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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于晴 鬥妻 2

于晴 鬥妻 2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chis001 您是第6106個瀏覽者
于晴   鬥妻 2

  《感情篇》花前月下〈後篇〉
  續接<前篇>
  「她是貨真價實的大姑娘。」東方非哼聲道。
  她訝了聲,努力掩飾臉上的震驚。
  沒人告訴她,采花賊是女人,專來采男人的啊!
  東方非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在這種時刻仍有閒情意致跟她抬槓,道:
  「女人想采下本爵爺,還得看我願不願意呢。」
  那名婢女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樂知縣誰人不知東方爵爺性喜男色,寵幸一名青年懷真。只是沒有想到,原來東方非也有將男寵打扮成女子的癖好。」
  東方非哈哈笑道:
  「姑娘所言甚是。既然采花賊都能男扮女裝害人了,我要懷真扮女裝討好我,也不算是奇事了。何況,你不覺得我的懷真女裝嬌艷可人,惹人無限遐思嗎?」
  阮冬故任著他倆說話時,乘機打量這婢女。此女眼有殺氣,但略為渙散,臉色偏白,確實身上帶傷。既然采花賊是男扮女裝,那這殺手打哪來的?
  東方非繼續笑道:
  「姑娘想全身而退,現在正是時機,但拿本爵爺換情郎,可就危機重重……」他視線微垂,對上阮冬故的美目,道:「懷真,你還看不出來嗎?姚並謙的計策漏了一人,為何鄰縣始終抓不到那名男扮女裝的采花賊?正是因為他有幫手,這個幫手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一個女人願意幫這種事,自然是癡戀不悔的情人了。」
  阮冬故不由自主訝了一聲。
  「是縣太爺布的局?」那婢女咬牙切齒道。
  「不是他,還會有誰?」東方非冷淡道,以眼色逼退了阮冬故到口的話。「新任縣太爺,一味想有功績,竟讓本爵爺受此驚嚇,回頭我必不饒他。」
  阮冬故點頭配合:
  「正是。爵爺,姚大人一向看我不順眼,您回頭一定要好好整治他。」體內血氣已順,如果要出手,先得考量到她倆之間的東方非。
  她思索片刻,慢吞吞地起身。
  東方非瞪向她。「坐下!」
  阮冬故雙手舉起,輕聲說道:
  「姑娘功夫高強,我無意再打。那個……你可以繼續考慮下一步,但爵爺不能餓著,我拿東西給他吃。」
  東方非內心微詫,注視著她端來水酒,然後卑微地跪在他腳邊,徹底的男寵本色。
  這直丫頭,必在思考如何護住他,她這種舉動……實在讓他心癢得想看下去,看看她要如何作戲,如何服侍他。
  「爵爺,請喝。」她倒了一杯水酒給他。
  他接過,笑道:
  「懷真,你這種矮人一截的身姿,我作夢都會回味。」
  她力作自然道:
  「懷真本想陪爵爺共度春宵,可惜逢此異變。當日你在布政使手下,豁命搶救懷真,可見懷真在爵爺心中的重要性非比尋常,懷真感激不盡。此刻,懷真願以這杯水酒表情意。」
  原本東方非笑意燦燦,但在聽見她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論後,臉色微地沉了下來。她這是想幹什麼?想代他留在這裡當人質,讓他出去領人麼?
  阮冬故無畏地反瞪著他。
  東方非冷笑,連看也沒看身邊隨時可以下手的婢女,道:
  「姑娘無非是要救人。這簡單,我跟懷真都不必去衙門領人,頂多再半炷香,自然會有人聯想漏網之魚逃往我這兒,咱們三人就在此幹耗吧!」
  「東方非!」阮冬故惱叫。
  東方非鎖住阮冬故的眼眸,似笑非笑中帶抹殺氣:
  「姑娘身受重傷,到時領了你的情郎走,可要小心防範了。」
  「防範?」黑暗裡的婢女沙啞道。
  「你冒險救他,二人共逃,縣衙必會隨後追緝,你功夫是高強,但身懷重傷。如遇危難,你當他是情郎,他這個只會嘗盡百花的男人會不會棄你而去呢?到那時你的下場是什麼你不會不清楚。」東方非有意撩撥著人性。
  果不其然,他的暗示,如根利針狠狠地戳進對方心裡。
  頓時,寢房靜如死寂。
  時值冬日,門緊閉著,月光被烏雲籠罩,室內伸手不見五指,緊繃的氣氛裡帶著濃濃的血氣。
  阮冬故全身蓄勢待發,就等這名如直挺死屍的婢女一出手,她先護住東方非再說。
  不知過了多久,房裡開始悶熱起來,那名婢女還是沒有開口,阮冬故已是渾身薄汗,她唯一確定對方的呼吸仍在,幾次短促而不穩,應是在猶豫掙紮。
  忽地,東方非打開摺扇納涼,依舊沒有抬眼看那婢女,淡聲道:
  「姑娘想好了麼?是要獨自逃生,還是回頭找你的情郎?不管你的決定如何,本爵爺倒有個建議。」
  「……你說。」那聲音沙啞如粗礫磨過,像是經過劇烈的內心掙紮。
  「姑娘以東方非為人質,必定清楚我在地方官員間的影響力,那麼你也該聽說本爵爺一諾千金,只要我的一句話,一個信物,誰敢不買帳?倘若你一人離去,我願給你信物,連夜出縣,它日你養好了傷,隨你要不要回來救你情郎。」
  阮冬故聞言,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神色下真正的含意。
  「爵爺對你的男寵真是情深義重。」
  東方非嘴角微勾,不以為意道:
  「我得到了她,總得玩幾年才能解我心頭渴望。她要跟你走,中途出了差錯,我必遺憾終生。皇上賜我不世襲爵位,那就給你爵爺信物吧,帶人質只能暫時保平安,本爵爺的信物能讓你一路出縣,即使過了江興依舊有效。」
  阮冬故遲疑一會兒,低聲說明信物的重要性:
  「爵爺,這信物未免太貴重了。就算爵爺事後反悔,一旦通緝公文發出,還得通過層層關卡,到時這姑娘上哪去都難找。」
  東方非挑眉,鳳眸帶笑,贊許她的默契反應十足。他沒再多說什麼,就等對方的答案。
  未久,那婢女輕聲道:
  「信物呢?」
  東方非聞言,也沒有露出驚喜,神色自若道:
  「懷真,櫃子裡有玉盒,去取出來。」
  阮冬故暗鬆口氣,小心翼翼地起身,正要轉身移到另一頭時,院子裡突地有了輕微的聲響。
  連她這個功夫不濟的人,都聽出那是枯枝被踩斷的裂聲……四周早有人埋伏!思及此,她暗叫不妙,立即回身,那名婢女果然受到驚嚇,出手欲擒向最近的東方非——
  這一次,阮冬故反應極快,疾身出招擋掉對方的擒拿,迅速承接下好幾招,血珠飛濺上眸瞳,她也無暇顧及。
  身後有東方非,她不能避開,也沒有餘力閃開,對方重傷但以命相搏,才一眨眼她已吃不消,對方一個拐腿,她重心不穩,連著東方非一塊跌在床上,她硬撐奮力再疾擋一招。
  刷的一聲,她擋不住,胸前上衣被撕裂,露出微有曲線的肚兜。
  「?是女的?」那婢女驚聲道。
  同時間,屋瓦迸落,東方非從後抱住阮冬故,硬是逼她翻了一圈,面對床內。
  自屋頂落下的是青衣跟懷寧。懷寧眼角一瞥,面露怒氣,招招兇猛,將那名婢女逼得破窗而出。
  「下官來遲,爵爺受驚了!」姚並謙站在門口作揖道。
  東方非不疾不徐翻身坐在床緣,擋住身後的人兒。
  他淡淡掃過姚並謙帶領的大批捕快,個個灰頭土臉,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插手。
  他哼笑著,看不出神色的喜怒,道:
  「姚大人,你的手下真要好好練一練了,連個女人都擒不下,還累及本爵爺,要是傳了出去,你這縣官的面子可丟大了。」
  「下官失職,望請爵爺見諒。」姚並謙上前一步,低聲道:「爵爺,你滿面都是血……」
  「不是本爵爺的血。是鳳一郎推敲出她會挾持本爵爺的?」
  「是。咱們都沒有料到采花賊會有幫手,如今采花賊已伏法……」姚並謙看見東方非身後床上有一角女衫,再加上方才屋裡的聲音……一陣厭惡打從心裡而起。他道:「懷真他……」男扮女裝簡直是跟采花賊沒個兩樣!
  「她好得很呢。」東方非隨口答道。
  外頭聲音已然靜了下來,懷寧面無表情地進屋,看了東方非一眼,即道:
  「你要說什麼?」
  躲在東方非背後的阮冬故,非常知恩圖報地說:
  「謝謝。」
  「不對。」
  「……以後我會好好練武的。」
  「也不對。」
  「……懷寧,我絕不會因為報恩而吃豆腐的。」她絕對堅守自己的立場。
  懷寧脫下外衣,直接丟給她,平聲道:
  「我回去做豆腐等你,你繼續你的花前月下之約吧。」
  她雙肩徹底軟掉。
  東方非揮了揮手:「都出去吧。」
  他眼角一瞟,守在門口的青衣微地頷首,收到主子決定殺人滅口的心意。
  等全數人馬退出府邸後,東方非才轉過身,瞧見她已經脫下破碎的上衫,換上男子的外衣。
  這種穿法不倫不類,但他一點也不介意。他笑道:
  「冬故,現在只剩你我了。」
  她下床歎息,對他抱拳道:
  「東方兄,方才承蒙你拖延,不然小妹一時之間想不出好法子。只是……望請東方兄以後盡量別用這種手法。」
  「你是說,先將人打進穀底,以為她沒生天了,再一點一滴給她希望,讓她以為她真能逃出去?」
  「這實在太……」
  「冬故,你怎麼不想想,她也是幫凶。沒有她,她的情郎豈能摧殘這麼多無辜女子?」東方非不以為然道,同時步出房門。
  圓月高懸,銀輝滿地。
  她無言地來到他的身側,一塊抬眼看月亮,輕聲道:
  「東方兄,無論如何,今晚小妹能全身而退,全是你的功勞。」
  「冬故,往後這種日子還多著呢。只要東方非在世的一天,不管是過去要報仇的,或者仗我之名如今夜這般,都不會放過我。」他有意警告。
  「小妹心裡早有准備。」
  東方非聞言,自圓月移向她,俊眸充滿喜色。他道:
  「你這牛脾氣的姑娘,哪怕我病重難治,你也不會輕易捨下我,是不?」
  「正是。」她毫不考慮地答道。
  他輕哼一聲,拉她近身,拭去她臉上的血珠。
  「你這種話,我每每聽了,總是不快又惱怒。我要的,可不只有這種小小甜頭而已。」
  「好吧,那請東方兄聞聞,是否喜歡我身上的氣味?」她微笑道:「若是喜歡,將來我身上就用這香味兒就是。」
  她身上什麼味兒他都愛得要命,但他還是拉她入懷,親熱地湊近她的頸窩。
  「東方兄……有必要這麼近嗎?」
  他笑著:「我不聞個仔細,怎能告訴你我喜不喜歡呢?」語畢,他輕輕含住她的耳垂。
  如果在以前,她一定全身僵硬,但今天略有不同,她依舊硬直,但毫無退開的舉動。
  他內心輕訝且喜,徐徐對上她的美目。
  兩人對視良久,她暗吸口氣,腮面染酡,小臉仰起,閉上眼。
  他又驚又喜,但不動聲色,俯頭輕輕吻上她的嘴。難得她如此順從啊……唇舌相互輕嘗,她主動搭上他的頸子,更令他難以置信。
  如果不是旁人學不來她這種眼神,他真要當有人來冒充了!
  淺吻逐漸加深,這一次,她非常專心甚至沉醉,東方非十分滿意她的進步,與她共用這個深吻,以往多半是他一頭熱,今晚方知共用的樂趣。
  他摟著她柔軟的嬌軀,留戀地吻著她的小臉、粉色的頸子,她不拒不避,最後他在她耳邊低喃:
  「冬故,你開始讓我心癢了。你是讀了多少風花雪月的書,才學會這些男男女女的事兒?」
  她聞言,笑了出來,沙啞道:
  「東方兄,我一聽風花雪月的故事就容易入睡,這你也是知道的。」
  「那你就是存心要吊著我胃口了?」
  「倒也不是。」她退了一步,充滿笑意,朝他作揖道:「東方兄,其實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這幾個月,你對我百般用心,我是看在眼裡的。」
  東方非欣賞著她被吻腫的唇瓣,等著她的下文。
  「其實,東方兄每每說這個心癢難耐嘛……」
  「此刻我對你就是這般心情啊,冬故。」曖昧地掃過黑衫裡更顯嬌弱的身軀。
  她忍著笑意道:
  「既然如此,東方兄,今晚下棋,也太晚了,不如……」
  「不如?」
  「府裡沒人吧?」
  東方非停頓一會兒,專注地看著她。
  「只有?我。」他有意無意誘惑著。
  「這月亮……每個月都會十五,嚴格來說,我們也算賞過了,是不?」
  「是沒錯。」他完全同意。
  她掩不住嘴角上揚,笑問:「東方兄,小妹敢問一事。方才,你不小心瞧見了小妹的……肚兜?」
  她有意要玩,他絕不拒絕。鳳眸帶笑,他頷首:
  「我並非有意,但確實看見,不只看見,且有遐想,遐想入骨,令我心火難耐。」
  她聞言,有點傻眼,滿面通紅故作無事,繼續她的計畫,道:
  「其實小妹的清白,早就不保了,是不?」
  「冬故,你是引導我走向你的陷阱?我真想看看你設了什麼圈套,能讓我自動跳下?」
  「東方兄足智多謀,小妹怎敢呢?」
  「哼,從你剛才主動等吻,就有不對勁了。平日你我對吻,你像是個沖鋒將軍一樣,不拚命就會輸我似的,而剛才你像個乖順小女子,我還以為你下一步是邀我提前過洞房呢。」他調笑道。
  她想了下,笑道:「這也不是不行啊,東方兄。」
  東方非微地一怔,瞪著她。
  「這也不是不行啊。」她重復一次。「東方兄,反正小妹遲早都是東方兄的人,就算今晚為報恩以身相許,這也是小妹該做的。」
  鳳眸已經瞇起,等著她的下一步。
  她笑容可掬,朝他作大揖,朗聲道:
  「聽說,當今世上,唯有東方非得不世襲爵位,他才智多謀,喜怒無常,小妹阮冬故今晚,想向東方非爵爺挑戰。」
  「鳳一郎教你的?」
  她搖頭,正色道:「一郎哥不插手。」
  「好!」俊目迸出光芒,他立時收了摺扇,問道:「你要如何挑戰法?」
  「請東方兄先上床。」
  上床?他面不改色,也不多問,進房不脫衣,直接坐上床緣,其姿狂妄傲慢,正是東方非天性難改的氣勢。
  他一抬眼,瞧見她笑瞇瞇地跟著進房,同時拉上門栓。
  東方非瞇眼。這直丫頭的心眼,此刻他竟然猜不到,這真是奇了,但正因如此,更掀起他的征服欲。
  這世上,哪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呢?
  「冬故,我等著呢。」他邪笑。
  她笑道:「東方兄,你不能下床。」
  「也對,如果下了床,如何提早過洞房?」
  她哈哈笑道:
  「正是。東方兄性喜挑戰,沒有一點刺激,就算上床,東方兄也會無趣。」
  「若你此刻也脫鞋上了床,今晚我倆都不會無趣。」
  這種露骨的言辭她充耳不聞,繼續笑道:
  「如今近四更天,以五更天為限。東方兄每猜中我一題,我就脫下一件衣物,向前走一步,若猜輸了一題,我便穿回一件,不走前不退後。如能讓我全身盡脫,那小妹就任由東方兄為所欲為。」
  「就這麼簡單?」他疑聲道。
  她又大方作揖:「小妹說過了,這就是小妹以身相許的報恩方法啊。東方兄聰明遠遠超過我,小妹這只是做做樣子,矜持點而已。」
  東方非哼笑:
  「你這丫頭必是藏了自以為是的致勝方法,才敢大放厥詞。好!冬故,我倒想看看?的本事!」
  不是他瞧輕她,而是她個性耿直,想的問題能難到哪兒去?多半是皇朝律法,他不屑一顧的案子吧。
  想想她在胭脂水粉的攤前,才起了個頭,他就能猜出她在問青衣合夥的事,她還能問出什麼出乎他意料外的問題?
  今天晚上……提前洞房,他樂意至極啊。
  她笑道:
  「東方兄,你請放心,我問的問題必有答案,且與你有關的。」
  他根本不放在眼裡。「請。」
  她笑盈盈的。「姚大人上任近半年,經他處理的案子不少,敢問東方兄,你插手的案子共有幾件?」她補充:「這是樂知縣事,自然與你有關。」
  「冬故,我還當你有什麼絕招呢!」他搖頭笑歎,鳳眸充滿精光。「三件大案已交由刑部,七件案子列入縣府公門,經你偷偷左右,鼓吹鳳一郎向縣太爺獻策,我故意配合的,則為兩件。你要不要再問細點兒?」
  她一臉錯愕。「東方兄,你、平常你……」
  「平常我愛理不理,你就以為我漫不經心,從不記得這種小事?冬故,你要玩的不是一個普通人,你得高估我才行啊。」他興奮等著,期待著,目不轉睛著。
  她悶不吭聲地脫下黑衫。長發垂腰,掩去她部份裸露的肌膚,但湖色的肚兜若隱若現。
  兩道炙熱的光芒讓她非常不能適應。她吞了吞口水,偷偷摸上肚兜,確定真的還在,才硬著頭皮迎上他熱切的黑眸。
  「第二題?」東方非笑道:「不快點,天要亮了。天亮了,我也不介意,我怕的是?害臊啊。」
  秀臉脹紅,她又垂下眼,掩飾眸裡的眼色。
  「那小妹就請問第二題了。」
  「來吧。」他等著看她垂頭喪氣爬上他的床。他就愛見她一臉無助的樣子,快啊。
  「東方兄,樂知縣為你定居之地,照說你應該熟悉萬分才對。小妹來的兩個月內,已在縣府將樂知縣所有百姓摸個熟透,這個答案每天都在變動,小妹也每一天都在確認,好隨時掌握突發狀況。第二題,敢問東方兄,樂知縣為皇朝中縣,直到今年十月初二共有多少人?不必精准,有點誤差也算答對。」
  她緩緩抬起眼,充滿神采,再度迎上他的視線。
  「……」
  五更天剛過。
  青衣捧來早飯,在院子口遲疑半天,終於決定進院。
  剛才他先到女眷房,看見小姐的男裝還在裡頭,那就表示小姐尚未離開,而院子裡無人,主子寢房緊閉,這更表示——
  房內有一對男女。
  他該不該敲門?
  還是等他倆自然醒?
  正在暗自思量的同時,寢房門忽地被打開了。
  「多謝東方兄一夜相伴,小妹心情好極。昨晚的花前月下之約,小妹一輩子都不會忘。」中氣十足地喊道,隨即轉身,瞧見青衣在場。「青衣兄,早安了!」她開朗笑道。
  「早,小姐。」青衣垂下眼,不敢直視。這是第一次他看見同房一晚,還這麼大方的姑娘。
  平常他照料東方非的生活起居,很清楚昨晚算是他倆的洞房夜,這個……算了,反正阮冬故也不是一般女子,會這麼大方面對,他不該意外。
  「好香啊。」她笑道。雖然一夜未眠,但精神極好。
  「小姐可要一塊用?」
  「不不,我得趕回家,一郎哥一定準備好早飯了。」她笑著,跟他抱拳告辭,非常快活地離開。
  青衣走進房內,道:
  「爺兒,早飯已經好……」不經意地抬頭,瞧見東方非坐在床緣,臉色微青,顯然十分不悅。
  他一愣。「爺?」照說,爺應該心情大好啊。
  東方非抿了抿嘴,揮手道:「不吃了,我要補眠。」真是無聊!一個晚上就聽她在問樂知縣的事兒。
  那些事也只有她這種人才會注意,他再聰明也斷然不可能對完全不知情的事有答案。
  哼,他豈會不知她的心意?她想要他融入樂知縣,注意樂知縣,才用這種鈍法子,好啊,敢這樣玩他?敢這樣將他一軍,吊他一夜胃口。平日他捨不得對她發威,她當他是病貓了!
  「是。」青衣正要退出時,忽地瞧見阮冬故已換回男裝,又跑進院子來。「小姐,可要小人送你回鳳宅?」
  「不用不用!我還有話跟東方兄說呢。」她來到門口,並無進房的打算。
  「你還想說什麼呢?冬故。」東方非哼聲道:「見好就收,方是聰明人所為,這一點你不會不懂。」
  「東方兄,我只是想問你,今年圍爐,可要到鳳宅一聚,一塊過新年?」她笑容燦爛。
  她此舉無異是將他擱進心裡。東方非心情略好,鐵青的臉龐也開始轉為正常,道:「好啊,不知你義兄知道嗎?」
  「提過了。請青衣兄也務必賞臉。」
  青衣連忙回禮。「多謝小姐。」
  「還有,東方兄,那個……」她摸摸鼻子,真有點不好意思。「明年春天,你可願與我回應康阮家一趟?我問過一郎哥跟懷寧了,豆腐鋪生意正努力呢,他們走不開,就你跟我,回去提親。」
  東方非瞪向她。
  她紅著臉,但仍然直視他,笑道:
  「我曾跟東方兄提過,工程如完工,我一定坦白告知。當年小妹為阮侍郎時,剛到晉江,巴不得馬上完工,後來發現無論如何趕工,工程一定得按規矩來,小妹只好將工程融入生活,不知不覺幾年過去,再一定眼,工程已然完工。東方兄,阮冬故的工程已完工,請明年一定隨我回應康提親,做一個結束。」
  東方非熱切地注視她,嘴角緩緩揚起,承諾道:
  「好,就明年。你的工程由我來結束。」
  她一笑,又摸摸鼻樑,抱拳告辭。
  青衣看她從頭到尾都十分大方,不由得暗自佩服,哪知目送她走到院子時,她忽地一頭撞到泥牆上。
  「好痛!」她叫道,回頭看見青衣瞪著她,她連忙陪著笑,趕緊閃人去。
  一出東方府,她滿面通紅,就算拚命抹臉,也覺得熱氣拚命湧上來。
  「真丟臉啊……」她嘟嚷著,但愉快的心情一直沒有消失。
  這一晚,成為往後東方非與她溫存時的形式。
  不管洞房花燭夜,或者成親後的行房之樂,皆以今晚為准,三題為限,答錯離房,答對就……滿室春意燒不盡。
  這倒是阮冬故始料未及的。





