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什麼比唾手可得的溫柔更適合用來安撫失戀的創傷。
「一個人嗎?」
「唔。」
不知是因為酒力還是因為天生懶散的關係,楊胤舟軟軟地靠在吧台上,一雙眼睛努力轉了幾轉,也還是無法好好聚焦。
待了大半夜,這是第九個來搭訕的人。
楊胤舟抬起頭,想起剛剛酒保說的「不要喝那麼凶,不然沒有人敢來搭訕喔」,忽然有點想笑。
不會有那種事的,酒喝再多也不會變醜;他就算爛醉也夠優雅。
眼前這個形狀模糊的男人愈靠愈近,講話的聲音還算低沉動聽,隨著話語拂上自己鼻間的氣息溫溫熱熱,味道溫暖而清爽。
自己瞇著眼,而男人背著光,看不清楚他長什麼樣子。
「啊,我問了蠢問題。像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沒有伴?一定是在等人吧?我真想知道是哪個傢伙捨得放你一個人在這裡等。」
「嗯……沒有。」好無聊的台詞,虧他能說得這麼順口。「我失戀了。」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厚道……那不就表示我有機會了?」男人從喉間發出一串笑聲,伸手輕輕摸上楊胤舟的臉頰。
「呃。」有點作態的成熟嗓音讓楊胤舟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這傢伙的聲音真好聽。而且手掌居然嫩得像豆腐一樣,摸到臉上的觸感軟軟滑滑,不知道誰在占誰便宜。
「你的情人是怎樣的人?」
「醫生。又帥又有錢,這間店裡沒人有他一半的條件。」
可惜不夠愛我——才剛低下頭,就被一隻溫暖的手指托起了下巴。
「拋棄你的人……不是傻了就是瞎了,怎麼會有人捨得讓你這樣的美人傷心呢?你這麼美,這麼年輕,還有這麼漂亮的臉龐和手指……」
前八個人在聽見「又帥又有錢」這五個字後都灰溜溜地離開了,這個人卻像沒聽到一樣,繼續說著他自己的台詞——拿演戲來比方,即使對方NG了,他也能面不改色照樣演下去吧。
如果當演員的話倒是挺有基本定力。楊胤舟斜斜挑起眼睛。
「是我甩了他。」
「明智的決定……既然如此,又何必喝得那麼醉呢?」男人收回手,屈起指節在吧台上敲了幾下,沒多久,酒保就推來一個高腳杯。
楊胤舟眨了眨眼睛,看著男人把酒杯移到自己面前。
「我不想喝別人請的酒。」
男人置若未聞,輕輕端起酒杯,聲音迷幻得像嗑過藥。「RedEye……送給哭過的眼睛。酒醒的時候忘記憂傷,然後能有新的開始。」
……誰哭了啊?這傢伙也太愛演了吧?
不過他的聲音實在好聽。
濃稠的紅色酒漿在眼前輕輕晃著,楊胤舟接過酒杯,忍住氣泡和苦味,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後伸手擋住男人傾過來的胸膛,轉頭向酒保彈彈手指。
「給這位先生一杯HoleinOne。」
聽見單刀直入到近乎猥褻的酒名,男人顯然有點楞住。
拿起那杯冰涼的烈酒,楊胤舟微微靠向前,把酒杯貼在對方頰邊。「我本來只想一個人喝酒,不需要任何人安慰。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是嗎?很高興我能有這種榮幸。」男人露出笑容,伸手接過那杯酒。
「夜也已經夠深了,心碎的晚上……我不想一個人睡。」要演一起來演啊。他拿起自己那半杯。「吶,敬你。」
「敬什麼?」男人從善如流地舉起酒杯。
楊胤舟舔了舔嘴唇。他一向討厭蕃茄的味道。
「敬你聽不懂我的拒絕,敬你接下來能給予的實質安慰。」
也敬你選了RedEye這種解醉的酒,而不是點別的酒讓獵物更醉。
*****
行李剛好收完時,房子的主人也回來了。
兩年下來,這雙皮鞋鞋跟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他不知道聽得有多熟。
楊胤舟跪在行李箱旁邊,把最後一件衣服用力塞進箱子裡,艱困地拉上了拉煉,這才抬起頭望向同居到今天為止的同居人。
「你……你回來了?昨天晚上怎麼都沒接電話……」
「收好嘍。」
面對著那人故作鎮定但又無法掩飾心虛的臉,他笑笑的,答非所問。對方這才看清楚他腳邊的行李箱。
「你要去哪?」
楊胤舟理也不理,試了試行李箱的重量,確定自己可以獨自抬起它,接著就拖起箱子往門口移動。
「借過一下。」
「我在問你話!」
右臂被粗魯地扯住,楊胤舟暗自咬牙,以更粗魯的動作用力揮開那隻手。
「請你不要動手動腳。」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昨天不是講好了嗎?」
講好個頭。那種「我要去上晚班了你乖一點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OK」的說詞拿來哄小狗都會被咬一口,他憑什麼覺得這樣可以安撫自己?他憑什麼把自己過度震驚之下的沉默反應當成是允許和理解?
