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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媚朝綱(上/下) by 逍遙

  第十七章

  柳懷生寫完了,把厚厚一大摞紙遞給秦慕歸,秦慕歸接過來仔細翻看。柳懷生靜靜等著,直到他看完,問道:「有問題麼?」

  秦慕歸推開那疊紙,道:「天衣無縫。」

  「嗯。」柳懷生輕輕應了一聲,秦慕歸又道:「賬目上看雖然沒有問題,但就是如此才讓人想不通。」

  他抽出幾頁來,指著說道:「五年前我爹在獄中刑囚致死後,江文運曾帶人去抄家,我家少說百萬家財,卻沒有記入帳冊裡,也就是說,沒有一分一毫入了國庫。」他又翻出一張道,「這次也是。短少的賑災糧在黑市賣到數萬兩,賬目上卻沒有額外的收入。這些錢既然沒有進官衙,又去了哪裡?」

  柳懷生想要湊過去看,衙役的刀比在他脖子上,一動險些劃出口子來。柳懷生這才露出不悅的神奇,將那刀往外推了推,道:「看江家排場用度,不像貪贓枉法之徒,只怕這些錢別有用處。」

  他們正說話,只聽外面吵吵嚷嚷,似乎爭執正激烈,兩人往外看了一眼。一把劍忽然撞破窗格飛進房來,插進一個衙役的胸口,那人張大了眼,已然發不出叫喊,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兩人都嚇了一跳,見外面耶律莫才神色從未有過的陰鬱憤怒,殺氣騰騰。

  秦慕歸心裡忽然有些惘然,道:「懷生,我對江文運恨之入骨,科舉入仕也是為了有朝一日為父親洗冤報仇。這次我行事莽撞,連累你跟我到此地步。江文運被逼到這個田地,今日耶律他們決計無法帶我們出去了。」

  「我知道。」柳懷生回道。他看著秦慕歸莞爾一笑,道:「我來揚州又何嘗沒有私心?我哥哥曾經和我說,世間黑白本來混沌不清,人之在世,所作所為之所以有分善惡對錯,正是因為人心中有願景。你說你為了報仇雪恨是私心,但懲惡鋤奸,昭告正義難道不也是私心麼?百姓說我是鐵骨錚臣,也只是因為我想要去做罷了。」他握了握秦慕歸的手,清聲道:「你這樣和我說,我很高興。能和你走這一趟,我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

  街上,遙遙地傳來打更的聲音。離他們約好要出府的時間已經過了好久。房間的窗戶經過幾番折磨毀損了大半,窗戶紙在夜風中沙沙地抖動。隔著破碎的窗格,屋裡屋外彷彿兩個世界。他們兩人困在那個狹小的地方,胸中卻覺得自在依然。他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屋外的火把被風吹滅了幾支,不時有人往這邊瞥上一眼,都覺得看到的是難以言喻的奇景。

  耶律莫才扔出他的佩劍釘死了屋內一個衙役,沖江文運一字一頓道:「把人交出來。」

  江文運臉色煞白,咬著牙道:「好身手。若大人能同時釘死我這邊所有的人,不妨一試。」

  耶律莫才氣得臉色發青,趙景業擋在他前面攔住他,耶律莫才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趙景業急得低聲道:「你冷靜一點。」話雖這樣說,他心裡也是翻騰不已,朝著那兩人在的窗口望了一眼。

  柳懷生正拿著筆和秦慕歸一起在紙上寫寫畫畫,他玉白的面龐在月光中彷彿被鍍上琉璃的光澤,那一雙眸子純粹明亮,彷彿是天山池中清洗了千年的美玉。趙景業忽然想起他初次見到柳懷生的情景。那個少年跟在他哥哥後面,穿著他哥哥給他做的衣衫,安靜高貴而又美麗。雖然柳家窮困潦倒,他在他哥哥的庇佑之下卻是那麼乾淨天真,善惡分明。

  趙景業仔細地回憶著,自那個摸不透的柳意之亡故之後,他有多少年沒有見到柳懷生這樣的神情。是什麼時候起,那個始終自責的,始終冷淡的柳懷生開始會笑,會鬧,會發脾氣,會撒嬌了呢?

  他順著柳懷生的目光看到了那個青衣的青年,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徘徊在他的心上。他孜孜不倦希望做到的事情,卻被這樣一個可恨可氣的妖孽做到了,他懊喪,他氣悶……他討厭這個人,不想看到這個人,卻又是這樣的……捨不得這個人。

  趙景業開口對江文運道:「今日我們先回去,江知府好自為之,待你的客人喝過了茶,記得把他們完好無損地送出府去。」他頓了一頓,道:「柳大人大義滅親,為朕固守住了江山社稷,還百姓以安寧祥和。朕從心裡感激他。柳意之雖罪在不赦,卻是懷生唯一的親人,朕對他有愧疚。這五年來,朕強留懷生入朝為官,想方設法掃除他心中陰霾。若能補償他一點點的喪兄之痛,朕傾盡所有也毫不吝惜!」他看著江文運慢慢地道:「江文運,你最好明白,若是懷生有一絲一毫的損傷,朕就將你剝皮拆骨!」

  這一番話說完,一片寂靜無聲。那一番刻骨銘心的情意如此清楚明白,柳懷生睜大了眼,手中的筆「啪」得一聲掉落下來。

  秦慕歸的瞳眸忽而收縮了一下,趙景業的一番話對於他宛若向初冬結了薄冰的湖裡扔去的石子,表面上仍舊安穩平靜,卻有那麼一絲微不可聞的震顫一直傳達到最深的地方去。

  他想起在柳懷生入獄的時候,芙蓉殿外,他猜透了這弱冠天子的心思,百般戲弄,趙景業卻緊守著他與柳懷生的君臣之禮,一句親密的話也不曾有。他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為著這事時時作弄,卻沒想到有一天趙景業一口一個「懷生」,自己的心境卻已大不同。

  他和柳懷生面對面的坐著,沉默著,直到外面終於安靜下來。

  趙景業快步地走出知府衙門,耶律莫才追上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喝斥道:「你為什麼不提慕歸?」

  趙景業拍開他的手,道:「你這一句『慕歸'叫得倒親熱。」他轉了個身,瞪著耶律莫才道,「秦慕歸是他揚州府的犯人,我提什麼?」

  耶律莫才揮起手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打得趙景業倒退了幾步,嘴角趟下血跡來。趙景業一生富貴榮華,氣得衝上前扭打成一團。這個高貴隱忍的天子,和那個馳騁沙場的將軍,在一座小小的府衙之前,在一個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的夜晚,為了人世間最微妙的一份情感拋卻了理智風度,忘記了身份和尊嚴,直到累了倦了,直到連爭執的理由也有些忘了,兩個人倒在高高的大樹底下,喘息著透過重重疊疊的樹影仰望著西沉的月亮。

  天,快要亮了。

  趙景業擦去唇角的血跡翻身坐起來,走了幾步,發現耶律莫才並沒有跟上。他回頭怒視他,耶律莫才起身爬上了旁邊的大樹,坐在樹間對他道:「你回去,我就在這裡守著。」

  趙景業不耐煩地道:「你守在這裡又有什麼用處?」

  耶律莫才不去理會他,坐在那裡不動,道:「發令給相鄰州縣前來,起碼要兩三天,你自己去做,我就在這裡守著。」他聲音低沉,道:「我從大遼前來,什麼身份責任都放在那裡沒有帶來。你要罷我的官也好,治我的罪也好。我最重要的人,唯一不能割捨的人在那個裡面,我要坐在這裡看著,不讓他受到一點點傷害。」他凜然望著趙景業,高傲道:「你有你的表達方式,我也有我的做法。」

  趙景業沉默片刻,轉身走了。他一路回去隨心庵,庵裡仍然亮著燈火,落姨急急迎了上來,看了看他身後,問道:「他們呢?」

  趙景業一句話也不想說,進了廳裡,定了定神,回答道:「人被江文運扣著,耶律怕出事,在外面守著。」

  他在桌邊坐下,就著燈光開始寫手諭。不一會寫好,他解下自己隨身的玉珮,連同手諭一起交給落姨,道:「居士是出家人,本不應該讓你捲入紅塵事,但事出緊急,小舞年幼,只好請居士代為跑一趟,將這封手諭交給領近州縣的官員,請他們速發兵來救。若他們不信,居士就把玉珮給他們看。」

  落姨接過來看了看,道:「這信我去送,你不要著急。小舞的爹是戍邊將軍,當年她爹那一班兄弟在揚州城裡開了鏢局,看你們一直不回來,我已經讓小舞去找他們幫忙了。」

  趙景業聽了,心裡略略安穩了些,起身回房去休息。落姨看見他臉上淤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和衙役們動手弄的?」

  趙景業苦笑道:「是耶律莫才。住在秦府附近的那幾個人證還未安頓好,救兵也未搬來,他不顧大局,硬是要守在衙門口。」

  落姨笑了起來,道:「雖然這樣,你卻羨慕他得很。」

  趙景業臉上僵了僵,落姨道:「你為身名所累,被社稷所累,想得多,計算得多,怎麼能有耶律灑脫?」她去取了藥膏遞給趙景業,細細地端詳著他。

  那樣輪廓分明的一張臉,威嚴、尊貴、平和下波瀾湧動。這個人,就是那個夜晚,秦慕歸說愛慕的人。雖然愛慕,卻互相都不能敞開心扉去相信的人。

  落姨長長歎道:「這世上有些事不能想得那般多。縱使清明一生,只怕總有一天會後悔莫及。你這樣,慕歸也這樣,連柳懷生……恐怕也是這樣。」

  漫漫長的一夜,漫漫長的一日,再到更漫長的一夜。

  柳懷生和秦慕歸被押送到隔著幾條街的縣衙大牢裡,就在最深處關押死刑犯的地方關著。

  那一處照不見月光,只有狹窄走道上點著的一盞紅燈籠透出一些亮來。兩個人都靠著冰冷的牆壁坐著,從昨日趙景業說出那番話來之後,兩個人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柳懷生的手縮在袖子裡,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地反覆地摩挲著一件物事。那東西藏在他袖子裡已經有好一陣子,他時常悄悄地拿出來看,卻從未有一日觸碰它的時候心境如此的複雜。他覺得有些茫然苦澀,有些無奈懊悔,卻更是有些難言的快樂。

  他把那東西又收進袖子裡,看了秦慕歸一眼。

  青衣的青年坐著,低著頭,目光在那一垛乾草上凝固著。柳懷生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那隻手居然在微微的顫抖。

  秦慕歸躺倒在柳懷生的膝上,目光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慢慢說道:「懷生,我以前也在這裡呆過。我就住在這一間,我爹在隔壁,小舞和方姨還有其他的家丁在對面。」他閉上眼,卻彷彿還能看見這監牢裡的一切似的明晰,「這條走道外面就是邢房,那時候我爹被日夜刑囚,讓他在供認狀上畫押,他倔強不肯畫押,我坐在這裡,總是聽到拷打的聲音……我爹被拖回來,我看不見他,他氣若游絲卻總是不停地跟我說話……我爹一向笨拙天真,大錯小錯不斷,家事從來不理,只會施捨不知進帳……但是……他卻最疼愛我。」

  柳懷生輕輕地用手掌蓋住他的眼睛,道:「慕歸,我遮住了,誰也看不見……你哭吧。」

  秦慕歸伸手覆上柳懷生的手,他的身體顫動著,柳懷生感到手掌下漸漸濕潤起來。

  這一夜在柳懷生的細膩溫柔裡格外的漫長,後來,秦慕歸坐在夕陽的餘暉下時常憶起,越來越覺得這一夜那麼漫長,連同這一夜之後的黎明也那麼,那麼的漫長。如果這一段時光短一些,讓許多事情來不及發生,是不是以後就會大不一樣。

