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瀰漫在悶熱氣息中是一股難以察覺的肅殺陰謀,他一如往常地趁著空閒時間,以樹枝為劍,在井邊揮動磨練著。
總有一日,這腐敗污濁的白府關不住他翱翔的羽翼,只要他有足夠的能力……他倏地停下比畫,他若走了,白雲合怎麼辦?
留下他或帶他一並走?依他的濫好人個性,留下他誓必會成為劉氏欺陵的對像;帶走他,體弱骨虛的他絕對會成為絆腳石……
思及此,他才發覺今日怎麼不見白雲合身影?平日的白雲合最喜歡纏在他身邊呀!
□} □F啥沒事想到那傢伙,他不是巴不得那傢伙別纏他最好嗎ˋ
腦中雖然如此嘟歎,步伐卻不由自主繞過王屋,朝南側的小廂房而去。
躡手躡腳踏入庭園之中,他便嗅到濃烈的煙熏味。怪了,現在的時辰烤肉太不尋常了吧?
烤肉!?
他邁開大步,朝火光正炙的小廂房飛奔而去。數名奴僕圍在周圍觀看,竟沒有任河人動手救火!
「白雲!」他大嚷,得不到任何回應。
「哎唷,怎麼無端端生了場大火?可惜了這南廂房,我原先還打算拿它來當柴房呢。」劉茜冷眼艷笑的嘲諷。
「他在裡面,是不?」他惡狠狠瞪視著她,眼中恐怖駭人的綠芒嚇得她小退三步。
可不一會兒,劉茜又壯起膽子道:「我哪知道小賤種在不在裡頭,就算在,也不過就燒死個吃閒飯的傢伙──」
她話未斷,他已不顧火舌正旺,撞開染火的木門沖了進去。
劉茜才舉起手,她身畔另一個中年男子就拍拍她的肩,「這不正好,原想燒個小的,現在連大的一並入火坑,不正合咱們的意?」
「燒得死他們嗎?」
「行,我早先讓人在周圍加了薪柴。瞧,這火夠旺吧?」他露出猙獰的笑。
※ ※ ※
他在床舖下方找到奄奄一息的白雲合,裸露在火場的左上臂讓熾焰燒得面目全非,他背起白雲合,在濃密黑煙中迷失方向。
「該死!」他低咒。「不會真正傷害咱們?那你告訴我,現在這叫什麼?怕你冷著了,放把火幫你取暖!?」他斥責著昏迷的白雲合,卻吸進更多嗆鼻濃煙,刺痛著他的眼及鼻。
最後,他靠著後方牆壁坍塌的小狗洞,鑽出火場,也鑽逃離了白府,順著山勢而行。背上的白雲合渾身發著高燙,他原以為是因為火場內熏燒過久的後遺症,但直到深夜,白雲合的熱度無減反增,臉龐紅艷得嚇人。
他來回山泉數趟,為白雲合擦拭遍體冷汗仍無法解除他的痛苦。
白雲合臂上嚴重的燙傷已經開始潰爛,再過不久,恐怕這條臂膀就要報廢掉──不,也許連命也搶不回來。
束手無策之際,他自泉邊胡亂拔些野藥草,部分搗碎成什後敷在傷處,其余的便塞入白雲合嘴裡。
「我已經盡了力,能不能見到明天日出,就看你的造化了。」他一頓,癱下疲累整日的身軀,雙臂環膝,低喃道:「這樣的結果對你或許才是種解脫。你的性子大溫吞、太善良,只可惜投錯了胎,成了白家人……死了也罷,至少,我不用再為你這笨傢伙奔波煩惱。」他別開眼,不再去瞧那張佈滿痛楚的汗濕小臉。
綠眸掩上,靠坐在冰冷石壁上,闃靜的石洞中只間野地的蟲嗚哀哀及白雲合淺細的痛吟聲,交織在他混沌又悵然若失的耳際。
他不在意的,失去了一個弟弟罷了……反正他注定孤單一人,沒什麼好怕的!他不會在意的……
濃濃睡意席捲飄離的意識,這是他唯一的念頭。
翌日醒來,原先他以為會躺著一具屍體的地方空無一人,他不由得彈跳而起。
該不會昨夜讓山裡的野獸給拖回窩裡當大餐了吧?
一思及此,他在石洞中尋找蛛絲馬跡或是獸類的足印。
「你在找什麼?」一道帶笑的嗓音自洞外傳來。
破雲而出的旭日耀眼地灑在破損髒污的白色衣衫上,洞穴內的他微瞇起綠眸,凝覷著看來神清氣爽的白雲合。
「你沒事了?」他昨晚隨便采的那些雜草當真有效?
「除了臂上疼了點,其余皆無礙。」白雲合回以淺笑,蹲下身子將衣擺裡的水果遞交給他,「早上我去采的,味道不錯,嘗嘗。」
「我還以為你熬不過昨天。」他接過,大啃一口青紅的果實。
「或許是我命硬吧。」白雲合側坐在離他數步的石塊上,轉向他,鳳眼裡是滿滿的笑及迥異於平日的深沉。「我若斷了氣,不就白白便宜了你?我能活下來最惱的便是你吧?笨手笨腳的我恐怕會擋了你的路子、礙著你的行程。」他輕笑出聲,「可一想到用我的死來換你的解脫,我便好不甘心。我要存活下來,繼續看著你懊惱的神情。」
他微怔。這番似諷似嘲的話語是出自於那個濫好人白雲合?
不,他不是白雲合!至少,他不是他所認識的白雲合!
像是另一個陌生的靈魂竊據了白雲合的肉體,另一個魔物霸佔了他那善良又文弱的「弟弟」,透過他漂亮的臉孔吐露毫不相符的字句。
然而,那股邪異的氣息在白雲合再度偏回臉孔時又消弭無蹤。
「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先是一呆,才緩緩道:「讓自己變得更強。」不准許任何人再扭握著他的命運!
「強到足以『欺負』別人。」白雲含笑著點頭,背光的臉龐緩緩轉向洞穴外,半晌,再度覷視他。
「大哥,我會忘了這一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屈辱及傷害……」白雲合勾起笑,停頓。
「你還搞不清楚嗎?劉茜和那個男人想實我們於死地!而你竟然選擇遺忘這一切的傷害!?」他薄怒低吼。
他早該知道白雲合的個性,他太容易原諒別人的過錯,獨自承擔下所有悲哀。年前劉茜惡意將他鎖在酒窟,存心活活餓死他,獲救的白雲合事後也僅是輕笑帶過,而現在別人的火都放到他頭上來了,他還是無動於衷?
