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認識她,是言洛宇完美人生中,所有不幸的開端。
這個開端,始於他幼稚園小班。
在為這個不幸做說明之前,他得先為自己做個簡單的介紹。
他,言洛宇,出生於相當幸福美滿的家庭,這個家庭中,有一個在國中當教師、私底下卻很不會說話,人際關係弄得一團糟的爸爸;一個每次進廚房都要先叫消防車在一旁待命的媽媽;加上大他十一歲,古靈精怪以捉弄他為樂的姊姊,還有在這當中水深火熱的他。
但,這依然改變不了,這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的事實。
雖然,爸爸教他做人要誠實,這條言氏家訓害他吃了不少苦頭。
例如國中時,坐前面的女生問他:「我的臉是不是很圓?」
他認真端詳了下,誠實回答她。「是有點嬰兒肥。」
然後一巴掌就轟上他左臉頰了。
他曾經很質疑,無時無刻的誠實,真的是必要的嗎?
把這個問題拿去問智商一九五、聰明無比的姊姊,她也很慎重地拍拍他的肩。「弟,要相信爸和姊姊,這絕對是正確的、高尚的、完美的品格所必須具備的基礎要件。」
是這樣的嗎?可是他一直懷疑,她那時不敢直視他,又不時瞄他左臉紅腫的行為,有相當大的偷笑嫌疑。
後來他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問,既然這是正確、高尚且完美的品行,那如此告訴他、並鼓勵他的姊姊為什麼都沒有在遵守?好奇怪對不對?
不過無妨,這依然無損這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的事實。
雖然,他又必須補充,他那個家事白癡的老媽,在他六歲那年差點毒死他,原因只是他一時年少無知,相信了她的保證而吃了那鍋傳說中的「謀財害命五毒湯」,被回家後嚇壞了的爸爸送進醫院洗胃,母子二人的大名差點出現在報紙的社會版頭條。
直到現在,媽媽依然堅稱那叫「恭喜發財五福湯」,不過關於這一點,他比較傾向於姊姊的說詞,那是以生命為代價所換來的慘痛領悟。
還有無數次,他們一家四口差點葬身火窟……
於是在某次的家庭會議中,基於家中成員的身家安全為考量,以三票對一票通過,掌廚大位落在父親手中,廚房從此列管為母親的禁區,並貼上「狗與媽媽不許進入」的標語嚴格執行。
但、是——他依然堅稱這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再再雖然,他還得加上一點,他有個特立獨行、考試拿鴨蛋像家常便飯的姊姊,但是爸媽從來不罵她,還會幫她統計次數,有一陣子他甚至懷疑,集滿十個鴨蛋是不是有棒棒糖吃?
有一次期末考時,姊姊連著考了八科滿分,回家時,媽媽直瞪著成績單問:「女兒,你吃錯藥啦?考這什麼鬼成績?」
姊姊聳聳肩,回了句:「因為我不爽。」
「誰惹你大小姐不爽?」
「地中海照明燈。」就是爸爸學校那個地中海禿頭的教務主任啦,頂上光亮都可以拿來當照明燈使用了。
事情的始末是,地中海照明燈拐著彎諷刺爸爸連自己的女兒都教不好了,來學校真是誤人子弟。姊姊輾轉得知,隔月的考試就卯起來給地中海照明燈難看了!
那是他四歲半時的事,於是他認清了一點,惹熊惹虎就是別惹葉洛希!
還有無數次,她發現到他的「美色」有多好用,以一客麥當勞兒童餐拐他穿裙子、戴假髮拐騙班上的色狼男同學來達到任何她想達成的目的,害他在那個尚不識人心險惡的七歲半,差點失去了純純的處男之吻。
雖然如此,他還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了,因此他還是決定在餘生繼續堅稱這是個……什麼東西,噢,對了,美滿幸福的……家庭?
扯遠了。
他還沒說到主題對不對?
