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柳懷生寫完了,把厚厚一大摞紙遞給秦慕歸,秦慕歸接過來仔細翻看。柳懷生靜靜等著,直到他看完,問道:「有問題麼?」
秦慕歸推開那疊紙,道:「天衣無縫。」
「嗯。」柳懷生輕輕應了一聲,秦慕歸又道:「賬目上看雖然沒有問題,但就是如此才讓人想不通。」
他抽出幾頁來,指著說道:「五年前我爹在獄中刑囚致死後,江文運曾帶人去抄家,我家少說百萬家財,卻沒有記入帳冊裡,也就是說,沒有一分一毫入了國庫。」他又翻出一張道,「這次也是。短少的賑災糧在黑市賣到數萬兩,賬目上卻沒有額外的收入。這些錢既然沒有進官衙,又去了哪裡?」
柳懷生想要湊過去看,衙役的刀比在他脖子上,一動險些劃出口子來。柳懷生這才露出不悅的神奇,將那刀往外推了推,道:「看江家排場用度,不像貪贓枉法之徒,只怕這些錢別有用處。」
他們正說話,只聽外面吵吵嚷嚷,似乎爭執正激烈,兩人往外看了一眼。一把劍忽然撞破窗格飛進房來,插進一個衙役的胸口,那人張大了眼,已然發不出叫喊,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兩人都嚇了一跳,見外面耶律莫才神色從未有過的陰鬱憤怒,殺氣騰騰。
秦慕歸心裡忽然有些惘然,道:「懷生,我對江文運恨之入骨,科舉入仕也是為了有朝一日為父親洗冤報仇。這次我行事莽撞,連累你跟我到此地步。江文運被逼到這個田地,今日耶律他們決計無法帶我們出去了。」
「我知道。」柳懷生回道。他看著秦慕歸莞爾一笑,道:「我來揚州又何嘗沒有私心?我哥哥曾經和我說,世間黑白本來混沌不清,人之在世,所作所為之所以有分善惡對錯,正是因為人心中有願景。你說你為了報仇雪恨是私心,但懲惡鋤奸,昭告正義難道不也是私心麼?百姓說我是鐵骨錚臣,也只是因為我想要去做罷了。」他握了握秦慕歸的手,清聲道:「你這樣和我說,我很高興。能和你走這一趟,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
街上,遙遙地傳來打更的聲音。離他們約好要出府的時間已經過了好久。房間的窗戶經過幾番折磨毀損了大半,窗戶紙在夜風中沙沙地抖動。隔著破碎的窗格,屋裡屋外彷彿兩個世界。他們兩人困在那個狹小的地方,胸中卻覺得自在依然。他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屋外的火把被風吹滅了幾支,不時有人往這邊瞥上一眼,都覺得看到的是難以言喻的奇景。
耶律莫才扔出他的佩劍釘死了屋內一個衙役,沖江文運一字一頓道:「把人交出來。」
江文運臉色煞白,咬著牙道:「好身手。若大人能同時釘死我這邊所有的人,不妨一試。」
耶律莫才氣得臉色發青,趙景業擋在他前面攔住他,耶律莫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趙景業急得低聲道:「你冷靜一點。」話雖這樣說,他心裡也是翻騰不已,朝著那兩人在的窗口望了一眼。
柳懷生正拿著筆和秦慕歸一起在紙上寫寫畫畫,他玉白的面龐在月光中彷彿被鍍上琉璃的光澤,那一雙眸子純粹明亮,彷彿是天山池中清洗了千年的美玉。趙景業忽然想起他初次見到柳懷生的情景。那個少年跟在他哥哥後面,穿著他哥哥給他做的衣衫,安靜高貴而又美麗。雖然柳家窮困潦倒,他在他哥哥的庇佑之下卻是那麼乾淨天真,善惡分明。
趙景業仔細地回憶著,自那個摸不透的柳意之亡故之後,他有多少年沒有見到柳懷生這樣的神情。是什麼時候起,那個始終自責的,始終冷淡的柳懷生開始會笑,會鬧,會發脾氣,會撒嬌了呢?
