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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鬼心蓮 by 江城

鬼心蓮 by 江城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6100個瀏覽者
簡介

妖怪?鬼宅?他馮琦從不怕這些。
自從父母至親全被他剋死之後,
他還巴不得有人來「剋死」他哩!
如果妖怪真來了,是個醜的就打死,
是個美人……那就吃掉吧!

沒想,說妖怪來、妖怪真的來了!
尤其是那美公子曾如春,真是教他心癢難耐。
那身姿搖曳,更勝水中蓮,醉人不已……

「馮公子,你果然是活夠了嗎?」
「活夠了又怎樣?」

就算是人妖殊途,他也不放他走了!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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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夏日裡倘若落起了雨來,便淅淅瀝瀝的沒完沒了。他倒不是不喜歡,只是走了出來,站在了門外,望了又望,還是暗暗地歎了口氣。

  暑氣重的時候,落些雨倒也涼快。只是他新來這裡,還不曾如何的收拾,這宅子裡野草蔓生,池塘裡蛙聲一片,推門出去,放眼一望,到處都是一人高的蒿草,連那院牆都望不到,分明就是荒廢了許久的地方。

  他原本就心事滿腹,又眼瞧著外面的雨落成了這個樣子,那時只覺得滿眼的蕭條悲悽,想著自己如今的境況,心裡也不免有些難受了。

  你說他一個少爺,怎麼也沒下人服侍,獨自一個待在這荒宅之內?這裡面卻又有個緣故。他如今新到這裡,聽說這宅子鬧鬼怪,主人一心要出脫,也不爭銀錢,只要換契就好。他也不和主事的老管家商量,竟然就買了下來,一心堅決,只要住進來。

  那老管家聽說少爺做了這事,也沒有法子,就又出去打探了一番。只是聽說這宅子裡是曾經死過人的,就更是心驚肉跳,可又不敢如何的勸說,只得說找人整治好了再住進來,心想著找了道士來先做場法事也好。他卻不肯,非要今夜就在此安歇,只說要來瞧瞧那園子裡鬼怪的真面貌。

  那老管家就把打探來的話學給了他聽,沒料想他卻說:「倘若真有鬼怪,怎麼不見我爹娘他們回來瞧我?」

  老管家聽了這話,簡直恨不能打自己的嘴,只好顫巍巍的站在一旁,再也不敢多說什麼了,只說:「老奴陪您在書房睡一宿。」

  他聽了便大笑,說:「怕什麼,真有妖怪要來,多了您一個,也是不濟事的。您老人家還是和明橋一起,好好地歇著。不來也就罷了,倘若來了個醜的,我便亂棍將她打出;倘若來了個好女兒,便和她成就了好事一樁,怎樣?」

  老管家心裡暗暗叫苦,可也知道這少爺的脾氣,勸是勸不動的,只得說:「我們都在下面候著,倘若要什麼,少爺千萬要喚上一聲。」

  他應是應了,心裡卻不拿這話當回事,只覺得哪裡會有什麼事。

  他只把這裡略略的收拾了下,著下人抬了些他平日裡愛看的書進來,叫明橋小心地擺放整齊,又單擺了一張矮榻,為著天熱,只躺在那裡看書,倒涼快些。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他正在那裡斜斜的躺著,藉著那燭火看書,只聽得窗外吃吃的笑聲,倒好像是哪家的小女兒。

  他聽那聲音,初時還以為是風聲草動,到了後來,就聽得真切了,便拿起了劍來,推開了門走了出去,四處望去,卻連個人影都沒有瞧見。

  他便站在那裡,朝外面望了半天,看那雨一點點的落了下來,再抬眼看那天上,灰濛濛的一片,竟然好像千萬重紗一樣,只遮得那青天沒有了分毫的顏色。雨絲就從那望不盡的地方,纏纏綿綿的,連同那夜色一起,柔柔的落了下來。

  他怔住了,站在那裡,就好像邁不開步了似的,那雨絲就沾溼了他的臉。

  他爹娘過世之時,就是這樣的連綿陰雨,他聽到下人告訴他姊姊的噩耗,也是這樣的陰雨天。這場雨一落,把他那時的心痛難過一併勾動了起來,他原本的興致也因為這雨消退了七八分,只想著早些睡下算了。

  又想著哪裡真有什麼鬼怪,他還非想著要瞧一瞧,如今就覺得自己傻氣了,還拿了劍站在這門外看。他心裡覺著好笑了起來,便又回來房裡,想著睡覺才是正事,沒想到卻看見一個女子半掩著面坐在那燈下,望著他。

  他從門外回來,自然沒有半個人能進來的。如今看這屋裡好好的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他怎麼能不驚奇。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笑出了聲,說:「倘若知道姑娘要來,我又怎會阻攔?只是姑娘大可不必這樣裝神弄鬼。」

  那女子抬起了手,半遮著臉,打量著他,只笑不語。

  他自幼和僕從親近,也聽過不少鬼怪的故事,雖然不信,但如今見此情形,便心下瞭然了,又說:「倘若姑娘不嫌棄,何不坐近些,我們兩個說說話兒?」

  那女子臉上一紅,卻也不怒,只問他說:「不知公子為了什麼要住進這荒宅裡,難道不知道這裡鬧鬼的麼?」

  他心中暗笑,卻仍舊正色說道:「專候小姐前來。」

  那女子見他神色,便忍俊不禁,但隨即又擺正了臉色,眼中倒顯出了幾分懇切的神色來,溫婉的同他說道:「這裡四處都是惡鬼,只等夜深時便出來取人性命。公子年紀輕輕,又無人陪伴,只怕天色晚了,再有什麼野鬼都出來了,還是趁早離開吧,免得惹禍上身。」

  他笑了起來,就說:「我以為只有我在這裡等候小姐,卻不想小姐也是為了我才來的麼?」

  那女子臉上越發的紅了,大約是惱他輕薄,就啐了他一口,微微的有些怒意,叱責他說:「你這個人,沒一些正經。只看你讀的這些書,還以為你是什麼好人,看來也不過爾爾。」

  話說完,轉身就不見了,燈下連一絲影兒都沒有。

  他心裡雖然驚奇,卻也不怕,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看書了,就只拿著那把劍,仍舊躺在了床上,也不把帳子放下來,也不把錦被拉開,只是靜靜的躺在那裡,想著方才的那個女子低著頭嬌羞的樣子,不由得心曠神怡。

  他因為遇著了這事,想著這世上果然是有鬼怪的,又想著自己的雙親俱已不在,如今孤身一人,流落在異地他鄉,便又有些煩悶了,就喝了口酒。那酒也是沒熱過的,涼了些,他卻不在意,只是剛把杯子丟開,就聽得那門吱呀的一聲,慢慢地被推開了。

  他心裡冷笑,卻不抬頭,心想,是人也好,是怪也罷,原來都是一樣的。

  他是慣經風月的,只道那女子果然打熬不住,又回頭來尋他了。

  他微微的偏頭一看,調笑的話還不曾出口,卻怔住了。原來來的不是先前的那一名女子,此時從門外進來的,是一名男子。

  那男子穿著件月白色的衫子,手裡拿著把青色的扇子,走進來時,便把摺扇揣在了袖裡。在門那裡略站了站,拂了拂衣衫,便朝他的榻上望了過來。他有些吃驚,瞇著了眼睛,卻不動彈,仍舊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他微微的把眼張開了一條縫,只看到那人慢慢的就朝他這裡走了過來。

  他的劍仍舊放在身旁,他卻有些猶豫,就想著再等等看,瞧這人到底要怎樣。只聽著那人走到了他的床前,輕輕的歎了口氣,便說:「馮公子,睜開眼吧。」

  他驚道:「你怎麼……」

  他原本是要問,你怎麼知道我姓什麼?

  不過等他睜開了眼,看到那男子時,心裡一怔,竟然就不由自主的把那後半句話生生的嚥了下去。那男子眼中微含笑意,閒閒的坐在他榻上,他一時無言,只在心裡默默的想著,這男子生得真是一副好相貌,也不說什麼目如點漆、面如冠玉,這人只靜靜的往他身旁這樣一坐,就教他想起了水底月、夢中花,真就好像那月夜裡水中開出來的一枝花,立在那微微蕩漾的月影之上,先不看花,只看那花底的波光水影,便已醉人了。

  不過他到底經得多些,知道這不是鬼,也是妖了,便定住了心神,也拿著那肆無忌憚的目光朝對方的身上望去。

  那男子年紀和他相仿,只是他近了身時,便讓人覺得一片清涼之意,沁人心脾,並有微香入鼻。他心裡好奇,只想著不知究竟是鬼還是怪,是怪的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妖怪。

  他心裡這樣想時,那男子就好像察覺了似的,眼裡的笑意一閃而過,和和氣氣的同他說道:「馮公子,你從外地來,這宅子空了好些年了,你恐怕是不知道的吧?」

  他大笑,坐了起來,正對著那男子,問說:「你們這算什麼?先禮後兵麼?倘若我軟硬都不吃呢?」

  那男子倒是不在意,仍舊勸說他道:「馮公子,這宅子陰氣太重,於你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我們情願另出銀錢,再為公子尋一處新宅,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他打量了那男子幾眼,卻不答話,只問說:「剛才那位小姐也是你所化的麼?」

  那男子笑笑,靜靜的說道:「那是我妹子,她年紀輕不懂事,沒有嚇著馮公子吧?」

  他打量了男子幾眼,便曖昧的說:「你怕她嚇著了我呢?還是怕她不曾嚇過我?」

  那男子神色淡定,只說:「我怕公子命不久矣。」

  他大笑,哪會信了,問說:「你們是鬼,還是怪?」

  那男子好笑了起來,便說:「是鬼怎樣,是怪又怎樣?我不過是一番好意。馮公子,你真的不肯走麼?」

  他正色說道:「你說得也是。如今這樣,也實在不好住。明兒個我就找了人來修整這裡,把這園子弄得漂漂亮亮的。」他探身過去,靠著那男子,輕聲說道:「想必那個時候,你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那男子臉色微變,他趁機伸出手去,握住了那男子的手腕,說:「公子貴姓?」

  他知道深夜來此,非鬼即怪,心裡自然也沒什麼尊重的意思,就要調戲。

  那男子臉一沉,低聲問說:「馮公子,你果然是活夠了麼?」

  他心裡大笑,卻仍舊做出一副正經的臉色,問說:「活夠了又怎樣?」

  那男子見他這樣問話,倒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說:「你這人……」

  他就把手一翻,往下一扣,拇指輕輕的摩挲著那男子的手心,柔聲問說:「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心下瞭然,一邊不動聲色的就要抽開手,一邊仍舊客氣的同他說道:「我姓曾,曾如春。」

  他聽了這名字,再看那曾如春坐在他榻上,手被他握住,也不顯出絲毫的慌亂來,只是淡淡的。又看那雙眼,就猶如水波,看得他心醉不已更覺情動,哪裡還肯放,只是心裡覺得這人手微涼,摸起來和女子大不相同,另有一番滋味,便暗暗的扣緊,說:「你來了,就別再走了,怎樣?」

  那男子瞧住了他,輕輕的歎了口氣,只說:「馮公子,倘若我想,何必又要等到此時?」

  他看這情形,心裡明白這人一時半會兒是弄不上手了,卻也不急,便鬆開了。臉上也正經了些,說:「我是一心要在這裡住下了。倘若日後曾公子覺得煩悶了,隨時都可以過來,只是我這裡刀劍無眼,以後千萬還請走正門,這話,也煩請轉達給令妹知道。」

  那曾如春便笑笑,說:「這個自然。馮公子的膽色,只怕沒有人能比得上,我們也不敢拿性命來試。」

  他看那曾如春笑,只覺得心神蕩漾,就又靠了過去,低聲問說:「知道我的名字麼?」

  那曾如春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也不答是,也不答不。

  他一隻手捉了曾如春的手來,曾如春的手指微微的蜷著,被他輕輕的按住了,抵在他的手心處,讓他有些心癢了,他使另一隻手在那曾如春的手心裡細細的寫了一個「琦」字,然後才又問:「記得了麼?」

  那曾如春抽回了手,握住了,也不答話,只是頗有深意的瞥了他一眼,然後便站起了身來,仍舊從門那裡出去,也不曾回頭再看一眼。

  他看那曾如春走出了門,便在心裡暗自發笑,只等天明了。

  他那一夜好睡,夢裡春色無邊,都是那月白衫子的男子,姓曾名如春,坐在他榻旁,淺淺一笑的樣子。

  XXX

  第二日清晨,明橋早早的就過來這裡,服侍他穿好了衣服,又洗淨了臉,他便叫下人找老管家過來。

  那老管家走入書房之內,原本是要拿書信給他看,他也不耐煩看,只吩咐說:「這些事你看著做吧,哪裡送多少禮,你原比我更明白。就只說我如今旅途勞頓,病得一塌糊塗,不能前去拜見。眼下卻還有一件要緊事,你在這園子裡尋一樣物事出來與我,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了出來。」

  老管家哪裡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只等著他說,他便一笑,把手拿了出來,亮出了掌心裡暗藏著的指甲大的一朵金花釦,說:「昨夜我房裡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妖物,這原本是一對,我把其中之一扣在了那男子身上,如今你就拿著這個,替我尋了另一個出來,我倒是要瞧瞧,這園子裡鬧的究竟是什麼?」

  這一番話說了出來,那老管家心裡實在是無奈得很,這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勸又沒法兒勸,只好照吩咐去做了,不然又能怎樣呢。老管家心裡雖然是擔驚受怕的,但只想著這光天化日之下,應該不能出什麼事,便壯著膽子帶著下人們在園子裡好好的搜尋了一番。

  那工匠原本也在外面候著,只等著開了園子,好進來做事。如今聽說了這事,又聽那老管家說找著了的就打賞,就和那些下人一道,在那園子裡找尋了起來。

  明橋在外面吩咐完了下人,也進來了,只是臉上卻仍舊有些睏倦的意思。明橋自幼跟在馮琦身邊,如今不過十四歲,昨天收拾這裡收拾了一整天,他又不要別人動手,只把明橋累得半死。今早又辛辛苦苦的爬了起來伺候他,雖然站在了他的眼前,眼皮卻還打著架,一雙眼要睜不睜,實在是為難。

  馮琦正在那裡喝酒,一邊拿著筆寫了兩下,明橋見著了,就跺腳,說:「少爺,怎麼又喝冷酒!」

  馮琦便笑,說:「那你再拿去熱熱。」

  明橋心裡一陣兒埋怨,忍不住就說:「少爺,您不如趁早賣了我,還能換些銀錢回來,倘若我早早的累死了,您還要與我發喪,划算麼。」

  馮琦也不和他計較,只說:「好,我只養著你,等你再大些,就把你賣到行院裡去。」

  原來這明橋生得有些女孩兒相,那些下人有時也拿他取樂,他倒是不大在意,也是笑嘻嘻的就和他們一通混說。

  明橋雖然聽了這話,卻也是知道他脾氣的,不過說說而已,哪裡就當真了,也就齜了齜牙,便仍舊過來替他磨墨。

  馮琦那一筆落下,又想起昨夜之事,怔了一怔,就問明橋說:「不是說倘若思念深重,鬼也會來見一見陽世裡的親人,你見過麼?」

  明橋知道他的心思,就說:「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親人,只怕他們真來見了我我也是認不得的。只是我想,還是不來見我的好。」

  馮琦就奇了,問說:「怎麼?」

  明橋就說:「老爺夫人,還有少爺,都是待我極好的,我也不怪他們賣了我。倘若他們已不在人間,何不早早投胎轉世,何必還要流連不去?」

  馮琦沉聲不語,半晌才說:「你說得是。」

  明橋瞧他臉色,也看不出什麼,心裡便惴惴不安,也不知道這話說得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時老管家卻過來了,說:「那另一枚金花釦找是找到了,只是……」

  那馮琦便丟開了筆,笑著問說:「怎麼?」

  那老管家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少爺是他看著長大的,什麼脾氣,他怎麼能不知道。

  如今少爺要的東西雖然是找到了,可是要合他的心意,只怕實在是難上加難了。

  雖然如此,那老管家還是回頭叫了下人進來。

  那人拿著個帕子,底下蓋著的似乎是個活物,卻又不敢揭開,他不耐煩了起來,問說:「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還用得著這樣遮掩著。」

  那個下人就揭開了帕子,原來是好大的一隻蛤蟆,見四周都是人,便「呱」的叫了一聲,從那人手裡跳了下去,慌得那人就跪在地上拿手去撲。

  他便呆住了。

  那明橋是自幼便跟慣了他的,見了這樣,知道少爺面上有些掛不住了,就說:「原來是勾在了這東西身上,我說怎麼找也找不著。快些捉住了拿出去吧,回頭等平德叔回來,叫他賞你。」

  那個下人就慌忙的把那隻蛤蟆撲在了懷裡,又叩了謝,這才垂著臉倉皇的逃了出去。

  老管家看著明橋,暗暗的使了個眼色。明橋心裡恨得牙癢,也沒法子,就笑著說:「少爺昨夜見著了什麼樣的女子,心心念念的,難道竟然是這個東西化成的麼?」

  他的臉色變了變,想著昨天夜裡來的那人果然是這個麼?他只覺得一陣兒噁心,便皺了皺眉,說:「得了、得了,還提它做什麼,把那東西好好的給我洗洗乾淨吧。」

  老管家和明橋在他身後相視一笑,明橋也不答話,那老管家就拿出了個帕子,小心的打開了,亮出了那朵金花釦,只說:「都已經洗乾淨了,少爺你好生收起來吧。」

  他拿了過來,扣在手心裡,卻覺得不對了,只是一轉身,又笑了起來,喃喃的說著:「耍我麼?」

  那老管家看他聲色不似平常,也不敢接話。

  明橋倒是笑嘻嘻的,說:「這妖怪倒有些意思。」

  他又問那老管家:「這東西哪裡找到的?」

  老管家回說就在那池塘旁。

  他微微一笑,心裡就有了主意,說:「你就叫些工匠,去那池塘邊說話,只說我打算要把這園子好好的打理打理。明日要先放了水,等把那池塘放乾了,再把那塘底的爛泥都挖了出來,只把那裡挖得乾乾淨淨,然後再給我拿石頭填了,我看哪裡還能有什麼活物。」

  那老管家一聽這話,心裡一陣兒打鼓,眼皮也開始亂跳,瞧了瞧他臉色,小心的說:「只怕……」

  他就說:「怕什麼?身正還怕影斜?你若不敢,等我尋幾個道士來,在一旁看著,如何?」

  那老管家不敢強辯,就應承著下去了。

  他仍舊把筆撿了起來,一氣兒的把剩下的都寫完了,瞧也不瞧一眼,就和明橋說:「還是你心細,仔細的瞧了,哪家的姑娘好些,就看著揀了些送過去。改天我再去逛逛。」

  明橋就笑嘻嘻的說:「少爺的詩文和字畫,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倘若叫平德叔知道是我的主意,只怕要念死我哩,我們哪裡又缺那些錢了?」

  他好笑了起來,說:「如今你有這麼些話,拿了錢去找樂子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開口。」

  「少爺,」明橋吐了吐舌頭,眼裡顯出好奇的神色來,問說:「您昨天真的瞧見了妖怪麼?」

  他微微的瞇起了眼睛,瞧著那窗戶,說:「瞧你都懶成什麼樣子了,這大半扇窗都是風,你就讓你家主子站在這裡吹風麼?」

  昨天夜裡非要睡在這裡,如今卻又抱怨了起來,明橋知道主子這是不願意說了,也就不再多問,仍舊收拾了那些文房四寶,又把那些詩文都收了起來。

  他卻攤開了本書看著,看了看,覺得無趣了,也不合起來,就丟在一旁,只叫明橋,說:「你跟我去園子裡走走。」

  那明橋嚇了一跳,說:「這園子還沒收拾好,少爺您……」

  「你怕麼?」他好笑了起來,明橋是自幼跟了他的,居然還這樣膽小。

  明橋說:「少爺,您……」

  難得見這童子這樣吞吐猶豫,就問說:「怎麼?」

  明橋就大著膽子,問說:「少爺,您不是真被那妖物迷住了吧?」

  他好笑了起來,說:「胡說什麼?我要是真被哪個妖怪迷住了,那可要先把你賣了再說,免得你趁機算計了我。」

  明橋吐了口氣,只悻悻的說:「少爺,我如今只求那妖怪別迷上了您,不然只怕是要被您害得連骨頭都不剩一把。」

  他故意把臉一沉,說:「你怎麼說話還向著外人?」

  明橋就撇嘴,說:「整天說著要把我賣了的,不就是少爺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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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這園子荒得久了,蒿草都有一人高,明橋跟在他身後,心裡也有幾分後怕,只和自己暗暗的說道,這青天白日的,斷不能有妖怪出來害人。

  又想著,倘若真有妖怪出來,不過是個女娘,要害也只害公子一人罷,我這樣一個不成年的童子,害我也沒什麼用處。心裡這樣亂七八糟的想了一番,竟然就走到了那尋著金花扣的池塘前。

  馮琦在那池塘前站住了,神情裡有些怔中,明橋便放眼一看,心裡吃驚不小,想著,這可真是要成妖了。

  那池塘裡一處處的蓮花密密匝匝的簇擁在一起,就好像堆滿了似的,幾乎要從那池塘裡漫溢了出來。那荷葉一片搭著一片,密不透風,簡直都可以踏著那些花葉一直走過那池塘去了似的,昨夜一場雨,把那滿池的蓮花都洗得嬌嫩無比,。

  風也輕柔,送來那池塘上陣陣清香,和曾如春身上的淡香有些相似,卻又另有不同。

  他就問明橋,「你看這蓮花怎樣?」

  明橋見他神色不對,就訕訕的答話說,「公子,還沒你畫兒裡的好看哩。」

  他就冷笑一聲,看著那滿池子的蓮花,說,「是麼,那還要它何用?明兒個等平德回來,就全都拔了乾淨。」

  他說話時,倒是一直瞧著那蓮池,只覺得那風也有些不對了,那香氣也似乎濃了起來,天也有些陰了起來,倒像是要落雨的樣子了。明橋哆嗦了一下,也不敢做聲,就悶著頭拽著他的袖子拉著他走,他就轉身仍舊按照原路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那明橋幾次看他臉色,欲言又止。

