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著梳妝鏡上貼的雙喜字樣，沉綾這位准新娘卻沒有洞房花燭夜該有的興奮心情，就連不安也一併省去了，剩下的，只有心底無聲的歎息。
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婚禮是假的，他在眾人面前所說的誓詞也是假的，唯一真實的只有她自己的那一部分。
她愛他，愛到不惜答應陪他演出這出假婚姻戲碼。
他一定也是明白她的心的，所以才會挑選她當他這齣戲的女主角吧!
畢竟還有誰比她更有資格勝任這個角色，從家世背景乃至於品德儀表，她無疑是最能與他匹配的一個。
再者，兩家世交更是成就這樁假婚姻最有力的關係。
「因為從小一起長大，自然而然就愛上了。」他是這麼說的。
如他所料，大家都信以為真，並且歡欣鼓舞地舉辦他們倆的婚禮，唯一知道真相的她，也配合著他在眾人面前與他表現出親密的假像。
「心原來還是會痛的……」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喃喃自語。
當初會答應他這樣的求婚，只是因為不想讓其他女人成為他的新娘，即便她知道是假的也一樣，所以現在她才必須承受這樣無人知曉的苦痛嗎?
究竟是怎麼愛上他的，她也說不明白，依稀記得是好久、好久以前，當她受到其他孩子欺負的時候，他總會為她挺身而出，然後拿出手帕拭去她的淚水。
或許是因為她熟識的男孩子屈指可數，自然也就更依賴這個與她平輩的他了。
漸漸地，她對他的依賴轉變成喜歡，再繼續成為一種無法抹滅的依戀。
那時候的他們會互訴青春的煩惱，甚至他還願意分享他的戀愛經驗，雖然她總是聽得有些悵然，卻也真心感到歡喜，因為他也是如此地重視她這個朋友。
直到他開始有意無意躲著她，她才曉得夢該醒了，於是遠赴國外讀書藉以忘懷對他的感情，兩人因此疏遠了好幾年。
可偏偏多年後，她還是對他情有獨鐘，甚至當她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跟飛蛾撲火沒什麼兩樣時，她還是選擇成全他的計畫，因為只要能夠看著他、待在他身邊，就算這樣會白白浪費一生，她也甘願。
「叩叩!」
「誰?」她看著房門。
「大嫂!是我啦!」熟悉的聲音在門外呼喊道。
沉綾走過去開門，困惑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的丈夫正掛在好友的身上，看來是喝醉了，可是……
「先進來吧!」儘管有所疑問，她還是默不作聲。
扶著新郎倌進房的男子叫鐘嘉梁，是他的高中同窗，也跟沉綾有過幾面之緣。
「奇怪……這傢伙平常灌他十瓶紅酒都不會醉，今天居然喝了兩杯就掛了，也不想想自己是新郎耶!真是……」
「十瓶紅酒也太誇張了吧?不醉都酒精中毒了啦!」沉綾笑了笑，看著倒臥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殷琸文，向她提出一番無理要求的男人，也是她從今以後的丈夫。
「你說他才喝了兩杯?」她苦笑了下，從浴室裏擰了條濕毛巾來細心地擦拭丈夫的臉。
「是啊!」鐘嘉梁點點頭。
「等他醒來，我非得向他申請賠償才行!不是號稱乾杯不醉嗎?害我一路拖著他這大男人過來，差點累死!」
「辛苦你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沉綾對他笑了下，又轉頭照顧昏睡的新郎。
鐘嘉梁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實在忍不住開口，
「你真的要……」他沒說完，因為不曉得該以什麼立場勸說眼前的傻女人，畢竟是自己兄弟提的主意。
「你……」沉綾回過頭，似乎有點驚訝，隨後又一臉釋然。也是，以他們好比親兄弟的交情，殷琸文怎麼可能對鐘嘉梁隱瞞呢?
