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啷一聲,車內傳出桌椅翻倒的巨響。
「老爺子──」
「誰也不准進來!」屋內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鳳一郎神色平靜,輕聲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張大夫太過專注治我家大人的傷,不小心弄翻了東西。」
「鳳兄,為何不請軍醫前來?」京軍為首的男人問道。
朝中新主登基,勢力重新洗牌,東方首輔為皇上眼前第一大紅人,據說阮東潛是首輔極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實在無法交代。
「軍醫忙著看顧傷兵,如果專程來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後必定責罰,這裡的大夫長年幫忙醫治傷兵,他行的。」鳳一郎不疾不徐地說道,負手而立,狀似平靜,但衣襟內全是濕透了的汗水。
在外頭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見老大夫氣虛地走出來。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聲問。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鳳一郎。
鳳一郎默默的迎視那奇異的眼神,而後,輕聲問: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還活著?」
老大夫沈默一陣,道:
「我家小兒上個月還回家來,興高采烈地說他與阮大人說過話了……」
「老大夫,我是問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軍男子不悅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著鳳一郎再道:
「前兩天,他死在戰場上,才二十歲。他想活著回家,不過,他也明白朝中派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才。這世上,若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該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為阮侍郎那樣的人。鳳爺,你說,阮侍郎活下去,會不會比較好?」
鳳一郎毫不考慮答道:
「不會。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這樣的人存在,她的結局就不會變,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這條路。除非她辭官──」頓了下,意味深長地說:「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聞言,猶豫不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邊境抗敵多年的阮東潛,竟然會有另一種身分,如果可以,多希望阮東潛這樣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還活著,就先移回城裡,接下來就交給軍醫吧!」男子說道。
鳳一郎微瞇眼,極力鎮定地注視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氣,明白鳳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軍醫後的下場,遂十分遺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才,阮侍郎他失血過多……斷氣了。」
鳳一郎聞言,閉上發熱的藍眸,啞聲說道:
「老大夫,謝謝你……我代我家大人謝你為她盡的最後一分心力。」
《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
光滑的指腹緩緩地撫過「阮東潛」三個字,俊顏半垂,讓人看不見他的情緒。
內閣官員大氣不敢喘一聲,互相傳遞眼神,誰也不敢先開口。
新主登基,誰是最大得益者,已經不用多說。當年的風向又打回東方非身上,與他作對的官員,一一被鬥下了,老國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門,在這世上,誰的權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後的這個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半炷香未曾吭聲,就因為桌上的傷亡將士名冊。
戰事已經結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屍,而是事後的撫恤與獻俘儀式。雖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將多年戰爭結束,就算再來個幾十本名冊,他們也是甘之如飴的,只是──這死亡名冊的首位,正是東方非極為看重的阮侍郎。這,可就麻煩了。
「首輔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黃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東方非一言不發,俊美的臉龐終於揚起。
黃公公見狀,微松了口氣。看來,阮侍郎的死亡,沒有影響很大啊。
「黃公公,這死亡名單確實不假?」東方非輕柔地問。
「確實不假。」
「確認屍體過?」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沒有確認,任誰也不敢隨便上報。確實見著了阮侍郎的屍身,才將他登錄進名冊裡。」
東方非微微瞇眸,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舊自若,問道:
「他怎麼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東方非閉上眸,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來,令內閣的官員毛骨悚然。「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個文官,怎麼會在戰場上找到她的屍身?」
「……首輔大人,皇上說…….」黃公公壓低了聲音:「阮侍郎是文官,照說,確實不該出現在戰場上,正押解進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獻上錯策才會選擇這條路贖罪,所以……如果首輔大人有心,皇上論功行賞時,絕不會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皇上默許東方非挑個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勢的王丞不論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個引以為傲的義兄在,豈會有錯策?
誰,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這就是她追求的路嗎?在她死前,她該明白害死她的絕非蠻族的千軍萬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東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驚不已。
過了會兒,笑聲漸止,他又問:
「黃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會怎麼看這事?」
黃公公一怔,直覺答道:
「自然是謝主隆恩了。」
東方非輕笑一聲,丹鳳眸瞳一瞟,瞧見天外藍天依舊,未至冬季,自然無雪。
「她若知情,必說:有功便行賞,有罪便責罰,哪來的討價還價?簡直莫名其妙!」
「什麼?」黃公公一頭霧水。
「也對。朝中哪來的第二個阮東潛?你們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十多年前走了一個阮臥秋,現在再走一個阮冬故。姓阮的下場都不算好,尤其是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文官本不該上戰場,是誰逼得她不得不走上這條路?難道在她下這個決定前,不曾想過她的承諾?他東方非在她心裡就這麼無足輕重?
「首輔大人!」內閣官員輕喊,驚懼地看著他惱怒的俊顏,看著他無意識地將登錄阮東潛死亡的那一頁捏個盡碎。
他終究晚了一步嗎?
難道她身邊的義兄們沒有盡心盡力擋在她面前?
思及此,腦中忽地閃過一事,東方非心神微震,立即問道:
「阮侍郎身邊的白發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見屍,去把阮東潛的屍身運回京來!」她的義兄絕不會無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氣這麼熱,運回京師只怕早已腐臭,何況當日阮侍郎的屍身就已經遭火化了!」
「火化?未經我的允許,誰敢動這個手腳?」東方非厲聲問。
黃公公暗自驚恐,照實說道:
「派去的將領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阮侍郎的身軀。」
「啪」的一聲,扇柄斷成兩截。
內閣官員面面相覷,偷偷抬眼窺視東方非難掩驚喜又不安的神色。
「黃公公。」良久,他出聲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黃公公連忙道:「皇上急著找首輔大人,商討論功行賞的事兒……大人,是您舉薦人才,調派京軍赴邊境結束戰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屬……」說了半天,終於察覺東方非漫不經心。
「黃公公,你在宮中也待了幾十年了。你說,你看過本官做過什麼好事了?」
黃公公一怔,結結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過的好事可多了,若無大人,數十萬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晉江工程已近完工……」
東方非哈哈大笑幾聲,笑意並未透露在那雙向來狡猾的眼眸裡。
「原來這也算本官的功勞?原來阮東潛三個字,終究寫不進史冊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啊?難怪你做了幾年的官,還只是一個小小侍郎而已,你這官,做得真窩囊。」臉色忽而一變,輕滑的聲音如薄刃,令黃公公起了一身寒顫:「黃公公,往日論功行賞,大夥愛怎麼討價還價、你爭我鬥,本官一向不干涉,但這回本官就讓你瞧瞧,什麼叫秉公處理!你可要瞧清楚了,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幹的好事。」哼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內閣。
黃公公見狀,立即追上前。
東宮太子,久病在身,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侍郎,卻比誰都煩惱皇朝的未來。
當今聖上年邁,哪日突然駕崩,讓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來該怎麼辦?
一郎哥曾聽過她的煩惱,當時,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
「打一開始,在皇上眼裡,這個太子就只是一個太子。」
初時,她有些迷惑,後來皇上沉迷於長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裡,萬晉年號永不結束。
這一年,她臨時回京報告工程進度。其實,要她選,她寧願留在晉江,但一郎哥說,既然入京為官,京官這一條線絕不能斷。
她長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馬屁送厚禮拉關系,明知做了會悶上好久,她也得厚顏無恥地去做。
「不宜見客?」她一點也不訝異。東方非是多紅的首輔啊,哪來的空見她這個小侍郎?