  他就不快了起來,問說,「怎麼,你要說什麼?」

  那明橋就說,「我常聽老人說,這些成精的妖怪,本性和原物差得總是不遠,比如那些成精的狐狸,總是風騷的很,倘若是……」

  明橋就停在這裡,頓住不說了。

  他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的問說,「怎麼?」

  明橋就說,「倘若公子你見著的那女妖怪是蓮花所化,自然是玉潔冰清,不堪折辱的人物,公子你在那蓮池邊說了那樣的狠話……」

  他想著那一夜來他榻前靜坐的曾如春,便微微一笑,說,「非也非也,明橋,這話你卻說錯了,蓮花起自淤泥之中,最是能藏污納垢,忍辱負重的。」

  明橋聽著這話實在不好聽,就偷偷的瞧了瞧臉色,不見他動怒,才暗暗的鬆了口氣,又說,「公子,這宅子實在有幾分詭異,咱們非要住在這裡不可麼?」

  他手心裡扣著那枚金花扣,淡淡的說,「先住幾日再說。」

  那一晚他仍舊獨自一人留在那房裡,卻不睡,只是在那裡等著。可是到了夜半的時候,卻仍舊沒等到那曾如春過來,他心裡有些奇怪,想著難道自己竟然想錯了麼。

  那時突然淅淅瀝瀝的落起了雨來,他怔了一下,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泛了上來。

  房裡漸漸的泛上來一層濕氣,他攤開了手,哪裡還有那朵金花扣的蹤跡,不過是一瓣蓮花罷了,他臉上顯出一層怒氣來,竟然就把那瓣蓮花揉碎了。

  他站起了身來,推開了門,曾如春正坐在燈下,面色如常的看著他,他也不關門,便笑著走了過去,說,「怎麼?昨兒個才說的話,你就忘了?非要裝神弄鬼,就不怕我不小心傷了你麼?」

  那曾如春微微的皺著眉,問他說,「馮公子,我們和你無仇無怨,你何必下這樣的毒手?」

  他坐在了那曾如春的身旁,也和那妖怪一般的口氣,問說,「曾公子,我不過是要瞧瞧你原身究竟為何,你又何必那樣戲弄於我?」

  那曾如春臉上微微露出些笑意來,但又繃緊了臉,說,「馮公子勞動了那麼些人來園子裡翻找,只怕連地裡也要翻過一遍,誰知道找出來了又要怎樣?」

  他見這男子這樣說話,便也微笑了起來,問說,「你要害我麼?」

  那曾如春笑了起來,擺正了臉色,一本正經的同他說道,「自然,你一日留在這宅子裡,我一日就要取你的性命。」

  他呵呵的笑了起來,竟然就摟住了那曾如春的腰,笑著說道,「那也等我快活過了。」

  那曾如春見他伸了手過來,也不閃避,仍舊坐直了身子,一動不動的讓他摟住了,只問說,「怎麼?馮公子不怕死麼?」

  他便大笑,說,「人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倒覺得牡丹俗豔,實在不如蓮花。」

  那曾如春臉色微變。

  他就冷笑兩聲,說,「你以為我就猜不出麼?怎麼不拿個像樣些的來糊弄我?還藏了我的金花扣,以為我瞧不出來麼?倘若我不說,難道你就昧下了不成?」

  那曾如春瞧住了他,卻也不開口辯解。

  他只把那曾如春往塌上按去。

  那曾如春剛要掙扎,他就說,「你真想我叫人拔了那滿池的蓮花麼?」

  聽了這話,那曾如春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望住了他,動也不動,也不再掙扎,只靜靜的躺在了那裡。

  他這話說出了口,卻也有些後悔,但心裡實在恨這妖怪作弄他,讓他在下人面前出乖露醜,又恨那妖怪昧了他的金花扣,拿了他物做法來替代。

  他那一夜也不知道怎麼的,只瞧著那雙眼,就鬼迷了心竅似的,竟然把那金花扣扣在了曾如春的衣襟上。後來下人尋到了,老管家給他拿了回來時,他握在手裡,就覺得摸著不對了,那時他心裡就後悔了,想著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居然把這樣珍重的東西扣在了那妖怪的衣裳上。

  可終究也是他自作聰明了。

  他見曾如春的臉色難看,就在心裡歎了口氣,平聲靜氣的說道,「那朵金花扣也不值什麼,你還了我,再要別的也行。我馮家雖然不是巨富,可一般的珍寶也不是沒有,好麼?」

  那曾如春躺在那裡,神色古怪的瞧了他一眼,聲音有些僵硬,問他說,「既然不值什麼,那又何必非得要回去不可?」

  他就有些動怒,口氣也越發的不好了,只說,「你到底還是不還?」

  他那副金花扣,原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所贈,可惜他那胞姐十六歲出嫁,在夫家不過兩年,就生了場重病,撒手而去了。

  曾如春既然被他按倒在了那榻上,居然也就躺在那裡不動了,見他發問,也不過嘴角一彎,只說,「弄丟了。」

  他哪裡信這鬼話,一時氣恨,立馬就沈下了臉來,說,「你不肯還?」

  曾如春靜靜的望著他,露出了一絲笑意,倒像是在挑釁了,只說,「沒有了,怎麼還?」

  他心頭火起,按住了曾如春的肩膀,順口就威脅道,「倘若拿不出金花扣來,就拿你這身子來還罷!」

  曾如春臉色大變,身子越發的僵硬了。他見了這番情形,心中雖然暗有悔意,卻也恨這妖怪不知變通,不肯把那金花扣還他。

  他又把口氣放緩,柔聲的說,「曾公子,把那金花扣還了我,你想要怎樣我都依著你。」

  哪裡想到那曾如春也是倔強的很,頭一偏,非要說,「弄丟了,沒有了。」

  他看曾如春就是這話,不由得也有些信了。那金花扣說起來,的確也不值什麼,倘若這妖怪嫌棄,竟然真的順手丟去了一邊,倒也不奇怪。這妖怪貪這麼一個對扣做什麼?想必是真的不在了,不然……就是這曾如春是真的不願還他。

  他心裡不快,竟然笑了出來,聲音也冷了下來,問說,「你這是要逼我麼?」

  那曾如春微微一笑,偏就不要順著他,不以為然的說,「小十七說你命硬,難道你能把我也剋死不成?」

  那妖怪哪裡知道,這話就是犯了他的大忌諱。

  他臉色大變,突地一下就扯開了曾如春的衣裳,冷聲說道,「好話說盡你不聽,非要做這賠本的買賣,別怪我不客氣。」

  曾如春眼裡有懼色一閃而過,卻又嘴硬,只說,「這雲雨之事,不是人間極樂麼,又怎麼會賠本,說起來,倒是我賺了。」

  他又氣又好笑,雖然他心裡原本就有著幾分要霸王強上弓的意思,只是他平日裡哪裡用得著這麼脅迫於人的?

  他父母俱已不在,族中遠親又不便管教他,把他的性子縱得跟那野馬似的,他年幼時就有了神童的名聲,長大之後更是相貌翩翩,一身的風流氣度,惹的那行院裡的姑娘歡喜不已。

  倘若他想,倒沒有他夠不上手的。像那種實在軟硬不吃的,他還真沒遇見過幾個。

  更別說像這妖怪這樣跟他說話的了。

  可看如今這樣,先不管那金花扣在不在這妖怪手裡,聽見這妖怪這樣說話,總之看這曾如春的意思,就是怎樣也拿不回來了。他又看這妖怪繃著個身子躺在那裡,眼一閉心一橫的樣子,居然也捨不得下手了,就把那份心思淡了下去,就丟開了。

  他背對著曾如春,仍舊在那榻上坐了下來,想著,難不成真的丟了麼?於是心裡就一陣兒暗火,想來想去,終究還是自己的不是,便握緊了雙拳,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自己跟這麼一個妖怪到底還要計較些什麼。

  那曾如春見他這樣,就微微一笑,仍舊整好了衣衫,坐在他身後,問他說,「馮公子,難道我說錯了話麼?」

  他就偏過了臉去,要瞪那妖怪,哪裡想到和曾如春離得近,竟然就碰到了。

  兩個人都怔了一下,又各自偏過頭去。

  這馮琦卻拿眼偷偷的看那曾如春,只看那妖怪面上淡淡的一層紅,雖然也覺得心動,卻又想,連我剛才強要他都不曾怎樣,這會子又裝什麼羞。

  想到這裡,便好笑了起來,又去看那曾如春,卻不想那曾如春也恰巧抬起眼來看來,他趁機就摟住了,只說,「讓我瞧瞧,剛才有沒有弄傷了你。」

  曾如春怎麼不知道他的心思,卻也不躲,就讓他握住了。

  他心裡驚奇,不免疑惑,就問了出來,說,「怎麼過了不到一天,你就轉性了?」

  曾如春就笑了起來,說,「既然要住在一處,那還是親熱些好。馮公子年少英俊,既然對我有意,我也就不好再推托了,反正我又不是女子,也沒什麼好介懷的。」

  他心裡歎了口氣,想這妖怪倒是真想得通,只是心裡有些得意,卻又有些失落。

  不過美色當前,哪裡還有不動的道理?他原本就大膽,又是那樣風流的脾氣,聽了這話,更沒有絲毫要推卻的意思,便伸出了手去,笑吟吟的把曾如春摟住,親了過去。

  兩個人親在了一處,把衣裳脫得四處都是,也不管別的,只朝榻上躺了過去。

  馮琦看那曾如春肌膚白皙,微有涼意,更是歡喜,只把那曾如春壓在了身下,捉住那妖怪的手,叫那曾如春撫摸自己的私處。

  那曾如春臉上頓時火紅一片,閉著眼就要把頭扭過去,他哪裡肯,咬住了曾如春的唇,一陣兒吮吸,只把那曾如春吻得喘不上來氣。

  曾如春單手撐著矮塌,抬起了身來,伸出另一隻胳膊來摟緊了他,又用腿勾住了他的身子。他心裡喜歡,只覺得這曾如春實在是會勾人,只怕不是處子。

  他一邊吻住了曾如春,一邊用手捉住了曾如春的私處,只撩撥的那曾如春咬緊了嘴唇,把他摟得更緊了,胸膛一陣兒起伏,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哪裡肯這樣服侍人,更別說那曾如春只是個妖怪的話了。他只覺得差不多了,就要自己盡興,用手去摸曾如春的私處,一路撫到了後面去,驚得曾如春突然抖了起來,就要掙扎。

  他急忙壓住了曾如春的腿,問說,「怎麼?」

  曾如春滿臉通紅,望著他又說不出來話,他心裡明白,就笑,說,「如春,這可是人間極樂,你只有穩賺,斷沒有賠本的道理。這樣天大的好處,你還要躲什麼?」

  曾如春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笑嘻嘻的把這妖怪摟住了,又低下頭去吻住了曾如春的唇,然後就伸出手去要解這妖怪的衣裳,一邊笑著低聲說道,「你要是不會,還有我在這裡教你麼。」

  那妖怪抖了起來,又用手掰開了曾如春的腿,比量了一下,就哄著那妖怪張開了腿,他竟然就一口氣進去了。

  他哪裡知道曾如春那裡會這那樣的緊致,只不過稍微動了動,就讓他快活的幾乎就要瀉了,那曾如春初時吃痛,卻咬緊了唇,也不肯出聲,眉頭也皺得緊緊的,只是他一動,那曾如春就臉色發白,出了滿身的冷汗。他看曾如春痛成這樣,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只是依照他的脾氣,既然進去了,就要快活夠了再成,斷沒有這樣就拔出來的道理。

  他平日裡倒極少和男子行事的,昨夜裡看上了曾如春,也不過為了這妖怪一副好相貌,所以才有些動了心。

  他為了要快活,便款款的動著,一邊捉住了那曾如春的私處,小心的撩動著,一面就說,「如春,你身子別繃得那麼緊。」

  那曾如春卻痛得半死,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只是恨恨的瞪著他,他不由得吸了口氣,只覺得那副神情比什麼都勾人。

  曾如春一隻手摳住了榻邊,一隻手就要推開他,他心裡歎了口氣,穩住了曾如春的身子,慢慢的動著,初時他還忍耐著些,後來曾如春也沒那麼吃痛,覺出了快活的意思,他就不管了,只是一昧的胡來。就聽那曾如春呻吟的聲音,他的心就突然顫了起來,只覺得整個身子都要酥軟了。

  他在外面,哪裡有過這樣不能把持的時候?那些行院裡的姑娘,也不能有這樣讓他銷魂的神情和聲音。

  他心裡想著,這妖怪不是對他施了什麼妖法罷?這樣一想,更是不再憐惜,竟然就只顧著自己快活,一昧的抽動著。

  但他終究也是和人歡好慣了的,雖然沒了那份心,但卻還是仔細的瞧著那妖怪的臉,兩個人弄了好一陣兒,才摟在了一塊兒睡了過去。

  夜裡他是聽著雨聲才又醒了過來,結果起身離開的時候,惹得曾如春也醒了過來,睡眼惺忪的瞧著他,他就笑了起來,說,「你睡罷,我去拿燈過來。」

  曾如春就躺在那裡,他拿了燈過來,剛坐了下來,曾如春的嘴角就一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來,只說,「怎麼?行事之前還沒看清楚麼?只是如今後悔也遲了。」

  他原本就覺少,午後又躺了許久,夜裡哪裡還睡得著,只想著拿燈過來瞧瞧書罷了,一聽曾如春說出了這話,就好笑了起來,用手摀住了曾如春的嘴,問說,「怎麼?原來你還有力氣?」

  曾如春面上又是一紅,卻撫上了他的手,躺在那裡望著他,只說,「你這人……」

  他心裡一動,暗暗的想,這妖怪不是真的迷上了我罷?

  這樣一想,再看那妖怪的意思,就真覺得有幾分像了,他就伸手下去,仍舊摸著曾如春的身子,還是那舊時調笑的口氣,說道,「如春,你老實說,你把我那金花扣藏在哪裡了?」

  曾如春臉色卻依然如常,沒有絲毫的不對,只說,「都說丟了。」

  他心裡才不信這話。

  曾如春卻好像瞧出了他的心思,就問說,「如今你還不信麼?」

  這妖怪實在讓他頭痛,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就說,「那金花扣是我胞姐之物,我留在身上,只不過圖個念想罷了。如春,你就還了我,我再給你別的,成麼?」

  曾如春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倒有些像那月牙兒,就說,「下次馮公子再瞧上了哪個妖怪,看你還……」

  那妖怪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用嘴堵住了。

  他實在是忍不住,就又在燈下和那曾如春雲雨了一番。

  XXX

  第二日他醒來時,其實還早得很呢,只是屋裡卻已經瞧不見那妖怪的蹤跡了,只有床榻上的淡淡清香,絲毫也假不了。

  他披衣起身,推開了門,卻怔住了,那台階上擺著一個陶碗,裡面有一朵小小的蓮花,帶著些淡淡的黃色,就好像一抹就會蹭掉似的。那花瓣上還沾著水珠,也不知道是露水還是雨滴。

  他暗暗奇怪,想著這曾如春留這東西,實在不知道是怎麼個意思,卻還是拿了進來。

  他把那陶碗擺在了書桌之上,那房裡便暗香浮動,清涼愜意,他心裡想著,難道這妖怪竟是一番好意不成?他微微一笑,想這妖怪倒真有心。

  昨天夜裡他倒是有些瞧出來了,那妖怪似乎對他真是有些意思的。

  遲些時候,明橋過來服侍他,還被他取笑了一頓,說,「我這個主子,起得比你這個做奴才的還早,我還要等你伏侍,你倒是自在,夜裡睡得好不好?」

  明橋就扁了扁嘴,說,「這園子這樣大,您又不要我留下來伏侍,還要怪我不盡心。公子啊,就是個影子,也有瞧不見的時候,我明橋可沒那麼大的能耐。您看我這跑得一頭汗。」

  一邊說,一邊就作勢要抹臉,他就好笑了起來,罵明橋刁滑。

  明橋就笑嘻嘻的,說,「公子呀,這還不都是你教的?」

  轉眼見到那書案上的陶碗,倒吃了一驚,就問說,「這是誰端來的?」

  他只說,「我醒來去池塘邊挖的,好看麼?」

  明橋哪裡是那麼容易哄的,也難為這明橋年紀隨小,雖然說是做書僮,心思卻細密。這出門在外,閤家上下的事情,都聽平德叔細細的交代過,如今見馮琦這樣回答,又見那陶碗看著眼生,心裡就知道不對了。

  那明橋眼珠一轉,就說,「這陶碗倒好看,」說著就湊了過去,細細的瞧著,又把那陶碗托了起來,瞧著碗底下。

  馮琦見他動手,就說,「仔細了,倘若摔著了,就要你的小命。」

  明橋吐了吐舌頭,只說,「公子要蓮花,那滿池塘的都是,要是要了我的命,只怕再找個人來伏侍,就沒我這麼知冷知熱,知情知意了。」

  他聽著前面還像話,後面那個「知情知意」就好笑了,便說,「你如今這樣,都要騎到我頭上來了。等你大了些,真的知情知意了,我也不敢留了。等到了那時候,我就趕快的把你送出去,放你娶妻生子罷。」

  明橋笑嘻嘻的鬆開了手,就說,「這話還是等公子成了親再說吧,平德叔今天就過來了,還要公子看帳哩。」

  他一聽這話,臉色就難看了起來,明橋自知說錯了話,也低著頭不敢多嘴。

  他悶著聲,又想著平德要來,就頭痛了起來。

  那平德雖然是個下人,卻也是有些身份在的,前些年的時候,管他管得緊,生怕對不住故去的老爺夫人。

  如今他出門在外,卻隔幾個月就來見他一次,說是報帳,其實不過是來囉嗦一番罷了。

  明橋見他這樣,就說,「公子要出去走走麼?」

  他就歎了口氣,說,「我要看看書,你去找平德,問問他家裡的事情,只怕有些事他還是要瞞我。」

  他看書,倒不是為了求取功名,只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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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他年幼時也被人稱做是神童了,也請過老師,也曾用功讀書,指望著光宗耀祖,掙下一份功名。

  只是後來家裡出了那些事,他難免心灰意冷了,也不再有了那要功名權勢的意思,只求遊蕩人間,快活愜意了。

  他生下來的時候,就曾有算命的瞎子說他命硬,說倘若等他成了人,只怕血肉至親都會被他一一剋死。那時他馮家為了他和他胞姐滿月,做下了流水席,在鄉里請人來吃,外面的酒席是隨來人隨吃,也不要賀禮,只要說句好聽話兒。

  那瞎子來吃席也不算什麼,只是他居然就走上前來,對馮家老爺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來,只把老爺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下人擼袖子的擼袖子,抄家夥的抄家夥,就要把那瞎子一頓好打,還是夫人說,隨他去罷。

  那馮家老爺年近四十才得了一子一女,只說香火錢都散了不少,修橋鋪路,四處做了許多的善事,才求來膝下這樣一雙兒女。那流水席上的眾人都說,那瞎子張口就咒這小少爺命惡,這樣狠毒的心腸,真是從未見過的。

  那瞎子說的那一番話,初時大家還當作笑話講,雖然暗地裡也想,哪裡人這樣的惡毒,只怕是和馮老爺有些過節的罷?

  那時還沒人肯信,只是等他成了年,他爹娘竟然就先後過了世,只有一個姐姐,遠在他省,竟然也傳來噩耗,這也不過是一個月內的事情。下人把他姐姐的亡訊拿來告訴他時,他還在孝中,正在書房裡看書,聽了這消息,半晌說不出話來,竟然一口血吐了出來,只把手裡的書本都染得通紅,就沒了知覺。

  下人們見他暈死在書房裡,嚇得魂飛魄散,急忙的請了醫生前來救命,折騰了一整天,直到半夜才救得他回轉過來。

  他醒來就只紅著眼睛說了一句話,要下人去收拾行李。

  明橋那時還糊塗著,倒是老管家和平德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了。他姐姐故去的時候,尚有一子在繈褓之中,說起來也是血肉至親了。族裡的那些遠親便開始說三道四了。

  他也不去相見,就在靈堂裡拜別了雙親,只說孩兒不孝,竟然從此就打點了行裝,帶著明橋等人,朝南行走,只要離得遠遠的才好。

  從那以後,他只覺得看破了世情,就再也無心向學,只把那些文章都丟開了,只看些詩詞罷了。他一路南下,也不務正業,一心只在脂粉堆裡廝混,把那行院裡的姑娘,一個也不漏的看過了。笑稱自己生是多情客,盡閱群芳譜。

  老管家初時也要勸他,他哪裡聽。逼得急了,他就問,唸書做什麼?