「大哥,你錯了。」雲淡風輕的嗓音冷然似冰,稚氣的臉龐輕吐出血腥的誓言:「我會忘掉一切,在我親手殺光他們之後。」
第5章
-------------------------------------------------------------------------------- 那是一場夢境。
夢中的他與白雲合身形轉變迅速,由青澀童年瞬間化為巍然青年,而跨過其中差異時所承受的苦痛磨練及成長如驚鴻一瞥,一閃即逝。
人很容易因時光流逝而忘卻某些記憶,不管那記憶當經如何深刻入骨、痛徹心扉,久而久之,當時的心境已難再體會。
對他如此,對白雲合如此,對憐我亦然。
憐我在十一歲那年的武試,慘敗在武判官手下,或許其中帶有對閻羅所設定規畫的違抗快感。為了這種微不足道的快感,她在閻羅冷凍似冰的眸光下,足足被罰十日的苦力勞動。
十二歲那年的武試,勉強與武判官平手,卻仍舊達不到閻羅的標準,畢竟石炎官絕非省油的燈,熊掌虎虎生風,貿然想突進破綻也恐讓那厚黑熊掌打成肉餅,所以她僅能以險招逼得石炎官與她一並落水結束武試。
破天荒的是此次失敗閻羅卻沒有懲處她,只是怪石炎官武藝欠精進,修理了他一頓。
次年的武試,她非但沒能與黑無常交手,甚至在與馬面對武時便遭淘汰,當時閻羅的黯鷙神情,讓她心中暗喜之際竟產生自己一無是處的錯覺。
十三歲的她,儼然像名發育中的少年,細長四肢、削瘦腰間,長期習武所帶來的影響,不但剝奪少女成熟時的身體變化,也越使她趨向神似於閻羅,而形成一道不可攀越的高牆,聳立在她與魑魅魍魎之間。她笨拙得無法自然與魑魅魍魎相處,而她冷然時毫不見笑意的臉孔,也是教魑魅魍魎避而遠之的另外因素。
自從十一歲那年殺過一個人之後,閻羅不曾再強逼她接下任何閻王令,她的身分霎時讓眾人默許為「閻王護衛」,專司保護閻羅──真是天大的笑話,他的武功不知遠勝她多少,還用得著她來保護嗎?這些年她仍憑藉自己微弱之力與閻羅暗中較勁,即使武藝方面勝不過他,也總能在其他方面反抗他的專權。
他愛穿黑衣,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一襲白裳成為她的特殊色,這是她唯一能反抗他的可悲手段。
每日三餐前後一個時辰是魑魅魍魎習課練字的時光,因為武藝不單單靠俐落的身手,更需具備靈巧活用的應變能力。偌大的堂前分畫為四個部分,依魑魅魍魎的程度及年齡分別指導學習。
下了課堂,憐我在窗欞邊被小娃兒紅豆給喚住。
紅豆故作神秘地將她拉到角落,確定杳無人煙時才小小聲問:「憐我姊,聽說……你喜歡二小叔?」
憐我疑惑地眨眨眼。她喜歡白雲合?怎麼她自己從來就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憐我不答反問。
「魑魅魍魎都在傳呀,他們說你因為喜歡二小叔,所以才都和他一樣穿白色的衣裳。」紅豆欣羨地握住憐我的衣角,她也好喜歡這種白白淨淨的顏色,可是小乾爹說她穿白色的襦衫很難看,只幫她買回一套又一套的紅色衣裳。
「我穿白衣不是因為二爺的原故。」憐我簡單解釋。
「不是喔……可是大家也說你對二小叔的態度很不一樣。」紅豆心底泛出一股連她自己也無法明了的異樣感覺。
「那是因為二爺平日對我相當照顧,我只是敬重他,將他當成一個知己、一個恩人,除此之外便無其他了。」
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少數願意為她分憂解勞的人,無論她承受多少來自於閻羅的壓力或責罰,幾乎都是白雲合為她說情或排解,他就像個可靠的兄長,令她感到相當窩心。
「我對你的態度也與其他魑魅魍魎不同呀。放心,我不會搶走『你的二小叔』。」憐我突地撫上紅豆的臉龐,戲弄似的捏住她白嫩軟頰。
「我……我……我才不怕二小叔被你搶走……你要是真喜歡他,那、那送你也成呀!」紅豆嘟起嘴,對於方才憐我語調中所隱含的調侃意味卻無法反駁。
憐我難得生起逗要紅豆的念頭,「這樣呀?那我就不客氣收下羅。」
「咦!?」紅豆張大菱嘴,顧不得現下的表情活脫脫像條離水魚兒。
憐我眼瞳帶笑,唇角卻能把持一貫清冷,轉身欲走。
「憐我姊!」紅豆手忙腳亂地拉扯住她的衣袖,討價還價道:「等等!等等啦!我們平分好不好?平分──」
這小丫頭!最大的壞毛病便是說話從不經大腦,老是吐露一些事後教她後悔萬分的話。
憐我回過頭,「小笨蛋,你還更當二爺是物品,可以剖成兩半嗎?」況且在二爺心目中,恐怕她還不夠資格和小紅豆爭奪一絲親情。
「若真要將我剖成兩半,只怕我也決計活不成,小紅豆你打得是這等主意嗎?」闖進兩個姑娘家秘密對談的聲音,正是兩人討論要剖要切的主人翁。
伴隨白雲合而來的除了外貌樸拙的牛耿介,一瞼看好戲的石炎官之外,尚有冷面閻羅。
白雲合快手撈起小紅豆,與她鼻眼相對,心虛的她不敢多話,難得乖乖不掙扎地賴在他懷裡。
「蜚短流長就趁早澄清吧,對她對我都好。」白雲合笑笑地朝看戲的兄弟們動動眼神,近日來每個人見他便追問這段子虛烏有的情史,令他不勝其擾。
憐我自然明白他所言為何,率先開口澄清,「我將二爺視為恩人,其中絕不包含任何男女情愫。」
她不明白,身上所穿戴的衣物顏色竟然也能引人指點,而她和閻羅共處的時間與白雲合相較,不知要多上數十、數百倍,卻無人將他們歸入風花雪月?抑或在眾人眼中,她當真只是個承受閻羅荼毒凌虐的可憐蟲?
「兔子不吃窩邊草,我深諳其中的至理。」白雲合也為自己的清白辯護。
「不過當兔子窩邊僅剩下兩棵草,一株在眼前,一株在懷裡還未萌芽,飢餓的兔子也無從反抗天命。」石炎官一語雙關,眼前的草指的是憐我,另一株還發不出綠芽的,理所當然正是小小紅豆。
白雲合不慌不急將石炎官故意扣上的曖昧論調輕推到另一人身上,「倘若眼前那株草生長在猛獅的身邊,再笨的免兒也絕對不會拿自個兒寶貴的生命去嘗那株小草。大哥,你說是不?」況且那只免兒對那株青嫩嫩的草兒一點興致也提不起時,更別談論永不可能的後續發展。
他懷中的小紅豆突然插話:「那兔兒要吃啥?」兩株草都不能啃,好可憐的兔子!
「吃翠玉鑲豆腐、金玉滿堂、粉蒸茶末排骨,還有又香又濃的紅豆湯呀。」白雲合淺笑,「小紅豆要不要陪那只餓著肚子的兔兒去偷吃這些食物?」
「要!」紅豆喜孜孜地點頭如搗蒜,只差沒流下貪嘴的口水沾滿他白衣。
「兔兒和懷裡沒萌芽的豆兒要上廚房覓食,黑熊和大牛要不要一道去?」閻王門在白雲合這番比喻之下,像極了叢林野獸雜處的園地。
「當然去。」兩人異口同聲,嘻嘻哈哈地轉移陣地,僅留下若有所思的閻羅和憐我。
許久,憐我打破沉默,「我和二爺沒什麼。」
話語甫了,她懊惱地咬著唇瓣。她干啥冒出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對閻羅解釋著自己的無辜。
閻羅嗤笑一聲,帶著濃濃玩味意圖凝睇她,「你毋需向我澄清。」
從頭到尾,他就不曾將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言當真,若不是炎官攪和,也不會演出這場興師問罪的荒唐戲碼。
「我沒有在向你澄清些什麼!」何謂越描越黑,她現在這種情況便是。
她為什麼要向他解釋?就算她當真喜歡上白雲合也不干他的事呀!
憐我避開他的身軀,兩人擦肩而過,閻羅在她身後輕笑。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穿白色衣裳,非常的──難看。」尤其是將她纖長的身軀包裡得更加荏弱、楚楚可憐,那不是他希冀在她身上找到的柔弱!