  在他躺在柳懷生膝蓋上無聲地哭泣的時候,一封加急公文送往中原各地州縣官衙,內容只有十三個字:耶律言卿身懷有孕,請皇上,速歸。

  這十三個字從揚州官衙裡出來,在知府大人的授意下立刻傳遍了大街小巷,它讓遠離京城皇宮的四個人幾乎同時在腦海中浮現出那位端莊賢淑的貴妃穿著紅衣的新嫁娘模樣,儘管她對他們的意義各自不同。

  知府衙門江文運的書房裡,楊管家推門進來,正碰見江文運犯心痛症。他急忙幫著把藥找出來,讓江文運喝下去。這個病症江文運得了四五年了,大夫看了許多,只說是大人心中鬱結,開了許多寬心安神的藥,卻始終不見起色,反而愈發嚴重下去。

  江文運靠在桌邊微微喘息,問楊管家:「都辦好了麼?」

  「辦好了……」楊管家湊上前去,「這消息散佈出去,皇上能回宮這事便還有個轉機。只是奴才不明白,為何大人要把這話傳到大牢裡去?」

  江文運怔了一怔,卻說不出來。他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昨夜趙景業的那番話,禁不住跳起來說道:「從來都說柳懷生清廉正直,沒料到竟是個媚亂朝綱的,他趙景業一番話說得倒是情真意切,卻也不想想有什麼後果?道理倫常身份責任,他憑什麼就這麼說出來?他一代帝王若是都可以,那我……我當初……」

  他心痛得厲害,手忙腳亂地又把那藥瓶子扒開來吞了幾粒,楊管家聽他一番胡話,嚇得狠了,結結巴巴地道:「大人,你莫不是……」

  一聲炸雷響起,打斷了兩人說話,江文運蒼白著臉向外看去,見大牢的方向燃起了大火,滾滾濃煙把夜色點綴得無比蒼涼。

  楊管家到窗口仔細看了看,喜道:「一定是西良山的人得了大人的信趕來了,牢裡那兩個人一死,其餘的鄉野市民不足為證,梁大人周旋之下,大人或可逢凶化吉。」

  江文運靠著桌滑坐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房門被」砰」的一聲踢開,有人顫聲問道:「你說哪兩個人要死?」

  硫磺的爆炸引發了大火,熱浪夾著濃煙在陰暗不見天日的死牢裡翻滾,秦慕歸拉著柳懷生伏低身子,空氣裡瀰漫著窒息的氣味。柳懷生不停地咳嗽,抓了秦慕歸的衣服勉強笑道:「來揚州的時候,我們不是在林子裡烤東西來著?如今輪到別人烤我們,這當真是現世報,來得快啊。」

  秦慕歸狠狠地瞪他一眼:「盡想些有的沒的,少說些話,這煙裡有毒的。」他向柳懷生這邊靠了靠,扯了一塊衣襟稍稍掩住他口鼻。

  衣襟的絲線撲到柳懷生臉上,他癢得縮了縮脖子,躺在地上吃吃地笑起來,他蒼紅的唇動了動,在青色衣襟下發出嗡嗡的、模糊不清的聲音。他輕聲說道:「可是我不後悔,慕歸。」

  趙景業在那長街上瘋狂地奔跑著,他從知府衙門一路飛奔出來,小舞和她爹那些做了鏢師的老朋友拖著江文運跟在後面。他顧不得回頭看一眼,他的心裡面只有濃濃的悔恨一直瀰漫。

  如果昨晚他如同耶律莫才那樣坦率不計後果,如果他沒有去安頓那些沖作證人的平凡百姓,如果更早一些的時候他就護在了懷裡宣告了佔有,如果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果……

  可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牢房裡的乾草被火星點燃灼灼燃燒起來,柳懷生和秦慕歸向牢門一側退去。燒得通紅的鐵門宛若烙鐵,柳懷生拉著秦慕歸避開一些,身前大火卻燒得愈發旺盛。

  火焰辟啪作響,哀聲遍野,一股絕望的情緒從心底升了上來,柳懷生緊緊握住秦慕歸的手。混亂的呼救聲裡,忽然傳來一聲又一聲熟悉的呼喚聲。

  「慕歸……」

  玄衣的男子挺拔的身形出現在濃煙迷霧裡。

  那男子看到他們,幾步跨了過來,一劍斬開牢門上的鎖鏈,把牢門撥開。柳懷生的臉被熱氣熏得通紅,虛汗不斷地從額上滲出來,秦慕歸急急地把他推出去,自己跟著緊走了幾步。他吸入太多的煙,忽然眼前一黑跌了下去,模糊中,他聽到耶律莫才驚呼了一聲,臂上一緊被帶入熟悉的懷抱裡。他仍舊向後面跌去,耶律莫才環抱著他撞上牢門,灼燒皮肉的」滋滋」聲響喚醒了秦慕歸的神志,他問到焦灼的氣味,抬眼去,耶律莫才死咬著嘴唇滿頭大汗。他掙扎著起來,耶律莫才吐出一口氣,向前挪動了一下。

  秦慕歸的眼裡發澀,要去看他背上的皮肉,耶律莫才仍舊抱著他不讓他動。耶律莫才把頭埋在他肩上,痛得說不出話來,大口地呼吸著,笑著哄他道:「我沒事。」

  秦慕歸的喉頭微微顫抖,他想說話,也只是叫了一聲」耶律」出來。柳懷生幫他扶了耶律起來,在前面一邊探路一邊拉著他們走。狹長的走道濃煙滾滾,什麼都看不清楚,他咳嗽著,空閒的那隻手伸進袖子裡,摸了摸他一直藏著的那件東西。

  初秋的風並不那麼寒冷,趙景業在這呼嘯的風聲裡飛快地跑著,穿過幽深的小巷,經過亮著燈籠的華宅,樹影時而斑駁。那座冒著濃煙的森然大獄忽然就在眼前了,一群盜匪打扮的人伏在獄前,架起火箭對準了大門。趙景業心裡一緊,猛然間看到獄門一個白色的身影倒著走出來,他緊跑了幾步,大叫了一聲:「懷生!」

  柳懷生在雜亂的聲響裡聽到那一聲喊,驚得回過身來,一支火箭帶著呼嘯之聲扎進他的身體裡,他渾身一顫,倒退了幾步,他袖子裡的東西跌落出來。

  那是一片乾枯發黃的樹葉,它被風猛地一吹,刮進了熊熊烈火裡,翻起一個艷麗絕倫的燦爛火星。

  第十八章

  趙景業的胸口一陣窒悶,他眼前朦朧一片,只看到那白色的影子倒在那裡,暗紅的血在雪白的衣服上迅速暈染開來,像開在雪上一朵妖冶的花。

  他彷彿看見當年那個躲在假山下哭泣的男孩子,抬起來的滿是淚痕的臉,清朗出塵。柳懷生那樣一個絕世的人,那樣高貴縹緲、那樣冷淡自持的一個人,怎麼可以就這樣跌倒在泥土裡?

  他的心裡滿滿都是這個念頭,竟不願去看那衣服上的血,他撲過去將那白衣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又一輪火箭嗖嗖地射過來,他忽而清醒過來將箭擋開,這才覺得悲傷憤怒湧上心來,一時間竟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他守了五年,護了五年,憐了五年,困了五年的謫仙人,終於有一天躺在他懷抱裡,他卻是這樣撕心裂肺的疼痛。

  「懷生……」

  身後秦慕歸和耶律莫才也出了大獄,趙景業聽到秦慕歸的聲音,頭也不回,大步走了開去。秦慕歸追了幾步,那幫子西良山的山賊盜寇又射起箭來,耶律莫才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回自己身後。趙景業懷裡抱著人擋不開箭,卻也不管不顧,還好小舞氣喘吁吁地和鏢師們追過來了,趙景業也不注意他們和盜寇打鬥,劈手揪住一個人問了大夫的住處,匆匆地去了。

  秦慕歸退到戰鬥圈外,著急去追柳懷生,忽然見小舞押著江文運在那候著,便停了一停。他狹長的眼向上斜斜挑起,居高臨下地看著江文運,道:「比起當年,江大人的狠決又上一層。」

  江文運跪坐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他眼前秦慕歸的青衣隨風輕輕展開又收攏,他看到秦慕歸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在掌中狠狠地嵌著。

  他道:「那個柳懷生,你很掛念他麼?你很怕他死麼?」他口氣熟捻,如以前一般自自然然地說道:「那些不相干的事,你總是掛心得很。」

  小舞聽得著惱,抽出刀來把他的脖子往下壓了壓,秦慕歸伸手擋開,置若罔聞地問:「你背後那人是誰?我家的家財,賑災糧的款項,還有這些年你明裡暗裡藏下來的錢都給了誰?你膽大妄為,囚禁朝廷官員,公然反抗聖上,勾結山賊盜匪,是誰在給你撐腰?」

  江文運抬起頭看他,道:「你不要知道。你只要認為是我對不起你就好。你的仇到我這裡已經結了,不要再去找他。」

  秦慕歸吃吃地笑起來,眸中波光瀲灩,媚態橫生,他惡意地湊近了些,問道:「你管我做什麼?」

  江文運看得有些癡,道:「他權大勢大,你去尋他的仇,會把你自己也搭進去。」

  秦慕歸搖了搖頭,直起身來。江文運一直望著他,忽然驚覺這個青衣的人多年未見,居然已經長得這麼高,與那個小小的稚嫩少年完全不同了。

  秦慕歸望著他,眸中深得有如潭水,望不出情緒,他緩緩說道:「舊仇未還,又添新債。這世上,再不能有人負我。」

  江文運心裡一顫,閉了閉眼,他記憶裡,當年那個少年頑劣成性,跋扈囂張,揚州城裡都說秦思遠是一隻惹不起的小鬼,可是那個少年卻是熱心熱血,天真張揚的。他唇邊泛上一絲苦笑來,那個少年已經不在了,是他親手,將那隻小鬼變成了地獄修羅。

  他張口艱難道:「我江家又把柄捏在那個人手上,只能惟命是從。思遠,」他看著他笑了一笑,道,「我還是喜歡那個秦思遠。我一直……都喜歡秦思遠。」

  秦慕歸咬緊了唇,臉色微微地發白。江文運低著頭又笑又歎,道:「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那個人,就是梁……」

  他話未說完,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支小小的鐵菱子,刺進了他的喉嚨。江文運疼得弓下腰滾在地上,滾燙的血順著冰冷的鐵菱子流得滿地都是。秦慕歸四下裡看了看,哪裡看得到行兇的人,他蹲下來抓著他。江文運攀著秦慕歸的胳膊,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他捂著喉嚨,喉管裡發出」咯咯」的聲音,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秦慕歸將他抓緊了一些,柔聲道:「說不出來就不要說了。」這個青衣的青年心裡,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樂,深深的疲倦一直延伸到他四肢百骸中去。

  江文運忽然推開他,淚水從眼眶中不停地流淌出來,他伸手把鐵菱子拔下來,鮮血噴湧而出。他蘸著那血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舟」字。

  他一生最後的這個字,用的,還是秦慕歸的筆跡。

  秦慕歸走在寂寞的夜道上,向著遠處燈光一點迅速地邁著步子。他走到了,猛地推開大門,門裡沸騰人聲撲面而來,他大步跨過院子,再推開一扇門,刺鼻的藥味和血腥味中,那白衣的青年安然地躺在床上。

