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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是非分不清 - 于晴

是非分不清 - 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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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分不清 - 于晴

楔子
                 
    後世記載野史

    萬晉二年,新科狀元東方非入主內閣,而後平步青雲,直升內閣首輔。萬晉六年,聖口欽點,首輔東方兼任禮部尚書,並特例加封爵位。六部直屬皇上,六部之首為禮部,東方非為金碧皇朝破例第一人,左手翻雲右手覆雲,大權在握,其品性不正,手段毒辣,殘害忠良,在朝中自成唯一勢力,朝官有不從者,其下場奇慘。東方非之名,遺臭萬年--       

正文 第一章

                   

    萬晉十六年太醫院

    一名年輕男子傭懶地托腮,漫不經心地半躺在屏榻上,半垂的丹鳳眸不太起勁地掃過手裡的書卷。

    他一身官服,未戴官帽,一頭黑得發滑的長發披在身後,俊雅的容貌帶著幾分天生的貴氣。即使宮裡有人不識他的相貌,但一看他的官服與氣度,就知他位居高官,而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紅官員。

    混合著多種藥材的藥香,彌漫著整間藥房裡,是老太醫逃命前特地點上的,誇口能改變他的心情--

    他深深吸口氣,不覺通體舒暢,反而煩膩如萬只小蟲鑽進他的心扉裡。

    這老太醫連點小事也做不好,還留著做什麼?正想著要如何刁難太醫,忽然間聽見外頭有官員在交談--

    「哼哼,也算是阮東潛倒楣,誰教他不肯同流合污。好好一個人才,得罪了上司,只能去偏遠的下縣當縣丞,他啊,是血淋淋的例子,咱們千萬要引以為鑒。」

    阮東潛?俊美的男子微微凝神,對這個特殊的姓起了反應。

    「他也不過自認自己是個體恤民情的好官罷了。他要入了朝,遇上東方非,看他像不像條狗?依他的風骨,能當八品縣丞,還是他走了好運呢。」

    俊美男子聽出興味來,連忙翻身坐起,掀了暖簾懶洋洋地問道:

    「誰遇上我,就像條狗似的?」

    兩名太醫轉頭一看,臉色大驚,雙腿虛弱地跪下,顫聲道:

    「首輔大人……我們、我們不知您大人在這兒,這時候,您、您應該在內閣票擬奏本啊……」

    「怎麼?本官做事都得向你倆報備嗎?」東方非一見他們卑躬屈膝就生煩。「剛才你們說什麼,誰在我面前像條狗了?」

    「首輔大人,我們是一時有口無心……」

    東方非起身,不耐煩地拂袖道:「廢話這麼多,是不是要本官先割短你們的舌頭?那阮東潛是誰?本官不是說過,朝堂有沒有阮姓,由本官決定嗎?是誰有這個膽子,放了姓阮的進朝為官?」

    「大人別怒。」太醫討好地說:「下官想起來了,阮東潛是兩年前科舉入榜的,名次不高,自然沒能讓大人注意。那時張大人曾將名單交給您看過,您並不反對,所以……」東方非勢力已大到隨心所欲的地步,科舉一甲可以由他定,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皇上對他言聽計從,大事口頭過問,小事隨他。

    皇朝內,誰的勢力還能壓下東方非?

    民間有傳說,歷朝狀元才氣無人可比萬晉二年狀元東方非,但朝官心裡自有分明,自萬晉六年後,一甲由東方非定,他要閉著眼隨便圈選,誰又敢說實話?

    「我沒反應?」似有印象。前兩年主考官好像提了什麼,他隨口應了,姓阮的就這樣進朝了?真有趣啊。

    「對了!下官也想起來了!」另一名太醫說道:「阮東潛祖籍常縣,是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的遠親。」東方非俊瞳抹過異采,嘴角勾笑:

    「原來是那個浩然正氣阮臥秋的遠親啊,也難怪有個不肯收受賄賂的阮東潛。好啊好啊,本官現在無聊得很,說,他因何事被貶?」

    太醫遲疑一會兒,答道:

    「阮東潛因不體恤民情,德知縣遇天災,朝中派人開倉賑糧,阮東潛不肯配合朝官,足延三天才開倉,故呈報上來後,被貶為下縣縣丞。」

    「原來如此。」東方非笑容滿面,又問:「是誰主持賑糧的事?」

    「大人,是程大人,當初是您親自開口讓程大人去的啊。」

    東方非一怔,回憶半晌,才道:

    「是有此事……程子道嗎?」不就是貪官一名嗎?阮東潛不體恤民情?哼,能羅織此罪名,多半是這姓阮的太體恤民情,不肯跟程子道同流合污,三天就能放糧已經是該縣百姓好狗運,遇見了個傻官。東方非愈想愈開心,不由得朗聲大笑:「好!好風骨!能夠不畏朝中強權,犧牲自我保住百姓,本官很久沒有見到不像條狗的好官了。我倒想瞧瞧,當他再貶下去時,還能不能保有他的風骨?」

    「大人,您是指……」

    「不必上任正八品縣丞,直接再貶九品主簿。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趕過去,如果他肯收受賄賂,那就讓他回朝重披正五品官服;如果他不肯……好!就一路貶下去吧!」黑眸遽亮,充滿興味。

    這幾個月的煩悶頓時一掃而空。難得遇上一個自稱不折腰的阮東潛,他要不好好享受一下,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了。

    阮東潛啊阮東潛,你會讓本官看見什麼呢?你的高風亮節?還是,你也會像條狗一樣地伏跪在我面前求前程?

    *****

    一年後瓊林苑

    「首輔大人!恩師!」新科狀元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連忙打躬作揖道:「東潛以後還望恩師多多提攜!」

    身著禮部官服的東方非赫然停步,睨他一眼,問道:「誰是你恩師了?」

    「自然是首輔大人您啊!」

    「我?」東方非有趣地笑道:「狀元公,您是說笑話了。主考官不是本官,您胡亂喊恩師,可會讓其他大人不悅的。」

    新科狀元微楞,脫口:「可是,今年閱卷的不是恩師您嗎?」

    東方非一見此人就看穿了他的本性,根本不想費心費力在他身上。他以-首輔之身圈點一甲,本就不是公開的事,這新科狀元還沒有正式入內閣,就已經打聽好朝中勢力。文章洋洋灑灑寫得正氣十足,不表示這個人的骨頭不軟啊。

    東方非輕蔑笑道:

    「狀元公,今年主考官是張大人。你執意認定本官,那你就是存心要陷害本官了。我在朝中多年,還是首次遇見沒正式上任,就開始找本官麻煩的人。你,算是第一人了。」

    「恩師……不不,大人,東潛絕無意跟大人作對!」新科狀元滿頭大汗,拼命拱手作揖。誰都能得罪,就是不要得罪東方非啊!

    東方非眉心微攏。「等等,你說你叫什麼?」

    「東潛。下官盧東潛。」

    這名字有點耳熟,一時之間想不出在哪兒聽過,東方非見他長揖幾乎要到地了,連理也不想理,撇身就走進後花園裡。

    瓊林宴歸屬禮部負責安排,若不是他身兼禮部尚書,這種無聊的慶宴誰來?走到後花園隱蔽處,忽地聽見有人喁喁細語--

    「那個阮東潛好大的狗膽!竟敢親自監斬老夫親侄,老夫非要他償命不可!」

    東方非微瞇眼。阮東潛……跟新科狀元同名不同姓,對了!他想起來了,是阮臥秋的遠親嘛。一年多前興致一起曾差人去游說,後來他就把這件小事給忘了。

    花園的隱蔽處繼續有人在說話--

    「國丈爺,有人說首輔對阮東潛極有興趣,萬一您插手……」

    「哼,那東方非是閒著無聊找人當狗玩,日子一久他連阮東潛是誰都記不得了。他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老夫是皇上的岳父,你說,皇上該聽誰的話?」

    東方非聞言,俊臉帶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皇上自然是聽國丈爺的話。」那語氣有點言不由衷。「可是就算沒有首輔插手,阮東潛身邊有個白發老軍師獻計,又有貼身護衛為他擋刀擋劍的……」

    「一個小小護衛抵得了大內高手嗎?」

    「國丈爺,沒有皇上跟首輔的下令,誰也不能指使大內高手……」

    後半句消失在李公公的嘴裡,多半是被國丈喝斥了。東方非不再細聽,神色愉悅地走回瓊林宴上。

    好個阮東潛!他原本以為阮東潛是一般人才,沒有想到他這麼有骨氣,這一年半來阮東潛是做了什麼,竟然能在藏污納垢的官員間擠上來,還斬了國丈那老禿驢的侄子?有本事!

    是他身邊的軍師獻計嗎?無所謂,就算阮東潛身邊有上百條忠心耿耿的狗,他也不會放棄這個有趣的人兒。

    新科狀元一見他出後花園,小心翼翼地上前說道:

    「首輔大人,您看起來心情真好。」與方才簡直天壤之別。

    「是啊。本官心情很好,因為遇見了有趣的事。」正因心情頗佳,才願意紆尊降貴跟眼前這條新狗說幾句話。

    「有趣的事?」

    東方非將折扇合起,輕輕握住兩端彎外折,笑道:

    「本官一直在找,找一個能夠讓本官折也折不斷,不,不能這樣說,應該說,世上沒有本官折不斷的骨頭,只是時間長短而已。狀元公,你呢,是一個連折都不須折的人。但有一種人,我用力一折,第一次斷不了,再折一次,一定斷。」「啪」地一聲,折扇頓時成兩截。他哈哈大笑,將這柄斷扇交給目瞪口呆的狀元。「本官送禮一向只送給適合的人,這扇子就送給你吧。」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興高采烈過,也很久沒有這麼熱中期待過。阮東潛,你在哪兒?快來京師!快來吧!

    就算你身邊有千百條忠狗在幫著你,本官也想親自跟你交手,看看你的風骨能撐得了多久?

    思及此,他立刻想起那個作威作福的老禿驢,膽敢私派大內高手去除掉他心愛的玩物,不由得讓他快步走出瓊林苑,直往皇宮而去。

    *****

    七個月後

    月輪當空,軟光鋪灑在京師的夜街上。

    今天是他生辰,百官為他大肆鋪張,奉迎巴結到送女人送珍寶來祝賀,而此時此刻正是他今年生辰最後一個時辰,卻不巧遇見了搶匪。

    東方非撫過扇把,優美的唇形微地上揚。

    這十多年來什麼事都在他的算計之中,無一幸免,能讓他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幾乎沒有,長久下來他也真要以為自己與意外絕了緣。

    好,真是太好了。他要安然脫身,一定得好好獎賞負責管轄此區的五軍都督。

    轎子停在無人的街道上,兩側店面早已關上,連盞外燈都沒有留下,但借著明月,即使隔著轎簾,也能看見七、八名隱約的男子身形。

    轎夫早就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東方非來回摸著扇柄,輕滑地開口道:

    「平常京師治安就是如此嗎?我就說,一入夜怎麼靜成這樣,原來是有搶匪橫行啊。」

    「公子,雖然我們是搶匪,但也是講義氣的。我們不會強逼你出轎,只要你把身上值錢的東西丟出來,立刻放你走。」

    東方非鎖定那為首的青年,笑道:「我身無分文,怎麼給錢呢?」

    「胡說八道!七哥,我真的看見他從一間很豪華的府邸走出來,他穿的衣服夠咱們活一個月了!我沒見過他,他一定不住在京師,怎麼會出門不帶盤纏呢--」

    「住口!」叫七哥的青年喝道,阻止手下繼續洩露他們長居京師的事實,他咬咬牙,說道:「公子,錢財是身外之物,不要逼我們動手,你我都沒好處的。」

    東方非愉悅笑道:

    「小兄弟,沒有人告訴你,那間豪華的府邸是誰的嗎?我打戶部尚書那兒出來,你敢搶,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戶部尚書?」叫七哥的青年呆了呆,立刻瞪向手下,低聲問:「他真是從官大人的府裡出來的?」

    「我、我記得是一間***通明的宅子,七哥,我沒瞧見有人穿官服啊……」

    東方非輕笑:「小兄弟,本官用人有三個原則,一是好人不用,二是蠢人不用,三是凡敢壞我事的人。現在本官就可以預言,你將來必定死在你愚蠢的手下。」

    「你……你也是官?」程七震驚問道。

    「如假包換。不只如此,本官上轎前還瞧見角落有個少年直盯著我,那少年就是你的同伴吧?」

    程七一聽他是官,本要立刻撤退,後來一聽他已經跟手下打過照面,當機立斷喝道:「把他拖出來帶走!」東方非雙眸遽亮,等著轎簾被掀起。他會被帶到哪兒去呢?明天他不在朝堂不在內閣,有多少人會驚慌?有多少人會私下解決他?

    一只粗手扯住轎簾,正要掀起的當口,夜風傳來若有似無的低吟--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下復回,君不見……唔,君不見什麼呢?三更半夜的,要真見了,肯定是見鬼了,果然連家便宜的面店都沒有開啊……」清亮如風的嗓音飄散在冷冷的夜街上,顯得十分突兀又詭異。

    「七哥,那是鬼?」

    「住嘴!」

    東方非不驚不慌,在轎內支手托腮,迎接意外中的一段小插曲。少年的身影由遠而近,像還沒有發現街頭這一端發生了搶案。

    他為官多年,了解人性至深。這黃毛小子一看搶案,必定反身就逃,就是不知道這叫七哥的敢不敢痛下殺手了。

    透過轎簾,他瞧見那少年身形頓時停住,直勾勾地望向這裡。他哼笑一聲,等著看少年落荒而逃的美景。

    「干什麼你們?」那少年大叫,竟直奔而來。「京師裡膽敢搶劫!」

    東方非眼微瞇,驚喜地坐直起來。

    原來這少年,是個有正義感的傻子!

    「你停步!」程七立刻喝住:「敢再走前一步,休怪我不留情了!」

    「你們七個人敢在京師內作亂,是本地人?」少年確定轎內人尚未受到傷害,他才怒道:「這就是皇朝盛世嗎?五軍都督在做什麼?任由你們在城內行搶?」

    「哼,盛世?」程七冷笑,內心雖不情願,仍是亮了長刀。「真有盛世,你也不會死在這種地方了。」

    少年瞪著程七,沉聲問:「你殺過人了?」

    「沒殺過不表示你不會是第一個人。」程七冷靜地說,心跳加快,手心發汗。

    少年沉默地掃過眼前紛紛抽刀的搶匪,有的人連刀子還拿得不穩,有的則是明顯打起顫來。

    轎內的東方非則是興致勃勃地注視接下來的發展,完全沒有要出去幫忙的打算。通常有正義感的人,到最後只是死路一條而已,他還沒親眼見過有人被亂刀砍死,正好,看場生死斗當是祝賀他生辰吧。

    帶著期待的微笑忽然僵住,東方非看見始料未及的景象--

    少年奔到附近的大戶人家面前,不像在逃難,東方非還來不及思考少年這做法有何意義,就見大戶人家兩旁的石敢當浮在半空中。

    頓時,眾人抽氣不斷。

    這是什麼妖術?東方非微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異象。這少年是巫覡?

    「真要打嗎?要不要試試?」少年認真地問。

    「退!」程七咬牙道,確保手下全部撤逃後,才迅速消失在夜裡。

    少年凝重地望著他們消失的街頭,也沒有要追的打算,過了會兒才上前問道:「兄台,你還好吧?」

    「……還好。」東方非確認石敢當已歸位,再看向那模糊的少年身影……方才他到底是用什麼異術移動石敢當的?

    「沒有想到,連京師內都有這種事發生。」少年微惱。

    東方非暗笑他的沮喪,道:「聽小公子語氣,是剛來京師?」

    「是啊,我今天才到的。」少年朝轎子抱拳笑道:「兄台,既然這附近不平靜,我送你回去吧。」

    東方非哼了一聲,道:

    「你以為那些人會回頭再搶嗎?他們是本地居民,平常混進市井之間,誰也不知道他們就是搶匪。一定是有京師富豪遇見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乖乖奉上財物。要我說,除了為首的頭兒還有點膽外,其他全是烏合之眾……」語氣忽地頓住,發覺這一身月白衣褲的少年,正灼灼注視著自己。

    「兄台,你冷靜又聰明,跟我家一郎哥挺像的呢。」少年又驚又喜地笑著。

    「一郎哥?」

    「是啊,我一郎哥是世上最聰明的人,說是諸葛再世他也當之無愧。」少年語氣充滿羨慕。「你跟他,都能在短短眨眼間看穿對方,不像我……」他搖搖頭,暗自扮了個鬼臉。

    東方非不知該稱謝少年間接贊美他為孔明再世,還是該惱他竟把他跟不知是誰的家伙相比。

    「兄台,反正你也沒損失,不如回家睡個覺,明天醒來忘光光。」少年建議。

    「你是說,放了他們?婦人之仁。」駁斥歸駁斥,轎內的黑眸卻亮得可疑。「你以為放他們一馬,他們就能改過自新?」哪兒來的小蠢蛋?,既蠢又正直,讓他渾身興奮起來。

    「其實他們也……」

    「小公子該擔心的是自己。你已經看見他們的長相,如果你有心要揪他們出來是輕而易舉,那群搶匪就算膽子再小,為了保住自己也會先殺了你滅口。這樣吧,為免京師再有強盜橫行,你去舉報再加點賄銀--」

    少年一怔,問道:「要賄銀做什麼?」

    嘴角微揚,他詭笑道:「自然是請上頭的官員為你處理,保你性命。小公子,你不會還天真地以為,上頭的官員會因為你的舉報而認真做事吧?」

    「是兄台將官場想得太黑了。」少年皺眉,而後舒笑道:「即使有貪污之輩,但十個官裡總有五、六個是好官。」

    這少年看來還不算太天真,這樣玩起來才過癮。「小公子,你暫住在哪兒?不如明天你跟我一塊去舉報,我們來賭賭,看看承辦的官員是十個裡的哪一個。」舉報之後,他要讓五軍都督放縱這區的罪犯,要讓這小家伙看看什麼叫官啊。

    「不必了。」少年笑道:「我就是官了,這事交給我處理就好。」

    東方非神色愕然,注視著少年發育不良的身子,質疑問道:「你是官?」

    「是啊,今天才到京師來報到,明天就要上任啦。」少年爽朗地說。

    「你今年幾歲?」什麼時候連毛頭小伙子都能混到官位了?

    「……我今年二十出頭。」少年的小臉微暈,明顯可見心虛。

    「二十出頭?」今晚連連錯愕,全是拜這少年之賜。看少年身形又矮又瘦,雖然隔著轎簾看不清楚容貌,但總覺他年紀應該過小。這到底是哪兒來的官?怎麼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小兄弟,今天是我生辰,我請你吃個夜消,當做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不不不。」少年笑著推辭:「既然我是京師官員,當然不能接受兄台的報答。不過,真巧,今天也是我生辰呢。」開心地說。

    「……果然巧,太巧了。」東方非鎖住少年的身影,問道:「小公子何姓?」

    「在下姓阮。」

    「阮?」就算今晚再有意外,他也不會再有驚訝了。他噙著殘忍的笑:「我認識的阮姓人,個個充滿正義感,寧願讓骨子充滿正氣也不肯低頭折腰,這種人不多見了啊。」

    少年哈哈一笑,聲音干淨而悅耳:「阮姓跟一般百姓沒有什麼不同,我有的,旁人也會有。」他看看盡黑的天色。既然只有他一個人目睹了搶匪的尊容,那他繼續留下來,對轎內的人也不好。他抱拳笑道:「兄台,你回府小心了,這樁搶案就交給我負責,半年之內我一定解決。」語畢,他搔了搔頭發,緩緩踱步離開這條夜街。

    一開始,少年像在想著如何解決,後來愈走愈遠時,他又開始背起詩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明明是我生辰,為什麼我還得背完它才有飯吃?一郎哥,你別太嚴啊……」

    東方非立刻掀簾出轎,注視著少年纖瘦的背影消失在街頭。

    「姓阮嗎……哼,一個阮臥秋,一個阮東潛,如今又來一個姓阮的,難道姓阮的,全跟其他人不一樣?到了我手裡,總會一樣的,沒個例外。」東方非暗聲道。

    但在此之一則,總要搞清楚一個小小的少年到底是有何本事,能讓石敢當飄浮在空中……       

正文 第二章

                   

    一推開客棧破舊的老門,白衣少年立刻察覺有人正在看著他。

    他暗自沮喪,點上桌上蠟燭,房內頓時微有亮光,照出坐在床緣的銀發青年。

    「一郎哥,你還沒睡啊?」少年討好地笑道:「你身子不太能熬夜,怎麼不早點睡呢?」

    那青年雖然有老人般的發色,但膚若凝脂白玉,瞳似藍海,相貌平凡,光滑無皺的容顏猶如二十出頭的青年。他默默凝睇少年一會兒,直到少年心虛地移開視線後,他才柔聲說道:

    「冬故,我怕你獨自在外,要有了意外沒人照應,所以請懷寧去找你了。」

    阮冬故摸摸鼻子,勾來個凳子在床前坐下,笑道:

    「一郎哥,這些年我半夜三更在外頭,可也沒出過事啊。」

    「那是懷寧一直在你身邊,你當然出不了事。」

    「好歹我也跟懷寧是同門師姐弟,他會的功夫我也不差啊,一郎哥,你先休息,換我來等懷寧。」

    「冬故,今天是妳生辰……」

    「耶!」阮冬故這才發現他的稱呼有變,驚訝地問道:「一郎哥,平常你堅持一定叫我東潛的,怎麼今天叫回我的本名了?」

    「今天是你十八生辰,也只有今天喊你一聲冬故,明天你還是阮東潛。」

    「是冬故是東潛都無所謂。不都是我嗎?」她咧嘴笑道。

    鳳一郎聞言,不知該煩惱她太不拘小節,還是要慶幸她不如小姑娘斤斤計較。

    「今晚你上哪兒了?『將進酒』背好了嗎?」

    「唔……」她生來就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更不會在一郎哥面前說假話。她坦承道:「一郎哥,你知道的,我從小就不喜歡讀書,腦子也不好……」見他攏聚眉心,她爽快地笑。「我知道你一向疼我,容不得我自貶,可是我是實說實話,天生聰明的是你,我呢,要不是仗著一郎哥,是怎麼也不能一路做到戶部侍郎的,是不?」

    「妳不笨。」他溫聲道,眸帶憐惜。

    「是是是,我不笨,可也背不起一首詩來。」

    「你在背詩的時候想什麼?」

    她想了會兒,道:「想挺多事的,一會兒想起過去的案子,一會兒又想起明天該要做什麼事,就是沒法專心,對了,我還在街上遇見強盜呢。」

    「強盜?」他聞言,連忙掃過她的全身。「你有沒有事?」

    她哈哈大笑拍著胸。「我會有什麼事?我一個人可以力抵十個大漢子……」神色微黯,惱道:「只是我沒有想到,連京師裡也會有強盜,一郎哥,什麼時候才會像你說的故事那樣,天下的百姓即使家家戶戶把門打開,也不會有賊人入侵呢?」

    「遲早會的。」鳳一郎見她很快振作起來,明白她的優點就是不會沮喪太久。正因她就是這樣的性子,才會深深吸引著他。

    「一郎哥,我在街上遇見一個跟你同樣聰明的人呢,他才跟那些搶匪說了幾句話,就能鐵口直斷他們是京師裡的居民。如果他為皇朝做事,會是皇朝之福。方才我真該送他回家,下回好登門拜訪,求他為我做事。」

    「也許對方志不在此。」他微笑,看著她眉飛色舞地誇贊其他人。

    「那我就學一郎哥說的故事,三顧茅廬,他總會被我的誠心感動的……一郎哥,床讓給你睡,你起來做什麼?」可千萬別逼她背完詩啊,她很怕的。

    「你兩年來的薪俸所剩無幾,一進京師,物價更高,我們才迫不得已三人共住一房。以往我睡床,但現在你已經十八了,總不能讓一個黃花大姑娘跟懷寧打地鋪睡吧?」

    「那又有什麼關系?」她不以為然。「一郎哥,你身子不比我健康,那地板又冷又硬,如果你因此受了風寒,我才會過意不去呢。」

    「我只是阮家總管的養子,同時也是阮家家僕,你是小姐,我睡地板才是應該。」鳳一郎平靜地說。

    阮冬故聞言皺眉,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一郎哥,我一向把你當兄長看待。」

    「我知道,但禮不可廢,我是小姐的奴僕,這事實不會改。」

    「禮不可廢?」她注視他良久,忽然狡黠一笑,點頭稱是。「是啊,禮不可廢!」抓住鳳一郎的手臂,硬是拉他出門。

    一踹開快破掉的房門,就見到一名黑臉俊色的青年背著長劍擋在門口。

    「懷寧,你來得正好!」一手拉鳳一郎,一手拖著懷寧走向院子,隨即雙膝一軟,跪在泥地上。

    「冬故,你這是做什麼?」鳳一郎吃驚喊道。

    阮冬故仰望夜空,毫不考慮大聲說道:

    「黃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阮冬故於今日今時今刻今地,與鳳一郎、師弟懷寧義結金蘭……」

    「不行!」鳳一郎一向平靜的臉龐流露少見的惱怒。「你不要胡來!」

    「我胡來?一郎哥,我六歲那年跟懷寧回阮府,見到府裡多了一個鳳一郎,從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我身邊,這兩年你更為我用盡心思。對我來說,你已經是親生兄長了,我幾次要喊你一聲義兄,你總推說我年紀過小,只把義結金蘭看成玩耍,好了,我十八了,你也說我是大人了,現在我要讓我尊敬的人成為我的兄長,古有桃園三結義,咱們三個雖然不及人家,但,我是真心誠意要敬你為兄的!」

    鳳一郎沉默一陣,輕聲道:

    「是不是義兄弟,並不是那麼重要。懷寧,你來勸勸她--」睇向懷寧,一點也不意外懷寧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你不允,那也簡單,我就在這裡長跪不起,反正我吃苦吃慣了;再者,我阮冬故雖然是女兒身……」

    「噓,你別這麼大聲,客棧後院雖然沒人,但也難保不會有人竊聽……」見她一臉計謀非要得逞的模樣,他歎息,撩過衣角跟著跪下。

    懷寧見狀,也只得慢吞吞地跟隨。兩人異口同聲道:

    「我,鳳一郎(懷寧),年二十三(二十),於今日今時今刻今地,與阮冬故義結金蘭,從此禍福與共!」

    阮冬故樂得眉開眼笑,接道:

    「咱們三兄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話還沒說完,就遭鳳一郎急切的打斷。

    「不准!沒有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道理!」見她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他深吸口氣,低聲道:「我畢竟年長你跟懷寧數歲,就算沒有意外,也是我比你們早死,兄妹間本就沒有同生同死的道理。」

    阮冬故深深地再看他一眼,視線移向他銀中帶黃的發色,點頭輕說道:

    「一郎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鳳一郎暗吁口氣,注意到她不管動作或者神態,甚至說話語氣都像是個英姿颯爽的小少年,不由得擔心道:

    「你再這樣下去,將來……要怎麼出嫁?」有哪家好男兒會討一個男孩子氣的姑娘當媳婦?

    她哈哈大笑:「誰說我一定得嫁?就算沒人要,嫁給一郎哥或懷寧我也不討厭啊……」赫然發現原本在裝睡的懷寧跪奔到三步遠外,再一轉頭,瞧見鳳一郎故作無事地東張西望,兩人好像避她如蛇蠍似的。她一頭霧水,問道:「一郎哥你們在搞什麼?」

    「……沒,沒什麼。」鳳一郎勉強笑著起身。

    「好啦,你們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員,明天不用戶部報到,我可不一樣,一郎哥,一塊睡吧。」

    鳳一郎當作沒有注意她那句「一塊睡」有多曖昧,只道:

    「是啊,冬故,從今天開始,你睡床上,我跟懷寧打地鋪。」

    「不成不成,禮不可廢,你是兄長,當然得睡床嘛。」她得意地笑著。

    「禮是不可廢,但正因我是兄長,兄長的命令你敢不聽嗎?」鳳一郎平靜說道:「我才當上你的大哥,如果你不聽話,我這種兄長形同虛名,還當什麼大哥?」

    「啊……」笑顏楞住。沒料到一郎哥會反將一軍,她認栽了,她最怕的就是一郎哥跟天下所有的聰明人。「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跟一郎哥一樣的聰明……」她咕噥地爬上床。

    懷寧熄了燭火,將長劍放在身邊後,面無表情地跟新認的結拜大哥共睡一鋪。

    *****

    一般而言,每日早朝過後;六部官員與都督府的職官聚集在千步廊上,以東方非為首,他一進禮部朝房,其他官員就可各自散去。

    今天官員個個臉色古怪,在千步廊上等了又等,東方非就是不進禮部。百官微微惶恐,尤其見他神采駿發,就怕誰又被他相中了。

    「首輔大人,昨晚的壽宴不討您歡喜,下官今天恭請大人再過府一次,這一次一定讓大人滿意--」戶部尚書連忙上前,低聲下氣道。

    「尚書大人,你告訴我,世上誰的生辰能有兩次的?再說,你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想出什麼精采的戲目討本官大悅?」見戶部尚書老臉惶惶,東方非也不放在心上,一一掃過千步廊上的年輕官員,個個都朝他諂媚地陪笑;這種笑顏他遇得可多了,即使不記得誰是誰,他也能確定沒有外地來的官員。「尚書大人,你可知道最近有什麼外地的官員調進京了?」

    戶部尚書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看著他。

    東方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算了,當本官沒問吧。」

    「不不,大人,下官想起來了。今天戶部就有一名外地侍郎來報到……」話未完,忽然發覺東方非一雙漂亮的丹鳳眸抹上陰毒的光彩。

    「那是誰?」東方非語氣興奮,不必驗明正身,就能知道站在戶部朝房前的官少年,正是昨晚的「救命恩人」。

    那少年俊容生得好秀美,雙眉似月卻有英氣,目如朗星,唇染柔軟桃彩,膚色健康而白晰。乍看之下,這名少年雖微有稚氣,但光風霽月,令人很有好感。

    如今這少年正像頭吃人小老虎似的瞪著他。為什麼?

    「那是阮東潛。大人,他就是下官說的,今天剛上任的戶部侍郎……」

    東方非聞言心頭大喜,走到渾身敵意的少年面前。他笑顏滿面,道:「阮侍郎,我一直在等你,你可知我是誰?」

    阮冬故定定注視著他邪氣陰險的丹鳳眸,想起一郎哥的千叮萬嚀,她不情願地作揖道:

    「在朝為官者,誰不認識大人?大人乃皇朝首位內閣首輔兼任禮部尚書,另有三品官位、從一品的少師少傅之位,加以特例的封爵賜府,東方非名聲之響,簡直如雷貫耳!」說到最後多了抹忿恨之情。

    這聲音清亮又精神,果然是昨晚少年的悅耳之聲,只是這一次,好像多摻了點怒意啊,東方非暗喜在心頭,笑道:「你這是在拍本官馬屁,還是在暗諷本官?」

    「自然是拍馬屁了,下官一向不懂得拐彎抹角的諷刺。」她倔道。

    東方非哈哈大笑。這小子不只相貌細致,連穿在官服下的身骨也偏纖細,這樣弱質的身子、這樣的玉面,竟敢直視他,敢當著他的面流露出正直又積極的氣勢。

    他為官多年,這種人他見得不少,通常不到一年就成了一副藏污納垢的臭皮囊,他好想磨一磨這阮家侍郎啊。

    思及此,看著這少年如芙蓉般的玉顏,他難掩心跳加快,笑問:

    「阮侍郎,我怎麼看你,都覺挺眼熟的。不,其實打方才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長相神似本官的故友。」

    「故友?」

    「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聽說他是你的遠親,生得相像不意外,就不知你倆的抱負是不是一致了。」

    阮冬故哼了一聲,朗聲道:

    「阮大哥的確是下官遠親,他是下官最服氣的都察巡撫。下官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第二個阮臥秋,察民情,體恤民情,為民申訴所有不平之冤!」眸瞳微瞇直視著他,清楚地說道:「除去皇朝內一切的腐敗,讓本朝成為真正的太平盛世。」

    東方非聞言,點頭笑道:

    「你的志向真高,這些話我聽過不下百次,可從來沒有人做到過,連本官的故友阮臥秋都不曾做到,本官對你很是期待啊。」見阮冬故用力瞪著他,他微微俯下俊臉貼至阮冬故的耳畔,低聲笑說:「你到現在還認不出我嗎?」

    她聞言,怔了怔。

    「你行事粗率,說話耿直,為官之道學得不夠透徹,怎麼能當上戶部侍郎呢?想必是你背後的軍師用盡心機才拱你上這個官位。你若有心跟我斗,哼,別說你軍師斗不過我,我要讓他向著我,讓你孤立無援,那也是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一郎哥才不會投靠這種狗賊!阮冬故暗暗咬牙切齒,拼命忍著氣,說道:

    「大人,下官怎敢跟你斗呢?」

    「在你眼裡,本官算不算是朝中毒瘤?」他失笑:「你連點情緒都不會遮掩,嘴裡說謊又有誰會信?對了,你的『將進酒』背熟了嗎?」

    阮冬故又是一陣錯愕。

    他又是搖頭又是仰頭大笑,笑聲令百官面面相覷,不知所從。

    「阮侍郎,你到現在還聽不出本官的聲音嗎?昨晚蒙你相救,讓本官保住一條命,我將你惦在心裡,你卻連聲音都認不出我來,這樣的阮東潛也想要為民申冤?不如回去當你的魯少年吧!」

    *****

    初次對陣,她敗得一場糊塗。

    連向來溫和有禮的一郎哥也忍不住微斥她。雖然一郎哥並不是氣她愚鈍,他是氣她不知做虛偽功夫……但她就是惱火愚蠢的自己啊!

    一想到那天的事,她就忍不住撞牆。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天,但她還是極為懊悔,懊悔她的才智為什麼不生一點?為什麼初次對陣,勝負立現?