「這樣……真的好嗎?」鐘嘉梁還是問了。也許是一輩子的事，他實在無法想像這般美好的女人，會願意守一輩子的活寡。
「我覺得這樣很好就夠了。」她淡淡地說了句。
身後的男人聞言不免心酸，床上的始作俑者卻是逕自睡得香甜。
＊＊＊＊＊
翌日，殷琸文睡到日上三竿才終於肯下樓，怎知道還沒看見他的新婚妻子，就先見到坐在客廳的雙親。
「爸、媽!你們怎麼來了?」他還真是有些吃驚。
故意和沉綾搬到這棟新居，就是為了怕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總有一天會事蹟敗露，哪知道一大早他們就跑來查勤。
「不來看看還不知道你這樣欺負小綾呢!」殷父皺著眉頭說道。
這句話不經意讓殷琸文變了臉色，可他還是強裝鎮定地說：「我哪有欺負她?」
其實他還是忍不住心虛了一下，同時懷疑沉綾是不是說露嘴了，否則父母不會在這時候跑來。
「還說沒欺負?哪有新郎像你這樣冷落新婚妻子的!」殷母接著抱怨。
「聽嘉梁說你昨晚喝醉了，不但這樣，你還睡到現在才起床?」
「嗯……」原來是這件事啊!
「你喔!這樣冷落小綾，還讓她比你早起!真是……」殷父這是在替媳婦抱不平。
他們也是看著沉綾長大的，知道她要成為自家媳婦當然喜不自勝，哪裡知道兒子這麼不爭氣，新婚第一晚就這麼不體貼!
要是把這難得的好媳婦給氣跑了，那可怎麼辦?
「我……」自知理虧的殷琸文也講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了。
稍後，沉綾剛好從廚房端出一盤水果，立刻替他解了圍。
「琸文只是喝醉了嘛!爸媽就別怪他了。來!吃點水果吧!」
沉綾溫柔賢慧的模樣自是擄獲了殷家兩老的心，當然也忍不住多白了自家兒子幾眼。
「你看看你，上輩子不知道積了多少陰德，才讓你有幸娶到小綾這樣的好老婆喔!」
「是、是、是!」殷琸文好笑地點點頭。當初要沉綾當他的假新娘果然是正確的選擇，瞧他爸媽滿意的呢!
「是還不對人家好一點!」兩老異口同聲斥責一臉莫名得意的兒子。
「我哪裡對她不好了?」殷琸文一臉的理直氣壯。
約莫學生時期他就明白沉綾對他的感情了，現在能讓她成為他登記有名的妻子，已經算是圓了她的夢想了吧?
不然他這輩子是決計不會看上這種溫室小花的。
現在他要的是不用負責任的速食愛情，之所以結婚，不過是用來哄兩老開心的手段罷了!
「臭小子!壓根兒不懂得反省!」殷父再次瞪了眼兒子。
「要反省什麼?我只是睡了一晚而已啊!」他才覺得無奈呢!雖說昨晚酒醉是假的，刻意避開新娘才是真的，不過老爸老媽不知道內幕，幹嘛還是念個不停。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懂不懂?」殷母撇撇嘴角。
誰知道這句話一說出口嚇到的人不是兒子，反倒是正在喝茶的媳婦。
「咳咳……」沉綾嗆了下，咳得滿臉通紅。
「媽，你看啦!這次可是你欺負她喔!」殷琸文揶揄著母親，一面看著妻子羞赧的臉蛋。果然是大家閨秀，談到這種話題就臉紅了，倒也挺可愛的。
「小綾別害羞嘛!」殷母笑得和藹，
「趕快生個孫子給我們兩個抱呀!」
「呃……這……」沉綾苦笑了下。
雖說這樁婚姻已經了卻了殷家雙親的一樁心事，不過抱孫子這件事恐怕遙遙無期了!她無助地看向「丈夫」 ，後者仍是氣定神閑。