連忙把厚禮交給門房,就當完成任務,准備閃人。朱紅大門內,青衣才走過轉角,一見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大人!」
阮冬故拱拳道:
「好久不見,青衣兄。」
青衣上前,說道:
「我家大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剛回來。」東方非會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來,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興,最後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是啊。」一郎哥交給她名單,禮依順序送,東方非官大勢大,當然第一個來找他。她補了一句:「不過既然東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告辭。」
「等等!」青衣連忙阻止,遲疑一會兒,自作主張:「如果阮大人願意等的話,小人先帶您上偏廳去。」今早那名人物進府後,大人說今日懶得再見外客,但他想阮大人應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願意等,但禮數總要顧著。「如果……你家大人很忙,真的不必顧及我……」
青衣的視線移向她截斷的尾指,平靜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會見阮大人。」
阮冬故暗歎一聲,只得乖乖隨他走進東方府邸裡。
「小人一直沒有機會道謝。」
「什麼?」
青衣領著她往偏廳走去,穩聲說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大人一命,原本小人該隨侍在側,那斷指之痛理應由我來受。」
「這什麼話?只是一根手指頭,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不以為然道,在經過某條長廊時,看見府裡的某個廳內東方非的身影,還有……
「宮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走不開,只能請阮大人等了。」青衣輕聲喚回她的注意力,領她走進偏廳。
她心神未回,專注思考那年輕的背影,是誰呢?她不記得朝中有這等身材的官員,那人也不像是太監,東方非一向喜怒無常,但方才他似乎沒有平日的張狂。他有點敷衍、有點不耐,很難得看見東方非會去敷衍一個人……
「反正不管我的事。」她打了個呵欠。以為送完禮後,她無事一身輕,可以睡個好覺,沒有想到送禮第一關就卡在東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有個感覺,東方非不會很快結束他手頭上的事。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耐住性子去應對呢……
「太子才二十多歲……」鳳一郎沉思著。
「這麼年輕啊。」某日茶餘飯後,聊起政事,話題就轉到東宮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輕,才會有野心……冬故,你可要記清楚了,一個男人,不管身子有無殘缺,若從小養在宮中,明白自己終將登基,那他這一生一世,心裡絕不會忘記他該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邊久了,即使沒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應快一點,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說……遲早,太子會有謀反之心嗎?」
「沒有面對面過,我不敢肯定。不過,我希望不會,否則到那時朝中必分勢力,這一次就不會像是東方非與國丈那樣的爭權奪利,鬥輸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條,還會禍及許多無辜的人。」
「又要選一邊站啊?」她心裡微惱,總覺得在朝廷當官,動不動就得選邊站,像條狗一樣。
「若真有這麼一天,冬故,你千萬記得,不要靠你的直覺去選,你一定得跟東方非同一邊站。」
她聞言皺眉。「我的直覺這麼差?」
鳳一郎微笑,神色帶些寵溺:
「你的直覺絕對正確,但卻無法保命。若有朝一日,東方非選擇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龍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驚醒,赫然發現東方非就坐在眼前,隨意翻著她最頭痛的書本。察覺到她醒來,那雙黑璨的鳳眸微抬,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醒得倒挺快的。本官還以為你要一覺到天亮呢。瞧你,才多久沒有看見你,我還當哪兒的難民出現了呢,正好,你就陪本官一塊用個飯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盡黑,她睡了多久啊?
「幾個時辰吧。」東方非笑得暢快:「阮侍郎,你就這麼信任我嗎?竟然能在我府裡睡得這麼熟。」
「我在哪兒向來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說道,同時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來拜訪大人,既然……已經拜訪了,下官就告辭了。」
「本官是第幾位?」
「什麼?」
「你這點心眼兒我還看不透嗎?冬故,你要玩官場遊戲還早著呢,禮可不是像你這樣送的,你年年送禮來,可從沒送進我心窩裡,反倒上回你送來的當地名產還頗得我歡心。對了,方才你打盹時,似是在想事情,想什麼事?」他隨口問道,心情顯然極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為誰?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遲疑一會兒,才道:
「東方兄,實不相瞞,方才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太子一面。」
東方非聞言,暗訝地看向她,隨即笑意濃濃:
「?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無所謂……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堂堂一名太子,卻從無作為?」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東方非聽她還真的將心裡話說出來,身子微微傾前,劍眉一揚,邪氣的嘴角輕掀:
「冬故,你該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為也很難。」
她想了下,點頭。「這倒是。」
「『有人』刻意讓太子毫無作為,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點一番。多年下來,他發現阮冬故並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只看向前方,不曾拐彎抹角去想些她認為多餘的事情。
她認為多餘的事,朝官為此搶得頭破血流,多諷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無作為,讓皇上對他沒有提防。你說,真相到底是哪個?」
「東方兄,你在暗示我什麼嗎?」
東方非哈哈大笑:「冬故,跟聰明人說話呢,我不必費太多唇舌;跟你說話呢,我也不必算計,因為你向來有話直說。」揚眉盯著她。「所以,我可以允許你的義兄算計我,但你不成,你一句謊言也不得對我說。」
反正她自認瞞不過他,索性放開了問:「東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見她錯愕,他也攤開了說:「若不是太子,我早攆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擾我清閒嗎?」
「他找你做什麼?」一個久病的太子,找當紅的首輔,會有什麼好事?
「能做什麼,你不是也猜到幾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你這是、這是……」
「攪亂朝綱,意圖謀反,策動政變,違背君臣之義,謀害天子,簡直大逆不道,這些罪名夠不夠?」
「既然你知道──」
與她的激動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閒自在,一點也不怕她將這些秘密洩露出去。
「冬故,在你眼裡,當今聖上是什麼?」他岔開話題。
「皇上就是皇上,還會是什麼?」她激動地說。
「那麼,他值得你賣命嗎?」他笑:「你這是愚忠啊,為一個只顧自己求長生的老人盡忠,你值得嗎?你入朝為官是為了什麼啊?」
他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像根針一樣的戳進她的心頭。
她自幼所受的知識,聽一郎哥所說的故事,看兄長為官的態度,對皇上盡忠、為百姓謀福,這樣的念頭一直根深蒂固地埋在她心裡,從不更改。
她一直以為,只要皇上周遭的朝官個個正直,那麼皇上聖眼立刻就會開了,上天選擇這樣的人坐上龍椅,必有它正面的意義。
當皇上,就是該為民做事,只是,現在他老人家一時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東方非不以為意地說道:「那都是騙自己的。你眼裡的皇上,早已是一個沒有用的老人了。」
她緊緊抿著嘴,壓抑地說道:
「大人,你這是大不敬了。」
東方非無所謂地笑道:
「若真有那麼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你要怎麼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討的是阮冬故的答復。
「我一郎哥說,跟你同邊站。」
她嘴裡老掛著這個鳳一郎,不嫌煩嗎?俊顏略嫌不悅與厭煩:「你跟你義兄就算再親,也不是同一個人。我是在問你,不是問你義兄。」
她理應站在皇上那一方,因為東方非策動謀反確實有罪。
如果是幾年前,她必定這樣認為,甚至立即上報阻止,但,現在她卻說不出口來。
這幾年,她一直在想,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裡?難道,在當今皇上的手裡,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嗎?
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她產生好濃的無力感。同流合污一直下去,遲早有一天,她的眼裡,沒有百姓。
皇上的眼裡,也早已經沒有百姓了吧。
東方非見她沒有回答,明白她心裡有了動搖,也不多作鼓吹,只諷道:
「你當了幾年的官,還真是改不了多少。」頓了下,意味深長地凝視她。「你放心,現在我還沒有什麼興致,哪天要真有人惹惱我,換個皇上於我也不是難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你最後還會不會護著這個沒有用的皇上?你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追求你的路,可是,你追求的路真是正確的嗎??好好想想吧。」
萬晉結束,新主登基時,她在戰場上,已經毫無感覺。
甚至,她松了口氣。
「一郎哥,我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東方兄的計畫,我卻一點也不氣,心裡老在想,如果換了個皇上,這麼多兄弟會不會就不用這麼無故枉死了。」老皇上駕崩傳到邊境的那一個晚上,她一夜未眠,望著京師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
如果戰事能結束,如果永無戰爭,那麼,換一個皇上,也未嘗不是好事。這樣的想法,與她從小到大的信念抵觸。
她到底改變了多久?
過去的阮冬故,已經再也回不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
「大人,你察覺到了吧?」已經沒有起伏的聲音輕聲響起。
「……懷寧沒有死,是不?」她啞聲道,而後,眼前逐漸模糊,冰涼的眼淚緩緩滑落腮面,悲傷的瞳仁映著一塊征戰沙場的弟兄們。「我也沒有死麼?」兄弟們逐漸麻木而無知覺,她卻還有許多回憶與情緒。
是誰在世間留住她的?
「大人,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醫術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豈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輕小夥子淡聲道。
「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好的軍兵,我理應身先士卒,不管你們到哪兒,都該有我。」
一張張本來有稜有角的臉龐,開始模糊了。是她淚眼看不清,還是他們必須在此分道揚鑣了?