他順著柳懷生的目光看到了那個青衣的青年,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徘徊在他的心上。他孜孜不倦希望做到的事情,卻被這樣一個可恨可氣的妖孽做到了,他懊喪,他氣悶……他討厭這個人,不想看到這個人,卻又是這樣的……捨不得這個人。
趙景業開口對江文運道:「今日我們先回去,江知府好自為之,待你的客人喝過了茶,記得把他們完好無損地送出府去。」他頓了一頓,道:「柳大人大義滅親,為朕固守住了江山社稷,還百姓以安寧祥和。朕從心裡感激他。柳意之雖罪在不赦,卻是懷生唯一的親人,朕對他有愧疚。這五年來,朕強留懷生入朝為官,想方設法掃除他心中陰霾。若能補償他一點點的喪兄之痛,朕傾盡所有也毫不吝惜!」他看著江文運慢慢地道:「江文運,你最好明白,若是懷生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朕就將你剝皮拆骨!」
這一番話說完,一片寂靜無聲。那一番刻骨銘心的情意如此清楚明白,柳懷生睜大了眼,手中的筆「啪」得一聲掉落下來。
秦慕歸的瞳眸忽而收縮了一下,趙景業的一番話對於他宛若向初冬結了薄冰的湖裡扔去的石子,表面上仍舊安穩平靜,卻有那麼一絲微不可聞的震顫一直傳達到最深的地方去。
他想起在柳懷生入獄的時候,芙蓉殿外,他猜透了這弱冠天子的心思,百般戲弄,趙景業卻緊守著他與柳懷生的君臣之禮,一句親密的話也不曾有。他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為著這事時時作弄,卻沒想到有一天趙景業一口一個「懷生」,自己的心境卻已大不同。
他和柳懷生面對面的坐著,沉默著,直到外面終於安靜下來。
趙景業快步地走出知府衙門,耶律莫才追上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喝斥道:「你為什麼不提慕歸?」
趙景業拍開他的手,道:「你這一句『慕歸'叫得倒親熱。」他轉了個身,瞪著耶律莫才道,「秦慕歸是他揚州府的犯人,我提什麼?」
耶律莫才揮起手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打得趙景業倒退了幾步,嘴角趟下血跡來。趙景業一生富貴榮華,氣得衝上前扭打成一團。這個高貴隱忍的天子,和那個馳騁沙場的將軍,在一座小小的府衙之前,在一個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的夜晚,為了人世間最微妙的一份情感拋卻了理智風度,忘記了身份和尊嚴,直到累了倦了,直到連爭執的理由也有些忘了,兩個人倒在高高的大樹底下,喘息著透過重重疊疊的樹影仰望著西沉的月亮。
天,快要亮了。
趙景業擦去唇角的血跡翻身坐起來,走了幾步,發現耶律莫才並沒有跟上。他回頭怒視他,耶律莫才起身爬上了旁邊的大樹,坐在樹間對他道:「你回去,我就在這裡守著。」
趙景業不耐煩地道:「你守在這裡又有什麼用處?」
耶律莫才不去理會他,坐在那裡不動,道:「發令給相鄰州縣前來,起碼要兩三天,你自己去做,我就在這裡守著。」他聲音低沉,道:「我從大遼前來,什麼身份責任都放在那裡沒有帶來。你要罷我的官也好,治我的罪也好。我最重要的人,唯一不能割捨的人在那個裡面,我要坐在這裡看著,不讓他受到一點點傷害。」他凜然望著趙景業,高傲道:「你有你的表達方式,我也有我的做法。」
趙景業沉默片刻,轉身走了。他一路回去隨心庵,庵裡仍然亮著燈火,落姨急急迎了上來,看了看他身後,問道:「他們呢?」
趙景業一句話也不想說,進了廳裡,定了定神,回答道:「人被江文運扣著,耶律怕出事,在外面守著。」
他在桌邊坐下,就著燈光開始寫手諭。不一會寫好,他解下自己隨身的玉珮,連同手諭一起交給落姨,道:「居士是出家人,本不應該讓你捲入紅塵事,但事出緊急,小舞年幼,只好請居士代為跑一趟,將這封手諭交給領近州縣的官員,請他們速發兵來救。若他們不信,居士就把玉珮給他們看。」
落姨接過來看了看,道:「這信我去送,你不要著急。小舞的爹是戍邊將軍,當年她爹那一班兄弟在揚州城裡開了鏢局,看你們一直不回來,我已經讓小舞去找他們幫忙了。」