好,現在要正式進入主題了。
認識她,是他完美人生中,所有不幸的開端。
這個開端,始於他幼稚園小班。
為自己做完簡單的介紹,接下來就是要為這個不幸做說明了。
這個不幸事件的禍源,名叫丁群英。
很中性化的名字,名字的主人更中性化,於是他一時不察,就很不小心地把她誤當成小男生了;再再然後,老師、同學也跟著他很不小心地把她當成小男生;再再再然後,他們梁子就這樣結下來了!
同學開始嘲笑她長得不像女生,說他長得都還比她漂亮有氣質。
於是她氣呼呼地問他:「言洛宇,你說,你老實說,我真的長得很不像女生嗎?」
「……很不像。」爸爸說,做人要誠實。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女孩子賞的鍋貼……更正確地說,是很不像女孩子的女孩子賞的鍋貼。
他哭著回去告訴爸爸,誠實很痛,他不要誠實了。
但是爸爸說,男孩子要有志氣,怎麼可以因為一點點痛就改變原則。
原則?誠實就已經讓他痛成這樣了,他不敢想像原則會害他變成怎樣,他的不幸又不會因為誠實和原則而有所改變。
他很擔心、很擔心,因為他就坐在她隔壁。
從他「誠實」的那一天起,他的日子就變得很難過,這個小惡女從此以欺負他為畢生職志,偷畫他的作業簿、推他一把害他跌倒、搶他的養樂多等等,諸如此類數不清的惡形惡狀。最最過分的是,有一天同學又笑她男人婆,圓嘟嘟的像只胖小豬,連言洛宇這個男生都長得比她好看一百倍……
接著她就火了!
「什麼我沒他好看?他長得那麼漂亮,說話嗲嗲的,根本就是個娘娘腔!」
「我……我不是娘娘腔……」他好無辜地小聲辯解。說話太大聲喉嚨會痛啊,聽得到就好了嘛,這樣就是娘娘腔了嗎?
「不然你就是女生!」
「我、我不是……」
「我不信!」她直接地、準確地、迅速地往他胯下偷襲——
「哇——」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嚷傳遍幼稚園,驚動了師長、驚動了被聯絡到校的父母。
「媽媽、媽媽——」他在母親懷中,哭得好不淒慘。
「怎麼了,小宇,告訴媽媽,誰欺負你?」
「她!」小小的手指,準確無誤地指向丁群英。
「她怎麼欺負你?」
「她——嗚嗚!她抓人家的蛋蛋,好痛——」
一旁的大人,全部張口結舌,反應不過來。
「不會吧?兒子,你被性騷擾了嗎?有沒有SM?有沒有——」
「初晴,你可以不必那麼興奮。」丈夫哭笑不得。
有嗎?她有表現得很興奮?稍稍收斂了些,讚許的眼光忍不住瞄向才四歲多一點點的摧草女色魔。好樣的,這丫頭有眼光,懂得挑上她兒子這種極品,真是太猛了……啊,不是、不是!這丫頭不要命了,敢對她兒子伸出祿山之爪!
小洛宇暫時忘了哭泣。「什麼是性騷擾?」
「就是、就是……唉呀,像抓蛋蛋就是了!」
「那我也要抓她的蛋蛋!」嗚嗚!笑她的人又不是他,為什麼他要被她罵?還要被抓蛋蛋?不公平。
「她沒有蛋蛋可以讓你抓啦!」哈哈,兒子報復心很重哦!
「初晴!」言氏大家長好笑地瞪了妻子一眼。「不要亂教小孩。」
言孟春往旁邊一看,女孩眼神不馴,緊抿著唇不願認錯。
他說,小孩子鬧彆扭是常有的事,請老師不必放在心上,然後將兒子帶到一旁安撫情緒,順便教導他做人不可以記恨,要友愛同學,例如「我也要抓她蛋蛋」就是絕對不可取的行為。
「可是她也抓我的蛋蛋啊,而且很用力!」爸爸說要友愛同學,可是抓人家的蛋蛋是一種友愛的行為嗎?
