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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決明 -【蝕心劍之二紫電】虎嘯

決明 -【蝕心劍之二紫電】虎嘯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1988523 您是第899個瀏覽者
哼,她才不相信人類呢!
只因為娘親和她是「異種」就用石塊招呼她們
害她小小年紀就「破相」,外加被惡夢糾纏了幾百年
所以不管這男人的笑容多無害、眼神多溫柔
她都只打算把他當儲糧,哪天找不著獵物就一口啃下肚——
怪了,這傢伙居然一點兒都不怕她
還說什麼精怪比人好相處,只要餵飽了就乖的像寵物?!
呿,看來「老虎」不發威,還真的被他當病貓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在朝當官的書生非但不文弱
發起狠來還會徹徹底底的「變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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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心插柳而柳葉茂盛的成果……  決小明


  《虎嘯》,原書名為《凝雨電紫》,因為整篇故事跟「雨」有很大的關係,後來更改書名的原因請參照第一把蝕心劍的故事《焚仙》,不再贅述。

  《虎嘯》過稿之際,正巧是我第二本書《紅豆詞》出書的日期,陽光普照的暖暖三月天噢,右手捧著熱騰騰的新稿,左手捧著熱騰騰的新書,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呀……看著兩邊的寫風,我想,這算是種改變吧?(相隔一年,我原以為自己寫完魑魅魍魎的故事之後便會消失在小說界,沒想到,另一套系列又悄悄成形,世事真是難料呀……)

  說來汗顏,我是從寫小說後才開始學習寫小說的,雖然有許多讀者寶寶一聽到「同人志」便會聯想到專司寫小說的同人志大神們,可惜,我壓根不是寫小說出身的,邊寫邊學的結果就是一開始的寫風會讓你喜孜孜的甘於現況,可是在寫了好幾本之後再回頭看,心中只會有一個念頭——

  「嗚……我把稿費退給禾馬窩窩,請不要出版那本書……」(但為時已晚,誰教我已經把稿費拿去搬電腦設備、採購電玩遊戲和敗家買小說……)

  我承認,自己是個很駑鈍的學生,我沒辦法在第一本寫完後,第二本就有進步,也許第五本、第十本,我才會小小小小地邁進一步,我不知道以這種龜速學習的成效有多少,但至少,我個人是覺得活到老學到老嘛!

  如果有讀者寶寶認為決小明根本沒有任何進步,那麼,請跟著我大聲念一次:「啊——那是幻覺啦!」

  如果念完之後發現幻覺還是沒有消失,那麼,請讀者寶寶可以另外去尋找合你們胃口的作者了。(笑)

  好,來說說這篇故事的產生,它是個意外。

  決小明原先是照著準備好的故事架構走的,打到第四章之後,才驚覺螢幕上跳動的人物個性、故事走向已經和我那破筆記本上條列的大綱相去十萬八千里。(根本已經完全無關了,嗚……)

  青天霹靂,五雷轟頂,轟得我耳邊隆隆作響。

  還好,蝕心劍有六把,我才寫完一把……好唄,這篇故事就當作是無心之下的產物吧,雖然是無心插柳,不過我可是非常非常喜歡《虎嘯》這本書寶寶噢!

  某人苓看完之後,撂下一句,「很淡,淡得我很喜歡。」

  呵呵……這個評語我也很喜歡噢。反正我設定的角色原本就少了點激情,熱情有熱情的好,淡然也有淡然的經營方式,是唄?(幸福就好呵)

  書裡,沒有絕對的好人、壞人,讓我寫起來相當輕鬆,每個角色我都很喜歡,無論是人或非人。我也很喜歡「假想」非人類的心態和思考模式,這篇淡淡的《虎嘯》正好滿足了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希望正在看書寶寶的眾家寶貝也能有所感受。

  每日一字——霍虓的虓,讀音為ㄒーㄠ,別念錯噢。

  來吧,眾家寶貝們,一塊進入淡淡的《虎嘯》中,淋場小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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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劍本無口,卻嗜血千斛。

  劍本無翼,卻似鳳騰飛蒼穹之上。

  劍本無足,卻隨軍馳騁沙場,隨士遊歷四方。

  劍本無心,卻有蝕心噬魄之說。

  六把因蝕心之訛被束之高閣的禁忌妖劍,隨朝代遞嬗交替的戰火,由宮闈間流落四方……

  因緣際會,六人成為六把蝕心劍命定之主,揮舞劍身的同時,亦為劍所控。

  劍蝕佛心,佛成邪神;劍蝕魔魄,魔亦為善。

  究竟是妖劍蝕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難以察覺的無形貪慾所蝕?

  且聽我娓娓道來,然後,告訴我——

  你所透徹的那個確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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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濛濛的。

  山間薄霧層層,透著陰冷的濕意。

  嘈雜聲由遠而近,由小而大,像在驅趕著不受歡迎的鬼魅。

  纖細孱弱的女人護著懷中的小女娃,蹣跚地拖行著步伐,剪水雙眸中寫滿恐懼。

  碎石及木塊一如雨絲般,綿密不絕的落在女人身上,但雨的撫觸是輕柔而善意的,而木石帶來的卻是皮開肉綻的痛楚。

  「滾出我們的村子!妖怪!」一名壯漢喝道。

  由於他的壯膽怒吼,使得村人紛紛跟進,一時之間,驅逐聲更加響亮。

  「別想來害人!滾出去!妖婦!」

  「快滾——」

  每一聲傷人的喝斥都挾帶著實質的傷害,石塊敲破了女人的額,赭紅的血液沿著慘白面頰流下,在破舊的白裳上染印殘酷血花;石塊擊痛了女人的背脊,讓她每拖行一步都帶來難以忽視的劇痛。

  她是妖,不容於凡俗的妖。

  但她仍感覺得到痛楚,仍能流淚,仍心存眷戀……

  像在尋找什麼,女人每經過一個村民面前皆停下光裸雙足,承載滿滿愁緒的眼眸,仔細打量著每張臉孔。

  一走,一停;一停,一走。

  「你……你看什麼?!」近在咫尺的村婦震懾於女人的凝望,害怕佔據了所有思緒,她無法多想,掌心的石塊硬生生砸向女人的右眼。

  滾落水窪的石塊上沾著滿滿血跡,暈染一池赤紅。

  女人攏了攏眉,刺疼的眼瞼閉合,清淚混著血水溢流。好不容易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軀,她繼續向前拖行,依舊一步一止。

  「別、別看她的眼!她是要吞噬咱們的魂魄,好養足她的妖力!」村民震懾於那對淺黃色的非人眼瞳,急急出聲。

  「是了!否則她為何淨瞅著咱們?」

  「慘了,方纔她看了我好幾眼……」

  「快趕走她,別讓她傷害了任何人。妖婦,滾出去——」

  未知的恐懼、錯誤的認知,讓村民殘酷的自衛更加盡力,也因更加盡力,而顯得更為粗暴。

  瘦弱女人搖搖螓首,懸掛在小巧顎緣的血珠子因此舉而甩落,連同眼眶裡的薄淚。

  「不在這裡……」她低低的、輕輕的朝懷中女娃說著,微抿的唇瓣帶著苦楚失落。

  震天的叫囂再也進不了她失了心的耳,女人帶著渾身的傷,緩緩地往她來時的山林小徑而行,不曾間斷的血珠在黃泥地烙下足印時,同時墜落。

  一血一淚,卻也被無情細雨洗滌,不留痕跡。

  女人懷中的女娃仰起頭,越過女人纖弱的肩,遠遠望著那群橫眉怒目的村民。

  小小年紀的她,無法理解他們劇烈的排斥。這種非得置人於死地的凶狠目光是為了什麼?難道只因為娘娘是他們口中的妖?

  只因為她們非人,就得如此待她們嗎?

  比琥珀更淺的淡黃童眸睜得大大的,好似想從村民臉上讀出足以反駁她想法的善意,但……

  啪答一聲,拳頭般大小的石塊,不偏不倚的擊中她的眉心,震得她頭疼欲裂。黏稠溫熱的鮮血流進她的眼,凝成一片血霧,模糊了她的視線。

  火辣辣的痛,是她眉宇間唯一殘留的感覺。

  這種痛,很刻骨,也銘心。

  疼痛逼出她的淚,和著鮮血,在頰邊婉蜒出兩道血痕,好不狼狽。她咬破下唇的牙關緩緩溢進了血的腥味,在喉間擴散。

  淚水可以洗去眼眶的殘紅,卻怎麼也無法磨滅今時今日、此情此景。

  那一張張交織著憎惡、惶懼的臉孔,那一雙雙盈滿怨恨、嗔怒的眼神……因為她們是妖;只因為她們,不是人。

  蹣跚步伐漸行漸遠,村民面容逐漸模糊,而烙在女娃眉心的痛楚,卻將她永永遠遠停困在這一刻。

  以恨意編織的網,牢牢困住了她。

  JJ     JJ     JJ

  又是蒼茫的雨夜!

  該死!眉心又痛得她齜牙咧嘴!即使在睡夢中,仍被不適的刺痛所驚醒,也將她由百年前的往事夢境中拉回現實。

  又作了夢……又作了那個夢,那個將視線染成一片血紅的夢……

  每逢霪雨時分,她的眉心舊傷總免不了一陣折騰。

  刻骨銘心的痛楚已隨著百年歲月而湮沒,迫使她記下疼痛的,是那天的回憶。

  她曲起雙膝,將螓首深埋其間,壓迫在眉心的力道讓她勉強忽視柳眉之間那道醜陋傷痕所激起的刺痛。

  眉心一疼,她的身軀也跟著失了所有力氣,成天懶洋洋地窩在巖洞間,詛咒著鎮日不止的雨、詛咒著彷彿要掏空她腦袋的痛、詛咒著數百年來不曾從她記憶中褪色的腥紅畫面。

  她煩躁地扯亂一頭淡色長髮,狂野地猛甩頭,妄想著甩去所有痛楚,只差沒蠢到一頭撞上石壁昏死過去,以求得解脫。

  雨水落在林間闊葉上,瀝瀝作響,鼓噪著她血脈間的獸性,然而,軟軟的四肢又惡狠狠地提醒她,她現在虛弱的好比一頭無害的小兔兒。

  「這場雨還得下多久?再延個幾天,我非得餓死在這山洞裡……」她輕聲咕噥,淡黃的眼瞳勾勒著洞外恍若串串珠簾的剔透雨滴。

  她不想動,愣愣地看著雨、聽著雨……

  她不想動,卻機警的因洞外傳來的聲響而豎起渾身防備。

  葉梢落雨聲、泥濘水窪聲,以及——人類行走的跫音!

  念頭甫定,一條頎長身影已由雨霧遠端奔近,帶著一身狼狽的濕。

  流淌在那人衣裳間的水珠子隨著猛然停頓而濺甩向她,冰冷的寒意,由頰邊沾附的數顆雨滴中蔓延開來。

  「抱歉,我不知還有人。」

  淺淺的笑靨,在那張水濕的面容上綻放。

  「姑娘,不介意借塊地方避雨吧?」

  淡黃的眸,動也不動,盯著那男人。

  是人類……

  她最痛恨的人類。

  男人逕自在洞穴最偏僻的一角坐定,扯散束冠的黑髮,任它披散在背脊晾乾,他的衣裳猶自淌著水,略微輕抖,甩去兩袖沉重的水濕,他所攜帶的布包也足以擠出好幾斗的雨水。

  沉默之中,他亦發現一雙似虎的黃眸直勾勾看著他。

  「姑娘也是被這場雨困住了?」他打破沉悶,挑起話題。

  她沒有開啟粉色唇辦的跡象,一逕冷冷的看他。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不相識——在下姓霍,單名一個虓字。」他簡單自我介紹,並打趣地改了前人的詩句。

  隱蔽在洞穴幽暗處的嬌顏淺略抿了抿嘴,無語。

  霍虓不以為意,拾了洞內殘存的枯枝散葉,三兩下便生起了一小叢暖暖火光。他抬眼,眸色是深邃的黑,卻又像清澈見底的泉,乾淨的不見雜質。

  那眼,與她所見過的人類回然不同。

  「洞內又濕又冷,一塊過來取取暖。」他友善地朝她招手。

  寒冰花容未曾卸下戒備,火光照亮她芙蓉似的半邊臉,淡色的發因焰火而添深了一抹橘黃色彩,她維持著雙臂圈膝的動作,少見的絕世容貌一貫冷然。

  洞穴內因火焰跳躍而驅逐了寒意,也照亮了因濛濛細雨而帶來的昏灰,使得他們瞧清彼此。

  這個男人,有著劍揚似的眉,明明該是嚴厲的弧形,鑲在他眉際卻不見任何突兀,或許有些詭異的矛盾,但仍稱得上是好看的。掛著笑的唇辦,薄薄的,但不似無情,與雙眉同樣擁有矛盾並存的氣息。

  好矛盾的男人……

  而那雙眼,更是矛盾中的矛盾,既深不可測,又和善……

  若她告訴這男人——她不是人,是妖,那雙深邃黑眸仍會如此和善嗎?

  還是添上驚恐?害怕?憎惡?排斥?

  哼,恐怕是全數皆有吧,因恐懼害怕而轉為排斥,再由排斥轉為憎惡,最後由憎惡變為殘殺——殘殺與他們不同類的物種!

  然後,那雙眸,不會再笑得如此溫柔。

  如果她告訴他,她是妖……

  「餓不餓?」

  疾速貼近的笑臉在她眼前放大,震嚇了她小退一步,纖背直貼上冰沁的石壁,清淺的嬌容帶了薄怒。

  「總算在你臉上看到另樣表情。」霍虓投以歉然的淺笑,青紅的果子遞到她眼前,「餓了吧?我剛摘的,或許有些酸,但總比餓肚子好。」

  果子外皮沾滿了亮澄澄的雨水珠子,襯得果子更令人垂涎。

  可惜,她並非吃素的妖。

  搖了搖螓首,淡黃的眼,不曾離開他的笑靨。

  霍虓自個兒咬了口果子,雙眉扭皺成死結,顯示著他吞嚥下的果肉絕對不單單是「酸」字足以形容。

  「你選擇不吃是對的……你早看出這些果子不甜了,是不?」他囫圖吞下酸澀果皮,露出苦笑。「對了,你怎會獨自一人在這兒躲雨?是在山裡迷了路?可有親人知道你被困在這深山林間?」

  他繼續尋找話題,似乎想讓她開啟菱唇回應他,右手又挑了顆果子,大咬一口。

  她凝覷著他牙關吮上果子後又緊緊攏聚的雙眉,證明第二顆果子與頭一顆是同樣的青澀。

  第三顆,擰眉。

  第四顆,蹙眉。

  第五顆,鎖眉。

  這男人,真不死心——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終於在第八顆果子入口後,霍虓露出了雖不滿意但能接受的笑靨,陡然抓過她的右手,將咬了一口的果子塞到白嫩掌心。

  「這顆,是甜的。」

  她愣了,只能呆呆看著掌心的果子。而他眸間反照出來的她,憨愕的小臉好似他做了啥驚天動地之舉。

  「快吃,別發呆。」霍虓催促著,自個兒卻吃起先前被歸類在青澀堆裡的酸果子。

  掌心裡的果子,殘留著雨水洗滌的冰冷及方纔他唇辦吮咬的餘溫,有些冷、有些暖,矛盾……

  她已經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漠然,他卻毫不死心地與她攀談,矛盾……

  與她印象中的人類矛盾……

  而他的矛盾,感染了她,讓她也矛盾了起來。

  手掌悖逆了她的意識,輕捧著果子,緩緩送進唇間,貝齒陷入青紅果皮,舌尖嘗到了酸甜交雜的汁液,分不清是酸多些,還是甜多點。

  「很酸嗎?」霍虓看著她淺蹙兩道細眉,擔憂地問。這顆果子已經是他摘來十數顆中最甜的了。

  良久,她開了口,聲音帶著數分低啞及怪異的腔調。

  「我不知道。」她蹙眉,是因為她不曾嘗過這玩意兒,即使數百年來她曾在果樹下見著了結實纍纍,卻從不曾動念擷取。「我從不吃這東西。」

  霍虓眼底藏了些笑意,反問:「那你都吃些什麼山珍海味?」

  「吃人。」淡黃的眸輕抬,鎖住他的視線。

  只要那雙幽黑眼眸透露出半絲驚恐,她就會將他吞噬入腹。

  霍虓抿嘴一笑,「你該不會想告訴我,在深山林間出現的絕世美人多數是精怪山魈所幻化,而你正巧是其中一隻,就等待如我一般的傢伙自投羅網?」

  「你不信?」她有些著惱,因他開玩笑的口吻。

  「不是不信,只是有些懷疑。」

  她站起身子,不發一語的步出洞穴,在濛濛雨間失了蹤影。

  「姑娘——」

  他才喚了數聲,那道身影又迅速回到洞穴,打濕淺淡秀髮的雨水僅僅沾染薄薄一層銀亮,足見她身手的矯捷。

  她的嘴上銜著一隻猶在掙扎的白兔,無奈脆弱的喉間緊扣在兩排白玉貝齒裡,她再使勁,白兔微濕的軟毛溢出鮮紅腥血,逐步染開。

  兔腿一抖一抖地揮動,直至終止。

  她吮著溫熱的血,喉間嚥下的生腥血味像是仍具生命,在她喉頭哭喊嘶吼著性命的殯滅,那血又鹹又腥,混雜著白兔的毛騷臭味,她吸著、吮著,淡黃的眸不曾離開霍虓,而他,只是定定望著她。

  粉薄的唇,因血的洗禮而變得獸艷;玉雕的顏,因血的點綴而顯得狂野。

  「若我不相信,你是否打算直接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來證明?」他問。

  「必要時,我會。」

  「證明給我看,對你又有何益處?」霍虓咬著酸果子,繼續說道:「你在等我露出恐懼眼神之後,再慢慢品嚐我的害怕顫抖?」他很識相、很配合,也很受教地點頭。

  她拋下兔屍,唇畔一片血紅,白皙柔荑抹去殘紅稠液。

  「你為什麼不怕?」

  為什麼不像其他人一樣驚聲尖叫的逃跑,或隨手取過任何傷人的武器攻擊她?