「媽，孫子哪能說生就生啊?我們昨天才剛結婚耶!」殷琸文老神在在地應付父母的冀望。
「你要是昨晚沒睡死，搞不好三個月後小綾的肚皮就有好消息了啦!」殷母哀怨地說著。
「我的效率最好是有那麼好啦!」殷琸文涼涼地說著，壓根兒不把父母的抱怨當一回事。
生小孩?開什麼玩笑!討個老婆他都要這麼大費周章了，再有個孩子，他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
「啊……啊……」
擺設簡約冰冷的辦公室裏充斥著不協調的呻吟，不過要是看到眼前一對男女交纏的書面，倒也沒啥好驚訝的了。
這辦公室是殷琸文的，而現在正有一名女子衣衫不整地掛在他身上做著大膽的愛撫動作，儼然一場激情戲碼就要展開……
「叩叩!」
殺風景的敲門聲赫然響起，自制力甚高的殷琸文率先停下了動作，不過他身上的女人似乎仍想繼續方才的挑逗。
「先出去吧!」他說。
「討厭!」女人嘟起紅唇，倒也識相地爬下他的大腿。
待雙方整理好衣衫、結束一場熱烈的擁吻之後，女人才婀娜多姿地走向門口，將在門外等候多時的「程咬金」給放了進來。
「謝秘書，早安啊!」鐘嘉梁對著女人打招呼。
「鐘先生早!待會兒我給你們送咖啡進來?」
「不用了，你忙你的事去吧!」
打發掉秘書小姐，鐘嘉梁這才關上門，似笑非笑地盯著好友看。
「看什麼?別說過了一晚你轉性愛男人了!就算是，也別拿我開刀!」殷琸文還是一臉的痞子模樣，看了更教來人心生不悅。
「呸!要轉也該是你這采花大盜去轉才有天理!」鐘嘉梁瞪了他一眼，忍不住責難，
「我真搞不懂，你壓根兒就不想定下來，又何必硬是拖著沉綾結婚?」
「我老爸老媽催得緊，再不找個人給他們看，我恐怕天天都得去相親宴，多麻煩!」他可不想浪費時間去見那堆嫁不出去的女人，倒不如找個人堵住兩老的叨念，再慢慢找真正屬意的對象。
「那也不必非找沉綾不可吧?」
「我說過了，她這種媳婦全天下的公婆都搶著要，我爸媽也不例外。更何況，我跟她青梅竹馬，說是日久生情也很合理，不是嗎?」他志得意滿地說出理由。
當然，還有個原因大家心知肚明，除了沉綾，應該沒有其他女人肯這麼無條件地答應這種婚約了。
「我要是沉綾，總有一天讓你戴綠帽，洩你的底!」鐘嘉梁不客氣地詛咒好友。
真搞不懂殷琸文哪來的狗屎運，冷落了沉綾好些年不說，主動邀約竟是為了要對方陪他演出這種戲碼，也不想想沉綾心裏會有多難過!
可是，再不苟同，他也不會去洩自己兄弟的底，更何況沉綾癡情得很，就算有委屈，也還不是嫁過來了?他只好當個好觀眾把這場戲給看完羅!
「可惜你不是，」殷琸文自信地笑了。「她也不會這麼做!」
也許從外人看來他的提議相當自私，但是他和沉綾都曉得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他可以對父母親交差，而她也能如願以妻子的身分站在他身旁。
他知道她就是這麼地愛著他，只可惜他無法回報對等的愛情，至少目前還不行，甚至或許一輩子都不行也不一定。
「不過……你真要她為你守一輩子活寡?」鐘嘉梁雖然大致瞭解這樁婚姻協議的內幕，但他仍是不敢置信。
沉綾會這般堅決地賠上自己寶貴的青春，只為了得到殷太太的頭銜?