  老管家跪在他面前,心裡恨這少爺一味的胡來,也沒些正事,說到了傷心處,真是痛哭流涕,只說,老爺指望著你光耀門庭,你如今這樣,像什麼話。

  他就冷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這樣的命,連爹娘都剋死了,還會有兒子麼?連兒子都沒有了,還求的什麼功名,教人看笑話麼?」

  那一次馮琦也是動了真怒,竟然把那些道德文章都在老管家面前一把火燒了,就說,以後誰也不許在他面前再提這事,倘若誰再提,就把誰打折了腿,扔在路邊。他馮家裡養的都是家奴,聽了這話,哪裡還敢多說一個字。從此就不再提起了。

  求了功名做什麼?有了這樣的命,他連親也不必成了。所以就恨別人在他面前提起這事來。

  明橋也是一時忘記了,居然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完就懊悔不已,怪自己沒用,竟然連一張嘴也管不住。

  只是偷看了公子的臉色,倒也不像是要發作的樣子,但還是覺得自己的嘴怎麼就那麼欠,在心裡暗暗的把自己罵了一通。大約也是一路跟著公子,遠離了舊處,心思也放鬆了,居然接著那話,順口就說了出來。

  馮琦此時的心思卻不在這裡了,手裡雖然仍舊拿著書,眼睛卻瞟著不知道哪裡了。

  這馮琦心裡想的卻是,那妖怪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來是不來。

  結果這一整天裡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想著那妖怪,想那妖怪微微的紅了臉,一低頭的樣子,就覺得無比愜意,只覺得這是頭一件讓人心裡暢快了的事。

  明橋見他這樣,就更是覺得不妙了,只想著公子平常哪裡是這樣的,只怕真是被這園子裡的妖怪迷住了。便偷了個空,又去和平德暗暗的商量了一番。只說這事真是不好了,這宅子裡不知道是鬧什麼妖怪呢,還是請個法師來瞧瞧才好。

  只是這事卻是他們背著馮琦商量了的,也不敢說給這公子聽,實在是知道這主子的脾氣,怕把他惹惱了。那平德是個老成些的,只說買些符回來,等公子夜裡睡了,再貼在那門窗之上,清早時仍舊揭了,只裝作沒這事。

  那天夜裡他倒仍舊把明橋他們遣開了,明橋離去的時候眉眼裡有些鬼祟,他心裡就起了疑心。等明橋走開,他再出去查看時,那書僮居然自作主張的在門窗處都貼了些符紙,也不講究,只是難看得要命。他瞧見了,就忍不住在心裡暗笑,卻也不揭,仍舊轉回了房中,只慢慢的喝著那杯中的酒,翻檢著手裡的書,過了好久,卻還是一頁也沒翻過去。

  明橋這是打什麼主意,他是心知肚明,卻不說破。

  可惜他手裡雖然拿著書,卻實在沒有看進去一分半點,一顆心也不知道落在了哪裡去,只是時不時的拿眼角的餘光瞥著門那裡。

  沒想到不過半個時辰,那門便被輕輕推開,他忍不住就抬頭一看,那不是曾如春,還能是誰?

  他雖然想著只怕這妖怪還是要來,沒想到這妖怪果然來了。那曾如春走進門來,望他一眼,見他也望了過去,便淡淡一笑,仍舊走了過來。

  他便暗笑,知道這世間的人都只看皮相,為了他英俊年少,就要投懷送抱,沒想到連這妖怪也這樣愛他,明明知道這房外有符也要過來瞧他。

  只是那曾如春臉色有些蒼白,走進來時也一言不發,就等到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直直的望住了他,這才開門見山的問他說,「馮公子,你不想我來麼?」

  他故意裝作不快的樣子,反問道,「你以為我等的是誰?」

  那曾如春怔了一下,可臉色卻好看了些,雖然聲音仍舊淡淡的,說,「是麼?」

  他心裡暗笑,說這妖怪實在是容易哄騙。他平日裡和那行院裡的姑娘們廝混慣了,那些女子都是怎樣的玲瓏心肝,這妖怪哪裡比得了。

  他心裡雖然這樣想,面上卻不露分毫,仍舊伸手捉住了曾如春,問說,「怎麼今夜來得這樣遲?」

  曾如春卻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倒有些要喘口氣,歇一歇的樣子。

  他整個人靠了過去,貼近了才裝作吃驚的樣子,說,「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曾如春似乎有些好笑,也不開口,只是垂下了眼,歪了歪腦袋,要去看他手裡的書。

  他不過隨手揀了一本來翻來,心思又不在這書上,如今看著那妖怪的目光,也把手上的書看了一眼,沒想到卻是本《山海經》,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曾如春也眉眼一彎,露出淡淡笑意來,這一笑,卻把他看得怔住了,不由得有些著迷,就把那曾如春拽到了身旁,摟住了,說,「想我了麼?」

  曾如春扶住了他的肩膀,靠在了他的身上,頭一低,微含笑意的說道,「想,我整日裡都在想著要怎麼取了馮公子的性命。」

  他就大笑。

  曾如春見他高興,就也笑了起來,他就有些意亂情迷了,就要伸手解曾如春的衣裳,那妖怪卻握住了他的手,說,「不行。」

  「怎麼?」他不快了起來。

  曾如春只是推開了他的手,又把他掉落的那本書揀了起來,仍舊小心的放在了書桌上。

  他還要動手,卻聽那妖怪一臉正經的按住了他的手,對他說道,「今夜不成。」

  他有些掃興,就說,「那你來做什麼?」

  曾如春看他這樣,臉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來,只站起了身來,說,「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了。」

  他便笑了起來,便從身後摟住了那人,然後又在那人耳邊說,「急什麼,夜這麼長?不做那事,我們做些別的也好啊。」

  曾如春的臉微微一紅,就扣住了他的手,輕聲說,「馮公子,你寫幾個字我瞧瞧。」

  他心想,這件事倒也容易,便擺開了紙筆,欣然提筆,在那燈下寫了「曾如春」那三個字。

  曾如春一笑,就說,「馮公子,你教我寫字,好麼?」

  他奇了,便笑著問說,「怎麼?難道你還不識字?」

  曾如春就說,「也不是。只是我又沒有師傅教習,雖然認得些字,也讀了幾本書,只是下筆的時候,寫得還是不中看。」

  他見那妖怪拿起了那張紙,細細的看著,就垂下了眼。

  他站在那妖怪的身旁,看著那張側臉,只覺得那神情裡居然露出幾分落寞哀傷來,就想這妖怪難道有什麼心事麼?

  他想了想,就又寫了一張,上面寫著,「如月臨眾水,如春行萬國。」

  「怎麼偏偏寫了這句話出來?「曾如春就笑了起來,但仍舊想了想,又才說道,「這句話聽起來倒像是有些意思的。」

  他認真了起來,就拉了曾如春一起坐下,說,「我倒是喜歡這話的意思。」

  「恩?」曾如春就瞧著他。

  那妖怪哪裡知道,這話竟有些觸發了他的心事。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就慢慢的說道,「這話倒有些眾生平等的意思在,我很喜歡。」

  曾如春沈吟了一陣兒,才笑了笑,說,「怪不得馮公子不怕鬼怪,非要住進來。原來有如此的胸襟。只可惜眾生平等這話,也就是那些騙人的和尚說說罷了,公子你卻說不得。」

  他以為這妖怪在嘲諷他出身富貴還說這樣的話,就捏了曾如春一下,說,「好啊,你取笑我麼?我怎麼就說不得?」

  那妖怪被他這麼一捏,也吃痛,卻還是笑著,就說,「好好好,馮公子,你先住手。我只是覺得這話的意思,有些可憎了。」

  他就說,「此話怎講?」

  那妖怪就怔了一下,說,「那水枯水漲,那國亡國興,卻仍舊是那一輪月,仍舊是那東風吹過,如此可見,說這話的人,心裡沒一點慈悲在的,這世間怎樣,於他,都無半點分別。」

  他哪裡想到這妖怪竟然會這樣想,就皺了一下眉,說,「你想得也未免太……」

  那曾如春卻不等他把這話說完,頭一偏,好像這才剛瞧見了他桌上的那只陶碗,就「咦」了一聲,說,「你拿進來了?」

  他也順著那妖怪的目光看去,「哦」了一聲,說,「不然怎樣?還要留它在外面麼?這難道不是給我的麼?」

  曾如春就說,「這一株是有名字的,叫做雪鸝。」

  他斜著眼睛看那妖怪,瞧了半天才說,「這一朵未免太小了,什麼時候給我瞧瞧那朵色如春花的。」

  曾如春臉一紅,就說,「那蓮池裡哪朵不是,你想看哪朵就是哪朵。」

  他呵呵一笑,說,「你可不是傻了麼?我看那色如春花的,就只有一朵。其他的都是夏日花,哪裡有絲毫的春色?」

  他這樣和那妖怪調笑著,時間也過得快,那妖怪和他說了半夜的話,就要走了。

  他就握住了那妖怪的手,一本正經的問說,「你夜半來,天明走,卻害我連場春夢都沒有,這就走了?先說說要怎麼補償我,不然可是萬萬不能放你走的。」

  曾如春低了低眼,低聲的說,「這也是為了你好。」

  他伸出了手去,捏住了那妖怪的下巴,靜靜的瞧了一會兒,在心裡長長的歎了口氣,這才鬆開了手。

  曾如春要走的時候,突然回過了頭來,說,「有什麼書借我看兩本?」

  他也好笑了起來,問說,「你要看什麼?」

  曾如春就說,「你喜歡什麼?」

  他心下瞭然,知道這妖怪還是有些為了他,就拿了兩本自己常看的給他。

  他見那妖怪出了門,就坐了一坐,仍舊躺了下去,閉起了眼時,只覺得滿屋都是曾如春身上的清香了,就好像那妖怪仍舊躺在他身邊似的。

  他就沈沈睡去了,也不作他想。

  他初時倒還有些防備,怕那妖怪夜夜來尋他,與他作樂。

  沒想到那曾如春倒真是夜夜來尋他,不過卻並不是要尋他做那事。他心裡想,那妖怪倒像是真心待他,不是要害他了,心裡也有些出乎意料。他以前聽人說,這妖魔鬼怪,是難有真情實意的,哪怕對你有幾分情意,卻還是要害你。

  那曾如春討了他的書去看,夜裡便有不明白的話,再來問他。

  他年幼時也曾請了老師,細細的讀了好久的書,只是後來生出變故,他才把那向學的心淡了,如今要教這妖怪,自然是不在話下。

  況且只說詩藝,不問文章的話,他自然是信手拈來,隨口就是。

  曾如春又要學寫字,也不寫別的,只要寫曾如春那三個字。他倒是奇怪了起來,既然認得字,又怎麼不會寫?聽那妖怪的意思,是沒人教了,他就在心裡暗笑,說這宅子這樣大,園子裡的花草也不少,怎麼就沒出了個風雅的妖怪,不怪這曾如春一見他就愛了他。

  想到這裡,他便笑了起來,握住了曾如春的手,慢慢的教他寫。

  只是他站在曾如春的身後,這樣與那妖怪貼在一處,就覺得不能把持,情動難耐了。

  這已經是連著第三晚了,那妖怪怎樣都不肯和他做那事。如今又貼得這麼近,這幾日他又不曾出去尋花問柳,只顧著收拾園子的事了,晚上也懶得出去,只要等這妖怪前來。他此時摟著那妖怪,看到那人垂下了頭,只顧著寫字,根本不看他,他心裡就有些惱了。他只是看著那妖怪的側臉,就忍不住了,開始上下其手,就要解那妖怪的衣裳。

  曾如春原本還老老實實的被他握住,認真的寫著字,見他這樣,就一臉正色的推開了他,說,「你不要命了麼。」

  他明知故問,就說,「怎麼?如今你不肯,才是要了我的命。」

  曾如春臉上一紅,只說,「你這人,實在是不正經。」

  他大笑了起來,就說,「是,我不正經。你那一晚見了我的時候,不就知道了麼,如今又說什麼?」

  曾如春卻微微的蹙眉,神色鄭重的對他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妖怪。那你也該知道,我們兩個不能夜夜如此,否則就不能長久。」

  他心裡一動,便摟緊了曾如春,低聲的說道,「原來你倒是是個善心的妖怪。」

  曾如春臉色一變,「哼」了一聲,說,「我是要取你的性命哩,你還不怕?」

  他如今哪裡還信這話,聽了就笑,問說,「怎麼?真的要取我性命麼?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是我佔了你的宅子?還是為著我要了你的身子?還是說……」這話沒說話,他就把那妖怪圈緊在了雙臂之間,摟緊了,這才曖昧的低聲問道,「我沒叫你快活?」

  曾如春臉色一變,「哼」了一聲,說,「我是要取你的性命哩,你還不怕?」

  他如今哪裡還信這話,聽了就笑,問說,「怎麼?真的要取我性命麼?那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是我佔了你的宅子?還是為著我要了你的身子?還是說……」這話沒說話,他就把那妖怪圈緊在了雙臂之間,摟緊了,這才曖昧的低聲問道,「我沒叫你快活?」

  曾如春大窘,竟然就轉過了臉去,也不再理睬他,卻不掙脫,只是仍舊寫著那三個字,只可惜一筆下去,落在紙上,那墨跡都是抖著的。

  他就握住了曾如春的手,在那妖怪耳邊低聲說著,「我教你寫我的名字。」

  曾如春就回過了頭來,看著他一笑,這一笑,便讓他神魂蕩漾,只想著妖怪又怎樣,早把最初嫌棄疑慮的那份心思,拋卻到了九霄雲外。

  那妖怪既然說不,他也就不再勉強,只教曾如春寫那「馮琦」兩個字。

  他教習曾如春,也沒想別的,學的都是他的筆跡,瞧見曾如春學得像,倒也不覺得怎樣,那曾如春也聰明的很,學得也快,他有些倦了,就仍舊躺在床上,只說小憩,沒想到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天將明的時候了,曾如春也不見了,只有身上蓋著薄被,房裡卻並無他人。

  他啞然失笑,起身走到書桌前,看那些寫了字的紙都不見了,知道那妖怪也覺得不好看,偷偷的拿走了。

  他卻不叫人服侍,自己洗了面,著了衣,仍舊出去了。

  明橋進來的時候,見他喝茶,就好像鬆了口氣的樣子,卻仍舊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話要說,他瞥了明橋一眼,就問說,「怎麼?」

  明橋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

  「怎麼?」他皺起了眉,把茶盞放在了桌上,伸手就要去扶明橋起來,明橋自幼跟隨他,和他也有幾分情意在,他心裡倒是真的不願看明橋這樣。

  明橋開口時,就帶了幾分哭腔,就差沒抱著他的大腿了。他看著好笑,卻仍舊不動生色,等著聽那孩子說什麼話。

  明橋垂著頭,做出一副可憐相,對他說,「公子,我打聽了,這宅子都空了幾十年了,聽人說這宅子以前是住人的,可不知道怎麼的,有一天那滿宅的人都死了,他們同族的人都不敢住進來,所以才說要賤賣。這周圍的人都知道那宅子陰氣太重,雖然價錢賤,卻實在沒人願意。前些年有個人說是要住,還請了和尚做法事,又請了道士開壇設法,可住了進來沒半個月就……」

  他有些驚訝,微微的揚起了眉毛,明橋偷偷的瞧看著他的臉色,又說,「這宅子住不得啊,少爺!昨兒個夜裡,我把從道士那裡求來的符貼在了門上,可今早一看,居然被壞了,我拿了那個給道士看,那道士說這妖物厲害,務必要趁早除去,否則公子你就……你就……」

  這後面的話,明橋也不敢再說了,只是巴巴的望著他。

  他一看,平德也在外面候著,就說,你們都進來罷。

  沒想到和平德一起進來的,還有老管家,他就暗暗的叫苦,說怎麼這兩個老家夥趕到了一起來這裡。

  原來這平德和那老管家一樣都是管事的,不過那老管家管家產,這平德以前卻是隨著老爺四處走動的,他自幼就有些怕這平德。

  只聽得明橋這一番話說完,那平德也來說話,只說,「少爺,這園子是好,只是荒廢得太久了。您要住,還是要穩妥些才好。我們這就請了道士來做場法事,先去去邪氣,然後再清靜幾日,再安心的住進來,您覺得這樣成麼。」

  他一聽這話,就在心裡暗暗的咂舌,如今他還能說什麼?倘若他要說非要住,也不要等和尚道士來,倒好像自己在耍性子似的,就歎了口氣,沈吟片刻,才又說,「我聽說有人買了這宅子,也做了法事才住了進來,反而沒命的。我想這妖怪也不是無故就要取人性命的,倘若我與他相安無事,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不測。」

  他心裡原本是真的信不過那曾如春,想著這妖怪或許對他是有幾分真心在,只怕還是圖了他的什麼。

  只是如今看這明橋和平德的陣式,他倒反覺得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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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他想著那曾如春能害他什麼?只看那妖怪樣子,連和他行事都不怎麼肯,哪裡有絲毫要害他的意思。圖他什麼?難道還圖他紙筆麼?

  他心裡暗笑,想著我夜裡教那妖怪寫字唸書,白天又睡得不好了,自然有些精神不濟,這有身麼奇怪的,再一想著那妖怪昨晚走了進來的時候臉色有些白,就不免覺得這兩人小題大做了。

  他想到這裡,就越發的覺著好笑了,就對那平德和明橋說,「你們抬眼看看我,我倒像是個有事的麼?我不過是這幾日睡得少了些,也是為了看書,所以有些累著了。」

  那平德見他心意堅決,也就不再多說。

  那明橋還想要說話,他就不耐煩了起來,說,「怎麼?難道我還不知道輕重麼?我自己的身子,難道你比我還清楚麼?」

  那明橋就不敢再多說話了。

  他就揮手,叫他們都下去了。

  他一抬頭,看到那陶碗裡的蓮花已經收攏了起來,那樣子嬌俏可愛,真是惹人憐愛。

  他便微微一笑,想著那妖怪總該安心了罷。

  傍晚的時候,他用過了飯,就帶著明橋出去走了走,明橋故意引他朝行院那裡走去,他怎麼能不知道那書僮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了?畢竟也跟了他這麼些年,可惜還是沒什麼長進,他卻也不說破,跟著就去了。

  那夜那姑娘想他留了下來,他卻覺得無趣,仍舊起身要穿了衣服回去,明橋從外屋過來,見他又要回去,便在心裡暗暗叫苦。

  只是面上卻又不敢露出絲毫半分,只說,「公子,這已經是晚了,不如我們在這裡歇上一宿,明早兒再回去,您看成麼?」

  他就把臉一沈,說,「你如今膽子也大了,我都說了要回,你還要跟我商量?我說的話都不算話了麼?」

  明橋一聽他這樣說,哪裡還敢應,只繃著一張臉,垂頭喪氣的,免得露出苦惱的神色來。

  原來這書僮卻是和那平德叔商議好了,要賺得他來這行院裡,徹夜不歸。那平德叔卻暗暗的尋了道士來,要在那書房內外布下法術,捉那妖女入壇。

  這馮琦又怎麼不明白,所以才特特的等到這就快要入夜的時候才說回去,就是要看明橋著急,卻又不敢說的樣子。

  他心裡暗暗好笑,卻也不說話,只板著個臉,就帶著明橋仍舊回去了。明橋一路都垂著頭,心裡想著,可恨這幾日沒有宵禁,連開夜市。這快要入夜的時候,路上仍舊有不少人,別人是笑嘻嘻的,他卻苦著一張臉,想著回頭要怎麼和主子交代,心裡只指望著那園子裡的小廝伶俐些,見到他們回來,就趕快告訴了平德才好。

  他進了園子,也不要明橋跟著,自己就去了書房,推開門,走了進去,又撩開了簾子,果然看到那曾如春站在他房裡。

  曾如春見他進來,便低頭一笑,手裡卻仍舊握著筆。只是他走近了的時候,曾如春臉色突然微微一變,他心裡自然是明白,只怕是身上沾上了那行院裡女子的脂粉味。

  可他卻故意裝作不知的樣子,就靠了過去,還握住了曾如春的手,只是垂下眼一看,卻怔住了。

  原來那書桌上那滿紙的兩個字,都是馮琦,雖然還學他的字還有一些不像,但畢竟有幾分神似了。

  他雖然把那妖怪摟住了,卻因為這一怔,被曾如春冷冷的推開。那妖怪把手裡的筆一丟,只把手一握,不知道是使了什麼妖法,那滿桌的紙竟然都碎裂開來,雪片一樣落在那裡。

  那妖怪臉上顯出一層怒氣來,做完了這事,竟然什麼也不說,連看也不再多看他一眼,就這樣轉身就走了。

  他哪裡想到曾如春會這樣大的脾氣。

  他原本以為曾如春不過質問他兩句罷了。

  他剛邁動了腳步,想要追那妖怪回來,卻又氣了起來,就仍舊站住了,哼了一聲。

  他心裡不快,想著,你不過是個妖怪,又是男子,怎麼還這麼大的脾氣。難道我和你有了這麼一段,還不能去行院裡找姑娘了不成?你又拘束得了我麼?

  他想著這妖怪大概是迷他迷得厲害了,見他出去和女人廝混,所以妒嫉,只怕等會兒還是要轉身回來見他的。

  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自己方才竟然想著要追了出去,便有些好笑了起來。

  他躺在那裡,也覺得身上的脂粉味道有些生厭了,便叫了下人,燒了水,說要去洗洗身。

  只是要解衣裳時還有些放心不下,又走了出去,繞著書房走了半天,被他瞧見了符紙,他也好笑了起來,貼了這東西還被那曾如春走入他房裡來,明橋不中用,平德怎麼也做出這樣的事了,請了那樣一個騙錢的道士。

  但他仍舊仔細的把那些符紙揭了,又扯碎。又回頭查了一遍,再沒瞧見身麼不妥,這才放心了。

  下人進來時,瞧見滿地的碎紙,剛要叫人來收拾,他就說,「別動,留著。」

  他平日裡也是乾淨慣了的,筆墨几榻,一絲灰都不能有,更別說這滿地的碎紙片子了,這話一出口,把那下人也嚇了一跳,想著這主子怎麼就轉性了。

  他也說不清楚究竟為了什麼不讓下人收拾,還偏偏的要留了下來。只是他心裡煩亂,也不願意多想。

  他洗了身,換了衣裳,又回到了房裡時,看到那被掃落在地的碎紙,就怔住了,忍不住揀了一片起來,默默的看著那個琦字,胸口就好像堵了些身麼似的,悶悶的,有些難受了。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就把那些碎紙都揀了起來,細心的收在了一個布袋裡,仍舊擺在榻上,他自己卻躺在那裡,不時的瞧著那門。

  只是那天他等到天明也不見曾如春回來,結果明橋清早來見他時,只看他臉色鐵青,眼眶發黑,就嚇得腳軟,只說是主子動了真怒,不知道要怎麼收拾他哩。

  他哪裡知道這馮琦此時的心思,想得卻不是這件事。

  馮琦心裡原本就有事,又在房裡空等了一整夜,就有些氣,想這妖怪竟然敢這樣的拿喬,把他當什麼?