  「怕什麼?怕你吃我?」

  「我真的會!」她出言恫喝,換來霍虓的笑。

  「但你剛吃飽呀。」他拎起無辜兔屍,笑了笑,動手將兔屍發揮最大功效——除毛、上架、炭烤。「你知道,精怪野獸與人類的另一項不同,在於它們只要填飽了肚子,便懶得多殺一條生命,獵捕只為充飢、只為延續生命,無關喜怒哀樂。人就不同,他們會為了一件柔軟皮毛而獵殺動物,會為了享受追逐的樂趣而獵殺動物,會為了防範自身安危而獵殺動物。」含笑的黑眸不帶任何恐懼,「你現在是頭吃飽的精怪,我不怕。」

  她看著霍虓的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不過,人類仍有善惡之分,並非所有人都如我所說的那般,不能以偏蓋全。」

  「你是想說,你屬於人類中善的一方嗎?」她的口氣有些輕蔑。

  「不算是吧,至少,從沒人如此誇獎過我。」霍虓漆黑如墨的瞳中閃過一道莫名情緒,隨即長睫輕合,掩去眸裡的波濤洶湧。再睜開眼時,他已恢復原先的和善無害,「對了,你是屬於哪一類精怪?」

  「我……」她低眸,披垂的淡色髮絲半掩著精緻花顏,只有那對琥珀黃瞳的光彩無法掩蔽,「虎精。」

  「你是虎精。」霍虓用低沉嗓音重複著她的回答,淺吟的音量好似在自言自語,沒有任何詫異起伏。

  彷彿,他早就料測到答案了。

  「一隻痛恨人類的虎精。」她立即補上。

  霍唬對她有些孩子氣的舉動感到好笑,「你這隻虎精,年歲尚淺。」他用的是肯定語氣。

  「我已有數百年修行。」

  「一百年也是『百年』,九百年也是『百年』,你是哪個?」

  她頓了頓,「不記得了……」

  一百年是如此過,兩百年也沒有改變,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又有何差別?

  她的歲月,彷彿隨著娘親合上哀怨水眸的那個雨夜而靜止,未曾邁前。

  娘親心願未了,尋了百年仍帶著遺憾合眼……

  霍唬緩緩轉動木棍上的兔肉,混雜著木枝的嗆鼻煙熏及肉香瀰漫山洞。

  「你是只孤獨的虎精,一隻……」霍虓眉宇之間輕掃著透徹,「很孤獨的,虎精。」

  此時,洞外劃過閃電,接著響起的,是轟隆隆的雷聲。

  而他的話,比雷聲更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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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雨,連綿不絕的雨。

  雨勢阻礙了兩人離開山洞的意念,不止不歇的雨絲在洞口築了一張網,將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緊緊牽繫在一起。

  一夜柴火已盡,洞穴內冷冷清清。

  霍虓的衣裳總是半濕不幹,熨貼在麥色肌膚上,看起來有些冷,也有些不舒眼。她則是靜靜蜷著身軀,眸子盯視他一舉一動,仍存防備。

  「你冷不冷?」

  黃瞳眨也不眨。

  「要不要恢復虎兒模樣,至少能有一身皮毛御寒。」他打趣道,「我也好窩著取暖。」

  她的眼中清楚寫著——休想!

  今晨的早膳便是昨兒個她咬回來的兔子,及數顆咬了一半的酸果。他將食物分成兩份,把其中比較多的那份推到她眼前。

  「將就點,若雨勢變小,我再去找其他食物。」霍虓咬著冷硬的兔腿。

  「為什麼你不自私地拿取這份?」

  「因為我要餵飽你呀,餵飽飽的精怪是最乖巧的。」他露出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右手越過界線,原想摸摸她的頭,卻換來她齜牙咧嘴的低狺。

  當一頭虎兒露出這表情,千萬別傻傻地湊上前去,否則它絕不會吝嗇在你手掌烙下一排齒印當贈品——霍虓識相地將兩手縮回胸前,釋出善意。

  「放心,我不會胡來。」

  她打量他半晌,利牙才緩緩在唇間隱去。

  「你看了我整晚,還看不膩嗎?」他取笑著她凝覷時的專注及認真,除了瞬間的眼瞼眨動外,黃澄澄的水眸老盯著他瞧。「還是你在研究我身上哪部分的肉最爽口、最好吃?」嗯,這個可能性最大。

  霍虓還有心情開玩笑,只可惜沒能逗笑她。

  「別這麼防備,我不會趁你不注意時掏出刀劍武器來傷害你,咱們和平共處可好?」他看穿她眼底真正的警戒。

  「虎與人,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口氣不屑。

  「是嗎?沒有絕對的可不可能。」他無害的笑容裡添了抹深沉。

  無害與深沉,矛盾。

  「至少,我不會和我的『食物』和平共處。」她哼聲道。

  「食物,是在說我嗎?」霍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分明是冷峻的面容,卻融合著天真無辜,又是一項矛盾。

  這男人,絕對不似他所呈現出來的單純。

  「如果這場雨十天半個月不停,我就會撕裂你的皮肉果腹。」言下之意,他就是她的儲備糧食。

  「我明白,飢餓會引發獸性。放心,共處的這段時間裡,我不會讓你餓著半分的。」霍虓善解人意極了,臉上絲毫不見懼意,「你不妨嘗試和『食物』相處,興許你會發現,這道『食物』也有可愛的一面。」他笑。

  「我不需要和食物培養感情,它只要能填飽我就夠了。」她潑他冷水,投給他挑釁的目光。

  霍虓也不與她爭辯,好似在縱容一個倔強任性的孩子要些小脾氣。

  她的纖背懶懶地靠貼在石壁上,雨季總會讓她看來有些孱弱,她想蒙頭大睡,睡去這場讓她四肢無力、頭疼欲裂的霏霏細雨,可眼前這名闖入她靜謐空間,與她共度一天一夜的「人」,卻讓她怎麼也不敢掉以輕心。

  精怪野獸的喜怒很單純,也很容易分辨,開心便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憤怒便是咆吼嘶鳴、張牙舞爪。

  人卻不同,他們擁有七情六慾、愛恨嗔癡,那些情緒,對精怪野獸而言太難理解,也永遠不知道在那樣和善的笑容背後,是否掩藏著一把鋒利的劍,是否會在轉頭的瞬間,換上另一張猙獰的面孔。

  一瞬間,她的眉心有絲痛楚,提醒她過往的教訓。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她整晚沒合眼,盯著這男人的睡顏。漫漫長夜,他睡得又沉又香,均勻的鼻息掩沒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香甜的模樣讓她差點祭出虎牙,撕扯掉那抹令人不滿的笑靨。

  即使他睡熟了,她仍不敢閉眼休憩。

  她,不信人類。

  不信那無害的笑、溫柔的黑眸。

  不願相信。

  霍虓發覺了她黃瞳間的強撐倔性及倦意,長睫微垂的陰影斂去她的晶瑩眸光,再也藏匿不了淺淺的疲憊。

  這小虎精,該好好睡一覺了。

  霍虓拿起半隻烤兔腿,朝她栘近。

  「你做什麼?!」原先倦倦的淺黃虎眸一瞠,添了怒意及防備,像只被侵入領地而發怒的獸。

  「吃兔腿。」他俐落回答。

  「退回去!我不要吃兔腿——」她想吼退他的腳步。

  淡黃眸間的他不斷逼近,只有笑容不曾改變,霍虓修長五指在她面前輕輕一揚,接著她便嗅到一股屬於他的香味,眼瞼沉重得無法控制,意識也陷入全然的黑暗。

  霍虓及時接住她癱軟的身軀,輕笑。

  「這兔腿,是我要吃的;而你,只要乖乖作場好夢就行了。」

  JJ      JJ     JJ

  雨,持續。

  耳畔的雨聲逐漸清晰,規律的蛙叫蟲鳴忽近忽遠,好似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拉扯,靜的是夢境,嘈雜的是現實。

  半醒半夢的混沌,包圍著疲倦的身軀,螓首枕靠的地方,有著平穩的心跳,頰邊及掌心平貼著滑膩誘人的暖暖獸毛,煨人溫熱,驅逐雨天的寒。

  以前,她總愛蜷窩在娘親身邊,娘親褐黃的虎毛總是逗得她好癢,那體溫暖烘烘的,那心跳……也總能輕易安撫毛躁的她。

  那天,也下著雨。

  那天,她也這般靠著娘親。

  然後,娘親哭著、啜泣著。

  然後,哭聲停歇。

  接著,她耳畔緊貼著的心跳,不見了。

  接著,娘親熱暖的體溫一點一滴褪盡。

  她,變得孤孤單單。

  白玉十指不自覺地收緊,害怕這只是場夢境,害怕現下所觸及的溫暖會在下一瞬間消失。

  她捉得好牢,不肯放,也不肯從夢中醒來。

  雨聲越來越響,夢境越來越淺,心跳聲也越來越遠……

  夢,將醒。

  強睜開仍帶著倦意的眼,她反射性地往雙手方向瞟去,緊握成拳的柔荑間哪還有什麼溫暖皮毛?有的只是一件微濕的人類衣裳。

  她起身,發愣地看著洞內好些新鮮水果、燃著熊熊焰火的柴堆,以及木架上兩隻正發出陣陣肉香的獐子。

  那男人,已不見蹤影。

  趁她睡著時溜走了是嗎?

  她還幾乎要以為那男人和其他人類是不一樣的……

  貪生怕死,不單單只有人類,全天下任何生物都如此,當然,也包括她。

  至少,他臨走前還留下不少食物給她,這點,倒是頗令她驚訝。

  但目光接觸到地上時,她的眼神隨即轉冷,自嘲地笑了。

  嘴裡說著不信人類,卻又教他小小的關懷給亂了心湖,結果他仍與一般人無異——

  她拾起一顆撒在地上的蘡薁,冷冷地看著在洞外婉蜒至遠方的小徑上,同樣深紫色的小巧果實,彷彿沿途刻意留下記號。

  人心,難測。

  WW     WW     WW

  時近黃昏,烏雲籠罩的天空已暗沉如夜,雨勢有加大的傾向。

  少了月光指引的闐暗小徑,冒著隨時會跌入萬丈深淵的危機,一條不曾遲疑的身影穿梭其間,在能見度極低的叢林裡,依然暢行無阻。

  那身影,是霍虓。

  他右腳甫踏進燃著火光的洞內,剎那間,由暗角撲出獸影,強勁的撲噬力道將霍虓撞出洞外,跌落滂沱大雨中,薄利的牙亮晃晃的,準備狠狠咬上他的喉間!

  霍虓右手一擋,猛獸利牙陷入結實的手臂間。

  毋需猜想,他也知道現下壓在他身上的獸是誰。

  「你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回來?」好似被尖牙穿刺的手臂不屬於他所有,霍虓竟還笑得出來。

  鋒利的虎兒前爪穿透霍虓的薄衫,只消一撕扯,便能刨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肺,淡黃虎眸帶著薄怒,與他含笑的黑瞳相瞠視,低低的虎狺由喉間不斷逸出。

  「我不是準備了許多食物餵飽你……啊!該不會你還吃不飽吧?」難怪火氣如此興旺,一見他就撲咬。

  虎牙加重力道,感覺到血腥味在口中擴散。

  「有些疼,輕點、輕點。」他輕鬆的口吻壓根與痛苦攀不上關係,「咱倆非得在雨間玩起這種咬來咬去的遊戲嗎?我的衣裳還沒來得及干,這會兒又濕得更徹底了。」

  霍虓伸長了未受虎牙鉗制的左手,揉亂她一頭虎毛,惱得她鬆口追逐那該死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又趁此疏忽,快速摸摸她的頭,忙不迭再閃避隨之而來的虎牙攻擊,玩得不亦樂乎。

  她氣惱得直噴吐怒氣,數聲虎嘯後,掉頭走進洞穴裡。

  霍虓抹去手臂上的鮮血,也跟著進洞。

  地上的食物未曾動過分毫,連火堆架上的兩隻獐子都已烤到焦黑難辨。褐毛黑紋的虎,伏臥在她向來的領地,無論化為人身或虎形,那雙眸子總是盯著他。

  霍虓脫去濕衣,手臂的牙痕很深,汩汩冒著血紅。

  「你剛睡醒,在發起床氣?」說著,他直接以嘴堵傷,舌頭舔了數回,像頭貓似的。見血流的速度漸緩,他也就不再理會手上的傷。

  「你去哪了?!」她又變回人形,因方纔那場攻擊而渾身濕透,髮梢不斷滴著水珠子。

  她的問題讓霍虓先是一愣,又淺淺地笑了。

  「你擔心我?還是……你擔心我丟下你,獨自跑掉?」

  「你不是嗎?」她的惱怒顯而易見。

  「當然不是,否則我又何必回來?」他取下火架上的獐子肉,咬去焦黑外層,吐掉。「喏,雖然烤過了頭,剝去變成黑炭的那層,肉質還是很鮮美的。」

  他遞上食物,頗有諂媚之嫌。

  她沒伸手接過,只是冷冷追問:「你既然有命逃了,又何必冒死再回來?」

  「逃?我沒說要逃呀。」況且他的包袱還放在洞裡,他能逃哪去?

  「貪生怕死的人類遇上吃人虎精,豈有不逃之理?」她冷冷嗤道。

  「你這小虎精還真防人。」霍虓甩甩濕發,順手丟了塊柴火,添旺火勢,「我是見你睡得香沉,伯你醒來餓著了,所以趁此空檔去摘果獵獸。」

  「我是問你摘完果、獵完獸之後,又去了哪裡?」

  霍虓頓了頓,笑意有片刻凝結,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倒是先為他編好了藉口。

  「是見到吃人虎精睡得香沉,怕她醒來餓著了,會將主意動到你頭上,所以乾脆下山去找些獵戶,一塊來捕殺那頭吃人虎精,是不?」

  她的思緒與他的偏差十萬八千里,害他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等等——」

  她將十數顆蘡薁丟向他,深紫色的果液全沾上他的膚。

  「你還想狡辯?!拿蘡薁當記號,好領著人類重新尋到這處幽穴,不是嗎?」銳利尖牙又露出雙唇。

  虧她想得到咧!霍虓哭笑不得。

  見她又要撲上來咬他,他扯過濕衣,在天際劃個圓弧,一收緊,牢牢將她束縛在衣裳間,動彈不得。

  她失了平衡,摔進他臂彎裡,正巧被他抱個滿懷。

  「小虎精,先按捺下火氣,我有充分的理由……噢!」他痛叫,只因她雖受縛,尖牙仍狠狠地咬上他的鎖骨,彷彿非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霍虓大手一翻,讓她的背脊緊貼在他胸膛,也讓她的尖牙無用武之地,雙臂更牢牢地抱穩了她,不容她再動粗。

  「放手——」她嘶吼著。

  「你聽話,我就放手。」

  回應他的,是她猛低首,咬上他橫置在她胸前的手臂,帶來一陣劇痛。

  霍虓輕扣住她下顎,逼使她仰起頸,貼枕在他肩窩。這姿勢更方便那雙被怒焰燒紅的黃眸瞪視他。

  霍虓回以笑臉,見她恨得牙癢癢的,只好慇勤地撕了塊獐子肉哺餵她,她死咬著牙關,不肯鬆口。

  「你吃獐子肉,然後我就告訴你,我去了哪、干了啥事,好嗎?」他誘哄著她。

  良久,她終於張嘴咬了他手上的獐子肉,算是勉強妥協。

  霍虓一笑,「我去張羅食物時弄丟了一樣故友贈予我的物品,所以只好先將食物擱回洞裡,沿著原路再去找尋失物。」他又餵了她一口,「那些掉在地上的蘡薁,應該是我心急之下所犯的疏忽。」

  喂完了獐肉,他取過那件她睡著時披蓋在她身軀的乾爽衣裳——至少,放眼望去,這件猶帶濕意的衣裳是最乾爽的——為她拭乾長髮。

  她扭頭,掙扎,厭惡這種親暱的舉動。

  霍虓輕輕鬆鬆又將她不聽話的螓首定回肩窩,動手料理起她那頭淺得偏黃的秀髮。趁她無法反抗之際,他故意在滑順的髮絲上摸了好幾把。

  「你……」這男人怎麼老愛摸她的頭?!