也對啦,這是身為男性的恥辱。
言孟春盯著兒子憤憤不平的表情,設法安撫。「因為她不知道這樣會痛。」
「她還咬我的耳朵!」
「她在和你聯絡感情。」
「她用腳踢我的屁股!」
「……她不小心把腳伸太長了。」挖空腦漿擠出這一句。
「上次做勞作,她故意用臘燭滴我。」
「……」言孟春歎氣。「兒子,你到底受了多少性虐待?」
所謂的命運,其實是為了因應老天爺耍賤而延伸出來的名詞,為人在倒楣時,喝涼水都塞牙縫的帶賽遭遇找個合理的解釋。
舉個例子來說。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出門前還晴空萬里,不過才多眨了兩下眼睛,一場大雨就將你淋成落湯雞;好不容易七手八腳找出雨衣穿上,發動機車騎沒幾公尺,又是一片朗朗天晴、花好月圓,路過的人全像看白癡一樣地看著你?
再例如,平時明明走兩步就有一家機車行,讓人懷疑你不開機車行就落伍了,可是莫名其妙被戳破輪胎,真正需要時,卻神奇地在方圓百里找不到半家,只能牽著車逛大街,還要催眠自己,當作是在溜狗……
再再例如,一場颱風可以疾風豪雨到連台北捷運都淹水,偏偏就是水庫不下半滴雨,然後看著新聞中家家戶戶淹水淹到膝蓋,掃都來不及,還要高呼「節約用水」……
這個就叫命運!
而,對言洛宇來說,他的「命運」就是遇上遇群英。
真的,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去經歷上述幾項,都不要遇到她。
他們的緣分開始於幼稚園小班,也結束於幼稚園小班,升中班時,他就沒再見過她,為此,他痛哭流涕,感激得不知所云。
但是,什麼叫孽緣你知道嗎?什麼又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知道嗎?就在他過慣安逸日子,完全失去危機意識時,衰神冷不防地又倒打他一靶。
在他國小一年級,新生入學之後,他再度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原因無他,右座芳鄰正是昔日舊識,丁小姑娘是也。
最悲哀的是,他這隻小豬頭居然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她來,及時逃命;更豬頭的是,他還犯了相同的錯誤——在開學的第一天,天真無邪地問她:「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啊?我看不出來耶!」
可以想像他會有什麼下場了吧?新仇加舊恨,她簡直把他欺負得沒日沒夜、沒天沒良!
兩人的座位中間被劃上一條楚河漢界,這個不光是他們,走遍所有低年級的教室桌面都找得到,比較過分的是,她不只命令他不可以越界,每次越界就打他手背,就算沒越界也打——因為規矩是她訂的,她說有就有,不許有異議,而她自己卻可以常常越界……他幾乎每天都是紅著手背回家。
班上打躲避球時,她從頭到尾鎖定他卯起來K,而且勁道十足,有一次還把他K到流鼻血。
打掃工作做完時,她故意把他負責的區域弄髒,再去報告老師說他偷懶沒打掃……
這些也都算了,她還帶頭叫他娘娘腔,說他一點都不像男生,害班上的男同學也跟著唾棄起他來,不敢跟他一起玩,怕被一同歸類在娘娘腔的行列……
他哪裡不像男生了?他只是說話輕聲了點、動作秀氣了點、長得比較像媽媽,這樣而已啊,噢,對了,還加上考試分數比她高,然後她就氣得跳腳了!
真的,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啊,而且他表現得愈是無辜,她就欺負得愈帶勁!
偷偷告訴姊姊這件事,姊姊只是涼涼地說:「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只能說你笨得很夠本,你自求多福吧,我也救不了你了。」
姊姊的落井下石,讓他清楚地見識到什麼叫「手足情深」!
所幸,這樣的日子也沒維持多久,一年級下學期開學時,他就沒再見過她,導師說,她轉學了。
因此,他又偷來幾年安逸時光,世界依然美好,陽光依然燦爛。
直到上國中一年級——
讓他再重複一遍,什麼叫命運?什麼叫孽緣?如果還是不清楚,看看他,相信每個人都會有相當深刻的體悟!
是的,他和丁群英又成為同班同學了!