  只是怒歸怒,第二夜的時候,他卻不再帶明橋出去了,仍舊老實的在房裡看書。

  雖然說是看書,其實不過是想等那妖怪來見他。事先仍舊轉了出去,看了那書房四周沒有符紙,這才放心的進了房裡去。

  沒料想,他這次仍舊是等到了天明,卻仍舊不見那曾如春來見他,他惱了起來,也是疲累了,竟然就睡了過去。

  明橋來見他時,就聽那道士說妖怪不曾來,雖然看他默然無語,不像是有精神的樣子,心裡反倒鬆了口氣,哪裡知道他這是氣極了。

  這馮琦清晨醒來,知道昨夜那曾如春是不曾來了,他也有些被氣得狠了,冷笑了兩聲,心裡說,不來就算了。

  結果白日裡仍舊帶了明橋去行院裡找了姑娘,夜裡也不回來。

  他這人脾氣就是這樣,明橋以為這妖怪之事這樣就算完了,心裡也算放下了一塊石頭,喜滋滋的跟著他就出去了。

  明橋年紀雖然小,但自幼跟了他,最是知道他的喜好了。

  馮琦初時要他拿了詩文來賣,其實他哪裡就缺了這些潤筆的錢了?不過是要明橋去幫他探探路罷了。

  如今見公子這樣,自然尋了一個拔尖的,只想著教公子快些忘了那妖怪才好。

  行院裡那些地方收拾得也乾淨,若在以前,倒也合他心意,只是如今他新來這裡,本意也不是要這樣的招搖,不過是和那曾如春賭氣罷了,所以呆著也沒什麼趣味。

  只是他在那裡也遲了,如今又過了開夜市的日子,有了宵禁,夜裡就不能自在的四處行走,所以還是等到天明。

  結果他睡在那裡,竟然是一夜無眠,清早起來就匆匆忙忙的收拾了,只說要回那宅子去了。

  他仍舊回去了那書房裡,倒也不是特意,可就是走到了那裡去。他就推開了門,只說要去躺躺,可是進去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再仔細一看,原來那床上竟然躺著一個人。

  他靠了過去一看,居然不是別人,正是那曾如春。他心裡頓時又驚又喜,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話來。

  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再理睬這妖怪,心想這妖怪居然說不來就不來,還害他苦等了兩宿,他心裡就有些惱恨。

  又想著,這妖怪對自己怕是真生出了情意,也不想再去招惹。

  只是如今見了曾如春,他心裡卻又動搖了起來,把那不再招惹四個字,早早的拋去了天南海北。

  那曾如春不知道是想著了什麼,就在夢裡微微的皺起了眉毛,他瞧見了,就不由得笑了起來,用手指去撫著曾如春的嘴唇,本來以為會有些樂子,沒想到曾如春就醒了過來,瞧見了他時,臉上先是有些驚喜,但隨即就沈下了臉,坐起了身來,就要走開。

  他按住了曾如春,兩個一起倒在了床上,兩個人被遮在了帳子後面,也不瞧外面天光大亮。

  他就笑,只摟著曾如春的臉,柔情似水的就說道,「明明想著我,怎麼見了我還要走?」

  曾如春的臉色冷了下來,頭一扭,偏不看他,就說,「我哪裡想你?」

  他呵呵一笑,就打趣那妖怪,說,「都到我的床上來了,還說不想我。」

  曾如春一咬唇,窘得很,卻還是嘴硬,就說,「我不過是看你這裡沒人,借你這裡歇歇罷了。」

  他好笑了起來,口裡說著,「你還嘴硬,」就把手往曾如春的衣裳裡伸了過去。

  曾如春把他一推,他不曾防備,差點兒掉下了床去。

  他抓住了床邊,撐坐了起來,臉色難看了起來,口氣也不好了,就說,「你做什麼?」

  曾如春已經站了起來,有些鄙夷的說道,「馮公子,你去找那些姑娘罷。」

  他被那妖怪這麼用力一推,心裡原本就有些不痛快要發作,只是如今聽了曾如春的這一句話,卻心情大好,只說,「哎呀,你是不是偷吃了這園子裡的青杏?怎麼說出來的話這樣酸?」

  曾如春「哼」了一聲,就要走了。

  他笑了起來,從那妖怪身後抱住了,只說,「還氣麼?我以後再也不去就是了。」

  這話說了出來,他自己竟然也大吃一驚。

  曾如春背對著他,是瞧不見他臉色,也不知道他的心思,聽他說出這樣的話,就怔了一下,猶豫了起來,片刻之後,才又問他說,「你這話,是當真的麼?」

  他心裡微微一笑,知道這妖怪大概真的迷上自己了,就順著那話往下說去,哄道,「自然是說真的。」

  曾如春就笑了起來,仍舊坐在了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說,「你可要記得你說過的話。」

  他嘿然一笑,也不順著這話再往下多說了,就問,「如春,我如今問你一句話,你可要老實的回答。」

  那曾如春見他正經,也做出了嚴肅的樣子,說,「你先問。」

  他就忍著笑,問說,「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迷上了我的?」

  曾如春聽了他這話,先是一怔,然後就一臉正色說,「你胡扯什麼?我什麼時候迷上你了?」

  他就笑,說,「那你怎麼就從了我呢?那一夜,你不是忘記了罷?我看你也痛得很,怎麼就忍了下來,還是為了我罷?」

  他心裡就有些得意。

  曾如春認真的瞧了他兩眼,才歎了口氣,似笑非笑的說道,「你這人啊……」

  他摟住了曾如春,不讓那妖怪掙扎,然後就用手撫摸著曾如春的臉,柔聲的問說,「還氣麼?」

  曾如春就望著他,那雙眼睛裡似乎有水波在蕩漾,看得他心裡一癢,就把下身靠了過去,惹得那妖怪紅了臉,就推了他一把,說,「你到底要不要問?」

  他這才想起這妖怪還不曾回答了他問的話,就握緊了那一雙手,好笑的說道,「說來聽聽,聽得我高興了,我才放了你,不然的話……」

  他饒有興趣的看著曾如春。

  那妖怪笑了起來,清了清嗓子,說,「馮公子風流倜儻,一表人才……」

  他哈哈大笑,就親了那妖怪一下,然後才說,「嘴倒是甜,跟蜜裡調油似的,可惜我卻不信!」

  曾如春嘖嘖道,「這又不是我的話,只是你一進了這園子,那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鬼怪都這麼說,還有那相貌合適的妖怪想著要自薦枕席,和你成就了那一番好事呢。」

  他禁不住又是大笑,就說,「這個我倒是信,你這不是來了麼?」

  曾如春就把臉一扭,說,「唉,真見了,這才知道,你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罷了。」

  他摟住了,不在意的說道,「那是我不捨得殺你。」

  那曾如春微微一笑,也不爭辯,只說,「我本來想瞧瞧是哪個讓我那十七妹氣成那樣,沒想到你居然那樣子睡在那裡,倒好像是要等人調戲一樣。」

  他哪裡想到這妖怪居然是這樣看他,就忍不住好笑了起來。

  他看曾如春臉上微微一紅,心裡不由得一動,就摟住了,調笑道,說,「我長得這樣俊美,讓你動情了麼?」

  曾如春也大笑了起來,說,「你這人,虧了你也說得出口。」

  他倒不覺得有身麼不妥,只說,「怎麼?難道我說得哪裡不對麼?」

  曾如春說,閉上了眼,靜靜的說,「也對,也不對。」

  這話他卻聽不明白了,就問,「此話怎講?」

  曾如春閉了眼,就說,「你怎麼突然這麼多的話,我是困了,累了,一場好夢還被你給攪了,快讓開,讓我睡一覺。」

  「那就和我一起睡,我們兩個先快活快活,然後才好睡,不然我就鬧你一整天。」他呵呵一笑,就去解那曾如春的衣裳,兩個人就在那裡好好的做了一通,然後他才看著那妖怪依偎在了他身旁,沈沈的睡去。

  他昨夜睡得雖然不好,只是此時再要他睡,也實在不能了。他也懶得下床,就那麼支著身子,也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瞧著那妖怪的臉,心底卻突然泛起了一股子說不上的滋味。

  他伸手去摸曾如春的臉,那妖怪也是累極了,只是含混的「恩」了兩聲,卻仍舊睡著,也不醒。

  他就想,這妖怪是真的看上自己了罷。

  可終究還是個妖怪。

  能跟自己多久?這樣一想,他又覺得不是滋味了。

  他瞧著那張睡臉看了好久,結果想要下床的時候,才覺著整條胳膊都麻了。

  他呲牙咧嘴的做了一副怪相,緩緩的披衣起身,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曾如春仍舊睡在榻上,靜靜的,一動不動。

  他慢慢的踱到了書桌前,拿出了那個布袋來。雖然天也有些微明瞭,卻還是點了燭,又從那布袋裡隨意的取出了一片來,仍舊是個「琦」字,在燈下看著看著便微微一笑,又回過頭去看那妖怪。

  他拿著那布袋,仍舊坐在了床邊,瞧著那妖怪。

  結果這一次看了倒沒多久,那妖怪就彷彿有知覺了似的,竟然睜開了眼,說,「做什麼?」

  他就板起了臉來,說,「瞧你做下的好事,快給我恢復原狀,一張張給我粘好,不然你就別想出了我這房門,想我這床都別想下。」

  那妖怪一時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神情怔怔的,看得他暗自發笑。

  他故作嚴肅,就把那布袋裡的碎紙倒在了床上,那微明的晨光裡,那碎紙就好像墨色條紋的蝴蝶似的,翩翩而落。

  他就板著臉說道,「怎麼弄碎了的,就怎麼給我弄恢復原狀。」

  那妖怪便笑,說,「我還當是做下了什麼事。我的字寫得這樣醜,你還留著做什麼?」

  他躺下了,伸手揀起了一片,說,「我倒是覺得還不錯。」

  又說,「你學我的字,已經有七分像了。」

  那妖怪眉眼彎彎,就說,「什麼時候我學得成十分像呢?」

  他大笑,不以為意的說道,「只要你夜夜來見我,乖乖的聽我的話,我自然盡心的教你。你還要學什麼,一併說來,我都能教你。」

  那妖怪笑而不語,垂下了眼,隨意的拿起了一把碎紙放在手心,然後吹了一口氣。那紙片就和小粉蝶一樣,輕盈的飛了起來。

  那妖怪伸出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然後又說,「閉著眼,不許偷看。」

  他心裡暗笑,卻還是依言而行,也不去偷看。不過一會兒,曾如春便拿開了手,他再睜開眼時,床上那些碎紙竟然都不見了,那一疊紙已經整整齊齊的擺在了書桌之上。

  他呵呵一笑,說,「如春,你還有什麼法術,一併弄來我瞧瞧?」

  那曾如春擺正了臉色,說,「這怎麼能拿來取樂呢?你這人,心術不正。」

  他想了想,就說,「也是。」

  那曾如春便看了看那書桌上的陶碗,輕聲說,「你倒細心,」

  他便笑,說,「我可怕養壞你,你做鬼也不放過我。是妖怪就厲害了,倘若又化了鬼,說起來,這妖怪倘若死了,也是要化鬼的麼?」

  那曾如春怔了一下,就扭過了臉去,低聲的說,「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他見曾如春神色有異,就開玩笑的說道,「是人皆有一死,卻不知道妖怪如何?如今見了你,自然要問上一問。只是這生死由命,也不必太過在意。」

  他說那最後一句話,卻是想著要寬曾如春的心了。

  曾如春就淡淡的說道,「妖怪自然也是要死,就連鬼也是要死的,就算是做了神仙,也難逃劫難,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千秋萬歲的。」

  他聽曾如春說這話的意思,倒好像有些心灰意冷的意思,難道這妖怪的心事和人果然不同麼?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就仍舊丟開了,問那妖怪說,「你前些日子不是總說著要取我的性命麼,如今還捨得?」

  曾如春望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只是笑吟吟的說道,「怎麼不捨得,我只是要想出一個萬全的法子來,不負如來不負君,馮公子千萬等著,別著急。」

  他呵呵一笑,說,「如春,你對我情意深重,日思夜想,夢裡都要來我的床上,哪裡還捨得要我的命。你這樣嘴硬,吃虧的卻只有你自己。」

  曾如春面上一紅,有些惱了起來,就說,「你若求速死,我就夜夜來陪你共枕同眠,如何?」

  他笑嘻嘻的說道,「你若是真心要取我的性命,我哪裡還敢怠慢了你,自然是嚴陣以待,竭盡全力,只求快活。」

  曾如春見他這樣無賴,也有些無可奈何,苦笑了起來,說,「你這人,不知道這世間萬物是如何的辛苦,才能求得一世為人,你卻這樣的不知道珍惜……」

  話說到了這裡,曾如春突然頓住了,靜了靜,才又看他,問他說,「馮公子,倘若我騙了你,你會怎樣?」

  他聽了這話,就皺起了眉頭,先在心裡想了想,才又笑著說,「別的不說,你這樣愛我,自然不是裝出來的,倘若別的事上騙了我麼……」

  那曾如春微微一笑,瞧著他一言不發,他心裡一動,就說,「我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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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那曾如春大概不曾想到他會如此作答,竟然就把那原本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嚥了下去,只是怔怔的望著他。

  他便暗笑,想,這妖怪還當真了不成?便又趁勢捉住了曾如春的手腕,把他拉過了身旁,又說,「你騙了我什麼?還是說你背著我做了什麼好事?」

  那曾如春只笑不語,隨他握住了手,卻仍舊側身臥下,閉上了眼,也不掙脫。

  他就伸手出去,半玩笑半認真的說著,「怎麼了?還有什麼話不能和我說的麼?」

  曾如春背對著他,聽了他這句話,身子就輕輕震了一下,輕輕的歎了口氣,說,「馮公子,你這人真是沒半點真心。我有沒有什麼事,說不說給你聽,難道還會有什麼分別麼?」

  這話說了出來,他就有些詫異了,瞧了那妖怪一眼,卻默不作聲。

  曾如春睜開了眼,看他這樣,也有些好笑,說,「馮公子,我不過說句玩笑話,你怎麼就當真了?」

  他難得的正經了起來,就說,「你以為告訴了我,我就要翻臉不認人,攆你出去麼?」

  曾如春靜靜的望了他半日,然後才說,「馮公子,何必非要把話說得這麼透?倘若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還好看得了嗎?」

  他心裡明白了,這妖怪也知道自己沒些真心,所以如今見他要把話往深裡說,就惱了。

  心裡擱了三兩分,面上卻露出了七八分的人,說的就是他馮公子馮琦了。

  他的笑僵在了臉上,瞇起了眼,「曾公子,倘若你有難,說了出來,我自然會助你一助,我平日裡是沒些正經,可你也別把我想得太不堪了些。」

  曾如春聽了他這話,面上的神色卻依舊如常,絲毫未變,只淡淡的說,「是麼?」

  他歎了一口氣,就說,「雖然不見得就要與你白頭偕老,可我這點情意和擔當還是有的。你啊,也未免太小瞧人了。」

  他這一番話倒是真心肺腑之言。

  那曾如春怔了一下,轉開了眼去,也不看他,就說,「讓我睡一會兒罷,我也實在是累了。」

  他見這妖怪如此,就知道是不願再和他多說了,也就起了身,把帳子小心的放下,仍舊出去了。

  這妖怪大概心裡也是透著亮的。他不必多想也知道了,自己平日裡的言行,在那妖怪看來,實在是算不得數的,所以如今他說這話,不怪這妖怪不信他。

  那時天光大亮,他看那放了下來的帳子,就想著這曾如春不知是惹了什麼事,又想他那日說那女子是十七妹,便忍不住暗笑,想著滿池的蓮花,只怕不只是十七個,是連七十個,七百個妹妹都嫌少了,等等那妖怪醒了,他就要拿這話問問看。他心裡正這樣想著,就瞧見了那明橋走了過來。

  先前那明橋見他回來也不要人跟著,就直朝著書房那裡去,心裡就犯了嘀咕,可一來也真是折騰得又累又倦了,二來則是怕他責罰,一早也不敢硬跟過來,怕撞在他氣頭上。如今用了些飯,又在外面和人說了半日的閒話,歇了歇,估摸著主子有氣也該撒得差不多了,這才敢過來伺候。哪裡想到馮琦站在外面,正搖著扇子,望著他哩。

  這馮琦一瞧見明橋,就先把臉板了起來,說,「這園子到底是怎麼弄得?裡裡外外貼得都是些符紙,那東西貼著好看麼?」

  明橋就知道這主子是藉機發作了,心裡暗暗叫苦,想著剛收了兩天心,怎麼今兒個就又翻了臉?便絞盡了腦汁,想著要怎麼說才好。馮琦「嘩」的一下把扇子合了起來,敲在掌心裡,「哼」了一聲,擺明了是非要把話問出來不可。

  明橋看得愁眉苦臉,心想,這不就是要怪我自作主張,不聽主子的話麼?可我實在也是為了您好啊!

  只是這明橋心裡正愁苦之際,卻突然想起方才聽了的那些閒話,就靈機一動,鄭重了臉色,應道,「少爺啊,你可不知道,如今這情形,是逼得咱們非得這樣不可啦。」

  馮琦一聽這話,就知道這明橋腦筋轉得快,不知道又轉出了什麼話來搪塞他,就警告說,「倘若還是前幾日那話,趁早別說。這世上哪裡那麼多害人的妖怪!」

  這明橋哪裡知道這少爺書房裡此時就藏著一個妖怪,就湊了過來,笑嘻嘻的瞧著他,說,「少爺,我如今打探得清楚明白了,卻不是妖怪的事。這其中的緣故,你聽我慢慢說來。」

  馮琦心說,你不是打探了好久麼,怎麼之前不跟我說明白?他就挑了挑眉毛,說,「好你個明橋,膽子不小?有什麼話都欺上瞞下的,還要挑個時候才肯說?」

  明橋就連連叫屈,申辯說,「少爺!我哪兒敢啊!可憐我方才才聽那送糕的人說的,想早一刻告訴您也不成啊。少爺,我聽說這宅子裡住著的人家,原本是個體面的老爺,可憐他夫人膝下無子,便納了許多的小妾。他府裡有一個女子,原本也是大戶人家裡出來的,只是家道中落,可憐她還有一個弟弟,年幼無依,她就賣身入府,只求這老爺供她幼弟唸書入學,衣食有個著落。」

  他失笑,就說,「怎麼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和他們親見了似的?」

  那明橋嘿嘿一笑,心說這前面的話都是真的,至於後面的話麼,那就半真半假,有虛有實,只看我要怎麼說了。

  他心說,這樣捕風捉影的事情,難道將來少爺還真要拿來問我的罪不成?

  他如今只要說得少爺動了心,不怪他和平德叔請道士入園的事才好。

  那明橋也笑,就說,「那些人都說得和真的似的,我哪裡曉得真假。不過想來,也大致差不了多少了。」那明橋正經了起來,也有些歎息,就說,「都說那女子入了府裡不過一年就有了身孕,產下了一子,閤家上下都歡喜異常。可後來不知道怎麼的,那女子竟然抱著那還未滿月的孩子,和她弟弟一同投湖自盡了。」

  他聽到這裡,就微微的皺起了眉,問,「那女子為了什麼要投水自盡?」

  這女子也不知道是吃了身麼苦,竟然就這麼的想不開了。可惜她生出了這樣的絕念,這心思一動,就是三條人命,聽得馮琦心裡極為不快。

  明橋就說,「這個倒不曾聽人說過,只是說,自從那三人跳了湖,這宅子裡就怪事不斷,先是那老爺一命嗚呼,再然後是有下人跌落在了池塘裡,就沒了命。也說附近那大戶人家的使女下人,有受了氣的,也趁夜來這池子前,祭拜一番,極其靈驗的。」

  他怔了一下,就板起了臉,訓斥說,「你好的不學,淨學那些長舌婦,亂嚼舌根,小心那天被人把舌頭剁去了,還不知道為什麼。」

  明橋吐了吐舌頭,但又慌慌張張的閉緊了嘴巴,然後才摸了摸鼻子,有些悻悻,就說,「我也是怕啊,公子,你當人人都和你似的,膽子大得身麼都不怕麼?」

  他就笑了笑,也不以為意,就淡淡的說,「這些話,就不必再傳了。」

  他想了又想,就說,「那三人的屍骨,如今卻在哪裡?」

  明橋這才想到這一節,不由得有些發冷,就哆嗦了一下,說,「這個……我哪兒又能知道呢。只是我聽說,那女子投水不久之後,這宅子裡的人便舉家遷出了,大約也是怕了。」

  話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看了那書桌上的碗蓮一眼,沒再多問了。

  他想了又想,才說,「明橋,你去叫平德過來。」

  明橋走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公子。」

  他竟然走神了,也沒聽到明橋喚他。

  明橋見他這樣,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又問道,「公子!」

  他被明橋嚇了一大跳,心口砰砰的跳著,一臉惱火的回望著明橋,問說,「你叫那麼大聲做什麼!?」

  明橋就有些委屈了,但還是咬了咬唇,說,「我聽了他們說起這事,就想著她一個女子,帶著幼弟獨身住在這府裡,倘若只是受了些委屈,忍忍也就算了,怎麼就做下了這樣的傻事?仔細想來,怕是受了什麼說不得的苦罷。天大地大,可憐他們又無處可去,無人可求,只怕是忍無可忍,退無可退,這才投了水,只想著一了百了罷。」

  那話說到這裡,明橋神色也有幾分黯然,瞧著他,有些懇求的意思了,就說,「公子,都傳說這園子裡鬧鬼怪,只怕真的不是空穴來風。公子,我想著,如今既然知道了這事,也真是該請些法師,為他們做做法事,超度了他們的亡魂,讓他們早些升天了才是正理。」

  他一愣神,就說,「好,你去張羅。」

  明橋大喜,這就要跪了下來叩拜他,嘴裡還說著,「我就在這裡替他們謝謝公子了。」

  他心裡奇怪,就又看了看明橋,這才說,「你今兒個這是怎麼了?突然這樣多的心思?」

  明橋就咧了咧嘴,說,「我只是想她一個弱女子,家道中落,還要看顧幼弟,也實在是可憐的很。」

  馮琦沈吟了片刻,就又問說,「明橋,我如今問你話,你要老實答我,不許隱瞞。你家裡除了爹娘,還有什麼親人麼?」

  那明橋是自幼被人賣入了馮家,也乖巧懂事,從來不提過去的事。馮琦以前也沒怎麼問過他,如今看來,倒覺得這孩子實在是可憐了。

  那明橋見他這麼一問,眼圈一紅,跪了下來,就帶了些哭腔,只說,「公子,明橋實在不敢瞞您,明橋還有一個姐姐,也被賣了,我只是想著那女子可憐,不知道我那姐姐又是如何的一番情狀,就忍不住……」

  他歎了口氣,把那扇子打在掌心,只說,「明橋,我馮家待你如何?這樣的事,你不早說!」

  明橋就有些哽咽了,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就是咬著嘴唇不出聲。

  他就說,「平德回去時,記得叫他替你尋訪,幫你贖出來,等你過了兩年,再大些,我就放你出去。」

  說完,又說,「你現在就叫平德過來,我還有事情找他,叫了他過來,我一同吩咐他。」

  明橋滿面淚痕,跪在那裡,就要叩謝他,他就拉了明橋起來,說,「你這不是讓人著急麼?你先去叫平德進來。」

  明橋就應著話,匆匆的去尋那平德了。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就皺著眉頭走進了屋裡,踱到了床前,有些猶豫,就慢慢的撩開了帳子,看那曾如春。

  那妖怪也是睡熟了,只是睡夢裡仍不塌實,微微的皺著眉,看得他都想伸手過去,撫平了眉心,可還是忍住了。他心想著,這園子裡也不知道還出過些什麼事,這妖怪是不是也有什麼委屈難過的心事?