    她獨自一人走出大明門,沒有太監討好她為她雇轎。事實上,她兩年來的薪俸實在太少,連住在京師的破屋子都是一郎哥跟懷寧四處尋找才勉強找著的。

    她瞧見懷寧守在大明門外等她,笑著甩去一身懊悔,快步走向他。

    「懷寧,你不必來接我,就這麼一段路而已,你該保護一郎哥的。」

    懷寧應了一聲,與她並肩走在微暗的天色裡。

    她這個師弟兼二哥,話少得真可憐,與她同等的才智,卻有一身的好武功,他曾說過最長的一句話,就是罵她「魯莽、率直、沖動、不顧後果」。

    她睇向早就高她一個頭不止的懷寧。他倆只差兩歲,但從十五歲那年起,他就像是被老天賞賜了身高一樣,一直抽長抽長,反而她像個矮子一樣再也長不高了。

    她還記得她年僅三歲時,手一扯就讓親爹的手臂脫臼,爹跟阮府總管才驚覺她的力氣異於常人,迫不得已讓她一個小娃兒上山學習控制力道。

    她六歲後返家,從此半年在山上學藝,下半年在阮家讀書學字,這個秘密只有爹跟鳳春總管知情,人人都認定阮家大小姐足不出戶,連她最崇拜的大哥也以為她是個不愛出閨門的小丫頭。

    一郎哥是在她返家時買進府的奴僕,成為鳳春總管養子的同時,也成了她的伴讀。當她跟懷寧在課堂上呼呼大睡時,一郎哥已經懂得舉一反三,跟夫子討論孔孟之道,要說誰最清楚一郎哥的才智,那非她與懷寧莫屬啊。

    兩年多前,她決心要買官入朝,是這兩個青梅竹馬毫不考慮地成為她的支柱,一郎哥為她設下精計,在兩年前頂了阮東潛的官位;懷寧則在這兩年的風雨裡保住了她的性命。

    這兩人是她得力的左右手,而她呢……是不是真的蠢了點?好像一無是處啊。

    「懷寧,如果是一郎哥來當官,他一定能讓那東方狗官吃個大癟的。」

    懷寧連看她也沒看的,簡潔地說:

    「他不適合。」

    她哈哈笑,毫不介意地說:「懷寧,你什麼時候也會安慰我了?」連她這麼粗率的人聽了也知是假話啊。

    拐進東西巷,才走進破舊的小宅子,她就脫下官帽,一頭黑發披在肩後,精神奕奕地大聲喊道:

    「一郎哥,我們回來了!」

    「大人,黃公公來訪,等您等很久了呢。」鳳一郎立刻出屋提醒。

    她一楞,瞧見一名太監從她的破屋子裡嬌貴地走出來。

    她只是小小的戶部侍郎,在戶部之中負責管理太倉庫,目前還沒有什麼遠景而言,可以說是沒有靠山、也沒有足夠的銀子充門面,標准的兩袖清風,宮裡的公公來會有什麼好事?與鳳一郎暗地交換眼神,鳳一郎輕輕搖頭,要她隨機應變。

    「阮侍郎,您住的地方真難找啊。」黃公公掩鼻道。

    「真是辛苦公公了,這也是沒法的事啊,我手頭銀子不夠,也沒有朝官願意提供我住宿。對了,這裡的茶水也不挺好,真是委屈公公了。」阮冬故大笑道,瞄到一郎哥不贊同的蹙眉,她立刻收斂起放肆的笑。

    「咱家來這兒不是讓你招待的……」黃公公遞出懷裡被揣暖的玉盒。「阮侍郎,你剛在戶部上任沒幾天,首輔大人命咱家送一份小禮給您,當祝賀你升官,盼你為國家社稷盡心盡力。」

    「狗官送禮……」見到黃公公驚駭到要失魂的表情,她連忙改口:「首輔大人送禮,下宮承不起,請公公原物送回吧。」

    鳳一郎聞言,眉心更加聚攏。

    「送回?」黃公公失聲道:「阮侍郎,這是首輔大人送的禮啊!」

    「我跟他非親非故的,收這個禮我會心虛,不收。」她擺擺手,要走進小屋子裡。

    鳳一郎卻跨出一步,擋住她的去路,輕咳一聲,緩頰道:

    「公公,我家大人不是不收,是怕這份禮太貴重,不敢收。」

    「貴不貴重,咱家也很想知道,首輔大人一向愛送禮,這禮可是跟阮侍郎的前程有關呢。」

    「原來首輔大人送禮是別有用意。公公,您在宮中見多識廣,可得多多提點我家大人啊。」鳳一郎恭聲問道。

    黃公公念在他剛才出面給台階下,好聲好氣地說:

    「朝中每逢有新官上任,經首輔大人送過禮的,除了十多年前那不識抬舉的前都察巡撫阮臥秋外,其他官員如今多半是身在高職。老人家,你就代你家大人收了,當場打開,讓咱家看看是什麼吧?」

    「喂喂,什麼老人家?他是我義兄,叫鳳一郎,今年才二十三,只是發色異於常人而已,公公,如果你真見多識廣的話,下回可別再喚錯了。」她很不爽地說。

    「大人!」鳳一郎微惱喝止,為了彌補她不敬,他趕緊接過玉盒,溫聲笑道:「公公想看也是無妨。」

    黃公公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抵不過好奇,點頭:

    「阮侍郎、老……鳳公子,你倆快打開吧。」

    阮冬故心不甘情不願地隨便打開玉盒。她出生在商家,一摸就知道這玉盒價值不菲,原以為盒內是什麼黃金珠寶,不料見到的是一把木頭做的普通折扇。她取出扇子,「啪」地一聲打開,扇面素白,全無花樣,只是灑了幾點墨水而已。

    普通的一把扇子嘛,她還當是什麼鬼東西!

    「扇子?這是什麼意思?」黃公公疑惑道。

    「望公公提點。」鳳一郎小心翼翼地注意黃公公的神色。

    黃公公恍若未聞,喃喃自語:

    「這扇子這麼普通,沒鑲珠寶,也不是斷扇,只在扇面灑了幾點墨……這下可好,咱家要怎麼跟其他大人報訊?」回過神,他連忙道:「阮侍郎,禮物送到了,以後可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先告退了。」

    鳳一郎知道這公公什麼也不知情,只得送他出門上轎。返回屋內後,瞧見她跟懷寧已經大口大口地吃起飯,玉盒早隨意丟置在一旁。

    「一郎哥,我餓得前胸貼後背,先吃了!」菜只有二、三盤,她卻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接一碗。

    鳳一郎知她力大無窮,連帶地胃口也是好得不得了,遂點頭說道:「你多吃點吧。」拾起玉盒沉思良久。

    扇子是木頭做的,素色扇面灑墨……到底是什麼含意?

    「只是扇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哼,那個東方狗賊一定貪了不少錢,才會閒著沒事專送人禮。」她吃了三碗白飯,吞了吞口水,看見小飯桶裡還有一些,先幫還在費神思量的鳳一郎盛上一碗,再為自己盛一碗繼續埋頭苦干。

    「傳說東方非喜怒無常,可以說是只憑喜好做事的一個人,即使他送扇沒有含意,但他背後卻有許多人在意。」鳳一郎沉吟道。

    不答話就會對不起很專心的一郎哥,她只好狼吞虎咽後,裝作認真地答道:

    「我不懂。」

    「方才程公公說,他不知道該跟其他大人如何報訊。由此可見其他官員正密切注意東方非對你的態度,倘若東方非有意要拉攏你,那麼百官一定爭先恐後來巴結你;東方非要是有心除去你……冬故,你在朝中的未來會走得很辛苦。」

    阮冬故聞言,點頭說道:

    「你說得有道理。」又想了片刻,不介意地笑。「一郎哥,反正其他人怎麼想,我也管不得他們啊,這把扇子見了就討厭,拿去丟了吧。」

    「不能丟。明天你下班之後,持拜帖去道謝。」

    筷子停頓在半空,她瞠目瞪著他。「我干嘛去謝那個狗賊?」

    「冬故,你跟他鬧僵,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不跟他鬧僵,難道真要奉迎巴結他?一郎哥,我今天翻戶部冊子,光是去年的稅收實際只有一百五十萬兩而已,明明短缺了五十萬兩,卻沒有人敢吭聲。我們一路上京師,路經晉江,親眼所見整修工程進度遲緩,上報的費用卻多了一倍不止,這些錢全落入東方非那些貪宮的口袋裡。你竟然要我收下他貪污換來的禮物,跟他低頭稱謝?」她咬牙切齒,忿然說道:「這個頭,我低不下去!」

    相較於她的熊熊火焰,鳳一郎反而十分平靜。

    「冬故,總有一天你得要學會低頭的。」

    「我做官,不是為了要卑躬屈膝,對那些敗壞朝綱的狗官低頭!」

    「你記不記得,當年你頂替阮東潛小小主簿時,我曾跟你說過什麼?」

    她瞪他良久,才忍氣道:「小事聽你,大事聽我!但我不認為這是件小事!」

    「是小事。」

    她目光如炬,秀氣的小臉脹到火紅,像要燒起來似的,他不以為然,只是溫和地與她對視。過了一會兒,她忍氣不住,拍桌跳起,大步如風地往外走去。

    走到門口,她又恨恨地繞回來,悶聲問道:

    「懷寧,你吃飽了沒?」

    懷寧看著自己已經空的小碗,點頭。「……算飽。」

    她立刻抱起還有剩飯的小飯桶,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鳳一郎暗歎口氣,撩過衣角坐在桌前,將自己的飯分了一半給懷寧後,才開始用起剩飯剩菜來。

    「我們還有多余的錢買回禮嗎?」懷寧忽然問。

    「沒有。」

    「我在大明門聽見守衛提到送禮的事。往年東方送禮,隔日必定回禮更多。」

    「那只是東方非試探的一種把戲而已。」鳳一郎微笑:「咱們手頭的錢買米就快不夠了,不用送禮,東方非要的也不是回禮。」他知道冬故行動力快,但沒有想到她快到才進戶部幾天,已經在翻戶部的舊帳了,這絕對不是件好事。

    往年在外地,他可以隨時拉緩她的速度,現在她在皇城戶部做事,他身無官職,根本進不了大明門,不能隨時拉她一把。暗箭難防啊!

    「遲早,她一定得了解真正的為官之道。」鳳一郎若有所思道。       

正文 第三章

                   

    「大家早啊!」

    精神奕奕的叫聲又響又亮,不算高的戶部小侍郎十足精神地走進戶部,讓朝房的吏胥以及官員古怪地看她一眼之後,繼續做著自己的文書工作。

    「阮侍郎,你每日精神很好啊。」國子監派來的監生不禁開口。在戶部的監生沒有官職,雖然名為實習,但地位低微,通常只有巴結人的份卻沒有人來巴結他。

    「是啊,我天天早起練拳,氣血通得很,精神當然好,你要有興趣,下次我教你一套簡單的拳,包准你天天做事也不累。」她爽朗地笑,走到櫃前抽出冊子繼續昨天未完的抄寫。

    「阮侍郎……你負責太倉庫的,現在你不應該在戶部啊。」監生好心提醒。

    「我要負責的都做完了,沒事了就過來幫點忙。」

    「做完了?」現在才多早就做完了?這阮侍郎是不是太積極了點?「對了,阮侍郎,聽說昨天你下班之後,收到首輔大人的贈禮?」話一落,朝房內其他官員紛紛好奇地豎起耳朵偷聽。

    阮冬故一想起那把扇子就一肚子火,直言道:

    「這種禮物,我可不想要。」

    「這……」監生不敢接話,瞄到她的字跡,立即改口道:「你手受傷了嗎?」

    「沒有啊!」她四肢好到可以跟懷寧打上三百回合,前提是懷寧要放水。

    「呃……」這幾日早就注意到阮東潛亂七八糟的字跡,原本他以為是手受傷了,搞了半天是天生字丑……當年這姓阮的到底是怎麼從主考官眼皮下過的?

    監生正隨口要再找話題,忽然聽見阮冬故問他:

    「孫子孝,你住哪兒?」

    監生沒料到有人會記住他的名字,呆呆回道:「這裡有國子監提供的學捨。」

    「是嗎?那可真好,我北上來京,吃喝都得靠自己。」

    阮侍郎身居小巷裡的破宅,是戶部上下都知情的事。孫子孝暗示她:「如果能蒙首輔提拔……」呃,還是住口好了,因為看見很不會掩飾的阮侍郎,已經開始在風雲變色了。

    這幾日相處,多少摸清了阮東潛的脾氣。平常看起來精力十足,像個活蹦亂跳的少年郎,但只要有人當著他的面提起內閣首輔東方非,那張還帶點稚氣的臉龐會在瞬間爆紅起來,像個紅臉小關公一樣。

    「阮侍郎,你寫錯了,去年文武官員不加皇親開支,薪俸共是五十三萬三千兩,你少算三千兩。」孫子孝提醒。

    阮冬故連忙翻開帳本察看,果然自己粗心大意,少補了三千兩。她內心微訝,看了孫子孝一眼。

    「是屬下不該插嘴。」孫子孝立刻作揖道。

    她回神,開朗大笑:「有什麼該不該的?我錯了,你糾正我是理所當然啊!孫子孝,我一向粗心,要是我再弄錯什麼,你一定要提醒我!」

    孫子孝古怪地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再說什麼,忽聞外頭有人叫道:

    「李公公到!」

    孫子孝聞言,直覺拉起她的手臂,推她往朝房外走去。

    「喂,孫子孝,你做什麼……」即使她再笨,一看見朝房內的同事奔向門口,也知道孫子孝是拖著她恭迎那個什麼李公公了。

    「戶部尚書呢?」李公公細聲問。

    「尚書大人正在禮部那兒呢。」有名官員討好地說。

    「禮部?哼,戶部尚書是去求救了嗎?」李公公冷笑:「好個戶部,分明是不把國丈爺放在眼裡,以為投靠首輔大人就是找到救命仙丹了?」視線隨意掃過官員們,忽地落在阮冬故臉上。他暗暗吃驚,向她招手:「你,就是你,過來。」

    阮冬故一頭霧水,確定自己跟這個姓李的公公素未謀面。她上前,還沒開口,李公公就伸出光滑的手掌,在她的頰面用力摸了下去。

    她瞪大眼眸。

    「好細致的觸感啊。」李公公驚歎,又羨又妒地問道:「小官員,你是怎麼保養你這一身肌膚的?」

    「保養?」她呆呆地重復,渾身毛毛的。

    「你瞧起來像十五、六歲,面皮白裡透紅的。說,你的秘方打哪兒來?」

    「李公公是國丈身邊的紅人,他問什麼你就實話實答吧。」孫子孝低聲說道。

    什麼實話實答?阮冬故忍住擦拭臉頰的沖動。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人這麼主動碰過她,一郎哥跟懷寧雖是青梅竹馬,卻很守男女之別的。

    「你這小官員這麼藏私?」

    「誰藏私了?要說你我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下官每天早起練拳健身而已,公公要認定這是秘方,好吧,您每天來找我,我教你一套拳。」她拍著胸說道。

    李公公一時傻眼,沒有想到小小官員說話這麼豪邁又粗魯。

    惡意的笑聲由遠而近,東方非現身在戶部,戶部尚書緊跟在後。東方非笑道:「阮東潛,本官遠遠就聽見你的大嗓門。你當這裡是市井小街吆喝嗎?」

    阮冬故正要沖口答道,她要身在市井小街上,那她必定是抓蛇人,專抓他這種沒有天良的毒蛇。哪知,她還沒有開口,李公公尖銳的叫聲就起--

    「你就是阮東潛?」

    「他就是阮東潛啊。李公公,您在宮中的消息落後了嗎?國丈爺的侄子就是被這阮東潛給親手監斬的啊。」東方非「好心」地解釋。

    李公公臉色一白,細聲道:「首輔大人,咱家先行告退了。」匆匆趕去報訊。

    「大人,阮東潛是戶部的人,這不是擺明了要讓國丈爺專挑戶部的碴嗎?」戶部尚書憂心忡忡,又氣又惱暗瞪這個上任沒幾天就帶來麻煩的阮侍郎。

    東方非沒理會他,專注地瞧著阮冬故,嘴角抹笑道:

    「阮侍郎,我瞧你好像不記得你曾監斬過人?」

    她瞪著他,怒道:「我親自監斬的共二十七人,每一個人名、每一條罪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絕不會忘記,什麼國丈爺的侄子?他沒有姓名的嗎?」

    東方非就愛看這阮家少年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頭也沒回地問:

    「戶部尚書,國丈爺的侄子叫什麼?」

    戶部尚書歎氣道:「鄒進真。」

    「鄒進真?是他啊!」阮冬故恍然大悟,罵道:「這人迷奸良家婦女,殺人逃獄,本就該斬!我監斬並無不是之處!」難怪當日一郎哥堅持將小有官名的鄒進真送往刑部處決,不要經她手,就是為了預防今日嗎?

    東方非見她一臉不知大難將至,心裡更加興奮,笑道:

    「阮侍郎,你可知國丈爺在朝中勢力?你小小一個侍郎豈能跟他對抗?好吧,你要低聲下氣地求我,我願為你化解這一次的災難。」

    她呸了一聲,不理戶部此起彼落的抽氣聲,怒道:

    「我要是怕了,當年我就不會親自監斬!」

    東方非陰柔的眸瞳抹著光彩,不氣不惱道:「阮侍郎,你可知,你的所作所為根本不為自己留余地?這樣的人,英年早逝的機會很高哪。」

    她皺眉,不以為然說道:「當官的,就是要不為自己留余地,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國丈要是昏庸到裝瞎子,看不清楚自己侄子的罪行,那就沖著我來吧。」

    東方非聞言大笑不止,笑到不得不用官袖掩住濃濃笑意。

    「阮侍郎,本官愈來愈相信你能爬到今日的地位,憑的絕不是你一人才智。你以為國丈爺要對付你,會明著來嗎?舉個例來說,國丈爺身邊忠狗是李公公,李公公負責內宮采買,小至一片琉璃瓦,大至餚贈外國使節的珍珠寶石,開銷全由戶部負責。這筆帳不報台面,李公公想報多少,皇上也是不管的,即使戶部的銀子不夠也得擠出來。往年國丈爺還算知分寸,不敢明目張膽貪污到驚動我這個內閣首輔。」東方非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我要是國丈爺,必藉此事將戶部整得淒淒慘慘。只要我聯合工部、光祿寺、兵部,將戶部拔得一毛不剩,你就算去求皇上也沒有用了,戶部尚書穩死無疑,你這小小侍郎的職位怕也不保了,敢問你這個為蒼生的好心阮侍郎,到那時,你怎麼對得起天下百姓呢?」

    阮冬故聞言一呆,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

    她來戶部畢竟才幾天,雖然一切還在摸索中,但也知道戶部是六部裡最難討好的一個部門,光是皇朝歷代的戶部尚書沒有一個全身而退,就知道這個職位有多難做了。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根本沒有想到堂堂一名連皇上都要喊聲國丈的老人,竟然也會要這種動搖國本的卑鄙手段。

    戶部尚書低叫:「請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吧!戶部實在無法再負荷多余的開銷啊!」

    「哼,本官閒著沒事跟國丈爺作對,有我好處麼……」東方非忽然瞧見桌上攤開的帳本。他上前,仔細看那帳本後,詭異地睇她一眼,問道:「這是誰寫的?」

    這幾天,他都待在禮部,每天早上都會聽見好精神的早安,也知道阮侍郎在重寫帳冊,只是--

    「是我。首輔大人不允許重閱帳冊嗎?」她一臉理所當然,眼神卻游移不定。

    「你寫的啊……」東方非緩緩打量她,眸裡透著難解的光芒。

    在旁的戶部官員心驚膽跳,就怕這個權傾一世的首輔大人挑中了戶部惡整。

    阮冬故極力掩飾心虛,一臉無畏地回視著東方非。

    *****

    東方府--

    「他真是阮東潛嗎……」東方非沉吟大半夜,始終無法揣測出真正的事實來。

    「大人,大人!試卷來了!」

    隨從手捧長盒奔進房裡,東方非立刻開盒取出試卷。他揚眉問道:

    「這是阮東潛當年的試卷,確定無誤?」

    「是。小人拿大人的令牌,親眼確認,的確是阮東潛當年應試的試卷。」

    東方非攤開泛黃的試卷。打開的剎那,一見滿頁端正的字跡,俊目立露異采。

    他一目十行,迅速讀完試卷,暗喜道:

    「好大的志向、普通的才智。有夢想,卻不知現實,這一點與戶部裡的阮東潛倒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文章中少了尖銳、魯莽。」更重要的是,字跡完全不同。

    科舉出身的官員不論程度如何,一手好字是基本,依戶部裡那個阮東潛的字體,別說是進榜了,連三歲小孩練字都比他強多了。

    如果手部曾受過傷,勉強可以解釋為何字跡差異甚大,但那個阮東潛活蹦亂跳、身體健康,根本不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阮東潛,這份試卷讓你洩底了。」東方非喜形於色:「難怪我第一眼瞧他,就覺他不似二十出頭的青年。哼,是買官鬻爵嗎?你買官的意義何在?不在外地貪污,還得罪了老國丈,你買這個官不劃算啊!」這假貨到底是什麼時候頂位的?是在一年前監斬國丈侄子之前,還是真貨被貶縣丞的時候就已經掉換了?

    那都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此時此刻--

    阮東潛,本官輕輕松松就抓住你的把柄,你會怎麼做呢?本官真的好期待啊。

    *****

    向晚時分,落霞滿天,西斜的夕暉將街上的人影拉得長長的。被京師百姓形容為只有貴族才能進駐的大街上,有一扇朱紅大門被推開,一身青色勁服的男子沉聲說道:「阮大人,請。」

    阮冬故步進門內,緩緩掃過東方非居住的府邸。雕梁畫棟,粉牆金瓦,層層回廊上隨處可見精細繁瑣的雕飾,其富麗堂皇的程度,即使是做了十年的官,也決計蓋不起這樣的豪宅。

    她忍著破口大罵的沖動,隨著領路的青衣護衛走上長廊,赫然發現廊上地磚並非皇朝內的產物……她輕訝一聲,終於脫口:「這是海外運進宮,只准宮中有的!混蛋東西,這麼明目張膽地與皇上平起平坐嗎?」她一臉怒色。

    與她同來的懷寧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詞,催眠自己是木頭人。

    「首輔宅院裡的每樣東西都是由皇上賞賜,非我家大人私謀。」青衣說道。

    「皇上賞賜?」她咬牙:「說穿了,皇上的賞賜皆由戶部而來。」一路走來,她發現僕役不少,婢女倒是有限,似乎主子不喚,沒有人敢主動吭聲。

    來到主廳,青衣停步,沉聲說道:「請阮大人的貼身護衛隨我到偏廳去。」

    「他不是我護衛,是我義兄。」

    青衣眸裡閃過訝異,仍堅持:「我家大人只見阮大人。」

    阮冬故蹙眉,與懷寧交換視線後,後者勉為其難開口:

    「冬故,妳小心。」說這幾句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

    阮冬故用力眨眨眼,笑道:「我又不是上龍潭虎穴,你不必緊張。我去去就來。」語畢,大步跨過門檻,走進主廳之內。

    主廳內,一身月白錦衣,腰間束了條鑲玉帶子的男子,悠閒地倚坐在披著白狐皮毯的華椅上,他原在閱讀某張卷子,一聽有人進來,立即抬臉揚笑。

    笑顏短暫地僵住,瞧見來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平日看阮東潛身穿官服,即使相貌偏小,但也不至於像眼前這麼的小啊。

    「東方大人,平常你在禮部,我在戶部,近得很,有什麼事你不在上班時候說,卻強要下官下班後來?」阮冬故直接挑明了問。

    東方非一聽她的沖言沖語,心情頓時愉快,連忙起身向她走去。

    「阮侍郎,本官特邀你前來,是為了一件事。」

    「一件事?」

    「一件只有你我能知道的事。」他走到她的面前。未戴烏紗帽的臉真是秀氣,烏發又黑又亮,雖然迷人卻像朵短暫的小花,他一捏就碎了。

    她揚眉,不以為然說道:「下官可不記得跟首輔大人有什麼共同的秘密。」

    他不理她的無禮,反而笑得開心,道:

    「阮東潛,我記得當日你曾說你二十出頭?」見她遲疑點頭,丹鳳眸異采更熾。「你看起來真不像啊。」「首輔大人今年也三十了吧,我瞧你保養像二十五,在這年頭,官都能當得不像官了,這種小事又算什麼?」

    「阮東潛,你認為什麼官才叫官呢?」兩人相距不過半個手臂,她卻不怕不懼,太讓他心癢難耐了。

    「官字二個口,自然是要為百姓喉舌謀福了。」

    「說得真好。那麼本官心裡一直有個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阮侍郎能不能代本官找出個答案來?」

    「有什麼事會讓權傾一時的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個嘛……你認為,假若有個人買官頂位,他求的是什麼呢?」他停睇不轉地看著她,發覺她在聽見「買官」時,眼神又開始游移不安起來。這麼理直氣壯的人,竟然會把視線移開,絕對是心虛了。

    「下官怎會知道他買官求的是什麼?」她終於答了。

    東方非凝視著她,笑道:「阮侍郎,今年秋風已起,為何你滿頭大汗?」

    她嚇了一跳,趕緊抹汗,辯駁道:「這屋子又悶又熱,流個汗不足為奇。」

    「這倒是本官的錯了。這種屋子是皇上賜的,連我也住不慣,好吧,阮侍郎,我也不多留你,只要你寫完一篇文章,你立即可以離去。」

    「文章?」她心跳加快,不只滿頭大汗,連手心也發起汗了。

    東方非將她極力掩飾的神情看在眼裡,笑著要門外的家僕取來文房四寶。

    「等等,首輔大人,寫什麼文章?」她惶惶不安地追問。

    「前二日,我聽見當年的主考官提及你的文章時,語氣多有讀賞,本官也曾是一甲狀元,很想看看你的文章好到何種地步。」

    阮冬故臉色微白,笑顏早僵在那裡。「大人,這麼久以前的文章……」

    「你要說你忘了嗎?」

    「這個……」

    東方非欣賞著她為難的神色,正要再逼她,門口傳來一聲--

    「大人!」先前領路的青衣護衛在門前,取過家僕的文房四寶後,走進主廳。「阮大人的義兄,已安置在偏廳。」遲疑一會,他附在東方非耳邊低語幾句。

    東方非驚喜:「你沒有聽錯?」她義兄叫的是冬故而非東潛,他夠有把握了。

    「屬下熟知數省的口音,的確沒有弄錯。」

    「很好,你下去吧。」東方非笑道。

    他含笑再逼近她,她連動也不動,仰頭含怒迎視著他。他拉起她的手壓在自己心口上,雖然暗訝她的掌心細小白嫩,但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天生偏女的少年。

    「阮侍郎,本官心跳得很快呢。」輕滑的聲音帶點陰涼與興奮。

    「你……心跳快關我什麼事?」她瞠目,朝裡的人怎麼都跟李公公一樣?

    「阮侍郎,本官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麼快活過了,快活到我不想趕盡殺絕了。你要是從此歸於我的門下,聽我命令行事、受我控制,我可以留你一條命。」

    阮冬故用力掙脫,往後跳了一大步,怒聲斥道:

    「惡心死了!」這個東方狗賊有病!嫌惡地用力擦手,看他一臉趣味,好像勝拳在握一樣,她罵道:「你不過是個首輔兼任尚書的官員而已!要我聽你命令行事,你以為你是皇上嗎?要不是有你這個狗官在朝堂作亂,太平盛世絕不是虛言!」

    東方非見她氣得滿面通紅,不以為意笑道:

    「阮侍郎,你要現在跟本官鬧翻嗎?」

    她咬牙,想起鳳-郎的叮嚀,恨聲道:

    「下官一向有話直說,絕不是有心與大人作對。」

    「有話直說啊……阮侍郎,既然你都有話直說,我也不捉弄你了。阮冬故,阮東潛,哪個才是你的本名呢?」

    她呆了呆,立即答道:「在下阮東潛,冬故是家裡取的小名。」

    「是嗎?」他早料到這個答案,取過桌上備好的帳冊,攤開面對她。「近年賣官鬻爵的人不少,本官也不想懷疑你,不過,阮東潛,你的字……實在教本官難以辨認,這樣的字體若能讓你考上科舉,那麼本官真要懷疑是你買通主考官呢。」

    「大人,你認為我買官?」

    「本來半信半疑,不過你說話的樣子好心虛,瞧,你連語氣都在發抖了。本官私下找你來,就是要給你機會。我一向不阻止這種買官行為發生,但,必須在我的默許之下。只要你認罪,我絕不揭露,還能保你從此官運亨通。」他威誘並施。

    她瞪著他。「我……我沒有!大人,污蠛官員是有罪刑的。」

    一雙堪稱漂亮的劍眉揚起,他笑道:「阮東潛,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非要鬧到皇上那裡,你才知道死到臨頭嗎?」

    「下官不曾買官,即使鬧到皇上那兒,我何懼之有?」

    「好!很好!你敢不敢賭呢?」

    「賭?」

    「你要能默出『你』當年的應試文章,我就在皇上面前進言,砍下李公公一半的買辦費,你們戶部也好過些;要是默不出同樣的字跡,你就得舔本官的鞋子。」

    「我……我寫就寫!我寫過的文章怎麼會忘記呢?」

    「哈哈,阮東潛,你遇事沖動,容易受人挑釁,還有未來可言嗎?」轉身走向華椅。「本官就陪著你,看你何時能寫完。記得,只要你在皇城一天,即使你丟官棄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頓了下又道:「現在還能反悔,你考慮看看吧。」

    「要我同流合污,除非我雙眼瞎了,再也看不見這個國家的未來!」語畢,氣沖沖地走到桌前坐下,心神雖微虛,但還是鼓起勇氣,提筆寫上第一句話--

    *****

    天色降暗,東西巷的破宅裡點上一盞油燈。

    「大公子,飯菜煮好了,我都擱在廚房的桌上。」圓圓胖胖的婦人從小小的廚房出來,就瞧見那一頭白發的青年倚門而立。

    鳳一郎取過今天的飯菜錢,微笑地交給她。「周大嬸,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三個大男人不會做飯是應該的。大公子,小公子還沒回來嗎?」

    「嗯。她上同事府裡做客。」

    「那不是挺好的?朝裡有人幫忙,小公子必能官運亨通。」見他並不嫌她多話,周大嬸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大公子,你跟小公子不是親兄弟吧?」

    他摸著自己的白發,笑道:「不是。我十一歲才與她相識,算是義兄弟吧。」

    「十一歲,好小的年紀啊。大公子,你一頭白發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我也不大能見太陽,所以咱們的三餐以後還要拜托大嬸了。我家阮弟很喜歡大嬸煮的菜呢。」

    「哪兒的話,是小公子不嫌棄!」周大嬸眉開眼笑地說。

    又閒聊了幾句,送走了周大嬸,鳳一郎看著天色,算著時辰,走回客廳。

    雖然是破宅,但至少還有間待客的客廳,可惜冬故宮緣不佳,一直派不上用場,所以小小的客廳改成書房。他在舊桌前坐下,取過字筆,想起十一歲與她相識後,他只為她而活,即使她一心一意走向險峻的未來,他也從不後悔與她並行。

    他再看一眼天色,然後閉眸凝思,陪著她一塊提筆寫出端正工整的文章來--

    *****

    梆子聲響起,東方府內靜寂無聲。

    主廳內,坐在高椅上的俊美男子,眼皮微抬,睇向正在專心默寫文章的少年。

    這小子寫了很久啊。他是有耐心等,反正結果都一樣,到頭還不是得跪地求饒。

    「阮侍郎,就算你能默出通篇文章,字跡不同也是白費心機,你不如認了,千萬別令本宮失望,當個不知死活的……」話未完,就發現自己在自說自話,這魯少年正全神貫注,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耳去。

    東方非暗自哼笑,也不以為意,他多的是時間跟這阮家小子耗。視線回到先前閱讀的雜書上,沒一會他又覺無趣,於是開始打量起阮冬故來。

    這少年絕對不到二十,玉面秀美,身骨纖細,可以說是新生一代裡最具賣相的朝官之一,可惜舉止粗野,心眼又太單純,加上無人當靠山,要鬧出事來太容易。

    他很清楚他的態度決定阮東潛的未來,現在百官拒阮侍郎於門外,即使這小子有心要議事也無人附和,在朝裡等於是個滿懷抱負卻無用武之地的廢官啊!

