。」我嘟囔。  ·


  燕京拍拍我的頭,笑了笑,逕自揭曉謎底:「你們社團裡那個美少女」已經開始向別校洽談轉學手續了。如果順利的話,大概不出一周她就會轉走。」


  我沒有任何回應。看著天空,想著太陽為何亮得如此刺眼。


第四章



  太陽下山了,我還在學校裡,真是難得。主要是為了處理社團事務;下午社團入社登記過後,立即進行社員大會。拜緋聞之賜,社裡竟湧人大批新血,啊,我的淨土淪陷了。更倒霉的是,在指導老師的推薦之下,我被社員拱上社長寶座。禍從天降。


  忙到將近七點,才總算整理完新社員檔案和瑣碎社務。


  出了校門應該右轉,但出校門前,我看見一部公車從我眼前疾駛而過(不會又是那位暴走族司機吧)。下一班車還得等上二十分鐘,於是我出了校門向左轉,步行到附近的一間大型超市。


  有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老爸,做女兒的當然得從小就學會自立自強的求生本事。


  我提著購物籃在超市裡四處晃蕩,搜尋各類我們父女倆需要的補給。


  當我正駐足罐頭區細細挑選時,忽然背後有人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噦。」


  我一回頭看清來人,二話不說就把視線又移回各種口味的罐頭上。「喂,你幹嘛一副看見蟑螂的表情?」又好氣又好笑的抗議聲音。「明白自己惹人嫌就好。」踮起腳拿了兩罐辣肉醬罐頭放入籃中,頭也不回,「還不快滾!」


  「真兇惡。」輕笑聲。「我們好歹也是同學吧?」


  「三年前就不是了。」我冷淡的說,陸續挑了幾款不同口味的罐頭。「誰說只有同班才算同學?同校也算啊。」


  「算……」我本來還想反駁他兩句,卻因為突然想起某事,全身如遭雷擊,迅速地回身左右張望,「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吧?」語氣裡不小心洩漏一絲驚恐。議地駭笑,後才好整以暇的笑說:「放心,他不在這兒,只有我一個人。」我意識到自己剛剛反應過度,有點狼狽,沒說什麼,離開


  了罐頭區。


  「他真有那麼可怕?」霍游雲亦步亦趨。


  蛇鼠一窩,你當然不覺得他可怕。「沒。他只不過和你同屬家畜昆蟲類罷了。」我說。行經蜜餞等加工水果區,停了一下,拿刊一盒葡萄乾和一包烏梅扔入籃中,又繼續往前走。


  蟑螂,應該算是昆蟲,也算是「家畜」吧?


  「真狠。」霍游雲噴噴有聲,「可是我記得你討厭蟑螂,但並不怕蟑螂。」「是啊,看到蟑螂我不會驚聲尖叫,只會狠狠一腳踩死它。」說這話時,我還特地回頭給他一個甜蜜至極的笑容。


  「嘿,你說就說,幹嘛還回眸一笑?我消受不起,而且有人會生氣吧?」霍游雲笑了笑,別有弦外之音。


  我自動忽略他最後那句話。「對不起,久無往來,我都差點忘了你名草有主,無福消受其他女性獻慇勤。南宮還好吧?」


  霍游雲欲哭無淚,「你、你……」


  「乖,別哭。」我不帶感情的說。


  如果以武器作比喻,老爸說我像一枚填滿生化毒素的飛彈,準確率高,致命率高,能在第一時間癱瘓敵方的神經系統。


  南宮是霍游雲的夢魘。南宮是一位女孩的姓;南宮除了身捌容貌太袖珍娃娃模樣之外,其它條件都比同齡女孩優秀突出。南宮是霍游雲的青梅竹馬,非常迷戀霍游雲;一切都好,唯一不妙的是,霍游雲不想和南宮談戀愛。


  「……我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我停頓在果汁飲料區。


  「你對我或其他任何阿狗阿貓都能這樣談笑自如,為何獨獨對石例外?」我伸出去的手頓了一下,才拿起綠茶放進購物籃裡。「磁場不合。」


  「磁場不合也不必這樣吧?」霍游雲悠哉地反敗為勝,乘勝追擊。「……」看著琳琅滿目的飲料品牌,我的思緒紊亂;不過使我心情波動難平的,當然不會是可樂好或咖啡好之類的問題。


  「這樣子對他並不公平喔。」霍游雲的語氣像大人在告誡調皮的小孩不准再搗蛋。


  搞什麼嘛!活像我多不講理似的。


  不講理的是那個狂妄任性的傢伙才對吧?紅粉知己那麼多,還怕沒人對他溫言軟語嗎?


  這世界有絕對公平的事嗎?」我悶悶的答。


  宋邑荷有受到公平的對待嗎?


  「你啊……」


  「我怎麼樣?」我再取了一瓶果汁,轉身離開飲料區。


  「喂,你可不可以幫我解答一個多年來的疑惑?」霍游雲依舊陰魂不散地跟著我。


  「我考慮看看。」


  「你為什麼一直對石沒好感?從初一同班到現在,總有原因吧?」「我可沒答應你要回答這個問題喔。」我一路晃到餅乾泡麵區。


  霍游雲和我是初中同班同學;他當了三年的班長,我連任了三年的副班長,有夠衰。但我和他確實算是合作愉快,融洽的搭檔關係一直維持到初三「那件事」發生前。事發後,因為厭惡他的朋友,連帶地對他的態度也大不如前。很可惜。


  「好。那我換一個問題。」霍游雲說:「我記得你以前雖然不太和石說話,但至少還客氣地維持同學間的禮貌,為什麼後來你會變得那麼討厭他,甚至怕他?」


  「這算什麼?Q&A時間啊?」我把視線從泡麵移轉到他身上,「有獎品拿嗎?」


  「功課問題我可以自己翻書找答案,可以找老師解惑,」霍游雲笑了笑,「但今天這些問題只有找你才能要到標準解答。」


  「答案不是只有我能給吧?」我蹲下來搜尋自己喜歡的泡麵口味,炸醬、泡菜、排骨雞……「他沒有那麼無辜。」。


  石先生才不是可憐的、受欺的小羔羊。


  我才是。「廢話!他要是肯講,真相不早就大白了?我還來找你做啥?喂,你泡麵會不會吃太多了?」


  「要你管!」我直起身來,轉戰零食區。


  」你還沒回答我。」「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討厭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我打哈哈,「這改變並非一夜之間,但它就是發生了。不然你想怎樣?」


  「這麼說來你是由愛生恨嘍?」霍游雲摸著下巴做思考狀,故意移花接木歪曲我的語意。


  我的回答是以口型無聲對他說了三個字,當然不會是「我愛你」;那三個字,通常不會列在父母教小孩開口常講的字彙語庫中。霍游雲一陣鬧笑,「小姐,請注意形象。」


  「你離我遠一點,我的形象自然就能保全。」


  「怎麼可以?我話還沒問完呢。」


  「還有啊?我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個令人感興趣的人?」


  我說過了,我不喜歡引人注目。在學校裡,不考第一名,不求表現,不成群結黨,不鬧緋聞(燕京不算,那是無聊人士刻意造謠,不在我能控制範圍)加上天生長相又非傾國傾城之姿,自然不是一個醒目的人。


  在大得嚇人的校園與多得數不清的學生裡,我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很滿意這樣的身份,沒人會注意到我……呃,我想應該是這樣吧……


  上次和技安妹的那一番對話忽然又躍現腦海,害得我心一沉……


  都是霍游雲害的!沒事在這兒和我扯東扯西,讓我想起他那個該下地獄的朋友!


  「……喂喂,你臉色現在變這麼難看是什麼意思?」霍游雲還挺懂得察言觀色的。


  「意思就是我懶得理你了!」我匆匆抓了兩包零食塞進籃裡,準備結帳走人。


  「耍賴。」


  「答對了!」結完帳,離開超市,本以為霍游雲該死心了,沒想到他還是跟了上來。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這種小市民搭公車就好,您大少爺的豪華驕車還是留給美女享用吧,諸如南宮之類的。」我腳步堅定地朝公車站牌走去。


  校園風雲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是話題,我當然知道他那掛前不久剛同時考上駕照(四人大搖大擺以車代步,想不知道也難)。哼,滿十八歲的老男人。


  我是還不能考照啦,不過既然老爸都不怕白髮人送黑髮人了,我怕啥呢(反正罰單錢也不是我付)?但,我不會開車上學就是了,我又沒瘋!BMW喲,才不想和某些人一樣騷包呢。


  「狠毒的女人。」霍游雲悶哼,他這句評語是針對我剛剛最後那句話。


  「現在才知道?」


  「嘿,沒關係。」霍游雲突地打起精神,「講到小市民嘛……你大小姐很難算是小市民吧?」


  「啊?什麼?」我打迷糊仗。


  「昨晚的事跟你無關吧?」單刀直人。


  「昨晚有發生什麼事嗎?」


  「少來!」


  「昨晚你們幹了什麼好事,你們自己心裡有數。」我的聲音冷了起來。「別扯上我!」


  學校裡極少人知道我的身家背景,霍游雲是其一。我的底細,他全知道。


  太聰明的人總是惹人厭。


  「別生氣,生氣就不可愛了喲!」霍游雲溫柔地摸摸我的頭,「我又不會在石面前洩你的底。」


  「……」


  「我一直覺得石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一件很扯的事。」


  「不知道最好。」


  「他要是知道你是誰的話,就一定和我一樣猜得出昨晚究竟是怎麼回事。」霍游雲說,「喂,我很好奇那,你討厭他,幹嘛又要救他?」


  我把霍游雲的手從我頭上挪開,沒好氣的說:「我也很好奇耶,你腦袋又沒壞,幹嘛跟著他四處玩命?」


  「人不輕狂枉少年。」霍游雲手插口袋,看著天際初現的上弦月,淡淡笑著。「強辭奪理,一群笨蛋。」我漫哼。


  當心哪天驀然回首時,才驚覺自己把青年、中年、晚年也給「枉」了進去。


  「多謝指教。」霍游雲說,「你的車來了。」


  果然,遠遠駛來那一部公車,正是我等的。


  我臨上車之際,霍游雲間了今天最後一個問題:「以後還能像今天這樣嗎?」


  今天之前,我們已經將近三年不習像今天這樣有說有笑,拜「那個人」和「那件事」之賜。不能怪我,誰叫霍游雲交友不慎。


  「再說吧。」


  我原本以為我是今天心情最糟的人,後來,我才發現我不是,真的不是。


  大貓才是。


  回到黑街已經八點多了。霓虹閃爍、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熱絡景象。


  一般來說,我很少這麼晚才從學校返回黑街;一身學生制服穿梭在華麗性感的鶯鶯燕燕、各取所需的尋芳客、黑衣黑褲的湖店圍事之間真是突兀得可以。不喜歡惹人注目的我又心浮氣躁了起來。討厭,看什麼看!


  直到我發現一個心情比我更爛的人。


  瞧!那一個站在街邊一臉郁卒的人,不正是我親愛的大貓哥嗎?


  呵呵,看到大貓那一副表情,就足以使我今天一整天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我猶豫了半秒鐘,放棄先回家換衣服並放下書包與一袋民生補給品的念頭。在這種時刻,我怎能棄大貓於不顧呢?我急切地想要上前「安慰」他。


  「心情不好嗎?」我懷著絕佳的好心情趨近大貓。


  「廢話!」大貓沒好氣的回我一句。


  「怎麼了,說來聽聽嘛。」


  「……一臭著一張臉,大貓瞪著滿臉笑意的我。


  「唉,別這樣嘛。」我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被主子罵,女朋友跑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什麼叫沒……你怎麼會知道?」


  笨蛋!


  「哦,這個啊,因為本仙姑洞悉天機。」


  「去你的!」大貓皺起眉,「你到底怎麼知道的?」


  「我會看相啁,昨晚不就告訴過你了。」


  「瞎扯!」大貓看著我,看著看著,忽然睜大眼睛,「媽的,你也念『宇綸』?」


  唉呀,制服露了餡!


  「我已經念了三年,你到現在才發現?」


  「難怪……難怪!」大貓不可置信的搖搖頭,


  大貓的表情就像連續劇裡的孤兒長大後,才赫然發現養育他成長的人其實是殺父兇手似的,超級戲劇化。


  「後知後覺。」我輕哼。


  「那你跟阿真是什麼關係?」


  聽見討厭的名字,我立刻臉色一板:「沒有關係!」


  沒錯,大貓口中的「阿真」正是敝校那位孤傲難馴的浪子——石狩真。


  不巧的是,石狩真又恰恰好是石康維的么子(石家的么子看來都特別會闖禍),義雲幫幫主的兒子。


  石康維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前三個兒子都還算年輕有為、循規蹈矩;獨獨小兒子從小就不服管教、惹是生非,讓石康維頭痛極了,講也講不聽,管又管不住。有其父必有其子嘍!


  大貓剛人幫時,有一陣子常往石宅跑,認識了石狩真,兩人還挺談得來。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和那爛脾氣的傢伙合得來,於是石康維就把看管石狩真的責任丟給大貓。


  所以啊,昨晚發生那種事,想也知道誰會倒霉。


  「那你怎麼知道昨晚會出事?」大貓狐疑地盯著我。


  「因為我的耳朵比某只怠忽職守的笨貓靈啊。」


  「哼哼。」哼什麼?大笨貓!」


  「你和他真的沒有關係?」


  「攀不上關係。」


  「我才不信!」大貓眼裡射出精光,「我不知道,條子不知道偏偏就你知道!沒關係才有鬼哩。」


  「所以我就說有隻貓怠忽職守嘛。」


  「你……」


  大貓快嘔死了,因為我話繞來繞去就是把錯往他身上推。


  我呢,笑咪咪地張大眼睛做出天真無邪樣。


  」……等等,你早就知道阿真和你念同校,對吧?」


  「人家那麼出名,想不認識都難吧?」


  「嘿,有點酸喔。」大貓笑得很壞,顯然對我和石狩真的關另產生了興趣。「可是他不知道你和他同校,對吧?」


  「可以這麼說。」我提高警覺,字斟句酌。


  我沒說謊喲。石狩真當然知道「我」和他同校,可是大貓的意思是問:石狩真知不知道副幫主的女兒和他同校?


  答案是:石獰真確實不知道。他不曉得我爸就是義雲幫的副幫主。人家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人物嘛,怎麼會有空關心我這種小角色的父親是何許人也。


  石狩真向來也沒把他老子的幫派放在眼裡。


  「哦?那要不要我幫你們兩個介紹一下?」大貓察覺我的異樣,故意使壞。


  貓,是一種敏銳的動物,爪子也挺利的。


  「謝謝你的雞婆,小女子承受不起,還是繼續『不熟』就好。我故作鎮定。


  要是讓大貓知道我和他不僅高中同校,而且還是初中同班的甲話,那還得了!大貓知道,石狩真就會知道。石狩真知道,我就會倒霉。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才不想再和變態扯上關係哩。


  「真的嗎?他很帥耶,不想認識嗎?」大貓壞心地逗我。


  「跟他『太熟』的女生都沒有好下場,謝啦,我爸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你真的對他頗有研究哦?」


  我懶得跟大貓扯,愈描只會愈黑,索性賞他一記大白眼。


  「不想認識也無所謂啦。」大貓聳聳肩,「只是可不可以拜託你,下次如果還有這種先知先覺的重大訊息,麻煩仙姑明講,好嗎?」我撇撇嘴,不置可否。


  大貓輕輕捏著我的雙頰。「這次被你害慘了。」


  我撥開他的手。「你自己反應遲鈍,怪誰啊?」


  「說真的,你昨晚做的事可不僅止於警告我,對吧?」大貓深思的看著我,「對方是『聚英』的人。」


  我裝作沒聽見。


  「唉,用心良苦,用心良苦喲。」大貓瞭然地笑了笑,「謝啦!」


  「你說什麼?」


  「裝傻。」大貓攬住我的肩,「還有啊,你很不夠意思喔,我把MOMO托給你,你讓她跑了,這筆帳該怎麼算?」


  「都說了你遲鈍,你還不承認?」我好笑地看著他,「看開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可是你家MOMO說的。」


  拿人家女友講的話來打她男友,真不錯!


  「女兒啊,回來嘍!」


  我回到家,把一大袋民生補給品往廚房就定位後,回房間,苧赫然發現老爸坐在我房裡,手上拿著一本書,頗認真地研讀看。


  」爸,你在看什麼?」我把書包往床上一丟。


  老爸笑了笑,亮出書背。


  啊!我尖叫著衝過去,企圖奪回老爸手中那本「書」。「爸,你幹嘛翻我的初中畢業紀念冊?」


  「盈盈,我發現自己以前真是太不注意你了。」老爸歎了口,合上畢業紀念冊,一副懺悔狀,「我決定從今以後一定要好好關心你。」嘴角卻露出多餘的詭笑。


  我一把搶回紀念冊,嘟著嘴。


  老爸笑著將我拉進他懷裡,坐在他腿上。「你同學長得挺帥的嘛。」


  老爸腦袋靈活得很,我瞞不過他。


  「他長得帥是他家的事。」我嘟囔。


  「這樣啊?」老爸將下巴抵在我頭頂,雙手環著我。


  「人長得帥,心地不好,有什麼用!」


  「聽說他很會惹事啊?」


  「等等,爸,我們幹嘛談他呀?」


  我突然覺得很荒謬。我們父女為什麼要這樣談「他」?此時此 景實在頗像……即將出嫁的女兒在和父親討論自己的心上人


  怎麼會這樣?


  老爸笑得很開心,我的背部接收到他胸腔的劇烈震動。


  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什麼?」


  「女兒啊,你很敏感呢。」老爸的聲音很無辜,「我只是想了一下你的校園生活嘛。他現在還是你同學,對吧?」


  「對啦!」我不甘情願的答。「可是你別忘了我們學校是男女分部,碰不到面的。」


  「噴,真可惜哦?」


  「爸……」


  「他爸不知道吧?」老爸這句幾乎不含疑問意味。


  那對父子形同水火。我們父女感情這麼好,老爸都不曉得的學校事務了,更何況那個無力管教兒子的幫主父親。


  「他都不知道了,他爸會知道嗎?」


  「連他都不知道你是我女兒?」老爸讚歎,「盈盈啊,你未來算去接你外公的棒子嗎?」


  我乾笑數聲,「真幽默。」


  「本來就是。」老爸說,「同學六年,他竟然都沒發覺你和他之間的特殊關聯。」


  我回頭嗔他一記。「誰叫你沒把女兒生得漂亮一點?嘿嘿,人家只對美女感興趣。」


  「遺憾?」


  「慶幸。」


  「我本來還以為你跟他交情不錯哩。」


  「鬼才跟他交情好!」我把玩著老爸落在我腰際的大手。


  「那你幹嘛幫他?」老爸一副終於逮到我小辮子的得意樣。


  「有嗎?」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我怎麼今天一直在答覆這個問題啊?