  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那妖怪的鼻尖,看那妖怪沈沈睡著的樣子,就微笑了起來,心說,你倘若有什麼心事,說了出來,我自然盡心幫你。

  那妖怪睡在那裡,又怎麼知道他的心思。他瞧了瞧,還是從那帳子裡退了出來,仍舊攏好,坐在了書桌旁,拿起了那陶碗,仔細的端詳著,看了好久,才歎了口氣,又把那陶碗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書桌上。

  他也是在房裡稍留了片刻,就仍出去。他是怕那平德和明橋過來尋他,萬一瞧見了這妖怪的蹤跡就不好了。哪裡想到他在外面等了半日,明橋和平德還不過來,他就有些惱了,心說,怎麼這樣慢。

  剛要喚了下人去叫,就看到平日裡跟著平德的一個小廝慌忙的就過來了,只說是家裡來了消息,請少爺少等,平德交代完了就一同過來。

  他心裡就起了疑惑,家裡來了人,把話傳完,不該先去歇息麼?況且家裡的事他是不管的,自然都說給了老管家和平德聽,做什麼又要來見他?

  不過一會兒,平德和明橋就急忙的走了過來,有下人攙扶著老管家緊緊的跟在後面,也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後面還跟了些下人,卻也不敢上前,只在後面候著。

  只是平德和明橋過來了卻又不說話,明橋是在他面前低著頭不敢望他,他心裡就越發的疑惑了起來。平德站定了,看見他逼問的眼神,便有些為難,就說,「少爺,家裡那邊送來了信。」

  他心裡只覺得必然是出了身麼事,就把臉一沈,說,「怎麼了?都慌成這樣?」

  攙著那老管家的小廝被他嚇得渾身發抖。

  他心裡一沈,想著,千千萬萬別是他那裴家的小外甥出了身麼事罷!

  那老管家歇了歇,也不說多喘兩口氣,就忍著哀痛,說道,「少爺,家裡那邊帶來書信,說是小公子不好了。」

  他只覺得心驚肉跳,一陣兒眩暈,就狠命的按住了太陽穴,就大聲呵斥道,「胡說什麼!」

  那老管家一早就吩咐了下人,慌忙的進去搬了椅子出來,他恍然不知,就怔忡的坐下了。

  平德見他這樣,也實在是於心不忍,就說,「信上說小公子突然就不好了,家裡得了消息,就要著人前去探望,結果被那裴家人打了出來,連裴府的門也不讓進。還是家裡著人買通了裴府的下人,才問出了看診的醫生,那人只說是……」

  他大喝道,「那人說身麼?!」

  平德就說,「那人說小公子福淺命薄,讓那裴家人趁早準備後事。」

  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平德慌忙的扶住了他的身子,就怕這少爺就這樣倒了下去。

  他那把扇子合在手裡,緊緊的摳住,一時之間,竟然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半天才回過了神來,就暴怒了起來,叱罵道,「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請來的庸醫!這種混帳話也信得的嗎?裴家人不會辦事,你們也是蠢材麼!」

  平德心裡焦灼,卻又實在無奈。

  原來馮琦當年聽聞了胞姐過世的那消息,竟然吐血昏死過去,請來的醫生就說了,這樣的事,千萬不能再來第二次了。

  平德雖然覺得再說下去就真真是在催這少爺的命了,也又不能不說,就慢慢的說道,「那裴家人也請了好些醫生,連法師也一併請了,話都說得差不多,只說是沒救了……」

  他頓時心慌意亂,頹然倒在了椅子上,那扇子也丟開了,啪的一聲滾落在地上。他一雙手摳住了扶手,只覺得渾身發涼。

  明橋眼圈一紅,心裡著急,上前一步,就說,「公子,這事說不好還有救,您可千萬……千萬要撐住了啊。」

  老管家慌張了起來,就瞪了他一眼,馮琦卻好像捉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竟然直起了身來,看住了他連連的逼問道,「怎麼?」

  如今見他這樣,明橋也就求救似的望向了平德。

  那平德是個穩重人,原本也不想把這事說出來,他和那老管家都只覺得這事實在是太怪,招魂之事,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況且怪力亂神,實在不該輕言。只是公子如今這樣,倘若沒些安慰,只怕就真的不好了,就在心裡歎了口氣,說,「我們原本請了道士,說是要做做法事,為這園子去去邪氣。他聽了這事,就說能招小公子的魂回來。」

  那馮琦一聽這話,就好像一口氣回到了身上似的,眼睛裡也露出了光彩來,竟然把那平德緊緊的看住了,聲音也穩了許多,不再抖了,就問,「怎麼個招法兒!」

  那平德就說,「那道士說,這小公子原本命不該死,倘若要招,也是招得回來,只是斷氣的時候,千萬記得要拿金飾護著小公子的身子,趕快帶了過來,好讓他作法……」

  那老管家就插話說,「少爺,這萬萬使不得,小公子是裴家的人,如今也只是身上不好了,哪裡就真的不行了。況且退一萬步講,這人死之後,自然是入土為安……」

  他那時已氣若游絲,臉上也顯出了灰敗之色,只擺了擺手,慘然的說,「倘若真的好了起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怕他萬一……」

  這話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明橋就說,「公子說的極是,咱們再等等看……」

  他心裡氣恨,卻又別無他法,就閉了眼,艱澀的說,「平德,你先回去罷。多多打聽,見機行事,銀錢上只朝賬房去支,都記在我的名下。你辦事我放心,這事也只有指望著你了,千萬……千萬……」

  他也不肯再說了,只是搖著頭,說,「走罷,快走,快些回去,有什麼消息,都要盡快告訴了我。」

  明橋見他這樣,自然是掛心不已,說要扶他去房裡躺躺,他這才回過了神來,連連的說著,「我就在這裡坐一坐,你們先都出去。」

  老管家也不放心,就悄悄喚了下人,叫他們在一旁候著。

  他想著要站了起來,進去房裡,卻只覺得腿腳發軟,胸中那一口氣也上不來,害他氣恨無比,扣住了那扶手,只說,「都滾開!」

  這一句話把那些下人都嚇了一跳,這主子發起了這樣的脾氣,平日裡實在是罕見,也知道今日之事實在是非同尋常了,都不敢多嘴,只悄悄的退了下去,遠遠的望著。

  他咬了咬牙,狠心的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了進去,明橋想要來扶他,被他推開,只把臉色一沈,就說,「誰都不許進來!」

  他走進了房,沒幾步就扶住了桌角,差點兒把那桌面上的書本都掃落在地。

  曾如春先前聽到了那外面的聲音,也早醒了過來,如今見他隻身進來,就撩開了帳子,探身出來,見他臉色這樣難看,也不由得怔住了。

  他跌跌撞撞的走了過去,把曾如春摟住了,按在了床上,扯得那帳子嘶啦的一聲,捲著他們兩個就落了下來。

  那曾如春望住了他,靜了半晌,也不說話,就伸出了雙臂來,擁緊了他。

  他覺得累得幾乎不能動彈,只想摟著曾如春靜靜的躺著。他心裡痛得很,就好像有人拿了剪子,要把他的心鉸得七零八落。

  只想著要睡下,閉上了眼睛,什麼都不去聽,不去看,什麼都不肯再想。

  可惜他閉了眼,瞧見的卻是他胞姐出嫁前的形容,看那如花般的女子笑吟吟的掀起了喜帕來偷看他的樣子,害他出了一身冷汗,手抖得都不成樣子了。

  曾如春把他摟在懷裡,看他這樣難過氣恨,也不問他,只是輕輕的望著那門外,。

  屋裡那蓮花的香氣漸漸的濃了起來,地下慢慢的泛起了水汽,就在他週身瀰漫了起來,他握住了曾如春的手,竟然就沈沈的睡去了。

  那一日,他突然就渾身發起了熱來,只覺得整個人渾渾噩噩,週身都被困在那一片迷霧裡,兜兜轉轉,怎樣也走不出那困境。

  他越是著急,那迷霧越是厚重,他睜著眼,卻險些連氣都上不來,只怕要憋死在了這連鬼都不曉得的地方。

  他正急得手足無措,卻見那曾如春撥開了雲霧,微微一笑,就朝他走了過來。他心中又驚又喜,就伸手拉住了那妖怪。

  他還埋怨著,「你去了哪裡?怎麼就拋下了我一個人?」

  那曾如春看著他半晌,然後垂著眼,只說,「馮公子,你跟我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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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他莫名其妙的就被困在這種無名之所,只覺得滿心的煩悶和郁躁,如今見著了這妖怪,便覺得通體舒暢,有什麼心事也拋卻在了一旁,也沒了絲毫的正經,就笑嘻嘻的說道,「你丟開我這麼久,如今再見了,我自然不會放你走。你去哪裡,我可是要寸步不離的跟著。」

  曾如春聽了這話,卻突然抬起了頭來,好像怔住了,半晌才喃喃的說道,「有馮公子這一番話,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了。」

  他聽著這話奇怪,就握緊了那曾如春,問說,「你說的這是什麼傻話?我們兩個一處,日子還長久著呢,不是麼?」

  那曾如春笑得有些淒涼,只怔怔的看著他,倒好像是把他的樣子刻在心裡似的。

  他轉念一想,就沈下了臉來,心想,難道是那裴家人為了救那小公子,找人做法行祟於我,想要我的命麼?這妖怪來見我,難道是為了救我不成?

  他這樣一想,就正經了起來,問說,「怎麼?這究竟是哪裡了?」

  那曾如春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要他緊緊跟著,他心裡雖然疑惑,此時卻便跟著走了,哪裡想到曾如春領他走出迷霧,竟然來到了那蓮池旁,神情鄭重,就望住了他,竟然頗有些立誓的意思了,說,「馮公子,日後你要打要殺,我都由你。」

  話音剛落,那妖怪竟然抬手一推,就把他推下了那池塘裡。

  這一下卻實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腳下踩空的那一剎那,他的心猛然揪緊,只覺得胸膛裡空空如也,被一下子掏空了似的,眼看著就要落入水中,再難回轉。可是等他雙腳踏上了實地,這才回了神定了心,發覺自己並未溺在水中,反而落在了一朵白蓮之上。

  原來,他竟然被那曾如春困在了這一朵蓮花中。他是掙扎不得,逃脫不出,猶如身處牢籠一般。

  那曾如春就朝他深深一拜,然後聲音沒身麼起伏的說道,「馮公子,我如今要借你身子用幾日,一旦我事成,必然放你出來,任你責罰。」

  這也不是請求,也不是詢問,不過是這妖怪要做這事了,知會他一聲罷了,聽得他氣不打一處來,可是又沒法子。

  那妖怪話一說完,就把手一捻,那蓮花竟然就順風縮小,變得和那核桃一般的大小,仍舊落在了那曾如春的袖中。

  這時候,那四周圍的迷霧才算盡數散去,原來他就在那新買了沒幾日的園子裡。他被困在那朵白蓮之中,雖然瞧得清楚明白,卻氣得幾乎吐血。

  那曾如春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竟然做出了這樣一番事情來。他眼瞧著那曾如春也不推門,竟然穿過了那閉著的門就進了書房,可近旁的下人卻好像什麼都沒瞧見似的。枉費他拚命的喊叫,只是喉嚨都沙啞了,那些人卻還是呆呆的,好像萬事如常,沒絲毫的不對。

  他看著自個兒的身子靜靜的躺在那床上,身上還遮著那扯斷的帳子,曾如春只朝那身上一靠,竟然就進去了。他驚駭萬分,只看著自個兒的身子竟然就動了起來。

  他指著那動著的「馮琦」,咬牙切齒的就說,「曾如春!」

  那「馮琦」只是朝他那裡望了一眼,卻並不應他,他眼睜睜的看著那「馮琦」扯開了身上的帳子,跌跌撞撞的走到了書桌前,只把那桌上的筆硯都通通掃落在地。

  他瞧得糊塗,卻又有些明白了,只是還不敢信。

  明橋聽得聲音響起,哪裡還顧得了他之前的話,這就衝了進來,慌慌張張的攙住了那「馮琦」的身子,口裡就連聲的叫著,「少爺!少爺!」

  他吃了一驚,心裡涼了半截,就想,蠢材!這哪裡是我?!

  那「馮琦」就仍舊坐下了,只是扶住了明橋,問說,「平德走了麼?」

  明橋慌忙的點頭,說,「走了走了,少爺千萬放寬心。」

  那「馮琦」竟然哇的一聲吐了口血出來,把明橋嚇得手足無措,慌忙就要叫人進來。

  這可把他氣得兩眼發直,心想這妖怪太可恨,裝得這樣象,像得簡直過頭了!不知道借了他的身子又要做什麼了。

  那「馮琦」搖了搖頭,就讓明橋又叫了老管家進來。

  老管家進來,見主子這副模樣,心裡也實在不好受,卻還是忍住了,等他說話。

  那「馮琦」歇了好一陣兒,才在他們面前說道,「方纔我也是心慌意亂了,後來又想了想,終究是我的不是了。只是想著如今這樣總是在外面躲著,也實在不是個長久的法子,就算萬一那孩子躲過了這次,難保日後還能這樣萬幸。」

  「少爺,」那老管家看著他臉色,心裡歎氣,雖然不信,卻還是小心翼翼的說道,「少爺的事,那道士也聽說了,他就說,您那小外甥,也不是救不得的,您這命格,也不是改不了。」

  那「馮琦」吃驚不小,就坐了起來。他眼看著那人蹙著眉,想了想,才又冷笑說,「定是哪個多嘴的下人把這事說給了他聽,他見我如今這樣,不過是想藉機敲我一筆罷了,你們居然還肯信他?只怕那招魂之事,也是那人胡扯的罷。」

  明橋到底年紀輕些,張口就說,「公子,你就聽他說說,說不準就真的改了,您也不必這樣總是在外面呆著,不肯回去,你說是麼?」

  那老管家知道主子的心事,只說心病還要心藥來醫,於是就說,「少爺,我聽那邊的下人回來說,小姐聽說了老爺夫人過世的消息,就把小公子送去了寺廟裡,哪裡想到這樣防著,還是出事了。這事平德倒不曾和人說過的,那道士都說得一絲兒不錯,看得倒也准,要我說,不妨讓他試一試,倘若成了,也是一件好事,倘若不成,想來也沒什麼害處,不過破費些錢財。」

  那老管家心裡的意思,還是要花費錢財,替這主子買個心安了。

  那「馮琦」沈默了一會兒,才說,「要怎麼做才成?」

  那老管家就說,「也不曾細問,等我先去……」

  那「馮琦」擺了擺手,貌似已經有氣無力了,只對那明橋說,「你請那道士來,我如今要聽他仔細說說這招魂一事。」

  他這時才恍然大悟了,原來那道士和這妖怪竟然是一路了。是了,他們必然是相互勾結,早有圖謀,不然那妖怪怎麼不怕那符咒,還夜夜的前來尋他。

  他想通了這一節,真是氣恨,氣自己瞎了眼,恨自己中了那妖怪的計策,還把那妖怪當作真情實意的,於是就把那一口氣鬱結在胸,坐臥不安。

  只是突然又想,不對,為什麼又會牽扯上了自己那外甥兒?

  明橋見主子說要見那道士,可臉色又這樣的不好,就仍有猶豫,怕他身子支撐不了,就想著要怎麼勸他歇息。

  那「馮琦」不見那明橋動彈,就怒了起來,拿手一拍桌,震得那桌上的陶碗也一抖,大聲喝道,「明橋,我和你說話,你去是不去?」

  他被嚇了一跳,只覺得心口突得一緊,冷汗泠泠。

  明橋也被嚇著了,就慌忙的說,「少爺,你先在床上躺躺,我叫人喚那道士來。」

  那「馮琦」又對老管家說,「你也下去罷。」

  那老管家就佝僂著腰,對他說,「少爺,這命原本是天定,實在怨不得人,倘若改得,便實在是件好事,倘若改不得,少爺也不要耿耿於懷,弄壞了身子。」

  這一番話聽得他心裡難過,老管家從小看著他長大,雖然也恨他浪蕩,卻實在是盡心費力,恨不能做牛做馬的來伏侍。他沒了爹娘,族裡眾人待他當面一套,背地又一套,只有平德和這老管家待他真心一片,只要他好,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也沒身麼兩樣,平日雖然還要擺些主子的排場,心裡只把這兩人當長輩一樣。

  他想著那算命的瞎子,又想起這幾日接連出的事情,便覺得氣苦,可恨又出不了那朵白蓮,就陰沈著臉瞧著那「馮琦」究竟還要做些身麼。

  這房裡仍舊是他書房的模樣,他馮琦也曾好好的站在這裡過,那也不過是片刻之前的事。只是此時此刻,任憑他怎麼喊叫,那人也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把他氣恨的牙癢。

  那「馮琦」見明橋出去,便起來走動著,瞧見了那陶碗,便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就有些驚訝,人哪裡能這樣清楚明白的瞧見自己的形容呢?即便是磨得再好的鏡子也沒有這樣分明的,這世間也難有那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人了,所以如今這般情形,竟然好像夢裡一般,不免太過怪異了。他眼瞧著那「馮琦」怔在那裡,心底卻不知不覺的畫出了那曾如春發怔的樣子來,等他明白過來,不由得一陣兒氣惱,恨自己被美色所迷,亂了心志。

  他見那「馮琦」走到了窗前,朝外瞧了瞧,然後才坐了下來,做出了一副心事忡忡的樣子來。

  那道士過來,和那「馮琦」說了半日的話,明橋在一旁候著,瞧著公子的臉色越發的蒼白了,就把那道士又請了出去,只說改日再做商議。

  他聽了這話,就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卻想著他那小外甥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樣了,心裡就一陣兒難過。

  雖說他到此時此刻也不知道這妖怪究竟要算計他什麼,只是想著這妖怪不知道,他剛熱了沒幾日的那份心,如今已被涼了七八分。

  那「馮琦」做出了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就放心的在床上昏沈的躺著,居然就裝了三日三夜。把明橋和下人們都嚇得不輕,老管家著人請了醫生,只說是這病生得怪異。

  明橋就日日的守著,夜裡也抹著眼淚,他這才想起他許過明橋要幫著尋他胞姐的事情,不由得暗暗歎息,想著這事怎麼出的這樣不是時候。

  老管家白日也常常過來瞧著看,只是那「馮琦」竟是醒也不醒,有時嘴裡還說著胡話,把明橋急得不行,老管家就說,這園子裡本來就不乾淨,只怕是這幾日被邪氣沖了,還是找來那道士做法。

  果然還請了那道士來。那道士穿得端正,道冠寶劍一應俱全,裝模作樣的抵著劍,口中唸唸有詞,又朝那「馮琦」面上狠狠的噴了一口水,橫七豎八的寫了許多黃紙,叫明橋貼在那房裡,然後才說,這如今是驅得差不多了。

  這一通鬧騰,把他看得一陣兒惱火。

  那道士又著明橋取了一個空罈子,擺放在他床下,拿紙封了口,有龍飛鳳舞的書了幾道符,然後才說,如今只等看那妖怪還來是不來了。

  結果第二日便又來。

  都說那壇裡原本空空無一物,如今提起卻沈甸甸的,那明橋就露出欣喜之情,說,「總算是捉住了這妖怪,公子如今就不怕了。」

  那道士就說,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也該好好的勸慰他些,人世間這樣多的女子,為什麼偏偏要和妖怪一路。

  明橋心裡就暗罵,說你是不知道我家主子的脾氣,在這裡耍耍嘴皮子當然是容易的。

  那明橋心細,如今既然主子也昏沈沈不省人事,就索性一次把這事全都了了,問說,「敢問仙師,那書桌上的碗蓮是不是也不乾淨?」

  那道士就說,「這東西倒沒有妖氣,其實也不礙事。你要防那妖怪,丟了也好。」

  那明橋就鬆了一口氣,「既然不礙事,那就留著罷,免得公子醒來又惱怒。」

  他就心說,這明橋,我難道就這麼大的脾氣麼?