  「你的發,好美。」

  她愣住,因為這男人的眸光,很真誠。

  「我的故友曾教過我扎辮子,我沒試過,可我想你紮起來一定很好看。」

  沒待她首肯,霍虓已經以指為梳地為她順發。

  「改天我削柄木梳給你,讓你三不五時梳梳頭。」嗯,那場景光用想像的就挺賞心悅目。

  指尖徘徊在長髮間,帶著濕意,無論是她的發或他的指。

  從未體驗的親暱,讓她不知所措。

  反覆交叉編織,他的動作輕巧中又顯得笨拙,無論多小心翼翼,總會扯疼了她的頭皮。

  「你是故意的!」她終於在眼眶逼出一顆痛楚淚珠時發火狂叫。

  「彆扭!」霍虓用雙腿夾緊不停扭動掙扎的小虎精,他的十指現下正狼狽的與她的髮絲扭打成一團,被她這麼一攪和,更是糾纏不清。「我會放輕動作,你愈掙扎只會讓你自己愈痛!」

  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他的話聽在她耳裡只有一種涵義——你再動,再動我就拔光你的虎毛!

  忿忿不平的小巧花顏上鑲滿了憤懣,只有濃重的喘息聲傳達著她的不滿。

  「好了,別像只噴火的龍。」霍虓編完了右邊髮辮,將它輕甩到她胸前,而她的注意力隨即被那根怪模怪樣的髮辮所吸引。

  「辮子……」

  「對,辮子。你頭一回看過,覺得很新鮮,對不對?」

  「好醜……」她說出心底真實的想法。

  霍虓雙眼朝天一翻,「你好歹也念在我這麼認真的份上,給句讚揚嘛,何必直言刺傷我?」

  說話間,另一邊的髮辮也已完成,他將她翻回正面,調整兩條髮辮的角度、高低。

  披散著發的她,渾身帶著屬於野獸的原始不羈,即使沒有化為虎形,依舊能讓人一眼看穿她的非人。

  繫著髮辮的她,卻添了分細緻又手足無措的溫婉,像個青澀未脫的及笄姑娘。

  「好可愛噢。」霍虓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摸摸她的頭,拇指不經意撥開覆額的劉海,露出她眉心那塊不褪的淤紅。

  她與他,都怔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扭頭避開他的視線,再度垂覆在額際的發,掩去那道陳年舊傷。

  「那是什麼?」

  「不關你的事!」她的手仍緊緊縛在那件該死的濕衣裡,動彈不得,只能狼狽又無助地縮身躲避。

  「那是傷痕。」他不許她退縮,捧住她的臉,「怎麼來的?」

  氣息輕輕拂開髮絲,更教那紅艷艷的淤紅無所遁形。

  粗糙的指,滑過傷疤,激起一抹異樣刺疼。

  「不要碰我!」

  「這傷痕,怎麼來的?」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她霍然抬頭,眼眶含蘊的淚水澆熄不了黃眸中燃燒的恨意。

  清澄的眸染上混亂,而她,被自己的回憶所囚困。

  「怎麼來的?!就是你們這些該死的人類砸傷的!無情殘暴地拋擲一陣又一陣的石雨,全然不在乎那些拳大的石砸在身軀上是如何的痛楚,只因為我們是妖嗎?我們又不是要到村子裡去吃人!不是!」她黃澄澄的眸盯著他,卻像在對著她腦海深處某段記憶中的臉孔狂吼嘶叫,「那石塊,好大……打在娘娘身上,好疼好疼的……不要打我娘娘!我們、我們不吃人,更不會用眼神去吞噬你們的靈魂!我們只是要去找……找……」

  「夠了。」清脆的彈指聲響起,她的耳畔只來得及收納霍虓簡短的兩個字,隨即失去意識。

  長臂攬起那具失了支撐的纖細身軀。

  軟軟的、脆弱的……纖細身軀。

  霍虓凝覷著那兩道始終不曾鬆開的細眉。

  「這舊傷還會疼嗎?」他低聲問。

  指尖輕滑而過,她眉心紅艷的傷褪了些顏色,好似連同此刻折騰她的刺痛也一併褪去。

  擰鎖的眉宇漸漸放鬆,白淨小巧的臉蛋上也不再堆滿了憤恨。

  但淚痕,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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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邁入第三日的雨勢,由滂沱轉為霢霖。

  她與霍虓,誰也沒有離開的念頭。

  她清晨醒來,只覺腦袋一片空虛,眉心的疼痛不知是否已經熟悉到麻木,還是它停止了對她的折磨,空蕩蕩的,不疼。

  好像無心遺忘了些什麼……她拼湊不出雙眼合睡之前的片段記憶,有些模糊、有些混沌……

  垂落胸前的髮辮因沉睡而鬆散,她主動開口要霍虓為她重新編好髮辮。

  霍虓一貫輕笑,朝她揚揚手上那柄剛做好的歪斜木篦,她緩緩盤坐著,與他面對面。

  長短不齊的篦梳有點扎人,而他的手握著一綹綹淺黃髮絲,慢慢梳理著。

  那雙手,好大,忙碌的十指有些笨拙,卻……溫柔。

  她專注的眼,由他的雙手緩緩上移,將他看得好仔細,就連此時在他黑眸中的她,也清晰可見。

  「你叫什麼名字?」

  「霍虓。」雖然頭一回見面他曾提及,但他也清楚,她壓根不屑留意。現下她自己問起,他倒覺得有趣。

  「你爹娘為你起的名?」

  「不,這名字是故友取的。」

  「為什麼?人類之名不是通常由爹娘所取?」

  霍虓由她髮絲中央劃分一道發溝,再將她的發分別梳到左右兩邊,嘴裡也不忘回答:「我是孤兒,一直沒個像樣的名,直到遇上那名故友。」

  「你的故友,是男是女?」

  「男的,一個……」霍虓頓了頓,才想到一個最貼切的字眼,「像爹的故友。」

  「那他人呢?」

  「過世了。」霍虓的口氣淡淡的,聽不出太大的情緒起伏。

  「你很難過?」她淡黃的眸中有疑問。

  霍虓漾起笑,「或許吧。他是個博學多聞的好人,教會我許多事物及做人的方式,他過世後的那段日子,我很難適應那份失落,但人類的壽命原本就只有短短數十年光陰,這是強求不來的。」

  繫好了簡單的髮辮,他又拍拍她的頭。

  「奸可愛噢。」與昨兒個同樣的讚美之詞,「笑一個會更可愛。」

  他伸手想在她粉頰間拉開一道笑弧,卻換來她警告的睨視。

  霍虓不敢捋虎鬚,急忙高舉雙手,證明他的無辜。

  「你下回要碰我之前,要先同我說一聲,否則……」黃瞳低低的,她的聲音亦然,「會嚇到我。」

  從不曾想過她會與人類共處如此長的時光,以前即使在山野間遇上獵戶,她也僅是遠遠地冷眈著他們,不屑也不願與那些難以捉摸的人類搭上關係。

  愈討厭,也就愈刻意疏離;愈疏離,自然也愈不瞭解。

  人怕她,一如……她也怕人。

  童年的記憶裡有太多憤怒,而潛藏在怒懟之下的,卻是她一直不承認的懼意。

  然而,她改觀了。

  因為霍虓。

  明明是個人類,卻又相當瞭解她;明明是個人類,卻又完全不怕她這隻虎精。

  矛盾得好怪異的男人……

  但他,不怕她。

  幸好,她也不怕他。

  「好。」霍虓回以笑容,下一刻便伸出右手,「我現在可不可以摸摸你的頭?我沒惡意,只覺得你好像……不喜歡孤單。」

  她有絲遲疑,半晌,才在他和煦的笑靨下緩緩頷首。

  她的確不喜歡孤單,但她卻孤單了好久……

  大掌揉按在她髮際,將她勾向自己的肩胛。

  「別怕。」察覺她身軀繃緊的反應,他輕聲道。

  「你不是說只摸摸頭嗎?」她蹙起細眉,提醒著他的食言。

  「我反悔了。」他聳肩,倒有數分無賴模樣,「誰教你抱起來軟軟嫩嫩的,讓人愛不釋手。」

  她報復性地咬住他的手掌。

  「你動不動就愛咬人的習慣不好,得改。」少了虎形利牙,霍虓壓根不將她那排白玉貝齒給放在眼裡。

  「沒有虎兒不咬人的。」她的聲音咕噥在他掌間。

  「是呀,沒有不咬人的虎兒,卻也有甘願被虎兒咬的人。」

  她抬眸,「是指你嗎?」

  霍虓笑了笑,沒有回答。下一瞬,他陡然憶起了什麼,低頭在她耳畔問:

  「你想不想要個名?」

  「名?」淡黃的眸帶著不解。

  「名字。總不好老是喚你小虎精、小虎精的。」

  「我可以要個名字?」她不自覺露出期待的神情,像個討飴吃的娃兒。

  「當然。」霍虓由燃盡的火堆中翻到一截余炭,在石塊上書寫著好些個字,再一個個念給她聽。「蕙質蘭心,比喻芳潔聰明,叫蕙蘭?」

  虎兒般的螓首不給面子地搖頭。

  「綾羅綢緞,軟而薄的上好絲織,叫綾羅?」

  仍是搖頭。

  「湉湉,水流平靜的樣子,這名字可好?」

  繼續搖頭。

  「嗯……麗花、金花、寶花、春麗、寶珠、麗珠、平安、美滿、吉祥、如意、恭喜、發財……」

  他每說一個,靠在肩胛邊的小腦袋就搖了搖。

  嘿,這小虎精很挑噢!

  「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她開口問。

  「你是問那個『虓』宇嗎?」

  「嗯。」

  「虓,虎吼。」

  束著淺黃髮辮的腦袋想了想,「我也要叫虓。」

  「你?」

  「嗯,霍虓,我也要。」她是虎,當然要配個與虎有關的名。

  「不只同名,你還要跟我同姓?」真貪心呵。霍虓揉揉她的發,「那要如何分辨『霍虓』是在喊誰?誰又該答腔呢?」

  她臉上的表情可認真了,「我叫你,你答腔;你叫我,我答腔,不會弄混的。」一抹笑靨在她唇畔劃開,是無邪,更是絕艷。

  霍虓怔然,為她的笑,也為了她話中的含意。

  她的笑容,是不挾帶任何雜質的,純粹而全心的信任。

  但她的話……卻充滿了獨佔的意味。

  「小虎精,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山洞裡,我們的生命不可能只容下彼此,總有一天雨會停,總有一天你我會遇到新的人……或精怪,到時又如何向他們介紹自己的名?他們喊著『霍虓』時,是你或我該回答?」霍虓輕聲問。

  「不會有其他人。」她想也不想。

  「會的,一定會的。」

  「不會……」她震懾於他黑眸間的堅持。

  「我和你,不可能變成一個『霍虓』。」不可能像現在,相依相偎,他們只是被一場不止休的雨給困住了。

  霍虓試圖委婉,然而仍免不了看見她的笑容由白皙小臉上褪去。

  她,從他懷中退開。

  XX     XX     XX

  風雨瀟瀟,拂亂一山碧綠,紛紛落葉,盡成屍泥。

  整個雨夜,淅瀝聲迴盪在清冷洞穴內,響亮亮的,吵得她一夜無眠。

  霍虓也未入眠吧,否則身後那道視線不會牢牢鎖著她。

  她扯散了髮辮,僵硬地蜷著身,動也不動,不去理會他的任何動靜。

  黃眸瞥向天際,蒙黑的天幕閃過明晃晃的紫電,照亮瞬間的景物,也讓她瞧清洞穴外的疾風驟雨。

  雨,終會停。

  雨停了,她與他也就要分離……

  她知道,這無關雨歇與否,只因他是人,而她是虎精。

  淺淺歎息——她以為是由自己口中逸出,仔細一聽才發覺,那是來自她身後的霍虓。

  「我到這深山來,是為了替故友完成遺願。」

  霍虓倏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但嗓音低得猶如落雨,害她非得豎起耳朵才能聽仔細。

  「曾經,他在這山裡邂逅了一名女子,他雖對女子的身份生疑,但仍不顧一切愛上了她的溫柔婉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兩人擁有數年幸福美滿的生活,後來,我的故友因父喪而下山回鄉,女子不肯隨他同行,只告訴他,她會等著他回來。」

  紫電來臨,霍虓等待震天雷聲過去才娓娓繼續。

  「但他沒有回去,而他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否仍在等他。」

  「他為什麼不回去,用雙眼證實那女人有沒有等著他?」她冷哼,又發現人類的一項惡習——背信忘義!

  霍虓沉笑,「他沒辦法回去,因為,他成了老虎嘴裡的食物。」

  「他,被虎吃了?」她微愕。

  「最後。」

  最後?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解。

  「難道你上山來,是為尋找那頭吃了他的虎,為他報仇?」

  霍虓輕輕搖頭,「我上山,是因為故友怕那女人一輩於癡癡的等著他,等著一道再無法回返的孤魂,也怕那女人怨他負心,即使黃泉相見也不願原諒他,所以他才拜託我為他尋找那女人,將他的死訊傳達給她。」

  她蹙眉,總覺得他話裡有矛盾,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她可沒興趣理會人類的愛恨情仇。

  「想讓你更瞭解我。」黑眸飽含著淺淺的笑。

  她抿著唇,好半晌才漠然道:「何必瞭解,反正再過幾日,我們各走各的,誰也毋需理睬誰。」

  霍虓對她的賭氣口吻感到有趣,朝她移近一步,瞬間察覺她又聳立起渾身防備的虎毛,就像回到初相見的那時。

  他刻意無視她的疏遠,又移近一寸。

  「我要靠過去羅。」他開口提醒。

  她沒點頭,卻也沒搖頭。

  下一刻,霍虓已經將她擁進懷中。

  他每次開口提醒她時,總輕描淡寫地說要摸摸頭或是靠近她,結果每回都踰矩過了頭,所以她也不會太過驚訝。

  「你不是說想要我那個代表著虎吼的『虓』字嗎?」

  「我不要了。」她違心地否認,硬是與他唱反調。

  「我叫你嘯兒吧,虎嘯也正是虎吼的意思。」他逕自說著。

  「我不需要名字。」

  「你要的。」他耐心十足,輕聲肯定道。

  「我不要!」她在他懷中抬頭,澄黃的眸中是滿滿的自嘲,「我要名字做什麼?!反正到頭來我都是孤孤單單的,沒有人會喚我,沒有人會喊出那個名字,何必用這種方式來嘲弄我?!」

  既然是個永遠都沒機會被別人喚出口的名字,有與沒有又何來差異?