趙景業聽了,心裡略略安穩了些,起身回房去休息。落姨看見他臉上淤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和衙役們動手弄的?」
趙景業苦笑道:「是耶律莫才。住在秦府附近的那幾個人證還未安頓好,救兵也未搬來,他不顧大局,硬是要守在衙門口。」
落姨笑了起來,道:「雖然這樣,你卻羨慕他得很。」
趙景業臉上僵了僵,落姨道:「你為身名所累,被社稷所累,想得多,計算得多,怎麼能有耶律灑脫?」她去取了藥膏遞給趙景業,細細地端詳著他。
那樣輪廓分明的一張臉,威嚴、尊貴、平和下波瀾湧動。這個人,就是那個夜晚,秦慕歸說愛慕的人。雖然愛慕,卻互相都不能敞開心扉去相信的人。
落姨長長歎道:「這世上有些事不能想得那般多。縱使清明一生,只怕總有一天會後悔莫及。你這樣,慕歸也這樣,連柳懷生……恐怕也是這樣。」
漫漫長的一夜,漫漫長的一日,再到更漫長的一夜。
柳懷生和秦慕歸被押送到隔著幾條街的縣衙大牢裡,就在最深處關押死刑犯的地方關著。
那一處照不見月光,只有狹窄走道上點著的一盞紅燈籠透出一些亮來。兩個人都靠著冰冷的牆壁坐著,從昨日趙景業說出那番話來之後,兩個人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柳懷生的手縮在袖子裡,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反覆地摩挲著一件物事。那東西藏在他袖子裡已經有好一陣子,他時常悄悄地拿出來看,卻從未有一日觸碰它的時候心境如此的複雜。他覺得有些茫然苦澀,有些無奈懊悔,卻更是有些難言的快樂。
他把那東西又收進袖子裡,看了秦慕歸一眼。
青衣的青年坐著,低著頭,目光在那一垛乾草上凝固著。柳懷生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那隻手居然在微微的顫抖。
秦慕歸躺倒在柳懷生的膝上,目光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慢慢說道:「懷生,我以前也在這裡呆過。我就住在這一間,我爹在隔壁,小舞和方姨還有其他的家丁在對面。」他閉上眼,卻彷彿還能看見這監牢裡的一切似的明晰,「這條走道外面就是邢房,那時候我爹被日夜刑囚,讓他在供認狀上畫押,他倔強不肯畫押,我坐在這裡,總是聽到拷打的聲音……我爹被拖回來,我看不見他,他氣若游絲卻總是不停地跟我說話……我爹一向笨拙天真,大錯小錯不斷,家事從來不理,只會施捨不知進帳……但是……他卻最疼愛我。」
柳懷生輕輕地用手掌蓋住他的眼睛,道:「慕歸,我遮住了,誰也看不見……你哭吧。」
秦慕歸伸手覆上柳懷生的手,他的身體顫動著,柳懷生感到手掌下漸漸濕潤起來。
這一夜在柳懷生的細膩溫柔裡格外的漫長,後來,秦慕歸坐在夕陽的餘暉下時常憶起,越來越覺得這一夜那麼漫長,連同這一夜之後的黎明也那麼,那麼的漫長。如果這一段時光短一些,讓許多事情來不及發生,是不是以後就會大不一樣。
在他躺在柳懷生膝蓋上無聲地哭泣的時候,一封加急公文送往中原各地州縣官衙,內容只有十三個字:耶律言卿身懷有孕,請皇上,速歸。
這十三個字從揚州官衙裡出來,在知府大人的授意下立刻傳遍了大街小巷,它讓遠離京城皇宮的四個人幾乎同時在腦海中浮現出那位端莊賢淑的貴妃穿著紅衣的新嫁娘模樣,儘管她對他們的意義各自不同。
知府衙門江文運的書房裡,楊管家推門進來,正碰見江文運犯心痛症。他急忙幫著把藥找出來,讓江文運喝下去。這個病症江文運得了四五年了,大夫看了許多,只說是大人心中鬱結,開了許多寬心安神的藥,卻始終不見起色,反而愈發嚴重下去。
江文運靠在桌邊微微喘息,問楊管家:「都辦好了麼?」
「辦好了……」楊管家湊上前去,「這消息散佈出去,皇上能回宮這事便還有個轉機。只是奴才不明白,為何大人要把這話傳到大牢裡去?」
江文運怔了一怔,卻說不出來。他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昨夜趙景業的那番話,禁不住跳起來說道:「從來都說柳懷生清廉正直,沒料到竟是個媚亂朝綱的,他趙景業一番話說得倒是情真意切,卻也不想想有什麼後果?道理倫常身份責任,他憑什麼就這麼說出來?他一代帝王若是都可以,那我……我當初……」