  夜晚的冷風從他身後呼嘯著撲進房裡,原來秋天已經有這麼冷了。

  去年的秋天,長安郊外,長亭連短亭,那個青年含笑送他,雪膚紅唇,人美如玉。「懷生」兩個字在他喉頭滾動了一番,他心裡一酸,撲到那人床頭。

  柳懷生急促地呼吸著,面龐比往日裡更加蒼白,胸口的箭已經拔了下來,大夫忙著給他止血。趙景業就坐在他邊上,兩隻手死死攥著,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連秦慕歸進來也恍然未覺。

  秦慕歸望了他一眼,垂下眼簾茫然地看著大夫動作,一會兒耶律莫才也到了,柳懷生恢復了些知覺,問起情形,耶律莫才說是已經打發了盜匪,相關人等都在衙門裡押著。柳懷生略略安神,又問起火是否滅了,周邊鄰里可有影響云云,他喘息得厲害,問得極其艱難,秦慕歸瞪了他一眼,不讓他多說話。

  大夫正在診治,忽而手頓了頓,抬起頭來似乎有話要說,眾人都凝神聽著,不留神外面又闖進個人,一進門瞧見了趙景業,急忙跪下,放大嗓門嚷道:「微臣可算是找著皇上了!貴妃娘娘水土不服,有孕之後體弱氣虛,加之思念皇上,已成病體,情況危急……」

  趙景業待到反應過來,臉上又青又白,他想看一眼柳懷生,卻又不敢,只能急急忙忙地站起來,怒喝道:「滾出去!你知道什麼?你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什麼狀況!」

  他一把將那官員提起來拖到門外,回頭小心地掩了房門。他心裡又是苦澀又是疼痛,拉著那人走遠了幾步,冷著臉道:「誰要你來的?」

  那人又跪倒叩拜,道:「近日京中議論紛紛,說皇上是因為貴妃娘娘身為外夷,非我族類才不加寵愛,流連在外不管不問。兵部尚書梁大人憂心此事為遼人知悉,挑起兩國不和,匆匆忙忙命微臣前來,叩請皇上早日回宮。臣方才聽聞案子已了,請皇上顧全大局,即刻起駕回宮哪!」

  他聲音喊得大,彷彿有意讓房裡人聽見,趙景業一腳把他揣翻在地,道:「是哪個敢亂嚼舌根?!朕封耶律言卿為貴妃,親自督造宮殿過問起居,給足了遼國面子!又何來『非我族類』的說法?」

  那京官爬起來,唯唯諾諾含混了幾句,又道:「皇上專注於治國平天下,後宮一向冷清,這畢竟是皇上第一個皇子。更何況,何況……」

  趙景業心中憂煩,喝道:「何況什麼?」

  京官吞了口唾沫,道:「京裡還有流言,說……說皇上在外,明裡是辦案,其實是為了……為了陪伴柳大人……」

  「什麼?」趙景業震驚之下,勃然大怒,揪起那人衣領。那人瑟縮地退了退,快速說道:「柳大人是謀逆罪人柳意之的弟弟,當年本也該受到牽連,可是卻反而青雲直上,得皇上專寵,難免受人猜忌,只是柳大人清正廉明,深受百姓尊崇,才不至於妄發議論……皇上此次微服出巡,又滯留不返,這才……這才……」

  趙景業咬了咬牙,狠狠扔下那人,轉身推門回去,又重在柳懷生床邊坐下。

  傷口已經包紮好,大夫也不見了。柳懷生似乎好了些,望著他說:「皇上,你起駕回去吧。」

  趙景業吃了一驚,連忙道:「不必……」

  柳懷生搖了搖頭,道:「犯人落網,案子已結,皇上無須逗留於此。普天之下,國事何其多,皇上早一刻回京料理,都是天下人之福。」他微微笑了笑,臉上泛起醉人的紅暈,輕聲道:「皇上掛心懷生,是我的福分,懷生已經無大礙了,修養幾日,自然就會好的。」

  他語調輕柔和順,容貌秀美非常,趙景業看著他,只覺得眼前的彷彿不是凡間人。他不覺也放輕聲音,柔聲問:「真的無礙了麼?」

  柳懷生笑道:「箭沒傷到心肺,血也止了,還能有什麼事呢?皇上不信,我坐起來給你看看。」他掙扎著試圖坐起來,趙景業忙不迭地扶著他,讓他重新堂下去,道:「我信。但是,我總要看你好了才放心。」

  柳懷生靠在他臂上,目光幽遠,癡癡地張了張口,忽而又止住了,望著趙景業,一字一頓道:「你貴為天子,是天下人的皇上,不是一個人的皇上。」

  趙景業心裡一顫,幾多思緒紛湧而來,只覺得無奈憂愁,只能放下柳懷生,替他掖了掖被角,終於下決心道:「那我先回宮去,」他望著柳懷生又道,「等你好了,不要自己回去,旅途顛簸勞累,我派我的驂駕來接你。」

  他不敢再多看柳懷生,起身往外走,病榻上的柳懷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趙景業頓了一頓,回過頭來。

  柳懷生望著他,輕輕地道:「景業,少年登基,辛苦你了。」

  趙景業怔怔地「啊」了一聲,柳懷生鬆了手,他便和他京官一起出去了。

  房屋裡滴漏聲聲,許久靜默。床頭的秦慕歸輕聲問道:「為什麼騙他?」

  柳懷生咳嗽了幾聲,一絲血水從唇邊淌下來。秦慕歸的淚水一下子滑落下來,抱住柳懷生的身子。

  柳懷生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道:「也沒有什麼,一死而已。」

  秦慕歸怕壓疼了他,起身趴在他跟前,柳懷生側過身來,對他說:「我哥哥自裁的時候,在那個金盤裡挑挑揀揀,嫌鶴頂紅吃下去臉色會發青,嫌用匕首鮮血淋漓會弄髒衣裳。後來選了白綾,還問我若是他變成了吊死鬼,我怕不怕。」他歎了口氣,道,「我哥哥一生逍遙,那般風流從容,我窮盡一輩子也學不來。」他摸了摸秦慕歸的臉,道:「慕歸,你驚才絕艷,莫要學我留有遺憾。我只盼你對自己好一些,計算多了,未必是好事。」

  他氣息越發微弱,秦慕歸著急地喚道:「懷……」

  柳懷生抬手觸了觸他的唇,笑歎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呼喚將死之人的話,他的魂魄就要在凡間流連了。」

  秦慕歸握住他的手,堅持道:「懷生。」他咬著唇道:「你再等一等,落姨最會治傷了,等她從鄰近縣衙回來,說不定你就能好了。」他把額頭靠在握著的那隻手上,只覺得那隻手漸漸涼下去,他哭道:「魂魄多流連一下有什麼不好?你對這裡就沒有掛心的人事麼?」

  柳懷生怔了一怔,他想了想,面上現出美好的笑容來,恍惚道:「不知道他的耶律言卿……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秦慕歸如遭雷筮,顫抖了一下,他握著的那隻手就這樣滑落下去了。

  秦慕歸呆呆地跪坐在病榻前,他和床上這個白衣的青年相知相惜,卻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竟從來沒有懂得過他。

  趙景業登基第十三年,一代名臣柳懷生逝於揚州城,年二十一歲。

  柳懷生去的時候,趙景業已經出了揚州城。他縱馬在曲折的山道上,心裡忽然一痛。他勒住馬回身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碧血晴空,沒來由的悵惘縈繞在他心頭。

  雖然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那一抹清冷孤傲卻偏偏最動人腸的魂魄已經煙消雲散。

  落姨回來了,囚犯一一轉回了大獄,由鄰近州縣的衙役官差代管,萬事看似塵埃落定。她去靈堂想要寬慰一下秦慕歸,推開緊閉的大門,看見秦慕歸守在靈堂裡,不說,不動,不哭。他只是靜靜地坐在柳懷生的棺木邊,彷彿同柳懷生一樣失掉了魂魄。

  後來秦慕歸獨自一人去了秦府舊宅,從暗閣裡起出了一塊碧玉,拿回來給柳懷生含在嘴裡,保他屍身三年不腐。這樁事情做完,他臉上才有了點生氣,卻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不愛搭理人,有時忽然就不見了人影。

  揚州城裡無論變幻了幾多風雲,依舊祥和如昔。街邊的孩子照舊出來打鬧遊戲。青衣的青年坐在那群孩子中間,看著他們跑來跑去。耶律莫才出來尋他,只覺得秦慕歸比往日裡更加寂寞,他心裡疼了一陣,苦了一陣,過去從背後將他擁在懷裡。

  秦慕歸在他懷抱裡放鬆了身體,輕輕歎息道:「我小時候,就和這些孩子一般。我爹望子成龍,期待我有朝一日出入朝堂之上,身負家國重望,所以給我起名叫思遠。我那時候自負如斯,只以為是件簡單無趣的事情,反而瞧不起。等到我家門大禍,我在外流浪度日,決定科考做官報仇雪恨,心裡才覺得,原來朝堂波瀾洶湧,身不由己,遠不如自己原來那一方自由天地。」

  「所以你改名叫秦慕歸?」

  秦慕歸苦笑了一下,道:「可惜慕歸不可得。失去了,再怎麼後悔渴求,也尋不回來了。」

  耶律莫才親了親他的面頰,秦慕歸回頭吻過去,唇舌交纏,抵死纏綿。旁人的眼光視線他全然不顧,擁吻中居然滴下淚來,他心裡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抱著耶律莫才的頸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要將這個人的味道完完全全地記在心裡,然後他在耶律莫才耳邊說道:「你到大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耶律莫才一怔,秦慕歸推開他,神色冷淡,道:「在隨心庵的院子裡,我看到遼國軍用的信鴿飛到你房裡去。」

  耶律莫才呆了片刻,露出哀愴的神色道:「你一直在防備我麼?耶律秀即位以後還一直提到你,忌憚得很,他確實命令我刺探你,不能為遼國所用便除掉……但是……我何嘗有這麼做?」他抓著秦慕歸的胳膊道,「我對你如何,莫非你還不知道麼?家國天下,榮辱得失,在我看來哪樣捨不去,拋不下?」

  秦慕歸掙扎開去,冷冷道:「宋遼有別。你身為前遼主的私生子,總不會不明白。」

  他說完轉身便往回走,全然不顧這一句話怎樣鋒利,怎樣傷人。

  他回到自己屋子裡,小舞正趴在他桌子上睡覺,一聽到開門的聲音,一向睡得沉的小丫頭一下子醒過來,看見秦慕歸臉上不悅的神色,輕輕地叫了一聲爺。秦慕歸不理會她,走到自己床邊拉下帳子躺倒。

  小舞幾日沒和秦慕歸說上話,她不見了柳哥哥本來就傷心得黑天黑地,這下子更是惶恐不安,怯生生地端了一碗人參蓮子湯,捧到他床前道:「爺,我自己熬的,落姨說你臉色白得嚇人,要好好補一補。」

  秦慕歸翻了個身面朝裡睡,小舞站在他床頭,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兩個轉,忍著自己笑著說:「湯涼了不好喝了,我去給爺熱好了,爺就理舞兒了。」

  她急急地轉身往外走,秦慕歸睜開眼望著牆壁,聽著她的腳步聲。直到那腳步聲聽不見了,他呆呆地坐起身來。

  過了一會小舞端了熱湯回來,見他起了身,高興地湊過來把湯端到他面前。小舞的臉上又紅又黑,這孩子最不會生火煮飯,許是被炭火熏的。秦慕歸心裡歎了一聲,走到桌邊坐下,道:「我不喝,你端回去吧。」