  反正,她孤獨慣了……

  既然總是要孤單,就讓她維持現在的狀態,不要給她滿滿的希望,又不留情地將她拋入無助的境界,讓她的回憶中又添一筆惆悵。

  「你要的。」霍虓忘不了白天承諾要為她取名時,蕩漾在那張小臉上的欣喜光彩,他知道那種擁有名字的歡愉,因為他也曾經領受過。「不要欺騙自己。」

  他拾起樹枝,塞進她的掌心,大掌堅定而輕柔地握著她的手,緩緩在乎坦石塊上書寫著——

  嘯兒。

  「這是你的名字,嘯兒。」

  她本想再反駁他,可那股不甘的怒嗔全數潰敗在心底深處湧起的感動之下——不單是因為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宇,更因為霍虓不僅清清楚楚看穿她佯裝的倔強,更展臂包容。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怯怯地任他帶領著她,一橫一豎、一筆一畫,伴隨著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書寫。

  烙在心底的,下知是那兩個無墨字跡,抑或他專注吟念時的淺啞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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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漸小。

  暖暖的陽光與微涼的雨絲並存,蒼穹一洗接連數日的陰霾,透出碧青的色澤。

  幾絲日芒悄悄探入洞穴內,其中夾雜著如針細雨。

  即將放晴的天,卻讓她的心重重一沉。

  天晴日暖,離人歸途。

  視線不自覺地瞟向洞內,等待著半刻前去覓食的霍虓回來。

  她怕,怕他回來後就要離開了。

  也怕,怕他根本連回來的步驟都給省略了。

  踩著略微焦急的步伐,她踱回霍虓放置包袱的石塊前,將包袱拎抱到懷裡,好似只要抱緊了他的包袱,他便會乖乖的回來。

  她有些孩子氣的將臉蛋貼上包袱,輕輕磨蹭。然而霍虓隨著包袱一併放置在洞穴內的,還有另外一樣物品,刻意被藏在包袱及石塊隙縫間的死角。

  紫綢金緞的上好織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著,長度約有她伸長手臂一般,束著紅黑相間的流蘇墜子,她抽動鼻翼,嗅了嗅那樣神秘物品。

  好奇心驅使下,她咬開了流蘇墜子,綢布刷的敞開。

  她識得這項東西,人類稱之為——劍,一種具有殺傷力的兵器。

  沉重的劍身有些斑駁,上頭雕花的紋路也模糊不清,足見這柄劍的年代久遠,而劍刀似乎也不見鋒利——

  「噢!」她痛叫一聲,急忙收回滑過劍刀邊緣的指,上頭開了個淺淺的血口。

  收回方纔的話,雖然劍刀看來不鋒利,卻仍會傷人。

  洞穴外的草叢傳來沙沙聲,引起她的注意。

  是霍虓回來了嗎?

  她驚覺到這點,胡亂將綢布包回劍身,可繁瑣複雜的流蘇繩子卻怎麼也系不回去。

  隨手將鈍劍塞回包袱底下,她粉飾太平後才心虛地轉身。

  未料,出現在她身後的並非霍虓,而是——

  一頭比壯漢更魁梧的巨大灰熊!

  虎與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唯一相似之處就是共同欺負山林間的弱小動物,而她也不曾怕過灰熊,因為論兇猛,她不比灰熊遜色,可惜嘯兒忽略了一件事……

  她現在的皮相並非猛虎,而是一個看來香甜美味又弱不禁風的可人兒!

  灰熊似乎不把眼前纖纖獵物齜牙磨爪的防備模樣放在眼中,發出沉沉的低吼,一步步逼近。

  嘯兒咆哮一聲,後腳甫退,迅速化為虎形,準備給灰熊一記慘痛教訓——別以為獵物看來好欺負,也許它隨時會變成更兇猛的獸來反撲!

  嘯兒連縮在皮毛內的利爪都還來不及伸展,一道又快又猛的黑影由洞外竄入,咬住灰熊的肩。

  熊嚎中夾雜著低狺的猛獸嘶號。

  灰熊吃疼,熊掌東掙西扎就是甩不掉幾乎要扯裂它血肉的黑影。

  鮮紅的血,沿著灰熊的濃毛滴落,在它胸前染成一片血腥。

  終於,倏然竄出的獸鬆開了嘴,放任灰熊落荒而逃。

  嘯兒怔然地看著那頭多管閒事的——虎?

  她腦袋浮現這個字時,一併浮現懷疑的念頭。因為傲然回視著她的它,擁有一般虎類幾乎不可能見到的黑亮皮毛,黑的如此絕對、如此漂亮,不挾帶任何雜色,但它又不像是黑豹……

  熊血淌落它的嘴角,血珠子一滴滴在石地上烙下紅印,凜冽的虎眼盯著她,嘯兒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多管閒事。」她還附加一句虎語。

  黑虎的嘴角似乎輕蔑地揚了揚,回嘲她一個眼神。

  虎步邁開,危險地朝嘯兒走來。

  「站在原地別動!」她嘶吼。

  「你怕我吃了你?」黑虎沉沉低笑。

  它不曾停頓,直逼嘯兒面前,嘯兒一雙黃眸瞪得更使勁。

  「你是用這態度對待救命恩人?」臉色真難看。

  「我沒認為你是救命恩人,少在那邀功。」礙於黑虎咄咄逼人的氣勢,她迫不得已,朝後退了數步。

  黑虎不肯輕易放過她,將她逼到洞穴死角。

  「該死的你要做——唔!」

  青天霹靂,轟然一聲巨雷響!

  嘯兒活似慘遭雷殛,四肢無法動彈,愣愣地看著那頭該死的黑虎近貼在她眼前,嗆人的熊血腥味由她鼻尖蔓延到她嘴裡。

  那頭該死……該死的黑虎,用、用它的舌頭在她虎嘴四周舔洗一圈,將她滿頭滿臉舔得全是口水,而且還有欲罷不能的跡象……

  「哇——」嘯兒失控尖咆。

  受驚過度的利爪狠狠朝天際劃下閃電般的痕跡。

  然後,慘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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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晴時多雲,偶陣雨。

  而這陣雨,下得又急又大。

  寂靜的洞穴內凝結著好沉重、好嚴肅的風暴。

  霍虓反省地面壁思過,俊雅的左臉上劃開四條長長的血痕,正汩汩泛流著鮮血,那四條血痕,就是他偷腥的現世報。

  「你不是人!」

  「這句話聽起來有人身攻擊之嫌……」他嘟囔著,但面對一頭怒火狂燒的母老虎,即使母老虎現下的模樣是個纖纖美人,他仍不敢太過造次。

  「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我沒有,我只是沒有說清楚罷了。」說謊騙人與善意隱瞞是有天差地別的,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自己是人。

  她又吼了,「那你為什麼不說清楚?!」把她要得團團轉很有趣嗎?

  「我原先只以為我和你是萍水相逢,無奈被雨給困在一塊,至於我的身份說與不說也無關緊要。」只是他沒料到,這一困就是數日光陰,更沒料到,這一困,困出了兩人異樣的情愫。

  霍虓陪著笑臉,卻碰著一對冷列黃眸的瞪視,他只好又乖乖轉回去面對石壁懺侮。

  「你,是只黑虎……」嘯兒揉著額際,感覺那兒有絲抽痛。

  拜託……霍虓跟著無力泜吟:「都已經是兩個時辰前發生的事,你還不能接受事實嗎?」

  她壓根沒理會他的話,逕自說著:「難怪他頭一回聽到我是虎精,絲毫沒有半點害怕,因為在他眼中,我恐怕比一隻幼虎還不如……」

  「以道行來看,你的確是嫩了點。」

  嘯兒兀自沉溺在重新思索數日來的相處過程,「可是一隻虎精怎可能會讀書習字?」

  「我好歹學習『做人』也學了數百年,琴棋書畫、逢迎諂媚、虛與委蛇、倚權挾勢、兔死狗烹,人類的十八般武藝即使稱不上學有專精,也多有涉獵。」即使明白她沒專注聽他的解釋,霍虓仍認真回答。

  「一隻虎精還會生火煮食……」老天!

  「我學著當人之後才發現熟食比生食美味許多,生肉有股腥味,但加上蒜苗辣子爆香,再不,熬煮精燉、紅燒油炸勾芡,便能將食材的鮮美發揮到淋漓盡致,那滋味……你只消嘗過一回,便再也嚥不下任何生肉。」他的胃口就是在學習做人時給養刁的。

  「他還會編髮辮……」

  「我不說了嗎?是向故友學來的。」

  「如果我現在聽到他去京城應試,我也不會太過驚訝……」她喃喃自語。

  記得曾在山徑間聽聞過路書生提及,應試,是眾多讀書人汲汲追尋的目標。

  「我去過了。」霍虓乖乖招供。而且還摸了個小小官職回來。

  嘯兒的臉色愈來愈凝重,「他該不會還學了人類做生意賺銀兩的那套把戲吧?」

  「當然要學呀,沒銀兩怎麼在人群中生存?」霍虓理所當然地頷首,「只不過我不是做生意的銅臭商人,我在進奏院裡專司『報狀』的小小官職,也就是將朝廷裡皇帝諭旨或百官奏章抄傳發佈到京城之外的官員手中。說太多你也不清楚,不過這份官俸足以讓我不愁吃穿。」

  嘯兒略略回神,即使沒有十分專心聽他的回答,好歹也聽進五分,澄黃的虎眸瞠得圓圓大大的,其中鑲滿了不可思議。

  「一隻,在當官的……虎精。」她的頭又開始疼了,這男人……不,這只公虎,簡直比人更像人。「你真是隻虎嗎?」

  霍虓指著俊臉上的虎爪血痕,就是這四條傷痕讓他再也無法瞞住任何事。

  「你要不要比比看,我臉上這四條淌血的痕跡絕對與你的虎爪吻合,這樣就可以證明,之前那只偷香的虎——是我。」

  霍虓不提還好,一提又惹得嘯兒發火!

  「你!」纖指狠狠地落在他鼻尖,「既然存心想隱瞞你是只該死的黑虎的事實,為什麼還要對我……」她頓了頓,滿腔怒火全數轟上雙頰,暈染一層薄薄困脂,怎麼也無法說出他那時的孟浪劣行。

  霍虓的視線由石壁轉向她那張紅艷的瞼蛋,眨眨黑眸道:「因為你的反應很誘人……」

  又倔又強,不許任何人越雷池一步的戒備模樣,很引人犯罪。

  「誘、人?!」

  「或者該說……很誘『虎』。」他咧嘴笑,換來頰邊四道破相血痕的隱隱作痛。

  「活該!」她冷哼,

  「小沒良心的。」他咕噥著,「唔……好疼……」

  可憐兮兮的嗓音、面壁的無辜神情,以及那四道紅艷的血口……

  嘯兒的心,有些動搖了。

  血珠子沿著石稜般的顎緣滴落,淌在他微濕的衣裳上,好似在指控著她的心狠手辣。

  「我替你擦傷口,靠過來。」她淺淺一歎,不與他計較。

  霍虓如釋重負,喜孜孜地回到她身邊,腦袋瓜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盤坐起的腿根,為自己尋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受了傷的左頰朝著她。

  「你做什麼?」

  「你不是要幫我擦傷口?這姿勢最舒服了。」

  嘯兒兩眼一翻。說來說去就屬他最舒服。

  她拎了塊布盛接乾淨雨水,擰乾後輕輕拭去他臉上的血跡。

  冰涼的雨露沾上見血的傷口,帶來令人哆嗦的疼,霍虓抽了口涼氣,直到傷口適應了雨水的洗禮,他才滿意地合起眸。

  沒想到人類最擅長的惺惺作態,用在虎精身上也同樣吃得開——霍虓壞壞地暗忖,賊笑當然是巧妙地隱藏在微揚的唇角間。

  「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輕輕滑過他的傷口,輕問。

  這次霍虓懶得回答,眼睛連眨也不曾,指尖一彈,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變為黑溜溜的大虎。

  嘯兒的手穿梭在滑順的獸毛之中,一寸寸探索著他。有別於兔或貂的柔軟毛皮,他的虎毛有些扎手、有些粗硬,也有著屬於他的陽剛。

  貨真價實的虎。

  與她一樣,是虎。

  「你為什麼會想當人?棄了寬闊林野,甘心忙忙碌碌於人群中,扮演著本不屬於虎的角色,這樣,快樂嗎?」嘯兒低問著他。

  「我沒想過這問題。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學習人類的事物、融入熱鬧的人群,我學著,也做著,慢慢的也就得心應手了。」霍虓回以虎語,反正兩人溝通無礙。

  「當人好,還是當虎好?」

  霍虓睜開虎眼,凝望了她好一會兒。「對我而言,當人好。」

  「為什麼?」

  「當人,能有機會接觸到許許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當人數百年來還未能閱盡天下眾書、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輕笑,「以騎馬為例吧,當人與當虎的差別在於,我毋需考慮這匹馬的肉嫩不嫩、好不好吃,以及我該怎麼狩獵它,讓它成為我下一頓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駕馭它,讓它領著我馳騁原野,享受我的悠閒光陰。」

  「但我們跑得比馬還快。」她仍不懂。

  人類騎馬,不就只是因為人類的雙足不及馬的四腳來得快,所以才仰仗馬的腿力?對虎而言,腳程遠遠不及自己的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罷了。

  「傻嘯兒,這不是跑得快與慢的問題,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態,人會用許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獸類如此單純。」

  「單純,不好嗎?」

  「單純當然好,若我未曾發覺人類生活的趣然,興許我也會滿足於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時,做人也很難。遇上某些討厭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當虎時,直接咆哮兩聲或乾脆撲上去咬斷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虛偽的方式,將他給『請』出去。這點,人就不如虎來得率性了。」

  「即使如此,你仍寧願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厭煩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幾百年,仍未厭煩呀!」嘯兒的口氣有些惱。

  她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脾氣,只知道他想當人,不當虎,而她……卻永遠只能是隻虎……

  這種身份上的雲泥之差,令她沒來由的發怒。

  「你知道輪迴嗎?」他突然問。

  她搖頭。

  「人這種動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輪迴裡尋找著什麼,然後一世終結,有人找著了,有人卻抱著遺憾,飲下孟婆湯——傳說這是忘情之水,會讓人忘卻前世種種愛恨嗔癡。接著,又再重複著相似的尋找過程。」

  霍虓放柔聲音,娓娓敘述。

  「有人說,找著那件東西的魂魄,了無遺憾,所以下世才墜入畜生道,毋需再為了尋尋覓覓所苦;而沒找著那件東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歸人世,從頭找起。」

  「他們在找什麼?」嘯兒皺眉問。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溫柔,語調輕啞,「或許,我想做的並不是人,而是學著人類去尋找那樣東西。」

  「也就是說,在你找到那樣東西之前,你寧願一直當人?」

  他點頭,「我比人類吃香之處,應該就在於擁有數百年的漫漫長壽吧,這足以讓我累積百年的經歷,而不用像人一樣數十年壽終又再重新摸索。」

  嘯兒倏然因眉心的抽痛而輕怔,瞳兒有些茫然。

  「那個人說的不對。」

  「喔?哪個人?」他半睜著眼縫瞧她。

  「墜入畜生道,毋需再尋尋覓覓,這句話是不對的……」她喉間流洩出苦澀的嗓音,「誰道畜生不懂尋覓之苦?我娘親尋了一輩子,而你也尋了數百年,怎麼可能不苦?你說比人類長數百年的壽命是好事,可我卻說不是——數十年的尋覓終了,無論找到與否,他們都有遺忘的機會,以完全純淨的新生命重新尋覓,可我們難滅的壽命,卻延長了受苦的時刻……人類壽終,我們仍在;人類輪迴,我們依舊,怎麼能說我們不懂苦呢?」

  有情,便懂苦。

  世間唯一不懂這種苦的,只有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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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葉上瀟瀟雨,一葉葉,一聲聲。

  破曉的日,隱蔽在成片烏雲間,微弱的光絲穿透不了層層厚雲。

  霍虓輕覷窩在他身邊沉睡的嘯兒,信賴的臉蛋上有著淺淺的暈紅。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緩緩接納他,再到此時毫無保留地放心緊窩著他,足見她已將他視為可以信任的對象。

  動物對人的信任很絕對,沒有任何虛偽情緒。不信任,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防備或攻擊;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將它們所信賴的人當成自己世界裡的唯一。

  絕對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唇,牽揚起似笑非笑的半弧。

  他從多久以前就忘了這種信任的感覺?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間,邁人人群中開始的吧。

  人與人當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過人類的信任不夠單純,其中總摻雜了許多潛在的因素或利益衝突。

  所以人,永遠無法做到像動物這般不求回報的信任。

  他學了幾百年,或許就只有這點最像人類……

  輕輕挪開嘯兒擱在他肩窩的手,動作雖輕,仍驚動了她。

  澄黃的眸兒半開,猶帶著滿滿的惺忪睡意,在她還未開口詢問之前,霍虓先一步哄著她。

  「你繼續睡,我去找些食物,一會兒就回來。」

  嘯兒咕噥不清地應了聲,任霍虓為她調整好舒服的睡姿並以衣為衾,覆蓋在她身軀上。

  在他離開山洞之前,背後的她在半醒半睡問喃喃低語。

  「早些回來,我等你……」

  霍虓回首,此時醞釀在他濃濃似墨的眼底,是瞬間的驚震。

  旱些回來,我等你。

  他幾乎是拔腿逃離。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離洞穴好遠好遠,他才緩下腳程,額上的薄汗卻與疾奔無關。

  她說……早些回來,我會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

  蒼老的聲音、死灰的慘白皺顏、氣虛的陳述,猶如潮水般湧上的記憶,那張容貌與他相伴了數十年,由壯年逐漸老去,由黑髮變為斑白。

  數百年過去,他仍無法遺忘「他」——他的故友,那張五味雜陳又隱含著無法釋懷的臉孔。

  此生,我是負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負了她的人,卻是他!