「……」
「不然你還想要怎麼樣呢?孩子都生了,難道你要我拋妻棄子?」只是被楊胤舟冷冷地盯個幾秒,男人就開始焦躁了。「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不是很好嗎?不會有什麼改變的,我從來都沒有把她放在比你還優先的位置……」
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楊胤舟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最後把視線停在對方左頰邊那幾束微微翹起的髮梢上。
那邊的頭髮不管怎麼梳怎麼壓都會一撮一撮往左翹。
「你的意思是說,你最愛的是我嗎?」他終於開口了。
「當然啊……不然,怎麼會管不住自己……」見他的態度似乎有點軟化,男人明顯地鬆了口氣。
「管不住自己?」介於少年和成年人之間的嗓音像以往調情時一樣柔軟。
「嗯,我……真的,一直到認識你,才知道『熱情』是怎麼回事……遇見你,我才發現我就算跟她結了婚、生了小孩,也從沒真正愛過她。」
「……唔。」
男人伸手拉近微微扁著嘴的年輕愛人,平常極少說出口的情話在這時拚命大放送。大概是真情流露的關係,說著說著,男人微帶疲憊的眼睛居然開始泛紅。
「小舟……我真的很愛你……只愛你。」
「你真的很爛耶。」
「……!」
楊胤舟一臉嫌惡地拍開他的手,重新提起行李箱。這次連「借過」也不說了,直接把它拖到門口,讓輪子狠狠輾過男人的腳背。
「你一點都不愛我。」
甩上門之前,男人那明明很端整卻又無比狼狽的表情讓楊胤舟一路帶著誇張的笑容走進了電梯。
男人沒說謊,他是真的愛著他。也因此只要一句「你不愛我」就可以傷到他了,讓自己在收拾行李之外還多了一項額外的收穫。
樂歪了樂歪了笑到停不下來怎麼辦……從電梯的鏡子裡看見那張笑得艷光四射的臉龐時,楊胤舟這才明白為什麼區區一箱行李會讓自己從中午整理到晚上。
自己的確在等他回來——等著最後一次傷害他的機會。可惜昨晚那個老梗男留下來的吻痕沒能讓他看見。
電梯下降的速度很緩慢。
楊胤舟眨了眨眼睛,想起那男人總是往左翹的頭髮。前陣子自己老是愛唱碧昂絲的新歌來嘲笑他。
「Totheleft……totheleft……」還要伸出雙手食指輕快俏皮地指揮。
只要學著MV裡的動作扭個幾下,他就會露出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表情。
接下來怎麼唱來著?鏡子裡的笑臉有點模糊了。
Youmustnotknow'boutme.
你乖一點,不要想太多。
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不是很好嗎?
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你知道個屁。你懂個屁。我才二十歲,又年輕又帥氣,為什麼要跟你談這麼委屈的戀愛。
電梯到達一樓時,鏡子裡的那張臉已經沾滿了淚水。
(二)
在陌生的地方醒來時,楊胤舟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很多事。
自己為什麼沒穿衣服裹在棉被裡?躺在旁邊的人是誰?為什麼他的肩背線條有點眼熟?這間看起來跟自己家很像但傢俱擺設又不太一樣的房子又是什麼地方?
不過眼睛紅腫和全身酸痛的理由倒是不怎麼需要深思。
「頭好痛……」昨天明明沒喝酒。
他只是一邊哭一邊把行李拖到大馬路上攔了計程車回到自己的住處而已……對,眼睛紅腫是因為昨天慘烈地哭過一回。
旁邊這個裸男就是全身酸痛的原因了吧。
「你醒啦?睡美人。」男人忽然翻過了身。
「呃。」雞皮疙瘩。
低沉到堪稱驚心動魄的嗓音和露骨到堪稱肉麻噁心的語氣——那杯「RedEye」的味道彷彿又湧上了喉頭。
「等等……我……」記憶錯亂?怎麼又是這個男人?回去情人家裡收拾行李的事只是一場夢嗎?
「怎麼了?」男人的頭髮即使尚未梳理也很有型,一綹綹落在額前的髮絲看起來濕濕的。
「我昨天跟你……」楊胤舟試圖從混亂的腦中找出合宜的詞彙。「……一夜情?」
男人搖頭,咧出一口白牙,伸出右手比個二。「是二夜情,第二次了。」
他的手指好白好嫩……不對!楊胤舟用力晃了晃腦袋。「第二次?」
「前天和昨天。」
咦咦咦?前天和昨天?不可能啊!根本沒那種印象……拖著個大行李箱是要怎麼釣男人?
更何況他不記得自己有去釣……楊胤舟努力回想昨夜的經過,本來就難以串起的思緒卻又不斷被男人的話給打斷。
「昨天我晚上回家,看到你拖著行李在我家門口等我。」
「等……等你?」
「第一次有玩玩的對象找到我家來,我是很感動啦,可是你硬要住進來的話我也有點困擾。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家?」
「嗄?」感動?住進來?