他的座號,就在她後面一號。
初初看到同學名冊時,他簡直想呻吟了,很明顯的,上帝再次挑上他見證「命運」的公信力。
歲月,讓她改變了許多,以前,她只是名字中性化、外表中性化而已,現在,她連行為舉止都中性化過了頭,這還是客氣的說法,事實上,和男人比豪情氣魄,請叫她第一名,她簡直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氣蓋群雄,勇冠群英!
就他所知道,校內校外人人都必恭必敬喊她一聲:「大姊頭!」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以前她雖然打壓他,可那也僅止於對他個人的小惡作劇,她對每一個同學都是相當友愛的,上課認真、作業準時交,在師生之間也算是甜美可愛的好學生。
不像現在,她永遠是最後進教室,最快離開的,蹺課闖禍、違反校規的事一定有她的分,我行我素得讓全校師長頭疼。
心裡,有那麼一點難受。他是第一個把她誤當成男孩子的人,幼稚園時期,她心靈是真的受到創傷了,她今天變成道地的男人婆,和男人比氣魄……總覺得自己也該負上一小部分的責任。
所以對她心血來潮的惡整行為,他始終容忍著,他早有心理準備了,遇上她日子不會太好過。
自取其辱地又跑去問阿姊,她說——
「弟,送你一句話,冤家宜解不宜結,就你這點智慧——唉,你鬥不過她的。」附贈一聲悲憫歎息,有模有樣地搖頭走人。
每次跟姊說話,都會讓他嚴重質疑自己的智商,覺得自己笨到這種地步,不自殺謝罪實在對不起天下蒼生。
不過……鬥?!他沒有要跟丁群英鬥什麼啊!是姊誤會什麼,還是他說錯什麼了?
雖然,他必須承認,這些年過去,丁群英依然不改其志,以捉弄他為樂。
他忘了誰說的,好像是四叔吧!他說:「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記恨的動物。她會忘記她交過幾個男朋友、會忘記她做過幾次處女膜重整手術、會忘記她欠你錢……但是,她只要恨一個人,海枯石爛都不會忘記詛咒你,所以,要讓一個女人記住你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讓她恨你。」
這些話,在丁群英身上得到了印證。
至少,在她這麼努力地表態之後,她清楚地讓他瞭解一件事,她很討厭他,非常非常地討厭;而他也清楚地確認了一件事,這輩子,他只要碰上她,就絕對沒什麼好事!
他也認命了,盡可能地有多遠避多遠。
他們的緣分一向來得快,去得更快,國一結束,因為學校的能力分班,成績向來名列前茅的他,自然被分到前段班,與後段班的她雖然同處一個校園,但要碰在一起,機率其實不大。
她現在如何?他並不很清楚,也不會特別去關切。有一回打掃時間,他負責清掃體育器材室,正要推開門時,剛好看見丁群英也在裡頭,那時她正好接過同學遞給她的香煙吸了一口,接著——拚命地咳!
她,明明不會抽煙吧?
來不及深入思考,就看見訓導主任往這裡走來,他下意識地,擋在半開的窗戶前大喊了聲:「訓導主任好!」
裡頭的人嚇到了,趕緊熄掉煙蒂由另一個窗口丟出去。
幸好,訓導主任沒聞到煙味,也沒多做停留,點了下頭就離開。
他鬆了口氣,回頭瞄了一眼,對上她有些複雜怪異的凝視眼神。
當時,他其實也沒多想什麼,直覺就是做出幫她掩飾的行為了!
當然,他並不會指望因為這件事,兩人就能化敵為友,因為四叔也說過:「就算你做了一百件讓女人感動的事,只要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她記住的永遠是對不起她的那一件,而不是感人肺腑的一百件。」
有時他覺得好奇怪,既然女人是那麼糟糕又麻煩的生物,那他為什麼要娶四嬸,還生了個小小麻煩?
但是後來的這件事,又讓他認同了四叔的話,女人確實很糟糕!
早上升旗典禮完,他的桌椅被推倒,書本散了一地,還囂張地附上一記大腳印;放學回家時,發現腳踏車的輪胎遭不明人士戳破,唯一的嫌疑犯是誰,他連想都不必!
從小到大一忍再忍,他終於決定他受夠了!