  《感情篇》當他們成婚後
  成親半年後
  天色漸亮,不用燈籠,阮冬故也能仗著微弱的天光,「摸」進東方府,直接回到自己的寢房。
  打個呵欠,脫下外衣,落下長發,順道把束縛一整天的布條給解開,翻身上床睡大覺,一氣呵成。
  幸虧,她跟東方非成親後不到幾天,便分房而睡,不會吵到彼此。
  他一向淺眠,而她作息不定,有時半夜才回來,他主動分房,她毫無異議。
  如果他想……咳咳,通常他會在初更前或當天用飯時,跟她笑著約定晚上無事賞月猜題什麼的,就約在隔壁房行周公之禮……咳。
  這樣的婚後生活,她還滿能適應的。至少,晚上照樣一人睡,跟以往自身的生活習慣並沒有任何抵觸,挺好的。
  東方非……她是惦在心裡的,也不會覺得分了房,西施就自她心口消失了。
  她合上眼,預算兩個時辰後自動轉醒,現在必須迅速入睡……睡……
  沒一會兒,她忽地張大眼,瞪著床頂。
  這個味道……這個味道很熟,熟到……阮冬故全身僵硬,慢慢地翻了個側身,面對床的內側。
  內側,是她的半年夫婿。
  她用力眨了眨眼,確定這張床上多躺了一個男人。
  她大氣也不敢輕喘,努力回憶剛進來的路線。她絕對沒有走錯。
  那就是他走錯了?
  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她有點遲疑,不知該不該換個房間睡。
  除了洞房兩人共眠到天亮外,往後的親熱多半是三更不到,他就回房去補眠,她哪兒都能睡,就繼續睡在鄰房裡,等天亮才回來沐浴更衣。
  她想了想,非常小心地移到床邊,雙手放在胸前,以免不小心碰到他。
  他大概有事等她,所以不小心在這裡睡著了吧。
  兩個時辰後她一定清醒,那時再留張紙條,晚上趕回來問清楚就是。
  眼角偷偷覷著他淺眠的俊顏。即使睡著的東方非,依舊還是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氣,令她想起那一天的洞房花燭夜……不不,不能想,入睡入睡,腦袋放空,千萬不要再想到那一晚。
  現在只要想到那一天的洞房夜,她還是會全身發毛,說是毛骨悚然也不為過。
  不想不想……她很累……睡……睡……

  兩個時辰後,她准時轉醒。
  身骨酸痛,滿身倦意,但她還是強打精神。眼珠微瞟,身邊的夫婿還在睡,她暗籲口氣,偷偷摸摸地起身。
  才掀開床幔,窗外陽光讓她的眸瞳大受刺激,連忙閉起。忽地——
  「拉上!」
  「……」她以為陽光驚動身後的男人,趕緊拉好床幔。
  「躺下!」
  「……東方兄,我有事要辦,得馬上出門。」
  他連眼皮都不掀一下。
  「躺下!」
  「唔……」她瞄天色一眼,可以再多待一會兒。她順從躺回床上,瞪著床頂,問道:「東方兄,你有事找我?」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嗎?」他似笑非笑,還是沒有張開眼眸。
  「東方兄,以後你有事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否則讓你久等,我實在不好意思……」話還沒說完,她不設防的身子竟被摟了過去。
  「東方兄……這個……天亮了……」大白天的,做這種事不太好吧。
  鳳眸終於半掀,帶著幾分誘人的慵懶凝視著她。他笑道:
  「天亮了我會不知道嗎?」
  「天亮了,就該起床。」她說道,早知道昨晚就束胸了,這樣被迫緊貼著他的身體,令她懷疑他別有居心。
  「誰說天亮一定得起床,我偏愛反其道而行。冬故,今兒個我忽然想你陪陪我,你要……」
  「我不要!」她立即答道,全身僵直。
  鳳眸微瞇。「我話都還沒說完呢,你搶什麼話?」
  「東方兄,白天行房,不是件好事。我跟你約定晚上賞月可好?」
  「今晚無月可賞,我也沒這興趣。冬故,你在想什麼我也不是不知道,好吧,你去做你的事吧。」他大方放手道。
  她松了口氣,開心笑道:
  「東方兄,小妹晚上再回來賠罪。」
  「不必了,今天晚上我不在府裡。」他跟著她一塊坐起。黑色長發如絲綢,順勢披在身後,色美如玉,帶抹惑人的神采,照說賞心悅目,偏偏同房的妻子沒有欣賞的雅致。
  阮冬故本來正束著床幔,聽見他的話後,有點警覺地問:
  「東方兄,今天你要上哪兒?」
  俊目斜睨她一眼,懶洋洋道:
  「今天公衙審案,第一件受審的就是縣民謀殺京官的大案。這案子驚動知府、新任江興布政使,我在場也好辦事點,姚並謙可以不買布政使的帳,卻不敢不買我的帳——」
  「東方兄,真相未明,你這豈不是罔顧是非正義嗎?」她不悅道。
  他挑眉,笑道:
  「冬故,我的為人你不是早知道了嗎?你跟你的義兄花了多少日子收集證據,就是打著將凶嫌改判誤殺的主意。哼,我一句話,保證你們前功盡棄,我倒想看看這一回你的義兄如何能在我的眼皮下扭轉乾坤……」
  阮冬故眼明手快,扯回床幔,用力將他的身子推倒。
  東方非也不驚不慌,懶懶躺在床上。
  她迅速躺回他的身邊,道:
  「東方兄,小妹覺得大白天……溫存,也別有一番樂趣。」她去不去縣衙都不會影響案子,但她這個喜怒無常的夫婿一去,肯定出事。
  她認了!反正夫妻行房天經地義,她不算犧牲。
  他嘴角噙笑,不疾不徐地將她摟進懷裡,兩具身體無一空隙,緊密貼在一塊。
  她等,她再等——
  等了又等,等不到任何動靜,她只聽見他的心跳聲。
  他心跳如常,一點也沒有激烈的徵兆。這樣說來,她還是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聽見他平穩的心跳……小臉被迫埋在他的胸前,陽光照不到她的眼上,她反而有點困了,她才睡兩個時辰,倦意陣陣襲來。
  「東方兄……你根本是沒睡好,惡整我吧?」她咕噥著。
  「你說呢?」他不可置否,不正面給答案。
  「……」她遲疑一會兒,攬住他的纖腰。
  這樣相摟而眠,她還真不習慣。她還是偏愛各睡各的,有副溫暖的身軀偎著,滿有新鮮感也挺陌生的,所幸他的氣味令她安心。
  瞇一下下,她一向能定時的……拖住他,等他一睡著,她再趕去縣衙。
  心神微松,頓時感到全身累極,沒一會兒,她便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再一張眼,精神飽滿。
  強摟她入眠的夫婿早已不在。
  她暗自錯愕,沒有想到東方非能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離去。
  是她真的累壞了還是東方非下了迷藥?
  「不成!」就算搞不清楚他沒事來她房裡睡大覺的原因,也要趕緊追出去,以免他興致一來,打亂一郎哥的計畫。
  她迅速下床,拿過長長的布條,正要纏上胸,外頭傳來青衣的低語:
  「小姐醒了嗎?」
  「青衣兄?」她隱隱覺得不對勁。
  「小姐,中午宮中有公公偕同太醫院的太醫來了。爺兒吩咐青衣,在這裡等著……過來了!請小姐回床上。」
  太醫也來?來找她?找的是懷真還是阮冬故?
  當天成親,皇上特送許多豐厚的賞賜給阮冬故,並明令凡被官府革職者,因行為不正,不得參加有功在身前任內閣首輔的喜宴。
  換句話說,皇上故意將懷真摒除在外,將一切富貴賜給阮冬故,讓懷真心懷妒恨。
  也虧得皇上下了這首旨令,否則她還真不知該如何一人分飾二角。
  婚宴過後半個月,宮中公公才起程回京。
  一郎哥說,皇上派公公送來賞賜,主要是觀察他倆婚後情況,並且回報皇上。那半個月,東方非連一次都沒找過懷真,想必皇上暗自欣喜不已。
  當日,已瞞過公公,為什麼時隔半年又再來一次?
  「青衣,夫人醒了嗎?」漫不經心的問話自門外傳來。
  「夫人已醒。」
  阮冬故迅速翻身上床,同時放下床幔。
  「把門打開吧。徐公公,既然你們專程前來,不如就住個幾天。」
  「奴才不敢。奴才奉皇上旨意,將賞賜送給爵爺,就得趕著回去復命呢。」
  「真是辛苦公公了。」東方非進了內室,頭也不回地說:「青衣,還不去搬椅子過來請太醫們坐。」
  青衣領命而去。
  東方非來到床前,笑道:「夫人,醒了嗎?」
  「嗯,妾身剛醒。」一名公公、三名太醫,這未免太大陣仗了吧?
  東方非為她解釋道:
  「蒙皇上恩寵,特請太醫們遠道而來,為夫人養身。」語氣略帶諷意。
  皇上是不是太照顧她了點?阮冬故一頭霧水,但還是機靈地配合東方非,自床幔後伸出藕臂。
  「可惜我家夫人身子微恙,近日不太能見風,就麻煩太醫在此看診吧。」
  太醫們連忙回禮,坐在椅上,細細把脈。
  徐公公乘機來到東方非身邊,細聲道:
  「爵爺可曾聽說,京師官員遭人殺死在此縣裡?」
  「是聽說過。」東方非心不在焉答道,瞥到太醫把脈過久。
  「爵爺,這是大事啊!賤民殺京官,死罪一條,為何樂知縣縣太爺縱容罪犯到今日還未斬首?」
  「那得由公公去問姚大人啊。」東方非坐在床緣,輕掀一隙床幔,僅容他一人瞧見裡頭的小人兒。
  他與他的「愛妻」視線交接,一見她疑惑的小臉,他心情就大好。
  真是奇了,是他走火入魔了還是半年不夠他嘗盡她?竟然覺得看看她,他心裡想興風作浪的念頭就能暫時壓抑。
  在旁的徐公公又厚顏上前,低語:
  「爵爺,此案如不嚴加懲治,只怕將來此縣百姓無法無天,不會將咱們京官放在心裡頭呢。」
  「一般百姓,有膽子謀殺七品官以上,只有死罪一條。徐公公,你還要什麼嚴加懲治?樂知縣離皇城雖遠,但你也不能不顧皇法來個淩遲或當眾遊街斬首吧?」他嘴裡敷衍著,鳳眸卻喜孜孜地鎖著那張充滿怒意的小臉。
  「不不,奴才怎敢無視皇法呢?只是,奴才才到樂知縣,就聽到有人要為那殺人犯翻案,改判誤殺。如果是輕等誤殺,那死罪可逃啊!」
  東方非有點不耐了,冷眼睇向他,連聲音也略冷了下來:
  「你是收了多少禮,這麼盡心盡力為人辦事?嗯?」
  徐公公面露恐懼,連忙作揖:「奴才不敢!」
  「不敢什麼?禮收了是事實,哪來的不敢?」東方非揮了揮手,煩聲道:「太醫正在看診,你老是在這裡說個不停,你是打算怎麼著?到底是來說情的,還是來替皇上傳話的?」
  東方非辭官不滿一年,朝堂內宮對他的手段還印象深刻,尤其去年江興一帶大翻盤,朝官心知肚明,個個噤若寒蟬。如今,只要經過樂知縣的官員,必訪東方府以保官運。
  徐公公自然也不敢再惹毛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只能咬著唇,退在一角。
  東方非難得有耐心,等著三名太醫看診完畢,問道:
  「太醫,結果如何?」
  太醫瞄了徐公公一眼,微地搖頭,才道:
  「夫人身子並無大恙,只是體虛了點,最好能長期調養。」
  「長期調養?」他訝問:「她年紀輕,需要到這地步嗎?」
  「敢問爵爺,夫人可曾大病一場過?」
  他想起她在戰場上的致命重傷,頷首道:
  「確實有打鬼門關前過的病情。」但他一直以為,沒有事了。
  「那就是了。爵爺莫急,下官說的長期調養,並不是要夫人不得下床,而是長期注意飲食、作息、定時飲藥,切莫過於勞心。」
  他聞言沉思片刻,淡聲道:
  「就請太醫開個藥方,以後也好照藥方子取藥。」
  徐公公插嘴討好:「等奴才回京向皇上稟明一切,皇上定會送來上等藥材。」
  東方非微微一笑,當作是感謝了,徐公公這才暗鬆口氣。
  「青衣,送徐公公跟太醫們上偏廳歇息,我隨後就來。」
  等門一關上,阮冬故立即下床,笑道:
  「東方兄,你別擔心,我好得很,用不著長期調養。」她就差沒拍胸保證了。
  東方非哼笑:「是啊,你生龍活虎,哪像個短命鬼?你身子是不差,也好不到哪去,太醫要你長期調養,部份是為了方便受孕。」語畢,又有點心神不守,不知神游何方。
  她正忙著取出幹淨的衣物,聞言後,詫異地回頭看他一眼。
  東方非揚眉:「你要扮成懷真?」
  她應了一聲。「我從後門出去。」
  他放下摺扇,對她說道:「你過來,我幫你。」
  她以為他要幫忙弄發,笑著上前,將束環給他。這叫閨房之樂,她還懂得,這點她絕對能配合。
  不料,他跳過束環,取過布條,然後再度挑起眉。
  「……東方兄,我想,我自己來就好。」她聲音略為沙啞。
  「這怎麼成呢?冬故,我任你扮男扮女,從不阻止,難道我連幫你一幫,你都要拒絕?」
  她耳根開始發紅,輕聲道:
  「東方兄,徐公公還在前頭等著你呢。」
  「那不過是條狗,讓條狗等上十天八天的,它也不敢吭聲。」
  她攏了攏眉。覷向他,他笑盈盈的,但臉上寫著「非常邪惡」四個大字。
  再耗下去,天都要黑了。但她實在不習慣白天讓他、讓他……
  他在她耳邊低喃:
  「冬故,你想歪了麼?我不過是要幫忙而已。」
  閨房之樂、閨房之樂……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樂的,但她還是背過身,赴死般迅速脫下褻衣。
  「麻煩你了,東方兄……」紅暈自耳根蔓延至小臉。
  她背膚如雪,身骨纖細,線條極美,藏身在男裝下實在是一種浪費。他注視半晌,嘴角掀起詭笑,食指滑過她的背脊,她嚇得立即縮成蝦子。
  「冬故,你怕什麼?」他無辜道:「我又不是沒碰過你。你這樣怕我,我還當我是哪兒出了問題呢!」
  「東方兄,小妹不曾怕過你。」只是偶爾他的舉動,會令她想起洞房那晚,然後全身自動發寒而已。
  「不怕我就好。」他輕貼著她的雪背,雙臂慢吞吞地繞過她的胸前,「慢工出細活」地為她纏上一圈又一圈的長布。
  偶爾,他的指腹有意無意輕觸她的肌膚,輕淺的呼吸在她耳邊撓著,曖昧至極,曖昧到她頭皮微麻,渾身輕顫。
  閨房之樂、閨房之樂……她默念著。到底誰在樂啊?
  「冬故,方才你也聽了,徐公公才來到樂知縣,就已經有人收買他,叫他為死去的京官出口氣,現在他找上我了,你說,我該怎麼做呢?」他笑問。掌心輕滑到她的腰際,雙手一握,幾乎能扣住她的細腰了。
  原來,這粗枝大葉的直姑娘,是這麼的嬌弱啊……
  阮冬故轉身面對他,正色道:
  「東方兄,請你不要插手。」
  「不插手就好了嗎?我可以為你上縣府說一說。只要我一句話,可保誤殺罪名絕對成立。」他誘聲道。
  她搖頭。「雖然連日尋找證據,可以證明他是誤殺,但一切須經過公正公平的審理,如果有我們遺漏的證據,證實京官並非誤殺,那姚大人自有能力可以判定,請東方兄千萬不要隨意開口。」
  他嘴角掀笑,聳了聳肩。
  她要自他懷裡退出去換上衣物,但他一個攏緊,又將她逼進他的懷裡。
  她抿了抿嘴,有點惱了:「東方兄,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不想知道皇上送了什麼賞賜?」
  她不是很想知道,但還是配合地問:「請東方兄告知。」
  他難得開懷地笑道:
  「我為官十多年,什麼賞賜沒見過,那些東西在我眼裡不值一看,唯有一樣,我真是……願與你共用。」
  「是什麼?」她疑惑道。千年人蔘?何首烏?
  他愛憐地撩起她的秀發,在她發紅的耳垂吻著。
  懷裡的身體頓時又僵直了。
  有時候,他真覺得奇怪,怎麼懷裡的小女子這麼不懂情趣?即使他下了功夫教,她還是硬得像木頭一樣?
  偏偏,他對這木頭,實在愛不釋手。
  「皇上特派三名太醫來,就是為了親自確認你是否有孕在身。」
  「我有沒有身孕,跟皇上有什麼關系?」
  「關系可大了。打你我成親那一刻起,他就等著你生子,只要你一生子,東方就有了後代,到那時他會毀了七年之約,逼我立即入朝。徐公公來,一來是為傳話,要我謹記那七年之約;二來就是探你是否有身孕,為保萬一……」他笑意盈盈道:「徐公公也送來了宮中壯陽的藥材。冬故,你要與我共用嗎?」
  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過了一會兒,她勉強開口:
  「東、東方兄,我想……我想……」
  「想什麼呢?」他期待下文。
  「你、你年紀是比我大,但、但也沒有多老,應該還用不著那個、那個……」她實在說不出那兩個字來。
  他哈哈大笑:「好啊,你是我妻子,你說用不著,那自然是用不著了。」為她取來懷真的衣物,親向口為她穿上。
  也許太醫的那番話,讓他今天格外注意到她的嬌弱。當她是懷真或阮東潛時,確實偏男孩子氣,但這樣的男孩子氣,是來自她的行為舉止、說話方式,仔細一看,她的身骨柔弱,夜裡與她親熱,沒有燭火照面,偶爾他也會驚覺懷裡的嬌軀不堪一折。
  「多謝東方兄了。」她笑道:「你盡管去前廳吧,我……唔……出去走走。」
  他哼了一聲,陪同她一塊走後門。
  「對了,東方兄,昨晚你來我房裡,到底為了什麼?」
  「你猜猜,猜中有賞。」
  她歎了口氣:「你的心思一向只有一郎哥猜得中,我曾跟你允諾過,你我私事絕不會跟一郎哥求助,這豈不是為難我嗎?」
  「我就愛為難你,冬故。」
  兩人來到後門口,她暫時將此事按下,向他抱拳道:
  「今晚我一定早回府,請東方兄別隨意離府,小妹,唔……親自做菜,請東方兄一定要賞臉。」
  他嘲弄道:
  「你做的菜,也不就是從你義兄那裡偷渡來的豆腐菜色,一點驚喜也沒有。想要以此留下我,冬故,換點花招吧。」
  「那就請東方兄明示吧。你要什麼驚喜呢?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她認真道。
  「這個嘛……今天我不打算出門,你可以放心,徐公公說的那事兒,我不插手。」
  她大喜,連忙作揖:「多謝東方兄!」
  東方非誘下圈套,笑道:
  「明天,我倒是有一約,一定得出門,冬故,你要一塊來嗎?」
  「明兒個?」她楞了下,點頭。「好啊。上哪兒?」
  「幸得官園。」他笑道:「朝中有人來訪,一談天下局勢,屆時你可以在簾後聆聽。」
  她聞言起疑。「朝中有人來?跟徐公公一前一後的來?那是背著皇上來了?」會是誰?
  「他的確是背著皇上來的。樂知縣是小地方,如果朝中無人聯系,皇上一個命令,局勢一變,等傳到樂知縣來也太晚了。」
  她張口欲言,卻還是忍了下來。
  他笑著道:
  「你想問,既然我從沒打算回朝,為何還要掌握朝中動脈?冬故,你也不笨,猜猜原因。」
  她認真尋思片刻,低聲道;
  「多半是為了避禍,以防被迫回到朝堂。如果你能夠掌握朝中局勢,它日皇上有了什麼心眼兒,你也早有防備,只是,我在想會是誰,心甘情願為你做事?」
  他笑看著她。
  腦海忽地閃過一人,她脫口:
  「是現任內閣首輔程如玉嗎?」
  鳳眸璨光為她而亮。「正是他。冬故,你又令我心癢了……好,就這樣吧,如果你要隨我上幸得官園,得要有代價。」
  「代價?」她就知沒這麼好的事兒。
  他俯下臉,在她耳畔低語:
  「我老是對你心癢難耐,你對我卻無這種感受,這豈不是不公平?我要求的也不多,今晚,我等你,你明白該如何才能讓我滿意。」
  「……」寒毛一根一根立起來了。
  東方非哈哈大笑,送她出門後,徐步走向前頭偏廳。
  「青衣。」
  青衣默默出現在他身後。
  東方非頭沒回地說:
  「禮都准備妥了嗎?」
  「都准備好了。」青衣頓了下,說道:「爺兒,徐公公在宮中地位不比黃公公,您身份尊貴,反送他禮……」未免有失身份。
  「這公公,我在宮中見過,當日他只是個小小太監,今天能讓皇上欽點送話給我這個紅人,想必也是有幾分本事。只要他沒在內宮被鬥垮,多半明年還會再來傳話,先封了他的口,能收作自己人是最好。」東方非沉吟一陣,又道:「太醫的藥方子呢?」
  青衣恭敬地遞上。
  東方非細看一陣,再還給青衣。
  「去配藥時,順道拐去豆腐鋪,讓鳳一郎看看。」
  「是。」
  「記得,仔細看他臉色。」
  青衣一怔,直覺抬頭看向他家主人。
  東方非抿嘴道:
  「若他不發一語,就坦白告訴他事實,說他家義妹勞心勞力,他想兄妹緣份長久,應該明白怎麼做;如果他面露疑色,不知這藥方是寫誰,你就什麼也別說,隨意抓個兩帖藥回來應付就好。」
  「是……爺懷疑藥方有鬼?」
  「我雖有才智,但對藥理不通,鳳一郎長年注意他義妹的身子,這藥方若是專為調養冬故身子而寫,太醫精湛的醫術可補他不足,他一看自然明白。如果他面露疑色,這藥方八成藏著只顧受孕不顧母體的藥材,而這必是皇上下的密旨。」這份藥方會是哪一個,就得看看這個多疑皇上聰不聰明瞭。
  東方非進了偏廳,徐公公立即起身相迎。朝中爾虞我詐他得心應手,只分了一半心神在應對徐公公上;另一半心神則在——
  七年之約說短不短,說久也還好,足夠讓皇上對他的執念沖淡——前提是,朝中有人能深諳「伴君」之道。
  程如玉這個首輔想要幹政,卻不討皇上歡心,做起事來中規中矩。如果沒有他從中指點,程如玉最終的下場不會好到哪去。
  其實說穿了,是各謀其利,程如玉仰仗他的提示穩住地位,他借程如玉消減皇上的偏執。程如玉請假離京,京師竟然沒有半點風聲,可見皇上根本不將程如玉放在心上……
  東方非尋思半晌,瞧見在旁的太醫,立時轉了心思,笑問:
  「太醫,皇上的身子可好?」
  「皇上自登基以來,身子大好。」太醫恭謹答道。
  「皇上龍體無恙,是萬民之福啊,但皇上未登基前,身子羸弱是眾所皆知的事,以後還望太醫多多注意。」
  「是是,這是下官應該的。」
  東方非故作回憶的訝了聲,道:
  「說起皇上龍體,我倒想起前任戶部尚書。平日他身體好極,但大病一場後,本爵爺記得……五年,對,病後五年他在上朝時突地倒下,就此走了,不知太醫可有印象?」
  太醫臉色不敢亂變,作揖道:
  「下官記得。前任戶部尚書當時年紀已過半百,加以長年為國事憂勞,所以……」誰敢說,前戶部尚書是被東方非玩到累死的。
  「跟他五年前的大病沒有關系?」東方非追問。
  「這很難說……下官只能說,前任戶部尚書自大病之後,應當長期調養,也許不會這麼早就……」
  「那長期調養之後呢?便能如以往一樣生龍活虎?」
  「這個……爵爺,這許多事都很難說。人的底子不佳,百病易生,但就算底子厚實,長年勞心,也是在耗損自身性命,這點,爵爺在朝多年應是最清楚不過……啊,莫非爵爺是擔心夫人的病?」太醫鬆口氣,笑瞇了眼,說道:「爵爺請放心,夫人那不是病,只是底子稍差。夫人有爵爺寵愛,又沒什麼憂心的事,那自然是無病無痛,長壽綿綿了。」
  東方非嘴角掀了一下,也沒有再多問什麼了。
  太醫遲疑一會兒,瞧見徐公公驚喜地把玩東方非送的玉如意,沒在注意這頭,他上前低語:
  「爵爺,下官有一事想說。」
  東方非見狀,知他必有重要事要說,臉色和緩,客氣道:
  「太醫直說無妨。」
  「皇上希望爵爺盡快有後……」
  「太醫認為不妥?」
  「不,下官不敢,只是……調養這種事總得慢慢來,夫人的底子少說要兩年才能打厚……那時再受孕,方為妥當。爵爺如要討皇上歡心,又要確保夫人身子無恙,不如先納妾室傳宗接代。」他暗示著。
  「太醫為東方著想,東方銘記在心。太醫回京之後,會如何向皇上稟告呢?」東方非和顏悅色地問。
  太醫一怔,立即討好道:「爵爺要下官怎麼說,下官便怎麼答復。」
  「在皇上面前,太醫豈能欺瞞?就照實說了吧。」東方非笑道:「皇上要我盡快有後,無非是為了讓我早日回朝……唉,其實皇上也清楚我娶阮家小姐,正是要阮姓人為我生下子息,真正讓我動情的另有他人。皇上心意,東方怎敢不從?請太醫回復,東方年歲不小,當務之急是夫人有喜,她身子能不能撐住,倒在次之。」
  「是是,下官必定轉告。」
  東方非淡淡補了一句:「倘若我家夫人長久沒有消息,這……太醫,你的藥方就算是不靈了。」
  「爵爺,下官藥方乃畢生所學,如果夫人沒有消息,這、這……」實在不幹他的事啊!
  東方非適時接話給了個台階,歎道:
  「如果連太醫的藥方都無效,那也是我東方非的報應終於到頭了吧。」
  太醫不敢再亂說話,只是暗自盤算,倘若這兩年東方非的夫人再無消息,他是不是該穿鑿附會,在皇上面前扯到鬼神去,以免皇上降罪給他這個開藥人?
  反正東方非缺德事做得太多,皇上也該清楚才對。
  東方非瞟他一眼,指腹滑過摺扇,嘴角隱約勾起笑來。