    他閒著無聊,干脆起身繞到阮冬故的身後,俯近單薄的背,看向寫到一半的文章。

    一看,立即怔住。

    怒火頓時竄升,東方非不理她驚訝的叫聲,一把抽過她正在寫的文章。

    一目十行速讀,字跡、內容與他所讀的試卷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大人,我還要繼續默寫下去嗎?」她別有用意地問,明眸充滿異樣的光亮。

    東方非瞇眼,緩緩從文章裡抬頭凝視著阮冬故。

    「阮東潛,從頭到尾你都在耍本官嗎?」他忍著怒火。

    「耍?」她哈哈大笑:「下官從沒暗示過我不是阮東潛啊!是您自己多疑。想當年我寫這文章費了多少心血,它讓我從此能為百姓抱不平,我怎會忘記呢?對了,李公公的買辦費要請首輔大人多費心了。」她開心地拱手作揖。

    「阮東潛,你可知你得罪了國丈爺,若無靠山,在朝中絕無生機?」

    「一個國丈爺,一個首輔大人,不管我靠誰,我都只會成為一條狗,我是來當官,不是來當狗的!大人,天色已黑,下官得回家吃飯了。」她見東方非不吭聲,當他是默許了。她揚聲大笑,大步走出主廳,喊道:「懷寧,回家了!」痛快的笑聲響徹東方府。

    「大人?」青衣護衛在門口低問:「要強留嗎?」

    「讓他們走吧。」東方非臉色微青,咬牙道:「依阮東潛直來直往的性子,要拐個大彎栽我到灰頭土臉的地步是絕不可能,必有人在背後幫他!」

    「屬下上東西巷請阮大人過府時,阮家裡還有一名白發青年……」

    「白發?」東方非想了片刻,臉色和緩不少。「我想起來了,阮東潛背後有兩條忠狗在幫他。那白發的必是他的狗頭軍師了。」

    「大人,只怕厲害的是那名白發青年,而非阮大人。」大人真要對付的,應該是那個聰明的白發青年才是。

    東方非想起二人初遇的那晚,阮東潛確實提過他家有人才智不輸諸葛……

    「大人,是否要屬下去調查那白發青年?」

    東方非瞇眼沉聲道:「我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有興趣的,只有阮東潛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

    *****

    阮冬故奔進阮宅,一見鳳一郎,大笑道:「一郎哥,你全料中了!你真厲害!」

    鳳一郎連忙起身,確認她毫發無傷,再看向跟著進屋的懷寧。後者輕輕搖頭,鳳一郎才暗吁口氣,微笑道:

    「這只是剛開始。咱們先下手為強,讓他先完全否決你的身分,他就會以最快的手法確認你的身分,自負的人一旦確認,以後要再改變就很難了。否則再過兩年他才起疑,找人來認你,那時就算你再神似阮東潛,只怕也躲不過真假之分了。」

    「為什麼?」

    鳳一郎看著她一臉迷惑,笑了。「再過兩年,你就二十了,二十芳華如花季,你只會愈來愈漂亮,不會再像個男孩子了。」

    她聞言,眉頭緊鎖似是沉思,眼角覷到桌上剛寫的文章,下意識走過去翻看。

    鳳一郎溫柔笑道:「冬故,周大嬸做了你愛吃的菜色,咱們先用飯……」

    她突然抬起臉,握緊桌上書寫的文章紙卷,道:

    「一郎哥,當年你讓阮東潛寫下當年試卷內容,要我每天反復默寫,直至一筆一劃與他一模一樣為止,你早就預料有朝一日用得上了吧?」她自嘲笑道:「東方非一定以為我在玩虛實之策,在他面前假心虛。其實我真的心好虛,任何事我都可以理直氣壯,唯有冒充阮東潛,我很難氣壯,這一點你也早預料到了,所以讓我這個不會作戲的人在他面前表露真情,他才能掉進你設下的陷阱,是不?」

    鳳一郎平靜地注視著她。

    「一郎哥,你默寫的文章跟我一模一樣呢,我記得當年你只在教我的時候,仿過阮東潛的筆跡,可是現在你卻還能寫出分毫不差的內容。這個官,不該是我來做。」一郎哥什麼事都能神機妙算,她卻完全不行。

    「這個官,我做不來。」鳳一郎柔聲道,遲疑一會兒,摸上她的臉。「冬故,我說過,小事我來,大事由你決定,因為我永遠做不來這個官,即使我今天一頭黑發,我依舊做不來,咱們三人裡只有你能做。」

    「我不明白。」

    「以後你就明白了。雖然東方非信了你的身分,從此不再懷疑,但這只是第一關,接下來他一定會在朝堂上處處刁難你,你要有心理准備了。」

    「我早有心理准備。我要應付的也絕不只有東方狗賊。」她深吸口氣,精神抖擻地露出笑顏。

    鳳一郎原本想勸她圓滑點,前途就不會太難定,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等她先行去廚房時,懷寧忽然對他問道:「你會有事嗎?」

    「什麼?」鳳一郎停步。

    「那個東方非絕不是好惹的人物。他要對付的是冬故,連帶著她身邊的人也有可能會遭殃。」他有自保能力,也必須保護冬故,會落單的只剩鳳一一郎了。

    鳳一郎搖頭笑道:

    「即使東方非為害朝野,他也是個真小人而非偽君子,除非他對我起了興趣,否則不會用這種低三下四的手法讓冬故屈服。懷寧,今天,東方府裡有誰?」

    「只有家僕跟護衛。」

    「這樣啊……那麼一開始,他就沒要把冬故送進刑部。他對冬故的興趣,比我預想的還要大,這可麻煩了……」       

正文 第四章

                   

    接下來一個多月,朝堂一片平靜。

    由於快至年尾,許多儀式要仗禮部安排,所以這一陣子東方非待在禮部的時間偏久,百官也不覺奇怪,內閣要有事,多半是群輔匆匆過來請人。

    千步廊上禮部與戶部相鄰,時常巧遇不稀奇,阮冬故只能謹記她一郎哥的叮嚀,她忍忍忍,忍到吐血也要忍。

    狗賊迎面而來,她不甘情願地作揖,平聲道:

    「早,大人。」忍字頭上一把刀,現在她頭上好幾把,快重傷了。

    東方非睨她一眼,哼聲:「早。」隨即走進禮部,不與她多作交談。

    她扮了個鬼臉,走進戶部中氣十足地喊道:

    「大家早安啊!」

    其聲音之大,連隔壁禮部官員都聽得精神一振。這一陣子,首輔大人未找阮侍郎麻煩,連見了面也是愛理不理,這讓他們很舉棋不定啊。

    禮部官員偷覷東方非一眼,注意到他聽到那清亮精神的早安聲時,只是眉頭一攏,並沒有任何表情,不知是不是真的放過阮東潛了?

    「首輔大人。」一名官員上前,乘機討好地說:「這阮東潛真不懂事,一進戶部,不知四處打點,至今朝堂官員還沒收到他的禮呢,大人要嫌他吵著您,下官立刻過去要他來向大人賠罪。」

    東方非抬起黑眸,有趣地凝望他,柔聲道:

    「你是什麼東西?好歹阮東潛是戶部正三品侍郎,論官職你不及他,論品位你矮他一級,堂堂一名侍郎竟然要被你這種小官員斥責,是你膽子太大了,還是你狗仗人勢,忘記自己的身分了?」

    那禮部官員渾身一顫,結結巴巴道:「下官……失言,是下官失言了。」

    其他官員見東方非臉色不悅,趕緊呈上報告。「大人,明年正旦的大朝會,已經做好第一部份安排,由十名錦衣衛在中極殿擔任導駕官,奉天殿左右各有將軍一百一十八名,名冊在此;另外還有……」

    禮部一向負責宮城重大儀式跟慶典。過了秋天,冬天一連串的祭祀慶典,少不得由禮部主導。東方非身處禮部尚書與內閣首輔,可以說是六部裡最輕松的一部,不必像戶部、工部等,凡有大事必經首輔刁難過癮後才同意。

    他漫不經心地聆聽官員一一報告當日的行進、官職大小所站的位子、費用支出、皇上的帝服,以及諸多細瑣繁雜的細節。

    年年儀式都一樣,他也不在乎手下的人怎麼做,心思輕栘到那阮東潛身上。

    那個阮東潛一見到他,照舊充滿輕視,卻不再對他齜牙咧嘴,現在連向他打聲招呼也極力不惹他注意。哼,又是阮東潛的軍師獻的策嗎?

    那小子倒是很聽那軍師的話嘛。

    「黃公公,你找我啊?」外頭清爽的叫聲,一聽就知是阮侍郎。

    禮部的官員竊竊私語:「黃公公是株牆頭草,最近跟了李公公,那就是國丈爺派來的?國丈爺找一個侍郎做什麼?」

    「難道是為了買辦費的事嗎?」另名官員隨口搭腔,瞧見東方非的眼神,連忙作揖道:「是下官多嘴了。」

    「本官在皇上面前為戶部說話,砍了買辦費用,國丈爺不敢找我麻煩,直接跳過戶部尚書,去找阮侍郎麻煩順便報殺侄之仇嗎?」東方非有趣地笑道:「我倒想瞧瞧國丈爺要用什麼法子對付那頭憋得辛苦的小老虎?」

    「啊,下官想起來了。」禮部官員脫口:「我今早聽說,東西巷有一名官員的親人被錦衣衛私押大牢,阮侍郎不就住在那兒嗎?」

    東方非聞言,暗罵一聲,不理官員呈上的名冊,立即拂袖起身。

    一出朝房,就見阮冬故正好奔過禮部大門,他眼明手快,及時抓住那纖細的皓腕,厲聲問道:「等等,阮東潛,你上哪兒?」

    阮冬故回頭,微楞後叫道:「首輔大人,請你放手,下官有急事待辦。」

    「急事?」東方非冷哼一聲,俊目瞪向黃公公。「好大的膽子,你一名小小太監,是想帶戶部侍郎上哪兒?」

    黃公公沒料到首輔會插手,微微發抖道:「阮侍郎還不熟刑部,所以…….」

    「首輔大人請放手!」阮冬故暗自使了一分力,沒法掙脫他的力道。遲疑了下,終究不敢用盡她的全力。她勉強壓抑心裡著急,咬牙道:「首輔大人,下官確有急事待辦,你要找碴,等下官回來--」

    「你還有回來的時候嗎?」東方非冷笑,冰冷注視黃公公。「錦衣衛抓人不經刑部,你帶他上刑部做什麼?去轉告國丈爺,晚點本官親自拜訪,要是阮侍郎的親人出了事,黃公公,你在宮裡夠久了,你說,本官在朝裡的勢力夠不夠報復呢?」

    黃公公連忙應聲,踉膾地奔離千步廊。

    「東方非,你--」

    「你是想找死嗎?」丹鳳眸轉而瞪她。「你家軍師沒告訴你,不能相信任何宮裡人嗎?你要跟他走,阮東潛這三個字從此消失在朝堂之中。」那個老禿驢只會玩這種低級的把戲,他早該料到的。當年敢私自動用大內高手除掉阮東潛,今天會利用錦衣衛除掉眼中釘,他不意外!

    「我家義兄被抓了啊!」她怒道。

    「義兄?就是那個賽諸葛的軍師?」

    「一郎哥絕不可能有罪,一定是誤抓!我得親自說個清楚,首輔大人,你要再不放手,後果自理了!」她心急如焚。

    東方非不理她的威脅,邪氣笑道:

    「他有沒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錦衣衛眼裡只有該抓的人!阮侍郎,你是國丈的眼中釘,他要除掉你必先除去你周邊的人,你不懂嗎?」

    「要除掉我就沖著我來啊!」

    東方非聞言一怔,突地哈哈大笑,松開了她的手。

    她瞪著他半響,轉身要離開。他也不攔,笑問:

    「阮東潛,你義兄身懷何罪?」

    「不知道!」

    「目前情況如何?」

    「不知道!」

    「那麼你急什麼?你怕再晚點,看見的會是你義兄的屍身嗎?還不會這麼快,那老禿驢有權勢卻十足的小人作風,他會先徹底折磨你,再讓你義兄慘死在你面前。告訴我,他那個什麼侄子是誰決定監斬的?你義兄?還是你?」

    「當然是我,不干一郎哥的事!」有仇有恨的都來找她好了。

    「果然是你啊,這麼不利己的事你義兄怎麼沒阻止你呢?你也不必急--」

    她截斷他的話,怒道:「為什麼不急?他身子不好,挨不得半點損傷的!」

    東方非聞言,眸裡竄過難讀的思緒。他轉過身注視她良久,意味深長地笑道:「你跟你義兄感情真好啊。」

    「我跟我義兄義結金蘭時,他不准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心裡卻許下了這個誓言,這樣的感情不是你能明白的。」她神色凜然道。

    東方非瞪著她,哼笑-聲:

    「好,真是一對沒有血緣的好兄弟。好到連本官都想破壞了呢,阮東潛,如果說,天黑之前我能保住你義兄的性命呢?」

    她一怔,詫異地注視他。

    東方非笑道:「現在是午時,到天黑至少還有幾個時辰,如果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讓錦衣衛放人,阮侍郎,你要怎麼報答呢?」

    她聞言,內心已非驚訝可以形容。她以為,這個狗官處處找她麻煩,在這種時候他該置之不理的,怎麼會來幫她?

    「怎樣?你要怎麼報答我?」他追問,就愛看她一臉迷惑的樣子。

    她抿嘴不語。她在朝中孤立無援,即使在戶部裡與其他官員相處,談的多半是公事,有私交倒也還好,何況人人都懼於東方非,拒她於門外……一郎哥說得沒有錯,在朝為宮不比在外地做官,朝堂之中出了事,沒有靠山只有死路一條。

    她不怕死,只怕身邊的人因她出事,而她現在也只是一個小侍郎,即使強行在皇城內硬闖,也救不了一郎哥--她咬咬牙,當機立斷道:

    「下官曾聽人說,大人雖喜怒無常,但一諾千金,不曾反悔過。大人要能帶出我義兄,只要不違背我良心的事,我都可以為大人做!」

    「即使向本官下跪?」

    她毫不考慮,雙膝立即落地,目不轉睛地與他相望,道:

    「這又有何難呢?」

    東方非閃過一抹不悅,沉聲說道:

    「好!本官要是能帶你義兄出來,你……」掃過她一身,落在她細白的青蔥上,隨口道:「那就拿你一根手指來換吧。」

    她瞪著他。

    他揚眉開心笑道:「原來你義兄連你一根指頭都不如?」

    「當然不是!拿我十指都抵不了我一個義兄!首輔大人若能帶出我義兄,我必將大人要的東西呈盤奉上!」

    東方非見這阮家少年明明一臉急切倔強,偏又不懼不怕,內心不由得惱火起來。好個老禿驢,竟然先他一步讓阮東潛露出這種神情來!

    敢用這種不入流的招數!

    「你起來吧!阮侍郎,別怪本官沒提醒你,在朝為官,最忌露出弱點,看來,你的義兄是你最大的一個弱點吧?」他輕笑,但笑意未達黑眸。

    阮冬故起身,內心雖然擔憂,卻也只能仰賴她一向痛恨的東方非。一郎哥,一郎哥,你這麼聰明,若在我身邊,一定能明白為何東方非要出手相助吧?

    「阮侍郎,你先回家吧。記得,叫你另一個義兄好好保護你。」東方非哼笑:「我保證到時還你一個身體完整無缺的義兄。」至於,那個義兄還會不會跟著你,那我可就不敢保證了。人總是要往高處爬,少有人例外啊。

    *****

    東方非一下階梯,就看見牢裡的那名白發男子。

    那男子頗高,身子如同阮東潛一樣纖細,卻多了阮東潛沒有的儒雅氣質。如果不是有那著名的一頭白發,他絕不會把這人與阮東潛那種剛烈的性子兜在一塊。

    東方非開口:「把燭火點著,全都下去吧。青衣,去請阮侍郎過來。」

    牢裡的人動了下,抬起臉看向牢外的東方非,脫口:「是你?」

    「你認得我?本官卻不識得你。」東方非注意到他長相平常,不比阮東潛的秀美。原來,這就是阮東潛極為崇拜的義兄,哼,也不過爾爾嘛。

    鳳一郎立即起身作揖,溫和地說道:「大人乃國之棟梁,天下人眾所皆知,草民出身低微,大人不認得在下是應該的。」

    「我是不認識你,但你是阮東潛義兄這事我是知道的,好了,既然你知道本官,那就好說話了,你可知你被贓了什麼罪?」

    鳳一郎沉思,答道:「多半是會連累我家阮弟的罪。」

    「你果然聰明!有人贓你是異族人,私通朝官阮東潛,打算來個內外對應,你也知道近年雖是太平盛世,但外族一直蠢蠢欲動,一個不穩,烽煙隨時四起。」

    「我不是異族人。」鳳一郎平靜說道。

    「我知道。」東方非見他微訝,打開折扇笑道:「本官見多識廣,你只是外貌有點異於常人而已,我見過這樣的人,只是沒有你天生才智。阮東潛的義兄,聰明才智要用對地方,你跟錯人了,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這樣吧,以後你跟著本官,為本官出力,有你好處的。」

    鳳一郎暗訝他的利誘,尋思片刻,才再度作揖恭敬道:

    「草民哪來的才智,首輔大人也不需要草民的能力,我是阮東潛義兄,她為人魯莽粗率,沒有人跟著她是不行。」

    東方非哈哈大笑:「他粗率魯莽?確實如此。他一聽你身陷囹圄,魯莽到要找國丈討人。你呢,寧願放棄榮華富貴也要跟著他嗎?好個兄弟情深!他魯莽,你在後頭為他收拾爛攤子,你可知他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被他活活害死?」

    鳳一郎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多做辯言。

    東方非也沒要他的答案,勢在必得地說道:

    「本官一向沒有要不到的東西。你能跟著他這麼久,榮華富貴對你必如糞土。你一生外貌異於常人,遭來多少人的指點,本官勢力大如青天,跟著本官,保你從此以後不再受人異樣眼光。」

    鳳一郎藍瞳微瞇。這個男人不以榮華富貴誘他,反一針見血挑中了他最為在意的事情……東方非在朝中必是冬故最大的阻礙。

    他抬起頭,直視東方非,忽然一笑:「大人,草民今年二十有三。」

    東方非瞇眼。

    「草民年紀輕輕,就有幸找到自己的一片天。首輔大人,您在朝中這麼多年,始終喜怒無常,是為了什麼?你的天……找到了嗎?」

    東方非嘴角微動,俊美的臉皮微微發怒,良久,他才柔聲道:

    「好,你不愧為阮東潛的軍師,連本官在想什麼你都猜中個幾分。既然你是阮東潛的軍師,對朝裡局勢必有一定的了解,老國丈是一個什麼下山爛手段都能使出來的小人,這次他串通錦衣衛,先栽贓你再抓阮侍郎,錦衣衛一向私下處決,不經刑部,被誣陷者從未有過生天,我從不干涉這些事也不想自找麻煩。可是,現在我在這兒了,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鳳一郎臉色遽變。「冬……東潛對你允了什麼諾言?」

    東方非俊顏愉悅,笑道:「本官最喜歡跟一個聰明人說話了。好了,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本官手下做事,就能換回阮侍郎一根手指頭,你說劃不劃算?」

    「手指……」冬故是個姑娘,怎能受到這種損傷?她這個傻瓜,傻瓜啊!

    「嗯?」東方非笑容滿面。

    鳳一郎拳頭緊握在身側,幾度張口欲言,終究說不出承諾來。

    「以後這種事常見啊……」東方非聽見身後階梯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繼續笑道:「只要他再自以為是的硬骨頭下去,他周遭的人遲早因此受累,下一回,可就不是一根手指能換本官出面解救了。」

    鳳一郎略為吃驚,注視著心不在焉的東方非。後者一對上他的眸,哼笑一聲。

    這男人……是在提示冬故官場的黑暗嗎?

    「一郎哥!」

    清亮的喜聲瞬間在陰暗的地牢裡點亮一絲光明,東方非撇唇,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奔過他的身邊,停在牢前。

    「一郎哥,你還好嗎?」阮冬故連忙上下打量,完全無視東方非的存在,見鳳一郎衣衫染著血,她眉頭皺了起來。

    「一點傷而已,不打緊。」鳳一郎微笑,瞧了一眼跟進地牢的懷寧,懷寧搖了搖頭,他才暗松口氣。幸虧有懷寧這高手守著冬故,她才沒有出事。

    「阮侍郎,本官讓錦衣衛交出人了。」東方非笑道。

    阮冬故轉身看他,點頭。「多謝首輔大人。」她伸出手:「鑰匙呢?」

    「鑰匙?」東方非開心地笑著,大搖大擺地坐在平日獄卒的椅子上。「阮侍郎,你忘了曾承諾本官什麼事嗎?青衣,把刀給阮侍郎。」

    青衣護衛上前,沉默地將長刀交給阮冬故。

    「等一下,東潛!」鳳一郎連忙穿過鐵欄,拉住她的手臂。「首輔大人,請讓草民代我家大人承受斷指之痛--」

    「一郎哥,你在說什麼啊!」阮冬故失笑,而後正色道:「你曾教過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既然東方非能守住他的諾言,我自然也能啊,要不,我失信於人,將來還能做什麼呢?」

    「你不一樣,你明明是……」是女兒身啊!

    阮冬故眨眨眼,知道他未完的話。「我是什麼都一樣的。你別偷看懷寧,他跟你一樣,有心代我受過,可我跟他說,一個練武的人,若失了靈活,他還能保護咱們嗎?不過是個指頭而已啊。一郎哥一向聰明,明白其中輕重的。」她一向力大,輕輕掙開他的箝制,抽出鋒利的刀身。

    鳳一郎咬牙垂下視線,緊握著鐵欄,不再多言。以後冬故在官場上還是需要他保命,一根指頭……的確比不上他的重要性。

    東方非原本等著看好戲,見她當真要信守諾言,突然說道:

    「阮侍郎,本官可以給你選擇,你義兄在我身邊,好過隨時陪你這顆頑石送命,如果你親手將他送給我,你就能保住你的手,這筆交易很劃算吧?」

    「哈哈,我義兄又不是貨物,怎能送人?東方非,我的承諾一定做到!」她走到獄桌前,手掌平放在桌面上。

    在東方非的注視下,她笑了笑,動作極快,連點余地也不留地往食指砍下去。

    東方非見她完全不像作戲,小臉的狠勁分明是玩真的!他瞇眼,見刀影刷向桌面的同時,心裡又惱又火又有莫名的復雜情緒,在最後一刻他怒喊:

    「慢著!」

    他身後的青衣護衛,僅能來得及掏出鑰匙,彈向阮冬故的刀面,鋒刀以破竹之勢劈裂鑰匙,不及收勢,疾速落向桌面。

    懷寧早在東方非開口的剎那就已奔前,但他身形再快,也快不過毫無猶豫的刀,竄至中途見不及阻止,直接刷出長劍的鞘把,及時滑進刀鋒與食指之間。

    前後不過一眨眼,誰也沒有看清懷寧的身手。地牢裡一片死寂,阮冬故小臉發白,咬緊牙根看向眼前的懷寧,他黑黝的俊顏也微地蒼白,汗珠由額際滑落。

    東方非見兩人動也不動,阮東潛的義兄又擋住他的視線,他正要上前看個究竟,忽地眶啷一聲,桌面裂成兩半,懷寧忍著手痛及時將她抱開。

    她松了刀,右手緊拽住自己的左手。

    「冬……東潛!」從鳳一郎的角度可以看見懷寧及時擋住刀,但冬故的力道極為駭人,連他都聽見方才長刀與劍鞘相擊的可怕聲音。

    「阮侍郎?」東方非微皺眉頭,盯著她沒有血色的小臉。「你好大的力道啊……」既然沒有濺血,應是保住了她的手。「本官暫不取回你的承諾。」

    「多謝首輔大人。」鳳一郎連忙拱拳,感激道。

    「我要你這狗奴才感什麼恩?」東方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直勾勾地注視著阮冬故。「阮侍郎,我要你在下個月初一的常朝上,不准反對任何人的上奏。」

    阮冬故聞言,忍著手疼,啞聲問道:「首輔大人在密謀什麼事?」

    「我密謀?」東方非邪笑道:「在你心裡,本官就這麼低俗不堪?你以為本官嘴皮子一動,國丈就會放手?即使國丈放手,錦衣衛也不是能隨意指使的,沒有好處能救得出你的一郎哥嗎?阮東潛,你真該好好摸清楚官場世態再來。下個月初一,由國丈爺引薦道士入宮,無論他在朝堂上說什麼,你都不准吭聲!」見她憤憤要張口,他冷聲道:「你賣他一個面子,他可以暫時按捺下你監斬他侄子之仇;你賣他一個面子,你的為官之路就會好走一點,你不懂嗎?」

    「我寧願不好走!」她恨聲道。

    「甚至,你可以擺脫成天守太倉庫的工作,取代另一名侍郎的工作。」見她一楞,他笑道:「另一名侍郎現今在晉江一帶,負責監工與上報開支,你查過帳本的,應該知道整治水患的官員動了多少手腳,你不想親自盯著這項工程嗎?」

    阮冬故呆呆看著他,然後緩慢垂下視線,直看著自己的雙手。

    「你好好考慮吧,你也可以撐著你的硬骨頭,就這樣被人整到死為止。阮東潛,你的正直能為百姓做什麼呢?本官真是好奇啊……對了,地牢唯一的鑰匙被你親手劈開了,恐怕要讓你義兄在牢裡多待一陣--」

    「那倒不必,下官自有辦法。」她聲音沙啞,右手拉住沉重的鎖鏈,用力一扯,毫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鐵鏈拉斷,牢門頓時打開。

    東方非暗吃一驚,沒有料到阮東潛力大無窮到這種地步。難怪初次見面,兩座石敢當竟會「飄浮」在空中,全是因為這阮東潛力大如牛。那麼方才那一刀,可以想見即使砍在劍鞘上,壓在下面的手掌也會有多痛了。

    「多謝大人教誨。」鳳一郎一出牢房立即作揖,感激道:「草民必會力勸我家大人,絕不阻礙國丈的前程。」

    東方非見這白發義兄一出牢就擋在阮東潛面前,心生不悅。

    「你家大人若要阻礙,本官樂得在旁看好戲。阮東潛,下一回,要本官出馬,可就不只是斷指這種小事了。」語畢,拂袖而去。

    鳳一郎目送之後,立即小心捧住她的左手。「冬故,你還好吧?」

    「痛死了……懷寧,你要阻止也不快點。」她痛得渾身冒汗。

    懷寧平靜道:「我跟不上妳的莽撞。」藏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抽動,虎口至今隱隱作痛。他可以跟一個高手對仗,卻不願跟力大如牛的師姐打架,明明功夫輸他,他卻怕死她的力氣。

    她撇撇唇,低語:「現在我可以體會,以前練武時你被我打中的痛了。」

    「你從未打中過我。」

    她噗哧一笑,道:「一郎哥沒事就好,之前我跟懷寧緊張得要命,怕你出事呢……你們這樣看我做什麼?」

    鳳一郎凝視她半晌,而後憐惜地抹去她不住滑落的淚。

    「冬故,記不記得我曾跟你提過,你像顆石頭,只要你認定對的事,無論如何就算擋了別人的路,也不肯妥協?」

    「……一郎哥,我錯了嗎?」淚珠直滾腮面,難以忍住。

    「你沒有錯。」他柔聲道:「你一向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從來沒有後悔過。冬故,人的一生就像在走吊繩,不管你偏向哪一邊,都只有往下掉的份,雖然你必須為了自己的理想,微偏其中一頭,但你能穩住自己的,是不?」

    「理想?」她啞聲:「我必須學會與人同流合污,才能追求我的理想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迷惘又難受,心知她如今的思緒雜亂,形同在吊繩之上,任何言語都會讓她動搖。

    「冬故,你的理想是什麼?」懷寧忽然問。

    「我的理想……」

    「即使違背你的良知,你也想要做的事是什麼?」懷寧又問。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她的理想啊……其實很簡單,只想皇朝成為名副其實的太平盛世;只想盡她之力,讓百姓都有屬於自己的安樂在,讓她兄長被人毒害的事不再發生而已--

    難道她必須跌進污泥之中,才能真正為民做事嗎?

    「冬故,冬故……」鳳一郎抹去她不停掉落的眼淚,輕輕摟住她,道:「你心裡很清楚的,你脾氣直,遇有不公之事必想出頭,沒有任何人能左右你,這種性子是我跟懷寧最佩服的,就算它日我們的冬故學會了官場手腕,我跟懷寧也清楚你骨子裡還是我們記憶裡的阮冬故,我們都在你身邊,是不?」

    懷裡還帶著少年般的身軀微微顫動,埋在他胸前的小臉又流淚了。從小她就是這樣,倔強又硬脾氣,即使掉了淚也不會有哭聲。

    東方非下了好重的藥。重到他都要懷疑,東方非是在為她著想了。正直的人即使有心為民做事,也絕當不了長久的官,唯有與人合污,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鳳一郎與懷寧對看一眼。後者默默拾起劍鞘,見到劍鞘上一道好重的凹痕,可以想見她方才用的力道有多重了。不知變通的師姐、許下承諾死也要達成的師姐、他從小跟到大的師姐……師父曾說,到最後命也會賠給她的師姐啊……懷寧摸著凹痕,無所謂地說:

    「你要走偏了,我跟鳳一郎,死也會把你拉回來,你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

    該年,道士曹泰雪經百官共薦入宮,十二月初八,戶部侍郎阮東潛趕往晉江,親監修復晉江工程--萬晉史記一行。

[ 本帖最後由 chis001 於 2009-3-26 10:56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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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萬晉十九年

    冬雪紛飛,東方非剛步出文淵閣,沿著鋪上黃色琉璃瓦的屋簷下走回內閣,途中有官員疾步奔過來。

    「大人!首輔大人!」

    東方非停步,懶洋洋地睇向來人。

    「怎麼了?誰准在你宮城裡大呼小叫,隨意奔跑的?」

    「首輔大人,下官有要事稟告。」內閣一人為首,其余為群輔。說話的官員是群輔之一,他覷向東方非身邊抱著文淵閣書冊的小太監,遲遲不敢說明來意。

    東方非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是個小太監而已,他要有膽去告密,本官可歡喜得很呢。」

    「奴才不敢。」小太監忙道,礙於懷裡的重冊,只能拼命彎著身子以表忠心。

    東方非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首輔大人,近日皇上頻頻傳喚曹泰雪,方才消息傳來,皇上打算擬詔,明年擇日冊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聽過?」

    「沒聽過。」也許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他跟國丈是同掛,如今國丈勢力坐大,為什麼去年您要暗許曹泰雪進宮?」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報備嗎?」

    「不不,下官只是、只是怕大人在朝多受阻礙,何況暗箭難防……」

    「暗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狀元盧東潛雖入內閣,但他一心想取代首輔大人的地位,這幾個月他與國丈爺走得很近……」

    「這種小事也叫暗箭?人一入朝,野心就大了,這並不意外啊,在內閣之中,哪個人不想取代我這個首輔?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啊。」東方非不以為意道。

    會來通風報信絕不是出於忠心,而是怕背後靠山失勢而已。內閣自他開始干政,它日由其他人取代首輔之位,也絕對戀棧權勢,不肯退居幕後甘願當個文書官員,老禿驢跟盧東潛倒是互相利用……東潛,哼,同名之人,居然相異如此之大?盧東潛在他眼裡不過是條攀炎附勢的一條狗而已,而阮東潛卻是....

    「不知晉江水患整治如何了?」東方非忽而脫口。

    「說起晉江水患,今早奴才瞧見戶部阮侍郎回戶部……」見東方非訝異瞪他,小太監立刻噤口。

    「阮東潛回來了?怎麼沒在早朝看見他?」

    「奴才只知阮侍郎剛回京就到戶部報到,其它都不清楚……」

    東方非聞言不再細聽,直接冒雪走向禮部。

    一年了啊……他在朝中也無聊一整年了,每到夜半三更想起阮東潛那硬骨頭時,他總有些興奮與不捨,去年真不該放他去處理晉江水患,從此一別京師,縱有回音也只是水患公文而已。

    朝中少了一個阮東潛,照常運作;他少了一個阮東潛,根本沒有樂趣可言。朝中腐敗,再正直的骨頭也軟了下來,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等著阮東潛再回朝的那一天,讓他親手再折斷阮東潛的骨頭,抹去他小臉的倔強與正氣--

    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這種期待感,比起任老禿驢勢力坐大再玩弄還要讓他感到無比興奮。

    「首輔大人?」

    清亮中帶點穩重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東方非怔了下,緩緩轉身。

    「首輔大人,戶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請安了。」阮冬故做了個大禮,再抬臉時,秀美貌色依舊,卻沒了稚氣,男孩氣盡退,連帶地骨子裡的倔強也不見了。

    「阮東潛?」他所認識的阮東潛,絕不會主動叫住他打招呼的。他所認識的阮東潛恨他入骨啊。

    「是啊。」阮冬故受寵若驚道:「大人還記得下官?」

    「怎麼會記不得,你怎麼回京了?」東方非攏眉,注視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沒有三五年是沒法完工的,下官此次請假入京,想回戶部跟大人們打聲招呼....大人?」

    東方非臉色不悅道:「你不在現場監工,不怕鬧出亂子嗎?」以往的阮東潛必時時刻刻監守其位,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朝中官員沒有兩樣了?