  這年頭,好人真是不能做。


  「呵,難道昨晚某人沒去找阿放幫忙嗎?」老爸慢吞吞地說,「人家都說,昨晚的事有阿放著力的痕跡。阿放她向來不理會這種小事的嘛,真奇怪哦?」


  「既然知道,幹嘛還問!」我間接地招認了


  。


  反正內行人的確一眼就能看出我昨晚玩的小把戲。


  老爸方才話裡提到的「阿放」,就是聚英幫「放堂」堂主——穆放。


  穆放是近幾年道上快速崛起的新生代,令老一輩黑道人刮目相看,評為「後生可畏」,因為穆放今年年僅二十。


  聚英幫幫主陰險毒辣,有一個頗有乃父之風的兒子;而,穆放從十四歲就跟在聚英少主身邊闖蕩,深獲倚重。少主被視為繼任幫主的不二人選,穆放則被視為少主之後的第二號人物。甚至在去年,少主特地以穆放的名字為他專辟一個堂口——放堂;十九歲少年擁有自己的堂口並坐上堂主之位,震驚道上。聚英少主對穆放的重視與信任可見一斑。


  然而,穆放引起道上矚目的理由還有一個。


  我家老爸多年來資助扶植無數貧苦家庭的孩子,受恩惠煮眾,義雲幫鏡堂副堂主是其一,聚英穆放是其二。


  說到這,我得替老爸辯解一下。老爸濟助那些貧困兒童真的不求回報,只為廣結善緣,可沒要求對方加入黑道為他效力。對於那些有心參加黑幫的人,老爸向來不鼓勵,也不反對,主張自巳的人生自行負責。因此,穆放投身敵營,老爸其實並不覺得遭受背叛。


  不過,大部分的黑道人士對此存疑,認為穆放的行為不太符合道上傳統,有「雙重忠誠」的疑慮。


  我看最不把「雙重忠誠」當問題的人,就屬聚英少主、穆放、爸了。既然這三人都不把問題當問題,那大家也無話可說。


  話又說回來,我昨晚也沒做什麼,不就是打一通小電話,提醒穆放別讓手下的小蠢蛋們惹了不能惹的人。舉手之勞。唉,先知先覺的人注定天性勞碌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為善不欲人知,可是瞭解兩造關係的傢伙(燕京、霍游雲、大貓、老爸……)全都看出我插手其中。敗筆、敗筆。


  「沒有啊,只是好奇我女兒何時突然變得如此憂國憂民。」


  我抓起老爸的手用力咬了一下。老爸笑著縮回手,故作哀怨地抱怨:「唉喲,消遣你兩句,你就想謀殺親父?」


  「誰叫你胡亂揣測!」我回頭對老爸做出嚴正聲明:「我昨晚那麼做只是不想讓道上更亂,現在已經夠亂了。我可不是為了保護特定人士,你最好不要再做任何無謂的、不當的、多餘的聯想。」


  老爸挑眉,接著推開我,站起來,環顧了一下我的房間,像在尋找什麼。不一會兒,他露出滿意的笑容,大步走向我的書桌,拿起書桌上的一部小型錄音機。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老爸的舉動。「爸,你幹什麼?」


  老爸笑嘻嘻地走回來,按下錄音鍵,把錄音機湊向我,「來、來,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做什麼?」我直覺地想搶回錄音機。


  「錄音存證啊!」老爸笑著閃開,「免得將來局勢萬一有什麼『變化』,有人會對自己講過的話死不認帳,當然得先錄音存證嘍。來,再說一次嘛!」


  我以一隻凌空朝老爸飛去的抱枕作為我的回應。


第五章



  諸事太平。自前兩天宋邑荷辦好轉學離開之後,沸騰了八、九日的校園總算寧靜了些。話題人物都走了,再炒徘聞也沒什麼意思。本來嘛,墮胎在本校也算不上大新聞,醜聞炒得熱呼呼,只不過是落井下石的變態心理作祟。


  古人說:隱惡揚善。現代人則只對腐爛發臭的骯髒事感興趣;造橋鋪路的,被視為傻子;得了獎,少不得招來幾句酸溜溜的酸葡萄閒語。發生重大命案,凶宅外總圍著一堆閒雜人等,嘴裡咬著烤香腸,眼睛死盯著屋裡,巴不得插翅飛越封鎖線、進到屋裡,好親眼一睹血跡斑斑的案發現場和支離破碎的屍塊,回家才好向親友們「誇耀」一番哪!情侶分手,旁人就硬要扯出個莫須有的第三者不可,彷彿沒有背叛、沒有哭天搶地,這樣的分手就不夠「正常」(大家八點檔看多了);對義行善舉興致缺缺,卻對醜行惡狀大聲叫好(這樣大家才有戲看)。


  宋邑荷走了之後,大多數人臉上都難掩失落。沒戲看啦!戲落幕,觀眾還不想走。


  偏偏姓石的那一掛從開學那日械鬥以來,也老實了八、九日,不曾鬧事,搞得一群好事者垂頭喪氣、寂寞難耐。


  天下要是繼續太平下去的話,恐怕有不少人得上醫院精神科求診。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憂鬱症」會成為現代文明病了。


  我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魚,在川流不息的下樓人潮中,反其道而行。


  剛才出教室準備參加朝會,在樓梯間碰見從樓上隨大量人群向下移動的風輕。她一見我,隔著重重人頭,用食指朝上比了比,什麼也沒說,逕自下樓去了。害我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意會她要傳達的訊息。


  我不疾不徐(夾在千百個下樓人潮中逆勢而上,想快也快不了)地爬上六樓。六樓本質上是個有氣質的地方。我走在空蕩蕩的走廊,經過兩間音樂教室、兩間美術教室,朝走廊尾端的大禮堂(專供女生部特殊集會用)邁進。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我在禮堂門外停了一會兒,側耳聽了聽。鋼琴聲行雲流水。果然沒錯。


  按理說,那位面對門、坐在舞台上彈奏鋼琴的女孩,視線能越過鋼琴平台看見我的闖人,但她的琴聲沒有絲毫受外來者干擾的跡象,依舊自在從容。


  我揀了一個最靠近鋼琴的觀眾席,舒舒服服地落坐,合眼靜心聆聽。


  整個可容納三千五百人的禮堂內,只有我和她。


  過了幾分鐘,一曲彈罷,室內餘音繚繞。約莫靜了三十秒,琴聲又響起,從先前的激昂清越轉為婉轉輕柔。


  我仍耐心等候著。


  大約又過了一分鐘,台上女孩在不間斷的鋼琴演奏聲中開口:


  「聽說我不在的這一段日子,學校很熱鬧?」


  雖然琴聲悠悠,女孩音量也不大,但她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貓兒不在,鼠兒就作亂,你是不是這意思?」我還是閉著眼。


  「我又沒當過大哥,也不姓羅。」


  「放心,你就算生做男兒身,也絕對比那滿臉橫肉的羅大哥俊得多。人長得帥,就算再壞,也有一堆飛蛾死心撲火。」


  「例如石狩真?」


  我沒答腔。


  「聽說咱們『前任』校花也栽在他手上?」


  「如果你的『聽說』和我的『聽說』沒出錯,事情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我盡量不帶任何情緒地回答。


  「那你這個學姐失職了喔』


  「我又不是她的直屬學姐。」


  「同社團啊。」


  「同社團又不代表特別親近。」


  「起碼你也該把前車之鑒轉告給學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種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格外容易成為獵物。」女孩的語意倒不是責怪我,而是諷刺某人的獵艷準則。


  「她會不知道嗎?」


  「聽起來就是她自作自受嘍。」女孩話鋒一轉:「那你幹嘛要風輕找我替她擺平呢?」「棋子」輕快愉悅地問。


  學期開始,每個老鳥都不忘告誡初來乍到的菜鳥學妹:「沒事千萬別進禮堂,尤其是當裡面傳出鋼琴聲時,更是絕對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則……」


  說穿了,禮堂之所以神聖不可侵,原因就在於:有人佔地為王,而那個「王」,就是「棋子」。


  我們學校基本上只有兩類學生——垃圾與怪人。既然先有個成天窩在餐廳打電腦的技安妹,那麼再來個整天悶在禮堂彈鋼琴的棋子也就不足為奇。


  棋子怕吵。大家也不敢吵她。


  雖然棋子眉清目秀,儼然一副女鋼琴家的溫婉模樣;但是她的一句名言,卻教人心驚膽戰——


  我不打架,我只打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打架」通常指勢均力敵的雙方搏鬥;「打人」指的是實力相差懸殊、不費力氣就能取勝(如:老師對學生,是打人,不是打架)。


  據說棋子尚未打輸或險贏過。每次都是輕鬆大獲全勝。


  棋子的名字在道上也小有知名度。十多年前,她的伯父被仇家亂刀砍死,她的父親遂頂替哥哥之位,當上地方角頭。五年前,未滿十三歲的棋子陪父親去喝喜酒,席間,她父親喝多了,回家時邊走邊吐,結果半路殺出四、五個手持利刃的大漢,然後,你猜怎麼著?對,沒錯,棋子眼明手快奪下一把開山刀,砍得那群來意不善者無法動彈,她和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則毫髮來傷。一戰成名。 這也是為什麼棋子高一就成為女生部的精神領袖。正常來說,新生絕不可能當頭頭,起碼得升上二、三年級,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才能脫穎而出,但是棋子名氣太響,一踏人校門,當年領頭的學姐即刻遜位「讓賢」,創下特例。


  連駱青青見到棋子也會怕怕的。我和風輕大概是全校僅有的兩個敢隨意進出禮堂的人;但不表」不我不怕棋子。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我還是怕棋子的,怕她那雙銳利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特別是當我心虛時。


  所以啊,我眼睛現在還是閉著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幫幫學妹又何妨?」我說,「反正現在她人都走了,多說無益。」


  「……你真的相信你自己現在講的話嗎?」棋子的語氣是嘲弄多於好奇。


  「怎麼最近每個人都好像比我還瞭解我自己?」我酸澀地說,「每個人都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小木偶。」


  燕京、霍游雲、大貓、老爸……乃至於棋子,每個人都懷疑我說的話。


  世界上有誰會比「自己」更瞭解自己呢?


  「當局者迷。」


  棋子的話無法說服我。「……我還是覺得不必把單純的事複雜化,你們想太多了。」


  「想太多的人是你。」棋子說,「算了。我是聰明人,不想講討人厭的話;你也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吧。」


  「那好。套句狐狸精愛講的話:『時間會證明一切』,我們就等時間來證明這一切吧。」我勉強擠出一絲幽默,累得攤在座位上,像剛打完一場仗。


  真佩服棋子。她一邊十指靈巧地彈琴,一邊和我談話,琴聲卻能保持低柔流暢,既沒影響對話,彈奏也沒出錯。


  「三年前南部某縣議會議長在家門口被槍殺、兩年前五湖幫前幫主在街上被射殺、去年聚英幫大老的兒子酒後與人衝突被殺,你還記得嗎?」棋子忽然提起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當然。」我張開眼睛,天花板映人眼簾。「我記得這個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破。怎麼?你知道兇手是誰、在哪?要去領鉅額破案獎金嗎?」


  」倒沒那麼好運。」棋子說,「只是拿來當範例提醒你。」


  「提醒我什麼?」我說,「我爸混黑道,我又不混。那個議長有黑道背景,那個大老的兒子也插手黑道事務,那個前幫主就更別提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說真格的,從小到大我還真沒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一因我不搶眼(當然也就不會礙了人家的眼);二因我每天放學就直接回家;三因我爸是義雲幫副幫主(雖然是虛位);四因我外公現在還是情報頭子。我還真的想不出我會遇害的理由。


  「也不能算沒有關係。」棋子說,「你應該知道這幾年治安糟,黑道也漸漸失序,不講義理。」


  「嗯哼,黑道已經亂到沒有『道』的程度了。我爸是這麼說的。」


  所以老爸近年淡出江湖,少問世事.,呈現退休狀態,把江湖讓給那些不要命的小伙子。


  「是這樣沒錯。可是大家普遍都沒危機意識,以為躲在大幫派的保護傘下就可以安然無恙。」


  「棋子,」我皺眉,坐直身子,看著雙手仍不停在琴鍵上躍舞的棋子。「你在暗示什麼?」


  「聽懂啦?」棋子說,「義雲幫在道上獨大這麼久,樹大招風,你懂口巴?謙受益,滿招損,你懂吧?這就是問題所在。當黑道沒有道,老大也就不再可怕。義雲幫裡恐怕有人的下場會和前面那幾個『先人』一樣喔。」


  我心一冷。「誰?」不會是老爸吧?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石狩真,你認識吧?」


  心頭又是一震。「……你說真的?」


  」看吧,沒有危機意識的傢伙。」


  我啞口無言,腦中一片混亂。


  」人不是螃蟹,橫著走,早晚會出事。」棋子的聲音冷靜中帶一點殘酷,「石家橫行太久,尤其是那個『青出於藍』的石狩真,找人多看著他點,否則叫石康維等著收屍吧。」我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腦袋還在消化棋子的話。


  「……棋子,我不太明白,他惹人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不是活到現在?」


  「總歸一句:他會出事,信不信由你。我言盡於此,好人只做到這兒,只是說出來讓你心裡有數而已,你不必真的管石家的閒事。」棋子轉頭看我一眼,悠哉地添了句:「真的沒關係就不必管。」


  我不知要怎麼說。想不出可說的話,決定該是走人的時機。


  在即將踏出門那一刻,琴聲嘎然而止——


  「做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棋子的話帶著微微回音,清晰地在大禮堂內旋蕩。


  我頭也不回。離開。


第六章



  「不要,我不要去。」


  「為什麼不去?」


  「就是不想去嘛。」


  「走啦,陪老爸去嘛。」


  就這樣,我和老爸很沒建設性地拉鋸十幾分鐘,得不到共識。不過是一件小事。石家唯一的女兒今日出閣,老爸收到請柬,要我陪他去參加婚筵,我不肯。如此而已。


  先別提我對石家沒好感,也別提非常有可能在那兒跟「某人」打照面(雖然婚宴賓客眾多),光談今天的女主角——新娘子石狩愛——就足以構成我不想去的理由。石狩愛在石家排行第三,她和石狩真同一個媽。我對這兩姐弟完全沒有一絲好感。小時候,我陪老爸去向石奶奶(也就是陰錯陽差害老爸踏入黑道的那位伯母)拜過幾次年。每次在石宅遇見那姐弟倆,一個是斜眼苧人的小王八蛋,從沒正眼瞧過我;一個是恃寵而驕的獨生女,頤指氣使。十歲那年,我一條小命險些斷送在石狩愛手上;自那


  以後,我死也不肯再踏進石家一步。梁子從小就結下。


  」老爸,你自己去就好了,幹嘛依賴心這麼重,非要我作陪?」


  「因為女兒長得美麗可愛呀,不帶出去炫耀、炫耀,我心有不哪!」老爸微微一笑,「那你幹嘛硬是不肯陪我去?不過就是吃一頓喜酒嘛……喔,難不成……」


  「才不是!」「不是什麼?」老爸好整以暇地笑著問。


  「……」我抿著唇,低頭。隔了片刻,霍地抬起頭來,發狠撂計:「去就去!誰怕誰!」明知老爸用的是激將法,我還是傻傻中計。唉,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己愛逞強的個性給害死!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爸得意地攬著我走向他的房間。「來看看我替你準備的衣服。」


  「幹嘛還要特地準備衣服?」


  「難得石康維能這麼快將女兒推銷出去,嘿,不容易呢!當然得隆重地慶賀。」


  我被老爸話裡的刻薄之意給逗笑了。由此可見,我的毒舌確實和遺傳學脫不了干係。


  「看好哦。」老爸打開他自己的衣櫃,取出一套衣服,向我獻寶。「嘩!」我眼睛為之一亮。


  那是一件復古典雅的乳白色洋裝,領口、袖口、腰身和裙擺皆是華麗繁複的雕花鏤空設計,極其雅致秀氣。


  我忍不住伸手觸摸衣料,無法掩飾滿心喜愛。「你打哪兒弄來的?超正點!不像你的品味嘛。」還不忘損他一句。


  「喜歡就好。」老爸說,「來,穿上它,讓咱們家的盈盈壓倒今天正角兒的丰采。」「心機真重。」我笑著。


  新郎出身政治世家,爺爺是前任市長,父母都是中央級民代,哥哥則是地方民代,人脈廣闊;新娘的爸是幫派老大。這兩家聯姻,排場自然不小,擇定市中心的飯店席開一百五十桌(請客我烏鴉嘴,可是我實在很懷疑這對新人的結婚動機。看起來就是不太可能幸福的組合嘛。尤其啊,我特別為新郎未來的家庭生活感到憂心,願上帝庇佑這個可憐人)。


  婚禮宴客廳門外,賓客絡繹不絕,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趁著老爸繳納禮金時,我背著手施施然踱到一旁,偏著頭細細打量那幀放在會場門口的超大版婚紗照。嗯哼,郎才女貌。新娘從小就是個漂亮嬌嬌女;沒料到新郎也長得不差(不知道這和現代高科技電腦修圖技術有無關聯?)。看完臉蛋,我將目光焦點往下挪……「你在看哪裡?」老爸繳了紅包,走向我。


  「爸,你猜新娘有沒有……」我的視線膠著在新娘的腹部,比了個小腹微凸的手勢。


  老爸還沒回答,有人倒先搶丁話:


  「嘿!哪來的小妮子心思這麼邪惡?」一雙大手自背後搭上我的肩。


  端聽聲音,我已知來者何人,於是悠悠回身:「不是嗎?」我一


  臉無邪天真。


  一個瘦瘦高高、滿臉笑意的男生,穿著正式的黑色西裝,有些突兀,稚氣未脫的他,還是比較適合T恤、牛仔褲。石狩敬,石家第三代,目前是大二生,比石狩愛小、比石狩真大,但比這兩姐弟好相處多了。


  「任叔叔好!」石狩敬先向爸打招呼之後,才回答我:「我姐可不是先上車後補票。」


  老爸插話:「你們聊,我先進去。」說完,逕自入場交際應酬去了。


  我也邁開步子,緩緩朝婚禮會場裡面移動。「不是嗎?那你倒是告訴我,現代有哪個正當女生會在二十歲步人結婚禮堂啊?」


  「因為男方不小了。我姐夫三十二歲,青春飛逝,不耐等,催我姐早點嫁他。」石狩敬跟著我。


  我很懷疑喔。石狩愛會是讓人急著把她娶回家的型?


  「他們認識不久吧?」這是我唯一想得出來的解釋。認識不深,仍處於美色迷戀期才會想娶石狩愛。


  「四年。你說久不久?」


  「四年?!」我停了一下,故作驚訝,「花了四年,他還沒認清你姐的真面目?」「喂,你別這麼毒嘛。」石狩敬好氣又好笑。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隨意瀏覽在場賀客的衣著打扮,對石狩敬的話充耳不聞。


  「我姐的個性已經改了很多,你別成見那麼深。」


  「呵呵,很好笑,謝謝你的笑話。」我平靜地轉頭看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年被你姐推下水池差點溺斃的人又不是你,你當然對她沒成見嘍。」


  石狩敬聳聳肩,沒奈何,轉換話題:「你今天這樣穿,很美喔,要不要吃糖?」他從口袋掏出一小把喜糖。


  我揀了一顆咖啡糖,撕開,把包裝紙塞回他口袋(沒辦法,我不知哪兒有垃圾桶,而我這身衣服又沒口袋可放垃圾),糖則丟進自己嘴裡。「謝啦。」「你等一下要坐哪裡?和任叔同桌嗎?」


  「不。」依老爸的身份,座位想必被安排得靠主桌很近。「我要去坐離主桌最遠的角落。」


  主桌附近坐的都是新人雙方至親,我才不想靠近石家至親哩。「為什麼?」石狩敬說,「那我也要和你同桌,好不好?」


  「好啊。」我隨口答著。


  「好什麼?」我和石狩敬的背後冷不防冒出一道聲音。


  大貓!「死大貓,你想嚇死——」我氣呼呼地轉身。


  一轉身,才真的差點嚇死!因為——


  「咳咳咳……」我剛才尚未出口的「人」字與咖啡糖一同哽在咽喉裡,險些噎死。


  「大貓,都是你!」石狩敬輕斥,連忙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好不容易才嚥下糖果,滿臉通紅地抬起頭來,死命瞪著大貓。


  「親愛的盈盈小姐,幹嘛這麼激動啊?」大貓笑瞇咪。


  「盈盈?」站在大貓身旁的人開了口。


  「阿真。」石狩敬說。


  對,那人正是——石、狩、真!


  「阿真,來,我幫你介紹。」邪惡的大貓說:「她就是任副幫主的女兒,我們都叫她『盈盈』。」


  我別過頭去,不敢再著石狩真臉上的表情。如果我還是小學生的話,一定會被他現在的表情給嚇哭。要命!


  「阿真不認識盈盈嗎?」完全沒進入狀況的石狩敬問。


  「哥也認識她?」這聲調,我很熟,每當石狩真用這種語氣講話,就表示有人要倒霉了。


  照今天這個情況看來,那個即將倒大霉的人,應該是我,毫無疑問。


  「當然認識。盈盈以前小時候常來我們家啊,你忘了嗎?姐姐述曾經差點害她淹死。」


  「喔,我記得那個小女孩。」石狩真輕輕的說。


  但,他不知道那小女孩就是我,關鍵在這。他知道我爸有個女兒叫「盈盈」,卻不知道「盈盈」長大後,竟變成他的同班同學——任聆我。不要怪我,我又沒說過「盈盈」和「任聆我」不是同一人,是他自己沒問。


  「盈盈,你不是說你和阿真不熟嗎?我今天特地幫你們介紹,你怎麼不和人家打聲招呼?」大貓存心使壞。「他們高中同校。」最末一句是說給石狩敬聽的。「是嗎?」石狩敬好訝異。


  「是啊。」我苦笑著回過頭,不忘瞪大貓一眼,「真謝謝你啊。」


  「不客氣。」大貓厚著臉皮收下我的「謝意」。


  令我意外的是,石狩真的表情和先前判若兩人。


  他綻著慵懶的笑容(平常用來勾引女生的那種笑),非常具有男性魅力,甚至還朝我伸出手來:「幸會,任小姐。」一派紳士風範。現在是怎樣?石狩真氣到腦袋燒壞了嗎?


  我愕得呆了。直到石狩敬推推我的肩,我才大夢初醒,被動地伸出手與他交握。「幸會。」我擠出一絲難看的笑。


  「好啦!功德圓滿。阿敬,我們走吧,讓他們好好聊聊,別打擾他們。」大貓拉了石狩敬的手臂就要走。


  「不要走啊!」我連忙扯住石狩敬的衣角,簡直想叫救命!


  「怎麼了?」背後又突然冒出一道聲音。


  一聽這聲音,我感激得快哭了。


  「爸!」我毫不遲疑地往老爸身邊投靠,手緊緊地環住老爸的腰,像溺水者攀到浮木便緊抓不放。


  老爸笑意燦然,用只有我倆聽得見的音量:「怎麼?小龐德女郎,身份被拆穿了?」「都是你害的!」我一邊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笑,一邊不動聲色偷偷捏了老爸腰側一把。


  老爸皮厚,不痛不癢。


  「你們幾個年輕人在這兒聊天啊?」


  「是啊。」石狩敬說:「任叔,您知道嗎?原來盈盈和阿真念同一所高中呢。」』這我知道。」老爸視線集中在石狩真身上,笑笑的說:「我還知道他們不僅現在同校,以前還是國中同班同學。」如其來丟出一枚炸彈。


  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死瞪著老爸,不敢置信老爸竟然出賣我!但是,有人比我更無法相信。「什麼?!」石狩敬的眼鏡差點跌得粉碎。


  大貓倒是不太意外,「哼,我就知道。」顯然他已從先前我和石狩真的互動中看出端倪。


  唯一沒什麼反應的就是石狩真,他一臉莫測高深地與老爸對望一眼之後,便將目光鎖死在我身上。


  媽呀!我又不是處在非洲大草原,可是怎麼卻有一種被猛獅盯著瞧,並且快被它拆吃人腹的感覺?