  在那一瞬間,霍虓幾乎誤以為方才同他說話的人,是那個被辜負了一世青春年華的女人……

  嘯兒的面容,與那名未曾謀面的女人,重疊。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竄入四肢百骸,抽乾身軀所有暖意。

  霍虓靜佇在薄雨之中,任憑雨水打濕一身。

  求你……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放過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蒼茫,也笑得淒楚。

  你不會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數百年前不懂,數百年來不懂,數百年之後的此刻,他卻懂了。

  因為嘯兒那句無心卻又全盤信任的低語。

  我等你……

  這樣的承諾,窩心得令人動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護住這樣的幸福……

  然而,承諾一旦被違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終其一生也填補不滿的缺憾。

  笑聲逸出喉頭,是濃濃的苦澀。

  「文初,我懂了你當年想回去尋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參不透的人間情仇。」霍虓朝天際低喃,「那種明知道有人盼望著你回去,卻再無法與她相見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入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應。

  「懲罰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水滑離那雙從未落過淚水的眼眶,帶來悲淒般的懺悔,「但……千萬不要讓嘯兒與你或那女人,有任何關係……」

  否則,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張信任著他的嬌顏。

  不知如何告訴她……

  是他毀了她原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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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邊絲雨細如愁。

  嘯兒來來回回地在洞口踱步,朝唯一通往洞穴的小徑左顧右盼。

  許久,那抹讓她望穿秋水的身影總算出現在濛濛雨間。

  淋了一身水濕,卻兩手空空如也。

  「你好慢,我都比你更早打了只山彘回來。」嘯兒牽握著他異常冰冷的手,將他領進洞內,「看來你都快忘了虎兒的狩獵技巧。」

  霍虓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嬌俏的臉蛋上。

  「你來生火吧,我沒碰過火這玩意兒,也有些怕……」她發覺了霍虓的怪異,抬揚的眸兒眨了眨,「你怎麼了?」

  他回神,搖了搖頭,「沒什麼。」

  霍虓俐落地生起火,將山彘肉上架烘烤,兩人之間有片刻沉默。

  「對不起。」

  嘯兒的道歉引來霍虓抬頭。

  「為什麼道歉?」

  嘯兒頭低低的,「沒獵到任何食物回來,你的心情已經很差了,我還落井下石……」她以為霍虓的反常是因為她方才無心的戲謔。

  「我沒有生氣,不要向我道歉。」

  「可你怪怪的。」嘯兒頓了頓,「你不開心?」

  霍虓仍是搖頭,陡然站直身子,定到包袱旁摸索一陣,取出綢布包裹的長劍,無可避免地也瞧見胡亂捆綁的鬆散流蘇繩子。

  「你拆開來看過?」他的口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無法為自己脫罪,她乖乖頷首認罪。

  霍虓抽開金緞紫綢的外層,握起劍柄。

  這劍,沒有劍鞘。

  「我舞劍讓你解解悶。」霍虓倏然說道,也沒待她問答,逕自提劍走到洞外。

  洞外的雨勢不小,挾帶的微微山風更襯寒意。

  「霍虓,外頭在下雨……」

  他恍若未聞,頎長的身軀在風雨中比劃著一招招流暢的劍舞。

  老鈍的劍身劃不斷雨絲、劃不開風勢。

  「霍虓!別再舞了,雨愈來愈大——」

  霍虓再度開了口,卻是自顧自地訴說著劍的來歷。

  「這把劍,是我故友留給我的紀念,相傳為三國吳王珍藏的六把名劍之一,它叫——電紫。」

  是錯覺嗎?在霍虓輕喚出那柄劍的名稱時,嘯兒看到一瞬間由劍身所進出的紫色光芒,那光芒絕不可能是由老舊斑駁的劍刀所致,倒像是由劍身發散開來的萬丈雷霆……

  「每當我心煩意亂時,只要握著它,便覺心平氣和。」霍虓娓娓續道,水濕的臉上有著高深莫測的沉靜,「它,彷彿有著靈性,蝕噬掉我心中翻騰的異樣情緒,涓滴不剩。」

  遠遠的天,傳來沉重雷鳴,似乎在回應著揚舞的電紫劍。

  「這柄劍,有著另一個名。」

  接著,破空巨光一閃,轟天徹雷猛囂。

  「它叫,蝕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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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雨聲,在雷鳴之際顯得縹緲而細微。

  霍虓的嗓音,也是。

  嘯兒無法分辨這場雨究竟是來自於茫茫天際,抑或是那柄電紫劍的嘶吼涕零……還是霍虓?

  他的發在飛、他的唇在笑,但傾注在電紫劍上的力道卻像是發洩怒氣般的強勁,那劍身承受苦霍虓的所有情緒,任其揮挑砍刺……

  矛盾的笑靨中,承載了好多好多她看不透的情愫。

  虎虎生風的劍速劈開雨勢,甩離劍鋒的水珠兒落在她臉頰上,其中包含著不容忽視的勁道。

  那把劍,在哭號——

  是因為霍虓?!

  「霍虓!劍身受不住的!」嘯兒撲進風雨中,緊鉗住他使勁的臂膀,「就算它真有靈性能蝕盡你的心煩意亂又如何?!可你不能永遠憑藉這柄劍來助你平復那樣煩亂的情緒,它受不住……會碎的……」

  會連同霍虓的心,一塊破得粉碎。

  雨中,兩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兩人的肌膚都是濕冷的。

  嘯兒小心翼翼地捧著霍虓的臉,察覺他似乎產生了逃開她的念頭,穿插在他濃密濕發間的纖纖十指不容他退縮,清冷而艷紅的唇瓣強硬地覆貼在他的唇上。

  她使力地吸吮他兩片薄唇,打定主意要將那股停駐在他唇畔的冷意給吞噬入肚。喉問嚥下雨水的同時,嘯兒也嘗到霍虓逸出喉間的低吟。

  耳畔的雨聲再也聽聞不到,只有彼此沉沉的鼻息及她吮著他時的細啄聲在雨中迴盪。

  直到霍虓的唇被吮得溫熱潤紅,嘯兒才放下踮起良久的腳跟。

  孰料,腳跟尚來不及著地,腰問一道突來的手勁又將她給提了半天高,分離不過眨眼間的四唇又罕牢貼覆,不同的是,這回主動的人換成了霍虓。

  他的眸色,比平常更深邃,而其中的光彩是她曾見過的——每頭虎兒在見著獵物時,都是這副虎視眈眈的模樣。

  他的舌撬開她的牙關,登堂入室地攻佔,品嚐她的每分甜美、每寸軟嫩,他的吻來得狂烈如焰,不似她只單純想溫暖他。

  他,似乎想將兩人焚成灰燼,不分彼此。

  電紫劍銀鐺落地,誰也不曾在意。霍虓閒置的右手更方便地撐住她的後腦,迎向他的唇舌攻勢,讓她的怯懦掙扎化為烏有。

  嘯兒被他狂野的舉動所震懾,猛然倒吸了口氣,然而漫天亂墜的雨勢淌滿了她的臉蛋、鼻尖,她的用力吸氣只是讓微薄的空氣混同雨水,嗆入她的鼻問。

  冰涼的雨水哽在鼻腔,帶來熱嗆的刺痛,激得她貼在他唇間猛咳。

  再狂熱的欲焰也被這殺風景的咳嗽給澆滅得一乾二淨。

  霍虓不假思索,健臂緊鉗著她的腰身,虎步一邁,將她帶回洞穴避雨。

  「咳咳咳……」

  大掌急忙為她拍背順氣。

  「還好吧?」霍虓見她咳得滿臉通紅,不知是劇烈的猛咳導致,抑或是方才肆無忌憚的長吻令她羞赧。

  「咳咳……還……咳,還好……」半晌,嘯兒終於止了咳,揉揉仍有些嗆意的可憐俏鼻,「你呢?」

  「我沒事。」他的煩躁不安已讓電紫劍給吸吮得不見蹤跡。或許該說,是她為他吮去了焦躁吧。霍虓摸著她的長髮,笑道:「你好像一頭落水虎,濕漉漉的好可憐。」

  「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嘯兒甩甩頭,想將滿頭滿臉的雨珠給甩乾淨。

  「過來烤烤火,受涼可不好玩了。」霍虓朝她招招手。

  「你的劍還在洞外。」嘯兒提醒他。

  霍虓拿起系劍的流蘇繩猛力一甩,繩索如蛇般纏繞住劍柄,手腕一收,電紫劍穩穩當當地奔回他掌間。

  「你的故友為什麼會送你一把……蝕心之劍?」

  在嘯兒及霍虓為了甩干渾身水濕而恢愎虎形的同時,嘯兒的疑問也順勢脫口而出。

  黑亮的巨虎抖甩著全身,沾附在虎毛上的晶瑩雨珠向四面八方進散,為洞穴內帶來另一陣小雨,重複了好些回,霍虓才緩緩走到火堆邊,趴下。

  「他說,這把劍能蝕消一些虎精的凶殘劣性。」他盯著火堆好半晌,彷彿透過火光,遙遠地落在陳年回憶間。

  「一把劍真有蝕心的靈性?」她也甩干虎毛,一併窩在他身邊。

  「我相信它有,否則我不會每每握著它時,所有雜亂的思緒皆化為烏有。握著它時,我的心……很平靜。」

  嘯兒有些懷疑,恢復了人身,伸手取過電紫劍。

  這柄釗,好似比她上回提舉時還要沉重……是否因它負載了霍虓太多的情緒而使劍身變重?

  「可我拿著時,卻沒有任何感覺。」她左右打量著劍,瞧不出任何異常,閉上雙眼,也感覺不到任何因劍而生的靈動。

  霍虓笑了笑,「興許電紫劍會認人。」

  「胡扯。」她呿聲,腦袋瓜枕回霍虓濃密的墨黑虎毛上。

  「我身上還濕著。」水濕的糾纏,為兩人帶來不甚舒適的黏膩感。

  「我身上也沒幹透呀。」她硬是賴在他身上不肯走,耳畔緊緊貼在他心窩處,聆聽一聲聲強而有力的生命鼓動。「霍虓,你剛剛是為了何事,心浮氣躁到得靠蝕心劍來平復?」

  臉頰枕貼下的虎軀有片刻的僵怔,久久,霍虓的虎嗓才回道:「只是想起了故友和他曾說過的話。」

  「光想起他就會害你失控?這名故友在你心中的地位也過重了點。」她的語氣有些酸醋味。

  霍虓知道她產生誤解,卻不多費工夫解釋,因為他現在有更緊要的事情等待釐清。

  「嘯兒,你可曾在山林裡遇過一名文質彬彬、容貌清秀的男人?」

  「你呀。」她直覺回道。

  「我是『虎』。」他的虎掌揉揉那顆枕得好舒服的螓首,提醒道。

  「喔,那沒有。」

  「真的?抑或你曾遇過,而你……忘了?」霍虓頓了頓,又補充道:「是在三百多年前。」

  嘯兒撐開一隻黃眸,又慵懶閉上。

  「三百多年前,我還只是只幼虎,見著了人類不就被獵捕下山兼剝皮生吞,哪還能在這和你閒磕牙?」有絲濃濃的睡意席捲而來,她隨口嘟嘍著,「況且我討厭人類你也知道,遇上了他們還得瞧瞧我當時餓不餓,若餓,我便撲食;若不餓,我決計不會與他們有任何牽扯,連打照面都嫌礙眼。」

  霍虓沉思了一會兒。

  是了,依嘯兒的虎齡算來,三百多年前的她尚稚嫩,能否幻化為人形,甚至是否出了娘胎都很難說,更遑論她那痛恨人類的拗性子……

  「你娘呢?」

  「我娘?」嘯兒輕愕抬頭。

  「嗯,她可曾向你提及,她遇過人類之事?」

  等待許久,始終等不到她的回應,霍虓轉首看向她。

  「嘯兒?」睡著了嗎?

  只見她睜著澄黃的眸,有絲輕惶落寞地盯著跳躍焰火。

  他又喚了她一聲,「嘯兒?」

  嘯兒將臉蛋更深埋在他虎毛間,嗓音有些輕顫。

  「我娘娘很少同我說話,她總是哭著的。天初亮時便抱著我穿梭在山林村落間尋找,夜裡獨自低聲飲泣,直至天明……然後又是尋找,再度哭泣,尋找、哭泣……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舉止……」

  「你娘親,在尋找什麼?」霍虓沒發覺自己是屏著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她在找……我爹。」嘯兒垂著眸,教霍虓無法瞧見醞釀其間的悲,「一個負了她的男人。」

  「男『人』?」他加重最後一字。

  她頷首,粉薄的唇抿了抿,似乎不怎麼願意多提,但觸及他的目光,她仍繼續下去。

  「我不清楚那個男人的一切,只知道我娘娘為他流乾了淚,為他尋遍了眾多村莊,也為他受盡了折磨……外貌皮相與尋常人迥異的我們每到一處村莊,便被村人用石塊驅趕,娘娘在一張張村人臉孔間尋找著她心心唸唸的愛人,即使她的瞼上已淌滿鮮血、身軀儘是被石塊投擲的滿滿傷痕,她總是不肯放棄……然後,她又在傷心絕望中離開,繼續往下一個村落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在尋找你爹……」霍虓感到心頭一陣震顫。難道他的猜測……

  「直至合眼前,她仍在尋著他。即使明白人的壽命難以超過百歲,她仍不死心,尋了數百年,就為了守住她與他的承諾,真傻呵!」她輕嘲一笑。

  霍虓幾乎要停窒了呼吸,每一道灌入肺葉的空氣都激起陣陣刺痛,宛如心頭硬是給刨了一個洞。

  他沒料到……不,應該說,連他的故友都不曾預料到這一點——那名被辜負的女人當時是否已有妊在身!

  若有妊,而那女人是道地的人類,百年光陰流逝,無論是那女人或肚中胎兒皆已作古;但若那女人是山林間任何一類的精怪,肚中胎兒的年歲應該也有嘯兒這般大了吧?

  「你娘可否留下任何物品給你,或曾向你提及你爹的姓名?」他的口氣有絲急躁。

  嘯兒搖頭,口氣有些冷淡,「即使有,我也早將娘娘的遺物與她一併人土。至於我爹的姓名,我不知道。」

  霍虓沉默許久。

  霍文初,難道是你冥冥之中將我牽引到嘯兒面前,要我將對你的歉疚源源本本還給她——你的女兒身上?

  當真是如此嗎?

  「原來……你是人與虎精結合所生。」他幽幽說道。

  但現下仍無法絕對地肯定嘯兒與霍文初有關係,畢竟他們只是「湊巧」有著極為相似的際遇。

  嘯兒聽出他語調中的異樣,十指不自覺揪緊成結。「我是。」

  霍虓猛然恢復成人形,一把鉗制住正準備由他懷中再度逃離的嬌軀,「為什麼要退開?」

  她的黃眸染上害怕,害怕他因她的半人半虎而厭惡她!就像以往她所遇見的虎群及人群!

  他將她扯回懷中,重新鑲嵌回缺了空似的心窩處。「你在怕什麼?」

  「我……」她的視線逃避著他,「我知道,無論是人或虎,向來都極度厭惡像我這種人非人、虎非虎的雜種……」

  而她,更害怕看到那雙向來溫柔的黑瞳間染上她熟悉的厭惡鄙夷!

  她總是孤獨的……因為虎群容不下她,她更不曾認為自己屬於人類,即使她的身體裡流著各半的血緣,但她,總是好孤獨……

  「我不會。」他的拇指輕壓在她貝齒陷咬的紅艷下唇問,要她別再凌虐無辜唇瓣,「真正人非人、虎非虎的,是我。」

  「你跟我不一樣……至少你清楚自己是虎精,也很清楚自己想成為人類……可我呢?我什麼都不是、什麼也沒有,嘴裡說著自己是虎精,可我卻總是幻化為人形,但化為人形的我又擁有尋常人所沒有的黃瞳淡發……」連她自身都迷惑不已,不知究竟該將自己定位在哪裡?