  小舞哪裡肯,又過來端著給他,自豪道:「真的是我自己做的,爺嘗一嘗。」

  秦慕歸忽然轉過身來,她走得急,不留神撞到他身上,湯碗脫手而出,小舞竟然伸手去接那湯碗,滾燙的湯汁潑到她手上,她也不肯放開,秦慕歸一手打開湯碗,摔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

  落姨和耶律莫才聽到聲音都趕到了屋子裡來,小舞燙得滿手是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落姨忙跑出去給她拿藥膏。秦慕歸身子一動,彷彿想去看看小舞,卻又忍住了。他黑著臉擦了擦身上的湯,罵道:「你到底還要給我闖多少禍才好?」

  小舞何時被他這樣訓斥過,哭得越發的凶,伸著腫了的手去拉他。耶律莫才將小舞扯回來,道:「慕歸,你這幾天到底怎麼了?柳懷生死了,你重要的人就全都不顧了麼?小舞跟了你那麼多年……」

  秦慕歸厲聲打斷他道:「我哪裡還有重要的人?你一個遼國奸細,她一個笨手笨腳什麼都不會的下人,算我什麼重要的人?」

  耶律莫才氣得渾身發抖,道:「好!既然我們什麼也算不上,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他拉著小舞對她道,「你那個脾氣壞但良善的主子跟著柳懷生死了,我帶你走,省得他看了礙眼!」

  小舞還不捨得,又哭又叫要掙開到秦慕歸那裡去,秦慕歸拿起一個杯子砸到她腳下,罵道:「你還不走,跟著我白吃白喝麼?」

  耶律莫才氣得把小舞抱起來,怒道:「以後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的,不要你做事也不罵你。」他抱著小舞踢開門跑了出去。

  外面碰到拿藥回來的落姨,又喧鬧許久,直到最後安靜下來,什麼聲響都沒有了。

  秦慕歸一直站在原地,他覺得肩頭重得很,心頭也重得很,直到承受不住了,撐著桌子坐下來。桌上撒落的湯汁匯成一條線滑到桌沿滴下來,他伸出手去蘸了一點湯汁放進嘴裡。

  湯太鹹太澀,他溫柔地輕笑了一下:「舞兒,你廚藝一點也沒有長進。」

  天空一點一點地黑下來,秦慕歸從臥房走到靈堂裡,四周的寧靜帶來一種異樣的寒冷。

  門」吱呀」一響,落姨推門進來,她緩緩道:「他們已經走了。」

  秦慕歸坐在棺木旁不出聲,落姨望著他,一如既往的青色衣衫,卻比那年,那個親眼看見自己爹爹被折磨至死的十五歲少年還要落寞。眼前的人彷彿一具木偶,那個曾經張揚跋扈卻那麼生氣勃勃的少年,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殘影,就這樣永遠地不見了。

  一滴眼淚從落姨臉上落下來,又是一滴。這個出家不問紅塵事的女人漸漸地泣不成聲,她哭得全身發抖,用手去擦,手卻抽筋似的不受控制。她在哭聲裡哽咽著說:「你這又是何必?你這個孩子怎麼就這麼難為自己?」

  秦慕歸把頭靠在她懷裡,手慢慢地摸著棺木光滑的黑漆,道:「他又有什麼錯呢。懷生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乾淨的。他根本就不應該進朝堂。」他閉了閉眼,彷彿又見到柳懷生長亭之上淡淡微笑的模樣,他的手從棺木上拿下來,道:「這木頭太冷。」

  落姨把他的手拿起來搓了搓,在自己手掌裡捂暖。秦慕歸望著她,瞳仁漆黑深不見底。他緩緩道:「欠了債,總要還的。」

  落姨只覺得心尖被針扎一般,她鬆開秦慕歸,顫聲問道:「害你家和柳懷生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秦慕歸拉著落姨坐到自己旁邊,偎進她懷裡,道:「姨,你別哭了,也別問。陪我說說話吧。恐怕,以後也難得了。」

  落姨抱著他的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簌簌落下的淚水,只聽見他道:「舞兒走的時候還在哭麼?」

  落姨控制聲音不去顫抖,答道:「哭暈過去了,耶律抱走的。等她醒來,怕還是要哭。」

  秦慕歸皺了皺眉:「她娘死的時候,她就落下了氣喘的毛病,我帶她四處找了好些秘方,在外這幾年從來都沒有犯過。原來還沒有治好麼?」

  落姨沉默著,她扶著秦慕歸的頭髮,道:「你心裡掛念她,又為什麼叫她跟著耶律莫才走?就算是不想連累她,托給我,就住在這庵裡,若有可能你一回來便能瞧見她,莫非不好?」

  秦慕歸愣了一下,嘟囔道:「耶律……他武夫出身,舞個刀弄個棒不愁錢財,小舞也能護得周全些……」

  落姨咬了咬唇,道:「我看你只是想留個念想,往後,還有理由去尋他。」

  秦慕歸身子一顫,閉上眼,半晌輕輕道:「留個念想又如何呢?我多半是沒機會去尋他們了。」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天明,秦慕歸扶棺進京!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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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從揚州到京城,山水迢迢,秦慕歸陪著那具棺木走一路、望一路,彷彿要把懷生這一生未看過的東西都讓他看盡了。柳懷生的死訊此時才傳遍大江南北,逢州過縣,天下學子奔走相告,舉國哀喪。

  消息傳到京城的那天,深秋的天灰灰沉沉,趙景業正在御書房裡和群臣爭論他要派龍輦去接柳懷生的事。後來的事,史書上記載說:帝驚聞,初不信,默然,逐群臣出,自閉於御書房內,作畫祭柳卿,後觀其畫,畫上無一筆,唯,淚痕斑駁。

  心懷天下的柳懷生,正直清廉的柳懷生,鐵骨直諫的柳懷生,美麗又美好的柳懷生,那日趙景業獨坐在御書房裡,浮現在腦海裡的,仍舊是最初那個又脆弱又孤單仰著小臉望他的小小少年。

  秦慕歸扶棺走了兩個月才到京城,城裡已儼然有了冬日景象,他抬頭望了一眼高聳的城門,只覺得彷彿做了一個漫長的夢。這個夢裡快樂癡狂,大喜之後,再承受不起大哀的重量。

  早晨的微光照耀在秦慕歸蒼白的面龐上,城門轟然大開,京城三千學子湧出門來。柳府的老管家當先一步,跌跌撞撞地撲到棺木前面,大哭道:「二公子,柳家人丁稀薄,絕於今日,你叫我怎麼跟地下的老爺夫人交待?」他雙手撐著棺木將頭往棺材上撞去,秦慕歸伸手攔住,望著那棺木,只輕聲道:「別再讓懷生濺血。」他將老人推開一些,緩緩道:「老人家,你家二公子的後事,還要你來辦。」

  他抬起頭來,一滴冰冷的雨滴到他臉上,震天的哭聲裡,這個夢華的京城,下了一場罕見而又纏綿悱惻的冬雨。

  趙景業坐在御書房裡寫聖旨,追封柳懷生為龍圖學士,他想了想,提筆改成護國將,仍是不妥,又改成了安國侯,他對著那張聖旨看了半晌,忽然一用力撕成幾片,跌坐回龍椅上。

  他獨自一人出宮去了郊外,一片林子立著一個墓盅。他在那墓的前面坐下,擰開酒壺仰頭喝了一口。他大睜著眼睛看墓碑上」柳意之」三個字,眼前依稀是許多年前的宮廷,柳意之坐在他對面與他下棋,窗外稚嫩的柳懷生跑來跑去,那個鵝黃衣衫的青年用修長的手指放下一顆黑棋,長睫微垂,斂容輕輕道:「臣贏了,皇上說允臣一件事情,那麼臣就斗膽,請求皇上,此生,決不讓懷生入宮廷。」

  那是柳意之唯一一次贏他,將將半個子。

  趙景業對著那墓碑,又喝下一大口烈酒,將那酒壺扔到墳包上面,苦笑道:「還是你最知道他。」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轉過身去,眼前一個青衣的青年,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

  趙景業望著他,樹林裡的枯枝被冷風一吹,「卡嚓」一聲折斷了,趙景業抬腳從他身邊走過去,連看也未再看他一眼。

  第二日早朝依舊,柳懷生的棺木被趙景業下令抬到昭陽殿上,聽最後一次早朝,秦慕歸稱病未去,只讓人代呈了一封奏折,趙景業打開來,掉出了一張江文運管家的供狀。

  兵部尚書梁舟一日之間鋃鐺入獄,徹查抄家。

  冬日裡天空微茫,樹木空餘寒枝。郊外那片小樹林裡,沒有人知道的時候,多了一座墓。柳懷生靠著他的哥哥,靜靜地,永遠地留在那裡,不知道世人還在為他,變幻著什麼樣的風雲。

  柳府的老管家氣喘吁吁地跑了來,一路踩著枯枝,發出「辟啪辟啪」的聲響,他遠遠地看到那個人影,嘶啞著喉嚨叫著:「秦大人!秦大人!」

  秦慕歸坐在柳懷生的墓前面,他在那件單薄的青衣外面裹了一件大衣,看起來鼓鼓囊囊。他顯見著瘦了,下巴愈發地尖,一雙眼又黑又大,卻看不見往日眼波流動的妖嬈。

  老管家到了他面前,焦急地一邊喘氣一邊嚷道:「今日早朝你又沒去,聽說皇上下令,暫停審理梁舟的案子了!」

  秦慕歸抬起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老管家愣了一愣,道:「你……不驚訝?」

  秦慕歸從地上拔了一根枯草在手裡玩著,眉毛一挑,淡淡反問道:「我為什麼要驚訝?」

  他站起身來,一陣北風吹得他有些冷,於是把大衣往身上緊了緊。他拍拍老管家的肩,道:「柳家沒人了,你找個地方養老吧。這兩座墓沒什麼好守的。柳意之也好,柳懷生也好,他們會在地下過他們的日子。」

  他說完走了兩步,老管家拉著他道:「那你……」

  秦慕歸卻笑了,往身後一指。老管家順著方向望去,見到柳家兄弟的墓邊,多了一座還沒有人睡的衣冠塚。

  一月未曾上朝的秦慕歸悠然地往宮裡去,他在御書房問了問皇上的去處,說是這幾日事務繁忙,御書房人聲嘈雜,皇上心情不佳,總是一下朝就回寢宮去,誰也不見。秦慕歸不理會,又到皇上寢宮裡去,走到門口被攔住,爭執了幾句,只聽到一個聲音威嚴冷冽,在頭上響起:「讓他進來。」

  侍衛瞧見趙景業,一個個都退開了,秦慕歸縮著脖子,跟在趙景業後面,慢慢地晃進去。

  他第一次來皇上寢宮,前院並不大,血色寒梅正怒放。花圃邊有兩張椅子,趙景業坐在那裡,望著他。

  他怔了怔,過去挨著趙景業坐下,他很想問問,拒不見客的趙景業多擺了一張椅子,到底是在等誰。

  但是他還沒有問,趙景業已經先開口了。

  「梁舟,我辦不了。」

  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他自己的宮殿裡,平和如水,用「我」來稱呼自己,與這個世上唯一的秦慕歸說話。

  秦慕歸的心有些動搖顫慄,他便不開口,聽趙景業說。

  趙景業說的話,沒有說的話,其實他都知道。

  梁舟兩朝老臣,一直戍邊在外,赫赫戰功,聲名萬里。三年前司徒未叛亂,梁舟率部日夜行軍進京勤王保駕,一舉代替司徒未坐上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宋朝自開國以來,一向重文輕武,制約兵權。戰士在外戍邊多有制肘。梁舟這些年從各種手段搜刮來的錢財,全都用在各地將士身上了。梁舟行事並不慎密,進出賬目都寫得一清二楚,本也是篤定了即便事發,罪雖罪矣,卻動他不得。