  我無力地將額頭抵在老爸胳臂上,咬牙說道:「爸,我下半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有這麼嚴重嗎?」老爸笑著,顯然把他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之上。「盈盈,你怎麼都沒講?」石狩敬喳呼著,埋怨我沒主動告訴他我曾和他弟同班的事實。


  他也不想想,難道跟他弟弟同班會是一件很光榮、很值得炫耀的事嗎?


  「要講什麼啦!」我帶著哭腔,保持剛才的姿勢,沮喪得不想再見任何人。


  「好啦,你們待會再聊。阿敬、阿真,你們奶奶到了,不先過去打聲招呼嗎?」老爸的良心總算還沒被狗啃光。


  「喔,好。」石狩敬說。


  「盈盈不一起去嗎?」大貓「好心」的問。


  「我待會再帶她過去。」老爸替我解圍。


  「那就待會再聊。」擦肩而過時,石狩真輕輕扔下這一句。


  『我的天啊,誰要跟你聊啊?!


  等他們三個都走了,我才抬起頭,幽怨地瞪著老爸,「陷害女兒,很快樂嗎?」握手成拳狠捶老爸一記。


  「唉喲!」老爸笑著擁我人懷,「我是在幫你耶,事情講開不就沒事了?』


  我毫不領情地推開老爸,「虎毒不食子,你這個做爸爸的,竟然親手把女兒送進老虎嘴裡,「哼!」


  老爸咧開嘴,「太誇張了吧?我只不過說了你和他是初中同學,還是,你以為他認不出你是他同班同學?」


  「問題是,沒必要弄得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呀!」


  「初中同學的關係很見不得人嗎?」老爸撫撫下巴,眼睛朝上望,一副深思狀。須臾,又把目光調到我臉上,「女兒啊,難不成你和他除了同學關係之外,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存在?」


  「爸!」我忿忿地抬起高跟鞋踩向老爸的皮鞋。


  老爸輕巧地躲開。「噴,難看,淑女不宜喔。」


  「哼,拿來!」我攤平手掌。


  「拿什麼?」「車鑰匙,我、要、回、家!」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古人早有明訓。


  「嘿,還早得很,你忘了剛剛有人說要和你『待會再聊』嗎?」


  聞言,我霍地垮下肩,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嗚……


  我為什麼會讓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我在心中第N次自問。當然,我很清楚赴這場婚筵可能會有什麼「後遺症」,最糟也不過就是撞見石狩真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公共場合,他能奈我何?原先我算盤是這樣打的。


  但是,很顯然,我失算了。


  遇見石狩真,事情就一直處於失控狀態。


  先是老爸帶我去向石奶奶請安時,不懷好意的大貓在描述我和石狩真的關係時猛加油添醋,惹得石奶奶與一票長輩全用暖昧難解的眼神看著我和石狩真;偏偏石狩真從頭到尾又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完全不提出任何抗辯(奇了,他平常不是最愛唱反調?怎麼今天面對大人們的曖昧詞語,他倒不吭聲啦),老爸也不挺身捍衛我的清白,只顧在一旁笑。我呢,領悟到了一點,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然後,相信大家都猜得到,我被迫租石狩真同桌麵食。老爸全然不顧我的求救眼神,自己閃到另一桌和朋友飲灑談笑。席間不斷有好事者跑來我們這一桌起哄敬酒。想當然爾,他們敬酒的對象是我和石狩真。幸好石狩真是坐我對面,而非與我比鄰,否則情形會更尷尬(又不是主桌的那對新人)。我以不變應萬變,蝴終自顧自地低頭挾菜(偶爾抽空瞪坐在隔桌的老爸幾眼)吃食;對所有來鬧事的人視而不見,對所有調侃言語聽而不聞,謹慎地避免視線與石狩真接觸。石狩真也不多話,只偶爾低聲與大貓交談,一改先前的態度,像是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低氣壓盤旋,所有指望把一對年輕男女弄得面紅耳赤的好事者都落得自討沒趣的下場,只能摸摸鼻子夾著尾巴逃回去(說實在,情況還滿好笑的,至少和我們同桌的其他人都被這種場面逗得很樂。只可惜我是當事人,笑不出來)。


  最後,好不容易捱到散場時刻,我原以為可以安心地回家躲在棉被裡為今天的悲慘遭遇痛哭一場,沒想到——


  「什麼?!你還要再去續攤?喝了一晚上,你還沒喝夠引」我不可思議地瞪著老爸。「難得嘛,喝酒也是要看心情的。」


  「好。」我把手掌攤到老爸的鼻端前,「那鑰匙拿來!」


  「鑰匙?什麼鑰匙?」老爸明明沒醉,卻裝起傻來。


  我感覺非常不妙。「爸,車、鑰、匙!」


  「喝酒不能開車。」「我又沒喝酒!」我說,「你鑰匙不給我,我怎麼回家?」「有人要送你回家。」老爸哂然一笑。


  我頸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誰?」語音不自覺地顫抖。不,千萬不要……


  「你同學。」轟隆!晴天霹靂。


  「爸!」我無法克制地尖叫。


  老爸竭力忍笑。「噓,乖,你已經歇斯底里了喔。」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幾乎要像個小孩子般坐地哭鬧,「我可以自己回家,幹嘛要他送?!」


  「現在晚上臨檢多,你又沒駕照,我不放心讓你開車。既然人家有誠意,那你就讓他送嘛。」老爸甚至懶得編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說詞。警察又不是今晚才冒出來的!以前我晚上開車出門怎麼也沒見老爸阻止過?


  「反正我不要他送。」我申明立場。「大貓呢?我找大貓載我回家總可以吧?」


  「大貓已經走了。」老爸一副不勝遺憾的樣子。


  「那我找石狩敬。」


  「不順路。」


  我瞪大眼睛。「那石狩真就順路?」


  「他是你同學。」老爸說,「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去你的!」我無力的說,「爸,他究竟給了你多少錢?」竟然可以讓老爸出賣女兒。


  「你自己去問他呀。喏,南瓜馬車來了。」


  一輛銀藍跑車在我們面前停下,石狩真悠閒地下了車,繞過車頭,開了另一邊的車門,之後便倚著車門斜睨著我,嘴邊勾著一抹笑,大有挑釁的意味。


  我湊在老爸耳邊:「爸,你考慮清楚喔,現在月黑風高的,你當真要把女兒交到一匹狼手上?」


  老爸也低聲:「不然你自己現在去當面拒絕他。」


  明知我不敢,我恨恨的扔下:「再、見!」


  別無他途。我硬著頭皮坐上石狩真的車;石狩真替我關了車門,繞過車頭,用手勢向老爸打了招呼。老爸也用手勢回他一個招呼。當石狩真滑人駕駛座「砰」地關上車門那一刻,我的心似乎也「砰」地被一顆大石壓著,好沉重。想到和石狩真同處在狹小的之間裡,壓力真的很大。


  我靠著椅背,別過頭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車子走的路正確,看來我應當不至於在幾天後成為荒郊野外的一具無名女屍。然而,車內太靜了,靜得只剩冷氣聲。我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他。感想只有一個:人要是長得帥,連側面也會好看得不得了。唉,爛結論!我又別過頭去。


  這傢伙真是個怪胎,脾氣陰晴不定,一開始知道我的身份時,一副不打算與我善罷甘休的模樣;筵席時,他卻又把我當成隱形人,不理不睬;最後莫名其妙去和我爸暗盤交易,要送我回塚。搞什麼!他腦袋裡究竟裝些什麼東西?


  我心頭忽然響起棋子說的話。一直沒把棋子給我的獨家警訊轉告相關人士,因為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一天拖過一天,都已經過了十多日,啥也沒發生。幸好我沒講,則就要被老爸和大貓一連糗十幾天(「唉呀,你好關心他!」、「你怎麼這麼關心他呢?」……我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出他們會如何消遣我)。不過我相信棋子不會騙我。石狩真會出事。


  我是否該趁今天這個機會直接把警訊傳給石狩真呢?可是換他會想歪吧……唉,我想得頭都痛了。


  也許胡思亂想會讓時間過得比較快吧,等車子緩緩停在路邊,我才驚覺已回到黑街外了。我想開門下車,卻無法如願,直覺地回頭看——


  石狩真趁勢欺身俯向我,轉眼間,我被困在車門與他之間,手腕也被他的雙手抵在車窗玻璃上無法動彈……


  「……你想做什麼?」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恐。


  石狩真的臉距我的鼻尖不到五公分!


  「你猜呢?」


  「不要。」我的聲音微弱地近似哀求。石狩真的鼻尖幾乎已抵住我的,他的氣息輕輕呼在我臉上。

TOP

  石狩真半垂眼簾,「反正你本來就討厭我,那我就讓你討厭到底吧。」


  不知為何,他淡淡的語句裡卻含著濃濃的自棄與絕望,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不要。」我還是只能重複這句。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用力地睜開,一顆斗大的淚珠滾出眼眶……


  「這麼厭惡我?」石狩真苦澀地笑著,鬆開對我的鉗制,挺身坐回駕駛座,按下中控鎖開關,「走吧。」他看著前方的道路,不再看我一眼。


  我下了車,站在原地,目送石狩真的紅色車尾燈消失在街道轉角,終於無法自抑地掩面而泣。


  我傷害了他。我知道。


第七章



  星期一,我過了中午才到校。


  無巧不巧,我要把車停到學校附近的立體停車場,正好遇到欲駕車離開的棋子與風輕。我要上課,她們要蹺課。


  「這麼巧?你怎麼現在才來?」會車時,駕駛座的風輕暫時停車,趴在窗口看我。


  我也按下車窗。「早上去醫院掛號。」說話還帶著鼻音。


  星期六晚上回家後就不太舒服,星期天老爸一整天不見人影(不曉得喝酒喝到哪兒去了),我沒人可撒嬌、沒車可代步,也懶得出門買藥,索性在家裡睡大覺,企圖以睡魔對抗病魔。今天一早醒來發現;經實驗證明,睡魔是打不過病魔的。昨天還只是咳嗽、流鼻水,今天甚至發起燒來。唯一的好消息是:雖然老爸依舊杳無蹤影,但車子倒是回來了(奇怪,難道BMW有自動認路跑回家的功能?)。


  感冒病患不適合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沿路散播病菌,我很識相地自己乖乖開車去看病。浪費一上午的青春掛號排長隊,下午還非常有良心地回學校。哎,我真是個自立自強又知書達禮的好孩子。


  「生病啦?可憐的傢伙。」風輕和一旁的棋子互望一眼,再轉頭看我。


  也許是我多心,我覺得她們兩個似乎有些事沒告訴我。


  「嗯。你們要蹺課啊?」


  風輕又回頭看棋子,好像在等棋子下達某個指令。


  棋子微徽一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生病的人最好回家休養。」


  果然有事。棋子輕鬆的神情語態隱約透著古怪。


  「如果生病的人堅持要上學,會怎樣?」


  棋子歎了口氣,搖搖頭,意思彷彿是:即使華佗再世,遇見我這種病人膏肓又不吃藥的患者,也束手無策呀。


  「算了,頭痛藥記得帶著。」棋子忽然進出這麼一句,接著快速念了一長串地址,也沒解釋,就瀟灑地說了聲:「自己保重。bye!」


  然後,我還沒來得及發問,她和風輕就走了,留下我像個傻瓜似的愣在原地。


  什麼跟什麼嘛!棋子剛才想表達的究竟是啥?她念的是某種江湖暗語嗎?還是新式腦筋急轉彎考題?


  不懂,完全不懂。莫非我沒有意根?


  確實不對勁。整個校園瀰漫著輕躁浮動的氣氛,我一踏人校門就感應到不尋常。唉,不是好預兆。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進教室。下午第一節課已經開始,全班亂成一片,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高談闊論,任課老師坐在教室門口面對走廊,不發一語,明顯是被氣到罷工。


  我還沒踏進教室呢,駱青青人已衝到門口,連珠炮似地:「你怎麼現在才來?」


  「我人不舒服,早上去看病。」


  「那,你聽說了沒?」


  「聽說什麼?還有,你可不可以讓個路?你擋在這兒,我要怎麼進去?」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唉,教室太吵了,我們出去談。」駱青青自作主張地取下我肩上的書包,順手往窗邊的空位一扔,便拉著我離開。


  「喂喂,那是我的書包耶!」我雖然被青青拖著走,仍不忘抗議。


  「沒關係啦。」


  不是你的,你當然沒關係!我心裡嘀咕著。幹嘛扔我的書包像在丟垃圾似的?


  青青拉著我來到一樓中庭花園,我往石椅上一坐:「現在可以說了吧?」


  青青叉著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早上有沒有看新聞?」


  我搖搖頭。


  「中午呢?」


  「新聞到底有什麼好看的?」我略微不耐煩,「你就直說吧。」


  「出車禍。」


  還真是直接啊,「直」得讓我一點也聽不懂。


  「青青,我是病人喔,沒有體力跟你玩腦力遊戲,麻煩你詳細交代來龍去脈,OK?」


  「OK。」青青打了個手勢,清清喉嚨:「今天清晨,一輛LO—TUS撞上濱海公路的山壁。」


  「然後?」


  「然後?!」青青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怪我反應遲鈍,「LOTUS啊,你以為紫色LOTUS隨處可見嗎?」


  紫色蓮花……轟!我的腦袋一瞬間被炸成空白,喪失思考能力,只能真覺吶吶地吐出:「溫雪。」


  「BINGO!」


  一股涼意白頭頂竄下背脊,然後擴散全身。「車上只有溫雪一個人嗎?」不會的、不會的……


  「不知道。」青青這次倒是答得乾脆。


  「為什麼會不知道?」我瞪著青青。


  「因為警方到達時,現場根本沒半個人。」


  「啊?」


  「警察到了之後,只看見一輛很貴很貴的跑車撞在很硬很硬的山壁上,車裡沒有半具屍體,但是有幾個彈孑L和彈殼,以及駕駛座的一小灘血跡。OUVC!」


  彈孔!y這麼說來,不是一件單純的車禍意外。


  「人呢?」我焦急的問。


  「問得好。現在全台灣都在問這個問題。」青青翻了個白眼,那輛車登記在溫雪父親名下,這樣,你應該知道這個問題有多令人關心了吧?」


  喔,明白。我完全瞭解這一件新聞能被媒體炒得多驚天動和兩個女,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溫雪的爸。溫雪的父親向來以花邊新聞出名,溫雪的母親十年前就死了,父親沒有續絃,卻不代表心如止水。五年前,一個女明星為他自殺未遂;三年前,一個酒女在八卦雜誌上指控他始亂終棄;二年前,另一個女明星傳出為他墮胎……最慘的是,溫雪的父親在一年前惹到一個精神狀況不佳的女人,從此以後,溫家的任何人只要出席公開場合,該名女子必在場外大吵大鬧,哀求媒體記者「主持公道」,搞得溫家顏面無光。溫雪的父親也因此被逐出溫家權力中心,外放大陸,名義上叫作「拓展大陸市場」。


  這下子可好了。一輛登記在聲名狼藉的企業家名下的跑車,清晨在荒無人煙的濱海公路發生意外,有彈孔、有血,但是——人不見了!(懸疑推理劇嗎?)


  「那現在最新消息究竟是怎樣?」


  「上午十點溫家面對記者追問時,表示不予置評。警方截至中午為止,也沒有發佈任何新消息。」


  我撫著額角,試著理清整個匪夷所思的事件。


  車究竟是不是溫雪開的?溫雪人呢?為什麼有子彈?血是怎麼回事?啊!


  「石狩真那一掛?」


  「哈!問到重點了。石狩真那一掛今天全部缺席,沒有人聯絡得到他們。」


  我呻吟了下。


  「四個人全都下落不明,變成協尋中的失蹤人口,情況詭異到極點。」青青嘟歎著。


  「怎麼會這樣……」我六神無主地自言自語。


  他們四個共乘一部車嗎?如果是的話,開車的是誰,受傷的又是誰?


  他們四個昨晚一起行動嗎?如噪他們四個在一起,但分乘不同的車子,那就有可能是其他人接走了遭狙擊的同伴。為什麼不報警?


  總不會是……四個人一起被挾持殺害了吧?


  呸!烏鴉嘴!我愈想愈心慌。


  「也許他們四個都被外星人綁架了。」青青聳聳肩。


  我霍地站起身來。


  青青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回家。」我轉身離開。


  「啊?你才剛來,就要走啦?」


  「阿真人呢?」


  「你問我?!」我拔高音量,簡直快氣炸了。


  一整日的青春全部花在無意義的行為上頭;上午排了三小時的隊伍,為的是去看一位長相與醫術都不見得高明的「名醫」,結果到現在燒也沒退!下午一連打了N通電話找大貓,為的是查明石狩真的下落,結果打到夕陽西落,電話好不容易接通,話筒那端卻反而向我要人,我立時衍生一股砸爛手機的衝動。


  「你也不知道?」大貓在電話那一頭哀叫。


  「我怎麼會知道!」感冒的不舒服加上一肚子火,我把炮口朝向大貓:「人歸你看管,你把人看到弄丟,還反過來向我要?!」


  「夠了喔,今天我已經被罵得夠慘了,現在連你也來插上一腳!」


  我稍稍斂了火氣。「你那邊有什麼第一手消息嗎?」


  想必大貓一整天也是忙得焦頭爛額,夠淒慘了,不忍心再對他多加苛責,不過我還是不太同情他。誰教大貓自己要和麻煩人物走那麼近呢?只要石狩真一出麻煩,大家便頭一個找大貓興師問罪,池魚之殃兼無妄之災。


  「沒有什麼。」大貓的聲音透著疲累,「目前大概可以確定的是,事發當時他們四個是在一起沒錯。」


  「可是人呢?人怎麼會平空消失?」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他們沒有平空消失。案發不久,有目擊者在濱海公路看見一輛載著四個年輕人的白色敞蓬車,後座似乎有一個人人受傷。


  「誰受傷?」我一顆心吊得老高。


  「哼,我也想知道受傷的是誰,可是我又不是目擊者。」


  「他們到底去哪兒了?」我這個問題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問了也是白問。


  「你這個問題已經有人問過了。剛才在你之前,老大打了今天第九十六通電話問相同的問題。」大貓的聲音隱含崩潰前兆,「我也答了第九十六次相同的『不知道』。你們到底想怎樣?」沒、沒。」我無意逼瘋一隻貓。「不急、不急,你慢慢找,沒人怪你。」


  「哼哼。」大貓的情緒略微平撫下來。「你現在人在家裡?」


  「嗯。」我用鼻腔哼出濃重的鼻音。


  「還待在家裡!你不會出來幫我嗎?!」


  「我?」這隻大貓未免太得寸進尺,「你聾了嗎?聽不出來我感冒?」


  「噴,小事啦。」「小你個頭!」我不悅地說,「我和他們又不熟,


  怎麼知道要去哪裡找他們……啊!」


  我腦袋裡靈光乍現,一道訊息忽然浮出混沌的腦海。


  「怎麼了?」大貓緊張地問。


  我集中精神思考了一下。嗯……應該沒錯。


  「沒什麼。」我決定了。「我現在就出去幫你找人。」


  「你是不是有什麼線索?」


  「是啊,但是我不想告訴你。」我乾脆利落地說。


  這隻貓欠教訓!誰叫他剛剛講那麼無情的話,就讓他繼續像只無頭蒼蠅四頭亂竄吧!而且,我和大貓也還有一筆帳未清(這傢伙在石狩愛婚禮上是如何陷害我的,我可是記憶猶新哪)。新仇加舊恨,嘿嘿,大貓啊,您自個兒多珍重吧。


  「喂喂喂!」


  「bye。」我冷漠地切斷大貓的哀嚎。


  找人要緊。


  夜深了。我在半山腰的別墅區兜來轉去快一個小時,卻怎麼也找不到正確目標,漸感心浮氣躁。都怪棋子!


  我足足浪費一下午的光陰去詢問石狩真的行蹤,最後才猛然發現答案早就在我手上。哎喲!下午遇到棋子那時,我沒問,棋子卻已給了解答。那一長串地址不正是指明石狩真的落腳處?手上握著答案找答案,我真是笨哪!


  更笨的事還在後頭。當我解開那個根本不存在的謎題之後,立即循著棋子的指示出發,離開市區來到郊外,繞了半天卻找不到正確位置,因為我忘了詳細的門牌號碼。嗚……地址念那麼快幹啥?棋子,都是你害的!


  天黑夜涼,我幹嘛要逗留在這種專給有錢人和孤魂野鬼住的荒山野嶺呢?自找罪受!又餓又累,感冒又沒好,我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禁不住委屈地落下淚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感覺一道刺眼的車燈迎面而來。我沒抬頭(依舊在為自己的倒霉遭遇遭遇自憐);接著是一連串的「感覺」——一輛車飛速擦身而過,隔了兩秒,車子緊急煞車,隔了兩秒,車子倒退回來,隔了一秒——


  「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道熟悉的嗓音。


  霍游雲!


  我錯愕地抬起臉來,愣愣地向左轉。我的車身旁邊是一輛銀灰色豐田,駕駛座上是霍游雲,後座是羅妙和——石狩真!我錯愕地看著他們;他們錯愕地看著我。


  「你怎麼了?」在我發愣的當兒,石狩真已下了車,來到我的車門旁,彎腰俯身看著我,眼裡滿是憂慮。


  我怎麼了?我回過神來,右手無意識地撫上臉頰,觸到未干的淚痕,才恍然大悟。「沒什麼。」我的臉倏地發燙,連忙以抽取面紙擦眼淚的動作來掩飾羞窘。


  」你感冒了?」石狩真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著我。


  「嗯。」要命!在他的注視下,我幾乎手足無措。


  一整天下來,總算有人主動關心我的身體不適。但,為什麼是他?