「是嗎?我很高興你討厭我這模樣。」憐我回他一個無溫度的笑,傲然揚起下巴,「我會一直以這難看的樣子在你眼前出現。」
「原來你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戀上白衣的?」他眼中閃過一抹透徹。
「是又怎麼樣!?」她賭氣的反問,表情戒備。
閻羅緩步來到她身後,「幼稚,像個娃兒撒嬌似的。」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而故意反其道而行。
她緊握雙拳,硬是不肯轉身瞧他得意的笑臉,卻仍制止不住自己反舌相稽的沖動。「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我的武藝足以擊斃任何一個看輕我的人!」
「包括我?」他擊破她驕矜的字句,厚寬的大掌自她身後攤於她面前,點醒著她──她永遠掌握在他手裡,逃不出也躲不掉。
黝黑的掌緩緩貼近她胸前,引起她愕然猛吸一口氣,接著,不規矩的掌來到她心窩處,覆蓋住雖不豐盈但仍男女有別的渾圓。
「還說你不是小孩子?」頸項後方噴灑的氣息拂動她鬢邊青絲,他笑。
「你!」憐我縮肩一避,仍牢牢鎖釘在他懷前及掌間。她雙掌攀住他的手臂,將他扳離遠遠的,旋身踢出一腳。
閻羅側身微動,輕易閃過怒火熊熊的蓮足。
羞怒的紅艷染上她的臉頰,不暇細思,她抽出腰間軟劍劈向該死的登徒子!
停不下的劍勢像銀蛇吐信撕咬獵物般,狠勁十足。數年來她習過不下百來招的劍法,每一套深印於腦海中的劍法加上她自個兒鑽研精熟的成果,發揮出更美更炙的光芒。學武本貴在突破而非守成,變化莫測的招式才能給人迎頭痛擊。
她的劍法勾起閻羅莫大的興致,腳跟勾起枯枝尢劍,正式反擊。一黑一白的身影自角落打到操練場,再由操練場追逐到修武居,引來魑魅魍魎的圍觀,眾人不曾見識到閻王的身手,今天可算是大飽眼福。
交手數百招,憐我清楚明白到自己與閻羅的差距──光憑手上枯枝竟能與軟劍互別苗頭而不碎斷,足見閻羅內力之深厚,這份能耐便教她望塵莫及。
憐我翻飛衣袂,右手軟劍攻向枯枝,左手握拳襲向他的心窩。
甫觸碰到他衣襟,一道沉穩的掌勢已然擋下猛辣攻勢,她使力過猛又預防不及的身子被甩出屋外,落入楓林之中,雪白身影無力一軟。
閻羅飛躍出修武居,在楓林間尋找白色身影。
憐我伏在枯葉之上,唇色慘白,閻羅見狀皺起眉,他的掌力落於她身上時已收回七成,不應該會造成她任何傷害,但她現下的模樣卻……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到她捂著肚子的手掌及……染遍潔白裙擺的刺眼鮮紅!
※ ※ ※
「呵呵呵……」蓄著山羊鬍的老者悠閒地與另一個淺笑不止的男子泡著茶,「二爺,這茶香否?」
「極品。鬼醫您老除了醫術老到,連茶也泡得香醇。」白雲合不吝於誇贊眼前樂不可支的七旬老者。
「那是二爺不嫌棄,主爺,您也來一杯吧。」鬼醫滿佈皺紋的手奉上香茗,卻換來閻羅冷綠的不領情目光。
「別理會他,他現下正惱著呢。」白雲合放下茶杯,「想想,一個閻王門裡最具威嚴的主頭兒,慌慌張張地在眾魑魅眼前抱著姑娘直奔鬼醫您這打擾,結果那姑娘竟只是初潮來臨的喜事,您說他能不惱嗎?」他不怕死地投給閻羅同情又友愛的眼神。
「唉,也不能怪主爺大驚小怪,咱們閻王門裡都是些男人,自然沒這等麻煩事,咱們倒也都忘卻了府上還有女娃兒。對了,二爺,改天您讓紅豆上我這一趟,我先幫她做些指點,免得以後匆匆忙忙上門嚷嚷的人換成了四爺。」雖然紅豆甫滿九歲,但轉眼間也會蛻變成一朵花似的小姑娘。
「好。」白雲合斟滿茶杯回道,腦海中閃過石炎官扯著滿臉黑胡,驚天動地的抱著紅豆失聲狂吠的蠢樣,禁不住噗哧一笑。
閻羅搶過他的杯子,仰首飲盡。
「主爺,您要走啦?不去瞧瞧那丫頭?」鬼醫仗著有二爺在場撐腰,出口調侃。
閻羅頭也不回,跨離這間滿是藥味、茶香及兩個討厭鬼的屋舍。
白雲合隨後也站起身,「小丫頭就交給您了。」
「二爺,您不多坐會兒?我這還有君山銀針泡來嘗嘗。」
「改日吧,我得先趕著去救人。」語畢,白雲合以輕功追趕閻羅而去。
鬼醫撫著長鬚,朝白衣漸遠的方向拉開喉嚨大聲問:「您去救誰呀?」
「所有無辜的魑魅魑魎。」清朗的嗓音迴盪。
「呵呵呵……該救、該救,否則大夥被王爺痛毆時恐怕還不清楚究竟犯了何種錯。」他步回內室,發覺床上的憐我已經坐起身子,風霜滿佈的和藹笑瞼移到她面前,「丫頭,好點了嗎?」她除了初潮來臨的不適外,肩胛也教王爺擊傷,雖無大礙但仍會痛上數日。
「我究竟怎麼了?」她只覺腹痛難忍,便讓閻羅送到這兒來。
「沒事,小丫頭長大了,這是每個姑娘家都會面臨的轉變。」鬼醫笑笑地遞上溫水,並向她講述基本的常識及處理方法。「你的身子已經成熟到足以生兒育女,等會兒我開些補血的藥方給你,姑娘家要好好調養,這樣以後你在生小娃娃時才不會太辛苦。」
「小娃娃?在我肚子裡?」憐我皺起眉,不解。
「你又沒有和男人交歡,哪來的小娃娃?」鬼醫取笑地反問,他只不過是告訴她日常補氣調養的重要性。
憐我眨眨眼,其中包含著好奇及求知的欲望。鬼醫拉過木椅,朝她指導男女之間最親密的知識,聽得她羞紅了一張臉。
「別害躁,以後你要是嫁了人,自然就是如此。」鬼醫打趣地結尾。
憐我自嘲暗想,嫁人?她此生不可能會有這樣的經歷吧!她甚至連如何當個溫柔的姑娘家都感到難如登天,更不奢望會有疼她、懂她、能救她脫離閻王門的人出現,就算當更出現了也不可能勝過武藝高強的閻羅……
他,也不會放手讓她自由吧?
鬼醫自然沒遺漏閃過她臉龐的挫敗,拈著白胡,精明眼中露出了然的笑。
難怪王爺一反常態的慌亂不已,原來……
原來有人讓混亂又失控的情緒給牢牢掌握,這對向來唯我獨尊的王者當然是最驚駭又不解的莫名轉變。
呵呵,這可有趣羅。
※ ※ ※
憤怒,是在他發現自己反常的行徑之後唯一一個念頭。在他還來不及厘清思緒之前便已然產生舉動,這一切源頭,來自於他買回來的丫頭。
他以為她始終在他掌間,任他搓圓捏扁、任他雕琢成玉,他才是主導一切的人。至少這些年來,他是的。
對他而言,她應該只是個羽翼未豐的雛鳥殺手,是將來為閻王門賣命的魑魅,他一直是如此認為,直到自己倏然展現的失常反應令他為之一顫。
不該產生的惱亂糾擾著那張幽幽素顏,以滴水穿石之姿,點點穿透他緊鎖的冰冷石心,令他茫然……連他自身都厘不清那重重迷霧。
撐頰靠坐在修武居的雕花椅上,閻羅幽黯的綠瞳落在窗外,思緒卻遠遠飄至更無邊無際的九重天。
就連他的沉思,看來都是如此陰暗,即使耀眼的日光灑落在他石刻似的容顏上,仍舊令人退避三舍。
但她,卻是不會退縮的那個。
「傻站在那裡做什麼?」
冷然嗓音甫落,冰綠眼光也緩緩投射至她身上,那震懾人心的魔綠……
「看你。」她誠實答道。
閻羅側微仰起下巴,「看我什麼?」
「猜測你現在在想什麼。」
他合眼抿嘴笑問:「猜著了嗎?」連他自個兒都摸索不出端倪,從她眼中所見的他又是另一張怎生的臉孔?