    這就是這一年來他朝思暮想的阮東潛嗎?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請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東方非哼了一聲,視線落在她一身公服上,總覺今日的阮東潛與去年那個硬骨頭的少年有所差別……是哪兒有差呢?是語氣太恭敬,還是……突然落在她腰間牙牌上。在京朝官皆佩牙牌,方便出入,去年她的牌穗不過是條青紅線結而已,今年她牌穗下竟是串著小小的珍珠。

    他一言不發,抬眸注視她良久,再開口已無熱情。

    「阮侍郎,你可收了不少賄啊。」

    她一怔,連忙道:「下官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願。「你也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對你真是失望。」

    她一臉迷惑,卻沒有追問。

    有官員從戶部出來,一見她背影,高興地喊道:

    「阮侍郎,下班之後……首輔大人,下官沒發現您在場……」

    東方非看了官員一眼,道:「怎麼?本官在場,礙到你說話了嗎?有話直說就是,還是你跟阮侍郎密謀反本官嗎?」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戶部官員又是作揖又是喊冤:「首輔大人,今天康親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來,說想開開眼界,所以、所以……」這倒楣,康親王是偏國丈爺的,偏又讓內閣首輔給撞上了。

    東方非盯著阮冬故,問道:「是這樣嗎?阮侍郎。」見她面露為難,他不屑撇唇,拂袖反身離去。

    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看見阮東潛與另一名官員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頭。連這種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個透徹了嗎?去年真不該下重藥,讓這少年再也回不到過去正直的阮東潛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禮可還在?」

    「在,下官小心保存,不敢有所損毀。」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樣吧。」

    她微一楞,抬起頭,看見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禮一向只送適合的東西。」他輕輕使力,手頭扇子立成兩折。「這一把斷扇就送給你吧。」

    阮冬故小心地接過,不發一語。

    俊臉的笑意毫無暖意,他隨意睨了她一眼,揚起眉道:

    「阮東潛、盧東潛,哼,又有什麼差別呢?」他笑了一聲,不理風雪逐漸增強,頭也不回地走回內閣。

    身後傳來低聲的交談--

    「阮侍郎,首輔大人是什麼意思?盧東潛是內閣的人,你是戶部的官員,壓根是兩個人啊……」

    「東潛愚鈍,也不算懂……對了,黃冊……」

    「我帶你去看吧,阮侍郎,你看那種東西做什麼?」

    「下午無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裡舊屋,隨意看看也好啊……」

    *****

    萬晉二十年正旦,冗長的大朝會結束之後,出了東華門,各家官員的轎子已經候著。東方非正要上轎時,不經意地看見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裡。

    大朝會文武百官都在,但阮東潛請假,照說不必參加。他心裡起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阮東潛出入戶部頻繁,只是他早不將此人放在眼裡,就沒特別注意。

    青衣循著視線往後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請阮大人過來?」

    「不必。」東方非入轎,淡聲道:「以後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轎夫起轎,隨即問道:「大人,回府嗎?」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東方府前等著拜年呢?」每年都一樣,日子毫無驚奇可言。「在城裡繞個幾圈,積雪走不動了再回去吧。」

    青衣微微點頭,走在轎子側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邊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麼?」他隨口問。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轎內的聲音帶點輕訝。「我可記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麼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興了。」

    「我不是叫你別提阮東潛了嗎?」

    「是。」

    過了一會兒,東方非從轎窗看出去,瞧見雪愈下愈大,街道兩側的店面大部份已經關上,還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蒙蒙的一片了。

    他想起來了,去年跟阮東潛初遇,就是在這京師大街上。那時他只覺一個小小的少年真傻氣,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對搶匪,後來發現阮東潛胸懷磊落,是個既頑固又光風霽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這少年的斷指,任由阮東潛繼續在朝中橫沖直闖,也許今天他還有樂趣可言--

    「啊…….」

    「怎麼了?」東方非問道。

    「沒,小的方才看見阮大人從對街走過。」

    「大過年不待在家裡,那就是出門拜年了。」這種官員他見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麼,他身後沒跟著那兩條狗嗎?」

    「大人,聽說阮大人兩名義兄留在晉江,沒有回京。」

    那兩條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嗎?東方非微感訝異,卻沒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兒聽來的?」他從不知他身邊的護衛廣知京師消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聽到的。」

    街上?阮東潛有名到京師人人皆知的地步嗎?東方非覺得有異,喊道:

    「停轎!」

    他一出轎,油紙傘立即為他擋住大風雪。

    「大人,阮大人往長西街走去。」

    大雪紛飛,幾乎模糊了京師的景色,東方非沉吟一會,接過傘道:「你們都回去吧。」見青衣遲疑,他不耐道:「全回去吧,本官四處走走,不必尋我。」

    「大人,京師夜街一向不平靜,萬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語氣不帶任何威嚴,卻沒有人敢跟上他了。

    紙傘擋不了風雪,他索性丟了,在雪地裡緩步而行。明明店門都已關上,各自回去過年了,阮東潛往這兒來做什麼?

    正這麼想時,忽然看見街旁一間飯鋪還沒關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圍在桌前說說笑笑,幾乎是在第一眼,東方非就尋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間系條黑帶子,與去年並無不同,只是體態更為纖細柔美,一頭束起的黑發也更長了些。

    「阮侍郎,你力氣好大,不成不成,換我來挑戰!」

    「好啊,黃大伯,你要輸了,就是第五十個了,張老板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飯哦!」清爽的朗笑開懷無比,還帶點少年的清亮,悅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漢子拍著胸叫道:「反正今天沒人上門買飯,來來,今天誰要贏了阮侍郎,未來一個月我老張請吃飯!」

    「張老板,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議地笑道:「我也喜歡你家鋪子的飯啊!」在一陣驚叫聲中,她毫不費力壓下漢子粗壯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麼養大的?」眾人驚叫:「你不累嗎?五十個人了啊!」

    阮冬故開心地笑道:「我今兒個狀況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輕咱們京師人嗎?連點累相也不肯裝。」其他人笑罵著。

    「我要扮累,大叔們豈不是松了心神?要騙人我可做不來……哎,張老板,你真把這桶飯送給我?」她驚喜交加,毫不掩飾。

    「我做到說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飯,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張報到!」

    「好啊!等晉江完工之後,我就能天天來報到了!現在我一碗飯就好了,來來,一人一碗,分飯啦。」

    「阮侍郎,你說晉江工程還要三五載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會延宕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帶的百姓就沒有安寢的一天,我回京前確定接手的下屬不會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實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屬下是個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許多呢。」語畢,很不好意思地笑著。

    在不遠處的東方非閉上鳳眸,靜靜聆聽她爽朗中帶著干淨的笑聲。

    原來……他又被騙了嗎?

    這個阮東潛到底是費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擺脫當初那個滿懷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嗎?」

    東方非立即張開俊眸,對上訝異轉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興奮,東方非在見到她開心的笑顏時,心弦微微震動,又見她臉色一整,正要走來作揖,他暗哼了一聲,緩步過去。

    「首輔大人……」

    「阮侍郎,你挺開心的嘛,你義兄不在京師,你就來跟百姓一塊過年嗎?」

    「不,下官路經此處,跟飯鋪裡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貴體怎能……」

    「怎能讓百姓受驚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語:「小老百姓在京師多年,能見得了多少高官貴族?你是想嚇到他們嗎?」隨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麼不介紹介紹我呢?」

    阮冬故遲疑一下,跟著他走進飯鋪。他一身雍容氣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紛紛退開,她連忙上前安撫笑道:「他是我同事東方,來找我的。」

    「原來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戶部的嗎?」黃大伯說道。

    東方非低頭看看自己一身內閣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戶部的官員。」朝裡認服不認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卻不知那方天地裡的你爭我奪。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備的阮冬故,說道:

    「阮侍郎,方才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氣,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氣到底有多大,這樣吧,你要贏得了我,我就買下老板的一桶飯當賞賜。」

    她張口欲言,而後掃過四周高昂的興致,只好再度卷起袖子,與他比試。

    細白的藕臂輕輕與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語:

    「阮侍郎,要騙本官就得真騙過,你敢做假,以後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臉龐相距極近。他注意到她不僅玉顏過美,眸色分明,連肌膚也細致過頭,他暗訝,視線落在她微勾朱唇上,還不及回神,「啪」地一聲,他的手臂橫躺在桌面上。

    「多謝大人謙讓。」她輕聲笑道。

    右臂隱隱作痛,即使去年看過她單手扯下鐵鏈,也不敢相信她的力氣竟然如此可怕。他面不改色拉好袖袍,臂骨像要裂成兩半一樣,他卻強裝無事人。

    阮冬故朝他伸出手,他神色自若道:「本官出門向來不帶錢袋。」

    她哈哈笑了兩聲,轉身跟老板買下一桶飯後,與東方非走出飯鋪。

    「大人,可要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東方非看她明明眼角眉梢帶有余笑,對他卻是卑躬屈膝,令人覺得火大。「本官突然有了興致,想到你家裡瞧瞧。」

    她抬眼看他一會兒,微笑道:

    「下官家住東西巷,破宅一棟,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頂,不知擋不擋得了這場大風雪,大人若不嫌棄,請隨下官來吧。」語畢,與他並行在風雪之中。

    東方非哼聲笑著,睨著只勉強到他肩頭的阮東潛。

    「阮侍郎,本宮差點教你給騙過了。」

    「騙?」她微訝,連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賤骨頭,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訴本官,你去康親王的夜宴對你有什麼好處?」

    「下官只是見見世面……」她抱著小飯桶忽然停步,回頭看著落後的東方非,她眨了眨眼,臉色微扭曲,而後終於忍不住撇臉輕笑後,再神色正常地問道:「大人,可需下官幫忙?」

    漂亮的丹鳳眸瞪著她。

    「我想是需要幫忙的。」她改由單手抱著飯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積雪漸深,他行走不易,幾乎陷在原地,卻沒有出口求救,這個男人與她這年接觸的官員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見你不肯低頭,今年你學會奉迎巴結,但你在飯鋪裡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樣,現在呢……阮侍郎,你告訴我,若是去年的阮東潛,可會與本官並行在街上?」

    她遲疑了下,搖頭。「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與本官談笑,明年呢?後年呢?你又會變成何種模樣?會隨波逐流嗎?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

    風雪之中,說話不易,兩人身上積雪不斷,白色潔淨的雪花幾乎覆蓋了整座皇城,這種美景只有在冬天裡才有,而他卻視若無睹,執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賜。」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裡的一席話改變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點實在太多,所以,沒有強大的力量,是無法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

    她想要保護的是誰?那個軍師嗎?東方非注視她良久,突然間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她吃了一驚,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著我走吧。」       

正文 第六章

                   

    破屋破桌破床……在他眼裡,這種屋子難以遮風避雨,偏偏外頭寫著「阮戶」。

    「大人,外頭風雨停了,可要下官回東方府請人來接您?」阮冬故嘴裡問道,忙著在屋裡生起暖火。

    「不必。」東方非看她在這間破屋子裡甘之如飴,驀地想起她牙牌下的珍珠。「阮侍郎,你府裡沒有家僕?」

    她哈哈大笑:「大人真是說笑了,這間屋子能塞得下三個人已是不易,哪來的家僕?家事隨便做就好。」一郎哥在時都他做,現在只剩她……真的隨便做就好。

    「那,應該沒有人看見本官走進這間屋子了吧?」

    阮冬故緩緩轉身,睇向他那張帶著毒蛇般誘惑的俊顏。

    他以迷惑人心的語氣說道:「阮侍郎,本官雖年長你幾歲,也自認體力不輸你,可你學過武,要將本宮毀屍滅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你又在說笑了。」她笑道,走進某間房間,再出來時抱著一件長袍。

    他的視線追逐著她。「你不是挺討厭本官的嗎?這正是一個機會啊。」

    「下官有仗大人提拔都來不及了,哪會討厭呢?」她含笑。

    原是平靜的俊顏帶著惱怒,東方非緊盯著她,惱斥道:

    「少拿你對他人那一套來應付本官!阮東潛,本官自認為官以來,從未有過一句虛言。即使要除掉眼中釘,我也從不隱瞞我的惡意,怎麼?你學會了打官腔,就忙著用在本官身上嗎?」

    阮冬故怔了怔,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忽怒忽喜,但想起一郎哥提及東方非性本極惡,卻是個真小人。

    「大人,實話實說這種事,只能在兄弟之間。你是上官,我是小小侍郎,我還要保住我項上人頭呢。」她笑道。

    「現在的阮東潛,只能說真話給你的義兄聽嗎?」東方非神色復雜說道:「好吧,那麼我不是你的上司,你也不是戶部阮侍郎,今天咱倆就以兄弟相稱吧。」

    「啊?」她傻眼,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怎麼?你認為我比不上你的義兄,認為我不配當你的一日兄長?」

    「……哈哈!」她忍不住大笑出聲。「一日兄長?東方兄,我一郎哥曾說,東方非不同於其他官員,要我回京多加小心多加提防,但若我遇有大難,百官之中,唯一會伸出援手的,怕也只有東方非了。」

    東方非聞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明明她的義兄能算准他的每一步,比眼前這個阮東潛還了解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他對她義兄卻毫無興趣。

    這一年多來,能撩起他興趣的,只有一個人。

    「一日兄長麼?到了明天,你依舊是皇朝的首輔大人?」她別有用意地問。

    東方非自然聽得出她言下之意。「到了明天,你見到我依舊得不甘情願喊聲大人,我要抓著你把柄,必要你跪地求饒。」

    她又哈哈一笑,將干淨的衣物遞給他,不以為意地說:

    「既然如此,東方兄,冬故是我小名,只有親近的人才能這樣喊我。你一身濕透,請換上衣物吧,對了,這是我義兄穿的粗布長衫,你不介意吧?」

    東方非見她小臉流露微些淘氣,完全不同於在朝中的中規中矩,他也不生氣,反而心情大好道:

    「你當我一出生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接過衣物,脫下官服,注意到她看了幾眼後,抿了抿嘴古怪地移開視線。「你今年回京,其他官員沒人帶你花天酒地嗎?」

    「什麼?」轉身向窗外看雪景的阮冬故,差點滑了一跤。

    「一聽你口氣,就知道你還是個黃毛小子,你義兄也沒帶你見過世面嗎?」

    「……我義兄們……覺得男子還是守身如玉的好。」她支支吾吾的。

    東方非見她背影僵硬,心裡也不覺得有異,只笑:「你義兄也許神機妙算,卻在這件事上算錯了,難道他不知英雄難過美人關嗎?如果有人獻上美人計,你沒有經驗是很容易中招的。」

    她旋過身,笑道:「多謝提醒,小弟對美色一向沒有什麼興趣。」懷寧長相俊美,她也不曾動心過,應算是不喜美色的人吧。

    她定睛看向東方非,他一身暗紫長袍,內側鑲白的衫領微翻,濕發隨意披在肩後,帶點傭懶的美色,明明是一郎哥的衣袍,卻穿出完全不同的味道來。

    一郎哥永遠都是氣質儒雅溫柔的讀書人,而東方非即使換上讀書人的長袍,氣質還是不同於平民,尤其待在這種小屋裡,他看起來隨遇而安,但氣勢過強,一看就知不是屬於這種地方的人。

    東方非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看向小小院子裡的雪景,隨口問道:

    「既然你對美色沒興趣,我倒想知道你對什麼樣的女子情有獨鍾?」

    「唔……我沒想這麼多。」

    「連你婚事也要讓你義兄為你著想嗎?」東方非哼聲。

    「如果一郎哥能幫我想一下就太好了,我省得麻煩。」只可惜一郎哥跟懷寧意願不是很大,唉。他們要將就點,以後隨便哪個娶她,她也省麻煩,真的。

    東方非見這小子真的連婚事都交給那個一郎哥了,內心莫名惱意,道:

    「你兄長終究要娶妻生子,哪能一輩子護你?」

    「是啊,他們若有喜歡的人,我是再高興也不過了。在晉江時,我瞧有姑娘中意懷寧,我還特地讓了機會給他,可惜那個木頭人……」真的好木頭啊。

    這阮家小子真是個直性子,說是一日兄長,還真的閒話家常,東方非暗忖,幸虧是遇上他,否則有心人要套話,這直小子豈不死定?

    「東方兄,你呢?我從小到大一直以為聞名天下的首輔大人,理應是美妻美妾成群,上了京才聽說你尚無家室,後來我入朝,呃……」

    「又聽說我有斷袖之癖?你認為我看起來像有斷袖之癖嗎?」

    阮冬故抬眼,對上他的視線,搖頭笑道:

    「我看不出來。一郎哥說,你沒有,男人間很容易明白的,我卻認不出來。對了,東方兄,你還沒說你年紀老老,為什麼還沒娶妻呢?」

    東方非瞪她一眼。「要不要娶妻,由我決定,東方有沒有後代我也不在乎。我要的,不是一具溫熱軀體就了事。」見她小臉充滿好奇,他也不隱瞞。「是不是才德兼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要的,是能挑得起我興趣的女人。」

    「……興趣?」她搔搔頭,直率地說:「東方兄,我雖不解人事,但也明白你在說什麼,這樣吧,明天我到藥鋪去問個幾帖藥,對你也許有幫助--」

    「你想到哪去了?如果不是我想征服的,即使府裡美妾成群,也不過是堆糞土。」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阮冬故對情愛這方面畢竟陌生,似懂非懂,只喔一聲,不再搭話。

    東方非只覺這少年在官場上勇往直前,卻在男女情愛上是個大傻瓜。

    「為什麼你一直看著窗外院子?有客要來嗎?」他問。

    她臉色古怪地看著他,回桌前坐下,道:「我不知道。東方兄,你也餓了吧?周大嬸過年去了,你配酒吃白飯,行嗎?」

    「你行我就行。」東方非也跟著坐下。

    她看他一眼,嘴角抿著笑花,為兩人各自從飯桶裡盛了一碗飯。

    「大過年的,真是委屈你了。」她有點幸災樂禍。

    「哼,什麼是委屈呢?自我為官以來,從未有過一日受委屈,你以為惡官如我,唯有錦衣玉食才快活嗎?」他不在意道。見她很認真地停筷沉思,他暗笑一聲,道:「你想得這麼認真做什麼?這是我的路,並非你的。」

    她回神,笑道:「東方兄說的也許對。是我習慣了,我一郎哥說我打小就有這毛病,我不曾遇過的問題老會思考良久,但卻不管合不合常理。」

    那家伙必是一臉寵溺的說吧?東方非譏諷暗付,神色自然地笑問:「你跟你義兄打小認識?他並非常人……你一臉不高興,這也是難掩的事實。他一頭白發絕非近年才有,這樣的人我不是沒見過。」

    她聳聳肩。「我跟一郎哥自幼就在一塊,他是我的伴讀,但讀起書來也教夫子驚歎不已。我還記得,有一年夫子忽然懷疑一郎哥有鬼神作祟,才會小小年紀發白臉也白,才會一目十行從不過忘,我一氣之下,把一頭長發也給染白了,把全府裡的人給嚇壞了。」思及往事,她哈哈大笑。

    「你對你的義兄真好啊。」

    她沒聽出他語氣的異樣,笑意未減:「是我三生有幸,這一生有一郎哥與懷寧相伴。懷寧原是我師弟,但年紀比我大一點,論功夫我這個師……師兄沒他好,我記得他十五歲生辰時,曾背著我跟一郎哥說,他是個短命鬼,不過他心甘情願。」她神色微微恍惚,像把這件事惦在心裡很久了。

    「原來他有病?」東方非對那兩人並無興趣,只是貪看她回憶的神色。

    「沒有,他身體好得很,一年沒一次病痛。」她眨眨眼,扮個鬼臉說道:「我師父懂一些『旁門左道』,說他短命他就信。他真是個傻瓜,是不?」

    東方非聽她毫不掩飾語氣裡的憐惜。那叫懷寧的,也是她的弱點了,若是除掉那兩人,阮東潛只怕會一蹶不振吧?狡詐的念頭滑過,忽然瞧見她朝著自己一笑。

    「東方兄,新年快樂。」她舉杯。

    他勾起笑,道:「新年快樂,冬故。今年你義兄不能陪你過新年,我這個一日兄長也算是有點用處了。」

    她哈哈笑道:「東方兄,你今天算是個好人,若能長久下去,有多好?」

    「我一向隨心所欲慣了,明天會是什麼樣兒全看我心情。」他有意無意撩撥道:「冬故,別怪我沒提醒你,剛才你在言語間已透露,你義兄們對你已有秘密。」

    她聞言,與他對視良久,嘴角才緩緩上揚,笑道:

    「我是個有秘密也會藏出病來的人,所以我一向坦率待人,他們有秘密我一點也不在意,東方兄,如果你有心從中攪局,那我也能坦白告訴你,即使它日一郎哥與懷寧一劍砍向我,我也絕不會懷疑他們。」她看了一眼窗外,朝他笑道:「一日兄長,天色真暗了,這種日子路上沒有轎子。」

    「無所謂,我就在此住上一夜吧。」他無所謂道。

    「好啊。」她爽快地說道。

    他見她毫不設防,心情忽然大好。「你要還不困,不如咱們就舉燈夜談吧。」

    「沒問題,反正明天我也沒事,我初七才離京。東方兄,先說好,你要聊什麼都成,就是不准吟詩作對,我玩不來這招的。」

    「想來當年你應試的文章又是你一郎哥教你寫的嗎?」

    她眨眨眼,四兩撥千斤地說道:「今天不說官事。東方兄,你閒來無事的娛樂是什麼?」

    「娛樂?」東方非似笑非笑:「我若閒著無事,自然是找人玩了,不過既然你說不談官事,這種事當然不能談。」要談他如何陷害朝官,這小子必定翻臉。今天他心情莫名大好,不想見阮東潛臭臉對他,於是撿了個保險的話題,道:「我每月總會撿一天上喜降酒樓,那裡的燒鵝比御廚做得還入味--」

    「東方兄,你吃過御宴?」她好奇問。

    東方非隨口答道:「一、兩個月總會有一次皇上招我入宮設宴款待。」見她一臉垂涎,東方非慢吞吞掃過她比去年還要美麗的容貌。「冬故,雖說今晚不談官事,但趁著我心情大好的時候提醒你一件事,將來你若有幸讓皇上召見,不管距離多近,你都不要抬起頭來。」

    「為什麼?」

    「冬故,你真要我冒著大不敬說出實話嗎?好吧,即使隔牆有耳又如何?去年的阮東潛,皇上絕看不上眼,今年的阮東潛,皇上頂多看兩眼,明年呢?後年呢?我不敢擔保你的皇上是不是哪天興起看上了你?」他笑道,笑聲並無真正笑意。她聞言傻住了。

    「哈哈,你以為一個男人擁有三千佳麗就心滿意足了嗎?這種愈偷愈樂的把戲宮中處處可見,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盡心盡力的,到底是為了什麼樣的人啊?」

    *****

    正值半夜,一陣冷風忽然驚醒了東方非。

    意識微醒,丹鳳眸掀了掀,發現自己正只手托頰,靠在桌邊打著盹。

    他想起來了,先前跟阮東潛聊得興起,聊到不知幾更夜了,他略有困意就閉目養神。現在他身上披著單薄的外衫,屋內卻空無一人。

    他抬起眼,瞧見阮東潛就坐在門外長椅上。

    她的坐姿隨意,身上的衣衫也換過了。這倒有點奇了,之前兩人都被風雪打濕,她不換衣,直到他睡著才換……他小小起疑卻沒有深想,見她專心挖著飯桶裡的剩飯吃,他不由得暗笑。

    終究還是個小孩子啊。

    她側頰白裡帶著淡暈,眸瞳如星,束起的長發隨意地散在肩上,跟平日有所同又不同,地上的積雪泛著淡淡的銀光,連帶著她周身也有些銀輝,他心一跳,暗自叫惱。阮東潛該是他一人玩弄的,絕不能教宮裡那個老皇上毀了!

    「啊,你們來了啊。」她忽然抬眼笑道。

    東方非暗訝。從他這角度看不見是誰來了,只能從雪影分辨來人絕不是一郎或懷寧。阮東潛跟誰有約?

    「你怎麼知道咱們今天會來?」男人的聲音帶點敵意。

    「我不知道。我想我在京師只有一個多月,總有一天你們會來的。」她笑著起身,對面雪地上的影子立即起了騷動。

    「你到處放話找咱們,阮東潛,聽說你是戶部侍郎,是要來剿滅咱們的吧?」

    東方非聽這聲音十分耳熟,驀然想起去年正是此人攔轎搶劫。

    「你們可知戶部是做什的嗎?」見他們沒有反應,她笑道:「是負責皇朝收入開支,我進戶部之後曾查過黃冊……你們都不在上頭吧?」

    「如果能登錄進黃冊,我們需要落到這種地步嗎?」為首的程七咬牙道。

    「是啊,我想也是。明明是年輕力壯的青年,卻在天子腳下冒死干起搶匪勾當……不登在冊上,就沒有土地房子跟工作,更不能出京師,再這樣下去,你們到老死都見不得光,所以我想了個法子……」她從椅上拿出幾張紙,眨了眨眼。「好了,把你們的姓名告訴我吧。」

    「七哥,那是什麼?」有人低聲問。

    阮冬故解釋:「我偷偷撕了黃冊裡的紙。把你們的姓名出生告訴我,我來寫,明天神不知鬼不覺放回戶部,以後你們就不必躲躲藏藏的,不過,你們必須承諾從此以後金盆洗手!明年我回來得看見你們有正常的工作。」

    「七哥,咱們能有戶口了耶……」

    「住口!」程七怒道,瞪向阮冬故。「一定有詐!你想寫上咱們名字後,就能將我們一網打盡了?阮東潛,你不要忘了現在你是一個人,咱們七個人,個個都比你來得強壯,要殺死你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問過了。京師有搶匪,卻沒有殺人案。既然是為生活做違背良心的事,現在有機會重新做人,為何不把握?」頓了下,她認真說道:「夜路走多了,終會遇鬼的。雖然我不清楚為何你們沒登在黃冊上,但也能猜到七、八分,我留在京師日子不多,明年我會是什麼下場我都不敢保證,若能在這幾天處理妥當是最好。」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為什麼?」她想半天,理所當然道:「因為我是官,理應為皇朝百姓著想啊。」

    東方非暗自嗤笑一聲,果不其然聽見一陣大笑。

    「阮東潛,你的謊言實在太虛假!」程七抽出刀來。「今下天我們都是有備而來,你看過我們的臉,又追著我們不放,為了自保,得請你原諒了。」

    阮冬故聞言皺眉,突然使了兩分力踩向長椅,椅子頓時進裂,她無辜地問:

    「真的要打?」

    程七等人瞪著她的右腳。

    「你……再怎麼力大無窮,也只有一個人!」

    「我不太想破壞屋子,這裡是租的。我薪俸連吃飯都不夠了。」她苦惱地說。

    東方非聞言,陰美的俊臉不禁流露出笑意來。

    「你在胡扯什麼?上!」程七露出狠勁,長刀一揮,她輕易避開,輕松拽緊他的手,程七以為她想折斷他的手骨,連忙松刀,她毫不費力地笑著取過。

    「我沒要傷人,只是想讓你們堂堂正正走在陽光之下。」語畢,她長刀一壓,整個沒入雪地之間,只留短短的刀柄在雪地上。

    東方非已知她力氣不小,但還是暗訝她的力量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我現在在晉江監工,最常做的不是監督工程也不管開支,那些都是我的監生在做。我最常做的,是跟著工人去搬運石磚,搬樹重植,你們若有興趣,等上了黃冊,直接跟我走,現在那裡很缺工人的。」

    程七等人張目結舌,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她摸摸鼻子。「我天生力氣就大,三歲就把我爹的手臂拉脫臼,所以我上山學武控制力道。我性子急,總以為早一點上冊,你們就可以開始新生活,不過我也知道要你們信我不容易,這樣吧,我初七離開,你們就來住這屋子吧,不用東躲西藏,若決定要上冊,請租屋大嬸寄信給我,明年我回京第一時間就擺回去。」

    程七盯著她坦率的眼好一會兒,才道:「你要我怎麼信你?」

    她想了下,答道:「你們可以去打聽,想辦法去打聽我的為人,我自認沒有什麼事不能公諸於世的。你們覺得我可以信賴,就……」話還沒有說完,屋子裡忽然有了動靜,她直覺回頭,看見東方非已經站在門口。

    「七哥!就是他!他是去年從官大人府裡走出來的人,我親眼看見的!這個姓阮的騙咱們!他是要抓咱們,替這個人出氣啊!」

    「怎麼?」東方非挑眉,搧風點火:「要抓你們用得著本官出馬嗎?讓五軍都督挨家挨戶的搜,將京師每一寸土地都掀了過來,還怕抓不著你們七個人嗎?」

    「東方非你--」她未及說完,局面忽然失控。

    方才那個喊七哥的手下,神色惶惶容易緊張,她展現力氣時,他就已經十分害怕了,東方非一出現,他出於本能,沖動地抓著長刀往東方非殺去,

    「等等,不要--」程七大驚失色。「殺了官,什麼都完了!

    她大叫不妙;,不願拔刀再引敵意,只得疾奔過去。她出手要抓住那名手下,聽見程七大喊:「別傷他!」她一遲疑,錯過最佳先機,只能及時伸手護住東方非。

    剎那之間,椎心刺骨的劇痛從左手爆裂開來,不由得她吃痛大叫,

    東方非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擋在自己面前,鮮血飛濺的同時,他回過神,趕緊抱住攤軟在自己懷裡的阮東潛。

    他見她右手緊護著左手,汩汩鮮血不住地從血肉模糊的左手冒出來……東方非心一寒,直覺往雪地上的片片血花看去,鮮紅的血花之中竟是一截細白的小指。

    她的指頭!她的指頭!

    程七等人亦是吃了一驚。

    「七、七哥……」要不要趕盡殺絕?每個人心裡都這樣想,卻沒有人敢問出口。重傷朝宮,死定了!

    要不要殺?要不要殺?風雪日,屍身可以掩埋數日……程七咬牙,見失去控制的手下如今瑟瑟發抖,去年這男人說得對,遲早他會被這個手下給害死!偏偏他是老大,沒有退路。他當機立斷,搶過沾血的大刀,一不作二不休,全殺了算了!

    不知道是不是東方非沒有察覺,竟然連避也沒有,一雙丹鳳眸瞳透著古怪,注視懷裡過於纖細的人兒。

    一道白光迅捷似電,如眨眼流星,其動作之快,直到程七虎口劇痛,才赫然發現長刀已教人震離。

    他定睛一看,發現一名黑衣勁裝的青年持劍站在阮東潛面前,那青年低頭看見她鮮血流不止,微些一怔,迅速蹲下點住她的大穴,再一看雪地--

    他瞇起眼,面露殺氣。

    「懷寧,懷寧……」她冷汗直流,痛得神智有些模糊。「讓他們走,是我不小心……告訴他們,我說的話一定做到,還算數的……」

    「你們都聽見了。」聲音沒有起伏,也沒有回頭看程七是否走了。他從東方非的懷裡將她抱了過來。

    「我……是少了手還是斷了哪裡……」她嘴色發白地問。她只覺得疼痛難忍,卻還不搞清楚是失去身體的哪一部份。

    「不過是根小指而已。」

    「小指啊,那還好……」她虛弱笑道,突然抓住懷寧自始至終緊繃的手臂,附在他耳邊道:「懷寧,你不要動手,我本來就欠他一根指頭的,還了就好了……」

    東方非哼了一聲,又看一眼她蒼白無血色的臉,起身喝住程七等人。

    「慢著!誰的腳程快,拿本官令牌回東方府邸請太醫來,要不你們一個也見不著明天的太陽!」他畢竟不專武,在雪中腳程太慢。

    「不用……」她氣若若絲。

    「阮東潛,你不信本官有能力叫太醫出宮嗎?」東方非瞪著她。

    「我家大人只是小小朝官,不用首輔大人親喚太醫,草民略懂醫術,請大人回府吧!」鳳一郎晚懷寧一步到租屋,一見冬故倒在懷寧懷裡就知出了差錯。

    他神色平常,視而不見其他陌生的漢子,走進院內作揖道:「夜半三更,阮家過小,恕無法招待各位,首輔大人,不送了。懷寧,抱大人進屋。」語氣雖未流露異樣,身側的拳頭卻已緊握。

    一見懷寧抱阮冬故入屋,鳳一郎毫不遲疑當著東方非的面前關上木門。

    東方非離屋極近,在門一合上的同時,聽見屋內阮冬故吃痛地低問:

    「一郎哥,好痛……屋裡就你跟懷寧嗎……」

    「就咱們倆,沒外人了。冬故,你可以放松了,閉上眼暈過去也沒有關系的。」鳳一郎柔聲道。

    「是嗎……」她松了口氣,合眼昏迷了。

    屋內再無聲響。屋外--

    東方非俊臉微沉,不理冷風刺骨。

    阮冬故,你的眼裡只有你的義兄們嗎?唯有在你的義兄面前,你才能不逞強嗎?他緩緩低頭,注視方才抱住阮冬故的雙臂……狐疑逐漸烙進鳳眸之中。

    方才他抱的是……

    眼角瞥到雪地那一截細白的小指。他蹲下,從血泊之中拾起那截斷指,瞪著半晌後,咬牙緊握那已經不屬於阮冬故的冰冷尾指。

    「阮冬故,我要你的手指頭做什麼?」

    他向來喜怒無常的俊臉,此刻充滿復雜難讀的情感。細雪又開始飄落……       

正文 第七章

                   

    她的左手一直在燒著,每當有點不痛時,又有人偷偷在上頭點火燃燒,燒得她幾欲發狂。為官以來,她吃的苦頭多半是精神上的,肉體上的劇痛少有,尤其是身體的一部份被活生生地切離,那種痛,在一開始痛暈了她好幾回,後來雖然可以忍痛,但卻發現她終究不如男子的事實。

    「冬故?冬故?」

    她被強迫搖醒,睡眼惺忪地掀眸,瞧見一郎哥噙著溫柔笑意坐在床緣。

    「該吃藥了。吃了藥再睡吧。」

    「一郎哥……今天初幾了?」她張口,無力地任著他喂藥。

    「……初五而已。」小心將她的長發撩至身後。

    「初五啊……沒關系,還有兩天,是不?」她有點累,但還是不忘問:「那七個人來了嗎?」

    「沒有。」他一口一口喂她吃藥,等她終於費力吞完後,他幫她拉好被子,溫柔道:「冬故,無論如何你只是個姑娘家啊。」

    「是啊。」她眼皮快掙不開了,苦笑著:「這一次,我真的明白我跟你們的差距了。如果是懷寧斷指,不會像我一樣連連高燒……」

    「你別想東想西的,你慢慢養好了身子再說……」

    「不成,我還是得回去的。孫子孝是個人才,但你們不在身邊,我總擔心大事他不敢作主,放任其他官員胡來。」

    鳳一郎聞言,神色自若地點頭。「你說的是。你放心,你盡管睡,初七那一天我一定讓你上馬車。」

    她安心,又問:「一郎哥……你跟懷寧本該在晉江,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不放心你,所以回來接你一塊回去。冬故,妳的手……」

    「是小事,我不在意的……」她昏昏沉沉地笑:「反正,這是我本來不該留下的,晚了一年已經很好了……」

    鳳一郎憐惜地拂過她汗濕的劉海,輕聲道:

    「你是個姑娘啊,將來還要嫁人的……」

    「那一郎哥娶我好了。」她隨口應道。

    「我不行。這樣吧,我拜托懷寧,他身強體壯,能陪著你一塊到老……」

    剛進屋的懷寧聞言,全身僵硬如石。

    冬故正好看見,暗暗失笑,隨即真撐不住了,任由神智飄浮在虛無的黑暗裡。

    她又不是母夜叉,懷寧卻嚇成這樣。她很清楚她對一郎哥跟懷寧,只有親熱的兄長同伴之情,能夠可以兩肋插刀的,至死不悔。至於夫妻之愛,她還不太明白。

    「又送來了嗎?」郎哥的聲音像從遠方飄來:「多虧東方非差人送來上等藥材,否則冬故的傷口不會愈合得這麼順利。

    雖然沒有人答他,但她知道一郎哥是在跟懷寧說話的。

    「這些珍貴的藥材出自於宮中,他未免太顧及冬故,這已超過對手之爭了。」鳳一郎沉思,有些不得其解。

    可能是一日兄長之故;她想答,卻無力說出口來。她從小就聽過東方非的大名,未入朝前她認定他是朝中毒瘤,若是除去他,未來必有盛世,但……眼見為憑,他明明可以是個好官的,為什麼任由自己被喜好支配?