「大人,咱們遺憾的死,現在要毫無遺憾的走了。你醒後,請在咱們墳上灑下水酒,祝我們一路好走,但願來世,咱們一秉初衷,能夠成為像大人一樣的人物。」
像她有什麼好?像她有什麼好?保不住這些上戰場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顧哭得有多難看,拱拳顫聲啞道:
「阮冬故絕不會忘記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們一定能再齊聚一堂,把酒……話舊。」
見他們逐漸遠去,她沖動地跨前一步。
「大人,別再往前走了,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聲音愈飄愈遠。
她不理,一徑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們最後一程。
十五的圓月,在鄉村裡顯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門輕輕被推開,床邊坐著一名白發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懷寧,你能起床了嗎?」
懷寧應了一聲,勉強撐到床邊,瞪著床上毫無血色的義妹。
「她畢竟是姑娘家,還沒有醒來,但我想,應該是沒有事了。」鳳一郎輕聲說道,說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現在的冬故,只有一口氣。這口氣咽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懷寧默不作聲。
鳳一郎知他話少,又道:
「我打聽過,程七還活著,不過……冬故帶來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來,是奇跡了。」
「是奇跡。」他柔聲道。
過了一會兒,懷寧突然主動開口:
「我倆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蠻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會倒地。」
鳳一郎抬眸注視著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這麼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後,人死了,屍身亂箭穿心也沒有感覺了。」懷寧頓了下,不看鳳一郎,直盯著她蒼白的睡顏,繼續說道:「在失去意識的當口,我又想,豈能再讓亂箭毀她屍身?她力大無窮以一抵百,蠻族必定猜出她是斷指將軍,等戰事結束,她的屍身挖也會挖出來示眾。所以,我用盡最後的氣力推倒她。」
鳳一郎閉了閉眼,輕聲道:「謝謝你,懷寧。」
懷寧向來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揚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簡直是不動如山。」見鳳一郎微訝,他坦白說道:「我連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後那一次,他幾乎懷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氣用盡的上頭。
鳳一郎聞言,眸內抹過激動的情緒,啞聲說道:
「現在都沒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後必會惱火。」
「即使惱火也來不及了。」他沉聲道。他一向性溫,此時此刻卻堅定如石。
懷寧看他一眼,忽然說道:
「誰也不想死。你沒有必要跟我們走,但是,我能瞭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鳳一郎,冬故純粹就是個傻瓜而已,她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鳳一郎與他對視一陣,輕聲道:
「我沒怨過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來,我馬上通知你。」
懷寧搖搖頭,道:「我還能撐住,我留下。」
鳳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坐在椅上,與他一塊等著床上的人兒醒來。
「我不是陪她。」懷寧又補充:「只是一時習慣不了沒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處這麼多年,還不瞭解懷寧的性子嗎?
懷寧像要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一樣,主動又說:
「我醒來後,一直在想,臭老頭的命卦怎麼一錯再錯?」
鳳一郎柔聲道:
「自然是人定勝天。」
「是嗎?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該短命的我,卻延續了性命。」懷寧頓了下,低語:「臭老頭從不出錯,錯的兩次全跟她有關。」
「懷寧,你想說什麼?」
「那一箭,沒有冬故,也許,會是我的致命傷。我倒下時,還有殘餘的意識,我只記得,我在想:誰也搶不走冬故的屍身,我不讓任何人欺她的屍身,她拼了這麼久,沒有一件事是為自己,她的屍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爺就太沒眼了,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就是讓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鳳一郎,你一向聰明,你認為,是冬故延續了我的性命嗎?」
鳳一郎沈默了會,答道:
「我不知道。」
懷寧顯然也沒要個答案,緩緩閉上疲累的眼眸。
過了一會兒,懷寧忽然又說:
「別讓她知道。」
「什麼?」
「別讓她知道我今晚話多。」
鳳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懷寧可能是不願冬故認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讓她從今以後,試著從我嘴裡掏出超過一句話的回答,那太累了。」他不想太辛苦,多話的部份交給鳳一郎,他負責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這次我也會保密的。」
《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
京師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圓又大,不必點著夜燈,就能清楚視物。
東方府邸內──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長發垂地,東方非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看似面前卻遠在天邊的圓月。
「您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真正合上眼,再這樣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卻不知從何開口。
他家的大人,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十多年官場生涯,縱有危機,他家大人依舊談笑風生、玩弄權勢,如今──大人照樣左右朝政,他卻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青衣,你說,一對『情深似海』的義兄弟,有朝一日,兄長獨自火焚義弟屍身,究竟是什麼理由?」東方非頭也不回地問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願其他人碰觸阮……碰觸那人的屍身。」
「就這樣?」
這個答案不對嗎?青衣再想一陣,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為了保住義弟的名聲。」
「哦,連你也看出來阮冬故的女兒身了嗎?」
「不,阮大人相貌雖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兒還豪爽,要察覺很難。是大人……是大人看穿後,小人才覺得不對勁。」他一直站在東方非身後,縱然無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視線也隨著大人而轉。
當東方非對阮東潛的眼神起了異樣時,他也明白了。
東方非哼笑一聲,沒再說話。
靜謐的夜裡,主僕並未再交談,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後,直到遠處梆子聲響起,清冷的淡風又送來東方非漫不經心的詢問:
「青衣,你說,那鳳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邊若無此人,她斷然不會走到侍郎之職。」
「我與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覺道:「大人與他雖無正面交鋒過,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籌。」他家大人一向不把鳳一郎放在眼裡,甚至對鳳一郎毫無興趣,為何突然間問起他來?
東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測鳳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我若說,阮冬故未死,你信是不信?」
青衣瞪著東方非優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親口招認,京軍抵達時,阮大人已出城門。城門一關,外頭皇朝戰士只有百來名……」
「阮冬故若活著,又怎麼會詐死,一詐死,這一輩子她想再當官,那可難了,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嗎?」
「是。」青衣輕聲答道。他家的大人,對阮東潛執著太深,連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嗎?
東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揚:
「是啊,本官也這麼想。當初本官要她辭官,她百般不情願,除非她看見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願鬆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嗎?
思及此,他心裡一陣惱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來有多少人想要鬥垮他,他歡迎又期待,偏偏世上來當官的,盡是一些軟骨蠢才,別說鬥垮他,他動動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腳邊,讓他無味得很。
當年,來了個令他十分意外的阮臥秋,他興高采烈,等著阮臥秋創造屬於他自身的勢力,可惜氣候未成,就被一群沒長眼的盜匪給害了,那時他又惱又恨……
卻不如現在這股油然而生的空虛與寂寞。
朝堂之內沒有阮臥秋,他照樣玩弄權勢。
如今世上少了一個阮冬故,他竟然時刻惦著她,她若死,世上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她若死啊……
不止遺憾,不止遺憾!
赫然起身,不理青衣錯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涼風拂過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輕飄,黑發微揚,俊美的臉龐始終凝神沉思,其專注的神色是青衣從未見過,至少,從未在朝堂上見過東方非有這樣專心對付人的時候。
「只有一個最不可能的理由。」東方非忽然道。
「大人?」
「若以詐死從此消失在朝堂之上,她必然不肯,那麼只有一個原因,能促使她詐死。」
青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東方非揣測鳳一郎的作法,尋思道:
「
除非她重傷難以反抗,鳳一郎才有機會令她詐死。」
「大人,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諸葛,神機妙算,從不去設想不可能的答案來騙自己……
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東方非回頭,劍眉輕揚。
「青衣,一個滿腔抱負還沒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還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樣正直的人,會比誰都還早走,他家大人不會不明白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負手而立,仰頭注視著遠方的圓月。
直到青衣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東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隨即臉色一正,比夜風還要冰冷的聲音遽然響起:
「那就把長西街那間她愛吃的飯鋪燒了當她的陪葬,讓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違背承諾所帶來的下場吧。」
阮冬故,我等你到京軍班師回朝日,我要真確定了你的死訊,我必將你的骨灰灑在京師,讓你親眼瞧瞧,什麼叫真正的攪亂朝綱,死也不暝目!
◇◇◇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為……懷寧,接下來是什麼?」
「不想說。」
她搔搔頭,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來。
「既然背不出來,就不要背了。」
她聞言微訝,回頭看見鳳一郎自門外走來。「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嗎?」
「冬故,當年我督促你讀書,是為了讓你明白道理,為你的官位鋪路……」鳳一郎平靜地微笑:「如今,你心中已有屬於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書是死的,你卻能將屬於你自己的那本書牢牢放在心裡,這比許多讀聖賢書的官員還要厲害。」
這算贊美吧?還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幾天執意披上戰袍,冒充程將軍。
這是必須要去做的事啊,她若不冒充,陣前失將,軍心必散,當日一郎哥跟懷寧不但沒有左右她的決定,還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獻策先動搖蠻族軍心,懷寧則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沒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為她擔心,但如果她不做,誰來做?人人都將危險的事交給其他人,世上哪來的萬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個鬼臉,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麼背書,也絕不如你動個腦子。哎,若是背書就能有鳳一郎的才智,那我時刻背也不嫌累。」
「你現在已經很好了,若你才智過人,我絕不同意你當官。」停頓一會兒,鳳一郎神色漸凝,直視著她,說道:「冬故,我要你答允我,你對自我產生猶豫時,請回頭想想我跟懷寧、想你在應康城的家,甚至,想你與東方非的承諾,最重要的是,你沒有錯。」
……
原來,一郎哥早已經料到有今天了嗎?