憐我搖頭,她永遠也不可能跟得上他翱翔的心思。
「明年的武試,還是三爺嗎?」她轉移話題。
「你希望是誰?」閻羅起身,來到她右側。
「二爺。」她想知道白雲合的武藝與閻羅相較究竟何者為強,更想與白雲合交手比試,畢竟她聽聞太多開於白雲合恐怖駭人的武藝。
「即使你練武練上十年、二十年,即使白雲自縛雙手,他一樣能在十招之內將你撕碎得拼湊不回原本模樣。」閻羅毫不留情地道,他太明了白雲合的修為。
「二爺與你,誰強?」她探問,語氣中帶著些微挑舋。
閻羅單指挑上她的髮絲,讓柔滑的觸感包裹著粗糙指尖。「這,重要嗎?我倒認為你該煩惱自己。明年的武試,你清楚自己所必須達到的地步?」
「勝過黑無常。」
「勝算多少?」他踱回座椅問。
「絕對。」她傲然道。
閻羅迸出笑,卻非發自真心,「去年你也是這種態度和口吻,卻連黑無常的衣袖也沒能碰到。」
「絕對」有兩種涵義──絕對勝利;絕對失敗。
他在嘲弄著她只會說不會做!憐我憤然咬緊牙關,「今年我會打敗他,拿下閻王門的白無常!」並且扯掉他那張俊邪皮相上的刺眼笑意!
「或許我看走了眼,你並非我所料測的奇材,而我浪費了數年的時光,竟只養出這種程度的你。」言下之意,他對她失望透頂。
「我說過我會勝!若我失敗了,我的命隨你處置,要殺要剮我絕不反抗!」她撂下狠話,倔強的反骨讓她毫不猶豫。
閻羅交疊修長的雙腿,濃眉之下的瞳仁映照著她不屈的傲氣容顏。
突地,閻羅沉沉地笑了,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得她摸不著頭緒。
「記住你自己的話,只許勝,不許敗,否則……」
他合上薄唇,不再接續,她卻隱隱泛起一股透心穿骨的寒意。
第6章
-------------------------------------------------------------------------------- 她首次見識到白雲合的恐怖,是在十四歲武試的前三日,她自不量力地向白雲合提出來場「無關生死,不計輸贏」的切磋。
她知道白雲合很強,但萬萬料不出他強到令人膽寒!
白雲合自始至終都將右手置於身後,僅以單手與她相對。他說他不擅長用劍,劍法卻流暢無比,每一刺、每一挑都俐落且毫不留情,令她無法招架。
最令她駭然的是,白雲合那慣有的淺笑不曾稍稍卸下,那抹笑既自信又冰冷,讓她腦海中浮現出閻羅的模樣沒錯,霎時她將白雲合的形體與閻羅完全相疊!
一個白衣的嗜血閻羅!
那場「無關生死,不計輸贏」的比試差點毀掉了她的右手,也讓她在武試中落敗於黑無常之手。
雖然她如願取下了白無常一職,但她知道自己敗了,敗給了那天甩在閻羅俊臉上的那番話。
「這是另一種向我表達反抗的方式?」閻羅冷冷注視她許久,似笑非笑的唇畔是殘酷無情的弧度。「更有骨氣,你何不乾脆讓白雲一劍刺穿你的心窩,省得浪費我擰斷你頸子時的力氣?」他已經告誡過她,別妄想能勝過白雲一絲一毫,而她竟還主動向白雲挑戰?
這愚蠢的舉動這比她武試時敗給黑無常更教他怒火中燒!
很好,她總是盡其可能地反抗他的一切,挑戰著他薄冰似的耐性!
她靜靜盤腿坐在修武居場中,任閻羅含焰的眼神及寒冰的言詞責難。
長指挑勾起她的下顎,逼迫她對上暗綠魔瞳。
「記得你說過的話?」
「要殺要剮隨便你。」她重複當日的誓言,閉上雙眼,等待厚實的掌掐斷她細白的脖子。
「反抗。」閻羅臉龐貼近她的,氣息噴灑在她耳畔,「讓我瞧瞧你能反抗到何種地步!」
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身子已讓結實有力的臂膀抱起。
「你要做什麼!?」她驚呼,與近在咫尺的墨綠冷眸相對。
「你的命隨我處置。」閻羅冷冷提醒她,勾起殘酷笑痕,「我太縱容你的任性及反骨,是我高估了你,你不是練武的料子。或許,另一種身分更適合你。」
她任他摟抱在臂間,慌亂是她眼底唯一存在的情緒,攀附在他肩上的十指死白地戰栗,不明的恐懼席捲而來。
另一種身分?以殺人為業的閻王門除了殺手一職之外還能有什麼身分!?
他大步跨開,毫不在意沿途魑魅魑魎好奇又不解的道道目光,她低垂著頭,被敵的青絲成為最後一道破碎又薄弱的掩護。
她想求救、想求饒,所有翻滾在腦海的念頭卻讓僅存的傲氣硬生生壓下,連同眼眶裡打轉的淚。
她索性閉緊眼簾,隔絕一切透過水眸所能見的污穢及不堪,而急促的心跳聲卻越發清晰,來自於他的舉動。
伴隨著他的足音,她無法分辨身處何方,直到她被放置在軟柔的錦被之上、直到屬於他的熾熱體溫覆在她身上、直到偏執激狂的唇舌擒獲她的唇,那神似於他的霸道氣息及毋需親眼見到便能清楚勾勒成形的暗鷙壓力,讓她確定,這裡是他的寢房,她未曾到過的禁地。
彷彿要將她吞食入腹的力道嚙咬啃食著如蚌殼般緊合的唇,冷硬的厚掌順著肌理分明的頸胛溜滑而下,鑽入白衫裡。
即使閉眼不看,她依然能感覺那道濃灼的魔綠目光落在臉龐的情景。她掄緊雙拳實於身側,彷彿拳兒間所掌握的是她僅剩的自尊及頑強,若是松了絲毫力道便會煙消雲散。
他的唇舌放棄攻陷倔強的牙關,轉移陣地吻上小巧耳垂,大掌已然剝除層層礙眼的衣裳,握住一只小巧凝白。
「這般單薄的身子,恐怕一壓便會斷了骨頭吧?」說話的氣息吹拂在她敏感的頰邊,帶著炙人的笑意。
她無語,不理會他挑逗的問句。
閻羅凝視著她不肯放鬆、僵硬得猶似死屍的嬌軀,單手勾起她腰間一並坐起,如瀑的長髮在背脊間晃蕩一片驚人美景,也使他更俐落褪盡衣物,她靠在他肩上,突地張開嘴狠咬上結實的臂肌。
白牙正巧陷落在他左臂駭人的閻王兒面刺青上。
閻羅不怒反笑,同時低頭在她身軀同處烙下吻印。
每一吻咬間連隨著一聲迸出喉間的沉笑,而她兀自不鬆口,傻傻的以為如此舉動便能將他加諸自身的羞辱反擊予他。
游移探索的手離開她勻稱身軀,沿著她的臂膀撫逗,在觸及她右手臂包扎著劍傷的布巾時,瞇起危險雙眸。
無名的怒意湧上他深刻五官,他加重掌間的力道,長指扣住她雙腕釘握在枕畔,十指一攤,包裹住她握得發白的拳,他彷彿將注意力全數落在不肯屈服的指頭,試圖扳開硬石般的拳。
她難擋巨龍之力,被迫與他十指交纏,他的掌心貼著她的,但得不到她的回應。閻羅貼著她的臉,近到彼此的氣息猶若相交不分。
在他挺身貫穿她的同時,憐我吃疼地握緊雙掌,也一並牢牢握緊掌間的他。
她的身體在抗拒他,卻推阻不掉他強力又霸道的占有。
不!她不害怕!她絕不承認發顫的身軀及不穩的氣息是因為恐懼他異常的強逼。
貝齒深陷發紅的唇瓣,朱艷的血滴點綴其間。
「哭什麼?」他問得好輕好柔,混雜些微激喘,溫暖的唇瓣覆上她眼簾吮去懦弱的珠兒,「你合該是我的。」
她合該是他的……早在他買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她的發、她的唇、她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他而生存。但她竟不白量力地反抗他、違逆他,所以這是她應得的懲罰嗎?