  那道士只說驅淨了邪氣,如今只要在書房外貼住了符紙,又灑了些清水,說修養幾日便好,說你們這少爺不過是一時憂心太過所致,放寬心思,便就不礙事了。

  明橋聽在耳裡,就不免暗罵,心說,他要放得寬心思,自然就不礙事了,這還要你多嘴。

  卻不知道他那正主子在那白蓮裡,正被拘得幾欲發狂。看見這道士被送走了,心裡想著這曾如春總該裝夠了才對,快些起來才好,那幾日把他過得悶煞了,簡直比死了還要難受。

  後來那「馮琦」終於甦醒了過來,可惜那房裡守著那些下人,他每每和那人說話,那人都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到了後來,他也是知道了,不再多費唇舌。

  漸漸的,他心裡也明白,倘若這曾如春不放他,只怕他這輩子都要被困在這裡了。他只是想著曾如春曾和他說過的話,想著那個借字不知道到身麼時候才算了,又想著這妖怪從一開始就是在算計了他,不免就寒了心。

  那「馮琦」醒過來沒多久,他瞧見明橋笑呵呵的走了進來,一口氣不停的說道,「公子今兒的晦氣算是去乾淨了,那幾日可真是擔心死我了。如今小公子也救了過來,平德叔帶了他回來,見人就笑,招人喜歡得很,剛哄了他睡下,平德叔說小少爺和公子以前像得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似的。」

  他聽了這話,心裡又驚又喜,更是怒火滿腔的敲打著白蓮,想要出去,可是那牢籠堅固,猶如鐵壁銅牆,敲打得他渾身發痛,卻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

  那「馮琦」聽了那一番話,竟然掙扎著就要站起來,明橋慌得就說,「公子,公子,使不得,你剛醒過來,可不能動,你是要見小公子麼,我叫他們抱來給您瞧瞧。」

  說完就出去吩咐了下人話,他眼看著那「馮琦」坐了起來,氣息薄弱,好像大病了一場似的,他看得惱火,也不知道這人使了什麼妖法,又想這明橋居然看不出來。

  明橋也是機靈,既然見他醒來,出門時候就吩咐院子裡的下人把那房外的符紙也撤掉了些,怕主子看了惱火。

  明橋出去傳了話下去,才又回來,過了好一陣兒,才有一個下女抱著小公子過來,身上披著件厚厚的披風,立在了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掀開了要給主子看。

  那小公子正睡得熟,眼睛仍舊閉著,下巴抵在胸前的金鎖上,壓出個肉乎乎的雙下巴來,那「馮琦」禁不住微微一笑,好像鬆了口氣似的,聲音裡有驚奇,也有寬慰,喃喃的說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那下女就抱起了那孩子給他看,那孩子見了馮琦的臉,竟然就咯咯的笑了起來,他在那一旁看著,竟然也覺得這孩子親切可愛了,想著這畢竟是他胞姐的孩子,他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才得見一面,不免心痛了,又想著終於救回了這孩子一命,也算是那瞎子說錯了麼?

  明橋看了看主子的臉色,就說,「要小公子過來這裡睡麼?」

  那「馮琦」搖了搖頭,就說,「不必不必。我病了一場,這裡也不乾淨,你們小心的抱了回去,可別受了風,把我的披風也拿來,把他護好了。」

  那下人就低了低身子,行了個禮,仍舊抱著小公子回去了。

  那「馮琦」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就又說,「裴家那邊怎麼說?」

  原來那裴家就是和他馮家結了親,娶了他胞姐的。

  那「馮琦」也不等明橋回話,就說,「你先著人和他說,這孩子受了驚嚇,要緩上幾日,等好了,我們再送他回去,」

  明橋就瞧著他眼,在心裡暗暗的歎了口氣,說,「少爺……小公子如今,怕是回不去了。」

  那「馮琦」怔了一下,脫口問道,「怎麼?」

  那「馮琦」和他竟然一同問出了口,只可惜明橋卻根本聽不見他。

  明橋就說,「我聽他們說,小公子其實已經嚥氣了……那裴家傷心欲絕,不等平德叔過去,已經把小公子葬下了。平德叔不得已,就拿錢賄賂了那裴家守墓的人,挖了墓,開了棺。」

  他一聽這話,臉都白了。

  心裡卻也明白了,他那姐姐原本只是心存了僥倖,只想著離得有遠,不能真的應驗,但還是怕出事,就把孩子送去了廟裡,沒想到母子兩人竟然還是先後出了事。

  那裴家先是沒了媳婦,如今又見孫子橫死,自然是怪到了他馮家馮琦的頭上,哪裡還肯把孫子還給他?那一日說話間一言不合,裴馮兩家的下人就幾乎動起了手來。

  倘若被他們知道了平德掘墳開棺之事,只怕真是要翻臉了。這人死又復生,自然是少提為妙。不然說起來,就是他們馮家喪心病狂,竟然連墳都挖了,死人也不放過。再說那孩兒死而復生,倘若真的送還,那裴家認與不認,會不會藉機發難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算不說這些,這小公子死而復生,娘親又不在,倘若真的送回了裴家,只怕是沒人撐腰就要吃虧,又聽說那裴家就要迎娶新人,那女子娘家勢大,平德就打定了主意,竟然把這事瞞得滴水不漏。

  明橋就在主子耳邊說道,「平德叔的意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再拿些錢,去把那守墓人送回鄉下,也不能把這事扯出來。和別人只說這小公子是公子在外流落的孩兒,如今他娘不在了,尋了回來,我們仍舊把他養住了。再過幾個月,帶回了府裡,只說起了這事,再教那族裡眾人都曉得了。想必那裴家也不能猜出絲毫。那道士也說了,過了這一劫,小公子是福大命大,好命相啊。」

  他一怔,只覺得這事做得實在是荒唐,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個萬全的法子。

  那「馮琦」沈思半晌,就說,「是麼,這樣也好。……那你就再去替我辦件事,把那道士收的罈子替我拿過來。」

  明橋嚇了一跳,就說,「公子,你說什麼?」

  那「馮琦」冷哼一聲,說,「把那那道士收的罈子給我拿過來,怎麼,這話沒聽明白麼。」

  明橋就撇撇嘴,說,「公子你既然都知道了,自然也該明白,你就算是真的打折我的腿,我也是萬萬不能把那東西拿給你的。」

  那人臉色微微一變,說,「明橋,你以為我病了一場,就容得你為所欲為了麼?他也不曾害我,不過是癡心了些,你們把他囚在那壇裡,難道要害死他不成。」

  他見這曾如春裝得像,就在心裡暗罵,說你癡心?癡心把我囚在這裡,生不生,死不死,悶都要悶壞了!

  明橋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說,「公子!萬萬不可,這妖怪和人,原本就不是一路,你何苦?」

  那「馮琦」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那你叫那道士來。」

  明橋就苦著臉說,「公子,那道士早就走啦,留都沒留住。他說你命格怪得很,都不願來看你,先前是因為有妖怪作祟,所以才來瞧你,如今你好了,他都不想再近你的身。」

  那「馮琦」反倒笑了起來,說,「哦,那你們這些日日跟著我的下人,不是早就不行了麼?」

  那明橋就好笑了起來,說,「是啊,我也是這麼說,想來那修道之人就是和常人不同罷。」

  他一聽這話,更覺可笑,那道士做完了戲,便要跑路,如今扯了這些鬼話出來,不過是要掩人耳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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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他心想,不過是已經得手了,不必再演戲了,所以才走了罷!

  他眼裡瞧見的,耳裡聽到的,那一句句,一聲聲,都只覺得這曾如春學他真是學的唯妙唯肖,把那些跟了他許多年的下人都瞞得滴水不漏。

  他被困在那白蓮之內,見那「馮琦」仍舊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樣子,心突然一沈,想著,難道這妖怪要一直佔他的身子麼?

  這樣一想,他頓時覺得渾身發冷,怒不可遏。

  那「馮琦」和明橋說了那許多話,就仍舊站了起來,朝那書桌旁走了過去,瞧著那陶碗站住了,兀自出了神,半晌才又說,「明橋,你知道這朵蓮花叫什麼?」

  明橋就吐了吐舌,說,「總歸是蓮花,名字嘛,想必一定是風雅的,我這樣的俗人,哪裡會曉得。」

  那人臉上略有悲傷之色,就淡淡的說道,「這蓮花名叫雪鸝,你可要記住了。倘若我以後忘記了,你記得提醒著我。」

  明橋雖然不解,卻還是答應著,說,「我記得了,打死我也忘不了啦。」

  這明橋心想,這蓮花我已請那道士做了法,想必也不能作祟了,公子日日對著他也不是不成。所以也就應著主子這話,也不再多說。

  那「馮琦」又漫不經心的吩咐了些話,明橋唯唯諾諾的答應著,然後才出了門去。

  他眼瞧著明橋走了出去,胸中那滿腔的怒火終於按捺不住,就大聲的吼道,「曾如春!」

  那人原本是望著那床榻出神,聽了他這樣一聲,竟然就真的轉過了臉來,看著那書桌上擺著的陶碗來。

  「馮公子,」那人微微一笑,緩緩坐下,竟然說,「這幾日委屈你了。」

  這和平常那副聞所未聞,不為所動的樣子簡直是天壤之別了。

  他心裡還提防著妖怪不知道打著什麼鬼算盤,就仍舊忍住了怒氣,問說,「是麼?我還以為你都忘了我姓什麼。」

  那人又輕輕的笑了笑。那笑那麼淡,就好像煙雨裡的蓮花,伸手一抹就沒了影兒,那笑那麼寂寞,就好像那月色下的蓮池,每一朵都收攏了花瓣,只有那一朵仍舊開著,把那冷清的月光攏了起來,浸潤著那孤零零的蓮心。

  那人明明佔著他的身子,可那眼神,那嘴角,都讓他想起那個夜半來,天明走的妖怪。他心裡恨恨的想著,自己真是瞎了一雙眼,信了這妖怪,還一時大意,被算計了去。

  那人整了整衣裳,端端正正地朝他深深一拜,然後才鬆了口氣似的,垂下了眼去,說,「如今,這就算完了。」

  他心裡驚駭,不知道這人是要怎樣的對付自己了,難道要自己神魂俱滅不成?

  那人靜了好久,才抬頭望住了他,微微一笑,然後就伸手挽出了那朵白蓮花,掐了一個訣,只念道,「出!」

  他只覺得身形一震,竟然就從那朵白蓮裡出來了,長得如同舊日裡一樣大小,只是整個人飄在那裡,好像沒個依托。他只覺得此時倘若房裡有口氣,也是可以把他吹跑了的,他此時一心想的是要回了自己的身,眼瞧著那人坐在那桌旁,竟然就皺起了眉頭,他馬上快步走了過去,就朝那身上用力一靠。

  那一剎那,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銅鐘扣住了似的,耳邊只是隆隆作響,再睜開眼時,一時竟然覺得手腳都不合適了。走動時,竟然就摔倒在了地上,他這才明白,自己這就是回來了。

  他跌到在那裡,摔得渾身都痛,剛想要起身,卻看到那曾如春仍舊是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口裡就說道,「馮公子,對不住了。」

  他一聽這話,就想糟了,這怕是要不好了,頓時心慌意亂,也顧不得起身,眼瞧著榻下塞著的那個罈子,他心裡一動,也顧不得多想,竟然就伸手過去,揭開了那封皮。

  那曾如春剛要彎腰來扶他,哪裡想到他做下了這樣的事。他手抓著那罈子,眼見著那妖怪就化做了一縷白煙,盡數被吸入了那壇中,竟然怔住了,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那妖怪被吸在壇中,便寂然無聲,等他回過了神來,掙扎著坐了起來,心裡卻是一片恍惚。

  他那時只想這妖怪怕是要害他的命了,一時之間竟然又驚又怕,又恨又氣,見了那罈子,知道是前幾日那道士說是封了妖怪的罈子,情急之下,就把心一沈,乾脆揭了那封皮,看這妖怪又會怎樣。

  他原本只是賭一賭,想著這裡面或者真有妖怪,那就放了出來,看看這曾如春又要怎樣,拖一時算一時,等他取了劍再做打算。或者萬中有一,這罈子就真的收了這妖怪進去也不一定。

  他卻不曾想,竟然會真的這樣的容易,這罈子竟然真的收了那妖怪。

  他如今再一想,心裡就有幾分明白了,先前那道士把這罈子擺在他床下,說要收妖,只怕不是謊話了,卻不知道究竟是如何被那曾如春蒙騙過去的。後來明橋見他索要,心裡也是知道他的脾氣,雖然要不到,自然是不能罷休,要去著人搜的,所以竟然乾脆就藏在了這榻下,管他怎麼打發了別的下人去找,也是找不出來的。

  他抱住了那罈子,一時之間呆在了那裡。那妖怪被吸了進去,也再不出聲,也不告饒,也不哀求,好久也聽不到身麼動靜,完全不似平日裡的樣子,他怔怔的望著那罈子,心裡不免有些疑惑,難道這妖怪就這樣沒了麼?

  原來那道士曾和那明橋說,只說那妖怪被吸入壇中,封了封條,不過幾日,就化成灰水,再難害人。

  他那時聽了這話,心裡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明知道那壇裡並不是曾如春,可還是覺得不舒服了起來。

  如今這罈子裡收著的,真真切切的就是那曾如春,他一想到那妖怪或許已經化成了灰水,竟然覺得有些不捨,只是想要揭開,可又想著自己那幾日擔驚受怕又算什麼?便又覺得心有不甘。

  他慢慢的伸出手來,扶住了那罈子,翻來覆去的看著,也看不出什麼玄妙之處,手指搭在了那封條的所在,就只覺得這幾日就好像做夢一樣,今日逃脫出來,竟然覺得那麼的不真切。

  那幾夜的燭火通明,那碎了滿地的馮琦二字,那若有若無伴他入夢的清香,那人在他身下滿面通紅,扭過了臉去的樣子,都那麼的不真切了。

  他抱住了罈子,就問說,「曾如春,我且問你,你究竟為了什麼要這樣害我?」

  那妖怪被囚在那罈子裡,眼見著就要沒命,卻還是不肯服軟,只悶聲說道,「我那時見你,就曾說了的,要取你性命。」

  他心裡一痛,只覺得胸口那一顆心頓時就沈得不見了底。

  他靜了片刻,瞇起眼,冷笑了一聲,一字一頓地說道,「是,好妖怪,你果然不曾騙我。」

  他忍了忍,卻還是忍不住,嚥不下,就又問,「你要取我性命,到底是圖了什麼?既然要取我性命,又怎麼不肯與我夜夜歡好?」

  那妖怪卻不做聲了。

  他等了許久,不見那妖怪回答,不免惱怒,就捉住那罈子,舉了起來,直與眉眼齊平,惱恨的威脅說,「你若不答,我就叫明橋提了沸湯過來,澆你一澆!」

  那妖怪哪裡想到他居然這樣的狠,似乎也被嚇住了,立時開口說道,「馮公子,你要問身麼,問便好了!」

  他聽得出那妖怪的聲音裡有些怨恨和懼怕,心裡便突然覺得苦澀,只說,「你要取我性命,怎麼不和我夜夜歡好?倘若那樣,我不是死得更快麼?」

  那妖怪半晌不語,他就怒了,朝外面叫道,「明橋!明橋!」

  那妖怪慌忙說道,「我,我不能那樣。」

  他心裡一動,想著,難道這妖怪對他還是有些情意在的麼?

  「繼續說,你到底是身麼妖怪?」他想了想,又怒氣沖沖的補了一句,「不說,你就等著化灰罷!」

  那妖怪似乎吃痛,半晌才忍耐似的說道,「我算不得妖怪,其實是水鬼。」

  他心裡一驚,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明橋口中那許多年前在這園子裡投水自盡的三條性命。

  那妖怪說完了那一句,卻突然緘口不語了,他只覺得惱怒,就說,「叫你繼續,你停下做身麼?你等我拿火把那一池塘的蓮花都燎了!」

  那妖怪的聲音都抖著,好像喘不上氣了似的,半天才說,「我生前是投水而死,不得托生。」

  「接著說。」他想著,好你個曾如春,原來你沒有一件事不騙我的。

  那妖怪慘笑一聲,就說,「我落水而死,只能求代,只等和你相熟,便誆騙你去那池塘旁邊,推你入水,我好轉世投生。」

  他聽到這裡,氣得幾乎發暈,只覺得心裡刺痛,想要再問,卻竟然沒有了絲毫氣力,一氣之下,也不再多問了。

  他原本想要把那罈子仍舊塞在榻下,但想了又想,卻把那罈子抱了起來,藏在了帳子後面,這才出去。

  他那時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洩,胸口也隱隱作痛,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一路走了出去,竟然半天才回過神來,在那裡站住了,苦笑了起來,瞧明白了自己是在哪兒,才又去瞧了瞧他那外甥。

  那孩子在房裡睡得正熟,他就又把那服侍的下人叫了出來問了半天的話。只是問完了話,他坐在床邊對著那孩子端詳了半晌,心猛地一沈,只覺得有哪裡不對,這就匆忙的走了出來,怒氣沖沖的問道,「明橋呢,明橋呢?喚他過來!」

  明橋好容易得了空,只說要歇歇,結果聽前去喚他的小廝說主子發了脾氣,只要找他,就嚇了一跳,趕忙就過來了。也是跑得急了,氣喘吁吁的就撲了過來,跌跌撞撞的就在他面前跪下了,說,「主,主子有何,有何吩咐?」

  他趕走了其他的人,只留下了明橋,就皺起了眉頭,低聲問說,「你和我說說那投水的女子的事情。」

  那明橋嚇了一跳,心說您居然還惦記著呢?

  就說,「那法事還在籌備呢……」

  話還不曾說完,就被他不耐煩的打斷,「我是說那女子生前的事!」

  明橋心一驚,想,哎呦,那妖怪不是都收完了麼?莫不是……

  這樣一想,就在心裡連連叫苦,心說,不會吧,難道剛收了個妖怪,又出來了個女鬼?

  明橋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主子神色,就說,「我也是聽那個送糕的阿婆說的。我知道的,您也都知道了。」

  他皺起了眉頭,明橋見他面色不好看,就說,「那……我再去打聽打聽。」

  他哪裡肯等,竟然就跟著去了。直把明橋嚇出了一聲冷汗,心說,這人要是風流了,名聲連地府也知道了麼?這又是鬼又是妖怪的,也虧了我家主子命硬,換了別人家的少爺,只怕早就歸西了。

  這主僕二人尋得了那送糕阿婆的去處,好說歹說的同那人說了起來,才又打聽出來一件事,原來那女子竟然姓曾。

  他一聽這個,只覺得手心都滿滿的是汗。

  他心口撲通撲通的作響,就問,「那女子究竟為了什麼要投水自盡?」

  那阿婆手裡拿著新送來的模子,瞇著眼瞅著,只是搖著頭,卻半日不言語。

  他朝明橋使了使眼色,明橋無奈,只好掏出來一塊碎銀,心說,我這奴才做得實在忠心,連細心攢起的銀子也要往出送。

  他只說,「好阿婆,如今我們家主子新買了這園子,聽說裡面古怪得很,你說得清楚,我們才好請法師做法事,是不是,您和我們好好說說,少不了要酬謝你。」

  那阿婆瞧了瞧那銀錢,面露喜色,才又說,「究竟是怎樣,其實我也不怎麼曉得,只知道那女子懷抱了一個不曾滿月的孩兒,手牽著她的幼弟,八月初八那一晚,穿著一身紅衣,就投水自盡了。」

  他心裡不耐煩了起來,心說這個我也知道了,便又問說,「就不知道她是為了身麼投水麼?」

  那賣糕的阿婆把那塊碎銀扣在手裡,又說,「想來也不過是大夫人妒嫉,下人給她們臉色看,或者那孩子吃了身麼苦,做姐姐的心腸軟,實在受不住了。」

  他心裡一動,問說,「你記得那曾家小弟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模樣麼?」

  那阿婆回想了一番,才又說,「那孩子名字我實在是忘記了,只記得他生得白淨標緻,一雙桃花眼,和那觀音廟裡的善財童子似的,笑起來的模樣最是好看。那孩子喜歡吃蓮花糕,寫得一手好字,別的,我還真是不記得了。」

  他怔了一下,喃喃的說,「寫得一手好字?」

  那阿婆笑了起來,說,「是呵,他唸書回來,總要從我這裡買塊糕吃,我就要他幫我寫字,桂花糕,蓮花糕,梅干糕,那孩子寫得字好看著呢,包了送去人家都誇呢。」

  他怔在那裡,只覺得這說不通,可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出個頭緒來。

  他回那園子裡,一路上都怔怔的,明橋跟在他身後,真是哭喪著一張臉,心想主子這又是怎麼了?