她停步,目送著愈來愈遠的兄弟們。
一郎哥常說,他不適合當官,因為他性溫,縱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負上千上萬性命,他會猶豫不決,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她與一郎哥商討,由她當機立斷,決定人才的安排,親口發號軍令。
她才智確實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坐其位就該盡她的職責,每一條性命都是她與一郎哥在反復推演下保全下來,即使不幸犧牲,各自軍兵也很明白這樣的犧牲是為了什麼。
戰場死傷,理所當然,但她理直氣壯,可以大聲地宣告,在她手下,絕沒有無故犧牲的性命,直到王丞來……
她輕輕握緊止不住顫意的拳頭。
現在的她,有點怕了,終於體會一郎哥不敢背負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處,恍惚地看著那終於消失的戰士魂魄。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污,再懂圓融,也許,今天不會犧牲這麼多條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彎;她的雙手,可以再髒,可是她沒有做到。
她,真的沒有錯嗎,一郎哥?
緊緊咬著牙關。如果她現在一塊走,她以命償命,無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頭,深吸口氣,再張開時,堅定的信念毫不隱藏流竄在瞳眸間。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終,只有一條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錯,但若然有一日她還有機會去左右這麼多人命,她絕不會再讓那些人命毀在毫無意義的爭權上。
所以,她必須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滿面的淚痕,深吸口氣,看著那黑暗的盡處──「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們一程。」朗朗清聲,響透天地,長揖到底,將他們一一刻在心版上,這一輩子絕不遺忘。
◇◇◇
先是聽見門輕輕的關了起來。
再來,是山野鄉間的氣息。
這樣的氣味,令她想起小時候在山上學武的時候。
那時,她還不清楚自己未來的路在哪裡,但她說一是一,一點也不圓滑的個性讓師父很頭痛。
她試了幾次,才勉強張開眼,放眼所及盡是陌生的擺設。
豈止陌生,簡直恍若隔世。
昏迷時的記憶有些迷糊,只記得黃泉之下的路,她曾與自家戰士並走一段。
她的內疚,已經令她連昏迷也不忘夢見那些枉死的兄弟嗎?
阮冬故掙紮地坐起來,胸口劇痛,但她不理,執意撐起她虛弱無力的身子。
幹淨的長發滑落床緣,她看見雙手枯瘦泛黃,好像好久沒有吃過一碗飯一樣。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還沒醒來嗎?」懷寧的聲音就在門外。
她驚喜抬頭,但一動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沒有關系,懷寧沒死,那麼她再痛也無所謂了。
「還沒醒來……如果再沒有醒來,我決定冒險帶她回應康。」鳳一郎輕聲道:「至少,讓阮爺見她最後一面。」
鳳一郎語氣裡的不捨不甘顯而易見。她手心發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她以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確的決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錯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頭看,所以不曾看見她身後有多少人在擔心。
一郎哥、鳳春、大哥,甚至在京師的東方非……
現在,她才想到他們,是不是太無情了?
門又再度被推開,鳳一郎完全沒有預料會看見她奇跡轉醒,一時之間傻眼。
他身後的懷寧,側身一看,頓時錯愕。
明明這些日子她在生死間徘徊,明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虛弱,但她總是看起來精神十足,即使是此刻──她揚起虛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說道:
「一郎哥、懷寧,我回來了。」
「冬故……」鳳一郎啞聲,一時間激動難以接話。
「一郎哥,戰事如何?為何我在這種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軍令?」即使對一郎哥有內疚,但她還是忍不住暫拋腦後,急聲問著她最在乎的事情。
◇◇◇
馬車一停,一名膚色偏黑但相貌頗俊的男子俐落躍下。
接著,一名年輕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馬車,懷寧立即反身纏住她的手腕,瞪著她說道:
「阮小姐,你是個姑娘。」他強調「姑娘」。
阮冬故聞言,暗歎一聲,任著他軟趴趴地扶到地面。
「你傷未愈。」懷寧再道。
是是,她傷未愈,他卻已生龍活虎,反正男女之別嘛,她習慣了習慣了。
奔騰浪聲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頓覺時光倒流。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輕聲喃道:
「這江聲……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懷寧陪同先到晉江。晉江工程即將完工,從此以後再也無人受水患之苦了。
現在,她安心了。
不遠處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員在那裡焚香祝禱啊……她本想上前湊個熱鬧,忽然間,一名官員往這兒看來。
「孫子孝?」她吃了一驚。糟,被認出來了!
「懷寧兄!」孫子孝叫道,撩著袍角往這快步走來。
「他是誰?」懷寧問。
「孫子孝啊,懷寧,你忘了嗎?他本是國子監派去戶部的監生,如今他已是戶部官員了。」她很與有榮焉地說道。
「我沒忘。」只是在晉江那段日子,他與孫子孝沒有說過幾句話,用不著這麼熱情。
「懷寧兄,好久不見。」孫子孝來到面前,略嫌激動。「你、你跟一郎兄還、還活著嗎?」完全無視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麼……阮大人他當真……」
「死了。」懷寧毫不心軟地說。
孫子孝眼眶微紅,低聲問:
「懷寧兄,請告訴我,阮大人葬於何處,不管多遠,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傳來阮東潛的死亡,卻沒有說明葬於何處。既然鳳一郎與懷寧還活著,絕不會容許阮東潛與無名屍共葬。
「……我忘記了。」
阮冬故擠眉弄眼,瞪著懷寧看。
懷寧勉為其難地改口:「鳳一郎將骨灰帶在身邊。」
孫子孝一怔。「帶在身邊?那怎麼行?應該讓阮大人入土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縣,還是要選一塊風水良佳之地?我來幫忙吧,至少要風風光光地下葬啊。」
對於不想答或懶得答的問題,懷寧一向是閉上嘴,當作沒有聽見。
「孫大人,等鳳一郎帶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會葬於邊關,與她的兄弟共眠該處。」阮冬故微笑道,這也正是她的心願。
孫子孝驚異地看向她。「姑娘你……」聲音好耳熟,耳熟到簡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嗎?」有人驚喜地上前。
哎啊,是書生。阮冬故同樣驚喜,瞧見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懷寧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喪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願地答道。
那書生鎖住她的雙眼,輕聲道:
「果然跟阮大人說的一樣,你跟他生得一模一樣……」
「這樣你也能看得出來?」太神了點吧?
「阮小姐你有所不知,在下畫了阮大人的肖像長達半年,他的容貌我絕不會忘記,你簡直跟他一模一樣……」那雙有神的眼眸豈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這樣程度的雷同。書生遲疑一會兒,道:「阮大人曾說過,他有一對雙生妹子,一個許給一郎兄,一個則是懷寧兄,想必阮小姐你是懷寧兄的……」邊說邊看向懷寧,卻見懷寧東張西望,完全當她隱形。甚至很惡劣地退了三步遠,保持距離。
阮冬故微瞇眼,瞪著懷寧。沒人當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閃成這樣嗎?她直覺要拱拳恭喜書生,後來自覺動作太過粗魯,只好勉強撤下。
她在邊關多年,曾收到他捎來的喜訊。書生應試科舉,雖無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願,是個官了。
「但願大人從此為民謀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為表率,入朝為官後,所言所行,絕不辱沒阮東潛三個字。」
她聞言,內心感激,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她不知道未來書生會不會變,至少此時此刻,他有為民之心,那就夠了。
「阮小姐,你能否拉下面紗,只要一會兒……」
懷寧攏眉,冷聲道:「不可能。」
書生尷尬地連忙擺手,道:
「
在下並無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只是當日阮大人離開晉江,在下來不及向他道別,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說著說著,語音漸微,懷念之情畢露。
阮冬故暗歎,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記著他,他反而覺得愧對各位。對了,你們在焚香祝禱什麼?」今兒個是好日子嗎?她記得這裡工人多迷信,所以當年她聽一郎哥的建議,入境隨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該再隨俗一下。
「咱們在遙祭阮大人的亡魂。晉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靈,一定笑說:從此再無百姓為此江而苦,從今以後濤濤江聲,不再是催魂無常。」孫子孝說道,注視著她。
阮冬故聞言,閉上了她璨亮的眼眸,聆聽那溫柔的江聲,片刻後,輕聲道:「是啊,從此這江聲,再無人懼怕了,這真是太好了。」
◇◇◇
因為要做做樣子,所以懷寧被迫去「遙祭」一下那個死在邊關的阮東潛。
她實在撐不了那麼久,所以先上馬車休息。
男跟女的差別啊……真是天差地遠。明明中三箭的是懷寧,但如今他早生龍活虎,她卻還得仰仗懷寧的扶持。
她微合上眼,試著控制遽襲的疲累。
穿著官服的男子走到微開的門側,盯著她被面紗輕罩的臉孔。
那樣的眼神,只有一個人會有。
那樣爽朗的笑聲,只有一個人會有。
但,明明性別不同啊…….