他心痛得厲害,手忙腳亂地又把那藥瓶子扒開來吞了幾粒,楊管家聽他一番胡話,嚇得狠了,結結巴巴地道:「大人,你莫不是……」
一聲炸雷響起,打斷了兩人說話,江文運蒼白著臉向外看去,見大牢的方向燃起了大火,滾滾濃煙把夜色點綴得無比蒼涼。
楊管家到窗口仔細看了看,喜道:「一定是西良山的人得了大人的信趕來了,牢裡那兩個人一死,其餘的鄉野市民不足為證,梁大人周旋之下,大人或可逢凶化吉。」
江文運靠著桌滑坐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房門被」砰」的一聲踢開,有人顫聲問道:「你說哪兩個人要死?」
硫磺的爆炸引發了大火,熱浪夾著濃煙在陰暗不見天日的死牢裡翻滾,秦慕歸拉著柳懷生伏低身子,空氣裡瀰漫著窒息的氣味。柳懷生不停地咳嗽,抓了秦慕歸的衣服勉強笑道:「來揚州的時候,我們不是在林子裡烤東西來著?如今輪到別人烤我們,這當真是現世報,來得快啊。」
秦慕歸狠狠地瞪他一眼:「盡想些有的沒的,少說些話,這煙裡有毒的。」他向柳懷生這邊靠了靠,扯了一塊衣襟稍稍掩住他口鼻。
衣襟的絲線撲到柳懷生臉上,他癢得縮了縮脖子,躺在地上吃吃地笑起來,他蒼紅的唇動了動,在青色衣襟下發出嗡嗡的、模糊不清的聲音。他輕聲說道:「可是我不後悔,慕歸。」
趙景業在那長街上瘋狂地奔跑著,他從知府衙門一路飛奔出來,小舞和她爹那些做了鏢師的老朋友拖著江文運跟在後面。他顧不得回頭看一眼,他的心裡面只有濃濃的悔恨一直瀰漫。
如果昨晚他如同耶律莫才那樣坦率不計後果,如果他沒有去安頓那些沖作證人的平凡百姓,如果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就護在了懷裡宣告了佔有,如果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果……
可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牢房裡的乾草被火星點燃灼灼燃燒起來,柳懷生和秦慕歸向牢門一側退去。燒得通紅的鐵門宛若烙鐵,柳懷生拉著秦慕歸避開一些,身前大火卻燒得愈發旺盛。
火焰辟啪作響,哀聲遍野,一股絕望的情緒從心底升了上來,柳懷生緊緊握住秦慕歸的手。混亂的呼救聲裡,忽然傳來一聲又一聲熟悉的呼喚聲。
「慕歸……」
玄衣的男子挺拔的身形出現在濃煙迷霧裡。
那男子看到他們,幾步跨了過來,一劍斬開牢門上的鎖鏈,把牢門撥開。柳懷生的臉被熱氣熏得通紅,虛汗不斷地從額上滲出來,秦慕歸急急地把他推出去,自己跟著緊走了幾步。他吸入太多的煙,忽然眼前一黑跌了下去,模糊中,他聽到耶律莫才驚呼了一聲,臂上一緊被帶入熟悉的懷抱裡。他仍舊向後面跌去,耶律莫才環抱著他撞上牢門,灼燒皮肉的」滋滋」聲響喚醒了秦慕歸的神志,他問到焦灼的氣味,抬眼去,耶律莫才死咬著嘴唇滿頭大汗。他掙扎著起來,耶律莫才吐出一口氣,向前挪動了一下。
秦慕歸的眼裡發澀,要去看他背上的皮肉,耶律莫才仍舊抱著他不讓他動。耶律莫才把頭埋在他肩上,痛得說不出話來,大口地呼吸著,笑著哄他道:「我沒事。」
秦慕歸的喉頭微微顫抖,他想說話,也只是叫了一聲」耶律」出來。柳懷生幫他扶了耶律起來,在前面一邊探路一邊拉著他們走。狹長的走道濃煙滾滾,什麼都看不清楚,他咳嗽著,空閒的那隻手伸進袖子裡,摸了摸他一直藏著的那件東西。
初秋的風並不那麼寒冷,趙景業在這呼嘯的風聲裡飛快地跑著,穿過幽深的小巷,經過亮著燈籠的華宅,樹影時而斑駁。那座冒著濃煙的森然大獄忽然就在眼前了,一群盜匪打扮的人伏在獄前,架起火箭對準了大門。趙景業心裡一緊,猛然間看到獄門一個白色的身影倒著走出來,他緊跑了幾步,大叫了一聲:「懷生!」
柳懷生在雜亂的聲響裡聽到那一聲喊,驚得回過身來,一支火箭帶著呼嘯之聲扎進他的身體裡,他渾身一顫,倒退了幾步,他袖子裡的東西跌落出來。
那是一片乾枯發黃的樹葉,它被風猛地一吹,刮進了熊熊烈火裡,翻起一個艷麗絕倫的燦爛火星。
第十八章
趙景業的胸口一陣窒悶,他眼前朦朧一片,只看到那白色的影子倒在那裡,暗紅的血在雪白的衣服上迅速暈染開來,像開在雪上一朵妖冶的花。
他彷彿看見當年那個躲在假山下哭泣的男孩子,抬起來的滿是淚痕的臉,清朗出塵。柳懷生那樣一個絕世的人,那樣高貴縹緲、那樣冷淡自持的一個人,怎麼可以就這樣跌倒在泥土裡?