就在某一天,又讓他撞見她和同學打架,他一時在氣頭上,想也沒想便去通知訓導主任。
她看不順眼的人就活該要被她扁嗎?為什麼要任她這麼為所欲為下去?總要有個人告訴她,什麼叫規矩!什麼叫人與人相處之道!
因為這件事,她被記了兩支小過,並且咬牙切齒地當著他的面撂下狠話:「言洛宇!你以後最好有多遠閃多遠,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否則你他XX的我見一次扁一次!」
他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背脊僵直,似她倔強的性情。
他沒有錯,阻止校園暴力,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他不該感到內疚,但是看到她嘴角帶傷,怨恨瞪視他的眼神,以及往後每一次經過中廊,視線對上那張處分公告,他就是沒有辦法克制歉疚的感覺由心底升起。
之後,他更少看到她了,反正他們不對盤,其中一個人遠遠看到對方都會繞道而行。
他是師長、同學眼中的模範生、乖寶寶,違反校規的事,打死也不會做,考試成績傲視群倫,聰明、有氣質,前段班的同學以他為典範;而她是學校的頭痛人物,校內校外的學生之間有糾紛,首推她仲裁交涉,她豪氣干雲,不讓鬚眉,後段班的同學以她馬首是瞻。
他們王不見王,各有不同的生活圈,也不會有交集。
就這樣,一直到國中畢業,他沒有疑問地考上第一志願的市立高中,有關她的消息,瞭解得就更少了。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他們幾乎從不包紙尿布後就結識——好吧,改成結仇會貼切些——但實際相處的時日,其實不超過兩年,這樣的緣分,不知該算深或淺?要說深,翻開國小、國中的畢業紀念冊,班上隨便一個同學都比他們同窗還久;但要說淺,他們好像每繞一圈,又會不小心碰在一起……
兩年同窗,他還每次都坐她隔壁,但他其實一點都不瞭解這個女孩子。她看似大而化之、不拘小節,和誰都能打成一片,獨獨對他就是小心眼得很,死死記住他八百年前犯的小過錯,專挑他來作對,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天知道,他也搞不懂她為什麼會這麼不爽他,真要認真算起來,他才是比較倒楣的那一個吧?
女人啊,真是奇怪的生物。
比較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的孽緣真的就到此為止了。她是不是仍在另一所學校作威作福、魚肉同學,他並不清楚,反正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要是接下來還有可能再成為同學,那他言洛宇的頭就剁下來讓人當西瓜劈!
第二章
是的,他的頭不會被剁下來當西瓜劈,因為他讀男校,除非她變性,否則別說同班,連同校的可能性都等於零。
但是他忽略了一點,命運的公信力是不容挑釁的。
他有說過,他們的孽緣很深厚吧?
他有說過,老天爺很喜歡挑他來耍賤吧?
他有說過,他們不管怎麼繞,都會碰在一起吧?透過她,不需要任何科學證明他就已經百分之百相信地球是圓的! 那天放學回家,騎著腳踏車經過社區公園,不經意瞥見公園內有點眼熟的身影,害他差點倒栽蔥!
幸好及時穩住車頭,要不然騎腳踏車「犁田」,回去準被姊笑死。
下意識裡,他完全不多作停留地快速給它騎過去,或許是習慣吧,他們就像磁之同極,本能地互斥,必須保持安全距離。
她說了,要他離她愈遠愈好,否則見他一次扁一次!他一點都不打算見識女人言出必行的魄力,尤其是這個威風八面的大姊頭!
隔沒幾天,他又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看見她。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下來,次數一多,他不小心留意到她的舉動——喂流浪貓狗?她?要狠扁人從不手軟的大姊頭?!
不會吧?她哪時變得這麼有愛心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天放學經過小公園,他會往特定的方向望去,搜尋那道熟悉的身影。漸漸地,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似乎比較沒那麼糟糕了。
一個會喂流浪動物,溫柔安撫它們的人,應該壞不到哪裡去吧?