  無論是人是虎,她都不知道該如何界定其中分別。

  「你是虎精,記得嗎?頭一回見面時,你不曾猶豫、不曾遲疑,更不曾迷惑,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是虎精。」霍虓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堅定說著。

  相處短短數日,他已能瞭解她的心思。她太透明了,將她的情緒完整表達在臉上,無論是害怕孤獨的恐懼或是排斥人類的疏離皆然。這樣的她獨存在深山林問,隔絕了虎群及人類的接觸,然而,她本質還是偏似於虎,既然如此,他就要助她不迷惑、不存疑,別像他,變成一個「人面獸心」的……

  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該接的字彙是人,還是虎精。

  「我是虎精……」她喃喃重複著他的話。

  「對,而且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虎精。」他替她補上好些修飾的字眼,粗指滑過她白玉頰頤,「清澄的眼、細緻的發、無瑕的臉蛋,哪裡再找一隻勝過你的虎精呢?」

  嘯兒低垂的頰邊湧上兩朵粉嫩紅雲,嘴兒在笑。「你這安慰人的詞真不害臊。」

  她心窩兒暖暖熱熱的,從沒有人稱讚過她異於常人的雙眸、青絲及烙著陳年淤傷的臉孔,而在霍虓眼中的她竟是「漂亮的」!這讓嘯兒有絲小小的驕傲及大大的滿足。

  「我這不叫安慰,叫——」

  霍虓唇畔的輕笑凝結僵硬,腦中驀然閃過的七字成語令他愕然。

  情人眼底出西施。

  「叫什麼?」她疑惑地覷著霍虓難得呆愣的表情,問道。

  「叫實話實說呀。」霍虓乾笑兩聲,隨即又恢復以往自然的淺笑模樣,「對了,明兒個我得上你娘親的墳前膜拜兼感謝。」

  「膜拜兼感謝?感謝什麼?」她一頭霧水。

  「感謝她生了只好可愛好可愛的虎娃娃呀。」霍虓的口氣是十足哄小孩的調調,不過光瞧見她花顏上漾開的稚氣笑靨,他知道——哄小虎精和哄小孩的招式是可以互通的。

  「明早我就帶你去給我娘娘看。」嘯兒喜孜孜地道。若是娘娘見著了霍虓,一定也會很喜歡他的!

  WW      WW      WW

  薄絲細雨猶如輕鴻柳絮,和著溫暖的日光,緩緩飄灑大地。

  清霧朝露沾濕了一前一後跳躍在石塊的虎影,點點剔透小水珠鑲懸在虎毛之上,像層薄薄的衣,反照出暖日的七彩光芒。

  雨水潤滑的青苔石塊,不利於行,卻無損於林間兩虎矯健的步伐。

  穿梭白霧籠罩的參天巨木、嶙峋奇巖,山林裡靜謐得只聞虎步飛馳聲,愈往深山幽林,耳畔的寂靜愈是囂狂進佔。

  奔馳了數刻,在前方領路的嘯兒才在兩棵開滿黃澄澄小絨花球的樹下停了腳步。

  「就是這裡。」

  霍虓環顧四周,並末發覺任何墳墓,「這裡?」

  「這兩棵樹下。」

  霍虓暗笑自己的蠢傻,難道他還以為虎精會立墳建碑、拈香燒紙錢嗎?他當人類當久了,竟忽略了獸與人的差別。

  「你將你娘葬在樹底下?」

  「不,這兩棵樹是我葬了娘娘後才萌芽,現在也已經長得這麼高了。」恢復人身的嘯兒輕輕攀附在樹幹上,好似倚靠著樹,便倚靠著娘親。

  霍虓拈了一枝樹椏細瞧,「這是相思樹……」

  「相思樹?」

  「尋常來說,在這又高又寒的地帶不應該會有相思子播種,除非,你娘親下葬時曾帶著相思種子,嘯兒?」

  「我不知道……」嘯兒搖頭,頓了頓又道:「我只約略記得,娘娘有一個很珍惜很珍惜的小繡囊,一直掛在脖子上,我將那個繡囊與娘娘葬在一塊。」

  「繡囊裡頭有什麼?」

  「娘娘從不讓我瞧,我只有不小心瞄見一回,裡頭放了好多東西……」

  霍虓由懷中取出一個繡囊,將裡頭半塊玉珮攤在掌心,「裡頭放著的,有沒有一項是與這相仿的玉珮?」

  「是有一塊類似這種翠綠的東西,可我……」嘯兒的回答,仍只有搖頭。

  她從沒機會仔細瞧見娘娘每個夜裡,輕捧在掌間啜泣的青翠冷玉是怎生的模樣。

  「你毋需露出這麼抱歉的眼神,是我反應過急了。」霍虓習慣性地撫摸她的螓首,將玉珮放回繡囊,收入懷中,不再追問。

  已蓋棺論定,總不能再挖墳觀屍吧。況且盤據在兩棵茂盛相思樹下的根莖恐怕層層糾纏,以屍身為春泥,要想挖墳必得砍了兩棵相思樹,如此一來,他豈不是辜負了一對有情人在前,又擾亂安詳的相思魂魄在後?

  「嘯兒。」霍虓朝她露出招牌笑容,「你知道嗎?人呢,通常會在過世的親人墳前立上墓碑,還會祭拜些素果鮮花以悼亡靈。」

  她眨眨眼,對於霍虓話題轉變之神速,有些追趕不上。

  「拜素果鮮花?」

  「人不只生前要吃東西,死後也要吃呢。」

  「真的?」瞳鈴圓眸瞪大。

  「你沒聽過餓死鬼?就是死後沒東西吃的可憐亡魂。」

  「那我娘娘……」她驚怔的小臉添上一抹憂懼。數百年來從沒人教過她這項觀念,那她娘豈不是餓了數百年?!

  「所以,你現在要不要去採些果子,我與你一塊替你娘娘立墳祭拜?」

  「好,我馬上去!再打些動物回來——」

  「不要,嘯兒,別染上血腥。」霍虓打斷她,「讓你娘娘維持這般平靜安詳可好?」

  嘯兒點點螓首,咻然褪去人形,虎兒身影消失在繁茂林間。

  霍虓支開了嘯兒,屈膝半跪在兩株樹下,右手攤貼在潮濕泥地上。

  「支開你的女兒,我才能與你單獨談談。」帶著輕歎,他低喃地問:「是你嗎?等了文初一輩子的人,是你嗎?」

  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聲音回應他。

  「文初沒有負了你,他知道你在等他,他知道的……只是他沒辦法回來與你團聚……」

  雨勢驟然變大,顆顆豆兒大的雨珠穿透重重繁枝綠葉,墜落。如同沉積數百年的無聲淚水,在此刻全數傾盡。

  「因為他遇上了我——一隻食人的虎。」

  嗓音逐漸渺然,但記憶卻反其道而行地愈發清晰。

  「當年,我與文初在深山間相遇,飢餓的我只顧及填滿食慾,他的哀求,我恍若未聞,只一心一意想扯裂他的皮肉來食噬,而我,也真的這麼做了。」霍虓低垂的髮際淌著雨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語氣都是淡然的陳述。

  他是虎,不懂霍文初那時哀求聲中的癡情,更不懂霍文初絕望的哀號,他只知道餵飽自己是他的生存目標。

  一隻獸,所在意的,也只有這點。

  他噬盡了霍文初的雙腿,滿足了食慾。

  「失去雙腿的文初奄奄一息,我原準備咬斷他的咽喉,然而那瞬間,我聽到了他嗚咽痛苦中仍吟念著與你的定情之詩,我雖不懂詩意,但仍對其間辭彙祈包含的意義好奇,所以留下他一條命……」

  這是他頭一回與自己的「食物」共處,甚至從山林裡嚼來草藥為霍文初敷傷。

  「我原只打算向文初問清楚那首詩的涵義,然後繼續飽餐一頓……後來學了一首詩,我便要求第二首、第三首……文初就像是一本永遠翻覽不盡的書冊,他教我識字、教我吟詩、教我一切一切人類的學問,連我的名字都是文初所取。我像個貪得無厭的人,不斷索求更多學識,無論是學問或是為人處事的方法,這一索求,整整索求了數十年,直到文初老死……」

  他是虎,習了人類的宇、詩詞、道理之後,他仍是虎,仍不懂文初當年失去至親至愛的椎心之痛,現在的他,懂了,卻也太晚。

  「文初沒有負你,是我害得你與他落到生死相離的下場,是我害他辜負了你……」

  不僅如此,他還害得嘯兒孤單數百年之久……

  「就是你在等著文初吧?」霍虓又問了一回,貼緊泥地的右手使勁一揪,五指陷入黃泥問,刨出深刻的指痕。

  小小水窪積滿了由天而降的水淚,順著霍虓的發,不斷滴落。

  霍虓懷中的繡囊竟正巧滾出,落在他無意刨出的泥窪。

  如此巧合得令人咋舌。

  「原來……也罷,該是你的,就歸還予你吧。」五指挖掘黃泥覆蓋住繡囊,一層一層,直到繡囊完完全全埋入泥間。

  霍虓牽起笑,仰首朝天際喃語:「文初,若我為你尋錯了人,你就入夢裡來痛罵我,否則我就當你是心願已了。」

  黑眸有絲淒然,他心裡亦知,數百年的歲月,恐怕文初早已飲下孟婆湯,以全新的、不帶怨懟的生命重回到俗世,不可能入他的夢境之中。

  是不可能,也或許,是不願。

  他永永遠遠都無法知道,他是否補償了自己犯下的錯……

  「至於嘯兒……我該不該同她說清這一切?說清我就是在她生命中投下變數的罪魁禍首?文初,我該怎麼做?以前的你總會給我最適合的答案,現在,請你助我這最後一道難題吧!」

  記得以前文初曾說過,當面臨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可以採用最簡單明瞭的人類方式——擲銅錢。

  很簡單、很明瞭,卻也最直接給予兩者相反的答案。

  一枚銅錢握在指間,朝天際一彈,銅錢翻轉的速度奇快,在落回掌心時所承現出的那一面——

  霍虓的黑眸看著銅錢好半晌,薄唇揚著瞭然的笑弧。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半刻後,嘯兒捧著驚人數量的果兒,嘴裡咬著一把粉嫩鮮黃的花束回到相思樹下,而霍虓已在兩樹之間立上石碑。

  「偶毀來了……」銜著花束的嘴,咕噥著模糊不清的句子。

  霍虓幫她拿著各式果類,取笑道:「你怎麼采這麼多?」先前的悵然,完完全全隱藏在清冷的笑靨中,不露痕跡。

  「我要把以前的份全給補回來。」她拿下嘴裡的香花,表情好認真。

  他但笑不語,攫握過她的手,「來,我正準備在石碑上題詩,你也一塊過來。」

  他將尖銳的石塊塞入她掌心,大手輕握在她柔荑上,一筆一畫開始流轉。

  「豆一雙,人一雙,相思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

  霍虓邊吟邊寫,連帶牽引著她的小手一塊移動。

  嘯兒雖不識字,卻覺得這詩念來真好聽,尤其是透過他低淺的嗓音。

  「嘯兒。」他陡然柔聲喚。

  「嗯?」她正雙手合十,學習霍虓教她的方式祭拜娘親。

  霍虓含笑的黑眸有著詢問,更有著不容反抗的堅持。

  「你願不願意隨我一塊下山,一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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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雨霽,天青。

  山腳下的小城鎮連結著兩條商旅必行的幹道,人群往來的街道上雖談不及人潮洶湧,但仍可見忙碌旅人在此地停駐小憩的悠閒身形。

  鼎沸的市集有些髒亂,攤販中氣十足的嚷嚷聲幾乎遠勝過山林虎嘯。

  這是嘯兒不曾見過的情景。

  直到雙腳怯生生地踏進生平頭一回見到的驛站後,嘯兒才開始擔心受怕。

  她是不是太欠思量,作下了錯誤的決定?

  她知道,霍虓終是得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她心雖不捨,卻明白。

  然而,當霍虓溫暖的手朝她遞上,輕聲詢問著是否願隨他同行,一塊生活時……她真的好心動!

  她可以不用再孤獨,不用再醒著時只想著如何獵食,睡著時又只是等待破曉,她可以有人陪著她、關懷著她……

  她真的願意隨著霍虓,離開她生活數百年的深山,可……

  她忽略了霍虓雖是虎,但他幾乎完全與人同化,在他的世界中圍繞著形形色色的「人」,這是她所害伯的陌生。

  在霍虓刻意打扮之下,嘯兒的衣著樸素的一如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群,她的發被霍虓梳束得整整齊齊,輕柔的黑紗垂繫在髮梢,半掩著她的黃眸及淡發,此刻她眼中的所有事物都染上一層淺淺的黑霧。

  「霍公子,您可回來了。」驛站管事一見到霍虓,立刻迎上前,「您這回在山上待得可真久。」

  「遇上了雨,給困在山洞裡,所以才耽誤了行程。」

  「我還當您給餓虎吃了呢,您若是再晚個兩天,我就帶人搜山去了。」

  驛站管事與霍虓相熟數年,原因無他,只為霍虓一年總會到這山裡數回,每回都暫居在驛站。

  「我瞧您是真遇上老虎了吧,您臉上那四條血痕……」雖然已結痂,但看起來仍驚心動魄。

  「遇是遇上了,不過無妨。」霍虓摸摸上回嘯兒「敬贈」的戰績,話是朝驛站管事回答,眼神卻笑笑地瞟向嘯兒,「都怪我貪玩,才讓虎兒給抓破相。」

  他的調侃換來嘯兒不以為然的冷瞟,暈黃的虎眸明白寫著——你活該。

  驛站管事將霍虓及嘯兒領到東邊廂房。

  「您可真大膽。上回對街的王二上山打獵,讓一頭惡虎給咬傷了腳,我看八成與抓傷您的是同隻虎,趕明兒我找幾個壯漢上山除害,將那頭虎兒給獵下山來做涮虎肉,至於那身虎毛就拿來做條虎皮毯!」

  嘯兒怒意醞釀的拳兒一握,隨即被霍虓反握的大掌給緊緊包覆。

  「管事,那山裡地形陡峭,終日迷霧漫漫,若要上山獵虎可真不智,別說獵虎了,一不留神還可能摔到萬丈深淵裡,粉身碎骨咧。反正虎兒乖乖在深山裡,也不會到城裡胡鬧,何必勞師動眾去驚擾它們呢?和平相處不是很好?」

  「好是好,可光想到山裡有虎,心頭怪疙瘩的……」

  「這算庸人自擾吧。」霍虓臉上笑意不曾褪下,話鋒一轉,讓驛站管事別再提及這等敏感話題,「我上山數日,城裡可有捎來信息?」

  「有,孟公子派人捎來好多封急信,直催著要您回去。」管事順手將連日來擱在窗邊木櫃上的書信遞給霍虓。

  霍虓連看也毋需看桌上那整疊的「急信」,就知道好友孟東野信中所用的字眼絕對不脫——「滾回來,死鬼」,或「失去你的日子孤單寂寞,勿棄我飄零一人,倚窗盼君歸」的云云廢言,再不也是抄些噁心的情詩來傳達他綿綿不絕的相思,肉麻當有趣。

  「嗯,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起程回去。」

  「既然如此,您早歇。」驛站管事望了嘯兒一眼,心底疑惑著霍虓明明是獨身來到這兒,怎麼轉眼冒出一個小姑娘。「那……我需不需要替這名姑娘安排另一處廂房?」

  「不用,她與我一起。麻煩你替我張羅些吃的東西,在山上這幾天只有酸果子啃,挺為難我這張貪吃的嘴。」

  「好。」

  驛站管事退出了房。

  「別生氣,他方纔那番話是無心的。」霍虓開口撫慰仍帶怒氣的嘯兒,他清楚她在氣惱些什麼。

  她忿忿不平,口氣火爆,「為什麼吃人的虎叫做『害』,那吃虎的人呢?!」

  那男人還說要把虎皮做成毯子!他們虎兒就算吃了人也不曾將人做成人皮毯!野蠻!

  「對人類而言,咱們的確是『害』呀,否則他們何必怕咱們?對咱們而言,人類也可能是『害』,這兩者是不衝突的。至於你愛怎麼稱呼那些吃虎的人都隨你高興羅。」他拍拍她氣鼓的臉頰,讓憋在她嘴裡的怒焰一點一滴消減。「別同這般小事生氣,否則你將來會有更多發不完的怒火。」

  她扁扁嘴,久久才又道:「霍虓,我沒有辦法……」

  「只要別在意他們說的話,你可以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恐怕沒辨法適應人類的生活……我沒辨法的……」她開始退卻了,心頭那顆能與霍虓共同生活的喜悅種子才初萌芽,又凋萎在不安之下。

  「你反悔了?」

  「我……」她抬眸看他,視線因黑紗的掩蔽而使得霍虓看來好像失了顏色,有些不真實。她低首輕道:「我只是害怕……」

  霍虓握著她冷冰冰的手,等待她繼續開口。

  「我不知道怎樣去做一個『人』,萬一我隨著你回去,到時我做了什麼不合宜的舉動,會害你出糗丟臉的……」

  「不會的。」

  「會的,像剛剛,我差點就要恢復虎形,狠狠撲咬那個男人……」這是她表達憤怒最直接的方式。

  「但你沒有。」他鼓勵一笑。

  「可是我伯會有下一回、下下一回……」

  「嘯兒,我曾經也不知道如何當好一個『人』,我學了數百年仍只是半吊子。」根深柢固的虎性硬要扭轉為人,並非一年半載便能做到,「況且我帶你回去並不是要強迫你學習當人,而是不想見你在山林間孤孤單單……」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肩,有些寵溺,「我承諾,你並不需要改變自己,你也不會接觸到太多的人,除了我之外。」

  不需要改變自己?仍能以虎的認知,生活在人群中?