他的心裡滿滿都是這個念頭,竟不願去看那衣服上的血,他撲過去將那白衣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又一輪火箭嗖嗖地射過來,他忽而清醒過來將箭擋開,這才覺得悲傷憤怒湧上心來,一時間竟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他守了五年,護了五年,憐了五年,困了五年的謫仙人,終於有一天躺在他懷抱裡,他卻是這樣撕心裂肺的疼痛。
「懷生……」
身後秦慕歸和耶律莫才也出了大獄,趙景業聽到秦慕歸的聲音,頭也不回,大步走了開去。秦慕歸追了幾步,那幫子西良山的山賊盜寇又射起箭來,耶律莫才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回自己身後。趙景業懷裡抱著人擋不開箭,卻也不管不顧,還好小舞氣喘吁吁地和鏢師們追過來了,趙景業也不注意他們和盜寇打鬥,劈手揪住一個人問了大夫的住處,匆匆地去了。
秦慕歸退到戰鬥圈外,著急去追柳懷生,忽然見小舞押著江文運在那候著,便停了一停。他狹長的眼向上斜斜挑起,居高臨下地看著江文運,道:「比起當年,江大人的狠決又上一層。」
江文運跪坐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他眼前秦慕歸的青衣隨風輕輕展開又收攏,他看到秦慕歸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在掌中狠狠地嵌著。
他道:「那個柳懷生,你很掛念他麼?你很怕他死麼?」他口氣熟捻,如以前一般自自然然地說道:「那些不相干的事,你總是掛心得很。」
小舞聽得著惱,抽出刀來把他的脖子往下壓了壓,秦慕歸伸手擋開,置若罔聞地問:「你背後那人是誰?我家的家財,賑災糧的款項,還有這些年你明裡暗裡藏下來的錢都給了誰?你膽大妄為,囚禁朝廷官員,公然反抗聖上,勾結山賊盜匪,是誰在給你撐腰?」
江文運抬起頭看他,道:「你不要知道。你只要認為是我對不起你就好。你的仇到我這裡已經結了,不要再去找他。」
秦慕歸吃吃地笑起來,眸中波光瀲灩,媚態橫生,他惡意地湊近了些,問道:「你管我做什麼?」
江文運看得有些癡,道:「他權大勢大,你去尋他的仇,會把你自己也搭進去。」
秦慕歸搖了搖頭,直起身來。江文運一直望著他,忽然驚覺這個青衣的人多年未見,居然已經長得這麼高,與那個小小的稚嫩少年完全不同了。
秦慕歸望著他,眸中深得有如潭水,望不出情緒,他緩緩說道:「舊仇未還,又添新債。這世上,再不能有人負我。」
江文運心裡一顫,閉了閉眼,他記憶裡,當年那個少年頑劣成性,跋扈囂張,揚州城裡都說秦思遠是一隻惹不起的小鬼,可是那個少年卻是熱心熱血,天真張揚的。他唇邊泛上一絲苦笑來,那個少年已經不在了,是他親手,將那隻小鬼變成了地獄修羅。
他張口艱難道:「我江家又把柄捏在那個人手上,只能惟命是從。思遠,」他看著他笑了一笑,道,「我還是喜歡那個秦思遠。我一直……都喜歡秦思遠。」
秦慕歸咬緊了唇,臉色微微地發白。江文運低著頭又笑又歎,道:「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那個人,就是梁……」
他話未說完,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支小小的鐵菱子,刺進了他的喉嚨。江文運疼得弓下腰滾在地上,滾燙的血順著冰冷的鐵菱子流得滿地都是。秦慕歸四下裡看了看,哪裡看得到行兇的人,他蹲下來抓著他。江文運攀著秦慕歸的胳膊,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他捂著喉嚨,喉管裡發出」咯咯」的聲音,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秦慕歸將他抓緊了一些,柔聲道:「說不出來就不要說了。」這個青衣的青年心裡,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樂,深深的疲倦一直延伸到他四肢百骸中去。
江文運忽然推開他,淚水從眼眶中不停地流淌出來,他伸手把鐵菱子拔下來,鮮血噴湧而出。他蘸著那血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舟」字。
他一生最後的這個字,用的,還是秦慕歸的筆跡。
秦慕歸走在寂寞的夜道上,向著遠處燈光一點迅速地邁著步子。他走到了,猛地推開大門,門裡沸騰人聲撲面而來,他大步跨過院子,再推開一扇門,刺鼻的藥味和血腥味中,那白衣的青年安然地躺在床上。
夜晚的冷風從他身後呼嘯著撲進房裡,原來秋天已經有這麼冷了。
去年的秋天,長安郊外,長亭連短亭,那個青年含笑送他,雪膚紅唇,人美如玉。「懷生」兩個字在他喉頭滾動了一番,他心裡一酸,撲到那人床頭。