  可是偏偏,死的是柳懷生。文才動天下的柳懷生。

  四大戍邊將軍緊急傳書替梁舟申辯,各處書院便閉館以示不滿;滿朝武將聯名力保,京中文臣便廣發告天下書為柳懷生鳴冤。

  就是秦慕歸進京的這一日,京城學子聚集東門,衝擊禁衛軍,險些釀成兵變。風起雲湧,浪尖上的,便是這位隱忍不發的帝王。

  趙景業皺著眉,靠在椅子上,秦慕歸看著他,伸出手,趙景業躲了開去,問他:「你做什麼?」

  秦慕歸縮回手,悶聲道:「你長了白頭髮。」

  兩下裡都是沉默,趙景業笑了笑,道:「你何時變得這般好心。」秦慕歸不答,心裡黯然,暗暗道:你卻是從迎娶耶律言卿後就變得這般疏離。

  他忍了下去,開口道:「你便打算放了梁舟麼?」

  趙景業道:「當年我為了辦司徒未,只能用他,如今我不能辦他,只能再等一等。此人行事到底不如司徒未有心計,雖然是功臣,卻也未必就真的掉不了腦袋。」他望著秦慕歸,欲言又止,反覆幾次終於輕聲問道:「你……和懷生,等我兩年,成麼?」

  秦慕歸說不出話來,偏過頭去,低聲道:「兩年養虎,必然成患。你如今不動他,往後他便更囂張了。你花兩年布網,卻不知收網之前還要付出多少代價。」他起身來,走到花圃裡去,紅梅冷香縈繞,他低低歎道:「我也知道,你如今只能這樣。」

  他彷彿下定了決心,回過頭來,身後紅花似海,他在梅花從中微微一笑,道:「你還記得你娶耶律言卿那日,我跳舞之前說過些什麼麼?」

  趙景業恍然失神,他去回憶那日,秦慕歸一身紅衣,醺然酒醉。那個驚才絕艷、獨一無二的青年立在台上,輕輕笑著,說道:「這舞是小時候算命的說我不好養,給扮作女孩子時學的,用來祈禱祭祀。今天在這裡跳,總也要許個什麼願望。」

  秦慕歸帶著梅香走回趙景業身邊,與那日一樣豎起纖長食指,卻落在了趙景業的臉頰上,青衣的青年若有若無地笑道,「我祈禱我大宋國泰民安,朝綱清肅。」他望著趙景業,斂了笑容,目光深深淺淺、眼波流動。他說:「懷生說過,你不是一個人的帝王,你是天下的帝王。你不是要做個明君麼……我……我便成全你。」

  他說:「懷生說過,你不是一個人的帝王,你是天下的帝王。你不是要做個明君麼……我……我便成全你。」

  趙景業的心如墜谷底,眼前的青年如一朵雪梅,香艷妖嬈,冰冷刺骨。他還沒有明白他說的意思,秦慕歸轉身出了門。

  秦慕歸順著長廊走得飛快,他心裡頭彷彿針扎一般隱隱刺痛,他忽然站住,長廊盡頭,一個女子在等著他。

  耶律言卿走到他跟前來,伴著他走了一段路。幾個穿著寬衣廣袖的女孩子見到耶律言卿,低頭竊竊私語,其中一個走了過來福了一福,問道:「姐姐今日不教舞麼?」

  耶律言卿與她們說了幾句話,待她們走後對秦慕歸解釋道:「那些女孩子有的是郡主,有的是大臣的女兒,也有的是宮女。上次,你在芙蓉殿跳舞,被太監總管和柳府的老管家看見,不知道為什麼誤以為是我,現在宮裡市井都傳言我一舞驚天下,贏得聖上眷戀。」

  秦慕歸笑了一笑,他心裡有事,並沒有把耶律言卿的話聽進去,匆匆地道了別,就往天牢裡去了。

  天牢裡除守備森嚴些,與尋常牢房也沒有什麼區別,陰冷潮濕,一股撲鼻的腐敗味道,秦慕歸最討厭牢房裡這股子氣味,硬忍著進去,看守認得他這個狀告兵部尚書的官,沒多刁難,帶著他一路走到關押梁舟的地方去。秦慕歸隔著鐵欄望著梁舟,他人雖然穿著囚衣,精神卻好得很,顯然頗受關照。秦慕歸遣走了看守,鑽到牢裡去。

  梁舟戒備地看著他,冷然道:「你來做什麼?皇上都已經不審了。」

  秦慕歸笑了笑,在他對面坐下,慢條斯理地道:「不是不審,只是緩一緩罷了。」他拍了拍衣襟,整理好,道:「我來,和梁大人聊聊。」

  梁舟「哼」了一聲:「說。」

  秦慕歸靠在牆壁上,想了想,慢慢說道:「以前,我識得一個少年,他嬌生慣養,雖然娘親早逝,爹卻沒有續娶,一個人好生帶他,寵得他無法無天。他長大一點,鄉里鄰居都說他聰明,不但書念得好,家裡的生意也全都交由他照料。他越發驕傲自大,恃才放曠,誰也不放在眼裡……雖然如此,他心裡卻也是良善的,整日裡盼著有朝一日能遇見個志同道合的友人……」秦慕歸抓了抓頭,笑道:「這麼個少年,你想不想知道他以後會長成什麼樣?」

  他不等梁舟回答,目光驟然冷了下來,淡淡說道:「我想知道。很想知道。」他目光中流淌出哀傷的味道,說,「只可惜,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那個少年死在他第一次敞開心扉去信任別人的時候……」他朝梁舟逼過去,咬著牙道,「是你殺了他。」

  梁舟愣了一愣,秦慕歸望著他妖嬈一笑,耳語般輕聲道:「梁大人,我來討賬。你欠我的,懷生的,還有趙景業這個天下的賬。」

  梁舟大力推開他,狠道:「皇上深明大義,思慮周全,他不會坐視你這般小人陷害於我。」

  秦慕歸起身來,轉身便往外走,邊走邊笑道:「你不妨試一試,看看趙景業到底是不是個清明的帝王。」

  梁舟看著他悠然走出去,反手鎖上牢門,忍不住衝上前隔著鐵欄一把抓住他,道:「秦慕歸,你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秦慕歸噘起嘴,軟軟求道:「我若是要呢?」

  梁舟面色一寒,冷笑道:「秦大人,你此時倒裝做一幅正氣凜然的模樣,可是你和柳懷生不一樣,他是良臣,你卻是個禍害!你在邊疆贏得大捷,風光無限。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時你在皇上永清縣的行宮裡,藏了什麼寵物?」

  秦慕歸身子猛地一顫,抬頭道:「你說什麼?」

  梁舟鬆開他退後了兩步,在草墊上安然坐下,道:「我說,本該死在戰場上的耶律莫才卻被我大宋的臣子藏進了皇帝行宮。」他挑釁地望著秦慕歸,笑道:「你為了你這個來頭不小的相好,做得可真絕。」

  秦慕歸攥著拳,梁舟接著道:「通敵賣國,這罪可不小。秦大人如果繼續誣蔑本官,立時就有人把這事的證據送到皇上案桌上去。秦大人不妨好生想想。」

  秦慕歸沉默半晌,輕笑道:「梁大人消息靈通,難道不知道,皇上雖然深謀遠慮,卻也愛著一個男人?」

  梁舟驚得跳起來,叫道:「什麼?」

  秦慕歸吃吃笑著:「死了心上人的帝王不知道還能不能清明處事……梁大人,咱們如今互捏著把柄,也算是拴在了一條繩子上,還請梁大人也莫要輕舉妄動……」他又退進牢門裡來,道:「若是這次我幫梁大人一把,可否請大人也給慕歸一個方便,權當不知道耶律莫才的事?」

  梁舟瞇著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你要怎麼做?」

  秦慕歸道:「近日宮中紛爭不斷,過幾日郡主生辰,皇上要藉著這個機會宴請群臣。到時,我做個順水人情,替梁大人探探口風。」

  生辰宴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探究朝中黨派關係,拉攏武將權臣。梁舟已經入獄一月有餘,即便不得不放,也得有個說法,做個交待。

  今日的天好不容易放了晴,冬日裡顯得格外清朗,月色怡人。席上那般咋呼熱鬧,趙景業開懷飲酒,心裡卻冷得像冰一樣。

  悶酒易醉,扮著春風得意的笑臉頻頻舉杯的悶酒更易醉。等到趙景業散了酒席,被太監總管一步步扶回寢宮,才模模糊糊的覺得,秦慕歸只在開席時帶頭敬了他一杯酒,然後就沒了蹤影。

  他還沒有來得及想下去,走進寢宮的小院子,臘梅下不就坐著那個青衣的青年。

  趙景業的心忽然鬆了下來,彷彿千鈞的擔子在看見這個人的那一剎那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他揮退了太監總管,笑著朝秦慕歸走過去。

  圓桌上放著女兒紅,晶瑩剔透的玉杯在月色下流轉生輝,趙景業坐在那人邊上,自然而然地一起賞月飲酒,不須言語,不要禮數,熟捻得彷彿在心頭夢裡盼望已久,做起來似乎是日日都這般度過一樣。

  那月亮升到最高,開始慢慢落下去。趙景業頭一點一點,靠在桌上睡了。秦慕歸正要給他倒酒,瞧見他的睡臉,手頓了頓,就放下了酒壺。

  趙景業的長相其實並不那麼威嚴,長長的眉,挺挺的鼻,睡著時微翹的嘴,竟依稀有些孩子氣。秦慕歸憶起當年馬車上的小男孩,忽然想,不知道趙景業更小的時候,還沒有登上皇位為黎民蒼生而活的時候,是不是也粉粉嫩嫩,任性妄為過。

  趙景業睡著的時候,眉心裡打著一個結,幾條皺紋豎著,秦慕歸伸手去把皺紋抹平,趙景業嘟囔了一聲,把他的手抓在掌心裡。

  秦慕歸怔了怔,在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時候,嘴角上揚,畫出一個寵溺的笑容。

  他俯身下去,把趙景業扶起來,歪歪扭扭地把他弄進屋子裡,放在床上睡好。他夠著身子到床裡去拉被子,手指觸到那人衣服裡硬邦邦的玉璽,他望了趙景業一眼,伸手到他衣服裡去取,身下的人忽然伸手摟了他的腰,用力一帶,將他壓到身子底下去。

  溫熱的呼吸吹拂到他身上,秦慕歸全身僵硬,只覺得肌膚顫慄,他推了他一下,卻推不動他,秦慕歸低低地叫了一聲:「景業。」

  趙景業睜開眼睛,兩個人無聲地對視著,漆黑寂靜的夜裡,微弱的月光下,他們看著心頭纏繞愛也不易忘也不易的那個人,不知是誰先吻上了誰。

  最初是唇齒柔柔的觸碰,舌尖細細地勾勒著美好的唇型,小心地刷過齒貝,一點點深入進去,然後欲罷不能,一遍又一遍地交纏。接吻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漸漸地加入了喘息。秦慕歸雙手支撐在床上,仰起頭來吻他,寬大的龍床處處精雕細琢,在夜色中熠熠生輝。秦慕歸伸出手去攀住趙景業的肩膀,指尖深深摳進肉裡,他掙脫開趙景業,在他的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兩人分了開來,秦慕歸望著趙景業的面孔,也在他的瞳仁裡看到自己的臉。他撐起身子摟住趙景業,肢體和肢體交纏,輕微的碰觸帶出顫慄的觸感。他低下頭來,眼裡忽然有了淚水,他輕笑著,喃喃自語地說道:「也好。」