  初更一到,阮冬故匆匆回府,一進院子,就看見青衣迎面而來。
  「小姐。」他立時停步。
  「青衣兄,東方兄在裡頭嗎?」
  「是,爺兒等小姐許久了。」
  她臉色微白,最後長歎口氣:
  「該來的,還是要來。」
  青衣面無表情,問道:「小姐需要晚飯嗎?」
  「不用了,我在鋪子吃了幾口。對了,青衣兄,我一郎哥要我轉告,過兩天是吉日,擴建的豆腐鋪會重新開張,招攬喜氣,請你這個合夥人務必到場。」
  「我會的。」青衣道,心知鳳一郎托小姐轉告,正是要他無法拒絕。
  等青衣離去後,阮冬故來到她寢房的隔壁,用力深吸口氣。
  她很清楚中午東方非指的「代價」是什麼。就是……就是她主動點嘛,這其實很簡單,非常簡單……簡單到令她又想到洞房那一晚。
  他老是說他對她心癢難耐,但她實在魯鈍,始終無法理解他的心癢難耐,直到洞房那一天晚上,她真正見識到並且強烈的感同身受。
  所以,她想,東方非無非就是要她依樣畫葫蘆,表達出那樣的心癢難耐來……
  閨房之樂、閨房之樂,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她完全不會厭惡他的碰觸,只是對這樣的激烈……她還在適應當中。
  她吸,用力吸,再吸口氣,准備好了。
  她很爽快但略嫌僵硬地推開門,假笑喊道:
  「東方兄,我回來了!我看,我們今晚不用賞月問問題了,直接來吧!」
  她點起燭火,隨即迅速脫衣,掀開床幔,撲上——
  空無一人!
  她在床上呆了一陣,一頭霧水地下床,默默穿上衣物。
  青衣不是說他在裡頭嗎?
  她推門而出,四處張望。他不在這裡,會在哪裡?平常要親熱,一定在這間房的啊,總不可能放她一馬吧?
  「難道……」她全身又僵化,緩緩地轉向右邊她的睡房。
  她瞪著那扇門好久,才慢慢地推開,慢慢地進房——
  「回來啦?」笑聲自床邊傳來。
  「……是啊,讓你久等了。」剛才把勇氣耗盡,現在她全身又開始發麻了。她硬著頭皮,主動點起燭火。
  「再多點些吧。」東方非笑道:「不知為何,今晚我想看清楚你,一點也不漏的。」
  她聞言,心口劇烈發顫,一語不發,強迫自己再點燭火,直到滿室通明。
  「東方兄,我以為你會在隔壁等我。」她聲音啞得不能再啞了。
  東方非坐在床緣,神色慵懶,白日束起的長發已披散在身後,雖然外袍還穿在身上,但總覺得美色逼人,隨時等著她主動出擊。
  她吞了吞口水,准備寬衣解帶。
  他揚眉。「冬故,今晚不用賞月問問題了?」
  「……我覺得速戰速決比較好。」
  他失笑道:
  「這怎麼行呢?冬故,你就這點不好,性子直又呆板,一點情趣都不懂。夫妻親熱絕非只為了傳承後代,沒有點情趣跟心意又有什麼意思呢?你盡管問,我答不出來就離開,一切照以往咱倆的規矩來。」
  她臉色暗垮。他一離開,明天她也不用跟著出門了吧?
  不用說,這是他的圈套。自成親之後,他處處喜歡玩她,並以此為樂,她知道這就是他的性子,雖然她能接受,但偶爾她也有點吃不消……他說的沒錯,她真的是呆板了點。
  這種情趣該學!一定要學!
  「冬故?」
  「好吧。」她系回腰帶,想了下。「既然如此,今晚以三題為限,只要東方兄三題全答得我滿意了,自然不必離開。」
  「好啊,請問。」他興致勃勃,等著她會出什麼題目?是會選擇再簡單不過的題目來留下他,還是如以往那種認真到只會趕跑良人的問題呢?
  她尋思片刻,問道:
  「請問,東方兄,皇律之中,百姓謀殺七品官員是死罪一條,但如有過失誤殺,則因過失程度不同而有不一樣的判決,今日審判京官一案,高大結失手殺京官,僅判十年牢獄,出獄後不得購地購屋,請東方兄說明他如何過失誤殺。」
  東方非笑道:
  「冬故,你跟我談律法,那你是准備要認輸了。你說的這高什麼的,過失殺人,必是三人人證以上,如是誤砍,刀痕不得過三,兇器如為防身用的刀子,不問其情,照樣死罪一條,這就是充滿漏洞的皇朝律法。能讓你認為他是誤殺,多半他是一刀砍殺京官,其刀可能是菜刀成份居多。」
  她點頭。「東方兄說得十分正確。」
  「恭喜你了,冬故,你奔走多日,總算有點成果了。」他笑道。
  她搖頭道:「現在案子只是告一個段落。他為人沖動,當日路過京官調戲他的妹妹,他才做出這種事來,接下來,得防京師刑部重審此案。」
  東方非想起前任戶部尚書過勞而死,內心微感煩躁,表面卻笑:
  「冬故,現在你身在東方府裡,心思理應放在我身上才對啊。」
  她斂神,點頭。「東方兄說得是。」語畢,遲疑一下,解下腰帶,脫下外衣,朝床邁進兩步。
  他似笑非笑,非常期待。燭光將他的鳳眸照得發亮,亮得不可思議,幾乎照出了他藏在深處的那抹情欲,或者……情意。
  「第二個問題呢?」
  「東方兄……」她道:「第二個問題說難不難,說簡單也還好。」
  「我等著呢。」他好饑渴啊。
  「東方兄為何連著兩夜都來我這裡?你想溫存,必在隔壁房裡,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興致大起來我這裡?」
  他驚喜地瞇眼,道:
  「冬故,你真機靈。白天我讓你猜我來你房裡溫存的原因,猜中有賞。現在你乘機反問我答案,好!你有問,我必答,我的答案是,我主動分房與來你房裡溫存的理由是一樣的。」
  她一愣。「東方兄,當初你主動的分房……不是你淺眠貪自在嗎?」
  他瞪她一眼,不正面回答道:
  「只要哪天你猜出來,也敢告訴我了,我就不再過來。」
  換句話說,只要她想不出答案,從今天起,他夜夜要與她共眠?
  她忍不住惋惜。她的自由……就這樣沒了,到底是什麼答案,會讓她不敢說出口?
  半年前他主動分房、半年後他到她房裡溫存,這其間有什麼共同點?他直接說了不也挺好?她暗自頭痛了。
  「冬故,你覺得我的答案你滿意嗎?如果不滿意,我也無話可說,直接請我走人便是。」
  阮冬故摸摸鼻子,認命地脫下褻衣。
  他俊目充滿笑意,緩緩掃過她裸露的嬌軀,貪婪無比問道:
  「第三題呢?」
  「第三題啊……」她來到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東方兄,你我相識十年,今年成親,你對我始終興致不減,我想,這就是你對小妹的愛……過往冬故幾次生死關頭,全仗你相助,這都是你愛意的表現……」
  「你要這樣說,我也不反對。」
  「洞房那一晚,也是你愛意的表現?」
  他有點詫異她的這個問題,但還是笑道:
  「這是當然。不過,冬故,在洞房花燭夜之前,你未經人事,我當然心疼你幾分,自動收斂了點,並沒有將我全部的愛意表達在裡頭啊!」
  她聞言,目瞪口呆。
  他揚眉:「這就是你第三個問題?」
  她吞了吞口水,點頭。「是。」有點發抖了。
  他笑意更濃。「那我可要離開?」
  她慢吞吞地搖頭,低聲道:
  「東方兄……」
  「嗯?」
  「既然、既然洞房那一晚,你心癢難耐地表達你『未完全的愛意』,那今晚,請容冬故回報你同樣的……愛。」她說得很僵硬。
  「?要回報我同等的愛?」
  「正是。」
  「你也愛我入骨?」他故作訝異。
  「正是……」她眨了眨眼,想了下,改口道:「我確實愛著東方兄,心中所愛的男人也只有東方兄一人而已,絕不會再有第二人。」
  「冬故啊,你真是不擅甜言蜜語。好吧,既然你不擅言語表達,那就用行動來表示,上床吧。」語氣雖帶點諷,但他還是心情頗好。她這實心眼的性子,是有幾分情意就說幾分,他有時是惱火了點,但他偏偏就是欣賞她這樣的直性兒。
  這樣的阮冬故,讓他心甘情願跟她耗下去,就算讓她愛他入不了骨,也要她啃他入骨,烙下他的滋味他才快活。
  思及此,他對今晚是期待萬分,內心癢意再現。
  「……滅了燭火,好嗎?」她有點為難。
  「洞房那一晚,有滅燭火嗎?」他笑問。
  「……沒有。」
  「不是我不肯滅,冬故,我是一介文人,黑暗裡眼力哪好?凡事總得講究證據,我得看見你對我的心癢難耐,那才算數,是不?」
  她發狠地一咬牙,用力撲倒他!
  床板發出巨響,她直接壓在他的身上!
  腦中滿滿都是洞房那一晚!
  那一晚,房裡燭火亮得很,所以她要回憶太容易,他像在吃一道等了十年的佳餚,緩慢地品嘗,來回地品嘗,品嘗到她屍骨無存,她自覺像一根上等的骨頭,他一處都不放過,不但不放過,還、還用力地折磨,用力的……如果天沒有亮,她還會繼續被吃,一直吃、一直吃……
  總之,渾身上下都是他留下的痕跡,連去鋪子幫忙,一郎哥都尷尬地撇開視線,暗示動手碰碰他自己的頸子,她才發現她的頸子被烙下他的印記。
  至今想來都毛骨悚然。那雙鳳眸帶著的露骨情意,她記得一清二楚,她想,到老了她都很難忘懷。
  心癢難耐嘛!她、她也會啊!
  她主動深吻他的嘴,見鳳眸笑得開懷,她有點氣惱,低聲說道:
  「東方兄,今晚你要有心理准備了。」
  「好,我非常期待……千萬別讓我失望啊,冬故!」
  她依樣畫葫蘆,把那一晚他對她的所作所為,全部回報給他!
  她深吸口氣,笨拙但開始品嘗——
  品嘗……再品嘗……
  「……東方兄?」
  「嗯?」聲音微地沙啞。
  「麻煩你……稍微配合一點,能不能別這樣盯著我,稍微主動點?」
  「我主動了還有什麼樂趣?是你要主動,我才能將你這份情意惦在心裡,反復再三回味啊。」
  算了,她繼續努力品嘗好了……這樣子吃一個人,真是非常辛苦,她很怕吃不到天亮,就陣亡了。他是樂在其中,但這道佳餚,她吃得滿面通紅,一身勞累……還有一點點疑似心癢難耐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心癢難耐、心口亂顫的感覺……
  她想,這種感覺她大概也會記到老吧,但在此之前……
  說到了就得做到。
  她繼讀品嘗,一定要品嘗,就算自覺吃光光了,還是要來回的再啃他的骨頭,直到他滿意為止!

  一覺清醒,發現自己偎在夫婿的懷裡。
  她不動聲色,慢吞吞地往後退,翻身下床,其速快捷。
  「冬故,你精神真好,睡不到兩時辰,就精神奕奕地下床啊。」
  她歎口氣,轉過身面對昨晚不知算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的夫婿,輕聲說:
  「東方兄,我又吵醒你了嗎?」
  「是啊,你粗手粗腳,不被驚動也難。」東方非起身坐在床緣,笑著看她一眼。「你精神倒真的很好,明明天方亮才瞇眼,現在就已經生龍活虎了。倒是我,被你折騰得到現在還有些疲累呢。」
  是誰折騰誰啊?她小臉微紅,撇開視線,瞧見櫃上已擺上他的新衣物,不由得暗吃一驚。
  昨晚她過於緊張,沒有細看,想來他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在她這裡睡下的。
  她遲疑一陣,取過他的衣物來到床前,東方非瞟她一眼,笑著起身任她服侍。
  「東方兄……呃……」
  「嗯?」
  她用力咳了兩聲,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昨天晚上……」
  「你沒盡興?」他挑明。
  「不不,小妹非常盡興,非常盡興!」當作沒有聽見他的大笑聲,她取來梳子幫他梳發。她想問,問……呃,這要怎麼說呢?她在外走動這麼多年,有些事她也懂得,昨晚他動了點手腳……讓她不致受孕……
  「冬故,你這個不懂情趣的人,問個問題吞吞吐吐的,怎麼就不見你在公堂上結巴?這兩年我還玩不夠你,豈容其他事情來打擾?過兩年有緣再談生子吧?」他笑著解答她一夜的疑問。
  她聞言,明白了他的心意。這事八成跟太醫說的長期調養有關吧?梳發的動作放柔了,她還是比較能接受他這種型式的「愛意」,昨晚那種激烈傷身的「未完全的愛意」還是少有的好。
  「爺兒?」外頭青衣輕喊。
  「起來了。」東方非說道:「用過早飯再出門吧。」
  「是。」腳步聲遠去。
  「冬故,每天早上讓你這樣服侍,倒也不失情趣,改明兒個,我來替你更衣吧。」他親熱地執起她的小手,笑道。
  「不不不,我替東方兄更衣就好了。」她忙聲道。
  他哼了一聲:「真是呆頭鵝。」
  她寧作呆頭鵝也不想日夜被摧殘。成親後,她照樣在鋪子幫忙,一有機會她耳朵伸得長長,偷聽人家的夫妻之道。別人夫妻不是相敬如賓,就是相互扶持,就她的不太一樣。
  一郎哥有幾次委婉地問她,是否要教她「致勝之道」,她拒絕了。她曾應允東方非,他倆之間的事絕不求助一郎哥,何況,她並不在意屈居下風,只要別玩其他人,她很能「犧牲」的。
  尤其,她確實不擅夫妻之道,說是呆頭鵝也不為過,那就由東方非主控,玩他所謂的情趣……她想,她也能配合並且適應,說不定還能多多學習情趣之樂。
  總不可能她成了親,還不去付出吧?東方非也為她收斂不少,樂知縣幾次案子他都沒有插手作亂,她確實感激,就算他在床笫之間誇張了點,她也認為這是他表達愛意的方法之一……
  忽地,她停下腳步,秀眸大張,注視著前頭的背影。
  他分房該不會是為了……
  成親五天,他便主動分房,分房當天他就一句話:以後各自睡吧。
  她只應句:好啊。
  接著,就分房了。
  他做事一向隨興,又愛挑釁她。該不會他是故意要……試她,觀看她的反應,等著她主動要求合睡一房?但他等了半年沒個下文,索性自己過來了。
  她撓撓頭,有點苦惱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可頭痛了,現在她猜出答案,還能要求「分房」嗎?
  現在她要說出來,他就得依約離開她的房間,她不就是無可救藥的呆頭鵝嗎?呆頭鵝事小,只怕他一個不爽,樂知縣又要掀起大浪了。
  這人,擺明是欺她,要她有苦也不能說。
  這半年的自由,原來是曇花一現,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她非常心痛。
  「怎麼?冬故,不去了?」
  「去去去!我一定去!」她趕緊追上他。
  「哼,就這種事你認真。」他諷道。
  她吞了吞口水,朝他苦笑道:
  「東方兄,今晚,把你衣物全部搬回我房裡,好不?」語氣微有試探。
  東方非睇向她,俊美的臉龐無波,但鳳眸已洩露他的驚喜。
  「冬故,你開竅了,是什麼原因使你開竅?」
  「這個……」她乾笑:「小妹覺得,夫妻還是同床而眠較為妥當,睡在東方兄的懷裡,並不那麼令人討厭,呃,我是說,東方兄淺眠,如果執意分房,小妹也只能順從了。」她給他非常好走的台階下。
  他執起她的小手,笑盈盈道:
  「既然你要求,我也不反對。淺眠算什麼?若你吵到我,那咱倆就想些不用睡覺的事,這也挺樂的,不是嗎?」
  她面不改色地陪笑:「既然東方兄不介意,那我……就真的真的幫忙收拾你的衣物了。」
  果然!果然她猜中了!他就等著她這句!她的自由,真的飛了!
  「好啊,就全交給你了。」他喜色滿面。
  「東方兄,以後我若晚歸……」
  他瞟她一眼,不以為然道:
  「晚不晚歸,隨你。」見她大喜,他又懶洋洋道:「在這種小小的縣裡,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我熬夜的有趣事兒,你若晚歸驚擾我,後果自理。」
  「……多謝東方兄的暗示,我謹記在心。」換句話說,她最好識相點,否則他會耍出什麼花招,他不負責。
  她摸摸鼻子,一句話:認了。
  他跟她用飯,都習慣在小廳裡。他笑著入坐,為她夾了清淡的菜色,道:
  「冬故,這都是你愛吃的小菜,你多吃點,身子胖些才好抱。」
  她心有所感道:「東方兄,你我平常不見得天天見面,能難得共聚吃早飯,我真是開心不已。」
  「你若喜歡,那以後就天天吃早飯吧。」
  筷子停在半空中,她斜看他一眼。
  東方非笑道:「你不願意?」
  「不,不是不願意……」
  「那就擊掌為誓吧。在我有生之年,只要你我無事,就天天一塊用早飯,絕不容其他女子坐上你的位置。」
  她一臉錯愕。
  就連守在小廳外的青衣,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東方非挑起眉,挑釁地等著她的回應。
  她張口欲言。東方非一諾千金是出了名的,此舉分明是——
  鳳眸微瞇。「冬故,?不敢?」
  「不,只是……」她霍然起身,豪邁地說:「既然東方兄敢承諾這種不離不棄的諾言,小妹也不是縮頭烏龜,奉陪了就是!」跟他三擊掌,以成誓約。
  東方非笑意盈盈,道:
  「好,你真爽快,冬故,我就欣賞你這點。」
  她坐回椅上,准備繼續吃早飯。
  「說來也真奇了,成親之後,我對你的興趣只增不減,白天看見你這硬骨樣兒,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夜裡我怎麼嘗你,總是百嘗不厭。冬故,你說,我對你可有放下執念的一天?」
  筷子再度停住,一股寒意從背脊竄起。津津有味?這種曖昧的語氣跟言詞,真的令她再度毛骨悚然了。
  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平日也還好,但有時他把她當成上等骨頭「一夜百嘗」,她是根本吃不消。論在閨房裡的厚顏程度,她是遠遠不及東方非的。
  她勉強笑道:
  「多謝東方兄厚愛,這個……繼續吃飯吧!」埋頭大口吃,吃得飽飽的,好有精神應付許多事,當然,也包括應付她這個才成親半年的夫婿。
  東方非看她一眼,笑了笑,陪著她舉筷共食。
  過了一會兒——
  他笑問:「冬故,昨晚你嘗我是什麼滋味兒?」
  她差點噴出飯來,在他熱切的等待下,她終於勉為其難地說道:
  「這是小妹第一次吃人,實在沒有太大感想。」
  「這不成。昨晚你盡心盡力,一定有個感想,你盡管說,我不會責怪你。」他就愛看她手足無措的呆樣兒。
  她垂下視線,在他的催促下,低聲回應:
  「……小妹……前半段,形同嚼蠟……後半段太累了,所以……食不知味,不敢棄之……」