  他回到書房,打發了明橋,便插好了門,仍舊坐在床上。

  他抱起那罈子,摟在懷裡,問說,「你若想推我入水,好求代托生,又何必放了我出來,你佔了我的身子,直接跳入那池塘不就結了?」他靜了靜,竟然放低了聲音,說,「如春,你如今把話老實的告訴了我,我就放了你,好麼?」

  那妖怪卻不說話,他心裡一陣兒忐忑不安,想著難道這就不成了?不是說的得一日一夜才使得麼,他這才離開了一時半刻,這妖怪難道就……

  他咬了咬牙,竟然就鬼使神差的把手撫在壇口,心裡猶豫著,想要揭開。

  卻聽到那妖怪突然發聲,沙啞著嗓子,問說,「馮公子,你還要問什麼?」

  他猛然被敲醒了似的,就把手又拿開了,冷笑了一聲,口裡說道,「你倒還是喜歡騙我,倘若你是鬼,這罈子如何捉得住你?」

  他想,更別說那曾姓少年落水時,不過是個孩童。

  那曾如春靜了半晌,他等得也不耐煩了,剛要發作,突然聽那妖怪苦悶悲恨的問道,「馮公子,你究竟想要怎樣?只要我死了,不就全都了結了麼?你何必還要苦苦逼問?是鬼也好,是怪也罷,橫豎都是我的事,與你何關?我害你的命,你化了我便是。何必還要多問?」

  他好像被猛敲了一記似的,一時之間竟然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來,緩緩的撫摸著那罈子,就說,「我只要聽實話。」

  那妖怪如今被困在壇裡,他根本瞧不見那曾如春的神情,可那妖怪每說一個字,他似乎都能在心底畫出那妖怪的模樣和眉眼來。

  他回過神來之後,不由得惱了起來,閉著了眼,鬆開了手,也不再看那罈子。

  他聽見那曾如春笑了起來,聲音裡滿是苦澀無奈,就說,「好,馮公子想聽什麼,我自然奉陪到底。」

  他便問,「倘若你是鬼,死時什麼模樣,做鬼還是什麼模樣,哪裡會有如今這樣大。倘若你是妖怪,又為什麼要借那曾家子弟的名?你究竟是鬼,還是怪?」

  那曾如春苦笑了兩聲,說道,「我十二歲投水自盡,那蓮池裡的妖怪說我可憐,教我和那朵雪鸝化為一處,從此亦鬼亦怪。」

  他就說,「曾如春!你還不和我說實話麼!這府裡投水的,難道不是那女子麼?再說了,鬼又如何能與妖怪化在一處?」

  說完,他就想,難道那女子早已轉世投胎,只留下這曾如春作祟麼?他心裡一陣兒惱火,只覺得不解。

  那曾如春靜了許久,才說,「那是家姐,她投水時身著紅衣,化為厲鬼,吸了那蓮池裡的生氣,不知去向何處了。只留下了我和她那未曾滿月的孩兒,落在那蓮池之內,孤苦無依。但凡孩童,未曾成人,死後那一點魂魄便要飛散,極難凝在一處,那蓮池裡的妖怪便教我把魂魄附在蓮花之上,才不至於魂飛魄散。」

  他略作思索,就說,「如春,你那姐姐為何要投水自盡?她受了什麼委屈,寧願化做厲鬼也不肯偷生?」

  那曾如春大笑了一聲,言語之中已經有了幾分怒氣,只說,「馮公子,你何必逼人太甚?我如今就告訴了你,我見轉生太苦,本想鳩佔雀巢,把你取而代之。前幾日那你魂魄拘在雪鸝之中,不過是防備萬一。方才放了你出來,不過是要你魂飛魄散,可惜你命格太硬,竟然又把我逼了出來。」

  他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人當我是傻子麼?

  他就把臉一沈,說,「曾如春,你好狠的心腸。」

  那人不再說話,彷彿沒氣了似的,讓他氣悶不已,恨不能一掌劈碎了那罈子。

  他忍了忍,又問說,「你那小外甥,是不是也有了地方去?」

  那人卻不再理會他了。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了,那夜每深一點,夜色每濃一分,他心裡都擔憂不已,想著這妖怪真是自尋死路。那妖怪偏偏就是不再開口。他又急又氣,猛然間卻想起那一日那妖怪對他說的話來。

  那時那妖怪曾說,「有馮公子這一番話,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了。」

  那妖怪垂著臉,怎麼會有那麼悲傷的一副神情呢?

  他越發的氣了起來,心想,就算這裡面真的有身麼隱情,你一句話都不和我說,我如何能夠知道?

  他惱怒了起來,翻身坐了起來,最後終於還是忍耐不住,就把那封皮揭開了。眼見著一縷青煙散開,那妖怪站在那裡,難以置信的望住了他。

  他們兩個一時都無言。

  那妖怪也是一副淒慘的模樣,好像全身氣力都被吸乾了似的,臉色也是灰白,看定了他,半晌才問他,「馮公子錯了罷,我要害你的命,你怎麼還把我放了?」

  他把那空罈子丟開在了一旁,走了過去,摟住了妖怪,冷哼了一聲,說,「你再來要我的命看看?」

  那妖怪又驚又氣,要推開他,卻又沒有絲毫的力氣,滿眼的淒然和悲痛,慘白了一張臉,只說,「馮公子,你放開我。」

  「怕什麼?大不了我一劍殺了你,給你個痛快,是不是?」

  他摟緊了那妖怪,伸手在那腰間一捏,就問說,「你如今肯和我說實話麼?」

  那曾如春猛得一抬眼,那眼底的神情卻是一片迷濛,好像不明白他說什麼似的。

  他把身子貼了過去,在那妖怪唇上一吻,就說,「我早就和你說過了,叫你信我,你卻不肯。有什麼話不能和我說明白麼?」

  他便輕聲的哄那妖怪,說,「和我說實話了罷,如春?」

  那曾如春知道推他不開,也死了心,就被他摟住,把眼一閉,笑了兩聲,淡淡的說,「公子要聽實話麼?聽了又能怎樣?還是算了罷,我這樣,還是趁早死了算了。」

  他一聽這妖怪又說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捉住了那曾如春的手腕,說,「死?想得倒好?你這麼對我不起,不留下來陪我一世,還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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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他便輕聲的哄那妖怪,說,「和我說實話了罷,如春?」

  那曾如春知道推他不開,也死了心,就被他摟住,把眼一閉,笑了兩聲,淡淡的說,「公子要聽實話麼?聽了又能怎樣?還是算了罷,我這樣,還是趁早死了算了。」

  他一聽這妖怪又說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捉住了那曾如春的手腕,說,「死?想得倒好?你這麼對我不起,不留下來陪我一世,還想死?」

  那曾如春猛然睜開了眼,吃驚的看著他,眼裡有些迷惑,有些驚詫,又有些心痛。他們兩個靜靜的對看了半晌,那妖怪就垂下眼,默默地說道,「馮公子,你糊塗了麼?」

  他冷笑一聲,卻溫柔萬分的撫摸著那妖怪的嘴唇,輕聲的說道,「如春,你把那朵碗蓮擺在我書房,不過是為了學我平日裡說話做事的樣子罷了。你要我教習你寫字,也不過是為了學我的筆跡,好日後瞞天過海,我的好妖怪呵,難道你把我當傻子麼?」

  那曾如春見他一一說中,臉色發白,咬緊了下唇,更不開言。

  他又扣緊了那妖怪的手腕,看那妖怪蹙起眉,一副吃痛的樣子,心中怒火卻並不曾平息半分,反而越燒越熾了。

  「你那姐姐身著紅衣投水,死後必化厲鬼。這蓮池裡的人命,都是她取的罷?你還說她不知去向?」

  那曾如春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了,竟然猶如死灰一般,就想要掙脫,卻被他扣得緊緊的,絲毫也不曾放鬆。

  他見那妖怪慘然的形狀,卻毫不容情,又逼近了幾分,說道,「你見我命硬,就想壞了我的魂魄,取而代之,對不對?」

  那曾如春被他捏得痛極了,反而笑了起來,斬釘截鐵的說道,「對!馮公子看得真是准。」

  那妖怪本是吃痛,卻又偏要朝他大笑,那面上的笑容便有幾分扭曲,只是那一雙眼裡,深深的,滿滿的,都是那種心如死灰般的絕望之色。

  他胸口一窒,卻不鬆口,仍舊緊緊逼問道,「可你那外甥死時還不曾滿月,只怕早就魂飛魄散了罷?」

  那曾如春身子一抖,恨恨的瞪住了他,氣苦的說道,「我自有法子保得他神魂俱在,馮公子何必費心?」

  他點了點頭,說,「是了,你那外甥死時還不曾滿月,算不得個人,所以不能轉世投生。你知道我那外甥命不久矣,就算計了我,要把我那外甥的身子用起來。這就是所謂的借屍還魂了,對不對?」

  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裡,他就狠狠的握住了那妖怪的手腕。他是越講越氣,就用出了十分的力氣來,捏得那妖怪咬緊了牙關,冷汗也滾落了下來,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一副慘然的樣子,他這才哼了一聲,甩開了手。

  那曾如春見竟然絲毫都瞞他不住,便也不再矢口否認,只是目不轉睛地緊望著他,豁出去了似的,一一的招認了出來,就說,「是,馮公子。你生來命硬,你那外甥遲早要被你剋死,所以我才千方百計的想了法子,要賺你馮家帶他回來這園子裡,好方便我行事。如今他是借屍還魂又怎樣,畢竟還是活了,你還能如何?難道能親手讓他再死一回麼?」那妖怪說到這裡,冷笑一聲,就說,「馮公子,就算你心狠做得出,只怕你家裡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容不下罷。」

  他胸口猛地一緊,只覺得上不來氣似的,便不由得鬆開了手,把那妖怪朝外狠狠的一推。

  那曾如春才從那壇裡放出來沒多久,連氣息都還沒調勻,哪裡想到會被他突然這樣一推,站也沒站穩,就硬生生的朝後摔去,整個人都撞在了牆上。

  那妖怪受了這麼一下,也是痛得厲害了,眉頭皺成了一團,幾乎咬破了嘴唇。

  他們兩個那時都抬起來了頭來,相互的望住了。那妖怪瞧住了他,狠狠地咬住了唇,一剎那,那雙眼裡掠過了太多太多,有心灰有意冷,有悲苦有憤恨,有釋然有無奈,有無助有寂然,可偏偏就沒有半點的懇求和情意。

  他又覺得心痛,又覺得這人可恨,一時之間,只覺得心也亂了,竟然不知道該拿這人怎麼才好了。

  倘若這妖怪所言是真,那這人也太會做戲,枕席之間,作假最難,偏偏這妖怪能把他瞞得滴水不漏?再一想,那人裝他,不是也裝得十成足?他思來想去,只覺得這妖怪認得這樣乾脆,必然有異。

  他定了定心神,半晌才靜靜的問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了我?」

  那妖怪先是怔了一下,竟然就笑了出來,說,「馮公子,我早就說過要害你,可惜你卻還是不知道小心,這就怪不得我了。」

  他原本也不是多麼暴烈的脾氣,可這曾如春眼下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惹惱他,讓他暴跳如雷了。

  那妖怪不等他開口,便又說道,「馮公子,我收了你的魂魄,入了你的身,將你取而代之,你閤家上下都看不出來絲毫,只說我就是你,你那時又能把我怎樣?可惜我算差一步,手腳慢了些,沒有來得及散了你的魂魄,就被你趕了出來。」

  他一聽這話,氣得眼睛都紅了,卻還是硬生生的忍住了。氣雖氣,可惜這話他如今哪裡還肯信,只覺得這人嘴裡沒有半句實話。

  他強按著怒火,在那房裡來來回回的踱了好幾圈,終於在那妖怪面前停住了,陰沈著臉,瞧著看了半天,然後才說,「曾如春,我最後再問你一次,倘若你再不說實話,我就要你好看!」

  那曾如春眼神一暗,然後大笑著說道,「馮公子,你還要我說身麼實話?我不都全告訴了你麼?告訴你我要你死,我好取而代之麼?告訴你一開始我就沒安好心,要算計你麼?」

  他捉住了那妖怪的肩膀,搖了搖頭,望著那妖怪的眼睛說道,「如春,告訴我你本來是想算計我的,可動手之時,你卻又捨不得了。如春,告訴我你寧願自己死也不想用我的身子,不肯要我的性命,所以才放了我出來。」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然後捧著那妖怪的臉,低聲的,柔柔的問道,「告訴我,是不是,對不對,如春?」

  那一剎那,曾如春又驚詫又慌亂,彷彿難以置信似的,那雙眼望住了他,眼底有隱約的淚光閃爍,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同他說,他滿懷期望的捉住了那妖怪的手,只等那一個字。可那妖怪突然微微的笑了,扭過了臉去,低聲的說道,「馮公子未免太會自作多情了。」

  他摟緊了曾如春,撫摩著那妖怪的後頸,看著那妖怪微微的發抖,口氣就開始不正經了,低聲的說道,「可我知道偏偏有人就愛我這樣的。」

  那妖怪一聽這話,突然僵了一下,竟然恨恨地說道,「馮公子說笑罷,我要殺你呢,你如今留我一條活路,就是找死了。」

  他原本以為這妖怪也就應了,那這事也就算了結了,他也不再多計較什麼。哪裡想到又聽到這樣一句。那言語裡的堅決和悲切也是聽得明白,知道這妖怪還是不肯鬆口,心裡一時氣不過,竟然扣緊了曾如春的手腕,一下就把那妖怪按在了桌上。他壓了上去,狠狠的在那妖怪的頸子上咬了一口,那妖怪初時以為他要動手了,就閉緊了眼,一臉的悲涼,鐵了心要受死的樣子,哪裡想到會被他突然咬了這樣一口,一時吃痛,竟然叫了出來。

  他聽那聲音,也知道是咬得深了,他也有些不捨得,就伸手去摸那牙印兒,然後歎了口氣,才緩緩的說,「如春,你非要嘴硬。我都說了,吃虧的只是你自己罷了。」

  那妖怪在他身下抖得厲害,卻就是緊閉著眼,硬撐著一口氣,就是不開口。他在心裡又長長的歎了口氣,再一看時,那妖怪的臉上竟然都是濕漉漉的。

  他拿手去摸,結果沾了滿手的淚水。他只覺得胸口一震,好像心底的某個地方也被那淚水濡濕了似的,微微的涼,微微的澀,泛著股子說不出的滋味。

  他心裡覺著痛了,就把那妖怪摟住了,好聲好氣的說道,「如春,他既然借了我那外甥的身子,我自然會好好待他。你從今往後,就老老實實的,一心一意的跟著我罷。妖怪也好,鬼魂也好……」

  他伸手過去,又在那曾如春臉上摸了一把,就笑嘻嘻的在那人耳邊說道,「我都喜歡。」

  那曾如春怔忡了半晌,一雙手摳緊了他的胳膊,簡直要摳進他的肉裡去似的,他雖然吃痛,也忍住了,想著忍忍就好了,哪裡想到那妖怪突然慘笑了起來,只說,「何必,馮公子。你放過我罷,我們各走各路,不好麼?」

  他心裡一陣兒惱火,卻還是耐著性子哄著這妖怪,口裡說道,「你一心愛我,我又不計較你算計了我,我們兩個仍在一處,仍舊和以前一個樣兒,不好麼?」

  那曾如春看定了他,又覺歎息,又覺好笑,又覺心痛,只覺得有千萬根鋼針紮著他的眼,紮著他的心,紮著他的喉嚨,直扎得他體無完膚,千瘡百孔。那一時之間,只覺得要說的太多,要笑的太多,要悔要怨要怪的也實在太多太多。可這人卻未必聽的懂,未必能明白。只是他怎麼就偏偏遇上了這麼一個人,就愛了這麼一個人呢?

  他也不笑了,也不歎氣了,只是閉緊了嘴,知道哪一句話也不必說了。

  那馮琦哪裡知道這妖怪身麼心思,只是笑嘻嘻的摟住那妖怪的腰,也不在意,任由那妖怪定定的看了好久,以為這妖怪不過是氣恨他拿那罈子收了他,要發發脾氣罷了。他心裡想著,這事既然已了,那自然就要快活,手裡就不安分了起來,就要去解那妖怪的衣裳。

  沒想到那妖怪輕輕的按住了他的手,看了他許久,然後才端正了臉色,慢慢地說道,「馮公子,以前我真是存了要害你的心,知道你也不過是貪圖我的身子,所以一昧忍著。」他聽到這裡,臉色不由得微變,又聽那妖怪笑了笑,以那平常的口氣說道,「是,我瞎了眼,昧了心,頭一眼就喜歡了你這個沒半分真心的人,如今我心願已了,什麼也不圖了,也不想和你一處,你要實在不想殺我,就鬆開了我,放我走罷。」

  他一聽這話,倒好像是這妖怪要和他撇清似的,就不由得暗暗的吃了一驚,只覺得這妖怪怎麼突然說這樣的怪話。明明也是喜歡了他的,為什麼又說要走的話?

  他也是不肯再多說兩句軟話,就沈下了臉來,說,「怎麼,如春?我救了你的命,也不計較前嫌,你還要我怎樣?」

  那妖怪見他這樣說,就知道他還是沒明白,就垂下了眼,僵在了那裡,不再多做解釋,只說,「馮公子,我已經說了,你要麼殺了我,要麼放了我。」

  他就大笑,哪裡當真,湊了過去就要親那曾如春,不想那曾如春心意堅決,在那裡一動不動,把牙關也咬得緊緊的,跟個鐵箍的似的,只把自己當個死人一樣,渾身繃得緊緊的,把他弄得也不免覺得乏味無趣了。

  他心裡恨這妖怪脾氣太大,就悻悻的收了手,又說,「如今裝什麼?單說這書房裡,什麼好事你沒和我做過了?那時候快活過了,如今就把我丟在一旁。」

  那曾如春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就顫抖著說道,「是,我是不知羞恥。馮公子,你就念在我們過往那些恩愛的份上,乾脆一劍殺了我,給我個痛快罷。」

  這人說了這話出來,竟有些一心求死的意思了。

  他氣得胸口都痛,想這妖怪怎麼這樣的不知好歹,自己這樣低聲下氣的央求著,還聽到了這樣無情無意的一番話。

  他臉上的笑意再也沒了絲毫,霎時就沈下了臉,只說,「曾如春,你未免太不識抬舉。」

  那曾如春大笑了起來,淒然地說道,「何必,馮公子,我這麼不知羞恥的一個妖怪,還值得你抬舉麼?」

  話雖然是他起的頭,可他還是恨極了這妖怪這樣自輕自賤,一二再再而三的拿話激他,他忍了又忍,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就皺起了眉毛,扣緊了那妖怪的手腕,冷冷的問道,「曾如春,你是死也不肯和我一處了麼?」

  那曾如春就憋著一口氣似的,大聲說道,「是!」

  他忍下了怒氣,先是冷笑了一聲,然後竟然使出了全力,就把那妖怪往床上拖去,直拖到了床邊,就把人狠命的朝裡一摔,把那妖怪狠狠的甩在了床上。

  他一隻手壓住了那曾如春,另一隻手就毫不顧惜的就扯著那妖怪身上的衣裳,那人鐵青著臉,恨恨的瞪著他,見他這樣蠻橫凶暴,就把眼一閉,咬緊了牙關,竟然沒有絲毫要告饒哀求的意思,一副聽之任之,隨他擺佈的樣子。

  他也是一時氣昏了頭,扯破了那妖怪的衣裳,看著那雪白的胸膛露了出來,身子也微微的發抖,就越發的惱怒,就要伸手去分開那妖怪的兩腿,可這一鬆手,一低頭,就被他看到了那人的手腕,那地方都被他勒得烏青了,那妖怪卻還是咬緊了嘴唇,一聲不吭,死也不再睜眼看他了。

  他原本一心想要這妖怪好看,可臨到末了,卻又不忍了。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就扯過了錦被來,蓋住了那妖怪的身子。那曾如春睜開了眼,怔怔的望著他,他一隻手握住了那妖怪,另一隻手的指尖輕輕的撫過了那妖怪咬破的嘴唇,有些不快的說道,「如春,你自己想罷,我是死也不會放過你。你若是想逃,就想想這園子裡滿池子的蓮花罷,不想我拿火燎了它們,你就老老實實的給我留在這裡!我就不信你有那通天的本事!」

  曾如春被他攥緊的手情不自禁的抖了起來,他蜻蜓點水般的親了親那妖怪的嘴唇,又掖了掖被角,把帳子也拉了下來,把那張床遮了個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他先叫下人做了粥送過來,是想那人折騰了這麼久,還是得補補才好。可看那人臉色慘白,也不敢拿別的來,只好叫廚房細細緻致的做了些肉粥送來,只說自己要吃。

  明橋聽說了,心裡只說這主子怎麼突然吃得這樣不精緻,難道經過了這麼一場,竟然改了脾氣?他卻不信。白日裡見著的時候,也沒什麼不好的樣子,明橋心裡又掛念著那榻下藏著的罈子,不免心虛,就趕來要瞧瞧他,也被他一臉惱火的攆了出去。明橋心想著算到今兒個,都已經是一日一夜又快半日了,那妖怪也該早都化成了灰水才是,可還是覺得不安,想著要怎麼去尋了那道士回來再瞧瞧才好。

  馮琦把下人都攆得遠遠的,這才又把碗端到了床邊,扶那妖怪起來,坐在那裡,溫言和語的勸說那妖怪吃粥。

  那曾如春自打被他摔到了床上,威逼了一通之後,就是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神色,也不笑,也不言語,也不動彈,就是要死不活,任他擺佈的樣子。每每惹得他心中無明火起,要發作又找不到由頭。

  他坐在床邊,舉著碗舉了半天,只覺得粥都要涼了,那妖怪也不吃,也不看,就把眼睛閉得死死的。

  他就冷哼了一聲,甩開帳子,把碗往漆盤裡一放,端了出去,叫下人又換了新的來,然後才又端起了碗,坐在了床邊,舀了一勺,細心的吹了涼,笑得溫柔,說,「要我去放火麼?還是你不信我的能耐?」

  那曾如春抖了抖,認命的睜開了眼,就恨恨的說,「馮公子好手段,我頭一天見你就知道了!哪裡還敢不信。」

  他一聽這話,竟然有些恍惚了。那時他是惱恨那妖怪捉弄了他,讓他在下人面前沒了顏面,就說出了要放幹那池塘的水,挖空那池塘的話來,想著嚇嚇那妖怪也好。

  他看那妖怪紅著一雙眼睛,又淒涼,又氣恨的瞪著他,就笑著舀了一勺,小心的餵那妖怪吃,然後輕聲的說道,「如春,你什麼時候改了主意,記得告訴我。」

  他餵了一口,曾如春就吃一口,慢慢的嚼著,慢慢的嚥著,那喉頭蠕動著,嘴唇上也是一片濕潤,惹得他心癢難耐,真想就這樣把這妖怪按在那裡,好好的快活一場,可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一邊餵那妖怪吃粥,一邊就把以前和這妖怪一起好處都回想了起來。說了起來,這妖怪於床事也不是多麼的精通,倒好像生澀得很,可他偏偏就是喜歡得跟,只覺得再快活不過,也不知道這妖怪是用了什麼妖法。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也知道這妖怪算計自己一場,實在是不該留,可他卻一時心軟,把這妖怪從那壇中放了出來。他原本想著說得清楚,他們兩個仍舊和以前一樣,夜夜相會,日日相見,難道不好麼?可這妖怪偏偏不肯,惹得他一肚子火。可他也實在不捨得把曾如春逼得太狠了,就想著先把這妖怪在書房裡困上幾日,等到他心意回轉,想明白了,自然仍和他一處。

  他還要餵那曾如春,就聽那妖怪瞧住了他,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再一看,原來碗已經空了。那碗原本就小巧,他就起身,要再去盛一碗來,結果等他回了頭,那妖怪竟然已經躺倒了,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他忍了忍,端著碗,耐著性子去扶那妖怪起來,曾如春也是鐵了心不理睬他,動也不動,只要裝死,他長到這樣大,哪裡這麼伺候過人,扶了幾下扶不起來,又不想再拿那句話來脅迫,就氣得不輕,摔手出了書房,在外面站了半天。

  他把這妖怪藏在了書房之內,每一日都要問上一次,問那妖怪,「曾如春,我問你,你肯不肯和我一處?」

  那妖怪開始還有些悲屈苦痛的樣子,到了後來,越來越不耐煩,對他簡直就好像仇人一樣,總是冷冰冰的說道,「馮公子,你直接拿劍殺了我,成麼?」

  每次都是這種話,氣得他都想叫下人拿了針線來,索性就把那妖怪的嘴巴縫起來算了。

  結果這幾日下來,明橋心底的疑慮也是越發的大了,就跟了送飯的下人來,問說,「少爺,你這幾日都在書房裡悶著,難道是又……又不舒服了麼?要我去叫大夫來麼?」

  他就沒了好臉色,說,「你怎麼管得這樣多?我病剛好了沒幾日,自然要好好歇歇,免得落下了病根。」

  明橋聽了這一番話,哪裡還敢有個不字,只是心說養病也不能把我們這些下人都攆出去是不是?