  邀請不用發出第二次,趙景業用力地摟住他,用牙齒解開他領口的盤扣。玉色的肌膚一點點暴露在夜色裡,胸前兩點突起緋紅,瀰漫著誘惑的味道。

  趙景業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未經人事的身體急劇的顫抖起來,秦慕歸慌忙伸手去擋,趙景業拉開他的手,輕輕地舔他的食指。

  秦慕歸的臉迅速地紅起來,趙景業望著他,不覺笑了起來。他把他的頭埋進自己胸口,輕輕地吻他的耳垂。

  秦慕歸咬了咬牙,把冰冷的手伸進趙景業的衣服裡去,惡劣地狠狠掐了一下他的乳尖。趙景業悶哼一聲,扯開秦慕歸,拉開了他兩條腿盤在自己腰上,低頭咬噬他的腿根。秦慕歸想要掙扎,他按住他的腰,含住了他的下體。秦慕歸驚叫了一聲,想要動又不敢動,他全身的血液都彷彿集中到那個地方去。他的手死死扣住龍床,發出急劇的喘息,漸漸變成帶著哭腔的呻吟。他的身體抖動著,軟軟地求著:「景業,不要親那裡……」

  趙景業不聽他的,反而咬了一下,秦慕歸一下子哭起來,伸手抓住趙景業的頭髮。趙景業鬆開他,握著他的手把他赤裸的身體擁在懷裡,小心翼翼地親吻他,低低地哄著:「別哭。」

  秦慕歸一生之中從未遇見過這般丟臉的事情,他抓著趙景業,把自己的臉按在他胸口上,怎麼哄也不肯抬頭來看他一眼。

  趙景業在他耳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將他的腰抬起來,食指在那個幽閉的小口打了個轉,慢慢地滑進去。

  秦慕歸驚得像兔子一樣跳起來,往床邊爬了幾步,趙景業抓住他的腳踝把他拖回來,秦慕歸又踢又打掙不開去,索性翻過身露出賴皮耍潑的本性,齜牙咧嘴紅著眼睛道:「要來就快一點……」

  趙景業望著他,幽深的眼裡迷亂中染上情慾的色彩,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再次吻住了秦慕歸開合的唇。

  悠長的情愛變得激烈起來,彷彿要在這一刻用盡所有的歡愉,每一次交纏、親吻、撫摸,都帶著絕望的味道,越是痛苦無奈,便越是要將那個人嵌在身體裡,刻在記憶裡,哪怕醒後是深淵地獄,也甘之如飴。

  汗水密密地沁出來,在胸口匯聚淌下,拉出一條細長的銀絲,秦慕歸躺在龍床上,喉嚨裡不可抑制地發出輕微的聲音。他閉上眼,敏感的身體捕捉著趙景業的每一次碰觸。他的心上突如其來的回憶起許多過往,那些歡樂的日子美好得彷彿是他的幻夢。他似乎覺得快樂,又似乎更是傷懷。他感到趙景業的慾望抵在那入口處,將自己的腿分得更大一些。

  趙景業進入他的時候,身體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他一下子睜開了眼,壓在心裡那股莫名的情緒洶湧而出,他摀住臉,指縫中流出越來越多的淚水。他哭得全身發抖,只覺得心裡鹹澀不安,幾乎再也承受不住。他顧不得撕裂一般的痛楚,突然撐起上身抓著趙景業,喘著氣,焦躁急切地在他耳邊道:「趙景業,你看清楚,在你龍床上的這個人,不是耶律言卿,也不是柳懷生!」

  第二十章

  他的話被堵進一個溫柔纏綿的吻裡,趙景業緊緊地摟著他,他們下身密不可分的交合在一起,趙景業將他的淚水含在嘴裡,含糊地輕輕叫了一聲。

  他叫的是什麼,秦慕歸不想再去分辨。

  春宵短,君王不早朝。

  太監總管來喚趙景業起床,他與平日一樣踩著碎步邁進寢宮裡,掀開屋子門上的珠簾,正要叫「皇上」,一抬頭冷不丁看見一室淫糜。

  秦慕歸赤裸著身子睡在床外側,他身上紅痕交錯,一看就是歡好的痕跡。太監總管嚇得倒退了一步,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直到他的腳步聲聽不見了,秦慕歸睜開眼睛,小心翼翼地起身。身體一動,下身就傳來痛楚,腰也直不起來,他吃力地從床下撿起自己的衣服,那件慣穿的青衣被揉得不成樣子,他直接把外面的大衣裹上,慢慢繫好。

  趙景業還睡得熟,發出輕微的呼吸聲。秦慕歸不敢回頭看一眼,從他的衣服裡翻出玉璽,在早就準備好的聖旨上蓋了一個章。他將聖旨收好,扶著牆壁慢慢走出寢宮去。

  他一路走到天牢裡,與前次一樣獨自進了梁舟的牢房。梁舟在天牢裡已經呆得不耐煩,見了他一把抓住,問道:「怎麼樣了?」

  秦慕歸站不穩,險些跌倒去,身子一晃,袖子裡的聖旨掉出來。他彎下腰把聖旨撿起來遞給梁舟,無力地道:「皇上下旨,將你凌遲處死,以平息天下民憤,慰柳懷生在天之靈。」

  「你胡說!」梁舟劈手奪過那聖旨,冷笑道,「我朝一向重文輕武,我那些錢財以解邊疆之急,皇上若為此下旨殺我,他就不怕激起兵變?」

  秦慕歸懶洋洋地笑了一笑,柔聲道:「梁大人莫非沒有愛過?衝冠一怒為紅顏,只怪梁大人不該殺了柳懷生。」

  梁舟氣得臉色發白,秦慕歸偎過去,笑道:「為今之際,梁大人速速逃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保了命在說。」

  梁舟揪住秦慕歸的衣領煽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堂堂兵部尚書,若是逃獄,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你想害我又害不了,就偽造了聖旨來誆騙我!」

  秦慕歸偏過頭吐了一口血水,冷哼道:「梁大人不知好歹!你睜開眼睛看看那璽印,這也是區區秦慕歸做得了假的?」

  梁舟愣了一愣,臉色霎時灰敗下去,抱住頭在牢房裡來回打轉,喃喃道:「這怎麼好……」他咬著牙問秦慕歸,「天牢裡守備森嚴,我怎麼逃得出去?要是我死,我就把你和那遼國大將軍的事抖出去,好歹也要拉個墊背的!」

  秦慕歸望著他,目光冷寒,淡淡道:「你劫持我出去。出了皇城就自己逃命去!」

  梁舟攥著拳想了一想,又看了那聖旨一眼,一用力將黃帛扯成兩半扔到地上,上前勒住秦慕歸的脖子。

  天牢裡騷動起來,看守們卻也不敢靠攏來,眼睜睜看著梁舟挾著秦慕歸出了天牢,只能一邊叫人來,一邊在後面緊緊追著。

  梁舟憤怒慌張之下力道太大,秦慕歸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腰腿痛得厲害,踉蹌地追著梁舟的步子,只覺得跑了許久,周圍人聲鼎沸,眾多人影在眼前飛跑開去。

  他抓住梁舟的手臂,勉強鬆了鬆桎梏,喘了幾口氣,猛然看清了四周,心裡一慌,驚叫道:「你走錯了,這裡是後宮!」

  梁舟慌不擇路,身後追兵越來越緊,再前面就是耶律言卿住的芙蓉殿,秦慕歸心裡焦急,拚命捶打掙扎,梁舟那裡顧得了許多,逕直往裡跑去。

  耶律言卿正在院子裡教著一群女孩子跳舞,猛然見到梁舟殺氣騰騰而來,眾多女子驚嚇得作鳥獸散,耶律言卿懷著身孕行動不便,被幾個嚇壞了的女孩子撞倒在地上。梁舟被這一耽擱,身後的追兵聚集上來,刀槍劍戟在陽光下明亮刺眼。

  秦慕歸只顧著去看耶律言卿,有幾個宮女去扶她,幾條血絲順著她衣服下擺流下來,秦慕歸慌得叫嚷道:「快去請太醫,請皇上!」他身體扭動掙扎,梁舟關了許久,又跑了一路,已經有些累,竟有些掌控不住他,禁衛軍乘機一擁而上,秦慕歸掙扎出包圍圈子,爬到耶律言卿跟前,問她怎麼樣了,耶律言卿臉色蒼白,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被宮女們擁到芙蓉殿裡去了。

  梁舟奪了刀正戰成一團,他身上已經掛了彩,鮮血滴了一地,他砍著殺著,惡狠狠地罵道:「秦慕歸,你騙我!你根本沒想幫我走!」

  冬日的風寒冷徹骨,秦慕歸站在風裡搖搖欲墜,他咧開嘴呵呵一笑,道:「那又怎麼樣?」

  梁舟的刀被砍落在地,他瘋狂地抱住一個禁衛軍滾倒在地上,幾把刀一起招呼到他背上去,他嘶啞著喉嚨,用血淋淋的手指著秦慕歸叫道:「你是個妖孽!你……」他雙目圓睜,用盡力氣對四周喊道:「你們把他抓住!他勾結外賊禍國殃民……」

  秦慕歸仰天笑起來,他笑得那般肆意,那般酣暢淋漓,淚水流出眼眶。他跪下來用力捶了捶大地,他想,柳懷生就埋在這地底下,趙景業就守在這地上頭,這天下誰來平定、誰來護佑……

  滴露聲聲,外面是白晝還是黑夜,死牢裡分不清楚。

  秦慕歸靠著冰冷的牆壁,聞著腐朽的氣味,靜靜地坐著。他被關在這裡已經很多天了,他猜此刻朝堂已經大亂,人人都在爭先恐後的訴說他的罪狀。趙景業遲遲沒有提審他,一旦提審,只怕就是死期。

  遠處忽然有了光線,一個憔悴的身影提著燈籠向他走過來。他無所謂的抬頭望了一眼,翻身坐了起來,怯怯問道:「你……怎麼樣了?」

  耶律言卿放下燈籠,隔著牢門站著,道:「孩子還在。太醫說,受了這次打擊,以後生產時只怕會有風險。」

  秦慕歸好生看她,耶律言卿的臉色有些蒼白,比起上次見到時又虛弱了幾分。秦慕歸記憶裡的耶律言卿還是大婚時那個端莊典雅的女子,如今她身上高貴賢淑的氣韻被孕育的苦楚淡化了去,那份新婚之夜等待許久也不見煩悶焦躁的從容如今被另一種情感籠罩著。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有許多事想問,卻只是咬著唇,猶豫地道:「他們說你……通敵賣國、私放遼國大將在先;假擬聖旨、謀害一品大員在後,欺君惘上,媚亂朝綱,要皇上清君側……」

  秦慕歸眼神平靜,波瀾不驚,看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懷生他臨走的時候,還問你肚子裡的是男是女。你生下來以後,焚一炷香,告訴他一聲,也……告訴我一聲。」

  耶律言卿哽咽道:「皇上回來以後,一直想用龍輦去接他,沒有想到龍輦未發,棺木先進了京城。」她的手指摳在牢門上,道:「皇上憐惜他入了骨,可是憐惜與愛還有區別。」

  秦慕歸仰起頭,冷著面孔,道:「貴妃娘娘是懷著皇上的骨肉,難道就有權利否認他對懷生的一份感情?」

  耶律言卿閉上眼,兩行眼淚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淌下來,她終於說道:「秦大人,你為什麼就不明白?我早就與你說,天下人都以為我一舞傾城贏得聖恩,卻不知道那跳舞的根本就是你。你道皇上他愛著柳懷生,你道皇上和我有了孩子,你卻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抱著我叫的卻是你的名字……秦慕歸,你莫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秦慕歸入遭雷噬,他嘴唇顫抖,半晌道:「你說什麼?」