  《感情篇》青衣的春天
  聖康三年•春
  在阮冬故與東方非前往應康城提親的第二天,豆腐鋪前一名白發男子與青衣男子互相施禮,客氣到十分虛偽的地步。
  「青衣兄,請。」
  青衣回禮,道:
  「鳳兄,您先請。」
  鳳一郎笑道:
  「以後咱們就是『夥伴』了,何必分先後呢?那,一塊走吧。」
  青衣沒再拒絕,與他一塊前往錢莊。
  少說話,以應萬變,這是他防鳳一郎的方式。但顯然鳳一郎並沒有察覺他的防備,繼續跟他閒話家常著——
  「青衣兄,既然冬故與東方非上應康兩個月,你待在府裡也無聊,不如時常上鋪子坐坐吧。」
  「多謝一郎兄的美意,但府裡尚有許多僕役,管事者不在,總會有點麻煩。」青衣始終以禮應對。
  「這倒是。不過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豆腐鋪你占了一部份……對了,你不會介意冬故也占上一份吧?」
  「當然不會。小姐為鋪子盡心盡力……甚至在大冬天洗碗,這比起只出銀子的我,更有資格擁有鋪子。」語氣暗示鳳一郎不該讓尊貴的小姐洗碗。
  鳳一郎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接話。過了會兒,他又道:
  「對了,青衣兄,在幸得官園內,鳳某曾有幸見你武藝,有空你倒是可以跟懷寧互相切磋,以免功夫擱下了。」
  「鳳兄請放心,自在下習武以來,無一日擱下過。」
  「那就好。不過才智可以天生,但習武卻要日積月累,有名師指點。冬故跟懷寧有同門之誼,可惜冬故後來為官,沒有空閒習武。青衣兄,師承何處?」
  「我自三歲習武,先父即為嚴師。」青衣小心答道。鳳一郎不像是一個對武藝有興趣的人,有意無意的把話題導進這裡,到底是為什麼?
  鳳一郎很快地給了他解答,笑著坦白道:
  「青衣兄莫要見怪。東方非為首輔時,招惹多少敵人,你也是知道,將來冬故在他身邊,這危險性……」
  「鳳兄請放心,小姐有難,青衣必以命相護。」
  「那一郎就在此先謝過了。」鳳一郎朝他感激作揖。
  青衣連忙施禮。「這是我的本份。」
  兩個大男人在街上你來我往,維持表面平和氣氛。
  鳳一郎再與他閒聊,話題都在樂知縣上頭。
  「這是我在樂知縣的第兩個春天,也對這裡的氣候逐漸適應了。青衣兄,你小心時節交替,氣候不穩,易惹風寒。」
  「多謝鳳兄關心,青衣會注意的。」語畢,兩人正好來到錢莊面前,青衣微地一楞。
  錢莊大門前,大排長龍。
  鳳一郎狀似煩惱地歎道:
  「這真麻煩,是不?青衣兄,要勞你等待了。」
  「這倒也不必。」青衣直接走進錢莊。
  錢莊的老闆一見到青衣,面露喜色地迎上前,道:
  「青衣大爺,您老是來兌銀票,還是——」
  青衣打斷他的話,道:「我領一百兩銀。」
  「是是,請進請進。」在眾目睽睽之下,錢莊老闆將他們迎進小房間裡,而後去安排調銀事宜。
  鳳一郎微地揚眉,溫聲道:
  「青衣兄,當初說好,入夥合資只須五十兩而已。」
  青衣面不改色答:「上回我看見小姐一天之內送了五趟豆腐。」
  「這是常事,怎麼了?」鳳一郎和顏悅色地問。
  「鳳兄打算在買下鋪子的同時,也買下鳳宅,這幾個月才會這麼忙碌?」
  「是啊,照我預估,地價會再飆高一倍,再不下手,會更吃力。」
  「那鳳宅也算我一份。」
  鳳一郎面色無波,道:
  「青衣兄,鳳宅為我們義兄妹三人所居之處,你這算一份……」
  「就當是我對小姐的娘家盡一份心力。鳳兄,你可乘機改建鳳宅,將來小姐回娘家,也不必委屈。」
  「我曾對冬故提過,她的未來,由我跟懷寧負責。青衣兄,你這屋子改建的五十兩銀,鳳某只能心領了。」
  青衣瞇眼,不悅道:
  「鳳兄拘泥在這種負不負責的小事上,寧願讓小姐睡在那種破房子裡?」
  鳳一郎也不生氣,笑道:
  「這事再從長計議吧。」
  青衣還想說什麼,錢莊老闆已經捧著盒子進來。
  「青衣大爺,這裡是一百兩銀子。」
  「嗯。現在你認清楚他,他是鳳寧豆腐鋪的老闆,將來他來錢莊,可領我名下的任何財產。」
  「青衣兄,這……」他表面驚慌。
  「鳳兄不必客氣,將來鋪子改建,如果還需要銀子,請盡管自取,我在我家主人身邊,無法時刻過來。」
  「……」鳳一郎歎氣道:「那就先多謝了。」
  「今日你我約定來錢莊,你不就早料到此刻了嗎?」
  鳳一郎輕詫,而後苦笑:
  「青衣兄,你多想了。我鳳一郎圖的,並非你的錢財,當年她為官一年最多不過二十兩,我們三人日子苦哈哈也甘之如飴,如果我有心謀財,今日錢莊絕對視我為大戶。我這一切,固然是為了她,但,多少也為了你啊。」
  「我?這點鳳兄不必多管,我現在很好,將來也會很好。」
  「即使孤家寡人?」
  「目前我不打算成家。」
  鳳一郎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而後淺笑道:
  「這……很難說呢。」

  同樣的午後。
  因為他家主人跟小姐還在應康城,他便過來鋪子瞧瞧。
  懷寧去送豆腐,鳳一郎邊顧鋪子,邊忙著寫下鋪子擴建的經費細目,而他——
  他閉上眼。
  「青衣大爺年紀不小,早該成家生子了!西北巷裡的姑娘今年十八,雖然帶著弟妹,但品性良好,青衣大爺,我帶你去看一眼吧?」
  他被樂知縣的媒婆纏上了。
  「你不喜歡嗎?這樣好了,隔兩條街上,小客棧的女兒不錯,她十五歲了,屁股圓又大,保證能在五年內為您生下三個白胖小孩!很近呢,我帶您過去瞧瞧,好吧?」
  「青衣兄,那間小客棧的飯菜不錯,懷真滿喜歡的。」鳳一郎埋首寫著經費細目,閒閒丟來一句。
  青衣暗自深吸口氣,惱恨地瞪著鳳一郎。
  這一切,都從那一天起!
  自從縣民目睹他直接進入錢莊特殊的小房間後,謠傳他的身價已列樂知縣小富豪之流,只是他身份不高,是個隨從,因而一直被媒婆們忽略。
  他從未計算過自身的身價,但他也自知東方非從未虧待他。
  現在的他,買下幾間鋪子都不是問題。
  而樂知縣的媒婆會發現這一點,全是鳳一郎耍的計策!
  現在仔細想想,鳳一郎應該清楚那天午後錢莊會有不少百姓,也早猜到他會在眾目睽睽下進房領錢……這鳳一郎究竟有何目的?
  「青衣大爺,您還不滿意嗎?」劉媒婆都說幹舌了,索性叫碗豆腐湯來潤喉。「不然,您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吧?」絕對不放過這頭大肥羊。
  「……我目前還沒打算。」他終於勉強回了一句。
  「沒打算?您年紀不小了,難道你要老了才成家,讓兒子喊你爺爺嗎?」
  他充耳不聞充耳不聞。
  鳳一郎吹幹墨跡,走向他這一桌,笑道:
  「青衣兄,你仔細看,你的銀子都用在這上頭,絕不會多取一文。」
  青衣隨意瞄了下,正要應聲答好,劉媒婆又拔尖地叫道:
  「鳳老闆,你們鋪子要擴建,青衣大爺也有一份?」
  「是啊,咱們鋪子不但要擴建,五年之內一定會再開分店。到時,青衣兄不但有銀子在錢莊當老本,名下也會有鋪子,運氣好點,十年之內應康、永昌,甚至京師都會有分店。」他畫下美麗的大餅。
  劉媒婆暗抽口氣,撫著胸口。她吃過鳳寧豆腐湯,確實有這個潛力,如果這白發男人說的是真的,青衣的身價預期可以暴漲,那就不是小客棧女兒可以配得上的,難怪他看不上眼……
  「這、這要找誰呢?」劉媒婆喃喃著,生怕這頭愈養愈肥的肥羊被人搶走了。
  青衣瞪著鳳一郎。
  鳳一郎只是淺淺一笑,輕聲說:
  「有個老婆也不錯啊。」
  要娶你不去!青衣看在阮小姐的份上,硬是咬下忍住滿腹的怒氣。
  懷寧剛送完豆腐回來,瞧見青衣在場,也沒有說什麼,徑自進鋪賣豆腐。
  劉媒婆一瞄到懷寧,眼裡頓時金光閃閃。現在鋪子要擴建,將來再開分店,懷寧身價也會飆漲,加上生得實在俊俏——她立即上前,搭上懷寧,眉開眼笑道:
  「懷寧大爺,你這手豆腐做得真是好呢!」
  「是鳳一郎做的。」懷寧頭也不抬地說。
  劉媒婆楞了下,不死心道:
  「懷寧大爺,你今年也不小了吧,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兒,我為您兜一兜吧?」
  懷寧不吭聲。
  劉媒婆再接再厲,笑道:
  「您瞧,跟你年紀相當的,早就抱好幾個小孩,將來您老了,也有個依靠啊。」
  還是不吭聲。
  一滴汗從劉媒婆的老臉滑落,她保持笑容:
  「這樣好了,明天我帶幾個適合你的姑娘,讓你來看看……」
  「要付錢。」金口終於開了。
  「什麼?」
  「來鋪裡都是喝豆腐湯的,不能白喝。」
  老臉僵了。
  青衣垂下視線,嘴角微勾。
  鳳一郎拿過算盤,當作什麼都沒聽見,再重算擴建的經費。
  青衣等著那多嘴媒婆找上鳳一郎。沒道理他受這種騷擾之苦,鳳一郎卻可脫身,他等了又等,等到那劉媒婆的三寸不爛之舌終於重傷了,抱著明天再戰的精神離去後,他不由得暗怔。
  這老媒婆找他找懷寧,為何就是不找鳳一郎說媒呢?難道鳳一郎早有婚約?
  「明天她來,我送豆腐。」懷寧平聲道。
  鳳一郎笑著:「沒問題。對了,懷寧,我打算等冬故回來前,將鳳宅改建。」
  「好。」懷寧又補一句:「記得,豆腐桶照樣擺在她的院子裡。」
  青衣迅速瞪向他。
  鳳一郎笑著說道:
  「當初鳳宅是臨時棲身之所,沒有多作考量,如今已有長遠打算,這屋子改建是勢必要做的,多虧青衣兄成了鋪子合夥人,讓我們手頭寬裕點,全力放在鳳宅上。這屋子是要住十幾二十年的呢。」
  「不客氣。」青衣道。他也是被迫的。
  「其實,青衣兄若有好機會,也許可以接受劉媒婆的意見,去瞧瞧好姑娘。」鳳一郎好心地建議。
  「多謝鳳兄關心,青衣自有打算。」青衣冷淡道。
  鳳一郎也不鼓吹他,微笑地跟他分析每一筆費用的來源,確保這個合夥人不會自認受到任何的委屈。
  青衣心不在焉地聆聽,想著這幾日要怎麼避開劉媒婆的催命魔音。過兩日鋪子擴建首日,他理應到場,那時怕是劉媒婆又要找上他了……
  他暗暗咬牙,惱怒這個鳳一郎的算計。
  他要不要成家幹鳳一郎什麼事?這麼愛成家,不自己去……心思頓了下,視線落在鳳一郎的白發藍瞳上。
  他家主人跟阮小姐相遇的那一年,他也知道了這對義兄妹三人。十年下來,他從初時驚訝到現在早已習慣鳳一郎的異貌,並且欽佩他滿腹的才智。
  但,才智並非皮相,沒有長年相處是看不見的。樂知縣百姓……不會把女兒交給這個男人的。
  一時之間,青衣百味雜陳,直覺再看他一眼。這樣一個與他家主人才智相當的男人,卻沒有女子慧眼識英雄,實在有點令人惋惜。
  「青衣兄,今天鋪子會早關,不如一塊回鳳宅喝個小酒吧?」鳳一郎笑道。
  先前的惋惜立即煙消雲散,青衣嚴陣以待。
  鳳一郎的任何話、任何舉動,都必須小心過濾,以防有詐——這是他的切身之痛,絕不容再犯。





  《感情篇》《及時行樂》...
  《感情篇》《及時行樂》之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網上收錄修潤版〉鳳二郎眼裡的真實
  應康城,阮府——
  「我真的不明白啊……」陳恩喃道,緊緊鎖住剛回府邸的少爺跟女扮男裝的夫人。
  「陳恩,我知道你不明白,那就由我來點醒你好了。你是來報恩的,不是來以身相許的,不要用那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少爺,我很怕哪天你襲擊少爺耶!」
  守在樓宇角落的陳恩,緩緩回頭,瞪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陽光男人。他深吸口氣,問道:
  「二郎哥,我是不是漏掉什麼?我襲擊少爺?」就算要他自殘,也萬萬不會傷到少爺一根寒毛的!
  鳳二郎——即為阮府女總管鳳春的義子之一,他十分嚴肅地說:
  「陳恩小弟,我注意你很久了。少爺每次出門,只要沒帶你出去,你一定守在門口等他回來,尤其我發現你瞧著杜畫師的模樣,簡直可以跟母夜叉相比了!你喜歡少爺歸喜歡,可不要動手動腳的!」
  「二郎哥,你胡說什麼!」陳恩脹紅臉,氣聲道:「我瞪著杜畫師,是因為、因為明明爺可以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不必勞心勞力,沾惹一身銅臭,這全是從杜畫師來到阮府開始的……」
  鳳二郎沉吟半天,道:
  「老實說,我也不太明白……」
  「二郎哥,連你也站在我這邊……」
  鳳二郎點頭插嘴道:
  「我也不明白,我都已經提醒過少爺,杜畫師生得極醜,用毀容二字形容也不為過,為什麼少爺還往火坑裡跳?難道真愛無敵?」
  陳恩聞言,一臉激動瞬間停格,緩慢地對上鳳二郎認真的眼神。
  半晌,他開口輕輕吐出一個字:
  「醜?」
  「是啊,就算鳳春跟她是閨中密友,我也不得不老實說上一句:少爺瞎了眼也許是件好事。」
  「……」陳恩回頭,望向那個他看不順眼的杜畫師,然後用力揉著眼,確認自己眼力無誤後,十分懷疑地看著鳳二郎。「二郎哥……你看得見我?」
  一掌正中陳恩後腦勺。鳳二郎罵道:「廢話,你當我是盲眼少爺嗎?」
  「那……你覺得爺兒生得如何?」
  「那還用說!當然是英明神武、英俊瀟灑、英風陣陣……混蛋陳恩,你是欺我沒你書讀得多,是不?反正少爺就是生得好看極了!」
  嗯,意見一致,除了「英風陣陣」外。只是……陳恩又問:
  「鳳大娘呢?你覺得她相貌如何?」
  「鳳春?」一提到她,鳳二郎俊目亮晶晶,活像夜裡最亮的星子。「當然是天女下凡、天下無雙、天下無敵、天天開心……混蛋陳恩,你是欺我的書讀得少是不?總之,就算我書讀得不多,也可以很明白告訴你,鳳春在我眼裡,是天下間最美最美最美的女子!就算她七老八十了,我也絕不改初衷!」
  「是是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二郎哥不必再說了。」陳恩連忙附和道。
  鳳春……真的很美嗎?他怎麼看不出來?

  鳳春眼裡的真實
  一到帳房,陳恩就不時地揉眼睛,揉到兔子眼,也要看個分明。
  他眼睛接收到的真相是——鳳春美中帶俊,但要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未免也言過其實了點……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二郎哥的腦子燒起來了?
  「陳恩,你盯了我一上午,是有事想跟我說嗎?」鳳春笑問。
  「鳳大娘……你覺得杜畫師生得如何?」
  「杜畫師?」鳳春詫異,古怪地看他一眼。
  「你、你別誤會,我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何況她是爺的妻子,我怎敢亂想?」可惡!都是那個女人害他被誤會!他結巴道:「我只是想、想聽聽旁人對她相貌的形容而已,你要不說也沒有關系啦!」
  鳳春不以為意,笑道:
  「杜畫師不就長那個樣嗎?不算醜也不算好看,跟她的聲音比起來,是有那麼點失色。」
  「……」他的眼睛跟少爺一樣瞎了吧?好想戳戳自己的眼珠,看是哪兒出了問題!「那,鳳大娘,爺兒呢?你認為爺兒的長相如何?」
  「少爺他承襲老爺跟夫人的相貌,生得俊俏不說,穿起官服來,簡直是……」
  接下來的歌頌他沒細聽,因為已經很清楚地明白在爺兒的相貌上,三人的想法完全一致。
  那為什麼透過三人的眼看杜畫師,卻有完全不同的形容?
  難道他的眼睛看見的杜畫師是有人冒充?還是,二郎哥跟鳳春蓄意貶低杜畫師的長相?
  他倆是母子,自然是同出一心……莫非,他們早對杜三衡不滿了?
  陳恩愈想愈亂,一個下午,一看見人,就不停地張眼瞇眼打量打量再打量……

  阮臥秋眼裡的真實
  每到夜晚,阮臥秋總會讓他念完一本書,才上床就寢。
  這一天,在秋樓裡,陳恩心不在焉念著書,悄悄退後一步,正好可以窺見內室打盹的杜畫師。
  雖然他不怎麼喜歡她,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眼裡的杜畫師,算是一個貌姿頗佳的女子……難道,杜畫師是妖怪,才會在每個人眼裡都是不同的相貌?
  「陳恩?」
  「我在。」他連忙回神。
  「你在看哪兒?」阮臥秋沉聲問道。一句書裡的話重復四、五遍,任誰也能聽出這孩子的不專心。
  「我……我……爺兒,我是不小心瞧見杜畫師倚在床頭睡著了。」
  「她睡了麼?」阮臥秋攏眉,正要遣退這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孩子,又覺得這孩子欲言又止,於是問道:「你心裡有事?」
  「爺……你知不知道杜畫師長得很醜?」陳恩忍不住脫口。
  「是誰告訴你她醜的?」
  「二郎哥跟鳳大娘!」
  「你呢?」
  「我?」
  「你不覺得她醜?」
  「我……我眼睛有問題,自然不能算准!」
  阮臥秋搖頭失笑:
  「你不信自己眼裡的真實,卻跑去信別人的,那麼你的眼睛又有什麼用呢?」
  「不不,爺,你的眼睛不方便,心裡可以幻想她很美,而我眼睛雖然看得見人,但一定有問題,才會看不見二郎哥跟鳳大娘說的真實!」
  「你這麼篤定他們看見的一定是真實?」
  「當然!二郎哥說您是天下間最俊美的男子,鳳大娘也一口認定你的相貌舉世無雙,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啊!」
  阮臥秋聞言,不知該氣該笑。
  「陳恩,那是因為我是他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自然認定我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將來,你心裡也會有這麼一個人。」
  「不會不會,現在我心裡就有這麼一個重要的人——」
  「那個人絕不會是我。」阮臥秋平靜地說道:「我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主子,將來你會遇見一個心愛的女人,那時就算旁人再怎麼否定,你仍會不改初衷,認定你眼裡所看見的一切。」
  陳恩聽他說得肯定,張口想要辯駁,卻不知從何駁起。當年尚是幼兒的他,以為必死無疑,但卻在劊子手下手的剎那,瞧見一個男人一身狼狽滿眼是血地沖進法場救人——從那時起,他的眼瞳一直一直印著這個英偉的身影不曾褪去。
  以後,會有其他人霸住他的眼嗎?怎麼可能?
  陳恩抬起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阮臥秋,好奇地問道:
  「那,在爺的心目中,杜畫師又是什麼模樣?」

  陳恩離開後,阮臥秋精准無誤地走到內室床緣,探手摸向床頭,輕碰她的頰面……果然,她又等他等到睡著了嗎?
  「幻想啊……」他低喃。他是個瞎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裡幻想她的長相。不管他怎麼摸,還是無法在腦中勾勒出她真正的長相。
  幻想幻想,如果幻想能成真,多希望她的相貌會是自己心中所想的。
  「阮爺,你打算站著抱我,抱到天亮嗎?」帶倦的困意有笑。
  阮臥秋立即鬆手,惱道:
  「你不是睡了嗎?」
  「我是睡了啊,你一進來,對我又摸又捏的,我不醒也很難了。」
  他聞言,暗鬆口氣。幸虧她是在陳恩走後才醒的,沒有多聽到什麼不該聽見的話。他摸索著熄了燭火,答道:
  「下回我會多注意點,你休息吧。」
  他側耳聆聽她的動靜,等她上床了,他脫下外袍,也跟著摸上床,隨即,她的身子偎了上來,主動環住他的腰身。
  香氣撲鼻,勾人無限遐想。
  她是一個很貪歡的女人,床笫之事多半是她主動要求,也許外人認為她不知羞,但他這個盲眼人卻能因此安下心來。
  她深愛一個男人,必會熱情索求他身心上的愛情,缺一個也不行。一旦她不愛了,反而得過且過,敷衍了事。
  所以,黑暗之中,他暗自等著——
  等著等著,今晚她卻沒有任何的主動,他不由得暗惱。
  這女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修身養性一向不是她的樂趣,偏偏她已有月餘不曾主動要求行房。
  像拒房事於千裡之外。
  她這是什麼意思?讓他不安嗎?還是……
  「阮爺,你在想什麼?」困盹的聲音從他懷裡模糊不清地響起。
  他板著一張臉——反正黑暗之中她也瞧不見他。
  「沒事。」
  「那你發洩似的把我摟得這麼緊?我骨頭都快碎了呢。」
  「哼。」依舊沒放鬆力道。
  「阮爺,你有不快活的事?」
  「沒,你睡覺吧。」他沉聲道。
  「唔,肯定是陳恩惹你不快活了。讓我想想,方才他是如何讓你不高興的?」
  沒有焦距的俊目立即瞪向她。
  「?……」
  「他好像問你:在爺兒的心目中,那杜畫師又生得何等模樣?是不?」
  「杜三衡!」這女人!
  「阮爺,現在黑漆抹烏的,我看不見你,可是,我可以『幻想』你又氣又惱的模樣。」她笑道。
  「我又氣又惱什麼?聽見了就聽見吧!由得你笑得這麼……這麼賊?」
  「是是是,你答:我是瞎子,又怎知她生得什麼模樣?這句話確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她笑聲如鈴。
  他咬牙,大可翻身就寢,不理會她的調侃,偏偏摟著她睡已是習慣。這女人,就愛嘗盡甜頭——
  忽地,軟唇吻上他的下顎,他不及一怔,懷裡香軟的嬌軀微動,用力吻住他的嘴。
  唇舌互纏,熟悉的情欲被她挑起,他暗暗鬆口氣,差點以為她對他身子的貪念已經不再……
  雙手滑進她的單衣內,輕觸她細膩的肌膚,等著她主動說出索求——
  「要一個薄臉皮的男人很坦率地對自己的妻子說出心愛的話來,那真的挺難的,是不?」她輕聲喃著。
  「什麼?」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杜三衡壓住他的手臂,低啞的笑道:
  「阮爺,你別誤會,今晚我只是想親親你,並不是要……嗯,親熱的。」
  他聞言,俊臉布滿惱意。明明她的聲音帶著情欲,偏要整他嗎?
  「這麼晚了,你不是天一早還要出門嗎?」她笑,聲音輕柔:「言歸正傳,既然你沒那麼坦率,由我說,也是一樣的。」
  「說什麼?」他沒好氣道。
  「相公,我很愛你很愛很愛你,愛得要命,愛得我五髒六腑都疼了,就算下輩子你我要再一起,你會再瞎一次眼,我也會從現在開始誠心祈禱。」
  「你……」他皺眉。
  「好吧,最後一句比喻當我沒說過。」指腹憐惜地撫過他的眼角。杜三衡笑道:「我的眼睛看不見,可是,我一直在看著她,這句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即使不是對著我說,也夠我回味一輩子了。」
  她果然聽見了!俊容微熱但鎮定如常,不發一詞。
  「阮爺,你想不想再聽我說一次我很愛你,愛你愛得要命,愛你愛到我絕不放手?」笑聲中出現皮意。
  「你要說便說,總不能教你閉嘴吧!」專注地側耳細聽。
  「那我就先點燈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點燈做什麼?」
  「總要看著你的臉,我才能說得出口吧。還是,阮爺,你害臊了?怕我這麼坦率地說出我心愛你的話,你會別扭?」
  「誰會別扭!」
  「那我就點燈了。」沈默了會兒,她忍著笑:「你不放手,我怎麼下床?」
  他咬牙,將她用力扯回懷裡,悶聲道:
  「下什麼床,說什麼情話,都幾年夫妻了!快睡吧!」
  哎啊啊,原來她一句我愛你抵不過他的別扭。這個男人,怎能牽扯她心頭所有的憐惜呢?讓她真的愛得心疼,這輩子難以脫身了。
  「真的不聽?」
  「我要睡了!」他惱道。
  「那晚安了?」
  「晚安!」他的聲音硬梆梆的。
  「……」她扮了個鬼臉,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他咬牙,瞪著她。
  即使,眼前一片黑,也還是瞪著她!
  「爺兒,在你心目中,杜畫師又生得何等模樣?」
  「我是瞎子,怎能看見她的真實面貌?」
  「爺兒,難道你沒問過身邊所有的人嗎?」
  「我一開始也以為問了人,心中就能勾勒出最接近她的相貌……」言語間不自覺流露惋惜與懊惱。「她的氣味、她的身子、她的言談、她的碰觸,我都能感受到,這些雖然成就了一個杜三衡,但在屬於杜三衡的部份裡,卻有一個角落我永遠也不能清楚地看見。」
  「爺,瞧不見杜畫師又不是件壞事。我不問就是了。」
  「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我一直在看著她。」阮臥秋柔聲道。
  陳恩畢竟年少,完全無法理解這麼充滿矛盾的話,只能直接挑明瞭問。。
  「爺,你看不見,但你可以幻想,你的幻想就等於咱們的眼睛……你……『看見』的杜畫師美嗎?」
  過了一會兒,陳恩以為他的爺兒不會答了,才看見阮臥秋輕輕點頭,沙啞道:
  「嗯。她在我心中,獨一無二。」