從頭到尾她壓根沒有選擇的權利,不是嗎?
順著他一手勾勒的未來向前行,練武、殺人全無法由她自主,而現在,他連她的身體都要一並接管……
眼眸越合越緊,卻越發清晰感覺到他在她身上放肆的律動及喉間粗重的喘息。手臂上的劍傷好疼……身子好疼……心……
也是。
麻痛感襲上她的咽喉,是他的吮嚙,像只狩獵的狂獸扣住獵物掙扎求生的弱點,再稍稍施力便會扯裂她。
而她就是無力逃離生天的弱者。
在迷霧魂消之際,他的嗓音帶著勾引笑意竄入她耳內,字字如雷貫耳──
「你這輩子,只能陪著我一同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
※ ※ ※
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
她上輩子或許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導致今生必須傾其所有來償還前債。他所說的不得超生,就是她現在的處境吧。
何其不公呀!虛無前世的記憶之於她,猶如夢醒煙散般不明,而她卻必須為此空虛不實的過去償罪?
睜開無眠的杏眼,她的螓首枕在他臂上,他的發參雜其間,縷縷墨黑細絲牢牢纏縛她,像一張綿密的網,令她無力掙脫逃離。仰著頸,對上他沉穩靜寢的容顏,她從來沒如此貼近凝睇過他,或者應該說她從不敢如此貼近打量他,她知道他是相當好看的,深刻輪廓及異色鷹眸在在顯示他外族的血統,高揚不羈的劍眉如同展開雙翼的空中霸主,又傲又挺。
她的目光落在薄長的唇,想像著以往句句似冰的話語由此而吐的情景,想像著以往勾勒出不帶笑意的弧線,那時的他最駭人、最令人不寒而慄。
「你在逼我恨你嗎?」她喃喃自語,指尖在觸及他雙唇之前又喪氣地收回。他總是如此不顧她的意願,一意孤行。
「我的無能及失敗,你滿意嗎?我的反抗及挫折,你享受嗎?」她垂下眼睫,在眼窩處畫出微暗的扇貝陰霾,「將我逼到如斯地步,難道你真不擔心我終有反擊的一日?」
他依舊沒醒,均勻的吐納是他唯一的反應。
憐我輕巧撐起身軀,裸身坐在床沿,失神地看著糾纏散落在地上的黑、白衣衫。她該為自己逝去的貞節痛哭失聲嗎?或是趁著閻羅沉睡之際,親手終結他罪惡的性命?
歎口氣,她彎身撿起白衫,一件件套回冰冷輕顫的身上。悄悄推開房門,耀眼的日芒直透瞳仁,她舉手瞇眼,彷彿在烈日的照射下她便會煙消雲散般的躲避,像個鬼魅這想法令她害怕,她終於如他所願變為沉淪暗夜的魔物嗎?
穿過重重院落,她刻意避開魑魅魍魎聚集的數個場合,畢竟昨夜閻羅大剌剌將她抱回房去的那幕恐怕早在其間傳開。是心境改變所帶來的影響嗎?她在不經意間遇上的魑魅魍魎朝她展露善意笑容,也讓她心虛不已,彷彿自己赤裸裸攤在眾人眼前,供人指指點點。
昨夜的一切不該帶來任何改變,她的新身分仍是閻王門的「白無常」,毋庸置疑。她不會因為身子歸了他,便理所當然將他視為夫君、視為她的一切。
嘻嚷聲在轉角不遠處傳來,她緩緩走在石欄旁,瞧見數名魑魅魍魎領著十來位五、六歲小娃兒,若她料想不差,這些天真傻笑的娃兒將來也會成為如她一般的殺手,甚至更加突出。
憐我驀然一僵,眼瞳直直盯著小娃兒又笑又跳的模樣,雙手不自覺朝腹部撫去,冷汗滴滴滑落。
小娃兒!
她怎麼忘了?當日她月信初來,鬼醫以輕松的語調朝她講解一番「做人道理」。經過昨夜─若、若有一個小生命在她體內成形可如何是好?
閻羅絕對不是一個會因孩子而欣喜若狂的好爹親!倘若他心狠手辣地強逼小生命重蹈她的覆轍……
憐我刷白了臉蛋踉蹌數步後,猛然朝白雲合的「文判居」飛奔而去。
※ ※ ※
文判居南側是一池小塘,數枝孤傲的清蓮搖曳其上,說美不美、談雅也不雅,白雲合卻遲遲未將小塘填平做為他用,因為這小塘是紅豆專司用來放生些青蛙、泥鰍及長壽龜的寶地。
今年武試結束,小紅豆竟異常纏膩起白雲合,那襲優雅白衫身後不難隨眼見著一身火艷的小丫頭跟前跟後。或許是由於這場武試裡紅豆被青魈一腳 入冰涼的湖水,白雲合勤勞捧上熱湯,輕輕鬆鬆贏回小丫頭的注意力。
憐我右腳甫踏入文判居,便聽到清朗的吟唱聲及紅豆開懷的咯咯輕笑。
「取紅花,取白雪,與皂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皂洗面作妍華。取花紅,取雪白,與皂洗面作光澤。取雪白,取花紅,與皂洗面作華容。」
這是北齊時期流傳的願面歌,詞意是為親兒之間的疼惜與期望,不難聽出白雲合隱含濃厚的望女成鳳之情。
白雲合取來潔淨白巾,擦拭清洗完畢紅豆的小臉蛋,順便偷偷捏擰豆腐般的嫩頰。「好了,別再下池塘裡弄髒,否則二小叔可不幫你洗。」
「二爺。」憐我躊躇半晌,才開口打斷眼前令人欣羨的天倫之樂。
「憐我姊!」紅豆喜孜孜地打招呼,隨即跳下白雲合的大腿朝她奔撲而至。
「□。」她應聲,但有些尷尬。
「有事?」白雲合覷瞧她一眼,自然沒遺漏那雙眸間焦急的情緒。他俯身朝紅豆招手,「紅豆,去幫二小叔和姊姊泡壺茶來,別忘了點心。」
支開她的意味濃厚,可惜天真清「蠢」的小紅豆聽不出來,搗蒜似的猛點頭。「我去找鬼醫爺爺拿茶具。」
「小心茶燙。」在紅影急奔之際,白雲合不忘提醒小丫頭,他可不希望見到一顆燙熟脫皮的小紅豆。
「好──」跑遠的尾音在半空中繚繞不止。
白雲合領著憐我來到內廳,靜靜等著她開口。
憐我絞捏著衣袖。這種事要如何向一個男人開口?可是放眼望去,她只能想到白雲合,只敢想到白雲合。
白雲合打破沉默,「你臂上的傷好些了嗎?」想到自己是害她受傷的罪魁禍首,他難得善心大發地輕聲詢問。
「好、好多了。」她再度噤聲。
鳳眼掃過她失措及欲言又止的臉龐,昨夜閻羅駭人的舉動早已鬧得滿門風雨,加上不經意瞧見她領口遮掩不住的紫紅吻痕,他心底早先有譜。
「昨夜,他在你房裡過夜?」他開門見山,直接切入主題,否則照她悶葫蘆的性子,八成愣愣地站到日頭西沉還開不了口。
憐我急忙搖頭否認。
白雲合見著她向來無波無緒的固容上呈現羞赧及慌亂,輕笑出聲,「那是你在他房裡過夜?」
她垂低螓首,不答。
「你不會是來向我舉發他的惡形惡狀吧?」白雲合佯裝無知,眨眨眼間。
「不……我是來……請您……」話尾消失在閉合的唇瓣,又是一陣沉默。
白雲合攤開紙扇,「小紅豆隨時會回來,我可來不及想出下個打發她的藉口。」
憐我緊合上眼,頭幾乎壓垂到胸前,鼓起最後的勇氣道:「我害怕經過昨夜會、會……所以可不可以請二爺替我去藥舖抓、抓些藥……」短短數個字讓她說得支離破碎,又恐怕白雲合聽不明她的話意,她補充道:「是避妊那種藥……」