柳懷生急促地呼吸著,面龐比往日裡更加蒼白,胸口的箭已經拔了下來,大夫忙著給他止血。趙景業就坐在他邊上,兩隻手死死攥著,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連秦慕歸進來也恍然未覺。
秦慕歸望了他一眼,垂下眼簾茫然地看著大夫動作,一會兒耶律莫才也到了,柳懷生恢復了些知覺,問起情形,耶律莫才說是已經打發了盜匪,相關人等都在衙門裡押著。柳懷生略略安神,又問起火是否滅了,周邊鄰里可有影響云云,他喘息得厲害,問得極其艱難,秦慕歸瞪了他一眼,不讓他多說話。
大夫正在診治,忽而手頓了頓,抬起頭來似乎有話要說,眾人都凝神聽著,不留神外面又闖進個人,一進門瞧見了趙景業,急忙跪下,放大嗓門嚷道:「微臣可算是找著皇上了!貴妃娘娘水土不服,有孕之後體弱氣虛,加之思念皇上,已成病體,情況危急……」
趙景業待到反應過來,臉上又青又白,他想看一眼柳懷生,卻又不敢,只能急急忙忙地站起來,怒喝道:「滾出去!你知道什麼?你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什麼狀況!」
他一把將那官員提起來拖到門外,回頭小心地掩了房門。他心裡又是苦澀又是疼痛,拉著那人走遠了幾步,冷著臉道:「誰要你來的?」
那人又跪倒叩拜,道:「近日京中議論紛紛,說皇上是因為貴妃娘娘身為外夷,非我族類才不加寵愛,流連在外不管不問。兵部尚書梁大人憂心此事為遼人知悉,挑起兩國不和,匆匆忙忙命微臣前來,叩請皇上早日回宮。臣方才聽聞案子已了,請皇上顧全大局,即刻起駕回宮哪!」
他聲音喊得大,彷彿有意讓房裡人聽見,趙景業一腳把他揣翻在地,道:「是哪個敢亂嚼舌根?!朕封耶律言卿為貴妃,親自督造宮殿過問起居,給足了遼國面子!又何來『非我族類』的說法?」
那京官爬起來,唯唯諾諾含混了幾句,又道:「皇上專注於治國平天下,後宮一向冷清,這畢竟是皇上第一個皇子。更何況,何況……」
趙景業心中憂煩,喝道:「何況什麼?」
京官吞了口唾沫,道:「京裡還有流言,說……說皇上在外,明裡是辦案,其實是為了……為了陪伴柳大人……」
「什麼?」趙景業震驚之下,勃然大怒,揪起那人衣領。那人瑟縮地退了退,快速說道:「柳大人是謀逆罪人柳意之的弟弟,當年本也該受到牽連,可是卻反而青雲直上,得皇上專寵,難免受人猜忌,只是柳大人清正廉明,深受百姓尊崇,才不至於妄發議論……皇上此次微服出巡,又滯留不返,這才……這才……」
趙景業咬了咬牙,狠狠扔下那人,轉身推門回去,又重在柳懷生床邊坐下。
傷口已經包紮好,大夫也不見了。柳懷生似乎好了些,望著他說:「皇上,你起駕回去吧。」
趙景業吃了一驚,連忙道:「不必……」
柳懷生搖了搖頭,道:「犯人落網,案子已結,皇上無須逗留於此。普天之下,國事何其多,皇上早一刻回京料理,都是天下人之福。」他微微笑了笑,臉上泛起醉人的紅暈,輕聲道:「皇上掛心懷生,是我的福分,懷生已經無大礙了,修養幾日,自然就會好的。」
他語調輕柔和順,容貌秀美非常,趙景業看著他,只覺得眼前的彷彿不是凡間人。他不覺也放輕聲音,柔聲問:「真的無礙了麼?」
柳懷生笑道:「箭沒傷到心肺,血也止了,還能有什麼事呢?皇上不信,我坐起來給你看看。」他掙扎著試圖坐起來,趙景業忙不迭地扶著他,讓他重新堂下去,道:「我信。但是,我總要看你好了才放心。」
柳懷生靠在他臂上,目光幽遠,癡癡地張了張口,忽而又止住了,望著趙景業,一字一頓道:「你貴為天子,是天下人的皇上,不是一個人的皇上。」
趙景業心裡一顫,幾多思緒紛湧而來,只覺得無奈憂愁,只能放下柳懷生,替他掖了掖被角,終於下決心道:「那我先回宮去,」他望著柳懷生又道,「等你好了,不要自己回去,旅途顛簸勞累,我派我的驂駕來接你。」
他不敢再多看柳懷生,起身往外走,病榻上的柳懷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趙景業頓了一頓,回過頭來。
柳懷生望著他,輕輕地道:「景業,少年登基,辛苦你了。」
趙景業怔怔地「啊」了一聲,柳懷生鬆了手,他便和他京官一起出去了。
房屋裡滴漏聲聲,許久靜默。床頭的秦慕歸輕聲問道:「為什麼騙他?」
柳懷生咳嗽了幾聲,一絲血水從唇邊淌下來。秦慕歸的淚水一下子滑落下來,抱住柳懷生的身子。
柳懷生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道:「也沒有什麼,一死而已。」
秦慕歸怕壓疼了他,起身趴在他跟前,柳懷生側過身來,對他說:「我哥哥自裁的時候,在那個金盤裡挑挑揀揀,嫌鶴頂紅吃下去臉色會發青,嫌用匕首鮮血淋漓會弄髒衣裳。後來選了白綾,還問我若是他變成了吊死鬼,我怕不怕。」他歎了口氣,道,「我哥哥一生逍遙,那般風流從容,我窮盡一輩子也學不來。」他摸了摸秦慕歸的臉,道:「慕歸,你驚才絕艷,莫要學我留有遺憾。我只盼你對自己好一些,計算多了,未必是好事。」
他氣息越發微弱,秦慕歸著急地喚道:「懷……」
柳懷生抬手觸了觸他的唇,笑歎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呼喚將死之人的話,他的魂魄就要在凡間流連了。」