  隔天——
  「陳恩,你在這裡發什麼呆?」
  「二郎哥,我……我是在想,我跟鳳大娘眼裡看出去的人,怎麼差這麼多?」
  「鳳春?哈哈,原來你在煩這個。鳳春看人一向不准,除了少爺跟小姐外,只要是人,在她眼裡就是一個樣兒。」
  「……一個樣兒?」
  「兩顆眼兒,一個鼻子,外加一個嘴巴。下回你可以試看看,找對俊男美女擺在她面前,讓她說看看他倆的長相,你就知道鳳春的眼光有多差勁了。」幸虧如此,不然鳳春早就不小心被外頭的男人騙了!
  「原來如此。可是,二郎哥,你明明跟鳳春不是親生母子……」怎麼看人也很差勁……等等,爺兒說過每個人眼裡看見的真實不同,愈是心愛的人愈覺得對方生得好看,而那天二郎哥告訴他,鳳春生得天女下凡……
  不會吧!
  可是,不是親生母子啊……
  「陳恩,你抖什麼?」
  「我……啊!鳳春!」
  鳳二郎立刻換上笑臉,轉身喊道:「鳳春……人呢?」凶眉怒眼地轉回頭瞪著陳恩。
  「我……看錯了。」汗珠滑落臉頰。
  方才,他好像不小心打開了一個秘密。是他平常太粗心,還是二郎哥把所有得知秘密的人都殺光了?怎麼他從來沒聽人提過二郎哥對鳳大娘她——
  「爺兒,你用完午飯啦?」鳳二郎完全不覺陳恩的異樣,瞧見阮臥秋出房,立刻上前。「杜畫師不在府裡,她要我告訴您——」
  「她是要我下午去接她嗎?」
  「不不,她知道您早上出門,中午回來一趟,下午一出門,大概半夜才會回來,所以一定要我抓穩時間跟您說——」
  「有話就快說,哪這麼多廢話。」阮臥秋皺眉。
  「是是。」鳳二郎用力吸口氣,大聲道:「我愛您愛得五髒六腑都疼了,愛您愛得要命,愛得……」
  阮臥秋立刻罵道:
  「二郎,你在胡扯什麼?」
  「少爺,我沒胡扯啊!你可別誤會這是我對你的真心話,這全是杜畫師要我轉述的。」鳳二郎委屈地說。嗚,一上午他都在克服心裡障礙呢。
  「她?」一想起昨晚,心裡惱火又起。「她又想做什麼?」又來鬧他?
  「杜畫師說,她的眼裡,就這麼兩個長得很俊的男子,一個就是她爹,一個就是少爺你。而無異的,你在她眼裡會愈來愈俊俏……咳咳,爺兒,你確定你到了五十歲還能跟現在一樣嗎?」
  阮臥秋瞪向他的方向,忍了一會兒,才道:
  「還有?」
  「是還有,不過少爺你要聽不下去,我閉嘴不說就是。」
  阮臥秋咬了咬牙,頰骨微紅,惱道:
  「你繼續說。」
  「杜畫師說:你的眼睛看不見,可是你一直在看她,她的眼睛看得見,可是卻看不見其他人。咳,少爺,杜畫師說完這句話又補了一句……」
  「你說。」
  「真的真的要說?」
  「我叫你說就說。」專注傾聽。
  「好吧,杜畫師補的這句是跟我說的,她說,叫我注意一下您的反應。少爺,我是不是要照實說啊?說你聽了之後,臉氣到都發紅發熱了……」
  「住嘴!」阮臥秋怒道。
  站在一旁的陳恩看著自家主子別扭的表情……
  近水樓台先得月啊……他一直以為是杜畫師強迫爺兒,爺才會犧牲自己娶她。到頭來,誰才是近水樓台?即使不願承認,也必須說:阮臥秋確實有個心愛的女人,而那個女人正好是他最不喜歡的夫人。
  陳恩看著自己的雙手,緩緩?住眼睛。十指微開,眼瞳裡映著阮臥秋跟二郎現在的身影——
  以後呢?
  也會有一名女子在不知不覺中,被他的眼睛所認定嗎?
  思及此,他連忙閉上眼,不敢再看。





  下午茶時間
  在設計《及時行樂》一書時,一開始我就不打算寫出杜三衡相貌,最多從每個人的嘴裡說出對杜三衡長相的看法,讓讀者如同阮臥秋的盲眼一樣,跟著阮臥秋走進故事,由自己的眼睛去發現杜三衡的長相,進而判斷她的長相。
  就像在現實生活裡,每個人所說的「真實」、所看見的「事實」不見得一定是其他人所認定的。(如同我看你,他看你,誰看你,每個人的眼裡,所看見的不盡相同。)
  一直在阮臥秋戀上杜三衡後,不再問身邊人她的長相後,我才在《及時行樂》一書的後半部叫剛始,藉由旁白出現一些形容她美麗的字眼。
  因為在這種時候,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在他的眼裡,這個女人絕對不可能會是醜的。
  這是我當初在下筆時的小小設計。《及時行樂》於二○○三年出版,如今,該正式公佈答案了。
  好了,接下來,確定不休息嗎?那……就深吸口氣,進入<回憶篇>嘍。




  <回憶篇>之作者說明
  <回憶篇>即為《是非分不清》一書中P231燕門關一役,阮冬故出城陪懷寧赴死後的那半年間,所發生的一切。
  會想寫這半年間的番外,是在於:
  任何一段劇情,都可以360度呈現,雖然結局相同,但不同人物、角度有不同的心境、反應。
  在一般愛情小說裡,有不成文規定,就是以男女主鬥周的心境下筆去描寫整個故事,但其他人的心情?他人的角度?恐怕也只有作者自己知情了。
  這也是我愛寫番外篇的原因之一。
  <回憶篇>全文以不同人的角度出發,每個人所見所聞所有的心境,都繞著同一主軸旋轉,因而組合出這樣的戰場故事——





  《是非分不清》之初——預言
  萬晉年
  「有人自東方而來,動搖萬晉之本。」
  「嗯?李大人,你日觀天象,瞧見了危害皇朝的朝官嗎?東方啊……該不會是我吧,我復姓東方,單名個非字,瞧,東方非,聽起來,似是與你說的不謀而合啊。」以少年之身,一甲狀元入翰林的東方非,如今已是內閣群輔之一,可以說是前程似錦到令他有點乏味了。
  李大人微些遲疑,答道:「當然不可能是東方大人了。」東方非目前雖為內閣群輔,逐成勢力,但他想,一名年不及二十的少年會有什麼動搖根本的能耐?
  「不是我?」東方非頗感遺憾:「那倒有趣了。李大人,你確認你沒有看錯?」
  「若照老夫解讀,此人會在十多年後出現在朝官之中,影響朝政……甚至、甚至……」
  「改朝換代?」
  「不不,老夫並沒有這樣說……」
  東方非笑道:「李大人,你大可放心,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是不會外傳的。朝代更替本是常事,皇上登基沒幾年,但你我都很清楚,十幾年後皇上也老了,太子登基理所當然,你有什麼好怕的?」
  「是是……」李大人應聲道,內心則苦苦思索著──東?皇朝偏東,再東過去就是海了,誰會從海上來?還是……名字有東字?東?冬?冬天?有人自冬天來?他功力不足,無法確切地看透啊。
  東方非又問:「既然此人能動搖國之根本,那將來必是皇朝大將了?」哼,他真想好好會會,此人必定厲害非凡,難以對抗吧?
  「這……此人如流星,不,該說潛龍吧……」
  「潛龍?」
  「此人在朝為官未過十年,即歸。」
  東方非瞇起眼。「李大人,你再說一次?」能動搖國本,此人該有野心,照說一朝得權,豈會輕易鬆手?
  「這……老夫實在不知道啊。此人自東而來,朝代更替之後,即消失在朝堂之上,不知生死。」
  東方非尋思片刻,問道:「如何動搖?」
  「不知。」
  他不以為然:「那必是李大人你錯看天象。」
  「不,確實有人自東(冬)而來,只是老夫還勘不破其中奧妙之處。」
  「既然如此,李大人你可要好好弄個明白。」東方非笑著走出去,望向東邊天際。「哪來的人,沒有野心卻又能改朝換代?還是……有人為了這條潛龍才讓太子登基?」無論如何,他十分期待。
  現在他雖為內閣群輔,但未來前程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到夜裡都失眠的地步。
  下一步,他要得到首輔之位。也許站在那個高位上,才更有刺激感,不過在此之前──他不太願意留下李大人啊。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不出兩天,那姓李的定會將星象之事全盤托出,迷信的老皇帝絕對會先作防備,說不得十年後凡東方而來的朝官一律押進天牢,以子虛烏有的罪刑處決。
  開玩笑,他還想等著看看是什麼樣的人物,能從他東方非的眼皮下改朝換代呢,怎能讓那老頭子給毀了他的期待呢?
  思及此,他又沉思半晌,心裡有了計較後,十分愉悅地離開,與一名年輕官員錯身而過。
  「那人是……?」年輕官員一雙漂亮的黑瞳直勾勾地盯著東方非的背影。
  「是內閣群輔之一,東方大人。」太監說道,想了下又道:「阮大人,您經科舉剛入朝廷,未來說不得是權大勢大的一號人物,小人在這兒先提醒您,那東方大人,目前頗受皇上喜愛,有機會您可要……懂了吧?」
  年輕的官員聞言,攏了攏眉頭,聲調微厲道:
  「眼不正,心不端,此人此刻心裡必有壞水。」朝中怎會有這樣的人存在?皇上又怎會欣賞這種人物呢?東方非?內閣不得幹政,但他總覺此人邪氣過重,他惦記在心,以後可要多注意內閣了。
  太監在旁,沒有多說什麼,只想著──
  他還是去巴結東方非吧,這個阮臥秋,縱有滿腹驚世才學,只怕沒有多久也會在朝堂之上給人活活陷害死……唉。





  《是非分不清》之東潛
  「一郎哥,我這一生,最感謝的就是你跟懷寧,謝謝你們陪我走過這一場風雨。現在,輪到我陪懷寧走最後一程了。」
  隆隆巨響,夾雜著滾滾塵浪。城門緩緩地關上,劃出了一道生死界痕。
  門外的殺戮戰場,是現世的陰曹地府,一旦出了門,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誰也不准開!先拿下鳳一郎……對!就是他!他與戶部侍郎阮東潛獻得好計,讓皇朝將士跡近全沒!快抓住他!」
  混亂之中,王丞尖拔又心虛的怒聲穿透了鳳一郎寒涼的知覺。他緩緩轉頭,略嫌茫然地注視這個害死冬故的原凶。
  不,原凶是誰,他很明白。
  「鳳公子……」身旁為他持傘的小童輕聲喚他,語氣充滿顫抖。小童是本地居民,本地居民大多都很清楚這一場戰役到底是誰在從中運籌帷幄、是誰在朝中的爭權奪利下保住這不破的城門。
  朝中來的戶部侍郎阮東潛,從不諱言奇策是誰出的,也向來十分以鳳一郎為傲,那股毫不掩飾的驕傲勁兒,讓他們都懷疑其實他倆是一對親兄弟。
  再親近一點的官民,都知道阮東潛曾冒充過程將軍一陣,那時他立下的汗馬功勞,讓他們信心滿滿,以為皇朝聖威,連蠻族都難欺,直到王丞來,戰事一面倒,他們才明白,朝堂上不是每個官都會往下看的──鳳一郎是阮東潛的人,如今阮東潛走了,鳳公子會留下吧?會留下吧?
  忽然間,鳳一郎仿佛回過神,反身奔上城牆階梯,所經之處竟無人阻止。
  「鳳公子,小心啊!」小童緊緊在後頭追著,努力為他撐著傘。
  階梯路,幾乎無止境,鳳一郎每跨一步,心頭的肉就死去了一塊。
  當鳳一郎奔上城牆,絕望幾乎淹沒了他。遙望滾滾黃沙,蠻族長旗飛揚,如入無人之境,死亡的氣息籠罩在屍首遍野的戰場上,明知戰場還有人在做困獸之鬥,他卻無能為力!
  他看不清,看不清,這一刻有多恨自己的眼力。
  「鳳公子!」
  「你看見了嗎?」他啞聲問。
  「鳳公子,這哪能看見……每回休戰之後,屍首支離破碎,您也不是不知道,別說要從裡頭湊出阮侍郎的屍首有多難,就連這一次咱們能不能度過難關都很難說!」小童突然激動起來,緊緊抓住他的寬袖。「鳳公子,您要救救咱們啊!現在就只剩您能救我們了!」即使他們捨不得阮東潛就這樣走了,但他們還想活下來!
  銀色帶黃的長發在亂風中飛揚,狂風帶來濃濃的死屍味,原就蒼白的臉龐緩緩轉向他,看了他良久,才神色淡漠地問:
  「你們,是誰?」
  戰鼓喧天,這樣的鼓聲意義何在?輕賤人命的鼓聲,不管是哪一方,戰贏了,失去的人命也找不回來了。
  白雪般的睫毛微微垂下,緊緊扣住城牆磚瓦。冬故想要保護的世界……人都不在了,還保護什麼?
  從頭到尾,原凶他也沾得上邊。打他支持她買下官位開始、打他得知邊境有戰亂時,就該預料這樣的下場。
  只是,他以為依他能力,可以保全她的性命;只是,他以為,即使真有這麼一天,冬故也是為她的理想而捐軀,也是三人共死,誰都死而無憾,而非像現在一樣,死得這麼毫無價值!
  鳳一郎的生命為誰而活,他一直很清楚,她卻無法理解。在她心裡,彼此雖親,她卻認為沒有她,他跟懷寧依舊能過下去,如同有朝一日,他死去,她雖悲傷也會繼續走下去。
  微微咬牙,即使眼力不夠,他依舊不願拉開視線,直勾勾地望著冬故的葬身之地。
  是啊,城門一破,久攻不下的怒火極有可能轉為屠殺。
  「那日結拜,是我沒有將誓言說完整……」喉口微熱,藍瞳卻已平靜似海,他輕啞地說道:「冬故,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鳳一郎,既然為你的義兄,就沒有拋下你跟懷寧的道理。」語畢,他不再理會周遭任何事,靜待城破。

  聽不見、看不見,知覺沒有了,肉體的感覺也沒有了,可是,她很明白她的下場是什麼。
  死也不倒地,懷寧一定如此做,她也不能示弱,拼死也不倒地,好叫蠻邦看看皇朝兒郎絕不認輸的好志氣。
  其實,說沒有遺憾是假的。
  她才二十多歲,總覺得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完成,不過,能陪著自己的好兄弟一塊共赴黃泉,她不曾後悔。
  這樣吧,等下了黃泉,她跟閻王老爺求求情,下輩子再讓她跟懷寧做一世的好兄妹,再為民謀福,這一次她會努力多讀點書,來世不再買官,就憑她的能力去應試,就不會這麼心虛了……嗯,若是聖眼已開,國泰民安再無天災人禍,那麼,她就做一個小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規規矩矩的,免得再連累自己的義兄弟……
  意識飄飄渺渺,始終無法專注起來。她身上到底中了幾箭,完全看不見,能撐這麼久,她也算是厲害了。
  無論如何,只求……城不要破。
  一郎哥在,他懂得的,他懂得她的。
  有他在,就算沒有她,城門後的百姓還是有生機。
  她雖一心在政事,但也曾聽過人死後有頭七,頭七回魂日。那麼,等她頭七那一日,她要去看一郎哥,跟他再說聲對不起,他的未來還很長,有她沒有她,他的人生還是會過下去,他比她還聰明,懂得這道理的。
  至於東方非……
  幾乎可以想見,他在朝中繼續翻雲覆雲了。
  東方非啊……
  「大人!」
  虛無四散的意識,突地被一聲驚叫給迅速聚合在一塊。
  她一回神,立時看見自己的四肢俱在,身無中箭之痕。她微訝,抬頭看向前方吃驚不已的弟兄們。
  「大人!你」……
  眼前的,全是死在戰場上的兄弟。有多少次,戰事暫歇時,她跟懷寧看著自家將士破碎的屍體,她不見得有足夠的時間去接觸他們的生前,但在他們屍具並排的時候,她必定一一對照他們的姓名,以親人之身目送他們入墳。
  她已經死了啊……她歎息,毫不考慮地上前,拱拳道:
  「好久不見了,各位兄弟。」她灑脫無比。
  「大人!您……您也……那麼、那麼」……
  她輕笑了二聲,道:
  「
  城未破,各位兄弟倒不必擔心,有鳳一郎在,你們絕對放心。」掃了一圈,懷寧不在其中,這可以預料。男與女的差別,她早知道,早一步下黃泉的本來就該是她。
  也好,在這條陰陽路上她等懷寧來,不讓他有片刻的寂寞。
  「自王將軍接了兵符後,照說大人是戶部侍郎,不該上戰場,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將士裡有她親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微微一笑,道:
  「不管該不該出現,我都來了。」
  「大人,這場戰役裡,有很多人死得冤枉、死得好不甘心。」士兵之中傳出輕聲的控訴:「為什麼呢?朝中來的命官,到底誰在為我們著想?」
  她對上那人的眼,良久,她極為慎重地回答:
  「我知道,所以,我來了。」來賠命的。

  腥味臭天的戰場上,成堆如山的屍體,血還在成河流著。
  京軍及時趕到,打贏了這場戰爭。烈日之下,屍臭沖天,幹烈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死氣,放眼望去,幾乎是望不到邊際的人間屍墳。
  從城門一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找人。
  或者,在找屍。
  「鳳公子,鳳公子,阮大人說過你禁不起久曬的!」小童?著鼻,忍住作嘔的沖動,拼了命的追著那個尋找阮大人屍身的白發青年。「要不,您先休息,我請善後的軍爺找到了阮大人屍身,一定通知您好不好?」
  鳳一郎充耳不聞。
  在支離破碎的屍體裡,他先是看見了那一年冬故在京街遇見的搶匪,而後她收為親信的其中一名男人。
  亂刀砍死的。
  他心一跳,很清楚冬故必在附近。
  她拼死也不會讓她的人孤獨地死去。
  「鳳公子?」
  他動也不動。
  豆大的汗從他冰冷的臉龐滑落,他抱著一線希望卻也知道他找到的,只會是一具屍體。
  陪他過了十多年的冬故,他還沒有心理准備見到她的屍身。甚至,他不願去想像她死時的模樣!不敢去想像!
  「找到了!」當地的百姓叫道。
  鳳一郎迅速抬眼,順著那個方向,果然就在不遠處,他看見了懷寧那一身的黑衣。
  他強迫自己奔上前,瞪著中箭的懷寧,他背朝上,懷裡抱著一個人。
  他心跳愈來愈快,緩緩蹲下地,目不轉睛看著懷寧不甘心的表情,半晌,才忍住渾身冷意,移向那被懷寧全力護在懷裡的嬌小身子。
  鳳一郎輕輕拂開她散亂的發絲,盯著她蒼白的臉龐。
  她雙眼緊閉,並沒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些安然自得。
  他怔怔地注視著她。突然間,他輕笑出聲。
  「鳳公子?」小童有點害怕地叫著。
  是啊,他的冬故一向如此的,決定要做的事從不後悔,即使明知眼前是死路一條,也絕不皺上眉頭。他以為他會看見她死不瞑目的模樣,以為會看見她被亂箭穿心不留全屍的模樣……
  他該安心了,至少,她是平靜地離世……
  「冬故,我來接你了。」他柔聲道,試著要從懷寧的懷裡將她抱出來。
  試了好幾次,發現懷寧抱得死緊,不肯鬆手。
  「懷寧,是我,一郎。我來帶你們回家了。」鳳一郎重新試著要撥開懷寧死後僵硬的雙臂──忽地,他微怔,指腹用力壓住他的脈門,錯愕隨即流露臉上。
  「鳳公子,你怎麼了?」小童見他流露出激烈的情緒,以為他終於要發瘋了。
  鳳一郎難以置信,立即改碰懷寧的人中,輕淺虛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確實存在!
  「快快……找軍醫來!還有人活著!快!」他難得大叫。
  小童呆了呆,連傘也不顧得了,反身就往城裡跑。
  鳳一郎心跳如鼓,萬萬沒有想到懷寧還能活下來。懷寧曾說他是個短命鬼,以為他師父料事如神,誰都認定他再也回不來──哪知他正值青年,身強體壯,從閻王殿裡逃了出來,不像冬故畢竟是個姑娘家……
  鳳一郎頓時一僵,視線立刻移向懷寧懷裡的冬故。
  會不會……
  思及此,他毫不考慮迅速扣住她的脈門。
  一開始,完全沒有任何跡象,他極力鎮定,極力鎮定,迫使自己止住輕顫,去把她的脈,仿佛過了好幾年,那極為輕淺的脈跳終於浮了出來。
  鳳一郎驚喜萬分,一時回不了神。腦中紛亂無比,但他直覺想到一事──「糟了,若是讓軍醫救命,必會露出馬腳。」他試著抱出冬故,但懷寧即使沒有意識也不放手。他咬牙,附在懷寧耳邊說道:「是我,一郎。懷寧,冬故還活著,你鬆手,再晚一步,她怕沒得救了。」
  他重復了數次,那緊緊抱住她的雙臂,才緩緩無力地垂下,任他迅速將冬故拖行出來。
  鳳一郎看了懷寧一眼,軍醫很快就來,但冬故不能再留下。
  他衡量得失,立刻抱起冬故,消失在戰場之上。