「不會那麼久吧?也許過幾年，我們都另有所愛，就不必維持這樁婚姻啦!」殷琸文輕鬆地說著這段婚姻可能會有的結局。
「你真是前輩子不知道積了多少陰德，這輩子才有沉綾這樣的好女人如此死心塌地地愛著你!」鐘嘉梁受不了地搖搖頭。
「這我知道啦!老頭上次已經說過了!」殷琸文笑得毫無悔意。
對他來說，這樁交易誰也不吃虧啊!再說感情這種事本來就不公平。
是她要愛上他的，也是她親口答應要陪他演戲的，他可從沒半點強迫的意思。
＊＊＊＊＊
就在殷琸文與鐘嘉梁談話的同一時間，獨自待在家裏的沉綾意外聽見門鈴驟響。
「這時間會是誰……」
她不解地輕蹙了下眉頭，最後在視訊螢幕上看見來人時才趕緊開了門。
「琸平?怎麼會有空來?」她笑看著意外的訪客。
眼前的男子正是殷琸文的親弟弟殷琸平，當然也是她一起長大的玩伴，兩人間的距離自然也沒那麼生疏，即便是嫁進了殷家，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直呼他的名字。
「剛好經過就過來看看了!」殷琸平笑了笑，讓沉綾引進屋內。
殷琸平一身輕便的運動服和殷琸文象徵成熟的西裝比起來，更有不一樣的青春氣息，而他對沉綾的心思也是大不相同。
「先坐一下吧!要喝點什麼嗎?」沉綾從他勉強的笑容也大概猜出了他的來意，但她還是一如往常般給了他一個溫柔的笑容。
「不了。」殷琸平搖搖頭，示意她也坐下，後者卻有所堅持。
「那我去端兩杯果汁好了，我有點渴呢!」
不一會兒，沉綾又出現在他面前，手裏也多了兩杯冷飲。
「哥沒請傭人?」殷琸平接過飲料時隨口問問。
「兩個人住請什麼傭人?我每天在家也是閑得發慌，這些家事我還做得來啦!」她笑著說道，可這番話卻教眼前人好生心疼。
「大哥讓你做家事?太過分了吧!」殷琸平義憤填膺的模樣倒很適合他陽光少年的外貌。
「別想得這麼嚴重啦!他又沒虐待我!我說的家事也只有稍微打掃一下屋裏的整潔，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不以為意地搖搖頭。
「可是你嫁進來以前不需要這樣吧?」他還是氣憤難平。
他是這麼地喜歡她，結果卻是向來遊戲人間的大哥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她的心，甚至是維持這樣虛假的婚姻，她也甘之如飴!
「偶爾做做也挺好玩的!不過幸好我們很少在家裏開伙，不然洗碗恐怕就有點高難度囉!」她故作輕鬆地說道，豈料又讓他捉到語病。
「大哥他不常回來吃飯?」他的眉心皺得更緊了。
「嗯……應酬多嘛!」她微微一笑，儼然是個體貼丈夫忙碌的好妻子典範。
「是嗎?」他才不相信!自家大哥的工作忙不忙碌，他豈會不清楚，說到底還不是大哥讓她受委屈了!
「你和大哥是談了多久戀愛才結婚的啊?」
「怎麼突然又問這個?前陣子不是才剛說過?」她尷尬地笑笑。那種謊，她已經說膩了……
「我忘了嘛!誰教你們一公開戀情就要結婚，之前又是毫無瓜葛的模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呢!」殷琸平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似乎想從中看出些端倪來。
「呵呵……是這樣啊……」沉綾不自在地將視線調往別處。
她知道眼前這個小她三歲的男孩不像想抱孫子想昏頭的長輩這麼好打發，只是她是絕對不會把跟殷琸文的協議說出來的。
不過，即使沉綾有心逃避，但向來有話直說的殷琸平也按捺不住性子了。
「我喜歡你!」
「啊?」沉綾訝異於這樣突如其來的告白，更何況還是出自於自己的小叔口中。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的對不對?」殷琸平像個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樣努努嘴，一臉的不甘心。
沉綾聽了他的話，幾乎是無所適從，但她的性子卻遠比外表的柔弱還要來得果斷。
想要的，她一定會堅持，但是對於不要的，即便是有多麼不忍，她也會當機立斷。
「你也一直都知道……我只愛他，不是嗎?」她幽幽地開了口，希望可以就此斬斷眼前人對自己的愛慕。
她也喜歡殷琸平，卻是一種對弟弟的憐愛，不是愛情，她一直都很清楚。她的愛情，從頭到尾只給一個人。
「我就是知道才讓大哥這麼輕易如了願!」殷琸平皺起好看的濃眉，話裏有著深深的無奈。
沉綾看著他好一會兒，爾後啜了口果汁，總覺得流入喉嚨的不是該有的香甜，而是一種不為人道的苦澀。
愛人都是痛苦的吧?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