  能這般簡單嗎?

  嘯兒的細眉仍輕輕蹙著。

  見嘯兒仍存猶豫,霍虓再道:「再不,今晚你再好好想想,若你真不願同我走的話,那就留下來吧,我親自送你回山裡。」

  「我……」可她不想與霍虓分開呀!

  「不用急著回答,明天一早你再告訴我答案,我不會強迫你。」

  霍虓無害的笑臉及長指輕彈的清脆響音,是她合眼之前的最後景象及唯一的聲音。

  接著,嘯兒在瞬間失了意識。

  霍虓抱起癱軟在桌緣的她,含笑的唇角並不見太多歉疚,緩緩將她送到床鋪上,為她蓋妥錦衾,在她眉心的傷痕烙下輕吻。

  「我承諾不強迫你,但我不保證不用卑鄙的小人手段噢。」

  尤其方才聽到驛站管事那席「獵虎」言論,他怎可能放心讓她獨自回歸山林間,然後每日憂心仲仲地煩惱著她的安危?

  他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他也絕不會勉強自己去做。

  「虎娃娃,好好睡、乖乖睡、慢慢睡,等你醒來,咱們就到家羅。」

  XX   XX    XX

  瀟湘夜雨,新煙凝碧。

  華燈初上,倦鳥歸巢——

  「少爺回來了!」

  佔地不甚寬廣的簡樸府邸,輕而易舉地被這聲喜嚷給籠罩。

  「快來人呀!少爺回來了!」

  一名粉嫩小女婢提著裙擺喳呼,而她嘴裡所謂的「來人」,也只包括了正窩在書房裡為少爺處理公務的孟東野及她自己。

  「對了,傘,傘在哪?我得去接少爺下馬車,萬一他淋了雨如何是好!」

  忙碌的小粉蝶又急忙奔回廳裡,待她尋到紙傘的同時,霍虓已踏進廳裡。

  「少爺,傘、傘……」她吶吶地看著傘,又看看霍虓。

  「用不著了,我已經進了屋。」霍虓橫抱著嘯兒,髮梢及衣衫都沾染上一層薄亮的雨珠。

  「那、那……」小女婢原來架構好的行事順序——接少爺下馬車、打傘、領少爺進屋、倒茶——陡然被打亂,害她慌得不知所措。

  「寬心,替我倒杯熱茶來提提神,好嗎?」霍虓善解人意地對小女婢道,實則是助她恢復行事順序。

  自小看著寬心長大,他很清楚她一板一眼的思考模式。

  「好。」明白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的寬心吁了口氣,忙不迭去端來熱茶。

  「你、還、知、道、要、回、來,——」

  操勞了整整數日未寐的孟東野,氣若游絲的嗓音吹拂在霍虓耳畔,挾帶著死不瞑目的淒厲鬼調。

  「孟大公子三十道催魂急詔,小的怎敢不從?」霍虓連頭也不回,笑道。

  孟東野哼了聲,流轉的目光定晴瞧著霍虓臂彎間的女子。

  「你倒好!我幫你擔公務,你給我去找女人,還正大光明的帶回府來?!」一肚子的不滿瞬間爆發,讓孟東野的聲調恢復正常。

  「小聲點,吵醒她就不好了。我先抱她回房,安頓好她之後,我再來安撫你那滿腔的怒火。」霍虓丟給孟東野一個笑容。

  「給我等等。」孟東野扣住霍虓的肩頭,指了指自己雙眼下方那層厚重的黑影,「我倒寧可吵醒她,然後你抱我回房,讓我狠狠地補個十來天的睡眠,最後你再去安撫她那滿腔的怒火。」

  他提供另種方式讓霍虓選擇,倏然看到霍虓俊俏的臉上多了幾條疤痕。

  「你毀容了?」依傷疤的角度、長度及寬度,看來頗似某種女性動物給耙出來的曖昧印記。

  「沒這麼嚴重,過數天脫了痂就好了。」

  「女人抓的?」孟東野沉聲問。

  他摩拳擦掌,一副「我在家做牛做馬,你給我上外頭打野食」的猙獰惡剎樣,擺明只要霍虓點頭應是,便會賞他一頓結結實實的拳腳伺候。

  「母小虎抓的。」霍虓實話實說。

  「你又上山去了?」孟東野翻翻白眼,歎口氣,「虓,你到底在找什麼?這些年來你從不肯明說,不肯讓做兄弟的幫你,每年冒著危險上山,我還真怕哪天你被深山裡的猛虎給吞了,連根骨頭部尋不回來。」

  「東野,謝謝你的關心和詛咒,不會有這麼一日來臨的。」他別去欺負其他虎兒就阿彌陀佛,哪還輪得到虎兒來吞噬他?

  「你究竟是哪來這麼大的自信?」孟東野反諷。

  「因為我太懂老虎的習性。」霍虓邊說邊摸摸嘯兒的發,「它們向來很乖巧,像只大貓似的,你會怕隻貓嗎?」

  「貓?!如果那隻貓巨大的像前街李家大門口拴的肥狗,嘴裡又咬了顆人頭,我承認——我怕。」拿柔順小貓與猛虎相較,真不知死活。

  霍虓輕笑。這番話若讓嘯兒聽到,又免不了一頓火氣。

  陡然,兩個男人身後傳來瓷壺瓷杯碰撞的聲音,兩人回首便瞧見寬心雙手不斷發顫,白慘慘的臉上鑲嵌著驚恐的淚眼。

  「你、你們在說、說什麼虎的……」她的聲音抖得幾乎破碎。

  孟東野暗叫聲慘,他們忘了在府邸裡,「虎」字是絕對禁忌!

  寬心怕虎,已經到達聞「虎」色變的地步了。

  「你聽錯了!」孟東野忙道。

  「不……我真的聽到了……」她渾身抖顫不已。

  霍虓的掌輕拍在寬心肩上,無聲無息將穩定情緒的妖力灌注予她。

  「寬心,將茶水擱著,你快打翻了。」他柔聲道。

  寬心混濁的眸子有片刻茫然,緩緩回神,她眼底原先的恐懼已全數消失。

  「啊……嗅。」她愣愣應聲,斟妥茶水,動作仍有些輕顫。

  孟東野微愕地盯著前一刻害怕得像要抖散渾身骨骸的寬心,下一瞬間竟像無事人一般——這情況並不只在今天發生過。

  「少爺,喝茶。」

  「謝謝。」

  「東邊來的野人,你要不要一杯?」寬心拎著茶杯,喊著她向來專用的暱稱。

  「你……你沒事了?」為什麼只消霍虓一句話,一個拍肩的安撫,寬心就好似忘了方才發生啥事?孟東野心存困疑。

  「我會有什麼事?你到底要不要喝茶啦?」寬心嘟著嘴,孟東野答非所問,讓她無法繼續進行她腦中規畫好的下一步驟。

  「要。」孟東野心中雖狐疑,但也只能乖乖接過寬心遞上的茶杯。

  寬心轉向霍虓,「少爺,我幫你拿了條乾淨的巾子拭發,然後等會兒幫你燒水浴沐,等你浴沐完再來送些蓮蓉包子給你嘗嘗。」她細數著她安排好的行程。

  「好,不過你去燒水前,先替我找些姑娘穿戴的衣裳,等會兒她醒了,好讓她淨身。」她,自然是指嘯兒。

  算算時辰,嘯兒也該睡夠了。

  寬心頓了頓,小指頭扳動算數著,半晌才漾起笑容,「好,我知道了。」

  每回要交代寬心辦任何事項,必定得仔細告訴她是在哪一個步驟前後去辦,如此一來才不會打亂了她認定的行事順序,否則被搞亂的寬心會弄得一場糊塗。

  「少爺,你帶回來的姑娘是少夫人嗎?」

  寬心的問句來得突然,害得霍虓一口熱茶全數噴到倒楣鬼孟東野臉上。

  「你好髒——」孟東野揪住霍虓的衣領,粗暴的動作喚醒了沉睡的嘯兒。

  睜開眼的嘯兒被那張驀然逼近的陌生臉孔給嚇到,她沒有任何驚聲尖叫,五指利爪出自本能地撕扯——

  一連串的動作在瞬間完成。

  在場沒有任何人發出任何聲音,更沒有人動——除了孟東野右眼下方橫越鼻樑,直達左下臉頰那四條爪痕正潺潺流出的鮮血。

  鮮血,淌滿臉頰。

  痛覺,開始蔓延。

  「東野,痛的話可以叫出來,不用強忍。」霍虓開了口。那種利爪撕裂皮肉的痛,他嘗過,所以他能體會孟東野此刻的心境。

  嘯兒喉間仍流洩著低咆,戒備地死瞪著眼前的人類。

  「好了,嘯兒,沒事的,東野是我的朋友。」霍虓安撫地將嘯兒輕壓進自個兒胸膛,再朝呆立在一旁的寬心道:「寬心,別急著替我燒水沭浴,先幫東野拿些傷藥和白巾來包紮。」

  事有輕重緩急,否則等寬心辨完所有她腦中該辨的事之後,東野的血也流滿一缸了。

  「喔。」寬心領命而退。

  「她……她抓傷我……」孟東野兀自震驚,鼻口間全是血濃腥味。

  那爪子怎麼如此銳利?

  霍虓忙著對懷中嘯兒又哄又拍,完全沒空閒搭理好友的錯愕呢喃,「嘯兒乖,別怕別怕……好可憐,看你嚇成這模樣。」

  孟東野回神,瞪著好友,「喂喂喂,受驚嚇的人是我耶!你安慰她安慰個啥勁?!」不安慰破相毀容的人也就算了,竟然還去安慰使壞傷人的暴徒?天理何在?!

  「擦擦,你的手被血給弄髒了。」霍虓直接用方才拭發的白巾為她擦淨纖白細指,「下回不可以再這麼胡來。」

  孟東野聽得差點咯血!

  聽聽!他的血「弄髒」了那丫頭的手!

  孟東野拍案起身,捂著臉上淌血的長痕就要往廳外定。

  霍虓終於挖出一小塊的良心,詢問起好友,「東野,你要上哪去?寬心已去為你準備傷藥。」

  「我決定現在、立刻、馬上收拾包袱,滾回家吃自己!至於進奏院的報狀就勞煩『霍邸吏』您自個兒承擔吧!我就是活該倒楣犯賤才在每回你去辨私事時窩在書房裡模仿你的筆跡,一字一字擬妥報狀!哼哼,你就待在這好好安慰你的小美人,我等著看你被書房那疊公文給壓癱嗝屁,到時我會為你送上清香三炷!」

  翻臉了!

  眼尖的霍虓瞧見寬心正跨過門檻,馬上開口,「寬心,先不急著幫東野上藥,立刻擋住他的腳步!」

  「噢。」寬心當下將手上的藥物全塞到孟東野懷裡,軟嫩嫩的藕臂一攤,卡在門口。

  「你幹啥這麼聽他的話?!」孟東野一臉懊惱,又無法推開她。

  寬心理所當然地揚起下顎,「因為他是少爺。」

  「該死——」孟東野捂在臉上的手掌爬滿鮮紅,而他方纔那陣激動咆吼,牽動出更多的血液。

  寬心攀在門框,圓滾滾的眼直盯苦孟東野血流滿面的模樣,眉心攬蹙了些。思量片刻,她放下了右臂,改以右腳舉直到門框邊,很像某種動物撒尿的動作,相當爆笑。

  空閒的右手由孟東野懷中取來傷藥,菱嘴咬開瓶塞,開始在四道血痕上塗塗抹抹,成功阻止了奔流的血勢。

  霍虓看著眼前這幕,不由得輕笑。

  寬心幾乎不曾在前一項事情未完成之時,便接續下一件事,由此可見,東野這幾年來的努力可不是獨腳戲。

  趁著寬心為孟東野料理破相的臉龐時,霍虓低首,正巧對上嘯兒仍處於迷惑的小臉。

  「怎麼了?」他的嗓音正巧能容兩人聽聞。

  「我為什麼會在這?我們不是該在驛站嗎?」

  「是呀,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

  「因為你睡得好沉,叫也叫不醒,我又必須趕回城裡,所以只好直接帶著你上路。」霍虓笑得好正直,全然看不出半絲的虛偽及內疚。

  「可……可你說要給我考慮……」嘯兒咬著下唇。

  「那你考慮得如何?」霍虓順著她的語意接續,揉合著淺笑及算計的精明又隱隱約約浮現在他矛盾的眉宇間。

  「我……我還沒考慮……」她只記得自己睡著了,其餘儘是一片空白。

  「那就甭考慮。」霍虓輕環著她,細聲道:「瞧那兩人,你所會接觸到的人,只有他們,別擔心,在這府邸中沒有其他奴僕。」一方面也是他的劣官薪俸養不了太多張嘴。

  嘯兒抬眸,瞧著站在門扉前的一男一女。

  「方纔被你抓傷的男人是東野,別被他的嗓門嚇壞,他心很軟的。東野在西鎮有座屬於自己的府邸,不過大多數時間他仍與我們一塊住在這裡,方便公事上的處理。」霍虓低沉好聽的聲音帶領著她認識那兩個人類,「另一個娃兒是寬心,今年不過二八豆蔻,府邸許多大小事全靠她包辦,性情挺好相處,你會喜歡他們的。」

  嘯兒頓了頓。

  她不知道……她怎可能有辦法與人類好好相處,甚至喜歡上他們呢?

  她是隻虎呀!

  「可……可我抓傷了那個男人,他應該……應該會氣到想殺我吧?」

  人類不都如此,一旦牲畜傷害了人類髮膚,唯一的下場幾乎就是被誅殺,無論它們是自保或其他因素……

  霍虓瞟向孟東野一副疼得齜牙咧嘴卻又挾帶尷尬傻笑的模樣,微微一笑,視線又回到嘯兒身上。

  「不會的,相反的,東野現在一定對你感激得五體投地。」他拍拍她愈發困惑的小巧花顏。

  因為嘯兒可是無形之中推了東野及寬心一把,讓數年來撲朔迷離的細微感情總算探出頭緒。

  即使那兩隻呆頭鵝還毫無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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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連日來的天清氣爽在午後一片烏雲籠罩之中,結束。

  豆大的雨驟急降下,清晰的景物全糊成朦朧的煙雲,濛濛的,連遠方的山巒也僅剩下墨綠的濃濃霧色。

  嘯兒半邊的身子幾乎全懸在窗欞外,無視屋溜間不斷淌落的水珠子沾濕了她衣裳。

  她經常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不開口不說話,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除非霍虓出現,否則她很少搭埋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

  「小姐,你這麼淋雨,會受風寒的!」寬心突然進到屋內,出聲嚷嚷。

  她雖無惡意,卻嚇到了嘯兒。

  獸性的直覺,讓嘯兒揮開寬心伸過來的友善之手,然而尖利的爪不經意地劃過寬心細瘦的手,開了道淺淺的血口。

  嘯兒與寬心都怔了。

  「對不起……」嘯兒微惱地交握雙手,氣自己肇事的十指。

  她已經不斷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將虎兒的生活習性展露,可她又搞砸了!