視線移向她一身的女裝。時近冬日,白狐皮毛鑲邊的披風裡,並非一般大家閨秀的打扮,而是更簡單、更方便行動的衣著,若阮東潛是女,一定也就是這樣的裝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身啊,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暗罵自己愚蠢又傻氣,正要離開馬車,突地瞧見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雙手交迭,微露在披風之外,左手並無尾指!
他難以置信,瞪著半晌,才深吸口氣,輕喊:
「阮大人!」
阮冬故聞言並未震動,輕輕掀了眼皮,瞧見孫子孝站在車門外頭。彼此對望許久,她才輕笑:
「孫大人,阮東潛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嗎?還是,我跟他真這麼像?」
孫子孝張口欲言,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直截了當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實。
「孫大人?」
孫子孝回神,啞聲道:
「阮小姐,是我錯認。你……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嗎?」依他的認識,阮侍郎不是一個會詐死的人,她理應有許多事沒有完成,為什麼會恢復女兒身?真是女兒身?還是,同樣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還沒有。」她很坦率地說。
他一怔,又問:
「那?、?……」
「我還沒有想到我的未來。」她知道他在問什麼,笑道:「孫大人,晉江工程的功勞在誰?」
「自然是你……我是說,阮大人理應得此功勞。」
「不,不只有阮東潛。曾經在這裡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員,下至一介小工民,都該有功。孫大人,我以往總認為官位愈高,愈能為百姓做許多事,但我畢竟是名女子……」頓了下,她柔聲笑道:「朝中為官者如孫大人,必有你該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裡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該做的事,何不讓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領域裡,共為世間百姓盡一份心力呢?」
孫子孝聞言,喉口一陣激動,明白她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即使卸去官位,她也未曾改變她的志向。
最後一點疑惑,也煙消雲散了。
阮東潛正是眼前貨真價實的年輕姑娘家。
這樣的人,生為女兒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覺得,性別對阮東潛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老天只是閉著眼,隨意為她選了一個性別,阮東潛依舊是阮東潛,不曾改變過。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來最重要,世間還有阮東潛,才令他鬆口氣,令他覺得他的未來絕不會在朝中隨波逐流。
阮冬故見他臉色變化好厲害,正要開口,忽見他長揖到地。她楞了下,訝道:
「孫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當年若無阮侍郎,絕無今日的孫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從此以後,孫子孝便是第二個阮東潛,絕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語畢,依依不捨看她一眼。
在這樣女兒裝扮的身上,他看的卻是那個無法重返朝堂的阮東潛,當年沒有遇見阮侍郎,他定然成為朝廷染缸裡的一員……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該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員心生疑竇。
思及此,他再一作揖,道:
「告辭了,阮……小姐。」
邁向晉江岸邊的同僚們,與懷寧錯身而過的同時,忽聞身後一聲清朗的叫聲:
「孫大人!」
孫子孝直覺回頭,瞧見阮冬故下了馬車,兩人之間有段距離,她緩緩向他擺一長揖,其姿勢瀟灑豪爽又動人,一如當年的阮東潛。
「有勞孫大人了。」她慎重而信賴地說道。
孫子孝見狀,喉口輕顫,輕揖回禮,承受了她的信賴與託付。晉江岸邊,以浪濤為證,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從此,阮東潛依舊在朝堂之中,絕不辱沒他那正直的官性。
「你把什麼東西交給他了?」孫子孝離去後,懷寧開口問道。
「唔,沒有啊……」最多,是接棒而已。
「鳳一郎知情,你就完了。」
「這個嘛,」她也很煩惱:「到時,懷寧,你幫點忙吧。」
「幫隱瞞?」他不以為能瞞過鳳一郎。
她愣了下,笑道:「不,我沒想過要瞞一郎哥。到時你替我說說情,是孫子孝自個兒認出我的,不幹我的事啊,我就說,我扮男扮女還不是一個樣兒麼?」
「……」當作沒有聽見,他什麼都不知道。
阮冬故深吸口氣,遙望遠處江水,過了會兒,才歎息低語:
「懷寧,其實我一開始很錯愕,卻無法生一郎哥的氣。他安排我詐死,是為了要我活下來,我很明白。從邊關來此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她微仰頭,看向沒有血腥味的藍天,笑道:「我一直在想,沒有官位的我,還能做什麼?直到剛才,我才豁然開朗。沒了阮東潛,我在民間照樣可以有事做,現在的皇帝,雖然還看不出長遠的作為,但是,我想,朝中有孫子孝他們,太平之世必能長久。我呢,就當個小老百姓,盡我所能做的事。」
「鳳一郎早就知道了。」
「耶,一郎哥早就預料我會這麼想嗎?」她又惱又笑:「枉我想這麼久。」聰明人就是不一樣,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給她。
「我也猜到了。」他簡潔地說。
阮冬故怔了怔,看向他毫無表情的臉龐。「你也猜到了?」她是不是太笨了點?
「將來你老死之後,會葬在邊關弟兄的墳旁。」
她聞言,與他對望良久,才柔聲笑道:「懷寧,你也變聰明瞭。」
不是聰明,而是相處太久,她的心思行為早已摸透,當然,他不會說出口,就讓她當他很聰明好了。
鳳一郎早就選了一處風水頗好的墳地。將來三人壽終正寢時,就共葬在邊關那一塊墳地上。
因為知她心意,所以地處交界之處,面向皇朝,她才能永遠守著這個他們始終覺得有沒有都無所謂的家園。
他一把扶她上馬車。她問道:「懷寧,咱們直接回京了嗎?」
「嗯,鳳一郎回京時,先經應康,給阮爺捎訊保平安。」
「這個……為什麼要瞞著東方非?」她的承諾雖然中途拋棄過,但如今她還活著,就必須履行。
「因為鳳一郎不想買他的墳地。」
「什麼?」
懷寧不再答話。當馬車離開晉江時,她也不曾回過頭。這個地方,已經不再需要她了,為此她高興都來不及呢。注意到懷寧沈默地坐在對面,她想到一事,試探問道:
「懷寧,將來你要做什麼?」
「開豆腐店。」
她一怔,脫口:「豆腐店?我很討厭吃豆腐啊!」軟軟稀稀的,一點也沒法吃飽,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啊。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決定的。他的店鋪不想有人吃垮它。
「一郎哥也知道嗎?」
「嗯。」
「我是合夥人?」嗯,她好像沒有什麼積蓄耶。
「絕對不是。」
「……」算了。唇畔不由自主揚起笑來。懷寧會說出他的未來,那表示他不再當自己是個沒有未來的短命鬼。
開豆腐店啊……
她開朗笑道:
「懷寧,將來無論如何變化,一郎哥、你,還有我,管誰娶了親,兄妹情誼永遠不會斷。咱們三人誰也不能缺席。」
懷寧一臉無所謂,嘴角卻隱約地微揚。
「所以,改開飯鋪好不好?」她期待地問。
「免談。」他立刻板臉以對。
「……」
金碧皇朝史冊上,戶部侍郎阮東潛,於邊關一役有功,論功行賞,歿於聖康元年,史冊之上不過三行,遠遠不及歷經二朝、遺臭萬年的首輔東方非。
至此之後,阮東潛三字再無出現在朝堂之中。
至此之後,就是阮冬故的時代了。
*
京師──
皓皓白雪漫天飛舞,細白的骨灰在天空飛揚,東方非理也不理,轉身回宮。在正陽門外的青衣察覺了他家大人的異樣。
阮侍郎的義兄明明是帶著阮侍郎的骨灰回來的,為什麼……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難掩的驚喜來?