  」去看醫生了沒?」


  我還沒開口,已有人不甘寂寞搶了話:「喂,你們兩個不要這麼旁若無人好不好?」霍游雲涼涼地揶揄著。


  「這裡是公眾場所,你們這樣子……不太好吧?」羅妙也來湊熱鬧。


  我又是一窘,尷尬得說不出話。


  石狩真回頭冷冷看了他們兩個一眼,才又對我說:「你是專程來找我們的嗎?」


  「嗯。」除了點頭,我還能怎樣?


  「好。那阿真你先上車。」霍游雲發話指揮。


  石狩真顯然明白霍游雲的意思,便對我交代:「你等一下就跟著我們的車子走。有話待會兒再談。」說完便回到銀灰色豐田上。


  別無選擇。我聽話地掉轉車頭,跟著他們走;駛沒多遠,來到一棟歐式風格的洋房前,羅妙下車去開啟黑色鐵門,霍游雲將車駛入其內,我緊跟在後。別墅正門前的腹地很小,只有一條短短的碎石步道和左右各一小塊草地。霍游雲把車停在右邊草坪上,我只好人境隨俗將車停在左邊草坪(唉,可憐的小草)。


  「這是誰的房子?」進屋時,我拉了拉霍游雲的衣角,悄聲問。


  「本來是羅妙他外公蓋的,但房子還沒蓋好,他就死了。後來房子蓋好沒多久,羅妙的外婆也走了。現在房子是羅妙母親的。」霍游雲懷裡揣著一大袋雜物,一邊替我解惑,一邊吆喝走在前頭的石狩真:「阿真,你手上那兩包要放冰箱。」


  「知道。」石狩真頭也不回地答。


  走在最前面的羅妙正忙著打開屋裡各處電源開關。


  走在最後面的我則順手關上門,好奇地打量這棟「凶宅」(按照霍游雲的說法)。


  「來,坐這兒。」霍游雲把手上那袋雜貨往客廳長桌一放,便招呼我入座。「喏,請你吃乖乖。」他從袋裡掏出一包乖乖遞給我。


  我看了一眼之後,又塞回給霍游雲,「我不喜歡五香,哉要吃奶油椰子。」然後,我選擇在他身邊落坐。


  霍游雲啼笑皆非,「你還挑口味啊?」


  「那,五香給我。」羅妙踅回客廳,在霍游雲對面坐下,接收了那包五香乖乖。


  「你媽呢?」我問羅妙。屋裡冷清清,莫非羅妙的媽也被這屋子給克了?


  「人在大陸。」羅妙攤在沙發上吃乖乖。


  真好玩!原來大男生也還保有吃乖乖的童心呀,出乎我的意料。


  「沒有奶油椰子。巧克力口味好不好?」霍游雲在袋中搜了老半天,才亮出一包巧克力乖乖。


  「好吧,我將就將就。」


  「難伺候。」霍游雲笑著往我頭上敲了一記。


  「喂,你到底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太神奇了吧?」羅妙問。


  「高人指點。」我蜷縮在沙發,一邊答話,一邊努力打開乖乖的包裝袋。


  懸在心上的大石頭落地後,心情格外輕鬆。外界傳言生死未卜的四個人,我已經找到其中三個(都還生龍活虎的活著),而且照這種情形看來,至今未露面的那一個應該也無大礙(否則他們哪有心情在這兒和我吃乖乖?)


  「哪個高人?」霍游雲饒富興趣。


  「重點不是這個吧?」我歪著頭斜睨霍游雲,「重點是,你們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


  霍游雲本欲開口,頓了一下,卻又閉上嘴,眼睛看著我身後的某一點,嘴角彎了起來。


  我疑惑地回過頭。


  石狩真從廚房走了出來,手上端了一大杯溫開水。「給你。」


  「哦,謝謝。」我慌亂地接下水杯,眼睛不敢看他。


  「溫開水喲。」霍游雲用無比羨慕的口吻道,彷彿我這杯溫開水價值連城似的。


  「當心被揍。」羅妙好意警告。


  石狩真坐到羅妙身旁,也就是我的正對面。不過大概是怕我尷尬,他倒是沒再專注地盯著我看。


  「你們知不知道現在全世界都在找你們?」我啜飲著溫開水。


  「喔。」霍游雲掏掏耳朵,作思考狀,「好像有聽說過 「就讓他們找吧。」羅妙滿不在乎。


  我歎了口氣,「你們跟家裡聯絡過了沒?不怕家人擔心嗎?」


  「無所謂。」霍游雲伸手掠食我的乖乖,「羅妙家只剩舅舅還『根留台灣』;他舅舅就住在隔壁。」霍游雲指了指隔壁那棟房子。


  羅妙接著說:「我們也通知過溫雪的姐姐。」


  「是『你』通知了溫雪的姐姐。」霍游雲噯昧地笑著,轉頭向我補充道:「溫姐姐可是羅妙的最愛。」


  「啊?」我聽得目瞪口呆。


  「不過呢,反正他是追不到的啦。」霍游雲又說。


  「多嘴!」羅妙脹紅了臉,惱羞成怒。


  「嘖嘖,純情少男。」霍游雲下了評語。


  「那你呢?」我深怕再這樣下去,霍游雲會血濺當場。「霍,你家裡還有南宮倚門盼吧?」


  「啁!」霍游雲慘叫,「你幹嘛又扯到她?」


  「說得好。」羅妙十分讚賞我的見義勇為。


  我忍著笑,「你通知家裡了沒?」


  「通知了、通知了。」霍游雲痛不欲生地把臉埋在手掌間,只求我別再追問。惹來羅妙一陣訕笑。


  好吧。我看看情形,該面對的終究得面對。


  「大貓找你找得很辛苦。」我對石狩真說。


  石狩真微扯嘴角,沒答話。


  「嘿,不止吧?」霍游雲一下子又恢復了精神,「何止大貓辛苦,我看你也找得很辛苦嘛。」


  我把霍游雲的話當狗吠,不理會,又對石狩真說:「不向家裡


  報個平安嗎?」  石狩真看著我,一字一句:「有些事你永遠也不會懂。」


  在一旁的羅妙猛點頭,似是對石狩真的話心有慼慼焉。


  模模糊糊,我抓不定他話裡的真意,總覺得石狩真剛才的話有雙關語含義,但我猜不出。


  「你不說,她怎麼會懂?」霍游雲冷靜的說。


  現場氣氛僵凝了一下。末了,石狩真一聳肩,向後靠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他顯然並不打算讓我懂。


  我彷彿聽見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是誰在歎息?羅妙或霍游雲?石狩真?還是……我?


  不懂。果然有些事是我永遠也不會懂的。


  「唉,太沉重了吧?」霍游雲故作輕鬆,企圖重新炒熱氣氛。


  我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溫雪呢?」


  「喔,在醫院啊。」


  「在哪個醫院廠


  「你剛剛上山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山腳下那間『海氏綜合醫院』?」


  「就是那裡?」


  「對。」霍游雲說。


  我想了一想,覺得不太對。「醫院不會通知警方嗎?」


  「不會。」羅妙說,「因為那間醫院的副院長是我舅媽。」


  「『海氏』是羅妙舅媽家的家族事業。」霍游雲補充說明。


  「原來如此。」


  「還不只如此。」霍游雲說:「中午條子查到醫院來,還差點讓醫院警衛『請』出門。羅妙舅媽超悍的,矢口否認到底,條子也拿她沒辦


  法。」


  我覺得很奇怪。「讓條子找到你們的話,又會怎樣?你們是受害人,幹嘛躲警察?」


  「受害人喔……」霍游雲輕撫下巴,「喂,妙,我們是受害人嗎?」


  「可能有點難以界定。」羅妙詭異一笑。


  今天狙擊他們的那些人該不會已經反過來被他們給幹掉了吧?我想。


  「今天清晨在濱海公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石狩真忽然張開眼睛,坐直身子,道:「沒事。」


  騙人!分明是不想讓我知道。


  「對啦,沒什麼事。」霍游雲順著石狩真的話:「是條子自己雞婆又噦嗦,才把事情鬧大的。」


  「你們當我是三歲小孩?」 子彈都已經出現了,還說沒事!


  「冤枉啊,我們哪有把你當成小孩?」霍游雲邪惡地瞄了我的胸部一眼,「我一直都看得出你長大了……唉喲!」


  我不容氣地狠捶了他背部一記。


  「別玩了。」羅妙拍拍那包已經被他吃光的乖乖空包裝袋,滿懷希望的看著我,「在場唯一的女性,你應該會做菜吧?我肚子好餓。」


  「說的也是。」霍游雲也摸摸肚皮,「你去做點東西來吃吧。」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沒錯,就是你。」羅妙和霍游雲異口同聲。


  我下意識地看向石狩真,正巧迎上他的一臉笑。唉,我認命了。


  「你們要吃什麼?」


  「嘖!真是想不到。」霍游雲低頭吃了一口面之後,抬起頭來突然這麼向我說。


  「什麼想不到?」我問


  「原來你煮的面真的能吃。」


  一罐胡椒騰空飛起,霍游雲眼明手快地接住胡椒飛彈,逃過額頭腫包或鼻樑歪斜的惡運。


  「活該!」羅妙在一旁邊吃麵邊幸災樂禍。


  霍游雲、我、羅妙正在廚房的櫻桃木餐桌上,吃我五分鐘前剛煮好的蕃茄牛肉麵(別太驚訝,不過是用蕃茄罐頭、牛肉罐頭、高湯罐頭、麵條、高麗菜和紅蘿蔔煮出的速成面,並不是精燉細熬的大師級功夫萊,沒什麼大不了)。


  剛剛我在煮麵時,他們三個大男生就先回房洗澡更衣。等我煮好了,霍游雲和羅妙也正好下樓來。只剩石狩真不見人影。


  「真是凶悍,開個玩笑都不行?」霍游雲說,「那就這樣吧,感謝主、感謝發明罐頭的人、感謝任聆我小姐的父親,阿門。」


  「為什麼?」羅妙滿頭霧水。


  「因為主創造天地萬物.小聆同學爸爸創造了小聆、某人創造了罐頭,所以我們今天才有這碗麵可吃。」


  「去你的!」聽了半天,羅妙終於發現自己被唬了。「瞎掰唬爛王。」


  霍游雲不在意地笑了笑,繼續低頭吃麵。


  「你今天怎麼這麼多話啊?」我對霍游雲說:「形象全毀嘍。」


  「沒關係,為了你,我可以不要形象。」


  「惡。」羅妙發聲。


  接著,好一段時間,我們三人都安靜專心吃麵。


  「…」·喂,」我想到一個問題,「溫雪傷勢要不要緊?」


  「沒事啦,他只不過傷到這裡,」霍游雲指著自己脖子和肩膀的交界處,說:「擦破皮而已。既沒傷到重要器官,也沒傷到動脈。」


  「我舅媽說他用不了三天就能出院。」羅妙說。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哎呀,過程太驚險刺激,又有血腥鏡頭,兒童不宜。」霍游雲隨口敷衍。


  看樣子,不論我怎麼嚴刑拷打,他們都不會告訴我真相。算了。


  「那你們明天會去學校嗎?還是要等溫雪痊癒再一起亮相?」


  「明天就會去上學。」霍游雲說:「不然大家真要以為我們四個都掛了。」


  「條子會到學校找人吧?你們不是不想見條子?」


  「找就找,」羅妙說:「我們一口咬定不知情,條子又能怎樣?」


  「等溫雪出院,條子若是問他為何不報警、不露面,溫雪大可以說當時急著逃命顧不得報警、事後不露面是為了怕兇手再次狙殺。」霍游雲有條不紊地說,「就像你說的,溫雪是被害者。警方若問他為何被狙擊,溫雪可以反問:追查意外發生的原因應該是警方份內的工作吧?」


  我一時啞口無言,過了片刻,才忍不住諷刺道;「你們對於如何應付條子很有一套嘛,可以考慮出書呀。」


  經驗豐實。這一群傢伙平常惹是生非慣了,對於反制警察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難怪他們在警局可以不留任何案底紀錄。 「好主意,我們很樂意接受你的建議。」明知我在挖苦他,霍游雲依舊面不改色地道。


  「哼。」我說。吃完一碗麵,看看腕表,發現已經十一點多,「啊,我該回家了。」


  「不要走,今晚就留在這裡吧。」


  姍姍來遲的石狩真終於出現。


  「嘿。」羅妙發出一聲短促的怪叫。


  「天色太晚,你一個女孩子單獨開車下山回市區太危險了。」石狩真坐到餐桌的空位上。


  「待在這裡才比較危險吧?」霍游雲低聲加了一句。


  石狩真不為所動,「你爸也覺得你明天早上再下山比較好。」


  「我爸?」終於輪到我開口了。


  失蹤兩天的老爸幾時重現江湖的?怎麼我這個做女兒的竟毫不知情?


  「我剛剛和任叔叔通過電話,他親口說的。」石狩真接過霍游雲幫他盛的面,給我一個笑容,「不信的話,你現在可以再親自打電話問他一次。」


  奇怪,我這個女兒兩天沒有老爸的音訊,石狩真卻可以和老爸保持聯繫?等一下!電話?!


  「你怎麼知道我家的電話?」我驚愕地問。


  「我不是打你家的電話,我打的是你爸的手機。」石狩真鎮定 自若地一邊吃麵一邊回答。


  「你怎麼知道我爸的手機號碼?」


  「我姐婚禮那天,你爸給的。」


  「我爸為什麼會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


  石狩真聳聳肩,說:「不只他的手機,他連你的手機號碼也主動一併給了我。」


  「啊?!」我震驚得無法言語。


  在一旁聽我和石狩真對話的霍游雲和羅妙則是快笑到不行;羅妙差點噴出一嘴麵條,不停拍桌狂笑;霍游雲頻頻用餐巾紙擦拭笑溢出眼角的淚。


  天啊!我好崇拜你爸。」羅妙邊笑邊說。


  「會出賣你的人往往就是你最親近的人。」霍游雲好不容易才止住淚,有感而發。


  石狩真難得好心情,笑得像個純真的孩子。


  我卻是又氣又窘,簡直想馬上殺回家去把老爸給剁了!老爸搞什麼鬼?老番癲!他自己的手機號碼要給石狩真我沒意見,但為什麼未經我同意就逕自把我的手機號碼也給了他?討厭討厭討厭!


  「好啦,那你就在這待一晚吧。」霍游雲擠眉弄眼,「這裡房間很多,你放心,而且今晚不是月圓,狼人不會變身。」


  羅妙聞言,又是一陣狂笑。


  我很確定他們是故意整我。既然說房間很多,那又為何安排我住石狩真隔壁呢?沒安好心眼。


  既然誤人賊窟,我唯有認了。不過我不擔心會有什麼「突發狀況」。不知怎地,我對石狩真的人格信心指數大增。也許受上週六晚上的影響,也許是今天晚上他的溫柔,讓我對他的印象小小改觀。他似乎沒那麼壞(唉,危險的想法,我知道)。


  「……好了,還滿意吧?」霍游雲幫我張羅好枕頭被褥之後,向我邀功道。


  「嗯嗯嗯。」我一邊擤鼻涕,一邊胡亂點頭敷衍,「大功告成,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哎呀呀,感冒症狀沒有絲毫減輕。慘的是,我發現自己又做了蠢事——藥放在家裡忘了帶出來。天字第一號大蠢蛋!早上排那麼久的隊去看病,看完醫生拿了藥,結果現在一天都快過完了,我的藥卻連一包都尚未人口,難怪病不會好。

 「喂,別急著趕人嘛。」霍游雲摟著我的肩,一副哥倆好模樣。」我有小秘密要告訴你喔。」


  「什麼小秘密?」怪噁心的。我懶得提醒霍游雲和我保持距離,萬一他被我的感冒病毒傳染,算他活該。


  「你知不知道,溫雪受傷;罪魁禍首是你?」


  「我?」栽贓也不是這等栽法!我等著霍游雲解釋。「是啊,」霍游雲說,「我們是在濱海公路發生意外,但我們為什麼會在濱海公路上?因為阿真心情不好,我們陪他去散心;那阿真心情為什麼不好?我想你應該很清楚。」


  「我怎麼會知道!」怎麼又扯到石狩真!


  「你不知道?」霍游雲說:「那我問你,上星期六他姐姐的婚宴上,你和他碰了面,他也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對不對?」


  「對。」我不甘願地答。什麼真實身份嘛,我又不是諜報工作人員!


  「他就是因為這樣才心情不好。星期天我去找他,他見到我的第一句就是『你早就知道她是誰?』好吧,我想他指的『她』就是你,所以我老實答了:對,我早就知道。』結果你知道當時他臉上的表情有多難過嗎?」


  「有什麼好難過的?」我嘴巴仍逞強著,其實心裡最柔軟的部位早就被霍的話給刺了一下。


  「假如你一直很喜歡一個男孩子,可是那個男孩卻拚命躲著你,直到有一天你赫然發現心儀的男孩就住你家隔壁,近在咫尺,你卻從沒發覺,只因為他不想讓你知道。這樣,你不會難過嗎?」


  「……」我說:「你的假設的前提錯了,石狩真並沒有『一直很喜歡』我。」


  「笨蛋!錯的是你。」霍游雲啐道。「是你的假設前提錯了。你一直假設阿真是個人面獸心的大壞蛋,所以你每次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不給他任何機會。」一針見血。


  我愣了一下。是這樣嗎?好,也許我的假設前提真的錯了,我不該把小時候先人為主的壞印象當成標籤貼在長大的石狩真身上,但我不太能接受霍的另一個說法。


  石狩真喜歡我?騙人!他為什麼會喜歡我?學校美女如雲,他沒道理反而看上不夠出色的我。再說,假如他真如霍所說的從以前就喜歡我,那麼這些年來,他身邊的女伴為何一個換過一個?心裡想著一個,懷裡抱著的又是另外一個,這在男生眼裡稀鬆平常,但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愛情一如果石狩真真的喜歡我的話。


  「哎呀,你別胡扯了,我不想聽。」我走到門邊看著霍游雲,明顯對他下達逐客令。


  「好、好。」霍游雲無奈地說:「那我再告訴你最後一件事。今 天發生意外之後,阿真很自責,幾乎都不開口說話,直到你出現,他才面露喜色。你應該也發現剛剛他的心情變得很好吧?都是因為你。」


  我不發一語,將霍推出門外,合上門板。杜絕霍再用「邪言異說」蠱惑我。


  生病加上忙了一天,我應當很累。事實上,我確實很累沒錯, 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也許是認床吧。


  本來只是想到落地窗前透透氣,眼睛餘光卻意外發現隔壁陽台上也有一個失眠男人。


  石狩真坐在籐椅上看著夜空。天空沒有月亮,星星卻不少。應該是因為半山腰光害較少,所以看得見較多星星,星星也比較亮。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側影看起來很落寞,有一種沉靜蕭索的氣息,很像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文藝青年(不過我想在這種時刻、地點,不論誰坐在那兒都會很像吧?)。他這個樣子完完全全迥異於以前我所認知的石狩真,那個在我眼裡只會好鬥逞勇和玩弄女人心的浪子。


  我無法解釋自己接下來的行為,只能說是鬼迷心竅吧,因為我竟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


  錄入:yingsunday  校對:yingsunday


  「睡不著?」我倚在欄杆上看星星,不敢看他。


  我一定是瘋了。我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明日下、山後一定得上精神科求診。


  還好兩個房間的陽台並不相連,我無須擔心自己的一時沖 動會搶救什麼不可收拾的後果。


  「啊……你……」石狩真的語氣驚喜中混合了困惑。「生病了,不要在陽台上吹風。」


  想不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如此溫柔。我的臉又熱燙了起來,跟感冒發燒無關。他話裡赤裸裸的關懷令我心悸。這個人……應該不是石狩真吧?我想他可能只是一個石狩真的複製人吧,一個基因、長相和石狩真完全相同,但行為和思考模式卻大相逕庭的複製人。科學家說複製人的缺點就在於軀體相同,思想卻可能完全不同。這項「缺點」發生在這個「長得像石狩真的複製人」身上卻變成了優點。他好溫柔,一點都不像那個恣意妄為的石狩真。好棒的複製人。


  哦…」·我想我真的快瘋了。


  「我不覺得冷。」我雙手撫著發燙的臉頰。事實上,我現在覺得很熱。


  「來,拿去穿上。」


  我回身一看,石狩真脫下身上的外套,隔著不相連的陽台,把他的黑色外套遞到我的陽台欄杆上。


  我怔忡躊躇,思考。


  目前這種情形只有兩種可能:一,他真的是複製人;二,我在做夢。我無法判斷何者為真。或許二者皆為真也說不定。


  管他的,反正情況已不真實到了極點,索性就讓事情繼續夢幻下去。我取了他的外套穿上,暖暖的,他的體溫正包圍覆蓋著我的身體。


  「謝謝。」我一改平時畏縮的態度,看著石狩真的眼睛說。既然是在做夢,那麼明天醒來我就會發現一切都是泡沫幻影。大膽一點又何妨,夢醒將不留痕跡。


  石狩真先是有點吃驚,訝異於我的態度轉變;隨後便露出一種類似欣慰的笑容,「不客氣。」


  我和他便面對面地站在各自的陽台欄杆前聊天;兩個房間的陽台相距僅一臂之遙,其實很近。


  「你不是很怕我嗎?」石狩真自嘲地說。


  我低著頭,手指在欄杆上調皮地彈跳躍動,微微地搖搖頭作為回答。一切都是夢啊,一個在夢裡對我慇勤體貼的男人有什麼可怕的?