  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懷寧,她搔搔頭,開始懷疑其實路不是只有一條。
  「大人,我還是覺得您不該來。」
  她看了他們一眼,哈哈笑道:
  「這世上哪來的應不應該,你們是人,我不也是人嗎?人的歸處終究都是一樣的,管它官位大小,到頭誰不歸於塵土?」
  「您一點也不怕死嗎?」親信裡被亂刀砍死的男子問道。
  她想了一下,道:
  「怕,我好怕,我怕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就先死了,不過……我想,這世上絕不只有一個阮侍郎,既然我真的沒有辦法做完,終究還是會有人去做的,如果這樣想,我倒也不怕了。」她坦白地說道。
  「這世上,只有一個阮侍郎啊。」有人說道。
  她看了他一眼,輕訝一聲認出他來。他是邊境居民從軍,年輕小夥子,卻在戰役裡走了。這麼大好的前程啊……
  她記得他爹娘還在的。
  「在王將軍還沒有來之前,我爹說,也許,這場戰事很快就會平息了,因為有阮侍郎在,可惜,他的預言沒有成真,這一場戰役打了好幾年……」
  她微微苦笑,輕聲說:
  「是我不好。」她若再懂點手腕,也許不會讓這些人無故枉死。
  「人都死了……都死了……還在計較什麼?沒有大人在,也許連我爹娘也要卷進戰火……」那小夥子重復了兩遍,神色漸淡。
  阮冬故頓覺有異。一開始沒有特別注意,只想與自家軍兵相聚,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激動過後,一些奇異的現象令她感到疑惑。
  她在這裡等了好久,不見懷寧出現。若是懷寧真能活下來,那她只會慶幸,但照說不該有牛頭馬面嗎?
  為什麼還等不到?
  而且,眼前這些人說話歸說話,神色卻顯得有些麻木,相處時間愈久,愈覺他們連說話也開始斷斷續續,漫不經心……
  「大人,您真的不該在這種地方啊……」
  她聞言,皺起眉,緩緩掃過這些軍兵。
  自始至終,他們圍在她的周遭,不肯散去,甚至,擋住了她的去路。這……真的好奇怪,若是一郎哥在此,必能一眼看穿問題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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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匡啷一聲,車內傳出桌椅翻倒的巨響。
  「老爺子──」
  「誰也不准進來!」屋內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鳳一郎神色平靜,輕聲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張大夫太過專注治我家大人的傷,不小心弄翻了東西。」
  「鳳兄,為何不請軍醫前來?」京軍為首的男人問道。
  朝中新主登基,勢力重新洗牌,東方首輔為皇上眼前第一大紅人,據說阮東潛是首輔極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實在無法交代。
  「軍醫忙著看顧傷兵,如果專程來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後必定責罰,這裡的大夫長年幫忙醫治傷兵,他行的。」鳳一郎不疾不徐地說道,負手而立,狀似平靜,但衣襟內全是濕透了的汗水。
  在外頭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見老大夫氣虛地走出來。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聲問。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鳳一郎。
  鳳一郎默默的迎視那奇異的眼神,而後,輕聲問: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還活著?」
  老大夫沈默一陣,道:
  「我家小兒上個月還回家來,興高采烈地說他與阮大人說過話了……」
  「老大夫,我是問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軍男子不悅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著鳳一郎再道:
  「前兩天,他死在戰場上,才二十歲。他想活著回家,不過,他也明白朝中派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才。這世上,若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該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為阮侍郎那樣的人。鳳爺,你說,阮侍郎活下去,會不會比較好?」
  鳳一郎毫不考慮答道:
  「不會。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這樣的人存在,她的結局就不會變,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這條路。除非她辭官──」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聞言,猶豫不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邊境抗敵多年的阮東潛,竟然會有另一種身分,如果可以,多希望阮東潛這樣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還活著,就先移回城裡,接下來就交給軍醫吧!」男子說道。
  鳳一郎微瞇眼,極力鎮定地注視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氣,明白鳳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軍醫後的下場,遂十分遺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才,阮侍郎他失血過多……斷氣了。」
  鳳一郎聞言,閉上發熱的藍眸,啞聲說道:
  「老大夫,謝謝你……我代我家大人謝你為她盡的最後一分心力。」





  《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
  光滑的指腹緩緩地撫過「阮東潛」三個字,俊顏半垂,讓人看不見他的情緒。
  內閣官員大氣不敢喘一聲,互相傳遞眼神,誰也不敢先開口。
  新主登基,誰是最大得益者,已經不用多說。當年的風向又打回東方非身上,與他作對的官員,一一被鬥下了,老國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門,在這世上,誰的權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後的這個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半炷香未曾吭聲,就因為桌上的傷亡將士名冊。
  戰事已經結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屍,而是事後的撫恤與獻俘儀式。雖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將多年戰爭結束,就算再來個幾十本名冊,他們也是甘之如飴的,只是──這死亡名冊的首位,正是東方非極為看重的阮侍郎。這,可就麻煩了。
  「首輔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黃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東方非一言不發,俊美的臉龐終於揚起。
  黃公公見狀,微松了口氣。看來,阮侍郎的死亡,沒有影響很大啊。
  「黃公公,這死亡名單確實不假?」東方非輕柔地問。
  「確實不假。」
  「確認屍體過?」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沒有確認,任誰也不敢隨便上報。確實見著了阮侍郎的屍身,才將他登錄進名冊裡。」
  東方非微微瞇眸,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舊自若,問道:
  「他怎麼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東方非閉上眸,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來,令內閣的官員毛骨悚然。「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個文官,怎麼會在戰場上找到她的屍身?」
  「……首輔大人,皇上說…….」黃公公壓低了聲音:「阮侍郎是文官,照說,確實不該出現在戰場上,正押解進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獻上錯策才會選擇這條路贖罪,所以……如果首輔大人有心,皇上論功行賞時,絕不會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皇上默許東方非挑個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勢的王丞不論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個引以為傲的義兄在,豈會有錯策?
  誰,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這就是她追求的路嗎?在她死前,她該明白害死她的絕非蠻族的千軍萬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東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驚不已。
  過了會兒,笑聲漸止,他又問:
  「黃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會怎麼看這事?」
  黃公公一怔,直覺答道:
  「自然是謝主隆恩了。」
  東方非輕笑一聲,丹鳳眸瞳一瞟,瞧見天外藍天依舊,未至冬季,自然無雪。
  「她若知情,必說:有功便行賞,有罪便責罰,哪來的討價還價?簡直莫名其妙!」
  「什麼?」黃公公一頭霧水。
  「也對。朝中哪來的第二個阮東潛?你們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十多年前走了一個阮臥秋,現在再走一個阮冬故。姓阮的下場都不算好,尤其是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文官本不該上戰場,是誰逼得她不得不走上這條路?難道在她下這個決定前,不曾想過她的承諾?他東方非在她心裡就這麼無足輕重?
  「首輔大人!」內閣官員輕喊,驚懼地看著他惱怒的俊顏,看著他無意識地將登錄阮東潛死亡的那一頁捏個盡碎。
  他終究晚了一步嗎?
  難道她身邊的義兄們沒有盡心盡力擋在她面前?
  思及此,腦中忽地閃過一事,東方非心神微震,立即問道:
  「阮侍郎身邊的白發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見屍,去把阮東潛的屍身運回京來!」她的義兄絕不會無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氣這麼熱,運回京師只怕早已腐臭,何況當日阮侍郎的屍身就已經遭火化了!」
  「火化?未經我的允許,誰敢動這個手腳?」東方非厲聲問。
  黃公公暗自驚恐,照實說道:
  「派去的將領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阮侍郎的身軀。」
  「啪」的一聲,扇柄斷成兩截。
  內閣官員面面相覷,偷偷抬眼窺視東方非難掩驚喜又不安的神色。
  「黃公公。」良久,他出聲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黃公公連忙道:「皇上急著找首輔大人,商討論功行賞的事兒……大人,是您舉薦人才,調派京軍赴邊境結束戰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屬……」說了半天,終於察覺東方非漫不經心。
  「黃公公,你在宮中也待了幾十年了。你說,你看過本官做過什麼好事了?」
  黃公公一怔,結結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過的好事可多了,若無大人,數十萬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晉江工程已近完工……」
  東方非哈哈大笑幾聲,笑意並未透露在那雙向來狡猾的眼眸裡。
  「原來這也算本官的功勞?原來阮東潛三個字,終究寫不進史冊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啊?難怪你做了幾年的官,還只是一個小小侍郎而已,你這官,做得真窩囊。」臉色忽而一變,輕滑的聲音如薄刃,令黃公公起了一身寒顫:「黃公公,往日論功行賞,大夥愛怎麼討價還價、你爭我鬥,本官一向不干涉,但這回本官就讓你瞧瞧,什麼叫秉公處理!你可要瞧清楚了,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幹的好事。」哼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內閣。
  黃公公見狀,立即追上前。

  東宮太子,久病在身,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侍郎,卻比誰都煩惱皇朝的未來。
  當今聖上年邁,哪日突然駕崩,讓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來該怎麼辦?
  一郎哥曾聽過她的煩惱,當時,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
  「打一開始,在皇上眼裡,這個太子就只是一個太子。」
  初時,她有些迷惑,後來皇上沉迷於長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裡,萬晉年號永不結束。
  這一年,她臨時回京報告工程進度。其實,要她選,她寧願留在晉江,但一郎哥說,既然入京為官,京官這一條線絕不能斷。
  她長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馬屁送厚禮拉關系,明知做了會悶上好久,她也得厚顏無恥地去做。
  「不宜見客?」她一點也不訝異。東方非是多紅的首輔啊,哪來的空見她這個小侍郎?
  連忙把厚禮交給門房,就當完成任務,准備閃人。朱紅大門內,青衣才走過轉角,一見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大人!」
  阮冬故拱拳道:
  「好久不見,青衣兄。」
  青衣上前,說道:
  「我家大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剛回來。」東方非會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來,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興,最後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是啊。」一郎哥交給她名單,禮依順序送,東方非官大勢大,當然第一個來找他。她補了一句:「不過既然東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告辭。」
  「等等!」青衣連忙阻止,遲疑一會兒,自作主張:「如果阮大人願意等的話,小人先帶您上偏廳去。」今早那名人物進府後,大人說今日懶得再見外客,但他想阮大人應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願意等,但禮數總要顧著。「如果……你家大人很忙,真的不必顧及我……」
  青衣的視線移向她截斷的尾指,平靜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會見阮大人。」
  阮冬故暗歎一聲,只得乖乖隨他走進東方府邸裡。
  「小人一直沒有機會道謝。」
  「什麼?」
  青衣領著她往偏廳走去,穩聲說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大人一命,原本小人該隨侍在側,那斷指之痛理應由我來受。」
  「這什麼話?只是一根手指頭,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不以為然道,在經過某條長廊時,看見府裡的某個廳內東方非的身影,還有……
  「宮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走不開,只能請阮大人等了。」青衣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領她走進偏廳。
  她心神未回,專注思考那年輕的背影,是誰呢?她不記得朝中有這等身材的官員,那人也不像是太監,東方非一向喜怒無常,但方才他似乎沒有平日的張狂。他有點敷衍、有點不耐,很難得看見東方非會去敷衍一個人……
  「反正不管我的事。」她打了個呵欠。以為送完禮後,她無事一身輕,可以睡個好覺,沒有想到送禮第一關就卡在東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個感覺,東方非不會很快結束他手頭上的事。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耐住性子去應對呢……
  「太子才二十多歲……」鳳一郎沉思著。
  「這麼年輕啊。」某日茶餘飯後,聊起政事,話題就轉到東宮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輕,才會有野心……冬故,你可要記清楚了,一個男人,不管身子有無殘缺,若從小養在宮中,明白自己終將登基,那他這一生一世,心裡絕不會忘記他該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邊久了,即使沒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應快一點,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說……遲早,太子會有謀反之心嗎?」
  「沒有面對面過,我不敢肯定。不過,我希望不會,否則到那時朝中必分勢力,這一次就不會像是東方非與國丈那樣的爭權奪利,鬥輸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條,還會禍及許多無辜的人。」
  「又要選一邊站啊?」她心裡微惱,總覺得在朝廷當官,動不動就得選邊站,像條狗一樣。
  「若真有這麼一天,冬故,你千萬記得,不要靠你的直覺去選,你一定得跟東方非同一邊站。」
  她聞言皺眉。「我的直覺這麼差?」
  鳳一郎微笑,神色帶些寵溺:
  「你的直覺絕對正確,但卻無法保命。若有朝一日,東方非選擇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龍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驚醒,赫然發現東方非就坐在眼前,隨意翻著她最頭痛的書本。察覺到她醒來,那雙黑璨的鳳眸微抬,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醒得倒挺快的。本官還以為你要一覺到天亮呢。瞧你,才多久沒有看見你,我還當哪兒的難民出現了呢,正好,你就陪本官一塊用個飯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盡黑,她睡了多久啊?
  「幾個時辰吧。」東方非笑得暢快:「阮侍郎,你就這麼信任我嗎?竟然能在我府裡睡得這麼熟。」
  「我在哪兒向來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說道,同時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來拜訪大人,既然……已經拜訪了,下官就告辭了。」
  「本官是第幾位?」
  「什麼?」
  「你這點心眼兒我還看不透嗎?冬故,你要玩官場遊戲還早著呢,禮可不是像你這樣送的,你年年送禮來,可從沒送進我心窩裡,反倒上回你送來的當地名產還頗得我歡心。對了,方才你打盹時,似是在想事情,想什麼事?」他隨口問道,心情顯然極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為誰?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遲疑一會兒,才道:
  「東方兄,實不相瞞,方才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太子一面。」
  東方非聞言,暗訝地看向她,隨即笑意濃濃:
  「?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無所謂……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堂堂一名太子,卻從無作為?」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東方非聽她還真的將心裡話說出來,身子微微傾前,劍眉一揚,邪氣的嘴角輕掀:
  「冬故,你該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為也很難。」
  她想了下,點頭。「這倒是。」
  「『有人』刻意讓太子毫無作為,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點一番。多年下來,他發現阮冬故並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只看向前方,不曾拐彎抹角去想些她認為多餘的事情。
  她認為多餘的事,朝官為此搶得頭破血流,多諷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無作為,讓皇上對他沒有提防。你說,真相到底是哪個?」
  「東方兄,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東方非哈哈大笑:「冬故,跟聰明人說話呢,我不必費太多唇舌;跟你說話呢,我也不必算計,因為你向來有話直說。」揚眉盯著她。「所以,我可以允許你的義兄算計我,但你不成,你一句謊言也不得對我說。」
  反正她自認瞞不過他,索性放開了問:「東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見她錯愕,他也攤開了說:「若不是太子,我早攆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擾我清閒嗎?」
  「他找你做什麼?」一個久病的太子,找當紅的首輔,會有什麼好事?
  「能做什麼,你不是也猜到幾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你這是、這是……」
  「攪亂朝綱,意圖謀反,策動政變,違背君臣之義,謀害天子,簡直大逆不道,這些罪名夠不夠?」
  「既然你知道──」
  與她的激動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閒自在,一點也不怕她將這些秘密洩露出去。
  「冬故,在你眼裡,當今聖上是什麼?」他岔開話題。
  「皇上就是皇上,還會是什麼?」她激動地說。
  「那麼,他值得你賣命嗎?」他笑:「你這是愚忠啊,為一個只顧自己求長生的老人盡忠,你值得嗎?你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麼啊?」
  他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像根針一樣的戳進她的心頭。
  她自幼所受的知識,聽一郎哥所說的故事,看兄長為官的態度,對皇上盡忠、為百姓謀福,這樣的念頭一直根深蒂固地埋在她心裡,從不更改。
  她一直以為,只要皇上周遭的朝官個個正直,那麼皇上聖眼立刻就會開了,上天選擇這樣的人坐上龍椅,必有它正面的意義。
  當皇上,就是該為民做事,只是,現在他老人家一時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東方非不以為意地說道:「那都是騙自己的。你眼裡的皇上,早已是一個沒有用的老人了。」
  她緊緊抿著嘴,壓抑地說道:
  「大人,你這是大不敬了。」
  東方非無所謂地笑道:
  「若真有那麼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你要怎麼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討的是阮冬故的答復。
  「我一郎哥說,跟你同邊站。」
  她嘴裡老掛著這個鳳一郎,不嫌煩嗎?俊顏略嫌不悅與厭煩:「你跟你義兄就算再親,也不是同一個人。我是在問你,不是問你義兄。」
  她理應站在皇上那一方,因為東方非策動謀反確實有罪。
  如果是幾年前,她必定這樣認為,甚至立即上報阻止,但,現在她卻說不出口來。
  這幾年,她一直在想,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裡?難道,在當今皇上的手裡,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嗎?
  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她產生好濃的無力感。同流合污一直下去,遲早有一天,她的眼裡,沒有百姓。
  皇上的眼裡,也早已經沒有百姓了吧。
  東方非見她沒有回答,明白她心裡有了動搖,也不多作鼓吹,只諷道:
  「你當了幾年的官,還真是改不了多少。」頓了下,意味深長地凝視她。「你放心,現在我還沒有什麼興致,哪天要真有人惹惱我,換個皇上於我也不是難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你最後還會不會護著這個沒有用的皇上?你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追求你的路,可是,你追求的路真是正確的嗎??好好想想吧。」
  萬晉結束,新主登基時,她在戰場上,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她松了口氣。
  「一郎哥,我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東方兄的計畫,我卻一點也不氣,心裡老在想,如果換了個皇上,這麼多兄弟會不會就不用這麼無故枉死了。」老皇上駕崩傳到邊境的那一個晚上,她一夜未眠,望著京師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
  如果戰事能結束,如果永無戰爭,那麼,換一個皇上,也未嘗不是好事。這樣的想法,與她從小到大的信念抵觸。
  她到底改變了多久?
  過去的阮冬故,已經再也回不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
  「大人,你察覺到了吧?」已經沒有起伏的聲音輕聲響起。
  「……懷寧沒有死,是不?」她啞聲道,而後,眼前逐漸模糊,冰涼的眼淚緩緩滑落腮面,悲傷的瞳仁映著一塊征戰沙場的弟兄們。「我也沒有死麼?」兄弟們逐漸麻木而無知覺,她卻還有許多回憶與情緒。
  是誰在世間留住她的?
  「大人,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醫術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豈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輕小夥子淡聲道。
  「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好的軍兵,我理應身先士卒,不管你們到哪兒,都該有我。」
  一張張本來有稜有角的臉龐,開始模糊了。是她淚眼看不清,還是他們必須在此分道揚鑣了?
  「大人,咱們遺憾的死,現在要毫無遺憾的走了。你醒後,請在咱們墳上灑下水酒,祝我們一路好走,但願來世,咱們一秉初衷,能夠成為像大人一樣的人物。」
  像她有什麼好?像她有什麼好?保不住這些上戰場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顧哭得有多難看,拱拳顫聲啞道:
  「阮冬故絕不會忘記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們一定能再齊聚一堂,把酒……話舊。」
  見他們逐漸遠去,她沖動地跨前一步。
  「大人,別再往前走了,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聲音愈飄愈遠。
  她不理,一徑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們最後一程。

  十五的圓月,在鄉村裡顯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門輕輕被推開,床邊坐著一名白發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懷寧,你能起床了嗎?」
  懷寧應了一聲,勉強撐到床邊,瞪著床上毫無血色的義妹。
  「她畢竟是姑娘家,還沒有醒來,但我想,應該是沒有事了。」鳳一郎輕聲說道,說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現在的冬故,只有一口氣。這口氣咽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懷寧默不作聲。
  鳳一郎知他話少,又道:
  「我打聽過,程七還活著,不過……冬故帶來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來,是奇跡了。」
  「是奇跡。」他柔聲道。
  過了一會兒,懷寧突然主動開口:
  「我倆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蠻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會倒地。」
  鳳一郎抬眸注視著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這麼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後,人死了,屍身亂箭穿心也沒有感覺了。」懷寧頓了下,不看鳳一郎,直盯著她蒼白的睡顏,繼續說道:「在失去意識的當口,我又想,豈能再讓亂箭毀她屍身?她力大無窮以一抵百,蠻族必定猜出她是斷指將軍,等戰事結束,她的屍身挖也會挖出來示眾。所以,我用盡最後的氣力推倒她。」
  鳳一郎閉了閉眼,輕聲道:「謝謝你,懷寧。」
  懷寧向來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揚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簡直是不動如山。」見鳳一郎微訝,他坦白說道:「我連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後那一次,他幾乎懷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氣用盡的上頭。
  鳳一郎聞言,眸內抹過激動的情緒,啞聲說道:
  「現在都沒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後必會惱火。」
  「即使惱火也來不及了。」他沉聲道。他一向性溫,此時此刻卻堅定如石。
  懷寧看他一眼,忽然說道:
  「誰也不想死。你沒有必要跟我們走,但是,我能瞭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鳳一郎,冬故純粹就是個傻瓜而已,她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鳳一郎與他對視一陣,輕聲道:
  「我沒怨過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來,我馬上通知你。」
  懷寧搖搖頭,道:「我還能撐住,我留下。」
  鳳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坐在椅上,與他一塊等著床上的人兒醒來。
  「我不是陪她。」懷寧又補充:「只是一時習慣不了沒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處這麼多年,還不瞭解懷寧的性子嗎?
  懷寧像要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一樣,主動又說:
  「我醒來後,一直在想,臭老頭的命卦怎麼一錯再錯?」
  鳳一郎柔聲道:
  「自然是人定勝天。」
  「是嗎?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該短命的我,卻延續了性命。」懷寧頓了下,低語:「臭老頭從不出錯,錯的兩次全跟她有關。」
  「懷寧,你想說什麼?」
  「那一箭,沒有冬故,也許,會是我的致命傷。我倒下時,還有殘餘的意識,我只記得,我在想:誰也搶不走冬故的屍身,我不讓任何人欺她的屍身,她拼了這麼久,沒有一件事是為自己,她的屍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爺就太沒眼了,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就是讓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鳳一郎,你一向聰明,你認為,是冬故延續了我的性命嗎?」
  鳳一郎沈默了會,答道:
  「我不知道。」
  懷寧顯然也沒要個答案,緩緩閉上疲累的眼眸。
  過了一會兒,懷寧忽然又說:
  「別讓她知道。」
  「什麼?」
  「別讓她知道我今晚話多。」
  鳳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懷寧可能是不願冬故認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讓她從今以後,試著從我嘴裡掏出超過一句話的回答,那太累了。」他不想太辛苦,多話的部份交給鳳一郎,他負責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這次我也會保密的。」