  耶律言卿擦了眼淚,昂著頭道:「秦大人,我原是大遼公主,雖然千里迢迢前來和親,卻也不願做別人的影子。本來爭鋒相對的文臣武將聯名上書,皇上明早便要提審你。秦大人,你……好自為之。」

  耶律言卿轉身離開,秦慕歸望著她紅色的背影慢慢融進黑暗裡。牢裡的濕冷順著腿爬上胸口,他想起許多事,在芙蓉殿裡四人相聚的那天晚上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直到最後連所有的氣味感觸都清晰起來。四個人隔桌而坐,原來多少情思不曾言語,不能言語。

  那一晚之後趙景業的反覆無常、冷淡疏離原來都別有深意。秦慕歸一邊淌著眼淚一邊笑起來,他心裡疼痛得厲害。

  可惜什麼都晚了。

  可惜即使再來一遍,也依舊會是這樣的結局。

  誰錯了?他們明明都有苦心經營,明明每一次,做的都是最完美的決定。誰又能料到事若求全,便無所樂。

  拖出死牢的那一刻陽光明媚,幾乎耀花了秦慕歸的眼。他走上大殿,文武百官側列兩旁,如同那時他進京殿試,在眾人的眼光裡施施然走上去,緩緩地跪下來。

  大殿裡,台階很長,龍椅很高。他遠遠地望了趙景業一眼,那樣一個地方,議論天下,掌控乾坤,不也寂寞得很。

  「秦慕歸……媚亂朝綱……處以極刑……」

  他隱隱約約聽到這幾個詞,心裡無所謂的很。他在這世上走過了一回,愛過一回。憐惜的人,信賴的人,相知相惜的人,他通通擁有過;江南水鄉,夢華京城,黃沙古道的邊疆,他通通望見過;戰場殺伐過,湖上泛舟過,當壚對飲過,他本不求,卻全都有了。他心裡滿足得很,快意得很。

  趙景業坐得很遠,聽著秦慕歸的罪狀判決,他看著跪在下面的那個人,卻看不真切。他說:「秦慕歸,你走上來。」

  那個人站起,向他走過來,他看見那個青年含笑的面龐,忽然恍惚的以為還在昭陽樓裡,人影瞳瞳中,那個人柳眉修長,鳳目含情,端方中帶媚色,溫良中藏銳利。

  「這位兄台,依依小姐雖托身於青樓,但也通詩文有才情,兄台此舉未免唐突佳人。」

  他心裡一痛,不自覺站了起來。

  他和秦慕歸之間隔著長長的台階,他的龍袍壓在他身上,那個青年的笑臉如此清晰,他忽然意識到,他們曾經如此的接近過,卻終究還有這樣的台階邁不過去。

  趙景業深深地望著他,問道:「明日就要行刑……你……還有什麼話想說麼?」

  秦慕歸平靜地與他對視,淡淡地開口說了一句話。

  趙景業在那一刻,終於清楚地知道自己愛他,而也就是在那一刻,這個清明的帝王心裡有一塊地方永遠地空了下去,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彌補那份寂寥。

  秦慕歸說的是:但願此生,不曾相逢。

  轉眼冬去春來,北雁南歸。

  過年的餘韻還殘留著喜氣,北街處刑的菜市口鮮血灑一層洗一層,斑駁得早看不出痕跡。

  柳府的牌匾掛滿了蛛絲,在春風裡搖搖欲墜。這天有人來收拾,說是有大戶人家盤下了地,要搬到京裡來住了。

  街坊鄰里擠在門口看他們搬家,想起柳家的兄弟,紛紛搖頭唏噓了幾句。

  人的記憶,就在時光的沖刷裡慢慢淡去。

  夏末,耶律言卿到了產期,卻沒能生下孩子,難產而死。宮裡舉行了盛大的葬禮,把那個溫婉華美的女子連同未出世的孩子埋進了東郊的皇陵裡。

  後宮又空了,大臣們開始一撥一撥的上奏,要求選秀女,趙景業看都不看就放在一邊,久而久之,積起如山高的一摞。

  又一年秋試時。京城裡秋葉飛,黃花墜。趙景業在殿試的前一日夜裡,換了尋常衣服,打馬走過了昭華巷。花燈依舊絢爛妖嬈,商人貴胄熙熙攘攘。他牽著馬緩緩走過,路過昭陽樓,忽然聽到清澈如水的歌聲:

  「月色清寒,紅衣銷魂。

  薄酒一杯,看江山千里,

  纖手瑤琴,初裂了銀瓶。

  聽清風搖疏影,

  人間一夢,妄自空濃情。」

  趙景業心頭一顫,回頭望去,昭陽樓裡人山人海,遠遠的舞台上,一個紅衣的女子跳著舞,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他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個青年的模樣來,一時間僵在了門口動彈不得。

  那一年,趙景業迎娶了昭陽樓的依依為後,舉世嘩然,百官在大殿外跪了三日三夜。

  史官在史書上記載道:德帝清明一世,唯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韙。

  街巷裡直到許多年後還議論紛紛,他們都說趙景業是看了依依的舞,想到了死去的耶律言卿。他們卻不知道,當年跳舞的卻不是那位深宮裡的貴妃娘娘,而是一個喜穿青衣,嬉笑怒罵皆是演戲的青年。

  他們也不知道,立依依為後的那一天黃昏,趙景業單人單騎出了京城。

  棧道上一駕馬車緩緩駛出了城,車裡,一個青年歪在兩個坐墊,三個暖爐,還有揚州的蠶絲被上,一個女孩子在他身邊上竄下跳,打開包袱唸唸叨叨:「爺,你又盡帶些沒有用的東西了!鏡子帶兩個做什麼?還有指甲油!居然還有積木!你……你帶磚頭幹什麼……」

  青衣的青年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彷彿要把這些話挖出來,馬車忽然停下,他和那個女孩子從坐墊上一下子滾下來。

  青年「哎喲哎喲」地叫著,爬出車門,對著駕車的玄衣男子道:「耶律,你做什麼?小馬又不乖了?」

  玄衣男子望了他一眼,指了指等在前面的趙景業。

  兩個人下了車,走到錦衣的帝王那裡去。經年不見的人在蒼黃古道上遙遙對視。西風吹起青色的衣角,趙景業望著那個青衣的青年,叫到:「慕歸。」

  提審的那一晚,他找來一直在京城城門外打轉的耶律莫才,把牢門的鑰匙和通行令牌都交給了他。

  那一晚那麼倉皇,他甚至來不及再看那個青衣青年一眼,從此便平行千里,再無交集。

  卻原來那個青年一直沒有走,一直就在他的天子腳下,一點一點把那傾國傾城的舞教給了依依。

  趙景業伸手撫上秦慕歸的臉頰,如玉般光潔柔美,那般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已多久沒有見著?

  「慕歸,我不想再放你走。」趙景業開口說道。

  青衣的青年將那一雙手握在掌心裡,終於輕輕放開。他斜挑一雙鳳眼淡笑而語:「景業,你可想好了。你真要你手下那幫臣子上指你君王亂乾坤,下罵我慕歸媚朝綱?」

  馬車停了又開始走,山水迢迢,可還有相見之日麼?

  趙景業獨自一人望著馬車越行越遠,他那一刻,真的只想做一個人的帝王。

  月上高閣,江山蒼茫。

  年年有夏,人面在何方?

  太平盛世,知是何人創。

  暗裡幾多浪濤,

  驀然棧道,笑媚亂了朝綱。


  ∼全文完∼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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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昔日宮牆柳,不曾弄春柔

  柳意之有很多稱號,他十幾歲就聲名卓著、文思奇特,人家叫他少年奇才;後來中了探花,因為喜用淡墨,又被稱作淡墨探花;再後來官拜宰相,依舊清清冷冷人淡如菊,又多了個虛竹宰相的名號。另外還有些私下裡叫叫卻流傳甚廣的,例如翰林院第一美人等等。最盛名時,街頭巷尾談起天來,嘴裡的」那個人」多半也是指他。

  不過,雜七雜八的號這麼多,柳意之最早的稱號卻是」神棍」。那時柳老爺柳夫人剛剛去世,柳家世代都是清官,清官就沒什麼錢,而柳老爺又除了是清官就沒什麼可取之處,他的死在京裡連泡也沒翻起一個,只可惜了如花似玉的柳夫人悲傷過度,吃飯也哭喝水也哭,一不留意就給嗆死了。

  那時皇帝主子還是趙景業正值壯年的爹,聽了這事唏噓了下。皇帝主子其實是個很多愁善感的中年人,沒事寫寫詩畫個畫,多過議論國事。那一年,他做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關於國家大事的決定,製作了一大批貞節牌發給守寡二十年以上的女人,結果宋朝繼承了唐朝開放的國風,守寡的女人沒那麼多,貞節牌供過於求。聽到柳夫人事跡的時候皇帝主子正坐在昭陽殿的地板上對著如山的貞節牌發愁,順手就摸了一個牌牌賞給了柳家。

  這塊貞節牌是柳老爺為官幾十年得來的唯一一樣御賜品,十一歲的柳意之找街頭的鐵匠借了個鋸子,把貞節牌鋸開,「貞」字掛在柳夫人的屋子裡,「節」字掛在柳老爺的屋子裡,剩下一個鐵框框高懸在柳府牌匾上。於是柳老爺柳夫人歸西以後,來拆房子抵債的人氣勢洶洶來了幾批,柳家的大宅依舊安安穩穩如泰山巋然不動。

  坐吃山空了幾個月以後,柳意之終於發現這樣不是辦法,開始苦苦思索斂財之道。某日,他背著四歲的柳懷生上街買糖葫蘆,偶見一算命攤子前幾個人糾纏不休。他和柳懷生一人一口舔著糖葫蘆,站在旁邊看熱鬧。原來是兩個舉子上京趕考來了,在這算命攤子前面測測成績,前一個舉子寫了個」串」字讓那算命老頭測,算命老頭說」串」字乃雙中,是個好兆頭。後面一個舉子聽著了,也寫」串」字,算命老頭就犯了難,兩個人命數總不會一樣吧。

  柳意之把柳懷生往上面背了背,度了兩個方步,慢條斯理地對後面那個舉子說:「無心寫『串』方為『串』,你有心寫『串』,乃是『患』字,實在大大不吉。」

  後面那個舉子後來果然考得一塌糊塗,跑到小酒館裡喝酒,喝著喝著就把這事說出去了。柳意之再上街,聽到市井裡流言說出了個小活神仙,靈光一閃覺得這算命的差事也不錯,回到家裡就掛了個」測字算命,每日三卦」的牌子,柳意之隨便拆個字胡言亂語一番,反正對不對概率百分之五十,做了幾個月,生意居然紅紅火火如日中天,每天一大早門口就排了長隊,跟對門賣狗肉包子的一個行情。柳意之飄飄然。

  京裡兵部侍郎司徒未的女兒司徒然當時正值二八年紀,他爹一門心思把女兒一個政治婚姻打包賣給尚書大人做小,司徒然不願意,跑來找柳意之算婚姻,寫了個」青」字,柳意之滿不在意,瞧了一眼,隨口道:「『清'不『清'『靜'不『靜'的,不嫁人做什麼?」司徒然大怒,當即砸了柳意之的攤子,回去後餘怒未消,在皇后娘娘面前說柳意之就是一隻神棍,要封了柳家的宅子把柳家兄弟趕了出去,哭著鬧著求皇后娘娘讓皇帝撤回他賜的那個貞節牌子。