秦慕歸握住他的手,堅持道:「懷生。」他咬著唇道:「你再等一等,落姨最會治傷了,等她從鄰近縣衙回來,說不定你就能好了。」他把額頭靠在握著的那隻手上,只覺得那隻手漸漸涼下去,他哭道:「魂魄多流連一下有什麼不好?你對這裡就沒有掛心的人事麼?」
柳懷生怔了一怔,他想了想,面上現出美好的笑容來,恍惚道:「不知道他的耶律言卿……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秦慕歸如遭雷筮,顫抖了一下,他握著的那隻手就這樣滑落下去了。
秦慕歸呆呆地跪坐在病榻前,他和床上這個白衣的青年相知相惜,卻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竟從來沒有懂得過他。
趙景業登基第十三年,一代名臣柳懷生逝於揚州城,年二十一歲。
柳懷生去的時候,趙景業已經出了揚州城。他縱馬在曲折的山道上,心裡忽然一痛。他勒住馬回身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碧血晴空,沒來由的悵惘縈繞在他心頭。
雖然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那一抹清冷孤傲卻偏偏最動人腸的魂魄已經煙消雲散。
落姨回來了,囚犯一一轉回了大獄,由鄰近州縣的衙役官差代管,萬事看似塵埃落定。她去靈堂想要寬慰一下秦慕歸,推開緊閉的大門,看見秦慕歸守在靈堂裡,不說,不動,不哭。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柳懷生的棺木邊,彷彿同柳懷生一樣失掉了魂魄。
後來秦慕歸獨自一人去了秦府舊宅,從暗閣裡起出了一塊碧玉,拿回來給柳懷生含在嘴裡,保他屍身三年不腐。這樁事情做完,他臉上才有了點生氣,卻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不愛搭理人,有時忽然就不見了人影。
揚州城裡無論變幻了幾多風雲,依舊祥和如昔。街邊的孩子照舊出來打鬧遊戲。青衣的青年坐在那群孩子中間,看著他們跑來跑去。耶律莫才出來尋他,只覺得秦慕歸比往日裡更加寂寞,他心裡疼了一陣,苦了一陣,過去從背後將他擁在懷裡。
秦慕歸在他懷抱裡放鬆了身體,輕輕歎息道:「我小時候,就和這些孩子一般。我爹望子成龍,期待我有朝一日出入朝堂之上,身負家國重望,所以給我起名叫思遠。我那時候自負如斯,只以為是件簡單無趣的事情,反而瞧不起。等到我家門大禍,我在外流浪度日,決定科考做官報仇雪恨,心裡才覺得,原來朝堂波瀾洶湧,身不由己,遠不如自己原來那一方自由天地。」
「所以你改名叫秦慕歸?」
秦慕歸苦笑了一下,道:「可惜慕歸不可得。失去了,再怎麼後悔渴求,也尋不回來了。」
耶律莫才親了親他的面頰,秦慕歸回頭吻過去,唇舌交纏,抵死纏綿。旁人的眼光視線他全然不顧,擁吻中居然滴下淚來,他心裡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抱著耶律莫才的頸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要將這個人的味道完完全全地記在心裡,然後他在耶律莫才耳邊說道:「你到大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耶律莫才一怔,秦慕歸推開他,神色冷淡,道:「在隨心庵的院子裡,我看到遼國軍用的信鴿飛到你房裡去。」
耶律莫才呆了片刻,露出哀愴的神色道:「你一直在防備我麼?耶律秀即位以後還一直提到你,忌憚得很,他確實命令我刺探你,不能為遼國所用便除掉……但是……我何嘗有這麼做?」他抓著秦慕歸的胳膊道,「我對你如何,莫非你還不知道麼?家國天下,榮辱得失,在我看來哪樣捨不去,拋不下?」
秦慕歸掙扎開去,冷冷道:「宋遼有別。你身為前遼主的私生子,總不會不明白。」
他說完轉身便往回走,全然不顧這一句話怎樣鋒利,怎樣傷人。
他回到自己屋子裡,小舞正趴在他桌子上睡覺,一聽到開門的聲音,一向睡得沉的小丫頭一下子醒過來,看見秦慕歸臉上不悅的神色,輕輕地叫了一聲爺。秦慕歸不理會她,走到自己床邊拉下帳子躺倒。
小舞幾日沒和秦慕歸說上話,她不見了柳哥哥本來就傷心得黑天黑地,這下子更是惶恐不安,怯生生地端了一碗人參蓮子湯,捧到他床前道:「爺,我自己熬的,落姨說你臉色白得嚇人,要好好補一補。」
秦慕歸翻了個身面朝裡睡,小舞站在他床頭,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兩個轉,忍著自己笑著說:「湯涼了不好喝了,我去給爺熱好了,爺就理舞兒了。」
她急急地轉身往外走,秦慕歸睜開眼望著牆壁,聽著她的腳步聲。直到那腳步聲聽不見了,他呆呆地坐起身來。