「我明白。」白雲合解除她的困窘,不再戲弄飽受他那閻王老哥摧殘的丫頭,「依他現在的性子,的確不適合有任何子嗣。你別擔心,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妥,明天晌午再上我這一趟,我將藥交給你。」
憐我松了一口氣,隨即又道:「請二爺務必親自去,別、別假他人之手……」她不希望讓其他人有絲毫猜測亂想的機會。
「安下心來,我知道如何做。」白雲合起身踱步至門扉前,目光略略左右打量,確定絕不會有突然冒出頭的魑魅,才對她道:「為難你了。」
「不,我才要向您道謝,我知道要您一個大男人去藥舖抓這種藥,會帶給您困擾,可是我想不出任何能幫我的人,除了您之外。」憐我誠懇地道。
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唯一一個親眼見識閻羅加諸於她的點滴,也是最了解她困境的恩人。
白雲合搖搖頭,「我清楚閻羅的為人,也明白你的性子,兩塊硬石互擊,誰也占不著好處。」
「我的頑抗微不足道,甚至傷不了他,到頭來只摔得自己頭破血流。二爺,您了解他,那您可否告訴我──為什麼他要選中我?買下我?教養我?逼迫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抬頭,眸子佈滿迷惑與苦楚。
「他沒向你提過?」
「沒有,他什麼也不說。」所以她完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何必須承受一切。
白雲合垂下黑睫,彷彿思索著該如何陳述關於閻羅的一切。
許久,優美的唇線輕輕開啟,「你的錯僅在於──你勾起他相似的回憶,一個關於他的回憶,一個他曾經無力更改的回憶,他想由你身上扭轉他認定的結局,但他錯了,你永遠不可能是他,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到他所思所想。或者該說你壓根沒有錯,若真有,大抵也是你的遲鈍。」
「遲鈍?」憐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低喃。
「從他買回你的頭一日,若你已發現,你不會過得如此苦痛。」白雲合並不點破,僅稍稍暗示。
「由不由他買下,決定權不在我身上。」她也曾希冀是由白雲合買下她,那麼今日的情況將完全不相同,她也不會如此惆悵。
「我並非指這檔事。」白雲合撐頰輕笑,「而是你的名字。」
名字?憐我默念三次那個充滿諷刺的名字,扁扁嘴道:「我當然懂,他不會放過任何羞辱我的機會。憐我、憐我,在這血腥的閻王門內誰能憐我?」多嘲弄、多訕笑的稱謂,無時無刻提醒著她,這是個永難達成的奢求。
「你可曾想過,你不可能時時喚著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是由別人口中吐出。」他可不能再說清楚,否則恐怕會壞了兄弟多年感情。
「我不懂。」二爺說話總是一語雙關,讓性子直來直往的她無法跟上迂迴曲折的心思。
「等你到了我這年齡卻還無法想透,我會明白告訴你。」白雲合瞧見由遠方急速朝此狂奔的紅色身影。「紅豆,用走的!」
他靠在門扉,差點教紅豆撲倒的身子嚇上三跳,最後乾脆跨開步伐上前接過茶盤並抱起小小紅豆。
憐我瞧著眼前一幕,泛起好深好深的羨慕及──
嫉妒。
※ ※ ※
偷得浮生半日閒。
青魈、藍魁、黃魎、白魅趁著武判官前腳跨出閻王門門檻,他們後腳也跟著抹油開溜,四個半大不小的男孩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市集。
平日除了練武就是習字,哪曾見著這般繁華景象?市集裡玩的鬥雞、角抵、賣藝……吃的糖餅、黍糕、栗、餛飩……看得四人眼花撩亂。
「我要吃餛飩圓圓。」青魈拉住黃魎的衣角,指著香氣逼人的攤販。
黃魎小心翼翼自懷裡掏出銀袋,左數右數只拼湊出四人所有積蓄──十五文錢。
他咽下貪嘴的唾液,「咱們四個人吃不夠銀兩,先忍忍,說不定前頭會有更多好玩新奇的東西。」說完,他拉著青魈的手,快步離開餛飩小攤。
藍魁與白魅正滿臉趣味地瞧著廣場上又是吞劍又是劈石的江湖賣藝。黃魎與青魈勉強擠進入群中,眼見大石塊在肉掌猛劈下一分為二,眾人皆鼓掌叫好,只有青魈扁扁嘴,投給賣藝者一個不以為然的目光。
「彫蟲小技也敢來討生活?我也能劈,而且還能比那大個兒多劈兩塊。」
「小聲點。」白魅急忙轉身摀住青魈那張不知控制音量的大嘴。
可惜速度不夠快,場間的大個兒瞇起危險的眼,指著青魈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也試試?」
青魈不服氣,掄起拳頭大跨一步,「試就試!」
「完蛋大吉──」黃魎與藍魁哀號不已。
大個子及夥伴抬來另一塊完好無缺的大石,擺明了要看青魈吃癟。
青魈提足車氣,大喝一聲的同時右掌成劍形劈砍在上頭。
靜默片刻,全場爆出如雷巨響那塊石頭不僅裂開,甚至化為數十片碎石。
「謝謝大家捧場!謝謝!謝謝!」青魈死不要臉地朝四周揖身,彷彿他才是賣藝的正主兒。
大個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喝間:「你是哪條道上的?」
青魈胸脯一拍,「閻──王──唔!」最後一聲消失在黃魎及藍魁重重拍擊在唇上的雙掌裡。
黃魎急忙打圓場,「鹽嘛,大夥都吃過,就是鹹鹹的,是不?」他問向藍魁,後者猛點頭,半拖半拉地將差點露餡的大嘴公架離現場。
白魅忙不迭跟上,忽略身後一道利芒般的邪惡眼光緊盯著四人逃離的方向。
四人一直跑到另一條大街,黃魎氣喘吁吁地賞青魈一個又重又猛的爆栗。「你白癡呀?差點害死咱們了!」
「咱們不能洩漏絲毫與『閻王門』有關的字眼。」藍魁說到關鍵字眼僅以唇形帶過。否則回府光承受武判官的拳頭及閻王的白眼就夠他們四人受的。
「一時、一時興奮嘛。」青魈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咱們……咱們找個地方休息好不好……」
四人找到一間茶館,叫了壺涼茶,嗑起瓜子。
旁邊國著小小一群百姓,其中心處坐著一名拉二胡的說書老者,侃侃而談著三國時期的精采戰事,每每提及曹孟德戰敗,眾人響起歡呼,說書老者更加賣力地加油添醋,將曹兵說成十惡不赦的賊子,而獲得百姓喜愛的蜀兵倒成了維持正道的唯一英雄。
講完一回合,二胡聲拉刷數下,說書老者道:「下回待續。」存心吊人胃口,也是說書人最高竿的本領。
「魏老,再說說其他的。」場邊有人吆喝。
「大夥想聽什麼?」
眾人左右互瞧,黃魎身後冒出一個清淺笑聲,「說說閻王門,如何?」