  「你今天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棋子告訴我的。」


  「棋子?」


  「對啁。她先是告訴我你有麻煩,後來又給了我一個地址,我就找到這裡來啦。」我抬起臉,對著他綻出一抹笑。


  石狩真眼裡進現亮彩,像是乍然見到令他驚艷心動的事物,忘了言語。


  我畢竟還是女孩子。雖然這是夢,但是一個夢裡的男人用動情的眼神凝視著我,我不可能沒有感覺。怦然心動。只好轉過身,背靠在欄杆上,眼不見為淨。


  一陣沉默。


  「你有撥電話回家嗎?」我轉移話題。


  「沒有。」


  「你爸爸會擔心。」


  哦,好像不對,複製人的「爸爸」應該是科學家吧?


  「不要談他,好不好?」石狩真的聲音降低了些許溫度。


  好吧,不談就不談。不知可憐的大貓現在可否歇息了?苦命貓,我救不了你,別怨我。


  石狩真與他父親的關係似乎比我想像中更糟。


  唉,人家的家務事,我最好別插手。


  我覺得有點無聊,便坐在欄杆上,依舊背著對石狩真,雙手向後抓著欄杆支撐重心,雙腳則懸空晃來蕩去。


  「……你爸為什麼幫你取小名『盈盈』?」石狩真突然問。


  「哦,這個啊。」我側轉身子,看著石狩真,「你看過『笑傲江湖』吧?」


  「任盈盈?」石狩真機智反應不錯。


  「聰明!」我說,「我爸有失心瘋,他最愛令狐沖。他想既然生不出個令狐衝來,不如就生個任盈盈,將來自然會有個令狐沖當他女婿。」


  「那你找到你的令狐沖了嗎?」


  「我……啊!」不知道是因為腳晃得太厲害或側轉身子造成重心不平衡,總之,我的手一滑,整個人重心不穩向後墜——


  結果,下一秒鐘,我的上半身已被石狩真安穩地緊摟在懷裡,止住跌勢,虛驚一場,但我也因此陷入一種詭異的處境中,下半身雙腳還勾住自己房間的陽台欄杆,上半身卻橫越兩個陽台的間距,半仰躺在石狩真的臂彎。


  我們的姿勢太親密了。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繁星點點的墨藍色夜空和石狩真黑亮的眸心。石狩真一眨不眨地注視我,我的耳畔聽見彼此的呼喚心跳。


  「怎麼辦?不要這樣看我。」我閉上眼睛,喃喃說道。緊接著,石狩真的吻毫無意外地落下,燙貼在我的唇上。


  這是個極甜蜜而奇異的吻。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依然記憶深刻,記得我和石狩真第一次兩情相悅的親吻,是發生在別人的洋房的陽台半空中,以一種奇特詭異的姿勢完成。


  不像三年前那個粗暴激烈的吻。今天的吻綿長緩柔,唇舌纏綿之際,我忘了思考也無法思考事情為何會演變至此,感官被石狩真完全佔領,我只能感覺到石狩真。


  直至石狩真戀戀不捨地離開我的唇。熱吻的魔力漸消,我才恢復神智。


  我撐起身子,在石狩真的協助下,回到自己房間的陽台上。安全落地之後,我脫下身上的外套遞還給石狩真。


  我認為這場夢該結束了。我們最好各自回房睡覺,不然,再這樣下去,恐怕會變成一場春夢。


  「晚安。」我說。


  「晚安。」石狩真接回外套,他的眼裡滿是愛戀慾望,唇角漾著笑。


  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匆匆轉身回房。


  因為太過美好而缺了真實感,這是夢吧?注定醒來一場空的夢。也許明天一覺醒來,我會發現他又是原來那個囂張跋扈的石狩真。


  也許。


第八章



  人真的不該多管閒事。多管閒事只會惹來一身腥。好心不會有好報。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話說自從宋邑荷轉學離開,本校就少了一位可供眾人踐踏的重量級緋聞女主角。而今早,我到學校之後就立刻登上懸缺已久的女主角寶座,成為最新箭靶、眾矢之的。原因無他,只因今天早上三個失蹤一天的俊男伴著我到校,想不出名也難。


  我非常確定自己病過頭,腦子壞了,否則我怎麼會同意讓他們先送我回家換制服,然後再陪我一起到校呢?當我發現自己犯了這一個大錯時,已來不及了,大勢已去,我的清譽已經付之江水東流,無可挽回。這該算是物極必反,還是樂極生悲呢?因為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場美得不像話的夢,所以從今天早上起我就必須面對這一場難以終止的流言惡夢嗎?救命啊——


  更糟的是,我感冒頭昏,在校門口絆了一跤,險些摔倒,幸虧石狩真反應敏捷地摟住我的腰,拯救我免於四腳朝天。沒摔跤,這不是很好嗎?石狩真那個摟腰動作,在眾目睽睽之下引起一片抽氣聲。只要一想到那一大票目擊者將如何向其他人興高采烈地轉述這幕「英雄救美」,我的心便涼了半截;然後再想到有心人土將如何自作聰明推論我和石狩真的關係,我那另外半截心也就跟著涼透。很好。


  就連駱青青見到我時,一雙眼睛瞪得比乳牛脖子上的銅鈴還大,直追問:「你昨天晚上不會真的和石狩真在一起吧?」


  「你喜歡石狩真?」


  」你跟石狩真發生了什麼關係?」


  面對這些問題,我唯有沉默以對。


  因為我昨天晚上確實和石狩真在一起,因為和他接吻以後,我很難再理直氣壯地說我討厭他,因為那一個吻,我無法說我和石狩真沒有發生任何關係。


  青青失望了。不是因為聽不到八卦內幕,而是因為我是八卦流言的當事人。青青對我感到失望。


  我也開始對自己感到失望。


  難道我真的要和石狩真在一起嗎?我能相信石狩真嗎?和一個萬人迷談戀愛要付出的代價,我付得起嗎……煩呢!問題太多,麻煩重重。做夢是很美,但人總要回歸現實生活,而現實通常很殘酷。


  我一個人窩在美術社的社團辦公室裡潛心思索。為了遠離口舌是非,我根本就不想待在教室裡。還沒有心理準備接受知名度暴漲的事實,也怕聽到任何令本人吐血的膻腥訛傳,重病的人承受不起打擊啊。


  「叩、叩。」


  「誰?」我瞪著門板。現在是上課時間,有誰會跑到這兒來?


  「叩、叩。」不回答?好,我倒要看看外面是何方神聖。我走到辦公室後面,爬到檔案櫃上踮起腳尖,用手推開一格鬆動的天花板,從裡面抽出一根堅實的木棍(不要問我為什麼天花板上有木棍,去全校教室巡一遍,你會發現所有不能讓師長看見的物品全在天花板裡)。木棍是為了以防萬一。本校校風向來不文明。我和石狩真的名字連在一塊兒,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看那些死忠的石狩真親衛隊成員大概已經磨刀霍霍,準備將我大卸八塊。


  小心為上。我扛著木棍漫步到門前,頓了一下,便用力拉開門——空空如也。沒人?撞邪啦?


  突然,一隻手打橫裡伸出來,手心握著新摘的玫瑰……


  我愣了一下,笑逐顏開。「臭燕京,你又去偷拔校長室前面花圃的玫瑰啦?」


  元燕京倚在牆邊,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派瀟灑,將手上的幾支粉玫瑰塞進我手裡,掛著招牌痞笑:「要慰問人家,總不好空手而來吧?」


  我旋身回到我的辦公桌,把木棍往桌上一放,彎身打開抽屜搜尋著……


  「喂,你拿這麼大一根棍子,是想幹嘛?」燕京坐到我隔鄰的椅上,順手拿起那根木棍把玩。


  「打狗棒。」我從滿抽屜的雜物裡找到一個牛奶玻璃空瓶,倒一點礦泉水,再把玫瑰花插進瓶中。「我們學校野狗多,不防著點,行嗎?」


  「好可憐。」話是這麼說,但燕京臉上可沒有一絲絲同情,笑得可燦爛了。「嘗到被狗仔追逐的滋味啦?」


  我懶懶地靠著椅背,不答話。燕京既然找到這兒來,想必是已經聽聞外頭的風風雨雨,專程來「慰問」我。


  「喂,聽說有人一大早就在校門口表演親熱鏡頭?」


  「親你個頭!」


  「聽說是擁吻喔,真的假的?」


  擁……吻?!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流言是怎麼傳的啊?」


  燕京樂得哈哈大笑,「版本很多,你要聽我一一細數嗎?」


  「謝了。不必。」「不要跟我客氣嘛。」燕京壞心地笑,「沒有擁吻嗎?那還好。我還以為自己錯過了精彩鏡頭,扼腕得要命呢。」


  我歎了口氣。「燕京,你還想繼續當我的朋友嗎?」


  「討厭,又恐嚇我。」燕京做出一副受驚的小兔子狀,嗲聲嗲氣。我打了一個大呵欠。


  「喂喂!別這麼不耐煩嘛。」燕京說,「喔,我知道了,有了新歡就要拋棄舊愛呀?唉,女人喲……」


  我抽了一張面紙用力擤鼻涕。


  「為情傷風,為愛感冒。」燕京涼涼地自行加註解。


  我又拉開拍展,拿出一盒針線丟給他。


  「做啥?」燕京場了揚那盒針線,問。


  「給你縫嘴巴用的。」


  聞言,燕京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開懷,「才說兩句,你就要我封嘴?有鬼,真的有鬼!喂,聽說你昨晚沒回家?」


  「你從哪兒聽說的?」


  」從哪兒聽來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大家都知道。」燕京抿嘴詭笑,「知道你昨晚和石狩真在一起。」


  「喔。」不意外。


  「喔什麼?你形象都沒了,還這麼鎮定?」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能怎樣?」我說,「還是你期待我留下人言可畏』四字,然後去自殺?」


  「唉,這樣講就傷感情了。」燕京椅子滑近我,摟著我的肩(為什麼我身邊的男人都愛對我摟肩扶腰呢?),低聲耳語:「昨晚,應該沒發生什麼事吧?」


  「你覺得呢?」


  「我覺得?」燕京咧嘴一笑,「……當然有。」


  我給他一記白眼。「這是正常推論啊。石老大隨便跟哪一個女生在一起,出事的機率都高達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但,如果那個女生是你的話,出事機率絕對是百分百。我才不信你們兩個共處一夜卻什麼事也沒發。」


  「你是什麼意思?」我冷著臉,皺眉,「你是指我很隨便?」


  雖然我和石狩真之間的確有發生「一點事」,可是聽到燕京這樣講,我心裡還是很不舒服。他說得我好像是一個見到石狩真就會自動黏上去獻身的花癡似酌。什麼嘛!我開始慎重考慮要把燕京從我的好友名單中剔除。


  「這個嘛……我先問你一個問題,」燕京說,「你和他現在到底算不算戀人?」


  「不是。」我不假思索地答。今早醒來,我就很努力的想把昨晚那場夢忘掉;石狩真也沒說什麼(不過他眼裡的笑意很明顯就是了)。既然什麼都沒說,那當然就什麼也不是。我是這麼認為。有人規定親吻以後就得生死相許嗎?又不是童話!童話裡的吻象徵聖潔的永遠;二十一世紀的吻卻輕得沒有一絲重量。哼哼……我的心忽然酸了起來——因為我想到,如果吻代表責任,那石狩真需要對多少女孩負起責任呢?多得數不清吧……


  「不是?」燕京打量著我的表情變化,「石老大聽到你這句話會哭吧?」


  「燕京,閉上你的嘴。」


  「哎呀,你不瞭解男人心啦!」


  「我不是男人,當然不懂。」我說,「況且,你們這些雄性動物有心嗎?我看是沒心也沒腦子吧?你們雄性動物不是只靠下半身思考嗎?」


  「呵呵!你的語氣很像深宮怨婦。」燕京眉開眼笑,「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說的『你們』好像專指石狩真嘛。」


  「哼。」「而且,你說錯了。」燕京說,「雖然石老大確實常用下半身思考,但他還是有心的。」


  「你又知道了?」我說,「你很瞭解他?」


  「當然瞭解。」燕京歎了口氣,「石老大這三年來如此『照顧』我,我怎麼會不瞭解呢。」


  「什麼?」我覺得燕京的話有奇怪的含意,「你在說什麼啊?」


  「嘿。」燕京扮了個鬼臉,「既然你還不是他的女朋友,那我才不要告訴你哩。」


  「不講就不講,稀罕啊!」我懶得深究燕京的弦外之音。


  「你啊,」燕京拂了拂我額前的髮絲,「聰明面孔笨肚腸。」


  「喂喂,你是來慰問我,還是來讓我病情加劇的?」


  「好嘍,佛渡有緣人,你我無緣,我不渡你了,留待你自己去慢慢參悟天機吧。」我擺擺手,示意他可以滾了。


  「最後一句、最後一句。」燕京比出一隻食指。「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不管你和他究竟有沒有在一起,都別讓心理影響生理。我從來沒看過你這麼病懨懨。最好回家靜心休養,學校裡狗屎流言太多,你愈聽心情會愈差,,心情愈差,身體就愈好不了。」


  「是啊,」我忍不住微笑,接著他的話講:「然後我就會一命嗚呼、香消玉殞,稱了大夥兒的心,讓寶玉哥哥娶了薛寶釵……


  燕京一臉無可奈何,笑著搖頭,「你喔……」


  夜幕低垂。我認命地站在學校附近的站牌下等公車。


  雖然燕京善意勸告,我卻還是留在學校撐完一天。牛脾氣一旦發作,誰也拗不過我。總覺得一旦中途退揚,豈不讓好事者益發認定我心裡有鬼?我才不想讓三姑六婆過於洋洋得意。於是我一整天死守美術社社辦,禪修鍛煉自己對於痛苦的忍耐力。呃……不過有點令我不好意思的是,不知是感冒藥的藥效抑或是美術社實在太清幽的緣故,我,睡著了。等到甦醒時,窗外的天都黑了。真糟糕。


  石狩真他們三個早就離開學校。聽說他們並沒在校內待多久,僅僅亮個相便走人。條子撲了個空。囂張任性的傢伙們。


  我一個人在路燈下,形單影隻。


  突然,一輛賓士緩緩在我面前停下。喔哦,我等的是公車,可不是賓士。不祥的預感。


  果真,好的不靈壞的靈。車上先是下來了三位黑衣男子(其中一個是大貓),他們站在車們邊恭迎著(看到這兒,我已心裡有數)——千呼萬喚始出來——壓軸登場的(噹噹噹噹)正是石康維。情勢很明顯。人家是衝著我來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勞駕石狩真的爸兼義雲幫幫主親自出巡,小女子心裡真是過意不去。我暗自冷笑著,準備接招。


  大貓神情肅穆,但眼神卻閃躲著我。哼,果然是帶人來砸場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大貓沒錯,我卻免不了覺得有些心酸,好像被背叛了。


  石康維一身名貴的西裝,緊鎖著眉,流露一股威嚴的氣勢,站定在我面前,銳利鷹眼盯著我,冷冷地開口:「阿真呢?」


  我別過頭去,不想讓他看見我臉上太過明顯的不屑神情。他以為他是誰啊?沒錯,他是我爸的幫主,但,不是我的幫主(我又不混黑道);他是石狩真的爸,但,不是我的爸,他憑什麼用質問家僕的口氣對我說話?


  他是有資格耍威風,可是很抱歉,他找錯對象。我不吃這一套。「他是你兒子吧?」我譏刺。自己管不好兒子,卻跑來質問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


  「你……」石康維的鷹眼緊瞇了下,沒料到小女生竟敢不買他的帳。


  「我怎麼樣?」我平靜地轉回臉,直視著他。


  石康維眼裡閃過一絲凶光。我面不改色。站在石康維身後的大貓皺起眉對我播頭,暗示我不該再激怒石康維。我不領情,裝作沒看見。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跟一般女孩不同;正常女孩都喜歡親親抱抱小狗小貓,但一見蟑螂便尖叫逃竄;我卻對貓狗敬而遠之,但一見蟑螂便拿起拖鞋窮追猛打。理由是:貓狗牙尖爪利,我怎麼知道它們下一秒會不會撲上來傷害我呢?而蟑螂又沒牙齒,我才不怕呢。對我而言,石狩真像貓狗,石康維像蟑螂。女孩子們見到石狩真便擁上前去,拚命想討他歡心,我卻不敢靠他太近,他一走向我,我便轉身逃跑。女孩子們見到冷峻凶狠的石康維,應該會花容失色、唯唯諾諾,我卻冷眼以對,只有厭惡,沒有害怕。


  我看穿了石康維不會對我怎樣。雖然名義上我爸是他的手下,但他自己應該心知肚明,我爸絕對有能力拉他下馬。我爸是不發威的老虎,一旦犯了我爸,我爸會準確地撕裂敵人咽喉;我是老爸的獨生女,惡狼也還活著,我若出了意外,老爸和惡狼可不會默不作聲。石康維不笨,自然懂得利害輕重。我也不笨,我也懂,所以我有恃無恐。


  不論接下來局面如何演變,今天這場鬥法的勝負結果都早已注定。我同情石康維。


  「昨天你不是找到阿真了嗎?」大貓跳出來緩和氣氛,企圖打圓場。「嗯。」我輕哼。


  「那你怎麼不勸他回家?你不知道他的處境很危險嗎?」


  「我勸他回家?我算哪根蔥哪根蒜?偉大的親情都不能感召他回家了,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我的話裡夾槍帶棍。


  石康維的臉色更加難看。「聽說昨夜阿真和你在一起?」


  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石狩真父子感情不睦。自己疏於管教,兒子出了事,卻只會怪罪別人。聽石康維的口氣,彷彿是我引誘石狩真在外過夜似的。


  「是又怎樣?」


  「你……你跟阿真是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會一起在外面過夜?」石康維的語調裡洩出一絲鄙夷。我不禁肝火上升。石康維非常露骨地意指我和石狩真有不清不白的關係。老爸不太管束我,並不代表任家就沒有家教;任家女兒還不至於像個性飢渴的花癡見到男人便拖上床。我緊握著拳頭,氣得全身微微顫抖,「你放心吧,我和你兒子沒發生任何關係,你不必擔心我會纏著你兒子。你聽清楚,我和你兒子以前沒有關係、現在沒有、以後也不可能有,我和石狩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背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我回過身——石狩真在我身後約三公尺處停下腳步。他看著我,面禾表情。


  我的心卻彷彿被人重重擊了一記,心口發麻發疼……


  石狩真應該是特地折回學校來找我。石狩真聽見了我剛才說的話。石狩真被我的話刺傷。


  我又再一次深深地傷了石狩真的心。我知道。


  我緊咬著下唇。無語。


  「阿真。」大貓喚。


  石狩真僵了十多秒才出現動作反應。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我身前,擋在我和石康維中間,對著他爸說:「你來找她做什麼?」


  即使我傷了他,他依然護著我。我閉上眼睛,覺得眼眶發熱,又想哭了……是因為生病的人情緒特別脆弱嗎?