過了一會小舞端了熱湯回來,見他起了身,高興地湊過來把湯端到他面前。小舞的臉上又紅又黑,這孩子最不會生火煮飯,許是被炭火熏的。秦慕歸心裡歎了一聲,走到桌邊坐下,道:「我不喝,你端回去吧。」
小舞哪裡肯,又過來端著給他,自豪道:「真的是我自己做的,爺嘗一嘗。」
秦慕歸忽然轉過身來,她走得急,不留神撞到他身上,湯碗脫手而出,小舞竟然伸手去接那湯碗,滾燙的湯汁潑到她手上,她也不肯放開,秦慕歸一手打開湯碗,摔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落姨和耶律莫才聽到聲音都趕到了屋子裡來,小舞燙得滿手是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落姨忙跑出去給她拿藥膏。秦慕歸身子一動,彷彿想去看看小舞,卻又忍住了。他黑著臉擦了擦身上的湯,罵道:「你到底還要給我闖多少禍才好?」
小舞何時被他這樣訓斥過,哭得越發的凶,伸著腫了的手去拉他。耶律莫才將小舞扯回來,道:「慕歸,你這幾天到底怎麼了?柳懷生死了,你重要的人就全都不顧了麼?小舞跟了你那麼多年……」
秦慕歸厲聲打斷他道:「我哪裡還有重要的人?你一個遼國奸細,她一個笨手笨腳什麼都不會的下人,算我什麼重要的人?」
耶律莫才氣得渾身發抖,道:「好!既然我們什麼也算不上,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他拉著小舞對她道,「你那個脾氣壞但良善的主子跟著柳懷生死了,我帶你走,省得他看了礙眼!」
小舞還不捨得,又哭又叫要掙開到秦慕歸那裡去,秦慕歸拿起一個杯子砸到她腳下,罵道:「你還不走,跟著我白吃白喝麼?」
耶律莫才氣得把小舞抱起來,怒道:「以後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的,不要你做事也不罵你。」他抱著小舞踢開門跑了出去。
外面碰到拿藥回來的落姨,又喧鬧許久,直到最後安靜下來,什麼聲響都沒有了。
秦慕歸一直站在原地,他覺得肩頭重得很,心頭也重得很,直到承受不住了,撐著桌子坐下來。桌上撒落的湯汁匯成一條線滑到桌沿滴下來,他伸出手去蘸了一點湯汁放進嘴裡。
湯太鹹太澀,他溫柔地輕笑了一下:「舞兒,你廚藝一點也沒有長進。」
天空一點一點地黑下來,秦慕歸從臥房走到靈堂裡,四周的寧靜帶來一種異樣的寒冷。
門」吱呀」一響,落姨推門進來,她緩緩道:「他們已經走了。」
秦慕歸坐在棺木旁不出聲,落姨望著他,一如既往的青色衣衫,卻比那年,那個親眼看見自己爹爹被折磨至死的十五歲少年還要落寞。眼前的人彷彿一具木偶,那個曾經張揚跋扈卻那麼生氣勃勃的少年,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殘影,就這樣永遠地不見了。
一滴眼淚從落姨臉上落下來,又是一滴。這個出家不問紅塵事的女人漸漸地泣不成聲,她哭得全身發抖,用手去擦,手卻抽筋似的不受控制。她在哭聲裡哽咽著說:「你這又是何必?你這個孩子怎麼就這麼難為自己?」
秦慕歸把頭靠在她懷裡,手慢慢地摸著棺木光滑的黑漆,道:「他又有什麼錯呢。懷生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乾淨的。他根本就不應該進朝堂。」他閉了閉眼,彷彿又見到柳懷生長亭之上淡淡微笑的模樣,他的手從棺木上拿下來,道:「這木頭太冷。」
落姨把他的手拿起來搓了搓,在自己手掌裡捂暖。秦慕歸望著她,瞳仁漆黑深不見底。他緩緩道:「欠了債,總要還的。」
落姨只覺得心尖被針扎一般,她鬆開秦慕歸,顫聲問道:「害你家和柳懷生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秦慕歸拉著落姨坐到自己旁邊,偎進她懷裡,道:「姨,你別哭了,也別問。陪我說說話吧。恐怕,以後也難得了。」
落姨抱著他的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簌簌落下的淚水,只聽見他道:「舞兒走的時候還在哭麼?」
落姨控制聲音不去顫抖,答道:「哭暈過去了,耶律抱走的。等她醒來,怕還是要哭。」
秦慕歸皺了皺眉:「她娘死的時候,她就落下了氣喘的毛病,我帶她四處找了好些秘方,在外這幾年從來都沒有犯過。原來還沒有治好麼?」
落姨沉默著,她扶著秦慕歸的頭髮,道:「你心裡掛念她,又為什麼叫她跟著耶律莫才走?就算是不想連累她,托給我,就住在這庵裡,若有可能你一回來便能瞧見她,莫非不好?」
秦慕歸愣了一下,嘟囔道:「耶律……他武夫出身,舞個刀弄個棒不愁錢財,小舞也能護得周全些……」
落姨咬了咬唇,道:「我看你只是想留個念想,往後,還有理由去尋他。」
秦慕歸身子一顫,閉上眼,半晌輕輕道:「留個念想又如何呢?我多半是沒機會去尋他們了。」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天明,秦慕歸扶棺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