甫聽到敏感字眼,四個魑魅不由得轉頭 瞧開口的人。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發覺四人的目光時日以善意的頷首。
說書魏老口沫橫飛地講述著這個武林中最神秘、最惡邪的殺人組織,彷彿他曾親眼見識閻王門的點滴,說起故事頭頭是道,對於閻王門內頭兒們的描述更是詳細,只不過與魑魅魍魎的認知差距頗大。
「閻王是名四十出頭的惡人,早年在山寨當土匪頭子,長得滿瞼橫肉;文判官就好些,蓄著長胡,一副無害的善良老者模樣;武判官呀,那可恐怖了,身長九尺,大掌收攏能捏碎十來顆腦袋,嘴裡還能噴吐火光……」
「這老傢伙在胡說些什麼呀?」藍魁湊近白魅,咬牙切齒道:「把武判說得像個妖魔鬼怪,□}Λ閭□央A白無常身長八尺,舌能抵胸──咱們的白無常可是個嬌滴滴的大姑娘耶。★
「說書嘛,趣味就好。」白魅不時偷覷身後的男人,他老覺得有股怪怪的不安感來自那名年輕男人,他雖無法看清男人臉上的表情,但他老覺得男人在笑……是一種充滿陰謀的笑。
彷彿有個他們看不清的陰謀如黑霧般在周圍成形──
白魅機伶伶打個冷顫。
天外飛來一掌牢牢蓋在白魅的肩頭,瞬間湧起的香氣讓他踉蹌一震,猛然回神時才發覺那只手的主人翁是黃魎。
「你怎麼了?」
「沒,只是身後的男人好怪……」他小聲應答,抽抽鼻翼,發覺方纔的香味竟消失無蹤。是他的錯覺嗎?但那邪異的感覺太過清晰。
三人同時轉向身後木桌,哪裡還有人影?「他走了。」
白魅也回身瞧,那股惡意的氣息仍舊未散,至少不安感減去大半,他暗笑自己突生的怪異念頭。
「說書說到哪裡了?」他回過神,問向藍魁。
「閻王與鐵血捕頭龍步雲大戰三百回合,閻王使出一招『索命鬼掌』襲向龍步雲胸口,龍步雲反擊一招『龍騰四海』,打爆一座高山和兩座深湖,只差兩人沒飛天遁地。」藍魁懶懶重複說書人誇張的形容,活似兩人皆非凡人。
「好離譜,他真以為主爺是妖魔化身。」原來龍步雲也非人哉。
「是很離譜,不過恐怕真有一個龍步雲想與咱們交手一場。」黃魎道。
「他敢?咱們閻王門裡臥虎藏龍,可不單只有主爺們耐打,官差膽敢惹上咱們,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青魈自信得很。
「我也不認為官差能奈何咱們,不過小心為妙,你沒聽說過『驕兵必敗』嗎?」黃魎喝完最後一口茶,「別聽這胡亂添設的故事,別忘了咱們還得替紅豆買些玩意兒回去。」
第7章
-------------------------------------------------------------------------------- 她不快樂。
在閻羅的世界下成長全然無喜悅可言,但她也不悲傷,這些年來她已習慣了他的行為模式,明白如何在他狂霸的占有下保存僅余的自尊。
但她還是不快樂。
她在他身下由女孩蛻化為女人,也在他掌間由淡漠轉為冷漠,他不僅強迫她在形體上成長,也迫使她在心靈上老化。穿梭指縫的歲月如流沙般快速,她跳過好長一段完全空白的日子,或許其中有些微驛動,仍激不起任河漣漪──
她像潭無波死湖。
她甚至在黑無常牛耿介走火入魔離開閻王門後一年才發覺少了這號人物,足見她的生活多麼與世隔絕。
甫滿十九的她卻有著六十老嫗的心態。
前些日子,閻王門內難得舉行一場獨特的婚宴,主角是一對令眾人永遠也無法搭湊成雙的男女──白雲合和紅豆。姑且不深究白雲合是如何轉變心態,由一名長輩成為紅豆的夫君,但他對紅豆的疼愛是有目共睹,不爭的事實。
那天夜裡,她聽到四個大男孩拎著酒罈,躲在湖心擂台上痛哭失聲,又叫又嚷,最後甚至大打出手,瘋狂得像失去心愛物品般,卻又在隔日清晨,見著四個大男孩像無事人一般與眾魑魅魍魎打屁聊天。
好陌生的情緒,又悲又喜又樂又怒……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有過這些情緒吧?奈何無論如何回想,卻無法抓牢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悸動。
因為閻羅未賦予她擁有這些七情六慾的權利,所以她才無法領受嗎?
靜靜坐在閻羅的房內,即使與他同床共枕五年之久,她仍奮激不起迎合之心,連一絲絲也不曾有過。她不准許自己拋棄尊嚴,像廉價的娼妓臣服於他。
素手滑過紗帳上流蘇的同時,門扉已救人推開,霎時她讓肌理僨張的臂膀摟進懷中。如同往常一般,她總是先微微掙扎,才在他強勁的力道包圍中停下動作,他坐在床沿,像摟抱個娃娃般地環緊她。
「今年武試由你來主試。」沐浴過後的清爽自他衣襟微敞的胸膛傳出,他半強迫地輕壓她螓首貼緊那平穩心跳的來源。
「好。」這些年來,為了向他證明她絕非無用之人,她瘋狂似的練武,武藝直逼他,性子卻更加內斂。
「想與我較量嗎?」胸前傳來陣陣笑意激起的震動,長指穿梭在微寒的青絲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挑梳著。
「好。」她仍舊單聲回覆,不同的是嗓音稍稍輕揚,細微的差異逃不過他敏銳聽覺。
「武癡。」在她心底,劍術恐怕遠勝他數分。
不再多言,兩人極有默契一前一後沿著修武居簷下而行,在途中正巧遇上白雲合及喜上眉梢的紅豆,紅豆三不五時在白雲合頰畔印上甜吻。兩人並沒有上前打擾甜蜜小兩口逗笑言行,悄悄在雕柱暗處等待白雲合夫妻步離。
「羨慕他們?」在夫妻倆走遠後,閻羅發覺她短暫失神。
「不。」
「不會還是不知道?」他扳過她的固頰,想從她眼底讀出她的思緒。
「不羨慕。」她沒避開他,直直看進他攝人心魂的綠眸。「因為羨慕不能為我帶來任何改變,想著想著,也不覺得有何好欣羨之處;就像笑容不能改變我的心境,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怎麼去笑。」她已經不再是擁有美麗幻想的小女孩,不再要求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她像只被拗斷羽翼、無法再飛的鳥兒,望向蔚藍寬闊的天際卻拍動不了殘缺翅膀,絕望地朝著穹蒼泣鳴,回應她的仍舊只有渺茫的回音。
「你在勾起我的罪惡感嗎?」閻羅不愛看她這般淡然,而她所呈現的卻也僅止於淡然。
憐我迸出笑,眼神卻未添沾任何暖意,「你會嗎?主爺。」他若有罪惡感這種高貴的情緒,就枉稱閻羅。
「這一聲主爺已經很明白替我回答了,不是嗎?」只有在她滿心不甘時才會祭出這兩字稱謂來疏遠距離,其中絕不包括任何尊敬及惶恐。
她不著痕跡脫離他箝制頰邊的指,換來他瞇起蒼翠魔瞳,更加霸道扣住她肩胛。她越是想逃離,他越是要將她囚回最貼近他氣息的角落!