  《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
  京師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圓又大,不必點著夜燈,就能清楚視物。
  東方府邸內──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長發垂地,東方非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看似面前卻遠在天邊的圓月。
  「您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真正合上眼,再這樣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卻不知從何開口。
  他家的大人,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十多年官場生涯,縱有危機,他家大人依舊談笑風生、玩弄權勢,如今──大人照樣左右朝政,他卻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青衣,你說,一對『情深似海』的義兄弟,有朝一日,兄長獨自火焚義弟屍身,究竟是什麼理由?」東方非頭也不回地問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願其他人碰觸阮……碰觸那人的屍身。」
  「就這樣?」
  這個答案不對嗎?青衣再想一陣,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為了保住義弟的名聲。」
  「哦,連你也看出來阮冬故的女兒身了嗎?」
  「不,阮大人相貌雖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兒還豪爽,要察覺很難。是大人……是大人看穿後,小人才覺得不對勁。」他一直站在東方非身後,縱然無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視線也隨著大人而轉。
  當東方非對阮東潛的眼神起了異樣時,他也明白了。
  東方非哼笑一聲,沒再說話。
  靜謐的夜裡,主僕並未再交談,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後,直到遠處梆子聲響起,清冷的淡風又送來東方非漫不經心的詢問:
  「青衣,你說,那鳳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邊若無此人,她斷然不會走到侍郎之職。」
  「我與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覺道:「大人與他雖無正面交鋒過,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籌。」他家大人一向不把鳳一郎放在眼裡,甚至對鳳一郎毫無興趣,為何突然間問起他來?
  東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測鳳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我若說,阮冬故未死,你信是不信?」
  青衣瞪著東方非優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親口招認,京軍抵達時,阮大人已出城門。城門一關,外頭皇朝戰士只有百來名……」
  「阮冬故若活著,又怎麼會詐死,一詐死,這一輩子她想再當官,那可難了,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嗎?」
  「是。」青衣輕聲答道。他家的大人,對阮東潛執著太深,連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嗎?
  東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揚:
  「是啊,本官也這麼想。當初本官要她辭官,她百般不情願,除非她看見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願鬆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嗎?
  思及此,他心裡一陣惱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來有多少人想要鬥垮他,他歡迎又期待,偏偏世上來當官的,盡是一些軟骨蠢才,別說鬥垮他,他動動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腳邊,讓他無味得很。
  當年,來了個令他十分意外的阮臥秋,他興高采烈,等著阮臥秋創造屬於他自身的勢力,可惜氣候未成,就被一群沒長眼的盜匪給害了,那時他又惱又恨……
  卻不如現在這股油然而生的空虛與寂寞。
  朝堂之內沒有阮臥秋,他照樣玩弄權勢。
  如今世上少了一個阮冬故,他竟然時刻惦著她,她若死,世上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她若死啊……
  不止遺憾,不止遺憾!
  赫然起身,不理青衣錯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涼風拂過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輕飄,黑發微揚,俊美的臉龐始終凝神沉思,其專注的神色是青衣從未見過,至少,從未在朝堂上見過東方非有這樣專心對付人的時候。
  「只有一個最不可能的理由。」東方非忽然道。
  「大人?」
  「若以詐死從此消失在朝堂之上,她必然不肯,那麼只有一個原因,能促使她詐死。」
  青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東方非揣測鳳一郎的作法,尋思道:
  「
  除非她重傷難以反抗,鳳一郎才有機會令她詐死。」
  「大人,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諸葛,神機妙算,從不去設想不可能的答案來騙自己……
  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東方非回頭,劍眉輕揚。
  「青衣,一個滿腔抱負還沒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還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樣正直的人,會比誰都還早走,他家大人不會不明白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負手而立,仰頭注視著遠方的圓月。
  直到青衣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東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隨即臉色一正,比夜風還要冰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那就把長西街那間她愛吃的飯鋪燒了當她的陪葬,讓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違背承諾所帶來的下場吧。」
  阮冬故,我等你到京軍班師回朝日,我要真確定了你的死訊,我必將你的骨灰灑在京師,讓你親眼瞧瞧,什麼叫真正的攪亂朝綱,死也不暝目!
  ◇◇◇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為……懷寧,接下來是什麼?」
  「不想說。」
  她搔搔頭,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來。
  「既然背不出來,就不要背了。」
  她聞言微訝,回頭看見鳳一郎自門外走來。「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嗎?」
  「冬故,當年我督促你讀書,是為了讓你明白道理,為你的官位鋪路……」鳳一郎平靜地微笑:「如今,你心中已有屬於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書是死的,你卻能將屬於你自己的那本書牢牢放在心裡,這比許多讀聖賢書的官員還要厲害。」
  這算贊美吧?還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幾天執意披上戰袍,冒充程將軍。
  這是必須要去做的事啊,她若不冒充,陣前失將,軍心必散,當日一郎哥跟懷寧不但沒有左右她的決定,還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獻策先動搖蠻族軍心,懷寧則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沒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為她擔心,但如果她不做,誰來做?人人都將危險的事交給其他人,世上哪來的萬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個鬼臉,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麼背書,也絕不如你動個腦子。哎,若是背書就能有鳳一郎的才智,那我時刻背也不嫌累。」
  「你現在已經很好了,若你才智過人,我絕不同意你當官。」停頓一會兒,鳳一郎神色漸凝,直視著她,說道:「冬故,我要你答允我,你對自我產生猶豫時,請回頭想想我跟懷寧、想你在應康城的家,甚至,想你與東方非的承諾,最重要的是,你沒有錯。」
  ……
  原來,一郎哥早已經料到有今天了嗎?
  她停步,目送著愈來愈遠的兄弟們。
  一郎哥常說,他不適合當官,因為他性溫,縱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負上千上萬性命,他會猶豫不決,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她與一郎哥商討,由她當機立斷,決定人才的安排,親口發號軍令。
  她才智確實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坐其位就該盡她的職責,每一條性命都是她與一郎哥在反復推演下保全下來,即使不幸犧牲,各自軍兵也很明白這樣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戰場死傷,理所當然,但她理直氣壯,可以大聲地宣告,在她手下,絕沒有無故犧牲的性命,直到王丞來……
  她輕輕握緊止不住顫意的拳頭。
  現在的她,有點怕了,終於體會一郎哥不敢背負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處,恍惚地看著那終於消失的戰士魂魄。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污,再懂圓融,也許,今天不會犧牲這麼多條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彎;她的雙手,可以再髒,可是她沒有做到。
  她,真的沒有錯嗎,一郎哥?
  緊緊咬著牙關。如果她現在一塊走,她以命償命,無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頭,深吸口氣,再張開時,堅定的信念毫不隱藏流竄在瞳眸間。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終,只有一條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錯,但若然有一日她還有機會去左右這麼多人命,她絕不會再讓那些人命毀在毫無意義的爭權上。
  所以,她必須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滿面的淚痕,深吸口氣,看著那黑暗的盡處──「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們一程。」朗朗清聲,響透天地,長揖到底,將他們一一刻在心版上,這一輩子絕不遺忘。
  ◇◇◇
  先是聽見門輕輕的關了起來。
  再來,是山野鄉間的氣息。
  這樣的氣味,令她想起小時候在山上學武的時候。
  那時,她還不清楚自己未來的路在哪裡,但她說一是一,一點也不圓滑的個性讓師父很頭痛。
  她試了幾次,才勉強張開眼,放眼所及盡是陌生的擺設。
  豈止陌生,簡直恍若隔世。
  昏迷時的記憶有些迷糊,只記得黃泉之下的路,她曾與自家戰士並走一段。
  她的內疚,已經令她連昏迷也不忘夢見那些枉死的兄弟嗎?
  阮冬故掙紮地坐起來,胸口劇痛,但她不理,執意撐起她虛弱無力的身子。
  幹淨的長發滑落床緣,她看見雙手枯瘦泛黃,好像好久沒有吃過一碗飯一樣。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還沒醒來嗎?」懷寧的聲音就在門外。
  她驚喜抬頭,但一動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沒有關系,懷寧沒死,那麼她再痛也無所謂了。
  「還沒醒來……如果再沒有醒來,我決定冒險帶她回應康。」鳳一郎輕聲道:「至少,讓阮爺見她最後一面。」
  鳳一郎語氣裡的不捨不甘顯而易見。她手心發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她以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確的決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錯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頭看,所以不曾看見她身後有多少人在擔心。
  一郎哥、鳳春、大哥,甚至在京師的東方非……
  現在,她才想到他們,是不是太無情了?
  門又再度被推開,鳳一郎完全沒有預料會看見她奇跡轉醒,一時之間傻眼。
  他身後的懷寧,側身一看,頓時錯愕。
  明明這些日子她在生死間徘徊,明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虛弱,但她總是看起來精神十足,即使是此刻──她揚起虛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說道:
  「一郎哥、懷寧,我回來了。」
  「冬故……」鳳一郎啞聲,一時間激動難以接話。
  「一郎哥,戰事如何?為何我在這種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軍令?」即使對一郎哥有內疚,但她還是忍不住暫拋腦後,急聲問著她最在乎的事情。
  ◇◇◇
  馬車一停,一名膚色偏黑但相貌頗俊的男子俐落躍下。
  接著,一名年輕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馬車,懷寧立即反身纏住她的手腕,瞪著她說道:
  「阮小姐,你是個姑娘。」他強調「姑娘」。
  阮冬故聞言,暗歎一聲,任著他軟趴趴地扶到地面。
  「你傷未愈。」懷寧再道。
  是是,她傷未愈,他卻已生龍活虎,反正男女之別嘛,她習慣了習慣了。
  奔騰浪聲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頓覺時光倒流。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輕聲喃道:
  「這江聲……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懷寧陪同先到晉江。晉江工程即將完工,從此以後再也無人受水患之苦了。
  現在,她安心了。
  不遠處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員在那裡焚香祝禱啊……她本想上前湊個熱鬧,忽然間,一名官員往這兒看來。
  「孫子孝?」她吃了一驚。糟,被認出來了!
  「懷寧兄!」孫子孝叫道,撩著袍角往這快步走來。
  「他是誰?」懷寧問。
  「孫子孝啊,懷寧,你忘了嗎?他本是國子監派去戶部的監生,如今他已是戶部官員了。」她很與有榮焉地說道。
  「我沒忘。」只是在晉江那段日子,他與孫子孝沒有說過幾句話,用不著這麼熱情。
  「懷寧兄,好久不見。」孫子孝來到面前,略嫌激動。「你、你跟一郎兄還、還活著嗎?」完全無視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麼……阮大人他當真……」
  「死了。」懷寧毫不心軟地說。
  孫子孝眼眶微紅,低聲問:
  「懷寧兄,請告訴我,阮大人葬於何處,不管多遠,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傳來阮東潛的死亡,卻沒有說明葬於何處。既然鳳一郎與懷寧還活著,絕不會容許阮東潛與無名屍共葬。
  「……我忘記了。」
  阮冬故擠眉弄眼,瞪著懷寧看。
  懷寧勉為其難地改口:「鳳一郎將骨灰帶在身邊。」
  孫子孝一怔。「帶在身邊?那怎麼行?應該讓阮大人入土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縣,還是要選一塊風水良佳之地?我來幫忙吧,至少要風風光光地下葬啊。」
  對於不想答或懶得答的問題,懷寧一向是閉上嘴,當作沒有聽見。
  「孫大人,等鳳一郎帶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會葬於邊關,與她的兄弟共眠該處。」阮冬故微笑道,這也正是她的心願。
  孫子孝驚異地看向她。「姑娘你……」聲音好耳熟,耳熟到簡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嗎?」有人驚喜地上前。
  哎啊,是書生。阮冬故同樣驚喜,瞧見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懷寧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喪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願地答道。
  那書生鎖住她的雙眼,輕聲道:
  「果然跟阮大人說的一樣,你跟他生得一模一樣……」
  「這樣你也能看得出來?」太神了點吧?
  「阮小姐你有所不知,在下畫了阮大人的肖像長達半年,他的容貌我絕不會忘記,你簡直跟他一模一樣……」那雙有神的眼眸豈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這樣程度的雷同。書生遲疑一會兒,道:「阮大人曾說過,他有一對雙生妹子,一個許給一郎兄,一個則是懷寧兄,想必阮小姐你是懷寧兄的……」邊說邊看向懷寧,卻見懷寧東張西望,完全當她隱形。甚至很惡劣地退了三步遠,保持距離。
  阮冬故微瞇眼,瞪著懷寧。沒人當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閃成這樣嗎?她直覺要拱拳恭喜書生,後來自覺動作太過粗魯,只好勉強撤下。
  她在邊關多年,曾收到他捎來的喜訊。書生應試科舉,雖無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願,是個官了。
  「但願大人從此為民謀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為表率,入朝為官後,所言所行,絕不辱沒阮東潛三個字。」
  她聞言,內心感激,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她不知道未來書生會不會變,至少此時此刻,他有為民之心,那就夠了。
  「阮小姐,你能否拉下面紗,只要一會兒……」
  懷寧攏眉,冷聲道:「不可能。」
  書生尷尬地連忙擺手,道:
  「
  在下並無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只是當日阮大人離開晉江,在下來不及向他道別,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說著說著,語音漸微,懷念之情畢露。
  阮冬故暗歎,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記著他,他反而覺得愧對各位。對了,你們在焚香祝禱什麼?」今兒個是好日子嗎?她記得這裡工人多迷信,所以當年她聽一郎哥的建議,入境隨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該再隨俗一下。
  「咱們在遙祭阮大人的亡魂。晉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靈,一定笑說:從此再無百姓為此江而苦,從今以後濤濤江聲,不再是催魂無常。」孫子孝說道,注視著她。
  阮冬故聞言,閉上了她璨亮的眼眸,聆聽那溫柔的江聲,片刻後,輕聲道:「是啊,從此這江聲,再無人懼怕了,這真是太好了。」
  ◇◇◇
  因為要做做樣子,所以懷寧被迫去「遙祭」一下那個死在邊關的阮東潛。
  她實在撐不了那麼久,所以先上馬車休息。
  男跟女的差別啊……真是天差地遠。明明中三箭的是懷寧,但如今他早生龍活虎,她卻還得仰仗懷寧的扶持。
  她微合上眼,試著控制遽襲的疲累。
  穿著官服的男子走到微開的門側,盯著她被面紗輕罩的臉孔。
  那樣的眼神,只有一個人會有。
  那樣爽朗的笑聲,只有一個人會有。
  但,明明性別不同啊…….
  視線移向她一身的女裝。時近冬日,白狐皮毛鑲邊的披風裡,並非一般大家閨秀的打扮,而是更簡單、更方便行動的衣著,若阮東潛是女,一定也就是這樣的裝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身啊,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暗罵自己愚蠢又傻氣,正要離開馬車,突地瞧見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雙手交迭,微露在披風之外,左手並無尾指!
  他難以置信,瞪著半晌,才深吸口氣,輕喊:
  「阮大人!」
  阮冬故聞言並未震動,輕輕掀了眼皮,瞧見孫子孝站在車門外頭。彼此對望許久,她才輕笑:
  「孫大人,阮東潛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嗎?還是,我跟他真這麼像?」
  孫子孝張口欲言,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直截了當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實。
  「孫大人?」
  孫子孝回神,啞聲道:
  「阮小姐,是我錯認。你……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嗎?」依他的認識,阮侍郎不是一個會詐死的人,她理應有許多事沒有完成,為什麼會恢復女兒身?真是女兒身?還是,同樣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還沒有。」她很坦率地說。
  他一怔,又問:
  「那?、?……」
  「我還沒有想到我的未來。」她知道他在問什麼,笑道:「孫大人,晉江工程的功勞在誰?」
  「自然是你……我是說,阮大人理應得此功勞。」
  「不,不只有阮東潛。曾經在這裡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員,下至一介小工民,都該有功。孫大人,我以往總認為官位愈高,愈能為百姓做許多事,但我畢竟是名女子……」頓了下,她柔聲笑道:「朝中為官者如孫大人,必有你該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裡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該做的事,何不讓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領域裡,共為世間百姓盡一份心力呢?」
  孫子孝聞言,喉口一陣激動,明白她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即使卸去官位,她也未曾改變她的志向。
  最後一點疑惑,也煙消雲散了。
  阮東潛正是眼前貨真價實的年輕姑娘家。
  這樣的人,生為女兒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覺得,性別對阮東潛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老天只是閉著眼,隨意為她選了一個性別,阮東潛依舊是阮東潛,不曾改變過。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來最重要,世間還有阮東潛,才令他鬆口氣,令他覺得他的未來絕不會在朝中隨波逐流。
  阮冬故見他臉色變化好厲害,正要開口,忽見他長揖到地。她楞了下,訝道:
  「孫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當年若無阮侍郎,絕無今日的孫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從此以後,孫子孝便是第二個阮東潛,絕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語畢,依依不捨看她一眼。
  在這樣女兒裝扮的身上,他看的卻是那個無法重返朝堂的阮東潛,當年沒有遇見阮侍郎,他定然成為朝廷染缸裡的一員……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該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員心生疑竇。
  思及此,他再一作揖,道:
  「告辭了,阮……小姐。」
  邁向晉江岸邊的同僚們,與懷寧錯身而過的同時,忽聞身後一聲清朗的叫聲:
  「孫大人!」
  孫子孝直覺回頭,瞧見阮冬故下了馬車,兩人之間有段距離,她緩緩向他擺一長揖,其姿勢瀟灑豪爽又動人,一如當年的阮東潛。
  「有勞孫大人了。」她慎重而信賴地說道。
  孫子孝見狀,喉口輕顫,輕揖回禮,承受了她的信賴與託付。晉江岸邊,以浪濤為證,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從此,阮東潛依舊在朝堂之中,絕不辱沒他那正直的官性。
  「你把什麼東西交給他了?」孫子孝離去後,懷寧開口問道。
  「唔,沒有啊……」最多,是接棒而已。
  「鳳一郎知情,你就完了。」
  「這個嘛,」她也很煩惱:「到時,懷寧,你幫點忙吧。」
  「幫隱瞞?」他不以為能瞞過鳳一郎。
  她愣了下,笑道:「不,我沒想過要瞞一郎哥。到時你替我說說情,是孫子孝自個兒認出我的,不幹我的事啊,我就說,我扮男扮女還不是一個樣兒麼?」
  「……」當作沒有聽見,他什麼都不知道。
  阮冬故深吸口氣,遙望遠處江水,過了會兒,才歎息低語:
  「懷寧,其實我一開始很錯愕,卻無法生一郎哥的氣。他安排我詐死,是為了要我活下來,我很明白。從邊關來此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她微仰頭,看向沒有血腥味的藍天,笑道:「我一直在想,沒有官位的我,還能做什麼?直到剛才,我才豁然開朗。沒了阮東潛,我在民間照樣可以有事做,現在的皇帝,雖然還看不出長遠的作為,但是,我想,朝中有孫子孝他們,太平之世必能長久。我呢,就當個小老百姓,盡我所能做的事。」
  「鳳一郎早就知道了。」
  「耶,一郎哥早就預料我會這麼想嗎?」她又惱又笑:「枉我想這麼久。」聰明人就是不一樣,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給她。
  「我也猜到了。」他簡潔地說。
  阮冬故怔了怔,看向他毫無表情的臉龐。「你也猜到了?」她是不是太笨了點?
  「將來你老死之後,會葬在邊關弟兄的墳旁。」
  她聞言,與他對望良久,才柔聲笑道:「懷寧,你也變聰明瞭。」
  不是聰明,而是相處太久,她的心思行為早已摸透,當然,他不會說出口,就讓她當他很聰明好了。
  鳳一郎早就選了一處風水頗好的墳地。將來三人壽終正寢時,就共葬在邊關那一塊墳地上。
  因為知她心意,所以地處交界之處,面向皇朝,她才能永遠守著這個他們始終覺得有沒有都無所謂的家園。
  他一把扶她上馬車。她問道:「懷寧,咱們直接回京了嗎?」
  「嗯,鳳一郎回京時,先經應康,給阮爺捎訊保平安。」
  「這個……為什麼要瞞著東方非?」她的承諾雖然中途拋棄過,但如今她還活著,就必須履行。
  「因為鳳一郎不想買他的墳地。」
  「什麼?」
  懷寧不再答話。當馬車離開晉江時,她也不曾回過頭。這個地方,已經不再需要她了,為此她高興都來不及呢。注意到懷寧沈默地坐在對面,她想到一事,試探問道:
  「懷寧,將來你要做什麼?」
  「開豆腐店。」
  她一怔,脫口:「豆腐店?我很討厭吃豆腐啊!」軟軟稀稀的,一點也沒法吃飽,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啊。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決定的。他的店鋪不想有人吃垮它。
  「一郎哥也知道嗎?」
  「嗯。」
  「我是合夥人?」嗯,她好像沒有什麼積蓄耶。
  「絕對不是。」
  「……」算了。唇畔不由自主揚起笑來。懷寧會說出他的未來,那表示他不再當自己是個沒有未來的短命鬼。
  開豆腐店啊……
  她開朗笑道:
  「懷寧,將來無論如何變化,一郎哥、你,還有我,管誰娶了親,兄妹情誼永遠不會斷。咱們三人誰也不能缺席。」
  懷寧一臉無所謂,嘴角卻隱約地微揚。
  「所以,改開飯鋪好不好?」她期待地問。
  「免談。」他立刻板臉以對。
  「……」
  金碧皇朝史冊上,戶部侍郎阮東潛,於邊關一役有功,論功行賞,歿於聖康元年,史冊之上不過三行,遠遠不及歷經二朝、遺臭萬年的首輔東方非。
  至此之後,阮東潛三字再無出現在朝堂之中。
  至此之後,就是阮冬故的時代了。
  *
  京師──
  皓皓白雪漫天飛舞,細白的骨灰在天空飛揚,東方非理也不理,轉身回宮。在正陽門外的青衣察覺了他家大人的異樣。
  阮侍郎的義兄明明是帶著阮侍郎的骨灰回來的,為什麼……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難掩的驚喜來?
  當東方非回府後,青衣不敢主動詢問,直到東方非走進寢房,頭也不回地吩咐──「接下來的日子裡,本官不接待外客。」
  「是。」
  「若是有遠方來客,不必通過門房,直接請她進來。其餘僕役先遣至它處,不得入府。」
  「是。」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他家大人一向說話算話,他雖不知遠方來客會是誰,但長西街的飯鋪……只怕是要陪葬了。
  「下去吧,本官累了,要休息了。」
  青衣猛地抬頭。
  東方非轉身瞧他一臉錯愕,不由得哼聲笑道:
  「青衣,你認為本官該怎麼地?」
  他以為他家大人會一如往日,夜不眠,凝思翻覆算計鳳一郎的作為,為阮侍郎的存活設想更多的可能性。今天都有骨灰了,他家大人應該……一夜難眠,遷怒他人才對。
  東方非看穿他的想法,揚眉又道:
  「你以為哪兒來的遠方來客?」
  「是……是阮大人?」
  東方非不給肯定的答復,直接褪去外袍,忽然發現指腹還有殘留的粉末,輕輕舔了舔,似笑非笑:「阮冬故的骨灰,絕對不會是這種味道。你家的義兄是聰明,可惜敗在他對你的感情上。」要騙他?再練練吧。
  「大人,阮侍郎當真沒有死?」青衣震驚問道。
  「本官料事如神,從未算錯一步。你下去吧。」不安定的因素已經消滅,他說得萬分肯定。
  青衣安靜地退出去,同時關上房門。
  東方非心情極佳,簡直前所未有。他隨意坐在床緣,想著那一頭小猛獅還活在世間……
  「哼,好人不長命,冬故,你就是不一樣,哪怕有人拖你下地府,你照樣有本事爬出來,不枉我一直在等著你。」他面帶得意的笑。
  王丞死前,將當時情況說得翔實,無一處遺漏,他自然明白當日的驚險萬分,但她竟然能存活下來,竟然留下這條小命來!
  他愈想愈心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掃半年來的不安與煩躁。
  「阮冬故啊阮冬故,本官就在這裡等你!你是一個重承諾的人,縱然詐死可以讓你遠走他鄉,但你絕對會回來找我……哼,現在你是重承諾才回來,將來本官可就要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五指微縮,仿佛早已勝券在握。
  心情太好,心神全然放鬆,他雖感微累,卻不掩期待之情。在朝裡,他呼風喚雨,無人可擋,高處之位雖然擁有無止境的榮華富貴,但榮華富貴讓他毫無意外的驚喜與期待。唯有那個阮冬故,令他又思又念又難忘。
  讓他心癢難耐,讓他欣喜若狂。
  她讓他,不寂寞啊!
  現在的他,簡直是──
  思之狂,思之狂啊!
  「青衣。」
  「我在。」門外輕輕響起守護的聲音。
  「明兒個不必叫我。」他要好好的休生養息一番,再來跟阮冬故鬥上一鬥。
  「是。大人半年來,未曾有過好覺,確實應該……」
  「由得你多話麼?」
  「是。」連青衣,都不由自主抹上松了口氣的淺笑。