    一郎哥又在說話,但聽不真切,睡神再度撲滅她的意識,讓她很快沉進夢裡。

   *****

    再度清醒時,精神已經振作許多。天氣也溫暖了些,她一張眸,就聽見外頭一郎哥說著話:「我家大人還在病中,實在不宜見客。」

    「不宜見客?」東方非似笑非笑:「阮家義兄,本官差人送來宮中上好的金創藥,還特地請教太醫,命他調配強身健體的藥,怎麼?阮侍郎的身子差成這樣,連宮裡的珍藥都沒法讓他迅速康復嗎?」

    她這才發現房內堆滿禮品,分屬不同官員贈送,什麼時候她成了官官巴結的對象了?

    「多謝大人厚愛,實在是我家大人傷指後,進發高燒不斷,至今無力下床。」鳳一郎溫聲道,不掩憂心。

    「這麼嚴重?」東方非斂笑。「好吧,既然你堅持只有你這義兄可以為他把脈,那你就把細節說清楚,本官再轉述給太醫,讓他配幾副上好的藥方送過來。」

    聽到此,阮冬故隱隱覺得有異,一郎哥顯然也察覺東方非不大對勁。她連忙喊道:「一郎哥,請首輔大人進來。」她趕緊坐起,隨意穿上床頭的衣物,確定自己並未流露出女兒態。

    一身錦衣的東方非走進來,視線一落在她的臉上後,明顯一怔。

    她忍住摸臉的沖動,偷覷著跟進房的鳳一郎,確定她沒有出問題,才虛弱笑道:「首輔大人,百忙之中還蒙您過府探望,東潛有失遠迎,請大人見諒。」

    左一句大人右一句敬語,東方非雖覺刺耳但也沒說什麼。他走到床邊笑道:「阮侍郎,你臉色灰白,精神卻不錯,想來斷了一根指頭,對你來說不是件大事。」

    「當然不是大事。」她坦白地說:「只是弄到人盡皆知,還累人送禮來……」

    見她露出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他哈哈大笑,正要坐在床邊,鳳一郎卻移來椅子請他坐,他意味深長地注視鳳一郎,賣了面子改坐在椅上,笑道:

    「阮侍郎,你猜猜,為何短短數日,你突然成了朝中寵兒,百官還搶著送禮過來?」發覺她偷看鳳一郎,他不耐道:「沒了你的軍師,你就成了笨-蛋一個嗎?」

    阮冬故也不以為意。「我在首輔大人面前就算是蠢如豬也不意外……」

    她偏頭想了許久,輕咳一聲,道:「您的一舉一動全落入朝官眼裡,是您……從宮中太醫院取藥,故意鬧得人盡皆知吧?」

    東方非眸裡閃過狡猾的光芒,但一看見鳳一郎取過厚衣披在她身上,他嘴角又抿下。「叫你的軍師出去,本官有事與你相談。」

    「首輔大人……」

    鳳一郎一開口,就遭東方非喝斥:

    「你當本官是噬人野虎?還是你家大人是姑娘家,不能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鳳一郎臉色暗變,反倒是阮冬故面色不變,爽朗輕笑道:「一郎哥,你到外頭等著。多半是首輔大人要與我談官事,不礙事的。」

    鳳一郎一向知事情輕重,即使百般不願她與東方非獨處,也只好點頭並說:

    「首輔大人,我家大人還未完全康復,她若有不適,請讓她暫且休息,改日我家大人必親自登門,再續官事。」語氣之中也暗示冬故,若有不對勁就裝累。

    東方非頭也不回,直到身後房門微掩,他才正色打量她。阮東潛身子的確纖細異於一般男兒,尤其臥病之後,臉色蒼白虛弱,如果換掉這一身男兒服,要說是黃花閨女,也不會有人起疑……

    那天,他懷裡抱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首輔大人?」

    「阮東潛,你臥病在床半個月……」

    「半個月?」她失聲叫道:「今天不是才初六嗎?」

    「不,今天已是十七了。是本官親批,要你多休一個月。」

    一郎哥沒告訴她啊!她早該想到涉及她的身子,一郎哥跟懷寧必會騙住她的。

    「我初七必須回去。」

    「你怕什麼?怕呈報的工程經費又東加一點西加一點全進了官員的口袋裡嗎?你大可放心,本官已放話出去,工程大至經費,小至雇請工人,全由本官過目。」

    阮冬故瞪著他,啞聲問:「你也有這權利?」

    「照說,不管禮部尚書或者首輔,都沒有這權利,但,阮東潛,本官是什麼樣的角色,你該明白的,不是嗎?」話一頓,他低頭看著緊緊抓住他臂的右手。

    「你明明可以為皇朝做事的,為什麼要擅用你的權勢讓朝堂變得這麼腐敗?」

    東方非聞言笑道:「本官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一點,你也早就明白才是啊。」輕輕壓住她帶著涼意的小手,視線移到她的左手。

    她激動到左手壓在床鋪上,小指的地方雖然用層層紗布包住,但應該完好的五指如今卻缺了一角。

    「阮冬故,你不痛嗎?」他小心捧起她的左手,別有用意地說道:「斷了一指,你要是個姑娘家,可就嫁不出去了。」

    她沒有察覺他的舉動有點異樣,坦白道:「痛死了。去年我敢在牢裡砍指頭,是我想關老爺能做到,沒有道理我做不到……」

    「關老爺?」

    「一郎哥跟我說過的故事,他說昔日關老爺割骨療傷,還能面不改色地讀書。我以為這一點痛是不打緊的,哪裡知道一刀砍下去,像是斷了五指又像燒了整只手掌,還不爭氣地差點掉眼淚了呢。」她自嘲地笑道,笑聲有了點精神。

    東方非聽她又提她的義兄,雖心感不悅,但能再次聽見她爽朗沒有雜質的笑聲,即使還帶些虛弱,他也不由自主抹起笑來。

    「故事只是故事而已。」他隨口道。

    「不,那是過去的真實,今日的故事。它日,你我所經歷的真實,也成為後世流傳的故事,將來的東方非、阮東潛也不過是他人嘴裡的故事而已。」她抬眼注視著他,笑道:「一日兄長,今天已過正旦日,你來是來抓我的把柄嗎?」

    東方非與她相互注視,嘴角邪氣微勾。「何以見得?」

    「在入朝為官前,我曾聽說東方非喜怒無常,如果有人敢跟他作對,他非要趕盡殺絕不可。」

    「我若真趕盡殺絕,今天就不會有一路坐大的國丈爺;我要趕盡殺絕,如今朝堂上只會剩下忠於我的狗,你哪有機會坐穩小小侍郎的位置?」

    阮冬故看他理所當然的神色,忽然問道:

    「那麼,前任都察巡撫阮臥秋的眼睛是你弄瞎的嗎?」

    東方非聞言心裡微訝,在她臉上打轉良久,才道:「你說呢?」

    「謠傳東方非處心積慮要除掉阮臥秋,所以在他赴法場救人的那天,收買盜匪毒瞎他的眼,此後你年年探他讓他永不復明,直到阮姓一家下落不明,才逃離了你的魔掌。你當真如此做過?」她問,專注地看著他。

    東方非完全不在乎謠傳,本要隨口承認,忽而發現她態度十分認真。「對了,你是阮臥秋的遠親嘛,難怪如此在乎他。告訴我,你是用什麼身分問我?」

    她遲疑了會兒,圓滑而巧妙地答道:

    「堂堂首輔大人連夜送上等的藥過來,又來探下官……這實在不合內閣首輔的身分,多半是念及正旦那天的一日兄弟情份,小弟銘感五內。」

    東方非大笑出聲。「冬故,如果是去年的你,怕是連碰我喝過的茶你都不屑碰,今年你總算有些官味兒了……」神色有些復雜地摸上她的臉。她絲毫不曾動彈。「冬故,我心裡真是百味雜陳啊。」他改了親暱的稱呼。

    「我不明白。」

    東方非含笑,移坐在床緣,看她還是不介意,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認她的性別。「我啊,真想親手毀了你一身的硬骨頭,偏偏一見你不得不卑躬屈膝時,我是又惱又怒啊,冬故,你明白為什麼嗎?」

    反正她不如他跟一郎哥聰明是事實,索性還是搖頭給他看。

    「哈哈,連我都不明白,你這個直心眼的人怎麼會明白這種復雜的感情呢?在你之前,我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那個一身正氣的阮臥秋。他還來不及對我屈膝就遭人毒害辭了官,我一惱火了,令該地衙門三天內擒出原凶,就地正法。」

    她沒料到會是這種答案,深深看他一眼,沙啞道:

    「不管罪犯所犯何罪,都該經律法公平的審判。」

    東方非不以為然。「沒有我,依外地衙門的慢速,只怕是三年也抓不出原凶,冬故,你們阮姓人老愛講究公平與正義,若是阮臥秋沒有辭官,只怕現在也會說出同樣的話來。打他去應康經商之後,我不得不說我十分遺憾,好好一個官竟然變成了油嘴滑舌的商人。」見她難掩錯愕,他揚起俊眉。「你以為我不知道他自永昌遷到了應康城?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天下間只要我想要,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他貼向她的小臉,笑道:「你跟阮臥秋只是遠親,卻為他一臉擔憂的樣子,令我不得不懷疑你跟他之間到底還有什麼關系呢。」

    五指滑過她帶些病氣的頰面,緩緩下移到她纖白細致的頸。她一點動靜也沒有,若不是他向來自負,只怕真要被她騙過去了--

    這麼細致的觸感,這樣纖美的身骨怎會是男子呢?

    是女兒身!絕對是女兒身!他絕不會錯認!

    「我跟阮臥秋雖是遠親,但我十分崇拜他。」她柔聲開口。

    東方非一怔,脫口:「什麼?」

    「你不是問我,為何我對阮臥秋深有好感嗎?因為他是我最崇拜的人,頂天立地又為百姓謀福,他在我心裡的地位,是他人遠遠不及的。」她一臉憧憬地說。

    滑到她頸子的指腹頓時僵住。東方非瞇眼,哼聲:「你崇拜的人倒是挺多的,一個阮臥秋,一個你義兄,明兒個還會有誰?」

    她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左手,忽然問:「今日若是阮臥秋在你面前,你擋不擋?」

    「當然擋!」絕對要擋!

    「你義兄有難呢?」

    雖然不懂他為何執著這種事,但她照實道:「我為他兩肋插刀,死也無憾。」

    他眉心已攏,沉聲問:

    「那麼今天要是只為一名陌生的百姓,你還願意失去你的手指嗎?」

    她毫不考慮答道:「能救人一命,屈屈小指算什麼?」

    俊臉已露憤妒陰沉,冷冷地哼笑道:

    「阮侍郎,你連討本官一個歡心都不願,你在這官場上到底學了多少?」

    她注意到他的稱呼已改,忙聲道:「下官若有冒犯,請首輔大人見諒。」

    「冒犯?阮侍郎,你可知你最大的錯誤在哪裡?就算有人與你稱兄道弟,你也不該掏心掏肺說出真言。你千萬要記得,今日與你是兄弟,它日難保不會在你背後捅你一刀!」

    阮冬故注視他半晌,才迷惑問道:「首輔大人,你是說,不管是內閣首輔或者撇開身分的東方非,我都該虛言以對?」

    東方非聞言瞪著她。對她又惱又恨,既想狠狠折斷她自以為的正義,讓她從此灰心喪志,又不想見她軟弱無助!哼,她也只會在她義兄面前流露無助,不是嗎?

    「混帳東西!」他拂袖起身,沉聲道:「阮侍郎,本官從不虛言,你敢以虛言待本官,可就休怪本官無情了!」

    阮冬故見他說翻臉就翻臉,果然是喜怒無常。要翻臉,她是無所謂,可現在晉江工程全由他過目,他要一個不爽快,那這工程只怕是十年也沒有辦法結束了。

    一想到有多少百姓會因此而受苦,她連忙要下床作揖道歉,匆忙之中左手撞到床柱,她脫口低叫了一聲。

    東方非回頭,吃了一驚,直覺上前捧住她的左手,缺指的掌尾隱隱泛著血跡。

    「明明受了傷,還動作如此粗率,阮冬故,你到底是打哪兒蹦出來的?」

    阮冬故忍著這一波的疼痛過去後,才苦笑:

    「我要能細心點那多好,很多事就不用連累到身邊的人了。」

    東方非沒再說什麼,只道:「把你義兄叫進來吧。你的傷,怕又出血了。」

    「哈哈,小傷而已……」見他冷笑,她暗歎。她的認知是小傷,可惜她的身子真的很不配合,只好乖乖叫一郎哥。

    「阮冬故,你記得,我最忌有人虛言,尤其是你。你可以對其他人裝樣子,就是不許對著我戴上面具,懂麼?」東方非見鳳一郎匆匆進屋,他再看了阮冬故一眼,道:「我改日再來看你,你多休息吧。」

    *****

    隔天。

    「走了?」

    「是。」太醫小心翼翼地說:「今天一早,阮侍郎差人送來一份厚禮,說是多謝下官的藥方,然後就離京了。」

    東方非垂下視線,握緊扇柄。良久,嘴角才緩緩勾起,讓太醫們暗松了口氣。

    「她真打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嗎?傷還沒好就沖向戰場,這麼毛躁,真令我心憐又興奮呢。」這直姑娘,明明昨天她下床時還得靠他暗扶,今天就追不及待地出發了。

    她的心,難道只塞得下天下百姓嗎?

    「大人,下官見阮侍郎體虛,所以臨時再配了幾副藥,讓他帶上路繼續服用,對他的傷大有好處的。」太醫試探地說。

    「太醫,你做得很好。」

    太醫聞言,知道自己討好對地方了,不由得欣喜。

    東方非本要離去,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問著太醫:「她送的是什麼厚禮?」

    太醫連忙從櫃裡取出不敢動用的「厚禮」。

    東方非一見,頓時覺得好眼熟,眼熟到昨天曾在阮家的破屋裡看見過--

    突然間,他進出大笑,笑到難以自制。

    「哈哈哈!這個阮侍郎,竟然將其他官員送去的禮轉送給太醫啊!」直姑娘傻姑娘!這麼不懂人情世故,偏偏又在朝為官。「太醫,你記得,別讓工部尚書看見這份禮。」語畢,東方非不禁又失笑。

    去年的阮冬故,今年的阮冬故……他幾乎迫不及待等著明年後年的阮冬故了,只要她不變,他就年年盼望看見她。工程本是大事,她沒有想過會耗去她多少青春嗎?在她心裡除了百姓外,難道沒有思春過?沒有一個男人占據在她心裡過?

    只怕,在她心裡占據的男子,除了阮臥秋外,就只有她的一郎哥跟懷寧了吧,思及此,東方非俊美的臉龐上閃過一抹連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惱怒。

    *****

    一年多後--

    「大人!阮大人!」孫子孝連忙追上去。

    夜風陣陣,阮冬故轉身時,長發略亂地撲打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勾勒出一抹艷色。「孫子孝,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去睡嗎?」她笑。

    孫子孝回神,答道:「一郎兄叫我盯著大人。他說你這幾天身子不佳,不能過於勞動,入夜之後一定得回府裡休息……其實,他囑咐我,不能讓你搬運重樹的。」孫子孝有點委屈,他只是個下屬,上司要做什麼他根本無法阻止,何況阮東潛從不拿官位壓人,只是對他笑了笑,他就沒轍了,所以……就算他時常看見有一個像工人的官員到處跑,他也不敢跟一郎兄直言啊。

    「你別理他,是他多慮了,你看我今天精神挺好的,是不?」她笑道。

    「是啊,但……大人,你畢竟是戶部出身,用不著做這些粗重活兒的,何況現在工程順利,背後有首輔大人當靠山,沒人敢插手干預,你可以多休息啊。」

    「早點做完,大家都安心嘛。」她掩去呵欠,見孫子孝傻傻盯著自己,她又展笑:「好了,你要沒事,也快回去吧。」

    「大人,一郎兄要你回小屋子,不准回大通鋪。」

    她扮了個鬼臉,道:「我知道了……孫子孝,你有話要說?」

    「大、大人……小屋子裡今晚不會只有您吧?」孫子孝不知該不該說。

    「本來就不會只有我一個人啊。」她哈哈笑道:「我要先回去了,明早見。」

    「明、明早見……」一郎兄與懷寧到工程另一端去,阮侍郎應該知道他們今晚不會回來睡,那也早該知道屋子裡是誰了吧?自阮侍郎與東方非之間鬧得沸沸揚揚後,附近縣官一改態度,個個巴結,逮到機會就送禮……孫子孝摸摸頭,明知這是官場常態,但他總覺得阮大人雖笑著收下,卻不怎麼歡喜。

    「這次的禮……大人應該會喜歡才是。雖然不敢相信,可是這種風聲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大人今年都二十多了,沒人見過他上青樓,尤其還生得那副樣子,自然也……」不知為何有點沮喪,算了,今天去擠大通鋪吧。

    阮冬故不知他復雜的心思,一路摸黑走回小屋子。

    這裡雖有官捨,但每天來回一趟實在浪費時間,加上官捨僕役開支的費用可以是十來個工人幾個月的薪資,她寧願住在這裡,就近監工。

    皇朝內官俸本就少得可憐,官捨本來也沒有這麼奢侈,全是由鄰近的知縣合力送上的「貪污錢」。

    貪污錢啊……她歎了口氣,不能同流合污互給好處,她永遠沒有辦法去完成她想做的許多事,但收的剎那,心頭的痛感比斷指還痛,痛到她曾躲起來嚎啕大哭,現在……她不哭了,幾乎麻痺了,也許將來她還會收得很快樂,她自嘲想道。

    一進屋裡,她也沒點燭。她眼力算是不錯,進房之後直接走到櫃前,上頭擺著東方非曾送過的兩份大禮。

    一是被潑墨的折扇,另一個則是斷成兩半的扇子。

    直到這兩年,她才發現這些禮物是別有用意的。東方非當年的譏諷,如今到底成真了沒有?現在的阮冬故,到底是被潑了墨,還是斷成兩截了?

    「不想了不想了。」她是怎麼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該做的事她必須去做。

    明天天未亮她就得起床,要讓一郎哥發現她的倦容,她可又要聽訓了呢。正要脫下外衣,忽然察覺有人在房裡。

    也對,她癸水來時總會不舒服,一郎哥跟懷寧總是會備好熱水,守在門外等她沐浴。她開心叫道:「一郎哥,你怎麼不點燈?這麼晚了,還要麻煩你們……」

    話還沒有說完,來人忽然逼近,從身後用力抱住完全下設防的她。

    她大驚失色,別說一郎哥不會有這種舉動了,來人身上的氣味也不對勁--

    糟,是有人偷襲!       

正文 第八章

                   

    皇城-內閣--

    「這是什麼啊?」東方非懶洋洋地打開奏折,一目十行地速閱。「這麼多官員聯名上奏曹泰雪對社稷有功,理應受封……要封什麼?」他眉角微挑,睇向渾身僵硬的盧東潛。「盧東潛,本官是不是太看重你了?以為你這株牆頭草還有點作用,留在內閣能抓到本官的把柄。結果呢?這兩年來你到底做了什麼?這份奏折原直通皇上,如今卻流到我手裡,你說,本有心放任你們的本官,到底該怎麼辦呢?」

    正在為奏本票擬的群輔在旁,暗自相覦,誰也不敢發聲。

    「首輔大人……」盧東潛顫聲道:「東潛……東潛並無背叛大人之心,這份奏招,東潛、東潛完全不知情……」

    「東潛東潛,你也配叫這名字嗎?」東方非十分不悅,薄唇冷笑:「你以為我當真不知情?國丈引曹泰雪入宮,受皇上重用,全是為了除掉我,到時,先架空我的權力,再卸去禮部尚書之職,你呢?他們給你什麼好處?首輔這個位置?」

    「大人!東潛不敢!」

    東方非哼了一聲,將奏折一拋,不經意地問:

    「告訴本官,就算今天你是首輔吧,你想以這個身分做些什麼呢?」

    「東潛真的不敢……」

    銳利的丹鳳眸一瞪。「本官在問你話,你也敢不照實答?」

    「東潛不敢!」盧東潛有些虛軟地說:「下官……下官若真有一天當上首輔,下官必……必會為民謀福,為皇上做事,為社稷鞠躬盡瘁……」

    「哈哈!」東方非配合地笑了兩聲。「好個鞠躬盡瘁啊,原來你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態在做事嗎?本官聽了真是好生的感動……」真是天差地遠,若是阮冬故說出這種話他會心癢難耐,盧東潛說出這種話他只感好笑。

    「大、大人……」

    「盧東潛,你放心,本官不會對你下手,你在我眼裡不成氣候,要當牆頭草就去吧,要能抓到本官把柄就來。哈哈,鞠躬盡瘁,你要真有此心,就算只是一個小小官員也能做事,你入內閣幾年了?到底做過什麼事?」譏諷之情畢露。

    「下官……下官雖然不才,但戶部阮侍郎也好不到哪兒去……」盧東潛不服低語,他隱約覺得首輔拿他倆比較,尤其年前首輔與阮東潛頗有交情的風聲傳出,他更覺得首輔大人拿他當廢人看待,全是那個阮東潛害的。

    東方非聽他提起阮冬故,勾起他的興趣,問:「阮東潛跟你一樣?怎麼說?」

    「大人……阮東潛雖在外地負責整治水患的工程,但他照樣收賄……」

    「收賄?這我倒不清楚。」這一年來收過幾份公文,雖說是戶部侍郎呈上的,但一看字跡就知是她義兄代筆。他今年逢節時也收到阮冬故的「厚禮」,他看了老半天,只覺得這傻姑娘作風真是亂七八糟,送給堂堂首輔的大禮竟然遠不如太醫收的,後來經青衣提起,他才明白那份大禮是該地的特產。

    當時他笑得樂不可支。這個阮冬故在想什麼?她到底是送禮給首輔,還是送給東方兄呢?

    視線慢慢垂下,終於正視眼前的盧東潛。阮冬故收賄?真想看看當時她收賄的神情,是不甘心還是痛哭流涕?真想親自看她受挫偏又不想看她受挫,這種復雜的心思逐漸明朗,他卻置之不理。

    哼,小小一個無骨盧東潛也敢跟阮冬故相比?

    「是受賄啊!」盧東潛心裡不屑,嘴裡卻恭敬道:「下官上個月還聽說,有官員私下行賄他,竟然異想天開,用……用……」

    「用什麼?」行賄還能有什麼花招?若是別人受賄,他連理也不理,但事關阮冬故,他總是有興趣。

    「用……用男人……」盧東潛語露嫌惡。

    「什麼?」

    「大人,阮侍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所以……他們送年輕男人給阮侍郎。」語畢,盧東潛等了一陣,不見回應,他小心地抬起頭,赫然發現東方非難得面露驚訝。「首輔大人,您不知情?」

    震驚過後,東方非臉色逐漸抹青,咬牙問道:

    「哪個不知死活的混賬,膽敢以人身為禮?」頓了下,尋思道:「照說,阮侍郎夠機靈,不該收個沒有用處的禮物才是。」

    「不,收下了。據說是趁阮侍郎獨處時,半夜送進房的,隔天一早那男寵才出來……」盧東潛坦白道。

    「啪啦」一聲,扇子斷成兩截。

    「阮冬故是什麼東西?也敢收下這種禮!」東方非惱怒罵道,要是讓他查出是誰送的禮,他非要讓那混蛋吃不了兜著走!

    莫說阮冬故是女兒身了,就算她是個男的,也不該莽撞收禮,有人送什麼她就收什麼嗎?

    怎麼收?

    一想到在烏漆抹黑的夜裡,兩人在干什麼勾當,他就無由來的怒火攻心。縱然這個混蛋直姑娘不懂談情說愛,也不該任個外人蠻干胡來!傻瓜!笨蛋!

    「本官記得……上個月治水工程已完成第一階段了,是不?」怒火之中,他猶帶冷靜,喚來群輔。「程如玉,本官有事離京請長假,內閣就交給你了。」

    群輔裡一名中年男子訝異,連忙道:「大人,萬萬不可啊!現在國丈勢力不同以往,皇上身邊有他安排的曹泰雪,您要是現在離開京師……」東方非要是被斗垮了,會有一票官員會因此失權,內閣首當其沖啊!

    東方非哼聲:「你以為本官任由他在我眼皮下坐大是為了什麼?要有本事斗垮本官,就盡管來吧,我還求之不得呢。」神態傲慢,完全不把日益掌權的國丈放在眼裡,反而離京已成定局,容不得他人勸阻。

    目睹這一切的盧東潛,從一開始的錯愕,到最後內心狂喜,差點掩不住臉上的精打細算。

    原來、原來東方非不是沒有弱點,而是他的弱點讓人意料不到!

    沒有人會想到,另一個東潛竟然會是東方非的弱點之一啊1

    *****

    「放飯了!放飯了!」

    滾滾江濤浪聲混合此起彼落的吆喝,阮冬故應了一聲,正要跟著去拿飯,後領忽然被人揪住,她回頭看了懷寧跟鳳一郎,笑道:

    「一郎哥,我順道幫你們拿吧,不搶快點是不行的,我好餓呢。」

    「懷寧去就好了。」鳳一郎溫聲道:「大人可以乘機到樹下打個小盹。」

    「我不困……」她摸摸鼻子,想起一郎哥時常提醒她,要懂得拿捏距離,與工人太過親熱,只會讓人爬到她的頭頂。「好,我瞇一下眼。」

    她乖乖跟著鳳一郎走到較遠的樹下。偷覷他一眼,見他臉色雖然平靜,但也知道自兩個月前的某夜之後,一郎哥跟懷寧就幾乎不曾離過她身邊。

    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吧。

    她隨意盤腿坐在平坦的泥地上,然後枕在他的肩上。鳳一郎微微一怔,正要她注意外人眼光,後來又想她昨晚三更才睡,只好閉口不言。

    「一郎哥,你還在生氣?」她合上眼問道。

    「沒有,我沒氣,我只是擔心外人怎麼看你。」

    「既然是外人,就不必多管了。」

    「你今年二十一了,我實在擔心啊……」

    「哈哈!」她輕笑:「等工程結束之後,我也二十五上下了吧,那時我要是真的變了,一郎哥,你一定要帶我離開官場,不要害到百姓。到時候你跟懷寧還沒成親生子的話,那就找個偏僻的地方,我們三人結蘆而居吧。」

    鳳一郎想象她勾勒的美景,微笑道:「好啊。」

    「唔,不過懷寧可能沒法跟我們走了,我瞧有好幾個姑娘在喜歡著他呢……」

    「冬故,你明白什麼是喜歡嗎?」沒等到她的答復,就知她累得睡著了,懷寧拿飯過來,他連忙比個手勢噤聲,通常冬故連飯都沒吃就睡著,就表示累壞了。

    她看起來永遠精神十足,但她畢竟是姑娘,肉體不比精神,好幾次她身骨疲憊,仍還是強撐著精神在工人間穿梭,她只是個戶部侍郎,不是工頭啊。

    若不是朝中無能人,她何必身兼數職!

    懷寧看她睡著,面無表情地坐下,埋頭吃飯。

    「別吃光,冬故會餓著。」鳳一郎輕聲提醒,看懷寧悶不吭聲地吃著,而且專挑冬故愛吃的菜色。他忍不住暗自失笑,輕聲說道:「懷寧,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懷寧沒應聲。

    沒答話就是沒有。懷寧一表人才,可惜像個悶葫蘆一樣。

    「將來你要還沒成親,咱們也能全身而退的話,就找個偏僻處一塊住吧。」

    「不可能。」懷寧頭也不抬的。

    鳳一郎聽他否決,也沒多說什麼。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夢想,冬故性子熱情又積極,就算她辭官了,也只適合住在大城市裡濟弱扶傾,只是……正因她冒名女扮男裝入朝,將來若要徹底抹去被認出的危險,只能委屈在小鄉鎮裡終老。

    那是說,如果他們真能自官場退下的話。

    「如果我死了,你陪著她吧,她嫁出去,難。」懷寧忽然說道。

    「懷寧,你多想了。」鳳一郎平靜地說。

    「我有心理准備才會跟著她一塊闖的。臭老頭說過,我的命是會葬在她手裡的,當初領我上山學藝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我不在乎。沒有阮冬故,我只是個沒有名字的乞兒;有了阮冬故,懷寧至少有過短暫的光彩。」

    「尊師並非神人,就算他懂得占卜異術,也不見得是……」

    懷寧聳聳肩。「臭老頭也說過,冬故在她十九那年會失去她身體的一部份,雖然晚了一天,發生在隔年正旦,但終究是應驗了。」他抬起頭,正視鳳一郎。「鳳一郎,將來我真走了,再也無人保護她,到時候你們會走得更艱辛,如果真不行,拖也把她拖離那個是非之地吧。」

    鳳一郎默然良久,才低聲:「我知道。」

    懷寧說完這輩子最多的話後,埋頭繼續專挑冬故貪愛的菜色吃光。

    鳳一郎垂下視線,看見冬故斷了尾指的左手動了動,心裡微訝,正要看她是不是醒了,馬蹄聲忽然由遠而近。

    這一條車道是當日他們為了便利運輸石塊重樹,才勉強清出來的。平日絕不會有一般馬車通過--

    「不對,冬故起來,是京師官員來了!」

    雙頭馬車,紅漆車輪,車身帶金,上有貴族標幟,京師裡是誰來管這工程?明明冬故將「貪污錢」原封不動往上打通關節,皇城裡也有東方非在撐腰,為什麼會有朝官千裡而來--

    阮冬故立刻張眼,一看馬車,脫口:「是東方非!」

    「東方非?」鳳一郎縱然天生智慧,一時也猜不出東方非的目的。京師國丈權勢因道士曹泰雪而擴大,朝中官員牆頭草,紛紛投靠國丈,東方非理應在京師保住他的勢力,不是嗎?

    「能在這種難走的道路上搞這種花樣,怕也只有一個官了,是不?一郎哥。」她哈哈笑道,迎風走向馬車。

    鳳一郎古怪地看她一眼,與懷寧雙雙跟上。

    車夫將車門打開,出現的果然是一年多沒見的東方非。

    「下官阮東潛真是該死,不知首輔大人千裡而來,有失遠迎,請大人降罪。」

    東方非哼笑,在馬車裡注視她良久,才懶洋洋地朝她伸出手。

    她有趣地看了他一眼,阻止鳳一郎跟懷寧上前,笑著伸臂讓他扶住。他視若無睹,反而握住她的右手下了馬車。

    阮冬故沒在意他的親熱,眼角覷到車內似乎還有名女子在。

    「阮侍郎,這工程,你真是盡心盡力啊。」

    「下官只是盡本份而已。」她垂下眸微笑道。

    東方非看她較之去年,更顯沉穩。他目光隨意掃過未完成的工程。這段區域只是工程中的一小部份而已,放眼所及不是濤濤江水,就是成群工人在搬運重物,滿地的瘡痍難以入目,實在難以想象她一名弱質女流在這種地方待了兩年之久。

    「大人若需要巡察,請讓下官陪同。」

    「讓你陪同,好聽你詳細說明工程的進展嗎?你只是個戶部侍郎,不是工頭啊。本官早在你送達京師的公文裡讀個一清二楚。」

    阮冬故展笑道:「首輔大人能過目,那是下官的榮幸。」

    東方非看她今年更加圓滑,不由得松開手,露出謎樣的詐笑,道:

    「阮侍郎,本官一向喜歡送人禮物,你說,今年本官會送你什麼禮呢?」

    「原來大人是專程送禮,下官真是誠惶誠恐……大人今年送的是一把黑扇?」她揚眉,渾然不在意,

    「哈哈,扇子豈能代表你性子?本官聽說你原籍常縣,十年前常縣患災,走的走,留下的也只對十五、六歲的你有個印象而已,你曾住在阮臥秋家裡三個月,後而進京趕考,是不?」

    阮冬故聽他專程前來,專提起陳年舊事,不由得暗自戒備,點頭道:

    「下官確實在阮臥秋家裡住上三個月。」

    「那麼,阮府的人,算是最後見到還沒進京前的阮東潛了?瞧我為你帶來誰?阮家總管,你出來瞧瞧,這個阮東潛可是你最後見到的那個少年阮東潛?」

    阮冬故聞言,頓時失去從容,迫不及待地抬頭看向從馬車出來的女子。

    女子約三十八、九歲,相貌清麗中偏俊,一身商家女服,她一見到阮冬故,便難以掉開視線。

    「鳳總管!」鳳一郎忽然上前喜聲:「果然是妳!數年不見,你還是一樣沒變,你還記得咱們嗎?我家大人曾借住阮家數月苦讀--」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東方非喝斥,銳眼轉向阮家總管鳳春。「妳看清楚了?在你眼前的是誰?」

    鳳春嘴唇抖了抖,與阮冬故激動又直率的眼眸相望許久,才眼眶泛紅,低聲說:「這是我家……我家少爺曾大力誇證的阮東潛。」

    「你可要看清楚了,阮東潛也有二十五了吧?你眼前這個阮東潛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若是錯認,你也算犯了欺君之罪,你懂嚴重性嗎?」東方非沉聲道。

    阮冬故瞪著他,秀容流露怒氣。「大人,你還在懷疑下官的身分?」

    「這倒沒有。打你默寫文章後,本官就『深信不疑』你的身分,可你要明白,你負責的工程由我關照,自然有人會以為你是我的人,如果他們要找你麻煩,不把你逼上誅九族的絕境,怕也難洩他們對本官的心頭之恨,本官當然要詳加確定你的身分,也好讓阮家的人明白事情輕重,免得到時他們無故否認,連累本官。」

    阮冬故聞言,立即明白了他話中含意。原來他親自帶鳳春來,是要鳳春親自看過她,將來好能圓謊……當初,真沒瞞過他嗎?