然而,即使充滿力道的掌幾乎要捏碎她的骨,她仍舊直視他,倔強薄唇也不願輕吐求饒的懦弱字眼。
「我不想和你在這耗上一整夜。」憐我淡淡開口。
她永遠都是最先低頭的一方,因為閻羅對於兩兩相望的場面毫無尷尬可言,她卻不想迷失在那雙冷墨綠瞳之中。
「逃離我、臣服我,你永遠都是失敗者。」他倏地松手,還她自由。
憐我抿著嘴,自然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嘲弄。「我會做到,總有一天。」不是臣服,而是逃離!遠遠地逃離他,即使注定孤獨終生也好過現在的情況。
「你捨得?」閻羅露出笑,無關喜樂,只因她的反應。
「捨得。」她毫無遲疑,說得又快又堅定。
他指尖撫上她的唇瓣,「鳥兒總以為逃離了籠外便是一片自由晴朗天際,卻往往在跨離之後才驚覺它的羽翼早忘了如何飛翔、忘了求生本能,尤其是像你這種永遠躲在別人保護之下的傻丫頭……」
逸出笑聲的薄唇取代長指攫奪她的紅唇,以強硬的姿態迫使她接受唇舌的交纏。
※ ※ ※
閻王門近來籠罩在混亂又帶著些微火爆的恐怖氣氛下。
先是向來溫雅的文判官白雲合冷著一張俊顏,要石炎官動用武力自洛陽綁來一位名喚風裳衣的男子;後又發生紅豆不知為何原故與白雲合爭吵,幾乎急煞愛女心切的石炎官,就在事情即將落幕之際,白雲合竟又與紅豆相偕離家出走,連只字片語也不留,讓擔心的石炎官滿腔怒焰如火山噴發般在閻王門炸開。
每日總能見著一頭晃搖滿臉黑胡的火爆狂熊在閻王門裡凌虐著可憐無辜的魑魅魍魎,熊掌呼嘯而過之處霎時化為灰燼,並有越發燒旺的跡象。
甚至時常還能聽到熊吼響徹雲霄。
「可憐的炎官,他幾乎快喪失人性了,唉。」一名足以與白雲合媲美的美男子托著腮幫子,優美的唇線略略下垂,輕蹙眉宇的模樣比女子更形嬌艷。
他就是日前讓石炎官以麻布袋「打包」回閻王門的風裳衣,也正是閻王門首位白無常。
「白雲要走也不說一聲,我也好準備包袱跟隨他到天涯海角,唉……」這一聲歎息遠比同情石炎官的那聲來得響亮及悲慟。
原因無他,只為風裳衣癡戀白雲合,長達十數年之久。
「還有那顆小嫩豆……」他停頓,眉間的小結再度加深數分,帶著自我譴責的絲絲輕厭。
「你早就該改改這講話不經大腦的惡習。」閻羅非但不同情他,反倒落井下石,「白雲現在的情況你就滿意了嗎?」綠眼拋甩給他一記冰霜。
憐我立於閻羅身後,並不明白兩人話中的暗喻。二爺的離府與風裳衣有任何關聯嗎?她知道風裳衣戀棧二爺,但二爺毫無心動之意,難道當初紅豆與二爺爭吵痛哭的原因全在這名比女人美艷的風裳衣?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怕白雲措手不及,所以才告訴他『那件事』……」風裳衣哀怨地咬著袖口,右手擦拭著眼眶邊禁不住的淚珠,「我沒料到紅豆竟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我不是存心要破壞他們的……老大,你也知道,我雖然很愛很愛白雲,但我可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臭狐貍,專司介入別人的甜蜜生活……白雲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呀!傷他的心這檔事我是絕不願意做的……」
「但你已經傷了,而且還是很重很重的在他心口上賞他一拳。我許久不曾見過白雲出現那種失魂模樣。」
「老大,不要再說了……」風裳衣很駝鳥地摀住雙耳,拒絕更多無法承受的罪惡感。嗚……就算他自刎一千、一萬次也無法挽回錯誤。
「你與老四難兄難弟,要哭上他那兒哭,別淹沒我的閻王居。」閻羅最受不了風裳衣愛哭的本事,眼淚收放自如,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在風裳衣抿嘴抖唇前將他攆出屋裡。
「我就知道你最沒良心,嗚……我去哭給炎官聽……」風裳衣挺著游魂似的身軀,「飄」出閻王的視線,自從白雲合一走,他整日就是這等落魄模樣。
無神的身形跨出門檻,正巧撞上送茶水進房裡的白魅。
「哎呀──」白魅快手接回倒翻的茶具,正想開口數落走路不看路的游魂時,風裳衣已然飄這,像個無主孤魂。
「風爺是怎麼了?」他低聲咕噥,手腳也毫不怠情地將茶具布上桌前,斟滿一杯顏色古怪的濃褐液體。
憐我在白魅將冒著滾燙白煙的液體遞交閻羅前伸手攔下,「這是什麼?」
「是鬼醫開給主爺的藥汁呀。」白魅理所當然回覆。
「東西放下,你出去。」閻羅懶懶交疊願長雙腿,淡瞥白魅一眼。
「是。」
門扉再度掩上。
「你生病了?」憐我的口氣很淡,仍聽得出深沉的疑竇。她打量著他的神色,並未發覺任何異狀,眉宇不覺輕蹙。
「這是防毒的藥汁。」閻羅簡言道,扣著杯綠緩緩轉動。「鐵血捕頭龍步雲已經將矛頭指向我這索命閻王,所謂兵不厭詐,說不定那些酒囊飯袋,武的不行玩陰的,一小滴毒藥便能毒斃一府的魑魅魍魎,鬼醫日前命所有人十天必飲一次這種藥汁,你不知道嗎?」
「我不清楚。」她壓根沒聽過這件事。
在她回答的同時,閻羅大呷一口看來相當難以入喉的菜汁,旋即扣住她腦後青絲壓向他的唇,將口中的汁液哺渡予她。
又苦又澀的嗆鼻味在她唇齒間蔓延開來,自舌尖竄上心頭。
她向來害怕苦味的食物,非必要時也盡可能避免品嘗,因為平時的生活已經苦不堪言,毋需再由外來的滋味提醒著她。
嚼然的清麗容顏難得因極苦的口感而皺成一團。
纖手推阻著他的貼近,他的滑舌隨著汁液的哺盡順勢竄入如絲喉間,有力的臂膀握著她腰肢,將她壓鎖於石壁與渾厚胸膛之間,毫無空隙。
「苦嗎?」他惡意地笑問,靈巧舌尖舔去滑漏於檀口外的頑皮藥汁。
「很苦!」她皺著柳眉,語氣怨懟,不停吞咽唾液。
「和你每回與我交歡完事後所飲的避妊藥汁相較呢?」他貼吻在她頸項間,烙下專屬於他的記號,憐我吃痛地合上眼。
他知道!?他何時知道她有飲避妊藥汁的習慣?
「你……」
「別擔心,我也不打算讓你生養那些磨人的小傢伙,永遠都不要。」因他絕對不會是個稱職的父親。墨綠的瞳間添加更深更熾的欲色,不安分的手忙碌剝除礙事衣物。
「別在這裡──」天啊,他想在這不合宜的地方以這種怪異羞人的方式占有她?憐我雙頰紅艷,忙不迭撐張十指阻擋他猛烈的攻勢,「閻羅!住手」
他聽話地住了手,卻放肆唇間的重力吸吮。
「知道我想做什麼?」邪佞的氣息輕吐在她耳際,合住她圓潤的耳珠子,低沉道:「讓你再喝一次避妊藥汁。」
※ ※ ※
男人的劣根性!
他們從不需體會女人孕育胎兒的辛苦,只曉得盡情放縱獸慾,如同閻羅從不曾親自品嘗過那帖藥汁的苦味,次次與她共赴雲雨,他逞足一時之快,苦的卻是必須擰鼻灌藥的她!
他嘴裡說不想要子嗣,那就不應該再對她做任何可能受孕的事呀!
憐我在廚房裡溫著藥汁,看著點點火光,橙色弱芒照在她的五官,除了勻稱平穩的呼吸外,幾乎就像座融於夜色的精細石雕。
數月之前,幾名魑魅魑魎在執行閻王令時讓龍步雲事先埋伏的官差捕獲入獄,明擺著將閻王門定於必剿目標。石炎官曾經出府調查過底細,發覺除了正派的龍步雲之外,就連數個畏懼成為閻王門殂殺對象的門派竟也暗中動起手腳,閻王門等於背腹受敵。
她原以為嗜血的閻羅會率先解決每一個將歪腦筋動上閻王門的傢伙,但閻羅竟然沒有采取任何反撲動作,反倒是石炎官像熱鍋上的螞蟻,也許是紅豆與白雲合離家之事仍舊令他心煩,所以才藉由其他忙碌來轉移混亂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