爸爸也不擅於表達情感,但是對那些流浪的小動物卻很有愛心,常常餵食它們,他從小看到大,耳濡目染下,對於愛護小動物的人,會讓他產生莫名的親切感。
這一天,學校有輔導課,他上完課回家時,夕陽已經半隱入地平面,他打算趕在夕陽餘暉完全消失之前回到家。
就在繞過每天回家必經的小公園,正要彎進社區的巷子裡時,一旁的狀況引起他的注意。
丁群英?
初步判斷,她似乎遇上麻煩了,誰教她平時愛惹是生非,這下吃到苦頭了吧!
這其實不干他的事,他該做的,是當作沒看到,然後依原定計劃在天黑前回到他溫暖可愛的家,洗個香噴噴的澡,品嚐爸爸細火慢熬了兩個鐘頭的人參香菇雞湯!
但是當角落大打出手後——
哇咧!七個打一個?是不是男人啊!
不管她平時如何威冠群英,至少此刻他看出她招架得很吃力,在一拳逼上她左臉頰的同時,他毫不猶豫地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去——賓果,正中紅心!
「丁群英,上來!」
那顆石頭引起她的注意,她回過頭,錯愕地瞪著他。
「發什麼呆?快點!」他又催促,這次她沒有遲疑,俐落地跳上腳踏車後座,他立刻埋頭用力地踩踩踩——
但是,他得附帶說明一點,這是腳踏車,不是一般電影英雄救美的場景中必定會出現的拉風機車,有一飛千里的能耐,而且他也未滿十八歲,沒有駕照,所以……
呃,那不是重點啦,總之,後座的丁群英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摟住他的腰——
「啊!」他驚叫一聲。
「鬼叫什麼?又沒要強暴你!」不摟住他的腰,身體怎麼平衡?怎麼找到施力點?
丁群英白他一眼,長腿往前伸,佔去一半腳踏板的空間,助他一「腳」之力。要真想靠他這龜速逃命,她還不如跳下來和後面那群窮追不捨的傢伙決一死戰痛快些!
「可是、可是——」這樣不算強「抱」嗎?而且,她摟得會不會太緊了些?從沒和親人以外的異性如此親密,他面頰微微泛起紅潮。
「閉嘴!你再羅嗉我扁你!」沒見過男人像他這樣龜龜毛毛的!
世上怎麼有這種事?救人還要被罵、被扁,言洛宇在心中頻頻歎氣。
「左轉。」她冷不防命令。
「噢。」謹遵懿旨。
在社區附近繞了幾圈,甩掉後頭緊追不捨的人後,他依著她的指示將她送到家門前,這才發現她住的地方和他家居然只隔兩條巷子。
丁群英跳下後座,雙手抱胸,斜睇著他。
「干、幹麼?」用這種眼神盯著他,他會頭皮發麻耶!
「你很不怕死哦!」都說了叫他有多遠閃多遠了,他還敢插手管她的閒事,不相信她會言出必行,把他扁成豬頭嗎?
「那、那我回去了。」他掉轉車頭,識相地摸摸鼻子閃人,不礙她的眼。
「等一下啦!」她沒好氣地叫住他。「這次不算,好歹你幫了我一回,你以為我那麼不識好歹哦?」
「呃……」如果點頭,她會不會一拳揮來?
「喂,問你一件事。剛剛你幹麼要幫我?你明知道我不爽你很久了。」乘機看好戲,報一點老鼠冤不是更痛快?
「嗯……」這種事放心裡就好了吧?說出來多失禮。
「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直說,嗯嗯啊啊的,你演A片啊!」她不耐煩地吼他。「到底為什麼?!」
「我們……是同學。」
「同學?」嘲諷的眼神瞄了眼他身上的制服。「雄中耶,我可沒那個榮幸。」
讀雄中又得罪她了嗎?他研究她的表情,斟酌著詞彙。「可是……我們很早就認識了啊!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嗎?」今天換作是別人,也會和他一樣這麼做的。
「那叫冤家路窄吧?」
「……」他又無言以對了。
「算了算了!」她揮揮手。「反正我欠你一個人情,有需要可以隨時來找我討。」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 不討厭我了嗎?」四叔不是說,就算他做了一百件事,她記得的永遠是他對不起她的那一件?