  可見他氣色也好,倒真不像是個有病的,只是怒氣沖沖的,火氣大了些,也不去行院裡找姑娘,還總是對廚房裡送來的飯菜挑三揀四,明明都是他平日裡愛吃的,如今倒好像改了口味似的。

  明橋是想問又不敢問,只暗暗的叫苦,得了個空,找老管家和平德商量著,道士也要找,只是這園子實在不乾淨,邪興得很,這就勸少爺回去算了。

  這馮琦也是有苦說不出。他眼看著那曾如春一日更比一日的消瘦,一日更比一日的慘敗,那妖怪睜開眼時,也不望他,眼裡只是一片茫然,倒不知是落在了哪裡似的,他心裡就實在不是滋味。

  他也動了那要放人的心思,卻還是不甘心,也不死心,想著你既然這樣愛我,怎麼又不肯和我一處了?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問又問不出,想又想不明白,只恨這妖怪不可理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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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隔天是落了一整日的雨,到了夜深時分,雨才有些要停住的意思,他是覺得氣悶,這才推開了門,那微微的雨絲也隨著柔和的夜風飄落了進來。

  他知道曾如春鐵了心不理睬他,就坐在那裡看書,那妖怪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床上,突然落下了淚來,就有幾分怨恨的說道,「馮公子,你究竟為了什麼要纏著我不放?是為了我的身子麼?我如今這樣,你還想要麼?」

  那言語裡,又有些刻薄,又有些怒氣,聽得馮琦真是又恨又氣,手裡捏緊了那書卷,頓時就站起了身來,結果帶得那燭火一動,那影兒落在曾如春的臉上,倒好像扯過了一層黑紗似的。那時看得他心裡一驚,又看那妖怪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心裡又是一痛,便把手裡的書一丟,走了幾步,坐在那床前,怔怔的望住了那曾如春。

  這妖怪嘴裡說得好聽,要麼就放,要麼就殺。可那時見他自行院回來,就發了那樣的脾氣,幾日不理睬他也不來見他,難道不是因為妒嫉麼。這妖怪心裡分明就是有他的,不是麼?

  他如今不計前嫌,也不在意這妖怪算計了他,只想著這妖怪留在他身旁,他們兩個長久長久的一處。可這妖怪卻寧可要死也不肯和他一處,這人的心思,他實在是琢磨不透了。

  又不願意害他,又不願意和他一處?

  你不說,我哪裡能明白呢?怎麼逼迫也不開口,我能有什麼法子!

  他眼看著那妖怪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閉著眼,淚卻止不住的流,臉上都濕漉漉的,連鬢角都被淚染透了,他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原本伸出了手去,想要摸那妖怪的臉,竟然呆在了那裡。

  看著那妖怪的眼淚,他心裡就突然沒了主意。為什麼喜歡了他還不肯和他一處?

  死也不肯和他一處呵。也許這妖怪是愛過他,是曾對他一片癡心過,如今沒了那份心罷?是怨他不體諒他麼?怪他不肯信他麼?恨他把他吸入那壇中,氣他逼迫了他,還是因為他那一日弄傷了他?

  他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了。他從來沒有對誰這樣過,他等了這幾日,忍了這幾日,也實在是夠了,累了,倦了,厭了。

  他留這妖怪在這裡,說要一處,他到底是圖了什麼呢?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啊。更不要說是這妖怪的心思了。

  他還能怎樣呢?他是見不得魚死網破的那場面。

  既然這人實在要去,那就去罷。

  他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也不再看那妖怪,就閉了眼,說,「好,曾如春,你走,你走罷!」

  曾如春睜開了眼,簡直不敢相信,半天才回過了神來,又悲又喜,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朝他深深一拜,就說,「那我就先在這裡謝過馮公子了!」

  他睜開了眼,看那妖怪如今臉上才算有了幾分血色,知道這人是真心實意的不想和他一處,就覺得心口針扎一樣的痛,垂下了眼,低聲的問道,「那朵雪鸝是你的原身麼?」

  那曾如春似乎也有些不敢看他,就垂下了頭,說,「不,我以前拿它來放那孩子的魂魄。」

  他靜了靜,只輕輕的呼了口氣,知道自己話一出口,就再難收回,此事若是沒了話說,這妖怪只怕就要走,心裡又不忍,又不甘,就又問,「那孩子有名字麼,說來聽聽?」

  曾如春臉色變了變,把頭朝旁邊一扭,低聲就說,「有罷,可我忘記了。」

  他靜了一會兒,又問,「你有給他起過名字罷,如春,說給我聽聽?」

  那妖怪驚疑不定的望著他,半晌才說,「曾衍。」

  他心說,是了,你們姐弟二人都恨那宅子的主人,自然不肯讓這孩子跟那人姓了。他便點了點頭,說,「我記得了。」

  那妖怪瞧他一陣兒,居然就笑了,這一笑,大有冰消雪融的味道了。大約也是因為他鬆了口,說要放人,所以那妖怪也鬆了口氣,也不再是前幾日裡那要死不活的樣子了。

  那妖怪這一笑,於他卻是久違了,就看得他心裡一動,剎那之間,竟然恍惚了起來,就好像這還是他和那妖怪夜夜相對的光景了,他只覺得胸口一熱,就想摟那妖怪入懷,可伸出了手去,才回過了神來,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那妖怪臉上微微一紅,然後就轉過了臉去,半天才又笑又歎的說道,「馮公子以後可別這樣了,不然以後怎麼沒了命都不知道呢。」

  他一聽這話,滿腔的怨氣和怒氣就都湧上了心來,他是忍了又忍,卻還是忍不住,就賭氣般的說道,「你還管我做什麼?反正你是要走了,既然要走,還管我怎樣?你只管走,別再回來了。」

  那妖怪怔了一下,望了他好一陣兒,那雙眼裡竟顯出了些懇求的意味來,想他之前怎樣威逼,那妖怪都不肯服軟,如今他說要放,卻又這樣。那雙眼看得他心煩意亂,便轉過臉去,起身坐到了書桌旁,只看著那攤開的書卷。

  那妖怪半晌才低聲的說道,「馮公子日後要好好的保重。」

  那聲音裡有幾分苦澀,幾分心疼,聽得他愁腸百結,恨不能拽著那妖怪的手,讓他別再走。可他到底還是氣這妖怪冷了他的心腸,便默不做聲的躺在那裡,背朝著那妖怪,裝出了一副認真看書的樣子。

  那妖怪苦笑了一下,深深的看了他兩眼,這才離去。

  他埋頭看著那手裡的書卷,聽到那人朝門那裡走去,推開了門,又合了起來,他怔了怔,突然起身朝門口跑去,那門已經掩住了。

  他原本想著這就撒了手,放那妖怪走開算了,可一聽那門合起來的聲音,卻還是慌慌忙忙的丟下了書本,也不顧顏面的追了出去,可推開了門,只有寂寂的夜風拂面邇來,哪裡還有半個人影在?

  那外面細雨早就停了,地上落滿了薄薄的月光,就好像早春新下的初雪,他站在那門前,突然就氣恨了起來。

  他沈著臉,摔了門,走進房來,在那書桌旁坐定了,看著那陶碗裡的蓮花,一時默然無語。

  他原本想著要捨得,你走就走好了。說起來,也不過是你情我願,逢場作戲罷了,你既然不肯,我又何必苦苦挽留?

  可那妖怪如今是真的離去了,他卻又覺得心酸不捨,彷彿被人掏了心剜了肺似的。

  結果那一晚也不知道幾時睡的,早晨被明橋進來喚醒,他還趴在書桌上,起來之後,脖子又酸又痛,他的臉色就越發的難看了。

  明橋被他擋了那幾日,如今終於進來了,便仔仔細細的四下裡瞧了好些遍。看了只覺得納悶,心說我也沒瞧見什麼蹊蹺啊,又裝做崴腳了樣子,偷偷的望了望那榻下,只看那罈子還好好的藏在那裡,心裡更是長長的鬆了口氣,想著這就哄了少爺出去,自己再把這罈子偷了出去,早些處置掉了罷。

  他心裡想著這事,再一看少爺,只說糟了,少爺怎麼好像失了魂似的。於是就慌忙的說了些好笑的話,想著要逗著主子樂一樂,只是那馮琦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終日裡都懶懶的,對什麼都沒了興致,不管他說了什麼,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的樣子,看得他暗暗發急。只有說到了小公子的時候,才略略回過了些神,就說要去看看。

  明橋眼看著這少爺神情總是有些怔怔的,好像失魂了似的,就提心吊膽的在一旁跟著,又看著這少爺只有見著了小公子的時候,才有了一絲笑,就咯!一聲,覺得不對了。

  他先是故意拿了話來問,可少爺雖然沒身麼精神,答的話兒卻還是沒身麼錯兒,明橋心裡就越發的奇了怪了,想著著這也不像是失魂症啊?難道這少爺這命格剛改了過來沒幾日,就沾了不乾淨的東西,中邪了不成?

  他還要拿言語再試探,馮琦就好笑了起來,說,「我也吩咐了平德,說要他幫你尋訪你姐姐。不過我如今也該回去了,所以要他們先收拾著,他還走不得,還得在這裡留一留,等明後天,事情都辦妥當了,我就打發了他先回去。不過要是一時半會兒沒身麼消息,你可千萬別急。」

  他就一跪,說,「少爺……」

  馮琦就喃喃的說,「也該回去了。」

  他看著少爺的神情,像在看什麼遠得瞧不見的地方似的,總覺得少爺是傷心了,卻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雖然看起來是那麼大的一個宅子,可收拾起來也不慢,這些下人跟著馮琦出來這些年,聽說主子如今要回去舊宅,各個都歡喜異常,自然是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來,竟然不必平德催促,就把東西都打點的清楚明白,妥妥帖帖,只等主子一句話了。

  明橋眼看著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可馮琦雖然口裡說著要走,東西也七七八八的指點著下人們收拾著,可臨要走了,那人卻又煩躁了起來。

  平德已經先他們一步動身,回去了舊宅。等不及的人,也請先回去的人帶了信和新鮮的玩意兒,如今只等少爺說話了。

  他就想著,也該動身了麼。

  午後少爺去看小公子時,突然又說了,說要給小公子起名字叫馮衍。又說倘若他們回了舊宅,別人問了起來,只說這孩子的娘姓曾,以前怪我風流成性,便把他叫做了曾衍。還要他把這話記牢,千萬不能說錯。

  他一聽這話,立時就想起了那賣糕阿婆說過的話,就出了一身的冷汗,想著難道這小公子不是死而復生,反而是冤魂作祟不成?

  馮琦見他這樣,自然知道他怎麼想,就說,「隨便取了一個,你想那麼多做什麼?」

  明橋心裡就犯了嘀咕,說百家姓氏,您取哪一個不成?

  他也知道少爺的脾氣,不敢硬勸,又想著反正等他們回了舊宅,小公子自然只姓馮,以前姓裴還是姓曾,其實也沒身麼要緊,所以也就算了。

  那馮琦又叫了蓮花糕來,也不吃,只捏在手裡端詳著。見了他,就問,是那前些日子裡送了糕來的阿婆麼?他就說,可不是她麼?

  馮琦就拿了張紙,仔細的寫了蓮花糕三個字,他在一旁伺候著,只覺得啼笑皆非,心想少爺這是怎麼了。

  結果馮琦寫完了又不樂意,說這紙不好,害他巴巴的又跑了出去,去買了許多的紙回來,又在心裡嘟囔著,說,買這樣好的紙,知道的說要包糕點,不知道的還以為要投名帖呢!

  馮琦又叫他去把各樣糕點都買了些回來,選了那種冰白色的紙,上面有鵝黃色的碎紋,小心翼翼的包了,然後神情鄭重的和他說話,說他夜半要祭一祭這蓮池的亡魂。

  他是暗暗叫苦,只好也在少爺書房裡守著,不去睡覺,等到了半夜,就跟著少爺去了蓮池旁。他看少爺把那包好的糕點瓜果都擺在案上,神色就有幾分黯然了,他也不知道是該帶酒還是茶,所以就都備上了,馮琦就拿了茶,又看了看他備下的香,就說,「這滿池都是蓮花,也不必這香了,弄得煙熏霧繞的,反倒不好了。」

  他點了點頭,又看少爺望著手裡的茶,就黯然的說道,「是了,清水一杯就好,連茶也不必了。」

  他聽少爺說這話,竟然有些難過了。他自小跟隨馮琦長大,實在是太知道這人的脾氣了,想著或許少爺果然是捨不得那妖怪麼?

  馮琦也沒再和他說什麼了,只是怔怔的望著那滿池的蓮花,就說,「我這就打算著要回去了,以後再來看你……,只怕也不容易了。你既然不願與我一處,我也實在不該強求。倘若你能投胎轉世……」

  明橋一聽這話,心說不對,這哪裡是要祭拜亡魂的意思,這分明是要道別了,倒好像真是和說給那女鬼聽的。

  再一看,那馮琦也說不下去了,就端了那盞茶,自己喝了一口,然後才低聲的說道,「我也就不必再回來這裡了。」

  說完就轉身回去了。

  明橋就望著蓮池,也拜了一拜,然後才小聲的說,「我家公子雖然有些風流,卻也是個好人,倘若他有對不住小姐你的地方,您千萬別怪他,是天公不作美,才教你們兩個有緣沒份。做鬼這樣苦,您還是尋個好人家,早早的托生了罷,也免得我家公子空牽掛。」

  那夜風輕輕吹來,明橋一抬眼,看到那池裡的蓮花輕輕搖擺,就歎了口氣,收拾了起來,仍舊回去了。

  馮琦從蓮池回來,就有些鬱鬱寡歡的樣子,也沒留意,就仍舊回到了書房前。他剛推開了那門,就覺得有些恍惚,好像是他那一日從行院裡回來,也是如此的心不在焉,可一抬頭,卻見到那妖怪躺在他的床上,便又驚又喜,把什麼心思也拋卻了。

  他怔怔的站在門口,剛一抬頭,就瞧見那頭一晚坐在他燈下的女子,滿腹思緒的站在他房裡,見他回來,有些訝然,但還是落落大方的向他行了個禮,出聲喚他道,馮公子。

  他細細的回想了一陣兒,然後才問,「你是那……十七妹?」

  那女子微微一笑,就說,「馮公子好眼力。」

  他打量了那女子幾眼,就說,「你來做什麼?」

  那女子就笑,柔聲的說道,「馮公子就要走了,我來餞行。」

  他好笑了起來,「你來替我餞行?為了什麼?」

  那女子笑而不語,他胸口一緊,就說,「是我時日無多了麼?」

  那女子掩住了口,吃吃的笑了起來,就說,「馮公子命這樣硬,來日方長呢,怎麼說這樣的話?我是聽說你要替那小書僮尋他的胞姐?」

  他皺了皺眉,說,「是,怎麼?」

  那女子就微微的點了點頭,說,「那女子賣身為奴,不堪受辱,已服毒自盡,去了兩年了。」

  他心裡咯!一聲,便沈得沒了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便冷笑了一聲,說「你是妖怪,如何能知道那陰司之事。」

  那女子望住了他,神情裡有些悲憫。

  他這才恍然大悟,靜了靜,就說,「是他要你來的麼?」

  她便說,「既然公子都明白,那我便直說了。他特意尋訪過了,那女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聽了這話,情不自禁的就把手裡的書卷握得越發的緊了,有些苦澀的問道,「他怎麼不來親自告訴我?」

  她微微一笑,就說,「他不來告訴你這消息,還有一個緣故。」

  他吃了一驚,就問,「怎麼?」

  她一低眼,從袖中取出一個梅花小鏡,然後才說,「那女子死時身著紅衣,化為厲鬼。和他姐姐原是一樣的,還得麻煩馮公子請人來這園子裡做做法事,讓她們訴一訴冤屈,早日超脫了,也算是為公子積德。」

  他頓了頓,望著桌上那陶碗裡的雪鸝,問說,「既然已經化為厲鬼,便是放不下了,說了又有什麼用處,只怕還是要煙消雲散。人都死了,過往一切便如隔世,她們到底有什麼冤屈,死也不肯投胎轉世,非要化為厲鬼?」

  她眼底一黯,就說,「既然公子也說人死事了,那往生之事,何必還要提起?」

  他心裡一痛,就說,「他就是為了這個才不願再見我麼?」

  那女子愕然,就問,「什麼?」

  他也是一口氣悶在了胸中,上不去下不來,如今見了這女子,又想起那妖怪,也就不顧了,索性把話說開,就問道,「他如今對我,是半點情意都無了,對不對?過往一切,都如轉眼雲煙,所以才不來看我,我要走了,他也不來見我一面,是不是?」

  她驚愕的望著他,只覺得啼笑皆非,半晌才說,「馮公子,你難道真的也不明白?」

  「明白什麼?」他皺起了眉頭,暗暗地咬緊了牙關,只覺得心裡憋悶不快,難以形容。

  那女子臉上便有了幾分輕蔑鄙薄之色,一字一句的對他說道,「馮公子,你既然不是真心待他,又何必非要留他在身旁?你把他當了什麼?」

  他聽了這話,只覺得耳邊轟然一聲,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哪裡還說得出半個字來。只覺得半身冰冷,半身火熱,彷彿有人敲開他的頭顱,硬生生的灌了一盆雪水下來,又彷彿有人在他腳底塞了個火盆,燙得他不能立足了。他是不知不覺中,就出了一身的汗。

  那女子見他這樣,也不再多言,就款款的行了個禮,把那梅花小鏡給了他,說,「這是你那書僮離世胞姐之物。尋了這個來給你,也算是我們家三哥對得住你了。」

  說罷,那女子就要離去了。

  他慌了手腳,就問,「等等!」

  那女子回過了頭來,他就訕訕的說道,「還有一件事要請教姑娘。我是請了和尚來做法事,可這法事做了起來……會傷著阿衍麼?」

  他想問的其實是,會不會傷到曾如春。可話到了嘴邊,不知道怎麼就變了。

  那女子就說,「那倒不會,只是做做法事,或許能散一散這園子裡的怨氣罷。」

  語畢,就要離去,他越發的慌亂了,就又脫口喊道,「等等!」

  那女子又回過了頭來,抬起了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望住了他。

  「他……他好不好?」他問了出來,又覺得萬分的尷尬。

  那女子卻不問他口裡的那個「他」是誰,只是輕聲的說道,「馮公子,既已別過,又何必再問。」

  他只覺得胸口憋悶,就說,「好……,我,我也要走了,你教他也多……多保重。」

  那女子瞧住了他,歎了口氣,就轉身離去了。

  那門咿呀一聲,就合上了。

  他頹然無力的坐在了那裡,雙拳捏緊,又悲又喜,想著,是了,原來如此,可笑自己竟然瞧不出。

  那妖怪是怪他沒有真心呵。

  那曾如春之前來見他,不過是想謀害了他,為自己和那外甥尋一條出路罷了,卻沒想到後來會和他那樣歡好。

  那時曾如春還是存了要害他的心,所以知道他沒些真心,不過是貪圖自己的身子,卻也忍了下來。

  可事到臨頭了,那妖怪卻捨不得要他的命,還是放了他出來,可他卻險些化了那妖怪。

  如今既然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那人也沒了身麼牽掛,便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原本脾氣就大,雖然一早就知道他是半點真心也無,可見他身上沾了些脂粉味還是氣成了那樣。如今見他不過是還想著像以前那樣和他夜夜歡好罷了,自然就灰了心,寧死也不願和他那樣不明不白,委曲求全了。

  可他竟然到了這一刻才想明白了這一層,心裡不知道是身麼滋味,只覺得又可歎,又心痛。

  整個人呆坐在那裡,望著燭火出了半天的神。

  明橋因為他白日裡吃的少,夜裡送了宵夜過來,見他發呆,就大著膽子說,「少爺!」

  他吃了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問說,「怎麼?」

  明橋就小聲的嘟囔著,「少爺你怎麼了,做出那副樣子來,就跟那些小丫頭想情哥哥似的。」

  他臉色大變,就怒聲喝道,「你胡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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