  皇后娘娘本來不知道皇帝賜牌子的事,回頭一打聽,發現柳家根本就不在守寡二十年範圍之內,又聽說柳夫人如何如何貌美,氣得七竅生煙,一口咬定皇帝和柳夫人有點什麼不清不楚,跑到昭陽殿撒了一回潑。皇帝主子裡子面子都丟盡了,多愁善感悲天憫人的心腸頭一次用在自己身上,頓時覺得風蕭蕭兮易水寒,傷心得一病不起,沒幾天就一命嗚呼,皇帝就換成了九歲的趙景業。

  宮牆裡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司徒然剛準備上嫁到尚書家的花轎,尚書就一封折子告老還鄉,司徒未取而代之當了尚書,這門親事自然就泡了湯。司徒然愈發覺得柳意之是神棍,趁著皇帝換了人,偷偷把柳家的宅子給封了。

  柳意之抱著柳懷生蕭蕭瑟瑟走在淒涼的大街上,經過了嚴肅冷靜深沉的反思,告誡柳懷生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如今兄知其真諦也。」柳懷生餓得抽泣兩聲,小小的心裡從此對女人有了一種對飢餓同樣的恐懼感。

  於是柳意之抱著柳懷生開始了四處遊蕩的生活,他先在一家客棧裡做店小二,店家不滿意他帶了個只會吃不會做的奶娃娃,格外尖刻,安排兩兄弟住在後院豬圈旁邊的茅草屋裡,也不肯多給柳懷生剩飯。柳意之忙忙碌碌,他心裡惦記弟弟,相隔咫尺卻也偷不得空去看一眼,等到忙完,月亮已經西沉,他匆匆忙忙解了圍裙往後院跑。掀開茅草屋的簾子,裡面卻沒有柳懷生。

  那是柳意之第一次心急如焚,返身出來,卻見到星星點點的月光下面,他四歲的粉嫩嫩的弟弟在豬圈裡面,趴在一隻小豬玀的背上睡得正香。

  柳意之鑽進豬圈裡把他抱下來,柳懷生的身上滿是泥巴,柳意之脫了他的衣裳小心地給他擦了擦身子,他摸到硌人的骨頭--柳懷生什麼時候,已經瘦成這個樣子了。

  後來柳意之每次給客人端菜時都扣下一點,逢著雞鴨魚肉,就悄悄地把一頭一尾拿出來帶回去給柳懷生吃。

  許多年以後,成了柳意之小舅子的司徒瀟問起這樁事來,好奇道:「我這樣的人下館子從來不吃頭尾的,你怎麼會被發現剋扣給趕出來?」柳意之一邊賞花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我上菜上了一隻空盤子。」」為什麼?」」那天的菜剛好是紅燒獅子頭。」

  從客棧出來,柳意之昂首挺胸,牽著一搖一擺的柳懷生。柳懷生曾經一起玩的那隻小豬玀吼了一聲,穿過重重守衛撒開四隻蹄子跑了出來,跑了幾條小巷子甩掉追兵以後快快樂樂地趴到小小的柳懷生身上,成為了柳懷生創業史上的第一桶金。

  後來兄弟倆寄宿在一家青樓的別院裡,幫胭脂女們洗衣服。柳意之一邊洗衣服一邊還得看著那只沒有節操隨時伺機把狼爪伸向柳懷生的小豬玀。當時京裡以當紅的尚書大人馬首是瞻,不久連帶著流行起尚書閨女司徒然的穿著打扮。柳意之聞到衣服上和司徒然一樣的香粉氣味,又望了一眼嗷嗷叫的小豬玀,細長的柳葉眉向上斜斜挑了一挑。

  柳意之從小清貧,身體比同齡的男孩子還要瘦小,一張小臉顯得下巴尖尖,透出些惹人憐愛的味道。隔三差五的,柳意之就苦著一張臉跑來找青樓的眾位姐姐,烏黑的大眼睛裡閃著淚花,兩隻腳踩來踩去磨蹭半天,怯生生地說衣服洗破了。那些青樓女子們雖然心疼衣裳,看著柳意之人畜無害的無辜模樣更捨不得,將就將就也就算了。直到某一天,恩客賞了些稀罕吃食,她們拿了一把到別院來,老遠見到小豬玀困在半人高的木桶裡又蹦又跳,那木桶裡裝了小半桶水,泡的可不就是她們要洗的衣裳……

  這一家子人被青樓趕出來的時候,從木桶裡放出來的小豬玀淚眼花花的挨個給了眾位姐姐一個親親,出門之後柳懷生趴在柳意之的背上,望了一瘸一拐的小豬玀問:「小豬玀怎麼被打成豬頭了?」他沒有幽默感的哥哥頭也不抬地回答:「它本來就是豬頭。」

  再往後,一戶人家看柳意之模樣清爽伶俐,召他去做了伴讀。兩兄弟好不容易又住進了像樣的屋子,柳意之胸中豪情無限,揮筆寫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行大字貼在牆上,又在自己睡的床鋪上面的天花板上偷偷寫了」錢來,米來,衣來,急急如律令」。牆上的字,每天早上教幼弟咿咿呀呀的念一遍,天花板上的字,每天晚上幼弟睡了以後自己念一遍。

  小豬玀慢慢長成了肥頭大耳的豬,那戶人家的西席換了一任又一任,柳意之開始名揚天下。

  然後他中了探花,搬回了柳家祖傳的大宅子,天下人再不知道那個抱著弟弟四處討生活的少年,小孩子都會唱他」人淡如菊,天下無雙。」

  番外•一世清明

  趙景業小的時候,其實是個迷迷糊糊、軟綿綿、粉嫩嫩的孩子。

  大約是他母后太過威風八面英明神武的緣故,趙景業反應生來就比別人慢一拍,學文學武都不如同齡的孩子。太子太傅和其他幾位師傅明面上誇獎他,暗裡都唏噓不已,只歎著還好皇上醉心於玩物而不是男女情事,只和皇后有這麼一個兒子,不然趙景業太子的位子一定是保不住的。

  皇上整日裡感歎花開花落,皇后娘娘逡巡後宮,這個唯一的兒子長得像一團肉乎乎的包子,怎麼看怎麼可愛,被兩個人當成寵物玩,對他根本沒有任何期待。君王權術一點都沒有教給他,當然也是因為他們自己本身就不會的緣故。趙景業像是小毛球一樣被捧在手心裡長著,天真得好像是一隻剛出生的小羊羔。

  柳意之在那時也不過是個毛孩子,卻已經有些名氣了。他做的詩句流傳到宮裡來,大家嘖嘖稱讚之餘,不免就和某個笨小孩比較比較,一比二比傳到趙景業耳朵裡去。小太子再笨也聽得出來不是好話,跑到皇上那裡,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嗚咽。

  皇帝心裡湧出偉大的柔情,把小太子抱在懷裡,哄道:「不聰明也沒有關係。你只要做個好皇帝就行。」他牽著小太子的手把他帶到城牆上面,他指著腳下那片大地對他說,「你看,這天下以後都是你的。那些走來走去的人都是你的子民。」他望著小太子,歎息道:「做皇帝太苦了你。但是,你不能對不起這整個天下。」

  趙景業似懂非懂的聽,他看著腳下繁榮昌盛熙熙攘攘的情景,心裡升起一種奇妙的情緒。

  那時候,戶部侍郎知道太子不聰明,一次在御花園裡遇到,一邊拿了宮裡吃不到的梨花膏給他吃,一邊哭訴自己如何勤政愛民,皇上如何忽視自己,循循善誘了半天,小景業屁顛屁顛地吃光了梨花膏,又吃了鳳梨酥芝麻糖八寶丸子,最後摸摸戶部侍郎的頭,安慰道:「不哭不哭。」拍拍屁股走了。

  戶部侍郎回到家裡摔桌子摔椅子,逢人就說小太子迷糊透頂。直到短短幾年以後,太子變成了皇上,他看著趙景業治國平天下,又恍然大悟說原來當年小太子是年少有為、真人不露相。

  其實,並不是趙景業小時候就懂得不受人情,而是那幾年,那個曾經天真的孩子被逼的成長得太過迅速。

  皇上一命嗚呼,一夜之間九歲的趙景業成了帝王,在靈堂裡,守著父親的屍骨,一向威風凜凜的皇后抱著他淚流滿面,說:「這朝廷風起雲湧,你怎麼擔得起。」趙景業坐在棺木的陰影裡,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開始學習怎麼殺伐,怎麼沉默,怎麼忍耐。雖然他還不過是個該哭該笑該鬧的少年。

  後來司徒未起兵謀反,行事敗露,居然挾持了皇太后,趙景業看著包圍圈裡氣急敗壞的司徒未,看著司徒未手上驚慌失措的母親,心裡動搖了一下。只是這一下,司徒未率殘兵衝出皇城,與外城伏兵會合,沿路燒殺搶掠補充軍餉。梁舟將軍追了半月方才攔截住他,激戰了一天一夜,屍橫遍野,流血漂櫓。

  趙景業穿著龍袍走上戰場,他看著殘肢斷臂鮮血淋漓,胸中翻滾幾乎就要嘔吐出來。梁舟將軍把奄奄一息的皇太后抬到他面前,趙景業蹲下來,輕輕地撫摸他母親的臉。皇太后用盡力氣推開他的手,抬手打了他一個巴掌。她已然說不了話,只是指著血淋淋的戰場露出悲傷哀憫的神情。

  那一巴掌幾乎只是碰了碰他的臉,趙景業卻覺得痛徹心扉。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西風裡,龍袍上都是血跡,他的心裡那麼沉痛哀傷,他終於那麼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繫著這天下的安詳靜好,容不得他一點點私情。

  於是他身邊,那麼多人來了又走了。驚才絕艷的人,淡然溫和的人,風華絕代的人……他讚賞的人,他憐惜的人,他深愛的人……他的江山穩若磐石,他的百姓安居樂業,他自己卻在深宮裡一個人看依依跳那傾國傾城的舞,想念許許多多陳年的舊事。

  許多年後,他垂垂老矣,邁著蹣跚的步子去了揚州城外的隨心庵。庵裡出來一個不相識的女尼,帶他到後院去,看立著的幾塊墓碑。他坐在那些墓碑的對面,從日出一直坐到太陽西沉,他彷彿見到好友一般絮絮叨叨地講起許多往事,還伸出袖子,替他們擦一擦墓碑上的土。

  只是手碰到墓碑的一剎那,他忽然流下淚來。

  回到宮裡,趙景業一病不起。殿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他揮退了御醫,一個人躺在寢宮寬大的龍床上,冷風在殿裡穿梭,他從枕頭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件褪了色的青色衣衫,放在唇邊輕輕地吻了一吻。

  趙景業駕崩的時候,天下都說德帝一世清明。

  End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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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蕭臻
這個書名讓我超有興趣的
很開心可以找到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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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看,先回覆~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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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唷∼謝謝大大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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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精采的文!!
文筆細膩流暢而動人
文的後面才有兩人間款款情深的感覺
細細訴說相愛而不能相守的悲情
景業一生清明
卻連最基本的愛情都無法擁有
最後只能摸著墓碑訴說過往情深
希望之後的故事他們能夠相守
好想看番外篇喔!!
淡淡傷悲又很吸引人的文
大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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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細膩流暢而動人
文的後面才有兩人間款款情深的感覺
細細訴說相愛而不能相守的悲情
景業一生清明卻連最基本的愛情都無法擁有
最後只能摸著墓碑訴說過往情深
淡淡傷悲又很吸引人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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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
*
這篇文真的不錯
雖然劇情沒交代非常完整
且結局有點惆悵
但是安排的卻也不錯
整體來說還是個好文
是說我好喜歡慕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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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簡介,應該還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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