當東方非回府後,青衣不敢主動詢問,直到東方非走進寢房,頭也不回地吩咐──「接下來的日子裡,本官不接待外客。」
「是。」
「若是有遠方來客,不必通過門房,直接請她進來。其餘僕役先遣至它處,不得入府。」
「是。」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他家大人一向說話算話,他雖不知遠方來客會是誰,但長西街的飯鋪……只怕是要陪葬了。
「下去吧,本官累了,要休息了。」
青衣猛地抬頭。
東方非轉身瞧他一臉錯愕,不由得哼聲笑道:
「青衣,你認為本官該怎麼地?」
他以為他家大人會一如往日,夜不眠,凝思翻覆算計鳳一郎的作為,為阮侍郎的存活設想更多的可能性。今天都有骨灰了,他家大人應該……一夜難眠,遷怒他人才對。
東方非看穿他的想法,揚眉又道:
「你以為哪兒來的遠方來客?」
「是……是阮大人?」
東方非不給肯定的答復,直接褪去外袍,忽然發現指腹還有殘留的粉末,輕輕舔了舔,似笑非笑:「阮冬故的骨灰,絕對不會是這種味道。你家的義兄是聰明,可惜敗在他對你的感情上。」要騙他?再練練吧。
「大人,阮侍郎當真沒有死?」青衣震驚問道。
「本官料事如神,從未算錯一步。你下去吧。」不安定的因素已經消滅,他說得萬分肯定。
青衣安靜地退出去,同時關上房門。
東方非心情極佳,簡直前所未有。他隨意坐在床緣,想著那一頭小猛獅還活在世間……
「哼,好人不長命,冬故,你就是不一樣,哪怕有人拖你下地府,你照樣有本事爬出來,不枉我一直在等著你。」他面帶得意的笑。
王丞死前,將當時情況說得翔實,無一處遺漏,他自然明白當日的驚險萬分,但她竟然能存活下來,竟然留下這條小命來!
他愈想愈心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掃半年來的不安與煩躁。
「阮冬故啊阮冬故,本官就在這裡等你!你是一個重承諾的人,縱然詐死可以讓你遠走他鄉,但你絕對會回來找我……哼,現在你是重承諾才回來,將來本官可就要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五指微縮,仿佛早已勝券在握。
心情太好,心神全然放鬆,他雖感微累,卻不掩期待之情。在朝裡,他呼風喚雨,無人可擋,高處之位雖然擁有無止境的榮華富貴,但榮華富貴讓他毫無意外的驚喜與期待。唯有那個阮冬故,令他又思又念又難忘。
讓他心癢難耐,讓他欣喜若狂。
她讓他,不寂寞啊!
現在的他,簡直是──
思之狂,思之狂啊!
「青衣。」
「我在。」門外輕輕響起守護的聲音。
「明兒個不必叫我。」他要好好的休生養息一番,再來跟阮冬故鬥上一鬥。
「是。大人半年來,未曾有過好覺,確實應該……」
「由得你多話麼?」
「是。」連青衣,都不由自主抹上松了口氣的淺笑。
《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有飯吃最重要,管臭老頭說他什麼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義,只要給他飯吃,偷拐搶騙他都幹。
他的死期,終於到了。
長箭貫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軀,不痛不癢,他使出全力穩住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謝了,懷寧,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無力沙啞的聲音出自身前的師姐兼義妹。
而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緊跟著,他跌進無聲的世界,千軍萬馬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盡黑的天地。
他的知覺全數喪失,但他不在意,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後的一個心願。
不讓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絕不向蠻軍示弱!這就是阮冬故!
這樣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當然,不怨不悔,心甘情願,於是,他安詳地合上眼,靜待死亡降臨。
將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嘴角隱約帶笑。
當他第一次跟著臭老頭上山,發現師姐比他還小時……
當他第一次看見白發藍眼的鳳一郎時,努力掩飾驚懼……
當他的名字被她連叫了三年……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懷寧,不枉此生。
縱有懷念,他也必須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黃泉路上等著他,不肯獨自先行。
她就是這樣,該休息時不去休息,累得他跟鳳一郎總在後頭追著她。
他曾聽臭老頭說過,人的一生所作所為都是固定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做滿了就是該離世的時候了。
那時,他總有疑慮,他這個義妹兼師姐自十六歲開始,做得比誰都要多,當她做滿老天註定的一切時,萬一她還年輕,那不是英年早逝嗎?
但,她要做他絕不阻攔,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後鳳一郎將他的骨灰帶在身邊,由他來擋住牛頭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過黃泉路,親眼確定閻王老爺賜給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爺給了她重責大任卻不給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間,他只信自己。
現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頂天立地的走。
「城絕不能破。」鳳一郎語重心長地說。
他沒有吭聲。
鳳一郎與他眺望夜色,輕聲說出他的憂心:
一城一破,蠻軍第一個要的,就是斷指程將軍的人頭。當日破主旗,幾次奇襲皆毀蠻族大將,他們對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後,就算她人已死,屍身也不會留全,倘若讓人知道她是女兒身,那屍身下場必是奇慘。」
兩人沈默半晌,他終於開口:
「她知道嗎?」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識無法控制地凝聚起來。
如浪的不甘,開始打上他的意識。
他十二歲時,臭老頭曾告訴他,若他將來與她同一條路,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可是……
他竟然開始不甘心了!
老天爺賜給她鳳一郎,賜給她一個叫懷寧的義兄,賜給她重責大任,為什麼不保她個全屍?
為什麼要賜給她這樣一個結局?
他咬牙切齒,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屍身必遭踐踏,既然老天爺不肯留她全屍,他來!由他來!
他寧願不完成她最後不示弱的心願,也要保住她的身軀!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不散,用盡殘餘的力量推向嬌小屍身。
有他在,她絕不會支離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會四肢俱全,與他並肩走在黃泉路上!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耗盡全身力氣,面前的屍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動彈也不肯!
都最後了,她還不願倒下!她圖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京師那個龍椅上的老人看見了沒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為什麼她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終於在最後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兩具身軀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他早無知覺,城破了沒他不清楚,他只憑著本能,用光他的力氣將她納進懷裡。
城破了,不管鳳一郎有沒有活下去,都會有個遺憾。沒有關系,鳳一郎的遺憾他來彌補,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屍體。
要毀她的屍身,就得連他一塊。
身為她的義兄,這就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
他多了一個師姐,一個比他還小的師姐。
好可笑,明明個頭小、年紀小,他偏得喊她一聲師姐。這個師姐骨胳沒他好,入門一年多還在紮馬步,學習控制力道,實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這一年,據說她剛滿五歲,他得帶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來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師弟陪她一塊回家。
兩個小孩耶!
窮人家的小孩四處走,死了也沒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膽了吧?還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憐千金,家人借機謀殺她啊?