    「大人。」鳳一郎在她身後輕喊。

    阮冬故回神,迎向鳳春,拱手輕笑道:「鳳總管,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吧?」平日的爽朗不復見,只留孩子氣的靦腆。

    鳳春不捨地看著她俊中帶美的臉龐,哽咽道:

    「別來無恙,阮大人。當日我家少爺一直等你報喜,哪知你就此沒了消息,咱們還當你是忘恩負義之輩呢。」

    阮冬故扮了個鬼臉,淘氣笑道:

    「是我忙著公務,忘了跟大……阮兄報喜。」忽而見鳳春流下淚,她暗叫不妙,以為久別重逢讓鳳春失態,才趕緊要再搭腔,鳳春忽然握住她抱拳的雙手。

    「一路上我聽首輔大人提過,你的左手……」輕輕撫過那原該有第五根手指的缺角,鳳春顫聲道:「怎麼會弄成這樣?」

    「哈哈,小事一樁,鳳春你可別哭。」她不好意思,索性摟鳳春入懷。她的個頭還小鳳春一點,看起來像是少年抱少婦,有點不成體統。

    「大人,孤男寡女,這舉動對鳳總管名聲有損。」鳳一郎輕聲提醒。

    「這倒是。孤男寡女相擁,對誰都不好,阮侍郎,你對男男女女都一個德性啊,哼,你瞧這是什麼?」東方非令青衣拿出幾張紙來。

    她一頭霧水接過來,上頭歪七扭八的字比她還丑,不,這根本不是丑,是……

    「是畫?一層一層的方塊,七層?大人,要解謎嗎?」隨意翻到下一張,看見好幾個小人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上頭有個太陽,最左邊有個丑八怪,跟她一樣少了一根手指頭,躲在看起來像屋子裡的方格裡。

    「本官在離京之前,特地要青衣上你的租屋,瞧瞧有沒有需要順道帶過來的東西,他在桌上發現這玩意,你明白是什麼吧?」

    阮冬故原是一臉迷惑,而後恍然大悟,欣喜若狂。「是他們!對!東方兄,是他們沒錯!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聽見有人叫他七哥,七層,他必叫程七!」她小時跟懷寧貪懶不學字時,遇見不懂的生字就干脆塗鴨!那些見不得太陽的人沒學過字,幸虧她看得懂啊!要不然豈不錯失!

    「你這麼激動做什麼?」東方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上車。「進來吧,本官有話對你說。」

    「等等--」鳳一郎要阻止。

    馬車內卻傳出玩味的譏諷:

    「孤男寡女不該共處一室,但男人跟男人共處在一輛馬車能鬧出什麼事呢?好過共睡一張床吧?阮東潛的義兄,當日你不守住你家大人,現在才要保護她不嫌晚了點嗎?上來,阮東潛,別讓本官不耐煩。」

    阮冬故無所謂地跟他們擺了擺手,又對鳳春眨眨笑眸,正要上馬車之際,她轉身搶過懷寧的飯碗,說道:「你們先去忙吧,記得,注意天色,快下雨了,先疏散工人,別要強做。」語畢,鑽進馬車。

    車門立刻被青衣從外頭合上。

    「阮冬故,你念念不忘的還是工程嗎?」

    她沒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問題,笑道:

    「大人,現在是梅雨季,去年此時我沒有料到大雨直下,江水暴漲,差點毀了進度緩慢的工程,今年有經驗了,一定要注意啊。」

    「怎麼?工頭沒有經驗嗎?」

    她聞言,微微笑著:「沒有經驗是常事。工人只看官員臉色做事,沒有人敢吭聲,我也只能拿時間換經驗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現在明白各地無一處不貪,連涉及數十萬人命的工程也敢胡亂瞎搞,淨派撈油水的廢物來。

    她只是微笑陳述,卻不歎氣。她這姑娘從不懂得歎氣嗎?連見阮家人的激動都遠遠比不過獲知一個平民得到未來時的狂喜。她的心,到底在想什麼?

    「大人用過飯了嗎?」

    「我不餓。」東方非看她滿足地吃著午飯,菜色沒剩幾樣,飯倒是一桶子都是,讓他想起去年她特別可觀的胃口。

    撇開她的食量,果然是個姑娘家啊。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幾乎不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變化。

    第一次見到她,她像個粗率又直爽的大男孩,去年她則介於少年與少女之間,今年……鳳眸掃過她俊俏中帶著美麗的容顏,肌理細致又光滑,明明應該是柔弱惹人憐愛的五官,卻鑲著一對有神又積極的眸瞳。

    她抬起頭,看見他「貪婪的蛇眼」,再看看自己懷裡的飯桶。「大人,你要餓了,我真的可以分你吃一些的。」

    他收回過於熱切的目光,說道:

    「阮侍郎,本官很久沒有聽見你一聲早安了。」

    她怔了怔,然後大笑。「大人,我在戶部的一聲早,竟然傳到禮部去了。」又開心地笑了兩聲,道:「已過午時,自然不能說早安。午安啊,大人!」依舊中氣十足,只是年歲漸長,帶了點柔軟的沙啞。

    東方非閉目享受,帶點嘲諷地說:

    「本官自入朝之後,人人所言皆戒慎恐懼,深怕出了事,唯有你,阮侍郎……還是老樣子。」臉色一斂,他說道:「把左手伸出來。」

    她眼珠子微轉,乖乖伸出左手。

    修長的男人手掌完全包住她的四指,他神色平靜地問出正事來:

    「是誰有這個膽子敢送男寵給你?」

    「啊,這事連你也知道啊……」真是丑事傳千裡。

    「他在哪兒?送回去了嗎?」

    「這個……他留下來了。」話才說完,頓覺他使盡全力捏住她的左手。

    「東方兄,你捏痛我了。」她連眼也不眨地改變稱謂。

    「痛?你既有膽子尋歡,這點痛受不了嗎?」

    她有點一頭霧水,但神色未變,手腕一轉,反客易主地改壓住他的手掌。

    只是輕輕一壓,他的手骨就發出輕微的撞擊聲。即使他有感受到同樣的疼痛,俊臉卻沒有任何變化。

    這種男人,是她所不了解的,明明背負著攪亂皇朝的惡名,卻跟她所見的貪官污吏有所不同。只因喜怒無常,所以在朝中興風作浪為所欲為嗎?她搔搔頭發,實在無法理解他的作風。

    「那個……東方兄,舉個例子吧,這就跟你上青樓,明明點了個姑娘陪酒,結果卻被傳成在那種地方跟姑娘行、行男女之事,嗯,就是那樣吧。」

    「我要去青樓,絕不會只有陪酒……」見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揚眉:「阮冬故,你妒忌了嗎?」

    「沒有。」她照實說:「我對尋歡作樂沒什麼興趣,東方兄若喜歡這方面,你大可放心,我不會跟你搶姑娘的。」

    東方非聽她答非所問,先是一愕,後來才明白,她根本誤會了他的暗示。

    突地,他迸出大笑:

    「哈哈,很好啊!我還是頭一遭嘗到自作多情的滋味。」移坐到她的身邊,她也不以為意。這個阮冬故當真沒有男女之分。他逼近她的臉,平靜地挑起她嘴角的飯粒,當著她的面,神色自若送至自己嘴邊輕輕含住後,才開口:「冬故,那天晚上你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視若無睹,但,我跟你打個賭,你要再敢跟那男寵獨處,他會死無葬身之地。」語氣如同神色自然,但他說過的話一向成真,少有收回。

    「東方兄,敢問他犯了何罪?」她不覺他的舉動有何曖昧,只當他一向如此。

    「他沒有罪嗎?」指腹輕滑過她的頰面,拂過她的嘴角,神色不甚愉快:「他唯一犯的罪,就是不該讓你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她少年入朝,對男女情事可以說根本是一個笨蛋,若有人存心挑逗她,她這個傻姑娘不見得躲得過。

    若有機會,他還是要殺了那名男寵。

    她搔搔頭,笑道:「東方兄,我一開始是真的嚇著了,那天晚上,我一進屋裡,以為他是一郎哥……他當然不是。一郎哥不愛碰觸人,所以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時……」忽地住口,注視著抱住自己身子的雙臂。

    「就像這樣?」那聲音似是帶絲玩味,又有種聽不出來的情感。

    「……他是從後面抱住我的。」她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坦白地說。

    「都差不多,然後呢?」東方非平靜問。

    「東方兄,你想重建當時的模樣?」

    「有何不可?」

    「……」她聳肩。「當然可以……真的要依樣畫葫蘆?」

    「阮冬故,你是不是太無所謂了點?我也可以嗎?還是,你對我,多少有點意思了?」他輕柔地問,眉間充滿微慍,見她一臉迷惑,他對她真是又惱又恨啊!

    明明該視她為玩物,玩弄於股掌間,偏偏人心難測,他的喜怒無常竟然連自己也沒有辦法揣測到。

    「東方兄,這裡是馬車……好吧,」她攤攤手,總覺得這樣被他正面抱著,有點親暱跟不適。「你是第一個這麼抱著我的人,不過,也幸虧東方兄你是正面抱我,從我背後的話……」

    東方兄聽出她異樣的語氣,逼問道:

    「阮冬故,把那一夜照照實實源源本本地說出來!絕不許有任何遺漏!」

    她坦白道:「那晚我一進屋,就被他從後面抱住,我心想正大光明之輩,是不會干這種事的,所以就……」她朝他展顏燦笑,讓東方非微怔,接著她手肘往前一推,聽見他的悶哼,趁他痛得松開臂膀時,她身形一矮,將他一個大男人摔過肩。

    馬車雖然不小,但當他整個身子狼狽跌坐在地時,還是撞上了車門,發出一聲巨響。外頭的青衣立喊:「大人?」

    阮冬故強忍笑意,扮了個鬼臉,說道:

    「東方兄,就這樣了。我不小心摔他過肩,他跌到地板時撞到頭,再加上我力道過猛,讓他肋骨斷了幾根,他昏迷一整夜,我只好扛他上床等天亮了。」她很無辜地說道:「我方才已經放輕力道,避免同樣的慘事發生。」

    銳利的丹鳳眸狠狠地瞪著她,一時半刻痛得說不出話來。

    「大人?」青衣追問。

    「我沒事。」東方非咬牙忍痛道。

    堂堂一名首輔竟然如此狼狽,即使原凶是她,阮冬故也不禁開懷地大笑出聲。

    東方非從未嘗過如此令人惱羞成怒的經驗,偏偏他內心無怒氣,反而現下是自他乍聞謠言之後,心情最為放松的時候。

    原來啊,原來啊……他在不知不覺中也著了她的道……

    「阮冬故,你可知這樣對我,你會有什麼下場嗎?」

    「東方兄,在馬車裡的若是內閣首輔,我斷然不敢如此冒犯。」她笑意盈盈,許久沒有如此開心過。「現在與我同樂的,是我的一日兄長,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何況東方兄真要對付我,我也不怕你在背後偷襲。你要讓我五馬分屍,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啊。」

    東方非聞言,深深地注視她一眼,而後哼笑一聲,朝她伸出手來。

    她笑顏燦爛,雖然有男孩兒的神采飛揚,卻也帶點動人的女孩嬌氣,她笑著讓他借力起身,卻不料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撞進他的懷裡。

    她要抬頭,他早一步俯在她耳畔低語:

    「阮侍郎,阮冬故,是男非男,是女非女,我原以為我要的是阮侍郎,沒有想到……連阮冬故我都捨不下。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我當你是敵手,當你是唯一可以征服的對象,要我將你納入東方姓下當個無聊的暖床人,我捨不得啊,真的好捨不得啊--」       

正文 第九章

                   

    當晚--

    及腰的黑色長發小心翼翼地被梳著,薄薄的單衣下難得沒有綁住白布,阮冬故年輕俏美的臉龐似在沉思。

    鳳春邊梳著邊看銅鏡裡的人一眼,將始末娓娓道來。

    「……幾年前,阮東潛出現在阮府裡,著實讓少爺嚇一跳。你明白的,阮東潛的確曾在阮府裡苦讀三個月,雖然咱們聽說他一路被貶到外地,但少爺已非是官場中人,就算有心幫忙也是無能為力。他一出現,我們以為他棄官潛逃,後來才知道,他被貶為縣丞再貶主薄時,曾遇過一名白發青年--」

    「是一郎哥。」阮冬故回神,笑道。

    「是他沒錯。阮東潛說這白發青年的主子是少爺的遠親,跟少爺一樣有遠大的抱負,可惜錯過科舉,所以,這一次看見阮東潛被迫同流合污,有心買下他的官位,也可以一並保住他的名聲。」

    「是啊。」阮冬故笑道:「這全是一郎哥的主意。他說,要再晚一個月,阮東潛勢必熬不住掙扎,重披朝服回京,錯過這一次機會,就再也找不到與我長相神似的官員。鳳春,其實一開始我好心虛,從頭到尾一郎哥都不准我出面,他以我手下的身分與阮東潛對談三日,阮東潛才終於放了手,他以為一郎哥的主子必是才智比一郎哥更好的人才,沒料到我是一肚子草包呢……」

    「我家小姐才不是一肚子草包,妳只是不喜讀書而已。」

    「是是,我在你眼裡,是最好的小姑娘。」阮冬故取過她的梳子,拉著鳳春的手上床。「鳳春,鳳春,我好想你呢,打小就只有你敢抱我,要不是我怕大哥沒人照顧,我真想帶著你出走。」她親暱地抱住如同娘親的鳳春,心滿意足地合上跟。

    她離家出走多年,身邊親近如一郎哥、懷寧,都是男性,官場也全是男人,就算偶爾上街買個菜、吃個飯,也不敢隨意跟姑娘交談,怕讓對方留了心,好久沒像現在,可以跟最親的鳳春撒嬌親熱。

    鳳春輕輕摟住懷裡的小姑娘,柔聲道:

    「傻瓜小姐,我早知道妳性子的,打小你的脾氣就這麼直,我常想你要長大了,嫁給誰才好?誰才能容得了你的性子?阮家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少爺為了百姓弄瞎了雙眼,你比少爺還要硬脾氣,人家才笑一郎白發,你就把一頭長發給弄白以示公平,那時我真怕你長大後,為了替其他人伸張正義而毀了自己的未來……」

    阮冬故哈哈笑。「沒這麼嚴重……」見鳳春含怨瞪著她,她立刻改了口氣,帶點姑娘家的腔調軟軟說道:「鳳春,你瞧我現在挺好的,是不?」

    「缺了手指還叫好?阮東潛一說出一郎的外貌,少爺就知道買官的是誰了,他當機立斷留阮東潛在府裡,不讓他四處宣揚,也幸虧阮東潛是個好人,沒將你的事外傳,同時改了名字,只是他一直以為你是少爺遠親,不知你是阮家小姐。」

    「一郎哥說過,阮東潛是個好人,也跟大哥一樣是個想為百姓做事的人,只是,有些人就算立志當個好官,也不見得能禁得起再三的威脅利誘。」

    鳳春見她似有感慨,柔聲道:

    「你要是這種人,我只會感謝上蒼,偏你不是。」就算哪天有人要逼死她,她也只會認定該走的路。少爺已經瞎了眼,她好怕連小姐都出事。

    「鳳春,鳳春,別這樣嘛。明天我親自送你出縣,多陪你一天。」她甜笑道。

    「然後再趕回來監工?小姐,你不苦嗎?」

    阮冬故一臉疑惑:「為什麼這麼問呢?鳳春,既然是做我想做的事,我怎麼會覺得苦呢?每次我完成一件事,想到能讓多少人受惠,我就好開心,前兩年我常想,皇上能耳目並開,那有多好!若有忠臣在側,天下盛世指日可待啊。」

    鳳春聽她心裡只有政事,眼眶微紅,嘴角隱約有驕傲的笑花。

    「既然如此,少爺要我跟你說,應康城阮姓富商會是你這個戶部侍郎背後最大的支持,它日只要你需要銀子打通朝中官員,盡管開口。」

    阮冬故沉默了會兒,又笑:「鳳春,你這樣一講,我倒想起來了。今年有人官商勾結,趁著治水工程亟需物料,圖謀暴利,後來有商家突然出面經手,朝廷才能以平價購入,是大哥從中周旋的嗎?」

    鳳春微笑:「咱們知道朝中阮侍郎是誰,自然不能讓她受阻。這一次,少爺一聽東方非路經應康城,特地布了個局,讓東方非發現阮臥秋在應康城,由我來確認你的身分,從此我們之間就不必暗渡陳倉,他也不會懷疑你的身分了。」

    東方非根本早知道她不但不是阮東潛,而且還是女兒身了吧?阮冬故想起下午他附在自己耳邊的話,不由得有些迷惑。

    「小姐,你今年二十一了……你喜歡一郎還是懷寧?」

    阮冬故聞言,笑出聲。「鳳春,我們三人就像兄妹。我一要他們娶,一郎哥雖然夠義氣賣我個面子轉移話題,但懷寧就徹底裝睡了。」

    「這麼過份!」鳳春秀臉有些猙獰。「一郎是高攀,懷寧書讀得不多,也配不上小姐,還敢嫌棄小姐!」

    「哈哈,也許在他們心裡,早就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情愛的差別吧,何況懷寧書讀得不多,卻是一個我可以放心把背靠著他的師弟,因為我知道他會捨命保護我。」阮冬故說完,若有所思。

    「小姐,別管誰對你有兄妹情份,重要的是你心裡怎麼想?最常放在你心裡的男人呢?」

    她搔搔頭,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抱著鳳春香香的身子笑道:

    「放在我心裡的可多了。大哥、一郎哥、懷寧……還有東方非……」

    「東方非?你想著他做什麼?」

    「這個……因為我得防著他搞花招,自然時時刻刻想著他啊。何況,他雖然是個為所欲為的人,卻不是藏頭縮尾之輩,最近,我一直在深思一個問題……」注意到鳳春目不轉睛看著她,她笑道:「連我自己都還沒想個透,就讓我先別說吧。」

    「一郎知道你在想什麼嗎?」鳳春柔聲問。

    她搖搖頭,笑道:「一郎哥也要忙許多事,這種小事不必煩他。鳳春,你也累了麼,先瞇個眼,我睡前再讀點書吧。」

    「這麼晚了……」她的小姐也許不覺得苦,但在她眼裡,阮家兄妹簡直將一生賣給朝廷了。朝中沒有人願意奉獻雙耳,就算這對兄妹嘶聲力竭地吶喊,又有誰會聽見?

    阮冬故扮個鬼臉。「一郎哥是嚴師,他要驗收的。」又賴在鳳春懷裡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地起床。走到桌前,拿起鳳一郎騰好的孫子兵法,准備苦著臉讀。

    「小姐。」鳳春忽然想起什麼,說道:「臨行前,少爺私下叮嚀我,近年邊境有零星戰亂,蠻邦新主驍勇善戰又好大喜功,如今的皇上重文輕武,未來不出幾年必有戰爭,少爺說你是文官,本不會受牽連,但戶部侍郎是負責軍鎮費用的,那時你要還在這個位置上,立即辭官。」

    阮冬故聞言,呆呆注視著手裡的兵法卷則,不由得暗歎一郎哥的神機妙算。什麼時候她才能有一郎哥的先知灼見呢?

    「小姐?」

    「……我明白了,也聽見了,鳳春。」她始終不給正面承諾。

    *****

    從一開始,阮冬故就給他一個「很窮」的清官印象。

    真窮啊……

    在京師沒人提供住宿,所以她租東西窮巷的破屋,現在有官捨,她偏還要住在這種尋常屋子。這個窮字真要成了她的天性嗎?清官,可不能算是好官啊。

    雖是這麼想,東方非卻毫不在意地倚坐在粗木窗檻上,在浪濤江聲下「欣賞」這間小小的屋景。

    這兩年來,阮冬故就是聽著這江聲入睡的吧?她在睡前到底在想什麼呢?想著何時才能完成治水工程,想著何時百姓才不受水患之苦?

    他唇畔泛起帶趣的笑意。明明她的心思太好揣測了,他對她的興趣仍然不減反增,這實在是他始料未及的。

    眼角瞥到對面老回廊裡出現一抹熟悉的白影,定睛一看,原來是阮冬故匆匆走過。她一身黃白舊衫,腰間隨意束條帶子,從遠處看來,確實跟個少年沒有兩樣,這時辰她該跟那個鳳什麼的閒話家常才是,難道她一天十二時辰都不必入睡?

    忽然間,她往這兒看來,見他還沒入睡,笑容滿面地迎著夜風走來。

    她精神奕奕,好像永遠不會累似的,忙碌的工程沒有讓她增加絲毫的老態,反而如他預料,就算過了二十,她還是少年脾氣,一點也不像盛開的黃花閨女。

    是啊,她哪是花兒,根本是路邊的小野草嘛,怎麼被欺壓都會彈立起來,若是男的,他絕對要盡情欺凌她,偏偏她是女的啊……視線緩緩落到她的左手。

    「東方兄,睡不著嗎?」來到他面前,她笑容滿面。

    東方非抬眼注視她一會兒,才不徐不緩地說道:

    「睡不著倒不至於,不過,我難得離京,自然要好好體會『民情』了。」

    「哈哈,東方兄,你要體會民情那是最好不過,皇上是坐在龍椅上的神子,要體會民情也只能讓身邊的人去做,一郎哥曾提過蜀漢皇帝不知民苦,累得諸葛亮鞠躬盡瘁也無法挽回大局。不如這樣吧,東方兄,你若不困,我帶你出去走走。」

    「這種地方有什麼好走的?」

    「好走,真的很好走。」她一向積極,主動拉過他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翻窗出來。她笑道:「你別看我們這附近窮酸,工人住在另一頭的通鋪裡,每到入夜會有小小市集,我請你吃碗面吧。」

    東方非知她的用心,要他真的去「體會民情」。他笑道:「有酒嗎?」

    「有,不過二更後,誰也不准賣酒。若私下販售工人,一律罪罰。」

    「哦?你訂下的規矩,能服得了人嗎?」他頗有興致地詢問。

    她走出屋外,才朗笑出聲,拉著他往另一頭微亮的夜街走去。

    「一開始當然服不了,如果不是白天有人上工出事,我也沒有想到夜晚的小市集會有這種影響,一郎哥建議由縣官發出公文,凡參與治水工程的工人不准飲酒,不過你也知道官僚體制有多陳腐,這裡又天高皇帝遠的,等公文下來大概也是一個月甚至半年後的事了,所以我一時沖動,一連數天半夜跑去拼酒,誰要有能力喝得跟我一樣,隔天還能像我一樣精神十足地上工,我願交出半年薪俸!」

    東方非聞言,雖已猜到結果,仍然好奇問道:

    「妳自幼千杯不醉?」

    「當然不!我只有在懷寧十五歲那一年陪他喝個徹底,那種痛苦我一點也不敢忘。我記得那時被一郎哥訓到我這一生再也不想要碰酒,不過自我當官之後,每一天他都逼我喝上一杯,現在雖然我算不上酒鬼,但要灌醉我也不容易……其實,那天我喝到頭暈腦脹,眼前跟我拼酒的人是誰我也不知道了,但我很明白我身後有一郎哥跟懷寧,就算我倒下了也不打緊;如果倒下了,也許我就不會那麼難受……」她忽然閉眸,笑道:「我心裡這麼想的時候,就清楚地聽見了這江聲,這聲音真悅耳,每天陪著我入眠,可是,只要一天沒有完工,這聲音就有可能會成為催魂無常,突然間,我就清醒了。」

    「阮冬故,你是個傻瓜啊。」東方非說道,語氣既譏諷又藏著莫名的情緒。

    「我是傻瓜嗎?沒有關系,世上算計的人太多,總要幾個傻瓜來平衡的。」語畢,忽然停步,向他深深一作揖。「東方兄,我雖然是個傻瓜,卻也不會不明白你看穿了什麼,你不當眾揭露,冬故在此道謝了。」

    她的坦率讓他黑眸微亮。那種微微的興奮感再度盤旋在心上,只有這個阮冬故能勾起他這種的情感,就連任由老禿驢坐大的期間他也沒有任何的期待,因為一個人的性子限制了他能作亂的程度,就算將來老國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拉他下台,但阮冬故不一樣。

    明明他能猜透她的心思,卻無法摸透她直率的下一步,她的性子硬如骨,即使她的房捨內沒有寫著「浩然正氣」四個字,但她胸懷磊落,無不可告人之事,讓他好心動,心動到就算放棄了現有無聊的權力與官職,他也要跟她斗一斗,享受她帶來一波波的驚喜與新鮮。

    放棄官位?這個想法在他心底滑過並且微訝,隨即聽她輕喊:

    「東方兄?」

    他回神,雖然面不改色,心頭卻還是怦怦直跳著,那種興奮難以退去,讓他徹夜不眠也不會感到任何疲累。

    「今天我不揭露,不表示未來我不會隨心情告發你,冬故,你要記得,我可是朝中翻雲覆雲的東方非,是你痛恨到手刃也不心軟的狗官啊。」

    她朗笑了兩聲。「就算我再痛恨你,也不會無故手刃你,國有國法,如果我無視律法的存在,那跟強盜殺人有什麼兩樣?何況……東方兄,我最近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個惡官呢?你明明沒有罪,雙手也不曾沾上血跡,只憑喜好做事,迷誘官員貪污攪亂朝綱,同時你也推動了治水工程,一切都是你隨心所欲下的產物,如果……」視線從小小的市集移向他,神色帶點難掩的迷惘。「如果它日你被斗下來了,那麼是誰坐上首輔的位置?」

    「絕對不會是正直的官員。」

    「是啊,是啊……」她喃喃著:「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讓你在朝中繼續翻雲覆雲來得好,是不?」話才說完,忽地被他一把抓住。

    她楞了下,揚眉朝他微笑。

    「阮冬故!」他厲聲大笑。

    「東方兄?」她莫名其妙。

    東方非內心狂喜,貪婪地注視著她,幾乎不願把視線移開了。他沙啞地說:

    「你可知,在千步廊上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心跳如鼓,每見你一次,我就難掩興奮。直到現在,你給我的驚喜太多,我幾乎要懷疑你沒有讓我失望的一天了!」

    她訝異,脫口:「你真這麼喜歡我?」

    「什麼?」

    「東方兄……你對我一見鍾情?」

    「……」東方非看著她,然後再重復問:「什麼?」他沒聽清楚。

    「你不是說,你一見我就心跳如鼓嗎?這是一見鍾情吧?」她靦腆地摸摸鼻子。「可惜剛開始我認定你只是個攪亂朝綱的狗官,巴不得押你到午門處斬呢!」

    「……」東方非緩緩松手,訝異地說道:「是這樣嗎……」

    「唔,我去買碗面吧,東方兄你看起來很餓了,這裡的面料十足,你等等。」

    東方非目送她的背影走進夜街,一時尋思難定。

    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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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腦子在裝什麼啊?他東方非是什麼人物,雖然對她有興趣到有點喜歡她的地步,但還不至於被迷得暈頭轉向。

    他一見鍾情?哈哈,虧她想得出虧她想得出……

    細長帶點輕佻的鳳眸移到市集裡的一角。

    這小小的市集說穿了,不過是平民商販兜成的小夜市,多以賣夜消為主,也只有低階工人在其中熱鬧,他見阮冬故還在等面,於是舉步走向先前鎖住的一角。

    小小市集裡就屬這個角落最特別。別的攤子依附程度不高的工人做買賣,在這個攤位卻是一名書生在賣字畫。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這名書生打阮冬故一來,就開始作畫,像在畫她……他走近攤位一看,神色立時凌厲,瞇眼注視那幅攤在破桌上的丹青。

    「大、大人……」那書生連忙起身,手足無措地作揖。

    東方非隨口應了一聲,狀似不經意地取過桌上的畫像打量。

    「你在這裡販畫為生嗎?」

    「是,草民入夜之後在此販畫為生。」

    「這種小市集是因應工人需求產生,你的畫雖好,卻不會有人買吧?你白天在做什麼?」畫,確實好畫,好到他從來不知一株野草竟然也能成牡丹。

    「草民白天讀書,為了求取上京盤纏,所以蒙阮大人照應,夜晚在此作畫……」那書生偷偷覷著這名來自京師的高官,他正目不轉睛看著畫……畫有問題嗎?

    「阮大人如何照應你?」

    書生以為東方非是專來視察的官員,連忙道:

    「這市集是在阮大人的建議下產生的,白天工人勞動力大又苦悶,城裡物價高,沒錢找樂子,所以就在此臨時搭建了市集,草民原是工人之一,後來、後來……」吞吞吐吐:「草民體力實在不勝負荷,只得白天回去苦讀,夜晚才來販畫--」

    「好,你這幅畫本官買下了。你有火折子嗎?」

    書生一臉困惑地送上火折子。

    丹鳳眸再凝望畫中人像片刻,深深烙進記憶裡,才突地從紙角開始燒起。

    「大人!」書生失聲叫道:「你做什麼?」

    「你好大的膽子!」東方非頭也沒回地說,盯著畫中美麗的姑娘逐漸消失在火苗之間。「戶部侍郎明明為一男兒身,你將她畫成女孩家,你該當何罪?」

    「沒,我沒將……」好好的畫啊!他得意的畫啊!

    「怎麼啦?東方兄,你在燒什麼?」阮冬故笑著走來,一看書生臉色發白,她瞄了眼地上的灰燼,好奇道:「書生,首輔大人燒了你的畫嗎?」

    「畫已賣給大人,大人要燒……小人也不敢阻止。」書生低聲說道。

    「這個……東方大人向來有個怪癖,愈是喜歡的東西愈要燒。」她將熱騰騰的包子塞到他懷裡。「書生,你也餓了吧?」

    「阮大人,每回都勞你……」他有點羞愧。

    阮冬故輕拍他的肩,笑道:「不勞不勞!你的畫功好是眾所皆知的,對了,東方兄,你付畫錢了沒?」想也知道他不會帶錢出門,她只好看看自己還有沒剩錢。

    書生連忙搖手。「阮大人,平常蒙你照顧已經夠多,大人要多少畫都盡管拿去,就算要燒,小人也絕不多言。」他委屈道。

    阮冬故搔了搔頭,踢來兩張矮凳,放下面後拉過東方非,並坐在畫攤前。

    「書生,你幫東方大人畫張像,晚點來我屋子拿錢吧。」

    「就憑這畫功也想畫本官?宮中西洋畫師曾想為我畫肖像,我還不願意呢。」

    阮冬故不以為然,拍著胸保證道:「書生的畫功是連我一郎哥都證許的,我對他可是有信心得很。」

    書生聞言,原本蒼白的臉微紅,開始坐下磨起墨來。

    「阮大人,小人不擅畫男子,若是……」

    「不會,上回你畫懷寧,我就覺得你把他那石頭樣兒給畫下來了。東方兄,吃面吧。」她展笑道,微微靠近東方非,壓低聲音問:「東方兄,你燒什麼畫啊?」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空氣十分清涼,竟在她貼近之際,聞到她身上的女孩香氣。他瞇眼,微慍又帶詐地笑道:

    「阮侍郎,本官從來不知你這麼適合扮女裝,連一個平民百姓都能將你看成女兒身,若傳回京師你可知會惹來多少閒言閒語?」

    「原來你是為這燒了畫啊……其實,這畫像可多了……」

    「什麼意思?」

    「書生畫了不少畫像……都是畫我--」她大刺刺笑道:「妹子。」

    「妳妹子?」東方非瞪著她。

    「是啊,書生擅畫女子,我就讓他畫我的雙生妹子,我妹妹跟我生得一模一樣,她長年待在家鄉,這個……也算是慰藉我思鄉之情吧。」她眨眼忍笑道。

    東方非聞言,俯近她的耳畔,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冷道:

    「阮冬故,你為了讓一個窮酸百姓討生活,讓他畫你……妹子?」

    「是啊。」她笑著低語:「東方兄,人要討生活真的很難啊。」

    「幾幅?」

    「這個……都收在一郎哥房裡,我要回頭數數。」

    這直姑娘簡直是不知死活!若有人因此看穿她的性別,她可是犯了欺君死罪!她的義兄是怎麼想的?不是才智賽諸葛嗎?竟也由得她如此傻干!

    就為了一個讀書人的肚皮嗎?

    「那個……阮大人,一郎公子何時跟阮小姐成親?」書生有些臉紅地問。

    「耶?呃,再過個兩年吧。」瞄到東方非又密切注視她,她低聲解釋說:「畫到上個月,我想不出來法子了,就找個理由……讓他畫一郎哥跟我……妹子。」

    東方非冷笑:「真是個好法子啊,這個月是不是還有個妹子跟你另一名義兄要畫成親圖呢?」

    阮冬故知他在諷刺,也不在意地笑:「這樣也不錯,不過懷寧可能天天瞪著那幅畫裝睡。東方兄,你吃了幾口就不吃了,不好吃嗎?」

    東方非看了那書生一眼,哼笑:「這種貧民食物,本官一向難以入咽。」

    「那我吃吧,正好我餓了。」她移過面碗,大口吃著,毫無姑娘家的秀氣。

    東方非注意到那書生雖在畫他,臉龐卻微微通紅。這個人,是對阮冬故著迷呢,還是對幻想中阮大人的妹子有了好感?

    不就是一株野草嗎……他掃過她豪爽的英姿,明明舉手投足都像個男孩,在畫裡卻是異樣地俊俏美麗。他見過的美人何其多,卻沒有畫中女子的精神,炯炯有神的眸永遠向前看,這種女子他從未遇過,世上也幾乎沒有,讓他好生心折啊--

    一見鍾情嗎?