  「你這兩天跑到哪兒去了?!」石康維被兒子這樣不客氣的對待,拉不下臉,口氣自然也火藥味十足。


  現場硝煙四起,場面一觸即發。


  「喲,怎麼這麼熱鬧?」老爸!我睜開眼看見老爸笑著從對街走過來。「在大馬路上開家庭聚會嗎?」老爸將我攬人懷裡。


  石康維的臉益發鐵青,沉著臉不吭聲。他當然聽得出我爸言下的挖苦之意。「那你們父子倆慢慢聊,我們父女倆可要先走一步了。」臨走前,老爸拍拍石狩真的肩膀,有種盡在不言中的加油打氣意味。老爸就這麼瀟灑地帶著我退出石家父子的戰場。


  老爸的車停在對街。車子發動後,我回頭看了一眼,正好隔著馬路與石狩真的視線遙遙相望。


  我心一驚,倏地收回目光。目光可以收回,但說出口的話卻再也收不回。傷口無疑已經造成。


  「你啊,真令人傷腦筋。」老爸左手平放著一包打開的藥,右手拿著一杯溫開水。


  一回到家,老爸便催促我去洗個熱水澡。洗完澡。發現老爸已等在我的房間裡準備服侍我吃藥。


  「有令人傷腦筋的老爸,當然就有令人傷腦筋的女兒。」我吃了藥,坐在床上捧著那杯溫開水緩緩啜飲著。


  「又怪到老爸頭上?」老爸盤腿坐在我身後,拿著吹風機呼呼地替我吹乾頭髮,「沒良心。」


  「沒良心的是你吧?」我說,「竟然把生病的女兒丟在家裡,自己一個人跑出去逍遙。」


  「不行嗎?老爸這麼多年來含辛茹苦地拉拔你長大,難得出去玩一次,回來還要被你念。唉!」


  還含辛茹苦哩。「老爸,你幾時含辛茹苦了?我怎麼都沒 「不行嗎?老爸這麼多年來含辛茹苦地拉拔你長大,難得出去玩一次,回來還要被你念。唉!」


  還含辛茹苦哩。「老爸,你幾時含辛茹苦了?我怎麼都沒看見?」


  「怎麼這樣講!」「本來就是。」我偏著頭睨了老爸一眼,「你自


  己摸著良心想想看,這些年來究竟是你在養我,還是我在養你?」


  飯是我煮的、菜是我燒的、衣服是我洗的、地是我掃的、垃圾是我倒的、用品是我買的、電器是我修的…嗯,這樣數一數,我才發現自己真是個全自動多功能的女兒,大小家務一手包辦,老爸根本什麼都沒做嘛。


  這些年來,老爸過的是退休老人的生活,像只閒雲野鶴,清心寡慾不問世事。外面的江湖恩怨,他不想管;家裡的柴米油鹽,有女兒張羅;老爸只管坐享清福,簡直是溫室裡的花朵喲。


  「愈長大愈不可愛,專跟老爸作對,害我想宣揚一下父威都不成。」老爸用梳子敲了一下我的頭,「好歹我也有一人分飾兩角,父代母職嘛。」


  」還不是自找的!」我哼。


  普通家庭發生一人分飾兩角的情形,通常是因為少了一個人,可是我家裡那兩個大人都健在,而且沒有離異,之所以一人分飾兩角完全是自找的,沒事幹嘛分居兩地呢?沒事找事。


  「噴,教訓起老爸來了?」老爸關掉吹風機;雙手各捏住我的一隻耳朵。


  我頭朝後仰,向老爸吐舌頭扮鬼臉,老爸笑著把我的頭推回。


  「我不在的這兩天,你有沒有什麼艷遇啊?」


  我皺皺鼻子,歎了口氣,「爸,你實在很大膽喲。」


  「有嗎?」


  「沒有?」我一一數落老爸的罪狀,「是誰星期六晚上丟下我 一個人,自己跑去喝酒?是誰星期天沒回家,放我一個人在家裡發燒?是誰昨天晚上叫女兒留在別的男人家裡過夜?你還敢提什麼艷遇!」


  「你還漏講了一個,是誰把你的手機號碼給了石狩真。」


  「爸!你還敢講!」


  其實我沒忘,只是刻意不想提起石狩真的名字。


  「怎麼不敢?」


  「爸,你知道你是司馬昭嗎?」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答對了。」我轉過身抱住老爸的腰,頭倚在老爸的胸膛前,「爸,不要亂點鴛鴦譜。我很累,沒有力氣應付石狩真。」


  「說得這麼慘。」老爸用手指順著我的頭髮,「老爸也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看你的笑話,老爸是真的認為石狩真不錯。」


  「爸,你才認識他多久?」我說。


  「是沒有你久。」老爸說廣但是老爸看人不會看走眼。在江湖打滾久了,好壞一眼就能判斷。」


  「爸,親愛的爸,」我說,「或許在你們江湖人眼裡,石狩真長得帥又夠膽識,是一塊好料,可是呢,你要不要聽我簡報一下他的風流艷史呀?」


  「盈盈啊,你以後非處男不嫁嗎?」


  「......」


  「哪個人沒有過去呢?」


  「如果每個男人的過去都像石狩真那麼輝煌的話,我寧可終身不嫁。」


  「喚,我和你媽的腦筋都很靈活,為什麼會生下你這種死腦筋的女兒呢?」


  「哼哼。」我好像才是家裡唯一一個腦筋正常的人吧?一對分居兩地長達十多年的夫婦,腦袋會有多好?我不像他們最好!


  「好吧。我老實告訴你也無所謂,我之所以那麼欣賞石狩真是有原因的。」


  「講。」我不認為老爸能說出什麼新鮮原因來。


  「石狩愛婚禮那天,我跟他私底下談話時,我一開口就問他:你是不是暗戀我女兒?結果……」


  「等一下!」我打斷老爸的話,驚愕地把頭抬起來定定地瞪著老爸,「爸,你瘋了嗎?你開玩笑的吧?」


  哪有女孩子的父親一見到條件不錯的男孩,就劈頭問:「你暗戀我女兒嗎?」太可恥了!身為當事人,我簡直要羞窘得無地自容。啊啊啊!我不想活了。


  「誰跟你開玩笑!」


  「啊……」我撫著胸口,絕望地倒在床上,無力地問:「後來呢?」他二話不說就斬釘截鐵地回答:『是』。」老爸的聲音裡有濃濃的讚賞之意。


  「不可能!」我愈想愈不對勁,「他在跟你惡作劇吧?爸,你怎麼那麼天真?」


  對嘛,太扯了,不可能的。如果真的是「暗戀」,怎麼會說出口?說出來就不叫「暗戀」啦。我看石狩真應該是把老爸當成精神病患,隨口答答罷了。何況石狩真暗戀……我?笑話!


  老爸一臉不滿,「天真?你在說你自己吧?盈盈啊,你怎麼會笨成這樣?人家喜歡你,你看不出來,老爸親自出馬去替你證實,你還懷疑?」


  「誰要你替我證實!」我說,「反正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改變不了他喜歡你的事實。事實就是事實。」


  」爸,你才是死腦筋。」我說,「他為什麼喜歡我?又為什麼要向你承認?他自尊心那麼強,怎麼會承認自己暗戀別人?不合邏輯嘛。」


  雖然……石狩真吻了我,但我不相信那是愛。一個吻不能代表什麼。石狩真愛了每個被他吻過的女孩嗎?不可能。我覺得石狩真對我有興趣,只是基於一股征服的慾望。每個女生都愛他,唯獨我不;我總是站在離他遠遠的地方,所以我特別,所以他想 征服我。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一旦得到手就不值得珍惜,男人都這樣。於是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能愛上石狩真。我怕心碎。今天晚上那番話傷了石狩真,但 我不後悔。遲早得讓他清楚我的想法,我不想和他談戀愛,今晚誤打誤撞讓他聽見那番話也好,一切到此為止。


  「邏輯合得很。」老爸說,「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對我坦白的話,我會助他一臂之力,幫他追我女兒。」


  「爸!」老爸還好意思講?我看咱們任家裡最缺乏家教的人非老爸莫屬!


  「唉,你啊,」老爸戮了一下我的額頭,「人在福中不知福。現在不把握,當心日後遺憾一輩子。想知道他為什麼喜歡你,你不會自己去問他?」


  「不要。」我抱著枕頭躺在床上。


  「任性。」老爸也躺了下來,「盈盈啊……」


  「怎樣?」我側著頭看他。


  「你剛剛的話會不會太絕了點?」


  我知道老爸指的是什麼。「你聽到了?」


  「你講那麼大聲,想不聽見也難。」


  「喔。」我說,「講都講了,你有意見?」


  「很絕情。你傷了一個男人的心。」


  「放心,很多女生排隊等著修補他的心。」


  「不負責任。你刺傷的心當然得由你去補,怎麼把責任推給別人?」


  「爸,你很煩。」我推著他,「你回你的房間啦。我是病人該多休息,你別在這吵我。」


  「逃避。」


  老爸起身幫我蓋好棉被,便乖乖聽令離開。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第九章



  星期四,我的感冒仍舊未癒,石狩真仍舊缺席。我的感冒症狀持續了五天;石狩真的缺課狀況持續了兩天。


  星期一,我早上去看病,晚上去找石狩真;星期二,我早上把石狩真帶回學校,晚上傷了石狩真的心;星期三,石狩真沒出現,我也沒去找他;星期四,石狩真還是沒出現,我也還是不打算去找他。


  石狩真那一掛向來形影不離,同進同出。如今溫雪受傷未歸,石狩真無故缺課,校園裡只剩霍游雲和羅妙正常到校。校園刮起一陣推理風,大家都在猜石狩真為何缺席。我是唯一一個不好奇的人,因為我知道原因。原因就出在我身上。


  另一方面,校園八卦風依然吹不息,並沒有因為男主角缺席而降低緋聞熱度,反而更加升溫。目前流言最普遍的說法是:石狩真甩了我,由於怕我糾纏不清,所以才不肯到校;而我則是為愛憔悴傷感的棄婦(哈,事實剛好相反吧?)。


  全校都瞎了嗎?看不出來我感冒?有哪個重感冒病患會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啊?我的身價狂跌得真厲害,我才沒有為石狩真而黯然心傷呢。沒有喔,真的沒——有。


  我這兩天最常待的地方仍是美術社社辦。


  中午時候,幾個學妹到社辦來幫忙整理資料。


  「……學姐你感冒還沒好啊?」一個二年級的學妹湊近我。


  「嗯。」


  「那你怎麼不待在家裡休息呢?多喝開水、多休息才會好呀。」


  「就是說嘛。」另一個也是二年級的學妹附和道。



  「學姐你根本沒吃藥吧?」一年級的小學妹也來插上一腳。


  「這樣不行喔。」她們三個異口同聲下了結論。


  唉,還是自家學妹貼心。「沒事啦,禍害遺千年。你們學姐我跟蟑螂一樣打不死的。」


  三個學妹一臉無可奈何。


  「學姐,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一年紀小學妹突然怯怯地開口。


  「問啊。」


  「外面人家講的那些是真的嗎?」


  她一說完,另外那兩個二年級的立刻白她一眼。


  「不要怪她。」我苦笑了一下,「我只能說,很多事是你們局外人無法理解的。那些傳聞,你們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事實並不會因為你們相信與否而改變。清者自清,濁——」


  一記響亮的聲音打斷我的話——有人非常粗魯地推開我們社團辦公室的門。


  我和學妹們同時回頭。


  五個和我們穿著同樣制服的女孩站在門口,臉上明顯寫著:我們要來找碴。個個一副太妹樣,面色不善。


  我沒見過這幾個女生,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們來這兒的目的。而且我很確定她們是新生,可能是一年紀的,也可能是二、三年級的轉學生,但必定是初來乍到剛進我們學校。


  「你們誰是任聆我?」五個女生之中一個短髮女生開口道。非常不客氣。


  我的三個學妹有點受到驚嚇,憂慮地互看一眼。


  我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我。」


  社裡三個學妹也馬上跟著站起來,有全力挺我的意味。


  五個女生之中有一個褐髮的女生立即用凶狠的目光瞪著我,其他四個女生也跟進。


  我看了我的三個學妹,發現她們正不甘示弱地幫我瞪回去,喲!真是好學妹。


  「你們三個先離開這裡吧。」我對學妹們說。


  美術社的成員們都文文弱弱的,禁不起打。五個女生是來找我尋釁的,我沒必要讓無辜者受波及。


  「學姐,怎麼可以?!」三個學妹瞪大眼睛。


  褐髮女生狂狂地開口: 「對,沒你們的事,走!」


  短髮太妹也開口:「我們不想傷及無辜。」還不快走。


  還怕傷及無辜哩!我在心裡冷笑。分明是想以多欺少,怕我三個學妹在這助陣,她們的勝算會比較小。


  「這裡是我們社團的辦公室,你們憑什麼叫我們走?該走的人是你們!」我的一年級小學妹義憤填膺地跳出來。


  「沒關係,我們走。」兩個二年級的學妹卻這麼說。


  果然還是老鳥比較聰明。我笑笑的。


  「學姐!」一年級小學妹不可置信地喊。


  「識相的還是趕快滾吧。」褐髮女生冷笑。


  一年級小學妹當然還是不肯走,最後還是被那兩個二年紀的給拉出去。二年級的學妹走出門口前,丟給我一記多有深意的眼神。我懂。


  等我的學妹們一走,五個太妹之中立刻有人去鎖上門。


  好大的陣仗。我雙手環胸,好久沒碰到這種場面了,真是懷念。


  五個太妹走到我面前一字排開,架勢十足。


  「你跟石狩真學長是什麼關係?」褐髮女生姿態很高。


  「那你跟他又是什麼關係?」我風度頗佳地微笑道:「大房?二房?三房?」


  嘖!果然是石狩真親衛隊上門踢館。


  「你……」褐髮女生咬牙恨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看來她應該是五個太妹的頭頭,都是她在講話。


  「多謝指教。」我懶懶地說, 「如果沒什麼其它事,麻煩請回。」


  當然我知道她們不會輕易放過我。我這麼說,只是給她們下台階,是為她們好。


  「哼!」褐髮女生的氣焰囂張,「你給我聽著—」 「洗耳恭聽。」


  給臉不要臉,待會兒場面可要難看嘍。


  「你最好離石狩真學長遠一點,不然……」


  「不然?」


  褐髮女生朝身旁的同伴使了一個眼色,立即有兩個太妹一左一右地走近我——


  我揚起右手迅速地向左右一揮。


  「啊!」兩個太妹立刻吃痛地尖叫,朝後退開。她們的手臂上各被劃了一道血口子,正滴滴答答地淌著鮮血。


  其他兩個太妹駭然地看著我。


  我面無表情,右手握著一把染血的雕刻刀。在黑街長大,又在這所流氓學校混了三年,我不可能連一點自保能力都沒有。剛才她們五個粗魯地打開門時,我早巳反射動作般地將桌上筆筒裡一把雕刻刀握在手中。社會黑暗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討厭流血場面,但別人流血和我流血之間只能二擇一的話,我當然寧可讓別人流血。我不是耶穌,也沒有耶穌的心腸,可不會被打了左臉之後,還湊上右臉頰。我會在別人的巴掌摑上我臉頰之前,先廢了對方的手。


  都怪她們自己眼睛不睜亮一點,以為美術社的社長就容易欺負。


  「美術社社長」這個頭銜聽起來就讓人聯想到氣質高雅、心腸柔軟的長髮女孩。我是長髮女孩沒錯,但氣質不怎麼高雅,心腸也不怎麼柔軟,該還手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會手軟。


  「還有誰對我有意見?」我皮笑肉不笑地問。


  未受傷的三個太妹吞不下這一口氣,眼看著就要朝我上來—


  匡啷!一聲巨大的玻璃碎裂聲響起,跟著一盆萬年青從窗戶飛了進來……。」


  「嗨!」風輕的笑臉出現在碎裂的窗前,甜蜜地笑著問:「你們在聊什麼?我可不可以聽啊?」她從窗外跳了進來。


  這突如其來的場面令五個小太妹嚇得驚懼不安。


  風輕悠哉地走去打開上鎖的門, 「還有人也很想聽呢。」


  門一打開,一臉淺笑的棋子便出現在門口,她身後還有十幾個三年級的女生,聲勢浩大。


  棋子站在門邊,看了那兩個手受傷的太妹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上的雕刻刀,嘖嘖有聲:「你這個學姐真狠,竟然割傷了學妹白嫩嫩的手臂。」


  風輕對著十幾個三年級女生說道: 「誰是她們的直屬學姐?」


  其中一個三年級女生站出來,面色灰敗地:「是我。」


  「學姐……」褐髮女生囁嚅了一聲。


  棋子不常露面。新進的學妹不識得她,但起碼還認得出自已的直屬學姐。


  「若瑤,她是你學妹啊?」棋子和藹可親地對著那個三年級的女生說:「你學妹的朋友手被劃傷了,你要不要找任聆我算帳啊?」


  「不……」那個名叫若瑤的三年級女生低著頭。


  此時,五個太妹互看一眼,面如土色,顯然明白了棋子的身份。要進來念這間學校的女生不可能沒聽過棋子的名號;惹到棋子不會有好下場,全校女生都知道。


  「不要?」棋子臉色一變,面如寒冰,「那就輪到我跟你算帳嘍?」


  若瑤頭不敢抬。

TOP

  「你知道任聆我是誰?」棋子冷聲。


  「知道。」若瑤深吸一口氣。


  「你不知道她是我朋友?」


  「知道。」


  「那你為什麼縱容你學妹帶人來找我朋友麻煩?」棋子忽又笑了,「我的朋友好欺負嗎?是你教導無方,還是你們學姐妹兩個 都沒把我放在眼裡?」笑得讓人不寒而粟。


  若瑤噤聲。氣氛凝重。


  風輕笑笑(她是現場唯一一個真的開心的人)地說: 「若瑤,咱們同學一場,別怪我不幫你。現在我替棋子給你兩條路走,你是要把學妹帶回去好好『教導』呢?還是要讓我『招待』你?」


  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一年半前,高一下,我和燕京的緋聞被刻意炒作,那時我隔壁班有幾個三年級的燕京迷過來找我麻煩,那幾個學姐也被當時才一年級的棋子吩咐要風輕「好好招待」。我不知道風輕用什麼方式「招待」學姐,我只知道後來那些學姐甚至不敢經過我們班走廊。和我們同屆的女生都記憶深刻,以至於現在三年級的老鳥見到我就像見到棋子一般,深怕被風輕「招待」。


  三年級的若瑤自然也清楚這段往事,毫無意外,她臉色慘白地拒絕讓風輕「招待」,選擇自己「教導」學妹。


  「等一下。」就在那群三年級女生要簇擁太妹們離去之際,我開口道。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以為我要替學妹們求情。


  「那一大片玻璃很貴,記得賠錢。」我說,「還有,那一盆萬年青拿出去放回走廊上。」


  聞言,學妹們掩不住失望的神情。棋子唇邊浮現笑意。


  指望我以德報怨?開玩笑!等下輩子再說吧。


  送走了麻煩,頭卻反而劇烈地痛了起來。我體力不支地坐下,從抽屜裡找出一包普拿疼,混著冷開水吞下一顆。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向是健康寶寶的我,現在不僅感冒久久不愈,連頭痛也找上門。


  「你感冒到現在還沒好?」棋子坐到我左手邊的辦公桌上。


  「從星期一去看病,看到星期四了還沒好?」風輕坐到我右手邊的辦公桌上。


  「你確定你只是感冒?」棋子又說。


  「我看還有心病吧。」風輕又說。


  「你們兩個左右夾攻啊?」我趴在桌上悶悶地說。


  「心病需要心藥醫。」風輕說,「你的心病是因為『心藥』不在,才好不了的吧?」


  「石狩真蹺課,是不是和你有關?」棋子說,「小倆口鬧彆扭啦?」


  「喂,你說說話嘛。」風輕輕敲我的桌子。


  「你們兩個不是講得很順嗎?」我抬眼各看了她們一眼,「繼續啊,不用客氣。」


  「又舊事重演啦?剛才那幾個古惑女是石狩真的褲下拜臣吧?」風輕說, 「為什麼你的名字老跟萬人迷扯在一起?」


  「我也很懷疑,」我手支著下顎,臉埋在雙掌間, 「我上輩子大概是岳飛吧,宿命難改,這輩子還得繼續背負莫須有的罪名。」


  「莫須有?」棋子挑眉,「依星期二你和石狩真那副樣子,可不像什麼都沒發生喔。」


  「嘿嘿,你和石狩真星期一晚上幹了什麼好事,說來聽聽嘛。」


  這兩個傢伙情緒未免轉變太快,剛剛才向學妹耍完狠,現在就能對我嘻嘻哈哈逼供。人命不值錢,她們全然不在意學妹們現在正如何地被那群三年級女生「教導」著。


  「你們兩個太閒啦?開始學起三姑六婆閒嗑牙?」


  「這是關心啊,」風輕說,「你不跟石狩真在一起,學妹就不會眼紅;你不跟石狩真鬧彆扭,學妹就不會來找你麻煩;學妹不來找你麻煩,我們也就不必大老遠跑來找你。都是你的錯。你搶走了學妹的夢中情人,又剝奪了人家瞻仰偶像的機會,還逼得我破窗而人、棋子施行『內規』。嘖,使用暴力最要不得,害我們傷了女生部的和氣。都是你。」


  「好啊,既然我如此罪大惡極,你們乾脆把我推出午門斬首示眾算了。」我沒精打采地說。


  風輕與棋子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你和石狩真到底怎麼回事?」棋子挑起我的一縷髮絲,在指間把玩。


  大家最近一見到我的必問話題。煩哪。


  「沒怎麼回事。」


  「你根本就沒把我們當朋友們嘛。」風輕嘟嘴。


  「感情問題是朋友沒辦法代為解決的呀。」


  「喔。」風輕微笑,「你終於承認你和石狩真之間有感情問題。」


  我不想回應。


  「聽說石狩真這兩天心情很郁卒喔。」棋子悠悠地說。


  我保持緘默。


  風輕看不過去,「有感情問題就要去解決嘛,你不能把問題丟在那兒不管。」


  「那天我勸你沒有關係就不要去管石狩真的死活,後來你還不是插手管了。既然你已經做出選擇,又怎麼把事情搞到這種地步?」棋子語重心長。


  「我錯了。」我承認,「我不該管的。」


  「來不及了。」棋子說,「你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


  「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棋子說,「你別忘了石狩真現今仍處在危險中。本來他還不一定會出事,但他如果因為你而心神不寧,失了靈敏度警戒心,出了事,你可得負全責。」


  「……」


  「……盈盈?盈盈?你醒醒……」


  老爸的呼喚在我耳邊催促著,將我從深眠的夢寐之中喚醒。


  「爸,你做什麼?」我痛苦地張開眼睛。下午放學一回家,身體極不舒服的我倒頭便睡。我看了一下床頭上的鬧鐘,快十一點了。老爸為何在這時吵醒我?


  「外面有人找你,你換一下衣服。」老爸一交代完,便離開我的房間。


  有人找我?誰?我為什麼要換衣服?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穿著——T恤和家居休閒短褲。這樣會見不得人嗎?又不是接待外國元首,難不成我還得換件晚禮服才能見客?


  我疑惑且不滿地爬起床,隨手套上一件長褲和外套。不管了,就算現在總統駕臨我家客廳,我也只打算用這種裝扮出去見他。


  我一出房門,便看見霍游雲杵在我門前。


  「你?」


  我驚訝得眼珠子快掉了,「你來我家幹嘛?」


  霍游雲板著臉孔,「阿真出事了。」


  啊?我愣在當場。


  棋子竟一語成讖。不會吧?