  《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有飯吃最重要,管臭老頭說他什麼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義,只要給他飯吃,偷拐搶騙他都幹。
  他的死期,終於到了。
  長箭貫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軀,不痛不癢,他使出全力穩住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謝了,懷寧,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無力沙啞的聲音出自身前的師姐兼義妹。
  而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緊跟著,他跌進無聲的世界,千軍萬馬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盡黑的天地。
  他的知覺全數喪失,但他不在意,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後的一個心願。
  不讓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絕不向蠻軍示弱!這就是阮冬故!
  這樣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當然,不怨不悔,心甘情願,於是,他安詳地合上眼,靜待死亡降臨。
  將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嘴角隱約帶笑。
  當他第一次跟著臭老頭上山,發現師姐比他還小時……
  當他第一次看見白發藍眼的鳳一郎時,努力掩飾驚懼……
  當他的名字被她連叫了三年……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懷寧,不枉此生。
  縱有懷念,他也必須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黃泉路上等著他,不肯獨自先行。
  她就是這樣,該休息時不去休息,累得他跟鳳一郎總在後頭追著她。
  他曾聽臭老頭說過,人的一生所作所為都是固定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做滿了就是該離世的時候了。
  那時,他總有疑慮,他這個義妹兼師姐自十六歲開始,做得比誰都要多,當她做滿老天註定的一切時,萬一她還年輕,那不是英年早逝嗎?
  但,她要做他絕不阻攔,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後鳳一郎將他的骨灰帶在身邊,由他來擋住牛頭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過黃泉路,親眼確定閻王老爺賜給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爺給了她重責大任卻不給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間,他只信自己。
  現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頂天立地的走。

  「城絕不能破。」鳳一郎語重心長地說。
  他沒有吭聲。
  鳳一郎與他眺望夜色,輕聲說出他的憂心:
  一城一破,蠻軍第一個要的,就是斷指程將軍的人頭。當日破主旗,幾次奇襲皆毀蠻族大將,他們對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後,就算她人已死,屍身也不會留全,倘若讓人知道她是女兒身,那屍身下場必是奇慘。」
  兩人沈默半晌,他終於開口:
  「她知道嗎?」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識無法控制地凝聚起來。
  如浪的不甘,開始打上他的意識。
  他十二歲時,臭老頭曾告訴他,若他將來與她同一條路,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可是……
  他竟然開始不甘心了!
  老天爺賜給她鳳一郎,賜給她一個叫懷寧的義兄,賜給她重責大任,為什麼不保她個全屍?
  為什麼要賜給她這樣一個結局?
  他咬牙切齒,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屍身必遭踐踏,既然老天爺不肯留她全屍,他來!由他來!
  他寧願不完成她最後不示弱的心願,也要保住她的身軀!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不散,用盡殘餘的力量推向嬌小屍身。
  有他在,她絕不會支離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會四肢俱全,與他並肩走在黃泉路上!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耗盡全身力氣,面前的屍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動彈也不肯!
  都最後了,她還不願倒下!她圖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京師那個龍椅上的老人看見了沒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為什麼她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終於在最後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兩具身軀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他早無知覺,城破了沒他不清楚,他只憑著本能,用光他的力氣將她納進懷裡。
  城破了,不管鳳一郎有沒有活下去,都會有個遺憾。沒有關系,鳳一郎的遺憾他來彌補,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屍體。
  要毀她的屍身,就得連他一塊。
  身為她的義兄,這就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

  他多了一個師姐,一個比他還小的師姐。
  好可笑,明明個頭小、年紀小,他偏得喊她一聲師姐。這個師姐骨胳沒他好,入門一年多還在紮馬步,學習控制力道,實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這一年,據說她剛滿五歲,他得帶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來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師弟陪她一塊回家。
  兩個小孩耶!
  窮人家的小孩四處走,死了也沒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膽了吧?還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憐千金,家人借機謀殺她啊?
  「懷寧!」
  他停步,回頭等著小個頭追上他。
  在上山學武前,他是個混過世面的小乞丐,這種領路工作太簡單了。
  反正臭老頭肯養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專心練武就可以吃飽,這點送人的工作不難,真的。
  小個頭停在他的面前,抱著小拳頭,道:
  「懷寧,你走得太快,師姐跟不上。」童音太濃,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點不耐煩,道:
  「都午後了,你不想吃飯嗎?」
  她想了一下,用力點頭。「想吃。是師姐不對,請懷寧幫忙。」師父有叮嚀,吃住一律靠懷寧,她太小了,人家不會買她帳。
  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何有人不願買她帳,也不明白懷寧只大她兩歲,為何就有能力負責她的吃住,但她想,師父的話不會有錯。
  懷寧拉著她走向飯館前頭的階梯,道:
  「你坐在這裡等,我去買饅頭。」
  她看看對街的大酒樓,再看看他,點頭。
  「懷寧,我等你,吃饅頭。」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攤子買饅頭。他知道剛才她在看什麼,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裡,一定吃著山珍海味,出了門當然是酒樓茶館,但兩個小孩出門,豈能上那種地方教人覬覦?不如扮作窮小孩,還能平安回家。
  「兩個饅頭。」他簡潔說道。
  那老闆看他一身破舊,又是小孩,也不避諱地問道:
  「有錢麼?」
  他不吭一聲,將准備好的餐錢攤在手心裡。
  「兩個饅頭吧?馬上好馬上好!」攤老闆笑嘻嘻的。
  他沒有臭罵這老闆狗眼看人低,反正這世間就是這樣,哪個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還是個小乞丐,別說買饅頭了,連撿個髒掉的饅頭都有人追著打,現在他只不過有幾文錢,就會有人對他眉開眼笑。
  在等待的過程裡,他瞄一眼飯鋪前的小師姐。她非常規矩地坐在階梯上,認真地觀察四周。
  小小的城鎮裡,人來人往,其中有個爹親牽著兒子,兒子拉著妹妹迎面走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制住。
  那個小小女孩幹幹淨淨,雖然不如他的小師姐可愛,但看起來乖巧害臊……他一直有個不敢說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這種妹妹可以疼可以愛,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別談兄弟姐妹了。
  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家人,攤老闆叫著:
  「好了,兩個饅頭!」
  他又瞄了眼他那個小師姐,說道:
  「再多加一個肉包。」
  他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包子,才走近飯鋪,就看見飯鋪老闆出來罵人。
  他眉頭一皺,腳步未停,這時,他那個小師姐站起來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處,會打壞大叔生意,請大叔原諒。」她抱拳,然後退到不遠處的大樹等他。
  真是不討喜……他內心有點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著求救,哪像她……
  他越過目瞪口呆的飯鋪老闆,來到大樹下,將一個大饅頭遞給她。
  兩人並坐在樹下,她顯然餓壞了,一張小嘴拚命咬著這個饅頭。在他眼裡,就像是一隻小小小鳥努力叨著過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著身側的她。她的個頭小小,進入城鎮前,他讓她換上破舊的衣物,像個小乞丐一樣。
  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如果力氣別這麼大,害羞一點,他就能幻想他多一個妹妹了。
  一個大饅頭消失在她的小嘴巴裡,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的。
  「還餓?」他問。
  她想了下,點點頭。「師姐肚子還不飽。」
  「出門在外,別師姐師姐的叫,惹人注意。」他塞給她一個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過這個香噴噴的包子。「鳳春給我吃過。」
  「就吃這麼一次。臭老頭給的錢只夠買饅頭。」
  她抬頭看向他。「懷寧沒有嗎?」
  「沒有。」
  她聞言,小心翼翼地剝成兩半,一半遞給他。
  「懷寧,咱們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餓。」
  他沈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接過半個包子。
  「懷寧,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家?」她問。
  「半個月吧。」他一直偷瞄身側的小師姐,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說道:「出門在外,我們最好以兄妹相稱,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叫你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張大眼睛,看著他。
  黑色的皮膚有點窘,他撇開臉,悶不吭聲地吃著肉包。
  「懷寧,我兄長只有一個,他叫阮臥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順。」童音軟軟,咬字依舊不清。
  他聞言,有點受傷,遂不再多說什麼。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這輩子,他想,除非找到他親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會有兄弟姐妹的。
  半個月後
  他終於不辱使命,將她平安帶到永昌城。
  兩人風塵僕僕,渾身發臭,路人以為他倆是小乞丐,紛紛走避。
  他暗自冷笑,牽著她的小手進城。
  一進城,就見一名美貌的女孩驚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你總算平安抵達了!」
  「鳳春!鳳春!」阮冬故開心地攤開小手臂。
  鳳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將她抱進懷裡。她眼眶微紅,鬆口氣道:
  「小姐,這半個月來我食不下嚥,就怕你走私了、被人騙了。」
  「冬故很好,冬故沒有走失。冬故不認得家裡的路,全仗懷寧幫忙。」阮冬故忙著跳下地,熱中地介紹懷寧。
  鳳春感激地看著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師弟嗎?多虧你了。」
  他懶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沒有回答。
  阮冬故笑瞇瞇地說:
  「懷寧,這是我的鳳春,就是那個給冬故吃過肉包的鳳春。她是我一輩子的鳳春。」
  「小姐愛吃肉包,鳳春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鋪買。」鳳春看他倆一身破舊,想來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憐惜道:「不管小姐愛吃什麼,鳳春都能變出來,來,鳳春抱你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懷寧面前,一定要有師姐的樣子。她對懷寧道:「懷寧,一塊吃,鳳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你不是愛叫兄台,怎麼這回不叫懷寧兄了?」鳳春笑道。
  「懷寧是師弟,不能稱兄。」她認真道:「鳳春,懷寧在家裡的這段日子,你也叫他懷寧,師父說,懷寧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變成真的懷寧,你別喊其他的。」
  懷寧瞄阮冬故一眼,沒有說話。
  鳳春微笑:「好啊。」
  「懷寧。」阮冬故對他伸出小手,說:「鳳春要帶我們回家了。」
  懷寧不發一語,牽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氣大,從不主動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牽著她回來的。
  鳳春看著這兩個小孩相處的模式,知道她這個小姐很看重這新來的師弟,遂對著懷寧伸手:
  「既然懷寧是小姐的師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塊回家吧。」
  懷寧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遲疑的動作顯露他的心情。當他主動讓鳳春牽住髒髒的小手時,冬故搖頭晃腦,忽然道:
  「鳳春,冬故在路上曾看過一家子,爹帶兒子,兒子帶妹妹走在路上,那現在算不算是鳳春娘帶小孩出門?」
  鳳春好氣又好笑地白她一記眼。
  「小姐,?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來娘親只能有一個,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幾個?」
  「你的大哥只有少爺,沒別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懷寧,再看看兩人牽著的小手,沒有再多問什麼。
  自始至終,懷寧真的覺得很可笑。
  左側是他小個頭的師姐,右邊是她的鳳春,三人走在一塊,簡直是可笑的母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個滿面髒髒的小師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絕對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點、怕吃苦,不要力氣大、只能仰仗她兄長保護的小妹……
  阮冬故一點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本來在安寧的黑暗裡,等著牛頭馬面來召人,但紅艷艷的大火突然襲卷他的全身,驀地,陽世間所有吵雜的聲音竄進他的世界裡。
  火燒似的疼痛,讓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時張開雙眼。
  眼前不是黃泉路,也不是森羅殿,更沒有牛頭馬面——
  「火化了嗎……」低微的人聲,在附近交談著。
  「下午已經火化了。京軍將領看阮侍郎是內閣首輔的人,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他的屍身……」哽咽泣聲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淒涼。
  「鳳公子不該拒絕我們去送他的……阮侍郎就這樣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門關的百姓得救,他的義兄懷寧也活下來了,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懷寧目眥盡裂,狂亂地掙紮,但全身無力,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們。
  他的掙紮引起軍醫的注意,連忙奔過來,大喜過望道:
  「懷寧爺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見懷寧用殺人似的眼神瞪著他,他有點猶豫:「您是想問阮侍郎……他……他……」
  懷寧雙瞳瞇縮,咬牙切齒,不肯調離視線!
  門外有人低喊:
  「軍醫,鳳公子來探懷寧爺了。」
  一頭白發先入懷寧的眼瞳,接著,是鳳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樣,仿佛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一場。
  「鳳公子,懷寧爺兒醒了!」
  鳳一郎聞言,略帶驚喜地上前,一見懷寧果然醒了,終於鬆口氣。
  「懷寧,你活下來了!」激動中依舊憂心忡忡。
  懷寧鎖住他的藍眸。
  「鳳公子,懷寧爺在問阮侍郎的下落呢!」軍醫輕聲暗示,病人重傷在身,不宜損及心神。
  鳳一郎點頭,與懷寧的視線交纏,直截了當地問:
  「懷寧,你要我說實話或謊話?」
  懷寧動了動嘴,喉口發不出聲音來。
  「那就是要實話了?」鳳一郎深深地注視著他,柔聲道:「你做得很好,我們的夢,還沒有碎。」
  他連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著鳳一郎,而鳳一郎則坦然地接受他嚴厲的審視。
  許久後,懷寧終於放鬆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圍他。
  在意識似散非散間,他聽見軍醫低聲跟鳳一郎說:
  「鳳公子,你做得很好,騙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騙了他,等他下次轉醒,我實在不該如何面對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謝軍醫關心,等懷寧康復後,我們會回京擇地下葬。」
  接著,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當他再度清醒時,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有個人坐在床邊,他知道。
  這個人似在沉思,沒有發現他早已轉醒。
  「鳳一郎。」他開了口,聲音粗啞難辨。
  鳳一郎回神,壓低聲音道;
  「懷寧,你又躺了半個月了。」
  他沒有說話,注視著比半個月前更憔悴的義兄。
  鳳一郎定定看著他,輕聲道:
  「前前後後,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來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
  輕淺的呼吸不同調,懷寧立即明白四周還有其他人。
  鳳一郎像早已習慣他的沈默寡言,特地解釋:
  「我也不瞞你,之前為了不損及你的心神,騙你東潛未死,其實……我這些時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會有所遺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離開此地嗎?我們找一處地方隱居,就你跟我,以及東潛骨灰,再無外人。」
  「……好。」
  鳳一郎微不可見地點頭,嘴裡繼續道:
  「你已登錄軍冊之中,須回京後才能離開,但京軍將領是東方首輔的人馬,他不會為難我們,我已留下書信,他會明白我們急於離開傷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懷寧。」鳳一郎小心使力,扶著他下床,一步一步極力放輕地走出門外。
  外頭已有牛車在等著。鳳一郎扶他上了車,苦笑道:
  「路上顛簸,你忍著點。」
  「嗯。」
  鳳一郎駕著牛馬,盡量挑平穩的道路走。夜路迢迢,當他們穿過林子,徹底離開那塊傷心地後,他才喝停牛車。
  鳳一郎轉身面對他,嘴角勉強勾笑:
  「辛苦你了,懷寧。」
  「她……」
  「還活著。方才屋內有人,他們心好裝睡,讓我們順利離開。」
  「傷勢有多嚴重?」
  「……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懷寧合上眼,半晌,他才啞聲道:
  「牛頭馬面聽她一番大道理,聽也會聽怕,哪願意留下她?」
  鳳一郎附和著:
  「是啊,你說得對。現在她沒醒來,只是暫時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覺,怎會應付下半生的事呢?」鳳一郎極力輕快地說:「懷寧,咱們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還真怕你誤解我的意思呢。」他回頭駕著牛車。
  懷寧沒有回話,只是閉目養神。那不是默契,是因為他看見鳳一郎眼裡還帶著微弱的希望。
  這份希望來自冬故活著,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老天爺的眼睛沒有瞎,願意把冬故還給他們。
  能夠讓他……讓他繼續當她的義兄,讓他能夠繼續成為懷寧,與阮冬故、鳳一郎,共同往前走。
  「別回頭。」他啞聲道。
  「嗯。」鳳一郎輕應一聲。
  夜風拂面,頰面涼涼的濕濕的,但他就是不肯張開眼睛,摸個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鳳一郎輕聲配合著。

  自阮冬故清醒之後,傷口愈合速度驚人的緩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臉灰白、唇無血色,整個人縮水一圈,變成名副其實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嬸來幫忙照顧她,入夜後鳳一郎暗自下了重藥,讓她盡量能一覺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這一天,大嬸有急事不能來,由鳳一郎接替照顧她的起居,幫忙換衣當然是不可能,只能為她梳梳頭發,陪她說說輕松的事。
  懷寧本來坐在床緣,但見鳳一郎梳發的動作頓下。他心知有異,遂起身繞到她的身後。
  一頭帶點枯黃的長發裡竟有兩根銀絲。
  她才二十五歲,已有白發。
  「一郎哥?」她極力維持精神。
  「……沒事。」鳳一郎當作沒事,正要忽略那兩根銀發時,懷寧悶不吭聲,用力一扯。
  「好痛!」她脫口叫道。
  「懷寧!」
  「白發。」他攤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楞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輕笑:
  「我的嗎?」
  「懷寧,拔一根白發再生五根,你這不是讓冬故早日白發嗎?」鳳一郎不悅道,替她紮了松軟的辮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緣。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歎著:
  「懷寧,你老愛整我,現在我只准喝稀粥,你卻故意當著我的面吃白飯,讓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介意生白發,反正都是頭發。
  他沒搭理她。
  「等你身子再好點,就能吃了。」鳳一郎在她身後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點頭。「我好久沒出門,可是,一郎哥,要麻煩你扶我了。」
  鳳一郎笑道:
  「你傷口沒好,扶你也容易扯動傷口。我抱你出去吧,吹吹風,也許更精神些。」他為她披上披風,再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
  「麻煩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懷寧不知上哪兒去,該不會又想整她了吧?
  鳳一郎但笑不語,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門。
  鄉村景色已有冬意,樹枯葉黃,偶爾還有提前到來的冬風,她恍若隔世,最後一次在外頭,是在夏至的戰場上,轉眼間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你的傷要好些,我們就得轉移陣地,盡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煩你跟懷寧了。」她努力養傷,無奈傷口癒合太慢,明明懷寧已經可以走動了,她卻還處在不得動彈的階段。
  男跟女的差別……唉,不提也罷。
  鳳一郎笑道:
  「不麻煩。你這病人十分聽話,喂你喝苦藥你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鬧的,是個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傷勢未有起色,他才煩心。
  她微微淺笑,連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忽地,一抹奇異的味道隨著冬風而至,這個味道是……
  拐過屋角,她瞪著院子裡的香燭冥紙。
  鳳一郎輕輕放下她,讓她坐在懷寧備好的軟墊上。因為傷口的關系,她只能駝著背,忍著微痛。
  「冬故,前幾個月皇上下令,親自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祝禱,同時將他們的屍身並葬在將士坡,那時你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他們走,那麼,現在也是一樣的。」
  她楞楞地看著懷寧塞給她一迭冥紙。
  鳳一郎繼續道:
  「你一定有話要跟他們說,我跟懷寧暫時避開,等你送完他們,我再抱你回屋休息。」語畢,與懷寧繞到稍遠處的小農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懷寧問道。
  「我不知道。」鳳一郎坦承:「她的傷勢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讓她安心點,送她的兄弟們一程,大哭一場對她有益。何況……能送得幹淨,是最好不過的了。」
  懷寧看他一眼,沒有答話,攤開掌心,露出那兩根長長的銀絲。
  「懷寧,你拔了,以後很容易長的。」鳳一郎歎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發。二十五歲白發阮冬故,三十五歲白發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別?」
  冬風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銀絲,也送來了院子裡的慟哭聲。
  那哭聲,本來輕淺低微,斷斷續續,而後聲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絕於耳。
  從小到大,他們的義妹一向落淚不出聲,這一次,她的發洩,是痛惡自己對官場不夠妥協,犧牲了那麼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繼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只是……這哭聲哭得無法控制,讓他倆臉色微沉,掩不住擔心。
  「鳳一郎……」
  「嗯?」
  「你記不記得,她第一次聽見你說桃園三結義後的反應?」
  「當然記得。那時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結拜成為兄弟姐妹。怎麼了?」
  懷寧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野草,說道:
  「沒,沒事。」隔天,她雙目亮晶晶,虎視眈眈看著他跟鳳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在京師客棧裡終於完成她的願望。
  從此本無相干的三人,成為不分離的義兄妹。
  一陣靜默後,懷寧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過,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無窮的妹妹?」
  鳳一郎有點驚訝地看向他,不太明白為何在此刻懷寧會舊事重提。他點頭:
  「懷寧,你放心,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麼你繼續保住這個秘密,再另外幫我守一個秘密吧。」
  「你說吧。」
  「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頓了下,懷寧才道:「有時候,覺得有個力大無窮、脾氣可比石頭的妹子也不錯。」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動。」
  「我怕她感動得哭倒在我懷裡,還要約定下輩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煩了。我下輩子,確定要一個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保密的。」
  過了一陣子,院子裡的哭聲漸微,氣若遊絲。鳳一郎跟他點了點頭,懷寧便從屋內搬出矮桌到院子裡。
  她抹了抹眼淚,也不怕義兄們見笑。大哭過後,她心情稍好,輕笑:
  「今天要在外頭用飯嗎?」
  「嗯。」
  未久,熱騰騰的稀飯擺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許久,再看看懷寧埋頭大吃的白飯,她深吸口氣,胸口微疼但不礙事。
  「一郎哥……」
  「我馬上來喂你。」鳳一郎上了幾道菜,隨即坐在她的身邊。
  「我能不能吃飯了?」她吞了吞口水。
  鳳一郎藍眸一亮,笑著搖頭。
  「你現在身子還不太穩,只能喝稀粥,再者,你連碗粥都喝不完了,何況是吃飯呢?」
  「我現在很餓了……等等,懷寧,留我一碗飯。」
  懷寧不作聲地撥了一小口飯在盤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你喝完粥,這口飯就給你。」
  她瞪著他。
  「不要?」
  「我要!」她轉向鳳一郎,說道:「麻煩一郎哥喂粥了。」
  鳳一郎笑著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變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幾口,渾身冒汗,瞄了懷寧一眼,懷寧正有意搶她的那一口飯。
  「要休息嗎?」鳳一郎問道。
  她搖搖頭,坦白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不太飽,只是有點累了。」
  懷寧看看天色,忽然說:
  「照顧你的大嬸明天才來,鳳一郎跟她買了饅頭包子……對了,冬故,我忘記你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繼續煮粥吧!」
  她瞇眼。
  鳳一郎只能搖頭笑歎。懷寧真的很希望自家妹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嗎?如果真是這種性子,不早被他這種兄長欺負成小可憐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開始想挑菜更好,鳳一郎連忙為她夾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們就坐在這裡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當然好。」他柔聲道。
  懷寧為她從房裡取來棉被,蓋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裡,看著逐漸入冬的景色。
  大鳥從天空飛過,三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
  入冬的藍天,帶抹灰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們兄妹三人心情短暫放鬆,任由美好時光留在這一刻。
  懷寧望著離老天爺最近的藍天白雲,嘴角隱約含著感謝的笑意。
  明天,她還會繼續向前走。
  而他跟鳳一郎,照樣挺著她。
  什麼是兄長?
  就像他這樣吧,一個非常稱職的兄長。
  他,懷寧,無父無母,但有一個義兄、一個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還挺喜歡這個懷寧的一輩子。
  落地生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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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沒有一郎哥的個人小故事~
可是他太聰明了~英明神武到可以跟東方相比了~
我好喜歡一郎硍懷寧~他們這樣一對義兄弟真是太配合的一樣了~
要不乾脆惡搞讓他們配成一對吧~這樣也不錯~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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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by021368
番外篤下集ㄟ,好高興~
輕描淡寫下的深厚情誼,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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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非  阮冬故

一直蠻喜歡這一對呢
愛 從來都不是讓人肆意妄為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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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及親情.................真是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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