    「哈哈!」他忽然笑出聲。

    阮冬故正吸著面條,聽見他大笑,瞥他一眼。

    「阮侍郎,你可知本官為何入朝為官?」

    她搖搖頭,忙著吃面。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笑道:

    「自幼本官聰穎過人,性喜挑戰,所以我應試科舉,沒想到狀元這麼容易到手。我要的不是高官爵位留名青史,我要的是能夠贏我的人……可惜啊,十幾年來除了一個阮臥秋,其他朝官只要我彈彈指,立即掉進欲望的深淵,他要是再當官幾年,也就不會讓本官這麼記掛了,他也會折腰,也會在本官彈指間成為一條狗。」

    「他不會!」

    「哦?你這麼有把握?」

    「我不會,他就不會!我能做到的,他會比我好上幾百倍!」一提及自家親生兄長,她就絕對力挺。

    東方非俊臉微露異樣。「好,就當這樣吧!你說的對!本官對官場已無興趣,現在,我只對你有興趣,哪天你若辭官,本官也可以照樣辭官與你糾纏一生!」

    她愕然。

    他不以為然地說:

    「我待在官場,也不過因為那是人間最高處,能有的挑戰絕非常人可以應付。這幾年,我已經找不出身在官場的理由了,冬故,你想不想試試?」

    「試?」

    「成為我的人,在你被我厭倦前,你可以盡你所能地改變我。」

    阮冬故聽出他的暗示,他是要她成為他的妻子?

    他挑眉:「我這人一向喜新厭舊,當你不再讓我感到新鮮時,自然也不會引起我的興趣,即使我再納感興趣的妻妾,你也照樣可以在我府裡安穩過下半輩子。」

    她聞言,眨了眨眼,忽然哈哈大笑。

    「東方兄,如果真有一天咱倆兜在一塊,三五年後你要再納妻妾,我必定樂於送上大禮,然後從此專心做我要做的事情。」頓了頓,見他臉色好像不太好了,她忍笑道:「我有太多的事要做了,東方兄,感情對我來說,可有可無,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可我天生就是這樣了,就算咱們三五年見不著一次面,我心裡雖會想起你,卻不會思之欲狂,你說,這算是喜歡嗎?」

    東方非忽然哼了一聲,拉近她,吻上她還在吃面的嘴。

    雖然只是輕輕擦過,她也已經呆掉,在旁的書生則倒抽口氣。

    「妳可以想想。」東方非沉聲道:「不過,你的未來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妳的心碰妳的人!再有男寵,就休怪我無情了。」

    她輕輕摸上有些發熱的唇瓣,心裡覺得有點異樣。雖然身邊都是男人,但這還是頭一遭被人這樣吻著。

    「你身上有什麼東西?」

    「什麼?」唇間帶點他的氣息,真是……不知該如何形容,還不算討厭就是。

    「信物。怎麼?你一郎哥沒有跟你提過互訂終生,是需要信物的嗎?什麼東西是你從小帶到大的?」

    她直覺拿出腰間香包旁的小墜子。紅繩成結,懸吊著小小透明的瓶子,瓶子裡裝著有些灰白的清水。

    東方非接過來凝視半晌,笑道:「這東西也算特別。你帶著這污水做什麼?」

    「瓶子是西方的玩意,裡頭的水是某年冬天裡的雪。」她微笑。

    「雪?」雪水有這麼髒嗎?

    「我裝冬雪人瓶,沒多久就化成水。有一回,我家總管看見了,就說我像是冬天裡的白雪,讓周遭的人相形失色了。」

    「確實如此。」她太干淨了,站在百官裡只顯突兀。

    「不,這世上沒有什麼相形失色的,不管是誰都是一樣的,所以我一惱之下,就趁著寫文章,沾了點墨汁進去。」回憶令她笑得開懷,抬眼對上他。「東方兄,這世上,有你這種人、有我這種人,也有一郎哥和懷寧那樣的人,其實大伙都一樣的。」

    東方非攏縮掌心,將小瓶子收下。熟悉的心跳又加快,以往他只覺得是興奮難耐,如今就算是要說心動他也毫不懷疑。

    「不一樣,冬故,冬雪在我眼裡再平常也不過,你染了墨,才教我心折啊。」

    她摸摸鼻子,笑道:「這還是頭一遭有人對我心折,東方兄,哪日我辭官了,一定考慮你。」

    「嗯哼。」東方非對她是勢在必得。在感情方面,她還像是純白的上好宣紙,他算占了先機。他對美貌一向沒有很濃的興趣,就算她一朝美貌褪去,只要她的性子不變,他還是對她充滿興奮的期待,再等她個三、五年也無所謂,她有心官事,他倒想看看她的官能做得多好?

    「冬故,我等妳。」他笑:「我等你,你三十歲也好,四十歲也好,只要你一朝如同現在,我就捨不得放下你……」將她拉近自己,然後鎖住她的雙眸,平靜說道:「近年必有戰亂,若在工程末結束內發生,我由不得你抗議,不是貶職就是罷官不做,絕不能再坐在戶部侍郎的位置上。」

    不遠處--

    黑衣勁裝的男子緊握劍鞘,像是隨時可以出鞘動手。

    「懷寧,沒事了。這是冬故自己的選擇。」鳳一郎溫聲說道。

    「他不配。」

    「配不配不是由我們來決定的,至少他不會對冬故下殺手。」正因一路尾隨,才讓鳳一郎放了心。連東方非也看出未來局勢有變,這表示十之八九戰爭會成真。

    「你早就預料到了?」懷寧始終不服。

    「只是猜測。」鳳一郎微笑:「前年他冒著讓曹泰雪進宮削弱他勢力的風險,從國丈與錦衣衛手裡救了我;去年他連夜進宮為冬故取來上好金創藥;這一年來,若不是有『東方非』三個字當靠山,工程不會如此順利。他是一個憑喜好作事的男人,若不是極為喜愛冬故的性子,他不會做這些事。」

    「興趣?」懷寧沉默一陣,簡潔地說道:「如果有一天他對她的興趣沒了,冬故也已年華老去……」那時他死了,怎麼為冬故出頭?

    鳳一郎微微笑道:「不說東方非,你說,那時冬故會怎麼做?」

    懷寧毫不考慮地說:「揮揮衣袖,轉頭就走。」

    「是啊……」提及她時,鳳一郎不自覺放柔聲調:「她就這個樣兒。在她心裡,情愛不是絕對,放掉她,她照樣快活過下去。」他很有信心。

    明知鳳一郎說的精確,他就是不服。「冬故跟著他,沒有未來。」

    「誰跟著誰,還不知道呢,懷寧,冬故一向是跑在咱們前頭的,將來也只會在不知不覺中走在東方非的前頭,到頭東方非不用盡心機是抓不穩她的。何況,她若嫁入平凡人家,沒有人能忍得了有這樣的妻子。還是,你願意?」

    懷寧立刻閉口裝傻。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向畫攤前的師姐兼義妹。

    只要她晚睡,他跟鳳一郎就不會合上眼,她要身先士卒,他定守護她的背後,直到前年鳳一郎遭錦衣衛帶走,在她堅持下,他才轉分一半的心神保護鳳一郎。

    風風雨雨一路走來,那樣幸福的光景終有一天要結束的,就因為,她是個姑娘,而他跟鳳一郎是男子,男女間兄妹之情不能永遠在一塊。

    「鳳一郎,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請務必火化我的屍身,我不想待在不見天日的陰土裡。骨灰你收著,別讓她看見。」

    「……好。我收著,我會待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讓你也能守著她。」

    「謝謝。」

    「我是你跟冬故的義兄長,還稱什麼謝呢?」

    「我一直想要一個懂得害羞的可愛妹子,而不是力大無窮的師姐當妹妹。」

    「……我會保密的。」
       



正文 第十章

                   

    一年半後

    「大人……」有人輕手輕腳地走進太醫院。

    「噓,首輔大人正在補眠呢。」太醫不敢驚擾,小聲說道。

    一身官服的俊美男子躺在內側的屏榻上,攤開的藍皮書覆在臉上,狀似沉睡。

    「大人辛苦了,這幾個月為了邊境戰事,著實費心不少啊。」

    「這倒是,尤其這兩天首輔大人像在徹夜等什麼,上了班也是來這裡補眠……」實在不太敢說首輔大人是不理政事。

    這一年半來,朝中異動不少,先是身兼兩職的東方非被卸下尚書之職,雖說是皇上恐他過於操勞,但朝內上下官員心知肚明,國丈與曹泰雪逐受重視,果然不出半年,曹泰雪受封為禮部之首,再加封其它不必實作的官職,幾乎與當年東方非受寵的方式如出一轍。

    一時間,百官無所依從。朝風轉向,要選錯了邊,下場難料。東方非雖被卸下尚書之權,但首輔職位依舊,對朝中大小事情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曹泰雪只是一介道士,憑著長生術,握緊禮部之權,未來風向變化如何,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半年前戰事正式開打,在國丈爺一干人等的力薦下,由年僅二十五歲的程姓武官為統帥,兵部授於兵符,帶兵前往燕門關。

    那姓程的是國丈的人,東方非也不多加阻攔,令百官無法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東方非若一朝失了權勢,那下場必定淒慘無比啊!

    「是黃公公嗎?」藍皮書下的人懶洋洋地開口。

    「是,是奴才。首輔大人,方才您府裡的護衛捎來訊息--」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到東方非翻身坐起,俊臉透著欣喜,一點也不像是快失權的人。

    「快把東西呈上來。」

    黃公公連忙交上信件,好奇地問:「首輔大人,這幾日您一直在等這東西?」

    東方非連理也沒有理,迅速攤開,隨即一怔,立即怒道:

    「混蛋東西!她以為她是誰?」撕了信紙,任由紙屑滿地。他忖思片刻,起身對太醫問道:「老太醫,太子的身子近日好點了嗎?」

    「是下官無能,太子的身子還是老樣子。」

    「是嗎……」東方非睇向黃公公說道:「皇上現在在哪兒?」

    黃公公偷瞄地上的紙屑,趕緊答道:「皇上現在正在御書房裡。大人,這是……戶部侍郎送來的私信吧?」雖被撕裂,但也看出署名阮東潛的丑字。

    「哼,你還記得她,真不容易啊!可惜她戶部侍郎的官位就到今天為止了。內閣立即擬召撤她的官。」

    黃公公與太醫面面相覷,見東方非不悅地走出太醫院,黃公公立即追出去。

    「首輔大人,沒有名目……」東方非現在正是需要穩固勢力的時候,無緣無故抽掉自己人,難道朝裡風向真要政了嗎?

    「名目?這簡單,黃公公你覺得這收賄罪名,影響治水工程如何?由該地縣府先拘拿到案,再送往京師,我倒想看看她要怎麼做!」

    阮冬故簡直是令他氣得牙癢癢的,又怒又想挖開她腦子看看她在想什麼。戰事一起,他差人快馬加鞭暗示她辭官以避禍,她卻視若無睹,好,很好!既然她腦袋是石頭做的,那也不要怨他痛下殺手了。

    「首輔大人……可……阮侍郎回京了啊。」

    東方非頓時停步。「回京?她每年回京日子還沒到,怎麼突然……是誰召她回來的?」他心思極快,立即猜到了答案。他不去內閣,直接快步走向皇宮御書房。

    御書房外,迎面走來一名意氣風發的老者。他一見東方非,眉開眼笑上前道:

    「東方,此時此刻你應該待在內閣才是,有事求見皇上嗎?」

    東方非看他一臉小人得志的嘴臉,也不怒目翻臉。他皮笑肉不笑道:

    「本官的確有要事求見皇上,不過如今看來,皇上已經不在御書房了。」

    「皇上跟曹尚書去研究長生之道了,就算你有事,也只得暫緩啊。」老人得意笑道:「你要有事,盡管跟本國丈提,本國丈要是心情好,就為你在皇上面前說兩句好話。」

    「那倒也不必勞煩國丈了。」

    他轉身就要走,卻聽見那老禿驢大笑道:

    「東方非,你也會有今天嗎?你首輔之位岌岌可危啊!本國丈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在皇上面前說個兩句勝過你十句話。你在朝中勢力也不如以往,連個戶部侍郎急召回京,你也渾然不知。你自個兒小心吧,如果哪天從首輔之位跌下來,可不是跌到十八層地獄就可以了事的啊。」

    東方非停步,緩緩轉身,挑眉看他半晌才輕笑:

    「多謝國丈爺提醒,本官謹記在心。」

    「阮東潛的事你也少管!他欠老夫一條命,你要力保他,就休怪我無情了!」

    東方非不理,作揖後正要離去,又聽老國丈萬分得意道:

    「東方非,皇上已親自下詔,由戶部阮侍郎領旨,前往燕門關負責北方戰事與京師間的費用報告,君無戲言,如今阮侍郎已出京,趕往戰火熾盛之地,你要求皇上收回成命,那萬萬不可能的!」

    東方非聞言,薄薄的俊臉露出猙獰的笑,眼角眉梢透著邪味,走回國丈面前。

    「原來本官當真晚了一步嗎?國丈爺,您真厲害,短短幾年間,竟然能掌握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權勢。」銳瞳帶著令人膽寒的氣勢逼近老國丈,直至兩人相隔不過一個拳頭大小他才停住,柔聲笑道:「可惜啊,這已經是你的極限了,我再跟你耗下去,也只是浪費我的光陰而已。阮侍郎上戰場,是她求之不得的呢。國丈,別說我沒有提醒你,你最大的敗筆就是太受皇上寵信了!本官幾乎可以預言,戰事未歇,你已人頭落地了啊……」

    老國丈微怔,還不了解他言下之意,就見東方非走回頭路,對著黃公公喊道--

    「備馬!本官要出京一趟。」

    *****

    「奉內閣首輔之令,請戶部阮侍郎留在七裡亭一刻鍾!」

    快騎抄近路趕在阮冬故等人之前,士兵幾乎煞不住,懷寧眼明手快,及時拉住阮冬故的韁繩,才不至於兩馬相撞。來人是皇城二十二衛裡的一名士兵,手裡又持著東方非的牙牌……牙牌是不能隨意托給人的啊!阮冬故立即跳下馬,問道:

    「首輔大人有何吩咐?」

    「小人不知。大人吩咐必要在七裡亭前攔下阮侍郎。」

    鳳一郎跟著下了馬,上前說道:

    「辛苦你了。」轉而向阮冬故低語:「必是東方非有事找你,匆忙之中備不齊公文,便以牙牌為證,代表他的身分。」

    「他找我啊……」阮冬故暗自心虛,推著鳳一郎進亭,對著後頭吆喝:「全進來吧!一郎哥,你挨不得久曬的,你要留在京師租屋等我,我才能安心上戰場。」

    「誰說你要上戰場?你只是盡戶部侍郎的職責,往返燕門關與京師之間,負責平衡戰事開支而已。」鳳一郎平靜提醒:「你是文官,不是軍隊將軍。」

    「是是。」她隨口應道。「我明白的。」

    快達一刻鍾時,遠方塵上飛揚,看起來不止一人策馬而來,再等一會兒,黃沙滾滾中竟有上百騎人影,她楞了楞,忍不住大笑出聲。

    「一郎哥,果然是東方非啊,無論何時何地,排場總是這麼大!」

    馬匹未穩住,她就出亭走向為首的白鬃駿馬旁,主動伸出左臂。馬上的東方非看她一眼,藉她之力下了馬。

    「首輔大人,好久不見了。」她笑道。

    「是很久不見,久到本官幾乎以為你死在外地了。」東方非道,凝視著她二十三歲的如花美顏。她長發迎風,五官較之去年更顯美艷,唯一不變的依舊是她一身溢滿的活力。「阮侍郎,本官去信要你辭官,你回了什麼你記得嗎?」

    她眨眨眼,想起好像真有此事,信寄出之後,就收到京師急召,早知如此,她就不寫信,直接說了。

    她拱手作揖,笑道:「大人美意,下官心領了。如果將來太平盛世,用不著東潛了,我願試著與大人……咳,及時行樂。」說起來還有點臉熱。

    細密如絲的視線停在她臉上,東方非隨意掃過她身後的鳳一郎跟懷寧……他瞇眼,看見那一夜砍斷她尾指程七等人一塊同行。她把他們也登進軍冊了嗎?

    好啊,她在為他們找出路,卻不為她自己預留後路嗎?

    「黃公公,賜酒。」他目光又落她臉上,看她吃了一驚,他狡猞笑道:「你以為我想盡辦法要將你留下嗎?這回你猜錯了,本官特意來送行,祝你一路順風。」

    她聞言開懷不已,連忙再作揖。「多謝大人,我就知道你是明白我的!」

    一名太監跪著高舉銀盤,黃公公立時上前斟酒。銀盤上只有一杯酒,阮冬故遲疑一會兒,看向東方非似笑非笑的神態。

    他拿起那唯一一杯酒,笑道:「冬故,你臨行前可有什麼話要說?」

    「東方兄,我臨時被召回京,治水工程還沒有完工……若有可能,我要力薦孫子孝入戶部,安插他職位,完成我來不及做完的工作!」

    「好,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

    她雙眸進亮,心頭大喜,抱拳感激道:「多謝東方兄!」

    「你可知你如今落得這般田地,是誰陷害的?」

    她一楞,立即明白他是指老國丈陷害她。她失笑:

    「東方兄,你在說笑了。這本是我的職責,我要離開了,誰來做?我必須要做,一定要做的!」

    「好!你果然沒有變,我這一日兄長敬你一杯,祝你一路順風!」他舉杯。

    阮冬故本以為他要將唯一的酒杯交給她,於是豪爽地伸出手去接,不料他一口飲盡。她才微訝,就被他一把拉進懷裡,俯下的俊臉令她心神微跳,同時明白他要做什麼,遲疑一會兒,沒有使力推開他,任他吻上她的唇喂酒。

    這種吻,跟一年半前那種輕輕碰觸她嘴的感覺完全不同,美酒如細泉滑落嘴角,直到他放開她後,她還在回想方才到底喝到了沒有……

    她抹干嘴角,唇舌有些發疼發熱。

    「冬故,老實說,我這些年對官場確實膩了,若是往日的東方非,即使戰爭起弄得民不聊生,我也不介意。」利眼終始停在她臉龐上,他道:「好,既然你拒絕在此時與我辭官,那麼我就在京師等你吧。」

    「東方兄……」她輕笑:「好啊!我要能平安歸來,盛世指日可待時,我願與你共辭官另謀生活,如你信裡所寫那樣……你也一定要保重。」

    「你擔心我?」他揚眉,哈哈大笑:「如果我真能被那老禿驢拉下來,今天我就不會送行連累你!你以為為何眾目睽睽下,我要在你身上烙上東方非的印記?」

    「唔……印記……」阮冬故摸了摸嘴巴。這也叫印記?

    他陰狠地瞪她一眼,拉下她的手。「本官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我的保護之下……你以為我又在害你?明明正在失勢的東方首輔,卻故意公開納你為自己人,將來你也必成箭靶,我害慘你了,是不?」

    她聞言,正色道:

    「東方兄,無論如何,在治水工程上我始終欠你一份情,改日你要有難,只要不與國事相抵,不違背正理,即使我在千裡之外,也會想盡辦法助你!」

    東方非聽她信誓旦旦,明白她的承諾如同他一樣的真實。他只是哼笑一聲,將她的誓言輕輕藏到心裡,神色自若道:

    「妳放心吧。老禿驢短視近利,他的風光了不起再維持個兩年,將來你就會知道,我只要放了心思下去,誰還能是我對手呢?」

    她皺眉,壓低聲音:「東方兄,你可別再攪亂朝綱。內憂外患齊來,縱有良相聖皇,也會耗盡皇朝元氣。」她真怕他的喜怒無常害死人。

    東方非笑了一聲,不答反道:

    「我還必須趕回宮城裡。與曹泰雪相較,如今的東方非不過是皇上眼前一個普通首輔而已。」忽然執住她的左手,指腹輕撫過她缺角的掌尾。「阮侍郎,本官若要你謹守戶部職責,你必不肯承諾,好吧,你要哪日親上戰場,必須答允本官,無論如何,不准死。」

    她理所當然地笑道:「這是當然,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你要做的事裡可有東方非?」

    「東方兄,有你。」她承諾。

    他神色並無依依不捨,緩緩松開手。

    阮冬故朝他抱拳告辭後,回頭正要准備吆喝眾人上馬,忽覺自己帶來的人,個個眼神古怪又震驚地看著她。

    被喂酒時眾目睽睽……她後知後覺,薄暈竄上頰面。即使她再不解風情,也知道方才東方非的舉動,真是在她身上烙上印了。

    印記啊……雖然回頭吃個飯,那樣的觸感就消失了,但回憶還在。

    「大人,上馬吧。」鳳一郎適時出面道。

    她笑了笑,立即將兒女情長拋諸腦後,爽快地翻身上馬,喝道:

    「快上馬,走人了啦!」輕踢馬腹,在東方非的目送下,迅速消失在官道上。

    東方非注視良久,而後一揮手,上百士騎先行回京。他徐步走向自己的駿馬,黃公公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

    「黃公公,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大人,也都看見了。」這個,他到底是要保密還是四處宣揚?

    首輔在朝為官十多年,竟然今天才發現他是龍陽癖啊。

    「哈哈,本官說的不是這個,你聽見剛才本官提到想辭官不干了?」

    「是,奴才聽見了,可要辭官……現在的國丈爺不會放過大人的。」

    「這倒是。如果他肯忍,等我辭官後再在朝中蠻干,他絕對會有個好下場,現下可好,阮侍郎去了燕門關,朝中若無人平衡,這場戰爭有得打了。黃公公,你也該選邊站了。」

    黃公公連忙跪下。「奴才自然是站在首輔大人這邊的。」

    東方非轉過身,帶著興味注視著矮人一截的太監。

    「本官要的不是牆頭草。黃公公,你今天投靠本官,明日到國丈爺那裡,就算平安苟活了兩三年又如何?到死都還是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棋子。你自己考慮看看吧,你投向了國丈爺那裡,你頭頂上永遠有個李公公……」聲音轉為低滑,誘聲道:「你,難道一點也不想取代李公公嗎?」

    黃公公聞言一顫,吞吞吐吐:「奴才、奴才哪有這本事……哪有這本事……」

    「同樣都是當個狗奴才,你是要當個主掌內宮太監之首的奴才,還是永遠聽人命令的小太監?」

    東方非才上了馬,就如他預料的,黃公公撲跪了過來,磕頭喊道:

    「首輔大人,奴才願為大人效勞,願為大人作牛作馬!求大人提拔!」

    「黃公公,這麼快你就想好了?要想清楚哪,若你投靠我,改日要成為牆頭草,你的下場會比國丈爺還慘。」貪名奪利是人之常情,從中撩撥幾次,再硬的身骨也會五體投地。唯有那個阮冬故啊……

    戰事一起,他在短箋上寫著「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與君秉燭游」,以此暗示他願與她共進退,此時辭官及時行樂去,她卻裝傻回了一篇「正氣歌」。

    好,她的心裡絕不是沒有東方非三個字,只是國事更勝他一分,這更加撩動他的心意,要她在戰事之後,心裡眼裡只有他!這是他辭官之後的挑戰,想來就興奮難抑,心口跳動不已。

    他幾乎等不及了!

    一見鍾情……哈哈,她說得對。他一見鍾情的,正是她當日那樣不折腰的少年脾氣啊!

    ******

    一到燕門關,情況就有點不對。

    阮冬故一提出戶部侍郎的身分,出示證明後,立刻被請進統帥主屋裡。

    「大人!」幾名副將、參將一出現就作揖。

    阮冬故連忙回禮,正要開口,身邊的鳳一郎忽地抓住她的手臂。

    她回頭看他臉色好凝重,心知不對勁。「一郎哥?」

    鳳一郎幾度張口欲言,看了面無表情的懷寧一眼,終究還是放手,苦笑:「大人,我說過,小事我來,大事你作主,現在時候終於到了。」他微歎,不必對方言明,他就知道有事發生了。「恐怕咱們來遲一步,程將軍出事了吧。」

    *****

    天的邊際橘光流動,空氣裡彌漫著略濕的泥土氣味,會出現這種天色,多半表示接下來會有幾天的大雨。

    「看起來真像戰火啊……」內閣幾名群輔站在窗前,憂心忡忡,交頭接耳。

    東方非頭也沒抬,瞇眼注視著呈上來的公文。

    又是她的義兄代筆,哼,也對,如果她有這個精確的頭腦計算軍隊開支,也就不會只做一個三品侍郎了。

    「大人!」黃公公在外頭叫著。

    「進來吧。」東方非嘴角微揚,隨口問:「皇上精神還是一樣的好嗎?」

    「是,皇上這幾個天精神特好,可……可沒要召見人,只有禮部尚書陪在身邊。」有時候真懷疑他是不是選錯了邊,皇上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過首輔大人了。

    「是嗎?」俊臉流露詭詐,見黃公公還在,又問:「還有事?」

    「是。方才八百裡軍報已送進宮裡,奴才正好聽見,便來稟告大人,燕門關一役戰勝,兩軍暫時休兵。」

    「那是件好事,不是嗎?」

    「是啊,可不知為何,國丈爺一聽這消息,臉色一變。」

    「哦?你把話一句一字不漏地說給本官聽。」程將軍是國丈親信,照說老禿驢該邀功的。何況國丈現在地位不可同日而語,會有什麼大事讓他臉色遽變?

    「奏報上寫著,燕門關一役程將軍力挫番邦勇士,在城門之上僅以一記飛箭當場射穿番邦主軍軍旗,大振士氣,所以當地百姓替程將軍取了個封號。」

    「封號?」東方非隱隱覺得有異。姓程的他看過,充其量是個武官,卻不是一個力道大無窮的男人……他怒叫不妙。

    「封號是斷指將軍……」黃公公話還沒有說完,桌上的公文全隨著東方非猛然起身而灑落一地。

    群輔面帶錯愕地瞪著他。

    「大人?」

    「繼續說。」東方非深吸口氣。

    黃公公小心說道:「有人看見程將軍射箭時,沒有左手的小拇指,巨弓一開始抓不穩,是程將軍身後的護衛代他握弓……然後……然後……」

    「然後,有個白發老頭站在她身邊,教她射主旗?」

    「大人你怎麼知道?」

    想也知道!是誰斷了指頭?是誰身邊會有文武家臣?該死的阮冬故,竟然跑去冒充邊關將軍,買官也就罷了,無故冒充將軍……等等,她不會無故干這種蠢事,只有一個可能--

    「難道正主死了?」東方非握緊拳頭,暗罵她的正直,別人不敢擔起的責任她偏要搶著做……果然如他預料,只是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

    那老禿驢也早猜到是她冒名頂位了吧?這可要好好思量一陣了--

    ******

    「冬故,冬故?」

    趴在桌邊熟睡的阮冬故被搖醒,她睡眼惺忪地伸了個懶腰。

    「早,一郎哥。」

    「錯,不是早上,你才瞇了一個時辰而已,你上床睡吧。」

    她用力抹了抹臉,立即精神起來,笑道:「我不困。」

    「不困?」鳳一郎失笑:「那也好。咱們來談談事。」

    「好啊。懷寧呢?」

    「他說他要多吃幾碗飯。」

    「懷寧最近胃口真好……」她微笑,柔聲道:「他在趕什麼啊,我已經不是當年十幾歲的少女,不會再沖動行事,也絕不會賠上我兄弟的命。」

    「你果然早就聽到了。」

    「哼,懷寧老愛把師父的話當聖旨,其實師父懂的不過是旁門左道,咱們三人一定可以活得很老的。」

    「只有咱們三人,沒有東方非嗎?」

    她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笑道:「有沒有,都無損咱們兄妹情誼。一郎哥,我們一來燕門關,就碰到程將軍的死訊,為免軍心渙散,我暫時冒充還可以,拖久了我怕會害到大家。」明明已私下派快騎進京密報,為何還沒有下落?

    她一穿盔甲,誰也看不出她不是程將軍,她是可以冒充一陣,但總覺得

    「一郎哥,真正厲害的人還是你啊,如果沒有你的計策,斷然不會打得他們節節敗退。」

    鳳一郎看她充滿崇敬之情,不由得微笑:

    「冬故,我不適合當官,也不適合當將領。以前我曾跟你提過,小事我來,大事由你作主,你記不記得當日你決定冒充阮東潛時,我沒左右過你的意見?」

    她點頭,道:「是沒有。」

    「你決意冒充程將軍,不讓外族發覺陣前失將,我可曾說過一句話?」

    她搖頭,訝道:「一郎哥,你的確沒有說過半句支持或反對的話。」

    「是啊,小事我來,大事由你作主。朝裡的勾心斗角我來,背負上千上萬人命的大事你決定,這就是你跟我之間的差別。」見她美眸直盯著自己,鳳一郎不以為意地說道:「冬故,天生才智又如何?我雖有才智,可惜性溫,只適合紙上談兵,沒法像你一樣,能在片刻之間果決下達軍令,每一條軍令都有可能犧牲上百性命,我做不到。冬故,你以為身為一名官員,最需要的是什麼?」

    「一郎哥……」

    「當官是不是聰明不重要,有適人之能,隨才器使,這才厲害,尤其,冬故,你一見人有才,可曾妒忌過?可曾壓迫過?可曾陷害過?」

    「不,我怎麼會呢?我巴不得推薦他們入朝……」瞧見一郎哥驕傲地微笑,她一時啞口,輕笑:「一郎哥,阮冬故這一生能遇見你跟懷寧,真是太好了。」

    話才剛落,就聽見戰鼓連連,她立即起身,叫道:

    「是夜襲!懷寧、程七,准備出戰了!」她動作極快,在諸位副將奔至中庭前,她已經發號師令,一切安排就緒。

    正要離去時,忽然有兵來報:

    「大人,大人!京師派人來了!」

    她聞言,驚喜萬分。「來了嗎?好,晚點再說,我先出戰。」匆匆離開中庭。

    鳳一郎不發一語、免得她分心。漫天火光,城門之外金鼓雷鳴,激戰之下必有死傷,這一次又會死多少人?他不再細想,轉身對那士兵道:「京師派誰來了,你先帶我過去瞧瞧。」

    希望是個有才能的人,要不,能廣納諍言的人也行,最低要求是一個能真正看清局面的武將軍!老天保佑,千萬別再來朝裡你爭我奪互謀利益下的惡官啊!       

正文 第十一章

                   

    一年後

    冷冷清清的府邸裡帶著幾分衰敗腐臭的氣息,官員雖然穿梭其中,清點家產,卻沒有往昔同僚間的熱絡。

    「首輔大人!」負責抄家的官員,見大門停下一輛眼熟馬車,立刻奔出迎接。

    馬車裡是當今皇上極為信賴的當紅首輔。他一身錦衣,腰間束了鑲玉的腰帶,腰間綏環下系了個小小的瓶子,看起來十分氣派。他隨意揮了揮折扇,道:

    「本官今日休假,用不著行官禮。國丈呢?」

    「謹遵大人吩咐,抄家時,國丈爺不准離開府邸。」

    「你做得很好。」東方非緩步走進主廳。入目所及之處,全是清查過貴重物品,角落裡淒淒哭聲不止,他隨意一瞥,瞧見是國丈十幾口的家眷--

    「東方非!」

    丹鳳眸一挑,東方非興味十足地走上前。

    他有趣地掃過被五花大綁的國丈爺,懶洋洋地笑道:「老國丈,你剛自刑部押解出來,親自看你的家破人亡嗎?」

    「東方非!終有一天也會輪到你的!你凡事做絕,沒有好下場的!」

    「做絕?不,我要做絕,老國丈,你今天就不會只落得一個抄家入刑部公事公辦的下場。」東方非含笑,俯身逼近一夜老態的國丈。「我啊,一開始就跟你提過,短視近利是你最大的敗筆,你以為成為先皇跟前的紅人,就能一生高枕無憂了嗎?你用錯方法了啊,你忘記先皇已經老了嗎?」

    「東方非!」國丈咬牙切齒:「你到底從何時開始計畫的?明明是體弱多病的太子……」

    漂亮俊眉揚起,他笑:「老國丈,現在已經是新皇登基,從此以後你得喚他一聲皇上,當然,那是說如果你還有未來的話。」聳了聳肩:「今兒個,我是來拜別老國丈的,咱們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東方非,你可知現在邊境戰火四起,先皇駕崩無疑影響軍心,自年前捷報之後,一連吃了幾次敗仗,你不以大局為主,難道你也忘了燕門關還有阮東潛嗎?」

    一提到阮冬故,東方非的眸瞳頓時抹過難掩的情緒。薄唇一抿,冷笑:

    「阮侍郎就算是本官的人,本官也不必用盡心思保她。更何況,你何時看過本官大局為重過了?」他附在國丈的耳畔低語:「你要是沒招惹到我,你怎麼作威作福我都不理,錯就錯在你不該阻礙本官。老國丈,我本以為這場戰役會是我人生裡最值得期待的時刻,哼,沒想到不過爾爾。」語畢,他大笑一聲,轉身要離去。

    主廳內的官員們立即放下清查的工作,紛紛躬身作揖。

    「東方非,既然從頭到尾你不把老夫當敵手,那麼老夫到底阻礙你什麼了?」

    東方非停步,回頭再看處境淒慘無比的老國丈。

    「當年本官另謀挑戰,有意辭官了,偏偏你仗著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舉薦自己人。自己人也就罷了,卻是一個無能之輩,讓一個滿腦子只有老百姓的戶部侍郎遲遲不肯辭官,這教本官怎麼拖她走?」薄唇形成譏諷的笑弧,瞧見國丈爺錯愕悔恨的老臉,他內心也不覺快活,冷聲道:「這一切全是你自找的啊!」

    「東方非,你這個攪亂朝綱的禍害!就算曹尚書來不及為先皇謀求長生道,也斷然不會害死先皇,分明是你與太子合謀--你遲早有報應的!為了你自身利益,竟然害死先皇,你在此時此刻動搖社稷根本,後世必會咒罵東方非!遺臭萬年!」

    東方非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地朗聲說道:

    「腐敗的木頭本來就該丟掉,本官是寧願重蓋一間屋子,也不要爛梁在裡頭壓死有心要做事的人。老國丈,從頭到尾都是你跟曹泰雪提供方士之術,一切藥引全經自你們,本官的雙手可是連碰也沒有碰過的啊--」他大笑地走出國丈府邸,瞧見黃公公在門外候著,笑問:「黃公公,怎麼了?是來見國丈最後一面?」

    「不不不,奴才不是來見國丈爺的。奴才是奉皇上之命,來找首輔大人。」

    「今天不說了請假嗎?」

    「可是……」

    「算了,我下午回去吧。」東方非進轎吩咐:「青衣,到街上的飯鋪子」。

    青衣應了一聲,吩咐轎夫起轎。

    「首輔大人,您要用午膳,何必上小鋪子呢?奴才為你安排……」黃公公小跑步追著轎子。

    「我說,黃公公,你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別怪本官沒提醒你,你要依著往日卑微的態度,遲早會有人取代你。」東方非心不在焉地說。

    「是是,多謝首輔大人提醒……」

    長西街很快就到了,飯鋪就在眼前。黃公公怎麼看也不覺得這間小鋪子有什麼好,堂堂一名首輔在此用飯簡直是委屈了。

    他瞧見東方非出轎,連忙上前扶持,東方非拂袖避開,說道:

    「你回去吧,今天本官只想不受打擾地用頓飯。」

    明明鋪子喧吵不斷,也能不受打擾?黃公公一頭霧水,忽然聽見青衣說道:

    「大人,今天還是講燕門關的戰事。」

    「是嗎?這些人倒是講不膩聽不厭……」眼角瞥到黃公公茫然,東方非笑道:「怎麼?你在想,平常本官得到的消息快速又精確,何必來這種地方聽這些胡吹臭蓋的事,是不?」

    「奴才不敢。」

    「黃公公,你瞧,他們說得多眉飛色舞。朝堂的勾心斗角,他們永遠也不會懂,只要新皇登基有番作為,讓他們有信心戰事一定打贏,誰還會去理先皇是否死得不明不白?」語畢,在青衣的隨護下,走進飯鋪。

    「公子,您又來啦?今天講斷指程將軍力大無窮,一箭射穿了外族將軍左右副將,還一鼓作氣燒光十萬糧草……」

    黃公公不小心聽到幾句,一時呆住。他不記得傳回來的捷報有這麼一段啊,自國丈派親信王丞前去戰場後,就少有捷報,直到新皇登基,第一大事就是下詔京軍為後援,結束戰亂,這些百姓在胡扯,首輔大人也聽得津津有味……真是奇怪。

    「唉,雖在邊關開戰,還不至於影響京師,可是有戰爭總是讓人心難安,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停止戰事啊?」飯鋪有人隨口歎道。

    「很快了,有我在朝裡坐陣,她不想回來也難。」東方非信心滿滿,嘴角勾笑:「很快這間飯鋪又會有個小子來搶飯吃了。」

    *****

    燕門關--

    「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他不照一郎哥布的局走?懷寧呢?程七他們呢?我的人呢?」阮冬故一見局勢不對,迅速奔下長階。

    鳳一郎臉色發白追著下來。

    「關城門!快關!」擁進的敗兵僅有數百,其中以當年國丈親派的王將軍為首,狼狽地退回門內。

    巨大的城門緩緩關上,敵軍緊追不捨,與來不及逃進門的兵隊廝殺,隆隆巨響裡,阮冬故直接躍下數層階梯,奔到王將軍面前,大喊道:

    「你做什麼你?自己人還沒進來啊!」

    「阮東潛你這個混蛋!你獻的好計策,這一次,本將軍非將你就地法辦不可!看看你做的好事,讓軍隊將士慘死在你手裡……就算有東方非保你都不成了!」王將軍回頭大喊:「快關!」

    阮冬故聞言傻眼,而後咬牙切齒,一鼓作氣將他拎得雙腳離地。

    「大人!」鳳一郎連忙從她身後要拉住她的雙臂,她的力道卻驚人得可怕。

    「王丞,你還是個將軍嗎?你要除掉我盡管來!為什麼要犧牲自己人的性命?你好大喜功,我給你功勞,你不是專才,鳳一郎可以輔佐你啊!」她受夠了,京師派來的人,跟其他搶功的朝官沒有什麼不同!她可以退回文官的位置,將已有經驗的懷寧跟程七歸納軍隊裡,一郎哥能成為他的左右手,只要他肯聽只要他肯聽啊!