「懷寧!」
他停步,回頭等著小個頭追上他。
在上山學武前,他是個混過世面的小乞丐,這種領路工作太簡單了。
反正臭老頭肯養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專心練武就可以吃飽,這點送人的工作不難,真的。
小個頭停在他的面前,抱著小拳頭,道:
「懷寧,你走得太快,師姐跟不上。」童音太濃,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點不耐煩,道:
「都午後了,你不想吃飯嗎?」
她想了一下,用力點頭。「想吃。是師姐不對,請懷寧幫忙。」師父有叮嚀,吃住一律靠懷寧,她太小了,人家不會買她帳。
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何有人不願買她帳,也不明白懷寧只大她兩歲,為何就有能力負責她的吃住,但她想,師父的話不會有錯。
懷寧拉著她走向飯館前頭的階梯,道:
「你坐在這裡等,我去買饅頭。」
她看看對街的大酒樓,再看看他,點頭。
「懷寧,我等你,吃饅頭。」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攤子買饅頭。他知道剛才她在看什麼,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裡,一定吃著山珍海味,出了門當然是酒樓茶館,但兩個小孩出門,豈能上那種地方教人覬覦?不如扮作窮小孩,還能平安回家。
「兩個饅頭。」他簡潔說道。
那老闆看他一身破舊,又是小孩,也不避諱地問道:
「有錢麼?」
他不吭一聲,將准備好的餐錢攤在手心裡。
「兩個饅頭吧?馬上好馬上好!」攤老闆笑嘻嘻的。
他沒有臭罵這老闆狗眼看人低,反正這世間就是這樣,哪個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還是個小乞丐,別說買饅頭了,連撿個髒掉的饅頭都有人追著打,現在他只不過有幾文錢,就會有人對他眉開眼笑。
在等待的過程裡,他瞄一眼飯鋪前的小師姐。她非常規矩地坐在階梯上,認真地觀察四周。
小小的城鎮裡,人來人往,其中有個爹親牽著兒子,兒子拉著妹妹迎面走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制住。
那個小小女孩幹幹淨淨,雖然不如他的小師姐可愛,但看起來乖巧害臊……他一直有個不敢說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這種妹妹可以疼可以愛,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別談兄弟姐妹了。
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家人,攤老闆叫著:
「好了,兩個饅頭!」
他又瞄了眼他那個小師姐,說道:
「再多加一個肉包。」
他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包子,才走近飯鋪,就看見飯鋪老闆出來罵人。
他眉頭一皺,腳步未停,這時,他那個小師姐站起來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處,會打壞大叔生意,請大叔原諒。」她抱拳,然後退到不遠處的大樹等他。
真是不討喜……他內心有點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著求救,哪像她……
他越過目瞪口呆的飯鋪老闆,來到大樹下,將一個大饅頭遞給她。
兩人並坐在樹下,她顯然餓壞了,一張小嘴拚命咬著這個饅頭。在他眼裡,就像是一隻小小小鳥努力叨著過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著身側的她。她的個頭小小,進入城鎮前,他讓她換上破舊的衣物,像個小乞丐一樣。
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如果力氣別這麼大,害羞一點,他就能幻想他多一個妹妹了。
一個大饅頭消失在她的小嘴巴裡,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的。
「還餓?」他問。
她想了下,點點頭。「師姐肚子還不飽。」
「出門在外,別師姐師姐的叫,惹人注意。」他塞給她一個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過這個香噴噴的包子。「鳳春給我吃過。」
「就吃這麼一次。臭老頭給的錢只夠買饅頭。」
她抬頭看向他。「懷寧沒有嗎?」
「沒有。」
她聞言,小心翼翼地剝成兩半,一半遞給他。
「懷寧,咱們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餓。」
他沈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接過半個包子。
「懷寧,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家?」她問。
「半個月吧。」他一直偷瞄身側的小師姐,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說道:「出門在外,我們最好以兄妹相稱,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叫你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張大眼睛,看著他。
黑色的皮膚有點窘,他撇開臉,悶不吭聲地吃著肉包。
「懷寧,我兄長只有一個,他叫阮臥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順。」童音軟軟,咬字依舊不清。
他聞言,有點受傷,遂不再多說什麼。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這輩子,他想,除非找到他親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會有兄弟姐妹的。
半個月後
他終於不辱使命,將她平安帶到永昌城。
兩人風塵僕僕,渾身發臭,路人以為他倆是小乞丐,紛紛走避。
他暗自冷笑,牽著她的小手進城。
一進城,就見一名美貌的女孩驚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你總算平安抵達了!」
「鳳春!鳳春!」阮冬故開心地攤開小手臂。
鳳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將她抱進懷裡。她眼眶微紅,鬆口氣道:
「小姐,這半個月來我食不下嚥,就怕你走私了、被人騙了。」
「冬故很好,冬故沒有走失。冬故不認得家裡的路,全仗懷寧幫忙。」阮冬故忙著跳下地,熱中地介紹懷寧。
鳳春感激地看著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師弟嗎?多虧你了。」
他懶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沒有回答。
阮冬故笑瞇瞇地說:
「懷寧,這是我的鳳春,就是那個給冬故吃過肉包的鳳春。她是我一輩子的鳳春。」
「小姐愛吃肉包,鳳春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鋪買。」鳳春看他倆一身破舊,想來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憐惜道:「不管小姐愛吃什麼,鳳春都能變出來,來,鳳春抱你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懷寧面前,一定要有師姐的樣子。她對懷寧道:「懷寧,一塊吃,鳳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你不是愛叫兄台,怎麼這回不叫懷寧兄了?」鳳春笑道。
「懷寧是師弟,不能稱兄。」她認真道:「鳳春,懷寧在家裡的這段日子,你也叫他懷寧,師父說,懷寧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變成真的懷寧,你別喊其他的。」
懷寧瞄阮冬故一眼,沒有說話。
鳳春微笑:「好啊。」
「懷寧。」阮冬故對他伸出小手,說:「鳳春要帶我們回家了。」
懷寧不發一語,牽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氣大,從不主動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牽著她回來的。
鳳春看著這兩個小孩相處的模式,知道她這個小姐很看重這新來的師弟,遂對著懷寧伸手:
「既然懷寧是小姐的師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塊回家吧。」
懷寧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遲疑的動作顯露他的心情。當他主動讓鳳春牽住髒髒的小手時,冬故搖頭晃腦,忽然道:
「鳳春,冬故在路上曾看過一家子,爹帶兒子,兒子帶妹妹走在路上,那現在算不算是鳳春娘帶小孩出門?」
鳳春好氣又好笑地白她一記眼。
「小姐,?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來娘親只能有一個,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幾個?」
「你的大哥只有少爺,沒別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懷寧,再看看兩人牽著的小手,沒有再多問什麼。
自始至終,懷寧真的覺得很可笑。
左側是他小個頭的師姐,右邊是她的鳳春,三人走在一塊,簡直是可笑的母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個滿面髒髒的小師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絕對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點、怕吃苦,不要力氣大、只能仰仗她兄長保護的小妹……
阮冬故一點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本來在安寧的黑暗裡,等著牛頭馬面來召人,但紅艷艷的大火突然襲卷他的全身,驀地,陽世間所有吵雜的聲音竄進他的世界裡。
火燒似的疼痛,讓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時張開雙眼。
眼前不是黃泉路,也不是森羅殿,更沒有牛頭馬面——
「火化了嗎……」低微的人聲,在附近交談著。
「下午已經火化了。京軍將領看阮侍郎是內閣首輔的人,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他的屍身……」哽咽泣聲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淒涼。
「鳳公子不該拒絕我們去送他的……阮侍郎就這樣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門關的百姓得救,他的義兄懷寧也活下來了,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懷寧目眥盡裂,狂亂地掙紮,但全身無力,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們。
他的掙紮引起軍醫的注意,連忙奔過來,大喜過望道:
「懷寧爺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見懷寧用殺人似的眼神瞪著他,他有點猶豫:「您是想問阮侍郎……他……他……」
懷寧雙瞳瞇縮,咬牙切齒,不肯調離視線!
門外有人低喊:
「軍醫,鳳公子來探懷寧爺了。」
一頭白發先入懷寧的眼瞳,接著,是鳳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樣,仿佛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一場。
「鳳公子,懷寧爺兒醒了!」
鳳一郎聞言,略帶驚喜地上前,一見懷寧果然醒了,終於鬆口氣。
「懷寧,你活下來了!」激動中依舊憂心忡忡。
懷寧鎖住他的藍眸。
「鳳公子,懷寧爺在問阮侍郎的下落呢!」軍醫輕聲暗示,病人重傷在身,不宜損及心神。
鳳一郎點頭,與懷寧的視線交纏,直截了當地問:
「懷寧,你要我說實話或謊話?」
懷寧動了動嘴,喉口發不出聲音來。
「那就是要實話了?」鳳一郎深深地注視著他,柔聲道:「你做得很好,我們的夢,還沒有碎。」
他連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著鳳一郎,而鳳一郎則坦然地接受他嚴厲的審視。
許久後,懷寧終於放鬆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圍他。
在意識似散非散間,他聽見軍醫低聲跟鳳一郎說:
「鳳公子,你做得很好,騙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騙了他,等他下次轉醒,我實在不該如何面對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謝軍醫關心,等懷寧康復後,我們會回京擇地下葬。」
接著,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當他再度清醒時,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有個人坐在床邊,他知道。
這個人似在沉思,沒有發現他早已轉醒。
「鳳一郎。」他開了口,聲音粗啞難辨。
鳳一郎回神,壓低聲音道;
「懷寧,你又躺了半個月了。」
他沒有說話,注視著比半個月前更憔悴的義兄。
鳳一郎定定看著他,輕聲道:
「前前後後,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來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
輕淺的呼吸不同調,懷寧立即明白四周還有其他人。
鳳一郎像早已習慣他的沈默寡言,特地解釋:
「我也不瞞你,之前為了不損及你的心神,騙你東潛未死,其實……我這些時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會有所遺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離開此地嗎?我們找一處地方隱居,就你跟我,以及東潛骨灰,再無外人。」
「……好。」
鳳一郎微不可見地點頭,嘴裡繼續道:
「你已登錄軍冊之中,須回京後才能離開,但京軍將領是東方首輔的人馬,他不會為難我們,我已留下書信,他會明白我們急於離開傷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懷寧。」鳳一郎小心使力,扶著他下床,一步一步極力放輕地走出門外。
外頭已有牛車在等著。鳳一郎扶他上了車,苦笑道:
「路上顛簸,你忍著點。」
「嗯。」
鳳一郎駕著牛馬,盡量挑平穩的道路走。夜路迢迢,當他們穿過林子,徹底離開那塊傷心地後,他才喝停牛車。
鳳一郎轉身面對他,嘴角勉強勾笑:
「辛苦你了,懷寧。」
「她……」
「還活著。方才屋內有人,他們心好裝睡,讓我們順利離開。」
「傷勢有多嚴重?」
「……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懷寧合上眼,半晌,他才啞聲道:
「牛頭馬面聽她一番大道理,聽也會聽怕,哪願意留下她?」
鳳一郎附和著:
「是啊,你說得對。現在她沒醒來,只是暫時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覺,怎會應付下半生的事呢?」鳳一郎極力輕快地說:「懷寧,咱們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還真怕你誤解我的意思呢。」他回頭駕著牛車。
懷寧沒有回話,只是閉目養神。那不是默契,是因為他看見鳳一郎眼裡還帶著微弱的希望。
這份希望來自冬故活著,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老天爺的眼睛沒有瞎,願意把冬故還給他們。
能夠讓他……讓他繼續當她的義兄,讓他能夠繼續成為懷寧,與阮冬故、鳳一郎,共同往前走。
「別回頭。」他啞聲道。
「嗯。」鳳一郎輕應一聲。
夜風拂面,頰面涼涼的濕濕的,但他就是不肯張開眼睛,摸個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鳳一郎輕聲配合著。
自阮冬故清醒之後,傷口愈合速度驚人的緩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臉灰白、唇無血色,整個人縮水一圈,變成名副其實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嬸來幫忙照顧她,入夜後鳳一郎暗自下了重藥,讓她盡量能一覺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這一天,大嬸有急事不能來,由鳳一郎接替照顧她的起居,幫忙換衣當然是不可能,只能為她梳梳頭發,陪她說說輕松的事。
懷寧本來坐在床緣,但見鳳一郎梳發的動作頓下。他心知有異,遂起身繞到她的身後。
一頭帶點枯黃的長發裡竟有兩根銀絲。
她才二十五歲,已有白發。
「一郎哥?」她極力維持精神。
「……沒事。」鳳一郎當作沒事,正要忽略那兩根銀發時,懷寧悶不吭聲,用力一扯。
「好痛!」她脫口叫道。
「懷寧!」
「白發。」他攤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楞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輕笑:
「我的嗎?」
「懷寧,拔一根白發再生五根,你這不是讓冬故早日白發嗎?」鳳一郎不悅道,替她紮了松軟的辮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緣。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歎著:
「懷寧,你老愛整我,現在我只准喝稀粥,你卻故意當著我的面吃白飯,讓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介意生白發,反正都是頭發。
他沒搭理她。
「等你身子再好點,就能吃了。」鳳一郎在她身後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點頭。「我好久沒出門,可是,一郎哥,要麻煩你扶我了。」
鳳一郎笑道:
「你傷口沒好,扶你也容易扯動傷口。我抱你出去吧,吹吹風,也許更精神些。」他為她披上披風,再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
「麻煩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懷寧不知上哪兒去,該不會又想整她了吧?
鳳一郎但笑不語,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門。
鄉村景色已有冬意,樹枯葉黃,偶爾還有提前到來的冬風,她恍若隔世,最後一次在外頭,是在夏至的戰場上,轉眼間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你的傷要好些,我們就得轉移陣地,盡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煩你跟懷寧了。」她努力養傷,無奈傷口癒合太慢,明明懷寧已經可以走動了,她卻還處在不得動彈的階段。
男跟女的差別……唉,不提也罷。
鳳一郎笑道:
「不麻煩。你這病人十分聽話,喂你喝苦藥你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鬧的,是個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傷勢未有起色,他才煩心。
她微微淺笑,連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忽地,一抹奇異的味道隨著冬風而至,這個味道是……
拐過屋角,她瞪著院子裡的香燭冥紙。
鳳一郎輕輕放下她,讓她坐在懷寧備好的軟墊上。因為傷口的關系,她只能駝著背,忍著微痛。
「冬故,前幾個月皇上下令,親自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祝禱,同時將他們的屍身並葬在將士坡,那時你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他們走,那麼,現在也是一樣的。」
她楞楞地看著懷寧塞給她一迭冥紙。
鳳一郎繼續道:
「你一定有話要跟他們說,我跟懷寧暫時避開,等你送完他們,我再抱你回屋休息。」語畢,與懷寧繞到稍遠處的小農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懷寧問道。
「我不知道。」鳳一郎坦承:「她的傷勢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讓她安心點,送她的兄弟們一程,大哭一場對她有益。何況……能送得幹淨,是最好不過的了。」
懷寧看他一眼,沒有答話,攤開掌心,露出那兩根長長的銀絲。
「懷寧,你拔了,以後很容易長的。」鳳一郎歎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發。二十五歲白發阮冬故,三十五歲白發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別?」
冬風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銀絲,也送來了院子裡的慟哭聲。
那哭聲,本來輕淺低微,斷斷續續,而後聲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絕於耳。
從小到大,他們的義妹一向落淚不出聲,這一次,她的發洩,是痛惡自己對官場不夠妥協,犧牲了那麼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繼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只是……這哭聲哭得無法控制,讓他倆臉色微沉,掩不住擔心。
「鳳一郎……」
「嗯?」
「你記不記得,她第一次聽見你說桃園三結義後的反應?」
「當然記得。那時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結拜成為兄弟姐妹。怎麼了?」
懷寧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野草,說道:
「沒,沒事。」隔天,她雙目亮晶晶,虎視眈眈看著他跟鳳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在京師客棧裡終於完成她的願望。
從此本無相干的三人,成為不分離的義兄妹。
一陣靜默後,懷寧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過,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無窮的妹妹?」
鳳一郎有點驚訝地看向他,不太明白為何在此刻懷寧會舊事重提。他點頭:
「懷寧,你放心,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麼你繼續保住這個秘密,再另外幫我守一個秘密吧。」
「你說吧。」
「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頓了下,懷寧才道:「有時候,覺得有個力大無窮、脾氣可比石頭的妹子也不錯。」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動。」
「我怕她感動得哭倒在我懷裡,還要約定下輩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煩了。我下輩子,確定要一個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保密的。」
過了一陣子,院子裡的哭聲漸微,氣若遊絲。鳳一郎跟他點了點頭,懷寧便從屋內搬出矮桌到院子裡。
她抹了抹眼淚,也不怕義兄們見笑。大哭過後,她心情稍好,輕笑:
「今天要在外頭用飯嗎?」
「嗯。」
未久,熱騰騰的稀飯擺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許久,再看看懷寧埋頭大吃的白飯,她深吸口氣,胸口微疼但不礙事。
「一郎哥……」
「我馬上來喂你。」鳳一郎上了幾道菜,隨即坐在她的身邊。
「我能不能吃飯了?」她吞了吞口水。
鳳一郎藍眸一亮,笑著搖頭。
「你現在身子還不太穩,只能喝稀粥,再者,你連碗粥都喝不完了,何況是吃飯呢?」
「我現在很餓了……等等,懷寧,留我一碗飯。」
懷寧不作聲地撥了一小口飯在盤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你喝完粥,這口飯就給你。」
她瞪著他。
「不要?」
「我要!」她轉向鳳一郎,說道:「麻煩一郎哥喂粥了。」
鳳一郎笑著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變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幾口,渾身冒汗,瞄了懷寧一眼,懷寧正有意搶她的那一口飯。
「要休息嗎?」鳳一郎問道。
她搖搖頭,坦白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不太飽,只是有點累了。」
懷寧看看天色,忽然說:
「照顧你的大嬸明天才來,鳳一郎跟她買了饅頭包子……對了,冬故,我忘記你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繼續煮粥吧!」
她瞇眼。
鳳一郎只能搖頭笑歎。懷寧真的很希望自家妹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嗎?如果真是這種性子,不早被他這種兄長欺負成小可憐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開始想挑菜更好,鳳一郎連忙為她夾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們就坐在這裡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當然好。」他柔聲道。
懷寧為她從房裡取來棉被,蓋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裡,看著逐漸入冬的景色。
大鳥從天空飛過,三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
入冬的藍天,帶抹灰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們兄妹三人心情短暫放鬆,任由美好時光留在這一刻。
懷寧望著離老天爺最近的藍天白雲,嘴角隱約含著感謝的笑意。
明天,她還會繼續向前走。
而他跟鳳一郎,照樣挺著她。
什麼是兄長?
就像他這樣吧,一個非常稱職的兄長。
他,懷寧,無父無母,但有一個義兄、一個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還挺喜歡這個懷寧的一輩子。
落地生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