  「他怎麼了?」我急急地抓著霍游雲的手臂。


  霍游雲拉著我往外走,「你跟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等一下。」


  霍游雲拉住我。


  霍帶著我回到羅妙的外婆家。一路上,霍一句話也不肯講。霍領著我來到星期一晚上石狩真住的那間房,我正想推開門,霍卻阻止我。


  我皺著眉看他。


  「阿真現在睡著了,你等一下再進去看他。」霍游雲說,「我有話要問你。」


  又來了。「問吧。」


  「你和阿真是怎麼一回事?」


  我就知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霍游雲擰起眉頭,「聆,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


  「我沒有。」


  為什麼每個人都說我折磨石狩真?我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呀,我也沒想過要折磨他。


  「你怎麼會沒有?」


  「星期二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抿著唇,不答。


  「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你爸問你回家了沒,知道你還沒回家,他拿了鑰匙就要出門,我攔著他問他是不是要去找你,他笑著沒否認……」


  霍游雲的話像把利刃一刀刀劃在我心上。


  「……結果,他直到很晚很晚才又回到這兒來,回來的時候一言不發,不管我和羅妙怎麼問,他就是不說話,但是他的眼神好悲傷,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我沒有。」還是只能這樣答。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出口的聲音不至於哽咽。


  嚴格說來,我確定沒對石狩真說什麼。但也就是因為什麼也沒對他說,他才會那樣難過。如果我向石康維說了那些話之後,私下再向石狩真解釋那只是氣話,石狩真就會釋懷。可惜我沒有。我沒有對石狩真說任何話。我覺得我說的是實話,不是氣話,當然無須向石狩真解釋。我知道會讓他傷心,我卻還是寧願選擇沉默。


  「你真的好狠。」


  「對不起。」


  「……接下來,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早上醒來,阿真就已經不見人影,我和羅妙怎麼找也找不到。」霍游雲接著說,「直到今天晚上他又突然出現在這裡,渾身是酒味和傷痕,右手血淋淋。你知道那情形有多恐怖嗎?」


  「他……」我說不下去。


  「……羅妙趕緊打電話把我找來,我們請羅妙的舅媽過來幫他包紮傷口。他不想說,我們也懶得問。受傷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他遇襲時醉得沒有抵抗能力,還是他根本不想抵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你覺得呢?」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


  「拜託你講講話好不好?不要連你也跟阿真一樣變啞巴了。」


  「……我能說什麼?」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什麼話好說,一切的話都是多餘。


  「你能說的可多著呢,是你不說!」霍游雲氣惱的說,「譬如,為什麼你和阿真星期二早上還好好的,到了晚上就完全變卦?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我沒有!沒有、沒有……」我拚命搖頭否認,卻一個不小心,把滿滿的淚水也給搖晃出眼眶……


  難道只因為我不要、不敢也不想愛石狩真,我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壞女人?


  霍游雲歎了口氣,心軟的掏出面紙幫我擦眼淚。


  「你們這樣兩人都不快樂,是何苦?」


  我無法言語。


  現在沒有真正在一起就已經這麼痛苦了,如果真的在一起,將來才又分開,那會是多深痛的打擊啊?


  「求求你跟他一次說清楚,好嗎?」


  「……好。」我會親口對石狩真表明態度。


  「好什麼?」霍游雲輕輕搖著我的肩膀,「聽你這樣說,我就知


  道你要去徹底拒絕他。」


  「不然你期待我去跟他說什麼?」我扯出一抹苦笑。


  「你真的連一點點機會都不給他?」



  「你明知故問。」


  「我……」霍游雲一副無語問蒼天,「你腦袋裡究竟裝些什麼?」


  「智慧。」我木然的說,沒有一絲笑意。


  霍游雲氣得不想再跟我說話,打開房門領我進去。


  石狩真躺在床上安詳的睡著,但身體一點也不「安詳」,如霍游雲所說的,他身上滿是各類傷痕,右手纏著厚厚的紗布繃帶。


  我走近床邊即聞到微微的酒味。


  我忍不住伸手很輕很輕地撫著石狩真受傷的右手,怕吵醒他。


  「你看到他這個樣子,」霍游雲壓低音量:「有沒有改變心意?」


  我的視線不曾從石狩真身上挪開,只是微微搖頭。


  「執迷不悟。」霍游雲失望的說。 我也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雖然我昨晚答應霍游雲要和石狩真談清楚,但今天在這種情形下醒來,我還真不知要如何開口。


  「霍把你找來的?」石狩真看著我的臉。


  「對」我說:「你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霍很擔心。」


  「你呢?」石狩真目光灼熱,「你擔心嗎?」


  我低下頭,拍接觸他的視線,不想回答。


  「為什麼來了又不說話?」


  我要說的話,你不會想聽。


  「你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是我傷害自己」石狩真聲音苦澀。


  「……」


  氣氛沉滯了片刻,石狩真才主動打破沉默:「你感冒還沒好?」


  「嗯。」


  「為什麼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


  「你還不是一樣。」


  石狩真微扯嘴角。


  「你這幾天都跑到哪兒去了?」


  「總不會是回家去就是了。」


  「回家有什麼不好?」


  石狩真若有所思地盯著我,「那天晚上你和我爸談過之後,還會覺得我家是很棒的地方嗎?」


  我避而不答,不想介入他們父子的家務事。「你不回家,奶奶不會擔心嗎?」


  「奶奶三年前就搬去我二伯家住。」石狩真說:「我姐上星期出嫁之後,石家就沒有人會關心我回不回家的問題。」他雖然笑著,卻令人感覺淡淡悲傷。


  此刻我才瞭解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媽媽不在身邊也能活得自在。石狩愛和石狩真的母親已經消失十多年;在石狩愛剛上幼稚園那年,姐弟倆的母親便不明所以地離開石康維,不知去向,石康維視之為奇恥大辱。姐弟倆的媽在石家成了「查無此人」的禁忌。原來母親不在會是一種痛。如果他們的母親沒離開,今天的石狩愛和石狩真會不會比較可愛一點呢?相較之下,我似乎太過幸福不知憂。


  「……」我說:「你爸不像不關心你的樣子。」


  「喔,他是關心啊。」石狩真雙手插在口袋裡,看向窗外;唇角勾起諷刺的美,「石康維的兒子如果在外面被人打死,他那張老臉會掛不。」是愛,然而他索爰舶對像卻基於各種原因,不能給、不懂得給、不想給,例如:他母親、他父親、我。


  噢!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石狩真深吸一口氣,把視線調回我身上,「你來,應該不是為了與我討論我的家庭吧?」


  當然不是,我是來拒絕你的,可是我說不出口。


  我抬眼看著他。


  時間彷彿靜止了。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好像彼此都希望能在對方眼裡找到什麼。過了片刻,他的臉湊向我,我卻迅速地別開臉,僅讓他的吻擦過我的臉頰,氣氛霎時僵凝了起來——


  「為什麼?」石狩真抓住我的手臂。


  「我們不適合。」我總算沒忘記自己是來拒絕他的。


  「什麼叫不適合?」


  「那天我對你爸說的話,就是我的心聲。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們不適合在一起。」


  「為什麼適不適合是由你判斷?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有沒有顧慮過我的感受?」


  「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要你說愛我。」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我們幾天前那個吻是假的嗎?你會讓一個討厭的人吻你?」


  「那是夢,我們不該把夢當真。」


  「那不是夢,我真真實實地吻了你,我是因為喜歡你才吻你。」


  石狩真第一次親口說他喜歡我。這句話狠狠地敲人我心坎裡,烙下痕跡。我卻無法給他任何正面回應。無法。


  「好。那不是夢,那是一個錯。」我說。


  「哪裡錯?誰錯?」


  「我錯了。我們根本就不適合,我不該任你吻我。」


  我的心腸真硬,我終於發覺。


  「又是不適合?你到底為什麼認為我們不適合?」


  「我們不會有未來。我要求專一,不能忍受背叛;你卻遊戲人間,處處留情。我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我只想天長地久,害怕曾經擁有。」


  「你……」石狩真氣結,「你從來沒有好好地瞭解過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天長地久、不會天長地久?」


  「我不想冒險。」我悲哀地看著他,「你也不需要勉強你自己。」


  「我沒有!」石狩真狂ho,「我想給你天長地久,心甘情願陪你天長地久!我要給,你卻不要,硬說我給不起!」


  石狩真的話深深撼動我的心弦,已經超過我所能負荷的極限。真的不行,不要再講了,我怕再這樣下去,我會棄械投降。


  「算我沒有眼光。」我還是咬著牙進出這句話。


  「你……」石狩真真的氣到極點,施加在我手臂上的力道好重,根本忘了我是病人。


  「好痛!」我的手被他握得發疼,他纏著紗布的手也滲出血來,「請你放手!」


  石狩真沒放手,已經氣得無法理智思考。他用一種很可怕的眼神看著我;我立場堅定地回視他,清楚的用眼神傳達:我們不可能。


  隨後,他突然狂猛地吻住我,用一種絕望而憤怒的心情。我感受得到,我卻熱烈地回應著他,因為我知道這一吻結束,一切也就隨之結束了……


  第一次的吻,他帶著莫名的怒氣,我懷著被強吻的驚懼;第二次的吻,因為我們都覺得是在做夢,所以充滿夢幻般的甜蜜;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的吻卻是又苦又酸又鹹,他的痛苦,我的心酸,和我們鹹澀的淚水。


  我們狂野的吻著,懷著一種絕望的激情,直到我們不約而同地感受到強烈的空虛感。這樣算什麼呢?我們不是戀人,也永遠不會是戀人。因為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頑固地抗拒他。這段感情根本沒有正式開始,也永遠沒機會開始。一切都是空的。


  聽完石狩真的話,我心口一窒,覺得呼吸不甚順暢。石狩真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快樂?我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天之驕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呼風喚雨隨心所欲。現在才發現石狩真其實是一個因為得不到愛而自我放棄的小男孩,飛揚跋扈與打架滋事都不過是由於潛意識想惹人關心注?旨的手段罷了。他需要的只 於是,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中止這個吻。石狩真放開我的手。


  我突然覺得好冷,用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閉上眼睛,淚水卻依然奔流不止。


  「我會如你所願,永遠不再打擾你。」石狩真說。


  我的淚如雨下。一切都結束了。


第十章



  老爸說他開始考慮幫我訂製一副棺材。我沒反對。


  因為我的感冒嚴重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上星期一去看病拿藥,吃了幾天藥,病情應該好轉,可是沒有,而且更在我星期五和石狩真攤牌之後,進入新一波高潮。星期五解決完與石狩真的牽扯,我便無心再去學校,直接回家補眠,睡到下午卻發起高燒來,逼得老爸不得不將我火速送醫。於是我在醫院裡以連打兩天點滴的方式度過週末。整個人難受得像是被一個巨人抓住我的雙腳,把我倒吊在半空中,並以西部牛仔拋繩圈的方式旋轉著我的身體,使我既頭暈目眩又反胃噁心,全身虛軟。我沒經歷過這麼嚴重的感冒,老爸也大開眼界地直問我有何遺言想交代。我連擠出苦笑的力氣都沒有。


  也許我的病不是感冒,是醫師誤診了。


  也許我真正患的是心病,心好不了,病也就好不了。


  再高明的醫師也治不了心病,所以我一病不起。


  最最糟糕的是,我自己也治不好心病,因為我把心藥給丟了。



  星期一,我還是準時上學。


  醫師氣得跳腳,認為我的身體狀況不宜貿然出庭。老爸卻尊重我的意見,不顧醫師反對,幫我辦了出院手續胡陬隧病火我最大,老爸這麼對醫師說。醫師氣得七竅生煙,拿我們父女倆沒轍。我想老爸以後不能再罵我任性了,我的任性根本是老爸寵出來的。老爸自己也很任性。我在一旁看著爸和醫師爭辯時,心裡笑著想。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堅持要到學校,只是覺得非去可。也許是為了親眼看見石狩真已經平安無事地回學校,過著如往常般意氣風發的生活。


  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拒絕了石狩真,我依然可以如往常般過逍遙悠閒的生活。


  這樣最好。我必須以行動說服石狩真和自己,這樣最好。


  我以為拒絕了石狩真,一切就都能夠回到常軌,我依然是我,石狩真依然是石狩真,校園依然是校園。


  可是我到了學校才發現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從前。


  上星期鬧得滿城風雨的緋聞,這星期卻硬生生地消了音。沒有人敢再流傳關於我和石狩真的謠言。校園暴力的陰影真嚇人。


  因為聽說石狩真和棋子聯手下了封口令,所以不論男生或女生都噤了聲。校園瀰漫著黑色恐怖的氣氛,人人自危,深怕一不小心脫口說了我或石狩真的名字便會招來橫禍。肅殺而詭譎的氛圍。石狩真帶著未癒的傷回到學校,溫雪也傷癒歸隊。男生部的四大發光體又重新聚合。但光芒卻黯淡了。


  因為石狩真變得沉默內斂,其他人也只好跟著低調行事。上星期五蹺了一天課的我也回到學校,但可能是我的病態太明顯,也可能是上星期四學妹找我麻煩卻反被棋子下令「教導」的消息傳開了,大家見到我都是一副怕打擾我、也怕得罪我的表情。


  校園沉悶得快要讓人窒息。一切都和從前不同,校園不像校園,石狩真不像石狩真,我不像我。


  課堂像靈堂。全班個個正襟危坐,沉寂得沒有一絲聲響,講台上的老師卻反倒有些手足無措。我進學校三年,從沒看過我們班如此「反常」。我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於是課上到一半,趁老師轉身寫黑板時,我便悄悄離開教室。該去哪兒呢?不如去補充一下營養吧。我想。


  我頭重腳輕地步下樓梯,晃到學生餐廳。要了一杯熱可可和一片巧克力蛋糕(聽說甜食可以讓人心情開朗、巧克力能夠振奮)。一回身想找位子時,看見不遠處的技安妹正對我微笑招手。


  我猶豫了一下,明知可能不利於我的健康,卻還是朝她走去。


  「來,請坐。」技安妹還站起來拉開一把椅子讓我落座。


  「謝謝。」我覺得自己像赴一場鴻門宴。


  技安妹的桌上這次只有一罐百事可樂和一包洋芋片,筆記型電腦則是已經關上電源。真危險。她顯然準備與我來一番促膝長談。技安妹雙手支著下巴,端詳著我的臉,「你有病。」


  「是啊,感冒。」我雙手捧著熱騰騰的可可,感受它的熱度與香氣。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感冒。」


  我緩緩的啜飲一口,才平靜地道:「技安妹,我已經病人膏盲,請你不要再刺激我脆弱的身體與心靈。」


  技安妹眨眨眼,笑了,「我只是覺得你的腦部活動超乎常人所能理解,我很想研究一下你的腦部構造。」


  「沒問題。過幾天我一命歸西之後,這個腦袋你拿去隨意解剖研究都沒關係。」


  「死了就沒用啦。」技安妹說: 「我對生理研究沒興趣,對心理解剖比較在行。咱們還是趁你的腦子還能運作時,來聊聊。」我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熱可可,不置可否。反正技安妹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看來你好像很果決地揮劍斬情絲了?」


  「可以這麼說。」技安妹是「石狩真學」的專家,關於石狩真的事都瞞不過她。她實在是個很特別的人。一般而言,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都會牽涉到佔有慾。技安妹喜歡石狩真,卻對他不生任何一絲佔有慾。我覺得技安妹和石狩真的關係,與其說是愛慕者與夢中情人,倒不如說是昆蟲學家與昆蟲(呃,聽起來很怪……)。技安妹著迷地搜集與五石狩真有關的一切資訊,研究他的喜好、關心他的最新動態,但卻一妒嫉親近他的女生。這不就很像昆蟲學家與昆蟲的關係嗎?昆蟲學家研究昆蟲


  「應該算有……吧。」


  「這麼遲疑?」技安妹挑眉,「那他一定沒對你說明他苦戀你的歷史和由來嘍?」


  「苦戀?」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苦戀」一詞就已經夠聳動了,還有「歷史」和「由來」?「是啊。」技安妹微笑,「你還記得我前一陣子說了一些你不愛聽的話嗎?」前一陣子……哦,我想起來了。那時技安妹說了一些類似「你想殺人,石狩真自然會替你動手」之類的暗示性話語。那時候由於我還很怕石狩真,不想接觸任何與石狩真有關的話題,所以技安妹的話不中聽,我便刻意忽略淡忘,倒是真沒去仔細思考她為何說那樣的話。「我那些話是有根據的喔。」


  「什麼根據?」說實在的;我自從上星期五和石狩真談過之後,才發現我根本沒有真正的瞭解過石狩真;不但對他本性不夠瞭解,甚至有所誤解。就連最重要的——他為什麼喜歡我?


  我到現在仍不清楚。


  其實我很好奇石狩真喜歡我的原因,只是沒機會問。上星期我是去拒絕他的,所以不敢問。總不能先問人家為何喜歡我,然後再對人家說:「哦,這樣啊,那我們謝謝再聯絡。」我又不是想找死。如果技安妹知道原因的話,那麼我聽聽也無妨。算是滿足好奇心。「很早以前,我就發覺石狩真暗戀你。」


  暗戀?技安妹和老爸是同一掛的。


  技安妹見我一臉不敢苟同,便笑著說:「你真是遲鈍又固孰。」「講就講,別罵人。」


  「好,我細說從頭。」技安妹說:「話說初二的時候,有一天我不經意的經過你們班走廊….」


  「……是故意的吧?」我邊吃巧克力蛋糕,邊插話。


  「隨你怎麼說。」技安妹接著說:「總之,那時你們班在開班會,我經過窗外向石狩真的座位隨意一瞥,原本只是想看他一眼,可是看到他的樣子之後,我嚇得停下腳步。你猜我看到什麼?」


  「什麼?」好懸疑喔。「我看到他一臉痛苦的表情。於是,我想,他怎麼了?」技安妹說,「我就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結果我看到你們班導師正在講桌前訓話……」  、


  「啊?」真無聊,一點也不精彩。原來石狩真是因為導師訓話而痛苦。「錯!」技安妹讀出我的心思, 「石狩真不是看著你們班導師。那時你們班講台上方角落還站著兩個人,石狩真是看著那兩個人而露出痛苦的表情。那兩個人就是你們班的——正副班長。」


  正副班長?那不就是……


  「我和霍?」


  太不可思議了!


  「對。」技安妹唇角勾起一抹笑,「那時你和霍游雲站在講台角落咬耳朵,無視導師正在訓話,你不知跟霍游雲說了什麼,霍游雲不敢笑出聲,但笑容好燦爛。你們看起來很親密。石狩真就這樣一直盯著你們看,用一種類似嫉妒的痛苦表情。」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真的嗎?我怎麼從來都沒發現?竟然有這種事!「那是一種愛不到的痛苦。」技安妹自顧自地說:「我就想啦,石狩真總不會是因為愛不到霍游雲而痛苦吧?顯然不是。據我所知,石狩真沒有同性戀傾向。那麼,事情就很明顯嘍。從那時起,我就很清楚我真正的情敵不是那些名字和石狩真連在一起的班花校花們,而是——你。」


  我的腦袋瞬間被炸成一片空白。過了好久好久才恢復思考能力。石狩真一直暗戀著……我?哦,好扯喔,事情的真相怎麼會是這樣?技安妹拿起一片洋芋片,咋滋一聲咬進嘴裡,輕鬆的說:「我不確定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但是我確定自我發現之後,一直到現在他的感情都沒變過。他眼裡看的只有你,你卻一直迴避他的目光,未曾發覺他眼裡的愛意乙」


  「怎麼可能……」我吶吶的說。


  「怎麼不可能?不然你以為元燕京那個傢伙為什麼會倒霉了三年?」


  「啊!該不會是……」


  「沒錯,拜你之賜。」


  「怎麼會?」我還是只能擠出這句話來。


  我一向以為燕京是因為行為不正經才招來災殃,沒想到關鍵竟出在我身上。「石狩真嫉妒啊,嫉妒得要死。霍游雲和元燕京可以和你勾肩搭背,可以聽你為他們說笑話而發笑,可是石狩真卻只能遠遠的看著你。他一靠近,你就會落荒而逃,這教他心裡如何平衡?於是他唯有找你身邊的男人出氣。霍游雲是他自家兄弟,所以逃過一劫。元燕京就活該倒霉啦。」


  「……」「還沒完呢。」技安妹說:「你應該知道今天石狩真下


  了封口令吧?」「嗯。」我愣愣的點頭,不知技安妹又要發出什麼驚人之語。


  「這事不新鮮,他兩年前就幹過相同的事了。」


  我皺著眉頭慢慢回想…「你是說……」


  「哎,我幫你講比較快。沒錯,兩年前,你和元燕京那樁緋聞後來之所以莫名其妙無疾而終,也是因為石狩真下了封口令。他不能忍受別人一直傳你和元燕京是一對。」


  「好奇怪,我都不知道有這些事。」


  我一向自認消息靈通,可是今天技安妹講的這些內幕,我卻毫無所悉。太令人驚訝了。「因為你笨!」技安妹不客氣地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遲鈍的人。你身邊的人都看得出石狩真喜歡你,獨獨身為女主角的你不知道。棋子知道、元燕京知道;霍游雲知道,不該知道的都知道,偏偏就是該知道的不知道。人家告訴你,你還不相信,硬把頭埋在沙裡說:怎麼可能?」


  技安妹辟哩啪啦一連串罵下來,我都愣得傻了。


  原來我不僅狠心絕情,還遲鈍不解風情。罪狀真多。


  天啊;我究竟對石狩真做了什麼?難怪霍游雲那麼不諒解我。「你喔,比牛還固執,比鴕鳥還膽小怕事。」技安妹意猶未盡又罵了一句。


  「可是……可是…,」」我說不下去了。


  可是什麼?我都已經明白地拒絕了石狩真,還有什麼好可是的?