  「有些疼……」寬心嘟囔著。

  「我——」

  「等等得去擦藥。」寬心自言自語,抬頭朝嘯兒露出笑,「小姐,這幾套新衣裳是少爺挑的料子,你要不要試試?」她記起自己進嘯兒房裡的任務了。

  嘯兒垂眸,「你先去擦藥。」

  「不行不行,你先試試這些新衣,然後我才能替你更衣梳發,再來我就得去燒柴煮飯,不然大伙要餓肚子呢,吃完晚膳後我還得洗碗筷……」寬心一項項細數,她非得做完這些事後才肯去料理她自個兒的傷。

  「你先去擦藥。」嘯兒堅持道。

  「可是你的衣裳……」寬心記得嘯兒到現在仍分辨不清襦、衫、抹胸及圍腰的穿系方法,她可不能不先幫她打理好。

  「衣裳我可以自己來,你去擦藥。」嘯兒淺黃的眸添了一絲歉意,「好嗎?」

  「嗯……好吧。」

  寬心拗不過嘯兒,乖乖頷首,退出房內。

  掩上門扉,寬心嘀嘀咕咕地往西廂定。

  「好奇怪……剛剛小姐不小心抓傷我時的眼神,好眼熟,好像曾在哪見過……」她敲敲腦袋,「怎麼想不起來了?」

  「什麼想不起來?」在轉角處,寬心巧遇霍虓及孟東野,兩人聽見她沿路碎碎低喃,不由得輕問。

  「少爺。」寬心微微福身。

  「你方才在自語些什麼?看你好困惑的模樣,說來聽聽?」霍虓邊扭了扭發疼的頸項邊詢問著寬心。他花了整個上午才將所有積欠的公務給瀏覽完畢。

  「沒什麼,只是覺得小姐的眼神好熟悉……她看人時的模樣我一定曾見過……」寬心像在自言自語,清亮的嬌嗓又正巧能讓兩個男人聽聞。

  「喔?」霍虓虛應了聲,心裡卻已有譜,「她的眼神像什麼?」

  「像……」寬、心偏著腦袋思索,「像……」

  像了好半天,仍找不出接續的字眼。

  「像淺黃的澄澈月兒,是不?」霍虓為她接了句話。

  寬心想了想,「是有點像……」可月兒會用那種怪怪的眼神看人嗎?

  「又圓又亮的,很漂亮,是不?」他繼續誘導。

  「是很漂亮……」不可否認。

  「嘯兒若聽到你誇獎她,一定很開心。」霍虓輕笑,「下回你當著她的面,告訴她,她的眼睛很美,嘯兒會更高興。」

  「好。」寬心點頭。

  「對了,你現在要去忙什麼?」

  寬心又伸出手來扳算,片刻才回道:「我要去擦藥。」

  「擦藥?你受傷了?」孟東野兩道粗眉皺得好比受了傷的人是他。

  「是小姐叫我去擦藥的。」

  「嘯兒?」

  「小小的傷口。」寬心掀開袖,露出細淺的爪痕。

  毋需猜想,霍虓和孟東野也清楚這傷口是拜何人所賜,因為他們兩個大男人臉上都還烙著印。

  「虓,你帶回來的丫頭究竟是什麼……人?」孟東野原想用「野獸」這字眼,但礙於寬心在場,他只好加重那個「人」字來表達他的強烈質疑。「不過短短數日,咱們府裡的人全讓她的尖指利爪給招呼過了。」她的生肖不會正巧屬虎吧?

  霍虓苦笑,「嘯兒沒有惡意,她只是怕生罷了。」正確來說,她是怕人。

  「怕生也把不著攻擊人吧?你我皮厚肉粗,多烙幾條爪痕無妨,但寬心呢?倘若明兒個,那野丫頭又怕起生來,是不是也要在寬心臉上抓出幾道疤痕洩恨?!人是你帶回來的,你得負責將她的利爪給修剪得乾乾淨淨!」孟東野旺盛的火力全開,句句炮轟著霍虓。

  「我去看看嘯兒,寬心,你抓著東野一塊去擦藥吧,他臉上的傷巾也該換了。」

  寬心瞥了瞥整張臉孔只露出眼眸及嘴唇的孟東野,纖手朝他一抓,笑臉對著霍虓漾開。「好。」

  「你別老是這麼聽他的話好不好?!」

  「他是少爺,少爺說的話,寬心一定會聽。」

  「我會自己走,別拖——」

  「少爺交代的。」

  霍虓朝遠去的兩人揮揮手,目送兩人消失在轉角,他則是腳步一轉,向府邸最角落,嘯兒的廂房行去。

  當初就怕嘯兒無法適應人類生活,他特別空下了最清幽的房間供她居住,讓她一點一滴融入他的生活。

  霍虓敲敲門扉,「嘯兒,我要進來了。」

  不待內室人兒應允,門扉已被他推開。

  「嘯兒!你在做什麼?!」

  他一踏進屋內便瞧見嘯兒坐在床沿,嘴裡正咬著一條他特意向布坊訂做的系發絹巾,死命地纏繞在自己纖細的雙腕間,束得雙手已呈現暗色淤紅。

  霍虓制止了她的舉動,想為她解開束手的緝巾卻被她偏身避開。

  「嘯兒!」

  「我……我又抓傷了人!我不知道怎麼控制每回受到驚嚇時的直覺反應,是不是只要、只要綁住雙手,它就不會再傷人了……」她的小臉上淌滿惶惑,語罷,又要繼續纏繞絹巾。

  「住手!」霍虓搶先一步,大掌緊鉗著她的身子,將自己置於她與絹巾之間,讓她的雙手無法掙脫地擱放在他腦後,阻隔了她再度纏繞絹巾的念頭。

  澄黃的眼,染上薄霧。

  「霍虓……」

  她的聲音,像是哀求,更像個無助的孩子,在懲罰自己無心犯下的錯。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總是在闖禍……」哭音漸濃。

  「沒關係的,你不要心急。」他拍拍她的纖背,給予溫柔安撫。

  「我不是真想抓傷她的……我只是嚇到了,她突然進來出聲喚我……」

  「我知道,寬心沒有怪你的。」

  「可……」

  他的指,輕輕點落在她唇上,「想想,你當虎當了幾百年,當人卻連數十日都不到,怎麼可以強求你完全適應,嗯?」他溫柔輕笑,「下回,我讓寬心要進房前都得先敲門,不許她突然闖進來。若你想在房裡小憩或是恢復虎形,你便將房門閂上,寬心若敲了數回門仍得不到回應,她便會去辦其他事的。」

  嘯兒在他懷裡點點頭。

  「現在可以停止凌虐你的雙手了嗎?」霍虓想解開那條絹巾。

  「霍虓……纏著好嗎?至少我能時時提醒著自己,別再誤傷人。」

  「你束著雙腕,喝杯水、吃口飯都有所不便。」而且光瞧見她雙腕上強系出的絹巾紅印,他就有股衝動想咬爛那條絹巾,即使它所費不貲。

  「沒關係的。」她的眸間寫滿堅持。

  「要不,我取個折衷方式。來,手伸出來。」

  嘯兒有絲輕怔,仍乖乖伸出雙手。

  霍虓從新添的衣物及配飾中挑選了一條質地輕柔的細長髮束,取下她束在腕間的絹巾,小心翼翼推揉白玉腕間的紅痕,見紅痕略略褪散,才拿著他挑選的細長髮束鬆鬆地在她右腕繞了一圈,繫上小巧繩結,髮束的另一端如法炮製,輕繫在她的左腕。

  不同於她方才將兩腕合併繫在一塊,霍虓的系法讓她的雙手有足夠的活動窄間,甚至可說是系與不系壓根沒啥差別,只為求她一個心安。

  「你舉起手就能瞧見這髮束,而它也不會礙著你。」

  「嗯。」

  「若想取下,隨時告訴我。」霍虓凝覷苦她的眸子有些不忍,「我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來強逼自己。嘯兒,我不在乎你是否能學當一個『人』,我帶你回府,只是想讓你不孤單,讓你我彼此相伴,因為我們兩隻虎兒太過相似……你若真學不來人類那套生活方式,無妨,那就別強迫自己。嘯兒,我可以為你打造一處只屬於你的幽靜山林,你可以只是只很單純、很快樂的虎兒,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嘯兒動容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知道她可以很自私地躲藏在霍虓為她遮風蔽雨的羽翼之下,可以在不改變自己的情況下,做只無煩無惱的虎兒,享受著霍虓給予的寵愛,但她卻不願霍虓為了遷就她,而放棄屬於他的一切,那是他花了數百年的光陰才擁有的,無論是人類的生活、人類的環境、人類的思想,以及……人類的朋友。

  虎精學習做人,是件多困難的事。她只不過歷經短短數日,幾乎要萌生退意,而霍虓成功地融人人群,甚至做得比尋常人類更像人類,他的努力絕不容忽略及磨滅,她也不想成為害他失去所有的累贅。

  「霍虓,你初學當人時,也像我這般笨拙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又不是天賦異稟的虎精,說當人就能當好一個人,他可是靠經驗的累積,從眾多失敗中學習成長。「就拿舉箸一事來說吧,我花了數月才讓那兩根該死的竹筷乖乖聽話,挾起第一口菜送進嘴裡。」

  「你也有過這麼駑鈍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學習當人雖然免不了辛苦,但應該事事順手才是。

  「就算是人類,也得從這麼駑鈍開始學起。」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在學習當人時,若做得不好時,有人會教訓你嗎?」

  霍虓臉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結,而後輕描淡寫的揚了揚眸。

  「有。」黑眸不自覺瞥向牆上懸掛的電紫劍。

  那個人是怎麼教訓他的?

  不,不應該用「教訓」這個嚴厲的字眼,霍文初像是個嚴父及慈母的綜合體,對他所犯的錯總是寬待及包容,耐心地將畢生所知所學,毫無保留地教授給他。

  即使,他所面對的,是一隻兇惡的虎精。

  即使,這隻虎精毀了他的幸福,他仍願意待他如子。

  雖然霍虓不說,但嘯兒也清楚那個會教訓他的人想必是他口中的「故友」。

  「他都怎麼教訓你?」

  「稱下上是教訓,他只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什麼地方該改,什麼地方又悖逆了人性。」霍虓深深地望著她,語帶深意地說道:「他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爹親。」

  若他沒料錯,該是屬於她的——爹親。

  「你的故友知道你是虎精,還對你這麼好?」嘯兒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僅知道我是虎精,更曾見識到我野蠻的獸性,他仍願意對我這麼好。只曾經有一回——」霍虓驀地住了口,懊惱自己方才無心吐露的端倪。

  「曾有一回什麼?」嘯兒可沒聽漏。

  霍虓斂了眸間笑意,不願多談。

  曾有一回……

  JJ    JJ     JJ

  沉沉的回憶,浸濡在百年前的風雨狂夜中。

  風寒雨凍,夜蕭條、霜凜冽。

  竹籬圈圍的清幽屋舍內,微微甕燭映照著兩道身影,雨水和著風勢落人敞開的窗欞內,兩片窗扇在風雨中啪啪作響。

  桌前有個人正埋首書冊中,渴望而不肯休憩地汲取永遠無法饜足的學識,醉心的黑眸擁有不滅的專注。

  右側另一道身影,無聲的、靜靜的望著窗外一框風雨飄搖的夜色。衰頹而滄桑的老邁臉孔,靜謐得像是失了生命,再沒有七情六慾,更遑論喜怒哀樂,彷彿坐在椅上的,是一具徒留空虛的軀殼。

  灰慘的欄衫因透進內屋的寒風而飛揚,細觀翻騰的欄衫下擺竟是空無一物。

  那裡原本該有雙腿的,如今只剩空蕩衣衫遮蔽。

  失去雙腿,並不是滄桑的老者所嗔怨,他真正怨的是自己失了腿後,無法再回到心愛的女人身邊呀!

  已經……過了四十年吧?她還在等著他、盼著他,甚至是恨著他嗎?

  但他,回不去了呀!

  折了翼的鳥兒,如何能飛越重重山麓的阻隔?

  我不是要負你,我沒有,沒有。

  無聲的吶喊及呼喚,沒能說出口,更無法傳遞到遠方,久久,只能流為一聲聲的淺歎。

  緲遠的視線緩緩移回桌前背對著他的年輕身影,那似人的模樣、仿人的舉止,誰能看出那名相貌文雅的年輕男人竟是只非人虎精?

  虎精,一隻難識人間情愁的……牲畜。

  當年,若非遇上這頭虎精,興許今日的他毋需滿懷歉疚,凝望著天涯,為他所深愛的女人歎息。

  說不怨,那是自欺;說不恨,那是欺人。

  他怨老天爺的捉弄,怨命運的擺佈,也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但他更恨!

  恨這只奪取了他一切的吃人牲畜!

  它,噬了他的腿、他的年華、他的似箭歸心,及他對她的……承諾。

  怎能不恨?怎可能不恨?!

  無論他與它如何和平共處、如何耐心教導它做人的道理——真可笑,一隻牲畜,竟也妄想做人!

  這些表面上維持的點滴,永遠也敵不過夜闌人靜時心底激湧的滿滿恨意!

  好恨……

  好恨!

  他的心,就要被恨意所吞噬,淹沒在憤恨的淚海中,滅頂。

  翻騰的恨,支配著微顫的手,取下壁上懸掛的擺飾古劍,那柄名為蝕心的妖劍。

  桌前的年輕男子,在搖曳的微光投影閭,見到緩緩推著木輪椅的老邁身影朝它靠近,而正巧它讀到一處未解的詞意,想開口詢問。

  「文初,這句——」

  它的話,被心窩突來的穿刺痛楚所阻斷!

  黑眸鑲鎖的那張臉孔,不見往日和善慈憚,有的只是……猙獰的恨意。

  佈滿風霜刻痕的抖顫雙手死握著劍柄,一心想將劍身更深地送人它的體內,兩人的身子皆因此舉而跌落在地。

  握劍的手,仍沒松,像要置它於死地。

  那樣凜冽的眼神,它曾見過,因為在它仍是虎精時,也是這種眼神,如今卻出現在一個人類眸間……

  它的黑瞳由怔然逐漸回神,再轉為深沉的傷悲。

  心窩的傷口並不深,因為執劍人已如風中殘燭,臂力及勁道大不如壯年,而他用來殺它的劍,更是斑駁樸鈍。

  然而,它卻感覺到透著劍身所傳遞的恨意,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你是這麼恨我……」它的聲音不像豁然明瞭,而是早早便料測到他的心思。

  「我無法不!」他將力道全部傾注在劍身上,導致僅能氣虛地說著,「你毀了我的所有……我早在好幾十年前就想這麼做!」

  樸鈍的劍身,無法致命,卻仍帶來痛楚,而它已分辨不清這痛楚是來自於自身的皮肉,抑或古劍的悲鳴。

  劍身彷彿承受著他巨大的怨念而進發紫氣,而他的狂亂,更像是被劍身所支配。

  它的黑色虎眸落在那柄曾由他口中細細敘述著蝕心之名的電紫劍,那柄傳說中能蝕心蝕魂的妖劍……

  難道是因電紫劍的妖力,才使他變得如此狂亂、如此絕情?

  「你一直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它輕歎。

  等到它已經全然信任了他,等到它已將他視為親人,視為它的再生父母時,才又毀了它的信任?

  他似乎被它的問句問倒,唇辦蠕了蠕又緊緊抿上,無語。

  握劍的手,幾乎有一瞬間要鬆開,最後仍是更加緊握,「阿虓,你不要怨我,是你將我逼上這一步……」

  「這數十年來,你待我好,教我讀書識字,也教會我人情世故。」但它沒料到,他最後教會它的,竟是信任的崩場。

  「我教了你許多,但你真學會了嗎?阿虓,你是隻虎,無論你披著人皮十年、二十年,本質上仍改變不了這事實,虎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劍身穿刺皮肉,溢出與人一般的紅艷血水,沿著劍身滑向顫抖的手掌。

  「你始終不能明瞭我為什麼如此恨你吧?」他輕嘲地問。

  「我的確不懂。」它坦言。

  它知道他因為失了雙腿而不良於行,也因為失了雙腿而無法守住與某個女人的承諾,但它不明白,這般的情緒值得用盡人類一生之壽來懊惱懷念嗎?它不懂,真的不懂。

  「你不僅只是因為我吃了你的雙腿而懷恨吧。」它的口吻是肯定的。

  「阿虓,你很聰明,只可惜你的聰明仍無法讓你變成人,因為你不識情愁。」

  「你並沒有教我何謂情愁。」

  「這如何說得透徹?如何能呢?」他的眼中滿是悲愴。

  「總有一日,我會懂的。」它淡淡道。

  「等你懂了,我的遺憾卻再無法填補……」他緊緊閉上雙眸,「那心如刀劫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它無言,僅能靜靜凝覷染著它溫熱血紅的劍身輕輕顫抖,以及它所媒介而來的悲傷。

  「霍虓,我恨你。」

  蒼老的嗓音,以毫無情緒起伏的口吻,如此說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夜,風聲、雨聲、血濺聲中夾雜著一句句不曾止歇的怨意。

  他恨它,恨它為了一時口腹之慾,狠心地為他帶來漫無止盡的折磨。

  他也恨它,恨它何不在當初相遇時便痛下殺手,卻讓他苟延殘喘地存活人世,飲啜苦不堪言的世間恨水。

  他更恨它……

  恨它竟然將他視為爹親,給予最全心的信任,讓他在舉劍的同時——

  遲疑。

  三字恨意宣洩整夜未斷,彷彿在提醒著屋內一人一虎。

  他在恨它。

  他想恨它。

  他,該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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