「不過昨天你一看到我就哭個不停,我只好讓你喝酒了。」
喝了酒,半醉之後還是哭個不停。然後就接吻,做愛。
「停!」他想起來了。
「嗯?」男人靠在床頭,笑瞇瞇地看著他。
加大的單人床要擠兩個男人仍是有點勉強,楊胤舟努力收攏四肢,忽略棉被下方兩人肌膚相碰的光滑觸感。
跟沒有感情的對象上床,必須要有夜色和酒精的幫忙。現在既沒喝醉天又很亮,跟一個裸男裹在同一件被子裡只讓他覺得無比尷尬。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要回家。」
「才睡一次,你就把我家當你家啦?可是上次明明是在旅館……說話回來,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男人依然像在夜店裡搭訕時一樣,根本聽不懂人話。
好爛。真是太爛了。楊胤舟伸手掩住眼睛。
「就說我不是來找你的。我家在隔壁。」
「……隔壁?」終於聽進去了。
「昨天晚上我只是站在你家門口找鑰匙而已。」
老爸準備的住處這兩年來沒回去過幾次,大門中門房間信箱,好幾把鑰匙掛成一串,開大門用的是哪一支自己也不記得,所以就停下來找了一下。
「……」男人愣住了。
「所以只是誤會,我們是鄰居……嗚呃。」挪身下床的感覺非常糟糕,隨著每個動作,鈍鈍的疼痛和酸麻從下半身一陣陣傳上來。
昨晚的記憶比前夜還要模糊,不知道這傢伙做了些什麼。一腳踏上地板,發現自己真的一絲不掛時,楊胤舟在牙間咬碎了幾個髒字。
便宜你了,渾蛋。
在地上找到了顯然是被硬扯下來的衣物,他彎腰撿起,一件件把它們穿回去。從頭到尾都背對著那個男人。
「所以說,你真的不是來找我的?」
「對。」終於聽懂啦?白癡。
「那為什麼我一開口叫你,你就哭了?」
楊胤舟腦袋一片轟然,兩頰一下子變紅。
「而且還哭到停不下來。」
「那是因……」
那是因為他那句「你怎麼啦」的音色實在太柔軟太動聽,毫不客氣就摟上來的手臂實在太溫暖太有力,不由分說為自己開門倒酒脫鞋脫襪的服務又實在太無微不至太理所當然……
總之就是太過脆弱而導致一時糊塗。楊胤舟無意義地乾咳了幾聲。
「抱歉昨天打擾你,我要走……唔……」
還來不及拖起翻倒的行李箱,楊胤舟就被男人一把拉進懷裡,密密實實地吻住了。
舌頭居然還想伸進來。這個人……真的是……很爛!
男人在楊胤舟揮拳之前就退開了。他舔舔嘴唇,笑得很下流。「你叫什麼名字?新鄰居。」
「……」舔個屁。
「我姓簡,叫簡任潮。任性的任,潮水的潮。」
「……楊胤舟。」
「楊,你看起來很不高興。」男人也移步下床,伸手從床邊拉過襯衫和長褲。「為什麼?」
楊?楊——?三秒就決定暱稱了嗎?他可不可以合理推測這傢伙根本沒想要記住他的全名?楊胤舟腦裡的線路一根一根地燒掉了。
但是他必須冷靜。因為這個人是鄰居,扯破臉對彼此沒有好處——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
「簡……先生,我要感謝你昨天的照顧(屁);還有前天晚上……我沒有想到我們會是鄰居。發生的事過去就算了,既然生活範圍這麼接近,我想我們還是保持單純的鄰居關係比較好,你說是嗎?」
「太好了,我也正想這麼說呢。」簡任潮一邊扣扣子一邊朝他微笑。
是嗎?你也這麼想嗎?那剛剛那個吻是吻個屁啊!楊胤舟皮笑肉不笑。「那麼,希望以後能相處愉快,我先走了。」
「慢走。」
夜店裡的簡任潮雖然有點作態,但不失為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如今在晨光中一看,這傢伙眼神輕浮、笑容憊懶,連繫皮帶的動作都有點猥褻。
楊胤舟的怒意慢慢被輕蔑取代。這種男人就是所謂的「見光死」吧?
「吶,難得我們在床上挺合得來,彼此都是單身,有需要時還是可以考慮一下。」
伸手握住門把,楊胤舟連頭也不想回。
「再見。」去死吧你。
像前情人那樣有錢有才、裡外兼備的「好男人」都會做出那種爛事了,這個被陽光一照就破綻百出的蠢傢伙無論如何不可能列入考慮範圍。
當鄰居就好了,反正在這個冷漠的現代社會,一年到頭不會有幾次跟鄰居打照面的機會。
「干!」
當行李箱的輪子被卡在門口那堆橫七豎八的臭鞋陣中時,楊胤舟忍了好一陣子的髒話還是破口而出了。
這男人連當鄰居都不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