  「如果石狩真這樣的男人都無法令你心動的話,那我勸你還是早早出家當尼姑吧。」


  「……等一下!」


  「做什麼?」我發現技安妹話裡的一個大漏洞,「你說石狩真


  『一直』……喜歡我?」』


  .  「對!」「可是這幾年來石狩真身邊的女生可沒少過。這學期


  才剛走了一個宋邑荷呢。」


  「那又怎樣?」我不可置信,「技安妹,你也認同男人的身心二元論嗎?心裡既然很愛很愛一個女人,卻又能若無其事的和另一個女人上床?」


  技安妹歎了口氣, 「我們先來理清一個觀念。兩個人都同意的性行為才叫作愛;其中若有一方不同意就叫強暴。一個女孩若因為被強暴而懷孕墮胎,那的確很令人同情悲憫。強暴者應該被判死刑,死了之後還得在地獄永受下油鍋之苦。這樣你同意嗎?」


  「同意。」


  「好,那你贊成男女平權嗎?」


  我點點頭。雖然不太明白技安妹問這話的真正用意。


  「這樣就對啦。」技安妹說:「既然現代女生要求男女平權,那麼你不想做就應該悍然拒絕,為何要忸忸怩怩上了床,再去哭哭啼啼要求對方負責呢?負什麼責?應該對你身體負責的人是你自己!」「可是……懷孕墮胎呢?」


  「自己的身體自己愛護。」技安妹說:「想做愛但不想懷孕就得做好防護措施。你若不想做防護措施,可以請男伴做;如果男伴不肯,那就別和他上床。如果真是一時情不自禁,在沒有避孕的情形下發生關係,現代醫學進步,也有事後避孕藥可吃。那些完全不避孕然後懷了孕才要去墮胎的女人,才是真正韻王八蛋,輕易的讓小生命在子宮著床,又輕易的剝奪小生命活下去的權利。可惡到極點。」


  「……你的意思是男人完全沒錯?」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技安妹說:「我是從女性觀點出發,女你身上使壞。你絕對有權利拒絕。不要縱容他在你身上使壞,才又哭哭啼啼後悔,那樣很蠢,真的很蠢。」


  」……」我啞口無言,覺得自己剛上完一堂當頭棒喝的兩性教育課。「很多笨女人把做愛當成一種儀式,以為可以透過這個儀式證明什麼或得到什麼。別傻了!一卷A片就能讓男人勃起,做愛會有什麼神聖的意義可言?愛純粹是生物原始本能慾望。『做』了並不代表『愛』。」


  我嘟著嘴,完全無法反駁技安妹的論點,但是一「照你這麼說,即使我和石狩真在一起之後,他還是可以和別的女人做嘍?因為做了並不代表愛,所以他不算是背叛我?」


  「放心。別的男人我不敢講,但是石狩真嘛,我可以跟你打包票,」技安妹斜勾一抹笑,有些邪惡。「只要有你滿足他的生理需求,他就很安分知足了。」


  我咬到自己的舌頭,臉一紅,尷尬得說不出話。


  「還有什麼問題嗎?」技安妹笑嘻嘻地咬著吸管看我。


  「……有。」我不甘服輸,「如果石狩真是用給女孩子美麗夢想的方式,而成功的把對方騙上床呢?這樣對嗎?」


  「石狩真才不屑去騙!」技安妹說,「他頂多就是不阻止女孩子自行編織愚蠢幻想。不信你去問那些跟他交往過的女孩子。我是沒問過,但是依我對他的研究,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絕對沒向任何一個女孩說過『我愛你』或『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之類的話。他平常太酷,很多女生愛慕在心口難開,所以他只要笑一笑,女生們就會前仆後繼跳上他的床。他肯定沒跟任何一個女生甜言密語許承諾,因為他根本不愛她們。就算她們要求承諾,他也不會給。至於你嘛,我建議你可以直接去向他要承諾,他一定會給你。一旦給了承諾,他就會做到。放心吧,他喜歡你的程度遠超過你所能想像。愛得少的人永遠佔上風。在你和他的關係裡,你永遠是贏家。」


  我苦笑了一下,「你講得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覺得自己是較慘的那個人。」


  「都說了你笨!」技安妹說: 「他發球過來,你不敢還手,只會逃,被球K到當然痛啊。從今以後,你不必怕,反正我都幫你抓出他的弱點了,你儘管用力把球擊回去,我告訴你,手忙腳亂的絕對是他。」


  「聽你這樣分析,我若不與他談戀愛似乎會對不起自己。可是技安妹,電腦都會當機了,何況人腦?萬一你對石狩真的剖析完全錯誤,那我該怎麼辦?」


  「如果你要這樣想的話,那你一輩子也無法談戀愛。難道結果不圓滿,中間過程的那些美好就不算數了嗎?」


  技安妹一說完,我們都靜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沉澱吸收剛才那些話。「……來不及了。」


  我悶悶地開口,「我已經拒絕了石狩真,就算你剛剛說的全正確,也與我無關。」


  技安妹深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任小姐,究竟是面子重要,還是幸福重要?換你去向他真情表白又何妨?他又不會嘲笑你,他只會高興到瘋掉。」


  糟糕!又來一個「邪言異說」。我覺得自己的立場似乎有些動搖……


  『『……」


  我皺眉說道:「還是算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石狩真的心已經平靜下來,我又何苦去攪亂一池春水?「也許戀愛中的傻子注定要互相傷害。」技安妹搖搖頭,莫可奈何。


  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新亡靈,因為無法接受驟死的打擊,所以不知該何去何從,只好惶惶終日地飄蕩著,逗留在生前最常待的地方傻傻發愣……唉!我這身鬼模鬼樣還真符合上述的比喻,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散發幽幽鬼氣……


  和技安妹談完話之後,出了學生餐廳,我茫茫然地不知往何樣?


  我微微聳肩。


  「你真的是愈來愈像林黛玉耶!」燕京受不了地說,「整天蹙著盾頭,病又老是好不了,心胸狹小,心裡有話悶著不說。」


  我抿著唇,哀怨地瞅了燕京一眼。


  人家都病得這麼重了,燕京還要這樣唏哩嘩啦地罵我,真沒同情心。


  「你這樣子看我也沒有用啦,你本來就該罵!」燕京難得發威,「你再這樣下去,是要眼睜睜看著賈寶玉娶薛寶釵嗎?」


  「……石狩真不是賈寶玉。」我悶悶地提醒燕京。


  石狩真和那個既脂粉味重又娘娘腔的白癡賈寶玉一點兒也不像,天差地別。「哪裡不是了?」燕京口氣愈講愈凶狠,像要吃人似的,「他每次碰到你就會變得畏縮猶豫,瀟灑利落的男子氣概全不知跑哪兒去了。現在好啦,變本加厲,你要不要到我們男生部去看看石老大變成啥樣?要死不活、落落寡歡,像個娘兒們似的,跟你一個樣。」


  「……」我低頭懺悔,「燕京,你早就知道石狩真是因為我才找你麻煩,對不對?」


  「廢話!」燕京蹺著腿,似笑非笑睨著我,「你以為我跟你一樣


  笨?我才不會糊里糊塗被打了三年還不曉得原因!」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如果早點知道的話……


  「喲,怨我啊?」燕京抱著膝蓋,「你,以前一聽到石老大的名字就要翻臉。『石狩真』三個字一出口,你的臉馬上皺得跟小籠包似的,我要怎麼跟你講?」


  聽了燕京的話,我的眼淚毫無預警地滴答墜地。


  「喂喂喂!才講你兩句,你就哭給我看?」燕京手忙腳亂地找面紙。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但就是止不住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哭。也許是繼上星期發現石狩真不如我想像中壞,今天又聽技安妹和燕京輪流講了這些話,我才赫然發覺自己有多蠢。因為太蠢而慚愧傷心落淚。我竟然一直沒發現石狩真的心意,還自以為是地用最殘忍的方式傷害他。我是怎麼了?怎麼會笨成這個樣子?不但錯過了石狩真的感情,而且對他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乖,不要哭了嘛。」燕京好不容易才從附近的辦公桌上找來一盒面紙。他一邊抽取面紙遞給我,一邊安慰著。


  」……燕京,」本來重感冒的聲音就不甚悅耳,再加上哭泣,我的聲音聽來比垂死的烏鴉更糟,「我很笨,對不對?」


  「不笨、不笨。」燕京怕我又哭,「你是純情,不是笨。」


  我忍不住破涕為笑,「你騙人,你剛剛不是這樣講的。」



  電話那頭傳來霍游雲焦急異常的嗓音:「阿真他……」


  轟隆!


  像是一記響雷打在我耳畔。


  接下來霍游雲說了什麼,我完全沒聽見。


  我只記得自己身子一軟,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在半寐半醒的昏迷狀態,我的耳朵(人死後身上最遲喪失功能的器官)隱隱約約接收到一波波聲浪……


  --她怎麼會這樣?


  --對不起,我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們騙她?


  --噢!噢……


  --阿真,住手。


  --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


  --不會的,醫生會救她。


  --可是她……


  --倒是她醒來之後,你要怎麼處理你們的關係?


  --我……


  --不管了,反正她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你要怎麼給我一個交代。


  --可是……


  --別可是了,你要負責就對了。


  太陽好刺眼。


  這是我恢復意識睜開眼睛的第一印象。


  這裡是哪裡啊?我茫然地看著白色天花板……有點眼熟……啊!是醫院。我怎麼又回到醫院來啦?


  我掙扎地想要坐起身,雙手卻無法施力。一隻手插著點滴針管,另一隻手……則被人握著。我的視線沿著那只與我交握的手看向那個趴在我床緣睡覺的男子。他好像是……石狩真。當我這麼揣想時,對方也正好抬起頭乎


  果然是他!


  我們的視線靜靜交會。


  「啊,你醒了?」


  石狩真慌亂站起來,靠近我的枕邊,像是要確定我是否安然無恙。


  「你·.....」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看到我的表情,石狩真反倒笑了。


  「要不要喝點水?」


  我愣愣地點頭。就算他剛剛說的是:你是火星人嗎?我大概也會愣愣地點頭。在極度錯愕之下,我只能做得出這個反應。


  石狩真先扶我坐起身,然後倒了一杯冷開水給我,「小心。」他端著杯子湊近我唇邊。


  我只喝了一小口,便搖搖頭。我現在不想喝水,只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石狩真把杯子放回床邊的櫃子上,問我:「要不要再躺下來?」


  我搖搖頭。


  躺著看他會讓我覺得自己處於劣勢。


  見我搖頭,石狩真便把椅子挪近我,坐了下來。


  記憶一點一滴地回到腦海……「啊!你……」


  石狩真不是出事了嗎?可是他身上除了原來的舊傷之外,我看並無大礙呀。


  「霍騙你的。」


  石狩真不高興的說。


  「他為什麼要騙我?」


  「元燕京和他聯手想出的爛主意。」


  「燕京?!」


  我眨眨眼,不可置信。


  燕京什麼時候跑去和霍游雲同流合污啦?竟然狼狽為奸聯情。


  「他們為什麼要騙我說你出事?」


  石狩真摸摸鼻子,猶豫了一下,「他們想要騙你,讓你主動來找我。」


  喔,我臉一紅。原來如此。


  「他們沒想到會害你昏倒,病情更加嚴重。」


  聞言,我羞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好丟臉喔,我怎麼會急得昏倒呢?這樣不就等於向全世界昭告了我對石狩真的在乎嗎?


  我的視線一觸及石狩真,發現他正饒富興味地注視著我的表情,我火速地別開視線,臉蛋火熱地燃燒。


  這下可好了,元燕京與霍游雲想出來的笨主意本來是弄巧成拙的,結果誤打誤撞,因為我的反應過於激烈,反倒像是弄拙成巧了。我嘟著嘴,在心裡用盡狠毒的字眼詛咒燕京與霍。


  石狩真看見我的既羞又氣,便笑著拍拍我的手背,「別生氣,我已經替你報仇了。」


  「啊?」


  「他們兩個的鼻子現在都得上整形外科掛號。」


  嘩!


  我驚訝的張大嘴巴。霍游雲是他的兄弟耶。嗅!可憐的霍與燕京,一想到兩個歪鼻子的帥哥,我就覺得可笑。


  石狩真當時一定氣瘋了。


  「後來,元燕京那痞子對我說……」石狩真忽然低下頭。


  「說什麼?」


  石狩真突然抬起頭攫住我的視線,「他說你愛我。」


  我心一悸!抵擋不住他灼熱的目光,只好閉上眼睛,一時答不出話來。慘了,我的臉現在一定比熟蕃茄還紅。


  石狩真握著我的手,問;「我可不可以收回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我勉強張開眼睛,「哪一句?」


  「我說『永遠不再打擾你』那句。」


  「喔。」


  我迅速的別過臉去。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耶。事情牽涉到女性的矜持與自尊……也牽涉到我的愛情與幸福。


  「怎麼樣?」石狩真的聲音充滿笑意,輕輕地搖晃著我的手,「我到底可不可以收回那句話?」


  該死!顯然燕京那個大嘴巴已經把我的底給洩光了,石狩真才會這麼胸有成竹。


  「……隨便你啦。」我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完全不敢回頭看他。


  石狩真高興的拉起我的手,親吻了我的手背一下。


  我觸電似的想縮回手,他不肯,握得牢牢的。


  討厭!好尷尬喔。


  我拚命地想從腦袋裡擠出話來沖淡現場的噯昧氣氛,「我爸呢?」


  對喔,女兒都昏倒住院了,老爸呢


  「他去美國了。」


  石狩真乾脆坐到我的病床上。


  「他去美國做什麼?」我緊張得要命。不是因為老爸未知會我就逕自跑去美國,而是因為石狩真坐在我身邊。這下子我更不敢回頭了。


  「他說要去看你媽。」


  「我媽怎麼了?」我忍不住著急地回頭看著石狩真。


  老爸應該不會沒事跑去美國,況且女兒正生病著。莫非老媽出了什麼事?


  石狩真安撫性地用手指摩挲著我的髮鬢,「放心,你媽好好的。」


  「可是我爸為什麼……」


  石狩真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難以啟齒,又像喜悅異常,「你爸說…」


  「說什麼?」說真的,我有非常不妙的預感。不是擔心老爸的安危,而是擔心老爸說的話。


  眾所皆知,我老爸向來擅於脫軌演出。


  大家也都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他說……」石狩真看著我的眼睛,「要把你交給我。」


  「啊引」我瞪大眼睛。


  不、不、不,這不是真的……


  「任叔叔說你是因為我才生病的,也是因為我才昏倒,所以要我負責到底。」


  「噢……」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該死的,老爸,你去死吧!


  我簡直不敢相信,竟然會有這種父親?!我才花樣年華耶,又不是過了適婚年齡的老處女,老爸幹嘛這麼迫不及待地把我推銷出去?還硬要石狩真對我負責呢?可恥喲!神啊,你為什麼賜給我這樣一個無恥的老爸?我的面子都給丟光了。


  我不要活了。


  「」…·所以任叔叔說我應該負責照顧你,也說要去美國陪你媽一陣子,他還說……」


  「說什麼?」


  我泫然欲泣地問。


  老爸,你就少說點話吧。


  石狩真眼裡滿是笑意,「他說與其留在這裡看年輕人甜甜蜜蜜,倒不如先走一步到美國去探望老婆算了。」


  太可惡了!把我一個人丟下也就罷了,竟然還對石狩真胡言亂語!被老爸這樣一講,我以後豈不是非得嫁石狩真不可嗎?


  我沮喪地想掩面哭泣,但才剛舉起手就被石狩真制止——


  「你的手還打著點滴。」石狩真拉下我的手,卻順勢地將我擁人懷裡。


  搞什麼!被他一抱,我羞窘都來不及了,哪還有哭泣的心情呀?這傢伙未免也抱得太順了吧?


  我這樣算不算是被人吃豆腐啊?在石狩真的懷抱裡,我紅著臉扁著嘴想。


  「那……」過了好久,石狩真終於肯稍稍拉開彼此的距離,「你也願意收回你講過的話嗎?」


  「哪一句?」


  我的心又慌了起來。


  「『我們不適合』。」


  怎麼辦?石狩真都挑明了,我該怎麼回應?前一陣子,我自己差點親手毀了這份感情的發展可能,現在老天爺又重新給了我一次機會。我該怎麼做呢?


  我思考了很久。時間拖得愈長,石狩真的眉頭也皺得愈緊。


  末了,我挑眉,唇角勾出一抹笑,「沒有鮮花、巧克力、鑽石,你憑什麼要我收回那句話?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聞言,石狩真整張臉都亮了起來,綻開一個得償所願的笑容。


  「你願意接受我了嗎?」


  我笑。 「這個問題對矜持的女孩子而言,有點難以回答。」


  他也笑。「你願意當我的女朋友嗎?」


  我還是笑。「不要。」


  他皺起眉。「那……你愛我嗎?」


  我沒回答他,但是我勾住他的脖子,主動給了他一個火辣辣的熱吻(總不能者把主控權交給石狩真吧?不符現代女性的精神嘛,唉喲!)。言語難以表達,那就用行動來回答吧。


  直到這個長得不像話的吻終於劃上休止符之後,我還是勾著他的脖子,他也還是緊緊地摟著我。


  「現在該我發問了吧?」我一字一句地:「你愛我嗎?」


  「愛。」石狩真毫不猶豫,也一字一句地:「非常愛。」


  我滿意的點點頭。「好吧。做人要有原則,我以前不當你的女友,現在也不當,以後還是不當,但是,我可以允許你當我的男朋友,你願意嗎?」


  我發現石狩真是個沒創意的人。因為他抄襲了我的回答方式。


  石狩真以一個無言的吻作為回答。


  是我先做了「壞示範」,我沒得抗議,也……不想抗議。


  唉……


第十一章



  ……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人家童話故事的結局都會如此交代。


  可是,我無法告訴你這個故事的結局,因為我和石狩真沒有結局。


  喔,我的意思是:我們「還沒有」結局,因為我和石狩真到現在還活著。我哪知道「結局」會是什麼呢?


  不過我倒是可以稍稍提一下——


  二十歲那一年,我和石狩真舉行了文定之禮。訂婚典禮很簡單,但來湊熱鬧的人倒不少。


  石狩敬瞄了我的腹部一眼,笑笑地問:「現代有哪個正常女孩情願在二十歲就被套牢啊?我們石家該不會有後了吧?」


  霍游雲向我索討「牽線曹」:「我算是勞苦功高的媒人吧?牽紅線牽到被你的另一半揍,你要怎麼感謝我?」


  元燕京鬼頭鬼腦地說:「喂,你不多考慮一下嗎?石老大有暴力傾向又有花心前科喲。啊,他在瞪我了!真是小器。這樣吧,為你未來的自由著想,你要不要考慮把戒指丟還給他?」


  大貓挽著MOMO,對我說:「可惡!被你們搶先一步。怎麼?你原先不是和阿真『不熟』嗎?後來怎麼『熟』得這麼快?」


  技安妹也來了,「嘿嘿,我沒說錯吧?」


  青青將一頭秀髮染回黑色,噘著嘴:「沒想到你們兩個站在一起還挺相配的嘛!」


  那時已失蹤半年的棋子也托風輕送來一張賀卡,只有簡單的四個字:祝你幸福。


  遠從美國回來的老媽,則是殷殷叮嚀:「訂婚是很好,但,我還不想太早升格當奶奶。拜託、拜託,女兒呀,你的肚皮可千萬別太爭氣。」


  老爸則是拍著石狩真肩膀,直說:「勇氣可嘉、勇氣可嘉。」


  接收了這麼多意見之後,我覺得似乎也該表達一下自己的意見。於是我等到訂婚典禮即將告尾聲之際,突然跑到石狩真身邊,毫無預警地用力握住他的手——


  石狩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寵溺的笑容,「怎麼了?」


  我揚起那只戴訂婚戒指的手晃了晃,「算你倒霉,我賴定你了!後悔了沒?若後悔了,趁現在賓客未散,咱們一併連退婚手續也辦一辦,省得麻煩。」


  石狩真抓住我那只不安分的手,二話不說便俯身吻住我的唇,一個很甜的訂情之吻,很適合在訂婚典禮上秀。


  這個吻掀起訂婚當天最後一波高潮,歡呼聲、尖叫聲、掌聲、口哨聲不絕於耳。


  秀完這個甜蜜的訂婚之吻,石狩真依然將我的兩隻手握得牢牢的,看著我說:「我絕不後悔,你也別想後悔。」這個既深情又霸道的承諾兼警告,為我們的文定之禮劃下一個美麗的句點。


  好了,報告完畢。Overo


  剩下的就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嘍,沒什麼大不了。


  我還在等我的「結局」。但是,你們可以不必等了。


  因為,這是我的故事。


             (全文完)

TOP

看得十分不順心的文章
女主角個性差得很  自我又自私
完全不明白她為何能夠得到男主角的青睞
男主角喜歡上她的原因  還有很多細節都沒有交代

相信我不會再有興趣讀這個作者的文章了

TOP

發新話題

當前時區 GMT+8, 現在時間是 2025-3-1 20:11

Powered by Discuz! 6.0.0Licensed © 2001-2014 Comsenz Inc.
頁面執行時間 0.045012 秒, 數據庫查詢 6 次, Gzip 啟用
清除 Cookies - 聯繫我們 - ☆夜玥論壇ק - Archiver - WAP
論壇聲明
本站提供網上自由討論之用,所有個人言論並不代表本站立場,並與本站無關,本站不會對其內容負上任何責任。
假若內容有涉及侵權,請立即聯絡我們,我們將立刻從網站上刪除,並向所有持版權者致最深切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