    戰事會拖延至今,到底是誰害的?一連吃了敗仗,死了多少人啊!這一次,明明他答應依著一郎哥的奇襲之計,聲東擊西,一鼓作氣再滅敵人的十萬糧草,盡快結束戰役。結果呢?結果呢?

    他搞他的把戲,狼狽逃回來就算了,還要借機算計害死她的人!

    這些年她到底在做什麼啊!要是一開始,就殺了這個人,就殺了這個人

    「冬故!」鳳一郎大喝道:「妳要掐死他了!就算他死,懷寧也回不來了!」

    阮冬故聞言,怒吼一聲,其聲淹沒在隆隆巨響裡,她雙目通紅,猛然松手,任得王丞跌下地。她終究被自幼的觀念緊緊束縛,無法私自殺人!

    「冬故!」鳳一郎從她身後抱住她,怕她有意外之舉。

    她咬牙,厲眸瞪得王丞好心虛,她又看向即將關上的城門,外頭黃土飛揚,還有她的兄弟在作垂死掙扎,城門一關,縱然他們有心想活,也是死路一條了。

    突然之間,她俐落地掙脫鳳一郎,翻身上馬。

    「冬故,不要!」

    阮冬故回頭輕笑道:「一郎哥,幸虧當年咱們三人結義,你沒允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明年你要記得,在我跟懷寧的墳上送飯來,別上香,我討厭那味道。」

    「城門一旦合上,不可能再為外頭的將士打開。」他啞聲道。

    「我知道。誰要開了,我也不允。」

    鳳一郎拳頭緊握,沉聲說道:「你忘了你還有個東方非嗎?」

    「哈哈,一郎哥,你跟懷寧都是孤兒,將來你回應康府裡,我陪懷寧,你們誰也不寂寞了。」她想了下,瀟灑地笑道:「東方非啊,將來你要見到他,告訴他,我欠他一個承諾,如果他不介意,再等我個十八年吧。」

    「這裡的人,還需要你,懷寧不會怪你的!」

    她心意已定。「一郎哥,我阮冬故一生最驕傲的,就是有阮臥秋這樣的大哥;最感謝的就是我有你跟懷寧,你們陪著我走過這場風雨。現在,輪到我來陪懷寧走最後一程了。」

    「等一下,我跟妳走!」鳳一郎要抓住她已是不及。她快馬一鞭,硬是在敗兵之中擠出一條小道,趁著城門關上的剎那,側身策馬出去。

    鳳一郎畢竟是文人身軀,即使極力逆擠人群,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這扇分隔生死的巨門緊緊關上。

    一出城門,黃煙狂沙幾乎掩去她的視線,地上屍山血海,全是自家戰士,她咬牙,軍兵交戰本有死傷,但無故枉死,她心痛如絞。

    在旗號交雜、槍刀混鬧之中,她瞧見被王丞遺棄的弟兄約莫上百,正在垂死掙扎,被逼到城門之下,不得前進,退後無門,必死無疑。

    她彎身搶過敵槍,一踢馬腹,直逼她的親信。她是個傻瓜,是個傻瓜!不管她怎麼拼了命,終究還是要犧牲她的親信!

    不知何時,跨下馬死於亂槍之中,她順勢滾落地面,吃痛地挨了幾刀。她也不遑多讓,揮槍相向。

    「冬故!」懷寧見到一名平民服飾的少年在亂陣中廝殺,已有錯愕,一見那人是誰,他簡直傻眼,疾步沖殺上前護她,與程七帶領的幾人,急速退後。

    「你瘋了你嗎?」懷寧難以掩飾震驚。

    阮冬故見他一身重傷,血流如注,她不但沒有愁容滿面,反而哈哈大笑:

    「懷寧,咱們今天算是同命了!」

    「你瘋子你!」他咬牙切齒,滿口鮮血。

    她仰頭大笑,隨即正色說道:

    「我跟你兄妹之情,就算是死在這裡,我也心甘情願,我帶程七他們出來闖,不是要他們莫名死在朝官的勾心斗角之下,是要他們憑真本事往上爬。程七,這一次算我對不起你們了,等下了閻王殿,我再賠罪吧。」

    程七臉色蒼白,即使在廝殺中也不禁呆了一下。他跟的人,是個女的,搞了半天,他是為一個女人死的啊……

    「糟了!下頭見吧!」阮冬故終究放不下城門後頭百姓的性命,她身無盔甲,腳速極快地奔向城門,大喝一聲,阻止極力沖撞大門的巨樹。

    她用盡全力一壓,數十人抬起的巨樹,剎那被她一人抱起,橫打向敵軍之中。

    懷寧跟程七見她毫無防備,同時奔前護住她的前後。

    「好像死了,也不會很可怕嘛。」程七失笑。下頭見?說得這麼容易,好像一眨眼,大伙再來聚一塊喝酒吃飯。多虧有她,之前還覺得自己死得真不值得,像頭喪家犬,現在勇氣可是百倍了。

    她的力大無窮,在敵我軍隊之間泛起陣陣漣漪,好像有人在喊著她是斷指程將軍,她聽不真切,只一味向前沖。她的知覺沒了,聽覺也沒了,身邊到底還剩下多少人她也不清楚。她太習慣往前沖,每回善後的不是一郎哥就是懷寧,這一次,只留下一郎哥,他會怨她,她知道;而東方非……

    真是有一點點的遺憾啊,真的有點遺憾她的未來不會有他了。雖然她不是十分明白男女情愛,但也感覺得出東方非在她心裡的定位,絕不像一郎哥跟懷寧一樣。那日在七裡亭,她有機會拒絕他的喂酒,卻任他在眾目之下碰觸她的唇……

    真是可惜了。她好像還有許多事沒有去體驗過呢。

    長刀滑過她的頸邊,她不躲,她張嘴大喝,只知自己發出聲音卻聽不見,巨樹被她掃進敵軍之間。

    好像有人在她耳邊喊了什麼,她還是沒聽見,接著她整個人被懷寧拉進他懷裡,她一怔,察覺他的身子猛震一下,她低頭緩緩看著他胸口的箭血。視線突地被他肩頭後的動作吸引,前後不到眨眼工夫,她迅速翻身擋到他的身後。

    「阮冬故!」懷寧手腳已無她的靈活,不及護住她,就見長箭破空而來,先穿過她的身軀,他必須卯上最後一口氣才能穩住兩人被震退的身軀。

    「懷寧,一人一箭,算公平了。我跟一郎哥說過,咱們師父學的是旁門左道,我遲早破他的局!沒道理你要為我死的,我這條命也是你的啊。」她哈哈笑道,笑聲沙啞略嫌無力,但仍是十分有精神地注視前方。「謝謝你了,懷寧,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

    *****

    突地驚醒。

    東方非翻身而起。

    「大人?」門外青衣一聽動靜,輕喊。

    「沒事,你下去吧,我只是作了個惡夢,加上聽見有樣東西掉了……」什麼夢他記不清楚,只是突然空虛起來。

    窗外的月輝襯著室內滿地銀光,他隨意瞥見掛著長衫的屏風下有碎片……不對!他立即下床,瞧見當日阮冬故給他的信物已裂成碎片,裡頭雪水潑灑一地。

    莫名地,他心漏了一拍。

    他不信鬼神,也不信預兆。自新皇登基後,朝中勢力他一把抓,力薦有經驗的親信為帥,立即調齊京軍赴戰場,換下王丞那混帳,非要一鼓作氣壓下外患不可。

    她應該不會出事才對。

    他心神始終難定,穿上長袍,一開門,見青衣還在外頭等著。他有趣地笑道:「青衣,你用不著睡的嗎?」

    「大人不睡,青衣不睡。」

    「你真忠心啊……你幾歲跟著我的?」

    「十二。」

    「十二?這麼久了?原來,我當官當到老了嗎?」

    「大人一點也不老,跟初入朝堂時一模一樣。」青衣實話實說。入朝為官,大多外表遠老於實歲,偏他家大人把官場當游戲玩,即使三十多歲,依舊俊美如昔。

    東方非大笑兩聲,反身走回房,一時難以入眠,索性取出當年的畫像。

    當年阮冬故要畫攤的書生替他畫一幅人像圖,不料書生將阮冬故一塊畫上,只見一幅畫裡,他倆喁喁私語,態度無比親熱。

    他視線落在畫中那個神色灑脫、眉目帶著爽朗的少年,那書生畫得真是入木三分,讓他懷疑,在這世上還有多少人對她起了異樣的心情?

    「青衣?」

    「小人在。」門外的青衣應道。

    「本官做事,一向沒有遲過一步,這一次也不會。」

    「是,大人做事從不出錯。」即使不知東方非在指什麼,青衣仍然照實答著。

    「是啊,現在我就等著她班師回朝後,一同辭官,將來可有得玩了。」他笑道,每每思及此,心裡就是興奮難抑,充滿期待啊。

    有時候還真有錯覺,她耿直的性子不變,他就不會失去對她的興趣直到老死。

    他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盡黑的天色。

    他興奮中帶有輕微不安,這在他的官場生涯裡幾乎不曾有過。

    「哼,不安定的因素全在她身上。」他有些不悅,首次難料一個人的動向。

    「大人……若要辭官,只怕皇上不放人。」青衣委婉陳述。

    「他不放人我就走不了嗎?」他壓根不放在心上。

    青衣遲疑一會兒,又道:「大人極受皇上倚重,如果讓他知道阮大人在大人心裡的重要性,恐怕會以阮大人為要脅……」

    「阮冬故對本官能有多重要性?」東方非失笑一陣,忽然斂目沉思,俊臉微些不可思議,仿佛察覺她在他心裡的重要性。

    青衣見狀,也不多作打擾,安靜關上房門。

    「阮冬故,在這世上若沒有你……豈止是遺憾兩個字啊……」鳳眸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漸發白的天際。

    此刻在燕門關的天空下,她必定一心一意向她那個義兄求教克敵致勝之法吧。

    *****

    半年後

    京師第一場大雪前,戰事結束。

    戰士回朝所經之處,百姓沿道歡呼。來至正陽門,由數名高官迎有功將士入城,隨侍太監一一宣讀將士之名,同時接過外族簽屬約定,未來一個月裡尚有皇上親臨午門城樓舉行獻俘禮等一連串儀式,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百官笑逐顏開。

    「首輔大人?」高官輕喚東方非,全部官員就等他動作,好進宮城。

    東方非連頭也沒回,注視著軍隊末端的某個人,漫不經心地說道:

    「依本官的身分,也需要迎三軍將士入宮嗎?」

    文官們面面相覷。是內閣首輔主動請求出城迎將士入宮城的……如今又喜怒無常,實在令他們手足無措。

    「首輔大人……」黃公公細聲提醒:「無論如何,皇上吩咐,如果首輔身子不適,可先回內閣,但晚上的慶功宴,請一定要出席。」

    「身子不適?誰告訴皇上本官身子不適了?」

    「大人……」七裡亭兩個大男人接吻的事,黃公公是印象深刻的。今日回朝名冊上並沒有戶部侍郎,之前傳回的軍報也說阮侍郎已經……皇上對他倆的事早有耳聞,十分關注。黃公公遲疑一會兒,終究還是隨著其他官員先行回宮。

    街道歡呼不斷,東方非視若無睹,慢步走到軍隊的最後,那裡一名白發青年平靜地抱著小小的壇子,身上並無官服。

    東方非視線移向壇子,面露淡淡趣味。

    「聽說阮侍郎死於戰場,本官原以為是謠言,這麼生龍活虎的人也會英年早逝啊。」

    「我家大人為救同袍而死。」鳳一郎沙啞地說。

    東方非哼笑一聲,問道:「本官還是來不及嗎?」

    「首輔大人親點的京軍精兵是及時雨,救了懷寧……」鳳一郎向他深深一揖,說道:「可惜我家大人身受致命箭傷,加上她身子不如懷寧強壯,所以…….」

    東方非垂下視線,問道:

    「你家大人的骨灰?」

    「是。」鳳一郎答道:「若是我家大人在世,必定想親眼目睹戰事結束,所以草民擅自作主,一路帶大人骨灰上京,讓她瞧瞧即將而來的太平盛世。」

    東方非輕笑了一聲,執扇的手緊握,幾可見青筋。

    「是啊,她心裡也只塞得下百姓。」銳眸一瞇,沉聲說道:「把壇子打開!」

    鳳一郎聞言一怔,眼眸流怒。「大人,這是對死者的不敬。」

    「本官說開就開,你若不開,即使是砸了它,本官也要親眼看看阮侍郎的骨灰,到時候,會弄成什麼下場你不會不明白,你自己斟酌吧。」

    鳳一郎咬牙。「我家大人會怨你的。」

    「我讓她能親眼看見百姓安和樂利,她該高興才對。青衣,把壇子打開!」

    青衣從百姓之中出現,毫不遲疑地要開壇,鳳一郎立即緊抱壇子,怒斥:

    「別碰!我開就是。」

    東方非在聽見他應允開壇後,緊繃的身軀頓時放松。

    鳳一郎忍氣打開骨灰壇子,任由東方非上前看個仔細。一見東方非伸手抹了點骨灰在手指上,他臉色微變,喊道:

    「東方非,請讓我家大人安心地走吧。」

    「人死了也不過是一堆粉末而已,阮侍郎,值得嗎?」鳳眸盯著指腹上的涼粉,取笑道。忽然間,頰面略涼,他抬頭一看,不知何時開始下起雪了。

    「下雪了啊……冬天裡的雪,就算再怎麼干淨無瑕,也會有消失的一天,阮侍郎,本官送你一程吧。」語畢,抓住壇口,將壇內的骨灰盡灑天空。

    「東方非!」

    「這是她最好的路啊,你還看不出來嗎?」東方非輕笑,隨即哈哈大笑,笑聲不絕,淹沒在人群之間。「既然阮侍郎一心為民,那麼就讓她的骨灰留在這種地方,永遠守護著皇朝百姓吧!」語畢,任由細末骨灰在雪中紛飛,東方非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回宮中。       

正文 第十二章

                   

    冬雪難得停歇幾天,地上的厚雪讓人行走緩慢困難。正旦過了兩天後,京師雖然喜氣洋洋,但不免被大雪困住,街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在行走。

    一名年輕的貴族青年從朱紅大門裡走出來,臉色不悅道:

    「黃公公,你不是說愛卿為了一名小小侍郎之死,弄得心情低落,茶飯不思嗎?朕親自來看他,他談笑風生一如往昔啊!」

    「皇……公子,是奴才該死,不該錯估阮侍郎在首輔大人心中的地位。」

    「哼,這也算是好事。這樣一來,愛卿就能專心輔助朕,金碧皇朝的盛世指日可待……這是什麼雪,這麼難走!」貴族青年惱怒地踢了踢足下積雪,一時不穩,滑了-跤。

    迎面走來的人,眼明手快趕緊抓住他的手臂,穩住他的腰心。

    「公子,你還好吧?」

    救命恩人的聲音有些低啞,原以為是男性,但一抬起頭,發現扶他的竟然是名姑娘。這姑娘的臉被披風邊上的白貂皮毛給掩住大半,只露出一雙有神的美眸。

    「多謝姑娘。」他隨意點頭,見她松了手,也不再看她,直接走向轎子。「黃公公,回宮吧。」

    入了轎子,眼角瞥到方才那名姑娘直往朱紅大門而去。他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她去愛卿府裡做什麼……」

    先前與她擦身而過,聞到了淡淡的酒味,再見她懷裡抱著酒壇,難道是哪家的酒家女送酒來?

    不必深想,反正愛卿留在京師留定了,他也不擔心,隨轎回宮。

    那年輕女子一進東方府,注意到府內不像以前一樣僕役排排站,長廊走來一名青衣勁裝的男子,在看見她之後,臉色一變,隨即很快恢復正常。

    「青衣,你認得出我嗎?」她笑道。

    「阮……大人說,不必備門房,近日必有來客。廚房內已備好小姐的飯菜,絕對夠吃的。」

    她忍不住笑出聲,又掩嘴咳著,見他有些疑惑,她不改爽朗笑道:

    「不礙事的。大人在哪兒?」

    「在當年小姐默文章的那一間主廳……」遲疑了下,青衣在她離去前,說道:「大人說近日必有來客,小姐卻足足晚了半個多月。」

    「我有事,就晚來了。」

    青衣見她慢慢上了長廊,不似以前動作快又橫沖直撞,不由得暗訝在心裡。

    要不是他深知東方非料事如神,他會以為今天來的,是一縷芳魂。

    她不徐不緩步進主廳,瞧見熟悉的男子身形正背對著她坐著,支手托腮,狀似傭懶閉目養神。

    「皇上走了嗎?把大門關上,今天不見客。」東方非厭煩地命令。

    皇上?原來那人是皇上啊。皇上親自來探東方非,可以想見他在朝中的地位不但沒有動搖,反而更加穩若泰山。

    她搔搔發,不知道該是為他感到慶幸,還是要為他將來可能會禍害朝廷而感到煩惱。

    她先把酒壇擱到桌上,走到他的身後。

    聞到酒味的東方非,有些不悅地張開鳳眸。「我還沒到借酒消愁的地步,今天不會有人來了,先把飯菜送上來吧。」話才落下,忽然有抹熟悉的香氣撲鼻,他還來不及詫異,一雙帶點雪涼的小手就已覆住他的眼。

    左右手不對稱,左手少了根手指!他心頭驚喜萬分,一掃多日來的低悶,執扇的手不由得緊握。他不動聲色地笑說:

    「阮冬故,我等妳很久了。」語氣微動。

    「哈哈,東方兄,一郎哥說你並末相信我死於最後一役,果然如他所料啊。」

    東方非聞言,不急於一時答話,覆在小手下的鳳眸帶抹笑意合上,享受她如往昔般爽朗干淨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他優美的唇角輕揚,笑道:

    「你在玩什麼把戲?遮住我的眼,是不想讓我看見你嗎?你是變成男兒身了,還是待在燕門關幾年變成三頭六臂了?」

    她笑了幾聲,道:「東方兄,你該知道戰爭是無眼的,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兄弟斷胳臂缺腳的,或者破相的都有--」等了一會兒,看他似乎沒有聽出她的暗示,她只得再明言道:「在最後一役後,我被歸進殘兵裡。」

    「你雙手還在,那就是缺只腳了?還是被毀容了?」他帶絲興味地問。

    「唔,我四肢健在....」

    「原來是毀容了,有多嚴重?」他不改趣意地追問。

    「不瞞東方兄說,小妹至今不敢照鏡。」她坦白道。

    東方非哈哈笑道:「有趣!原來在你心裡也有美丑之分嗎?我以為在阮冬故心裡,只有太平盛世而已,就連你詐死,我也感到不可思議,依你性子,就算守住承諾與我一同辭官,也會回朝處理完該做的事,絕不會無故詐死。」頓了下,語氣不自覺沉了下來。「你在燕門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東方兄,你對我好了解。」她咳了一聲,未覺東方非在聽見她的咳聲時,眉頭攏起。「雖然一郎哥說你會因我毀容而捨棄諾言,不必再來問你,但為遵守諾言,我還是前來問個清楚吧。東方兄,如今你朝裡勢力更甚以往,如果戀棧權力,那我們之間的承諾就此取消吧,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感覺他要說話,她連忙再補充道:「我的臉,實在不堪入目。」

    「美之物人人欣賞,這是人之常情,我不諱言我也欣賞美麗的事物,不過,冬故,打一開始,我看中的就不是你的相貌,縱然你貌似無鹽又如何?」忽地用力扯過她的左手,她一個不穩,整個人跌進他身邊的長椅上。

    一入鳳眸的是一身雪白的滾邊狐毛披風,黑亮的長發垂在披風上,無瑕的玉顏如當年所見,只是較為年長美貌,猶如在晉江畔那書生筆下盛開的女子一般。

    當年以為那書生美化了心裡崇拜的阮侍郎,如今不得不驚歎那書生的好畫功。

    他的視線移向她的耳環,再緩緩下移她披風內微露的羅裙。

    「毀容?」

    即使她已成為美麗成熟的姑娘,仍不改其性,哈哈大笑,坐在他身邊,道:「東方兄,別怪我啊,這是一郎哥堅持的,方才我說得好心虛呢。不過打我換回女裝時,還真沒照過鏡呢。」

    「你義兄以為我一見你毀容,就會放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視線緊緊鎖住她,近乎貪婪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揚眉,打開酒壇,不以為意地說:

    「一郎哥是為我好吧,他總覺得你太有心計,如果你嫌我貌丑,那你這種人不要也罷,哈哈,我是無所謂,東方兄,要來一杯嗎?」

    她不只笑聲如昔,就連豪爽的態度也一如往常,實在枉費她生得如此美麗。

    東方非接過她遞來的酒杯,道:

    「冬故,為何你至今才來?」讓他幾度以為自己錯料,以為芳魂永留燕門關。

    「懷寧陪我沿著晉江一路回京,中途多點耽擱,孫子孝果然沒令我失望,能看見不會再害死人的晉江,我真高興。」

    東方非聞言,終於揚聲大笑:

    「果然是戶部侍郎阮東潛的性子,阮冬故,你裝死裝得真是徹底啊!」

    「既然徹底,那該沒有破綻才對,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語畢,輕咳一聲。

    東方非聽她聲音時而清亮時而無力,又見她玉顏有抹不自然的蒼白,心裡微帶疑惑,卻沒有問出口。他道:

    「阮冬故的命像石頭一樣硬,還沒來得及見到太平盛世,怎會輕易服死?再者,你的一郎哥作戲十分入神,可惜,有一點他沒有做出來。」

    「哦?」她被撩起興趣,問道:「一郎哥反復布局,連我都要以為阮冬故是真死了,他到底是哪兒讓你看穿的?」

    「你們義兄妹情比石堅,如果壇子裡真是你的骨灰,他就算拼死也不會讓外人打開骨灰壇,讓你死不瞑目。」就是這一點讓他安心了。

    阮冬故聽他說到「情比石堅」時,語氣充滿嘲諷,她也不以為意,笑道: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一郎哥說,你識破之後,故意將骨灰灑向天空,就是為了防以後有心人翻查我的骨灰,不如乘機消滅所有疑點。」光看一郎哥跟東方非高來高去,她就覺得她還是照當她不算聰明的阮冬故好了。

    「你有這名兄長,也算是你的運氣了……冬故,你在燕門關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瞇眼,總覺得今日的阮冬故精神依舊,卻有點力不從心之感。

    她微笑,將當日的情況說了個大概。

    「東方兄,你親自上奏調派的京軍是及時雨,當時我跟懷寧他們已經不抱希望了,我身中一箭是致命重傷……當年斷了指,已經讓我深深體會到男與女的差別,這一次要不是一郎哥背著我奔回當地大夫那兒,不分日夜照顧我,恐怕那天一郎哥抱的就真是我的骨灰壇了。」她說得輕描淡寫。

    那天的記憶她好模糊,明明中了箭,卻跟懷寧耗著誰也不肯當著外敵面前示弱倒下。

    之後的記憶就是無止境的疼痛。等她勉強清醒後,她才發現自己早被一郎哥連夜帶離燕門關,避居在陌生的小鎮上。

    「軍醫會將你的性別往上呈報,當地大夫卻有可能為了感激你所做的一切,而隱瞞真相,好個一郎,在這種危機時刻也能想到這一層。」東方非沉思,哼笑:「這麼說來,你兄長也沒有殺人滅口了?」看她瞪著自己,他大笑:「不永絕後患,遲早會出事,冬故,你早該明白我是怎樣的人啊。」

    「那大夫是個好人!我女兒身雖然被他發現,但他當時故作不知情……一郎哥未經我同意,就替我鋪了詐死這一條路。他說得對,當我選擇與懷寧他們共生死時,我就已經喪失了一名正官的立場,我該顧大局的,可是,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那種小家子氣的爭權奪利給害死,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國丈那老家伙死於秋後處決,王丞也失勢了。」

    她若有所思地瞇起眼。「是啊,從此之後,東方兄就是名副其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方首輔,再也沒有人敢跟你搶權勢了。」

    「正因無人搶權勢,我才不願留下。」大權一把抓的滋味實在太無聊,他盯著她問:「冬故,你傷還沒復愈?」

    「一郎哥說我至少得休養個一年半載。他被我嚇到了,因為我一清醒就告訴他,我在重傷之余見到我死去的同袍來找我喝酒……」突地反握他的手,正色道:「東方兄,官員朝中一句話,關外戰士性命丟,這些人原本可以不死的。」

    他挑眉。「以後少了我興風作浪,你多少可以安心了。」

    她注視著他。「你真要辭官?」

    「官場於我,就像是已經結束的棋局,數十年內再也不會有比東方非更厲害的人物出現,我留下等老死嗎?倒是你,冬故,你在朝中數年就算有功績,後世也只是歸在阮東潛或斷指程將軍身上,你永遠只是個冒充貨,你也不介意嗎?」

    「我已經做完我想做的事了。」她微笑:「現在的真實,也不過是後人流傳的故事,只要現在的阮冬故是真實的,那就夠了,不過東方兄,你臭名流世是一定的。」

    「好個臭名,愈臭愈好……」見她面帶倦意,他揚眉,有意無意挑釁她的名節。「這樣吧,你在屏榻上瞇下眼,等我吩咐廚房再熱一回飯菜,再叫醒你吧。」

    她也爽快地起身,毫不在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笑道:

    「好啊。」朝他舉杯。「到時我先回應康城,等你辭官。」

    他聞言心裡起疑,問道:「你祖籍在哪兒?」

    她眨眨眼,含著一口酒沒說話,笑著俯下頭,吻住坐在椅上的東方非。

    鳳眸不驚不慌對上她的眼。她眸含笑意,原本試著把酒灌進他的嘴裡,後來發現看似簡單的動作,其實好難。

    沾酒的濕唇微微退後,她皺眉,抹去盡數流出來的酒泉。「奇了……」她是依樣畫葫蘆,但效果差太多了吧。

    東方非輕佻地笑了一聲,拉下她的纖頸,恣意吻上她帶點酒氣的唇舌。

    他的吻帶點熱氣,像竄冬天裡的火苗,愈竄愈熱,也讓她心跳加快起來。

    過了一會兒,俊臉抹笑,目不轉睛地問道:

    「怎樣?冬故,當日在七裡亭的吻跟今天不一樣麼?」

    她想了下,承認:「是有點不一樣。」輕輕撫嘴,還在認真思考有何不同。

    「當然是不一樣,當日我吻的是戶部侍郎阮東潛,他是男兒身,跟現下的你完全不一樣。」

    她一頭霧水,但也沒問個詳細,見他讓出屏榻,她完全不設防地躺下。一躺下,才知道自己真的早已疲憊不堪。

    她掩去呵欠,看了他一眼,緩緩合上眸,低聲道:

    「如果一郎哥知道我在東方府裡睡著,一定惱怒。」

    東方非哈哈大笑:「惱怒得好啊。」他最愛無風生浪,她的義兄在男女之別上將她保護得太好,好到方才他差點以為自己在憐惜她了。

    他撩過衣角,坐在屏榻邊緣看著她入睡。她對他,真的沒有任何防備。果然啊,她說出去的承諾一定當真,親自來找他了……真是可惜,他倒是希望她能夠多少意識到男女感情,而非只執著在承諾上。

    不過,正因她還有些懵懂,他的未來才會有痛快無比的挑戰啊。視線移到她缺指的左手上,他輕輕握住,驚動了她。

    她沒張眼,沙啞輕笑:「東方兄,我要是睡熟了,請一定要叫醒我,不然入夜了,一郎哥會親自上門討人的。」

    「好啊。」他模稜兩可地答道。能讓她無視肚餓而先入睡,這傷必定是她身子難以負荷的……

    鳳眼微瞇,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睡顏。

    「東方兄?」

    「嗯?」他隨口應著,心知自己難得放下挑戰的興趣,讓她好好休生養息。

    「我祖籍永昌城,我家在永昌城裡有百年以上的歷史。」

    東方非微流詫異。在永昌城裡上百年的阮姓只有一戶……

    「我不止有兩名義兄,還有一個親生大哥,他當然也姓阮,秋天生的,曾任都察巡撫,因雙眼被毒瞎而辭官,如今在應康城當商人。」她閉眸忍著笑說。

    東方非聞言,瞪著她。

    她忍啊忍的,終於忍不住,想要大笑,卻被咳聲給阻止,察覺握著自己手的大掌要松開,她立即緊緊反握住,笑道:

    「東方兄,以往不算,這回算是我頭一遭將你一軍,你要反悔,我可是無所謂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道:

    「不就是個阮臥秋嗎?我怕什麼呢?我沒要反悔。」等了等,沒等到她反駁,才發現她真的累到睡著了。

    她唇角猶帶笑意,像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感受到身體有病痛似的。東方非注視她半晌,瞥到青衣站在門口,他比了個手勢,青衣立即離去。

    過了會兒,青衣抱著暖被進廳。東方非單手接過,替她蓋上,然後輕聲說道:

    「等她自然醒後,再上飯吧。」

    「是。」

    「等等,青衣。」他叫住跟隨多年的護衛。「若皇上問你,你會如何作答?」

    青衣毫不猶豫地答道:「阮大人已死。」

    「很好,你出去吧。」

    等青衣悄然合上門後,東方非視線又落在她的睡顏上。即使她睡著了,還握著他的手,讓他沒法動彈。

    她的力大無窮他是見識過的,也曾聽說她在燕門關外獨力扛起數十人方能抱起的巨樹,他可不敢冒著扯斷手骨的風險,擅自擺脫她……雖然這樣想,但他唇角還是抹上笑意。

    見到她當真活著出現,真是讓他心情大好,好到隨時拋棄官位都無所謂了。

    阮冬故啊阮冬故,你竟然能扯動我的情緒,讓我對你又愛又恨。連你家兄長都沒有這種影響力,哼,就算得喊聲大哥又如何?他渾然不在意,反而覺得好玩啊。

    未來是阮家兄妹栽在他東方非的手裡,可不是他栽在阮冬故手裡。

    思及未來,他又不由得心跳加快,尤其見到她睡顏也是充滿朝氣,他簡直不止心跳加快,還帶著些微的興奮,讓他難以自制,一掃這一個月來的煩悶。

    「……一見鍾情嗎?」他本要大笑,又想到她睡得好熟,便住了口,丹鳳俊眸一點也不生厭地凝視著她。

    一見鍾情……一見鍾情……果然是一見鍾情啊……

    《全文完》

[ 本帖最後由 chis001 於 2009-3-26 11:41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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