「誰說的?下次見到你,我照扁不誤。」亮拳以茲證明。
「……」四叔英明!
突然有種山窮水盡,多說無益的感覺。「那,再見。」
「跟一個下次見面要扁你的人說再見?」
「……」埋頭,騎車。
這一回,她沒再攔住他,看著他離開視線,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輕哼:「愣頭愣腦的白癡!」
雖然,她說過要他沒事最好少出現在她面前,否則下次見面依然照扁不誤,但是每天下課經過小公園,他還是會習慣性地朝裡頭望去,給她一記微笑當作打招呼。
就只是那一秒的眼神交會,一記淡淡的微笑,他不會停留,而她也會當作沒看到地別開頭去,完全不給他好臉色。
每日夕陽西下前的小小交集,似乎成了他們之間無須宣之於口的自然默契,甚至是生活中的一部分,習慣了之後,沒那麼做反而覺得哪裡不對勁。
沒錯,這天下課,沒看到蹲踞在公園角落與流浪小貓喁喁低喃的身影,回家之後的言洛宇就開始坐也想,站也想,洗澡也想,吃飯也想了……
「喂,思春了哦?」葉洛希在餐桌底下踢了踢他。
「哪有?」
「還沒有?明明就坐立不安,一副慾火焚身的樣子!」
「洛洛,你弟才十六歲,不要亂教。」言孟春嚴肅地糾正。
「老爸,你太小看人類的爆發力了,小叔五歲就會泡馬子了。」葉洛希更不以為然。
葉初晴哼了兩聲。「既然我們說的是人類,你沒事幹麼拿一隻配種用的獸類來比較?」
「啊,也對,失言失言!」
「這——」愈扯愈不像話。
言孟春徹底投降,好擔心地看著兒子,多怕他純潔的心靈被污染啊……
言洛宇像是沒聽到,心不在焉地扒著白飯。
「小宇?」起碼洛洛有句話沒說錯,兒子今天真的有點小反常。
白飯扒到一半,突如其來地冒出一句:「爸,我等一下可不可以把今天剩下的飯菜拿去餵公園附近的流浪狗?」她今天沒去,那些小貓小狗一定餓壞了。
「噢,好啊!」言孟春愣愣地點頭。兒子一整晚光扒白飯,想的就是這件事?
晚上八點,提供照明作用的公共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來,言洛宇提著今天晚餐的剩餘來到小公園,大方分送父親的手藝,看著小傢伙們圍在他身邊滿足地大快朵頤,他淺淺微笑。
「好吃嗎?我爸的廚藝不是蓋的吧?每次吃他做的東西,都會覺得當他的兒子好幸福哦!」他搔搔小白狗的脖子,小白狗在他掌心蹭啊蹭地,像在撒嬌,讓人倍感窩心,他逐漸有些明白她天天來餵這些流浪動物的原因了。
她是不是很寂寞?所以才找這些不會拒絕她的小動物陪她?
他不是她,也無從得知她心裡在想什麼,但至少,她讓他覺得——比較不像以前那樣避之唯恐不及了。
「她雖然外表凶巴巴的,但還是有很可愛的一面,你們說對不對?」逗著啃魚骨的小花貓,他笑笑地下了結論。
遠遠的,丁群英就看見一個呆子低著頭傻呼呼地自言自語,不曉得在念哪一國的經,慢慢走近,看清公園燈柱下那個闖入她地盤的入侵者——
「又是你,言洛宇!」這傢伙跟她有仇嗎?走到哪裡都陰魂不散,連喂個流浪貓狗他都要來搶?!
「你來了?」他將今天遲了些許的笑容給她。「今天比較晚哦!」
「我有說要天天來嗎?」口氣很衝!她彎身倒出飯菜。「小黑,過來。」
他又說錯什麼了嗎?看來她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
言洛宇好無辜地低頭摸摸在他腳邊輕蹭進食的小白狗,尋求它的認同。
「小、黑!我叫你過來!」丁群英看了更火。這群叛徒!餵了它們這麼久,居然比不上才餵過一頓飯的陌生人!
言洛宇左右張望了好幾下,確定她指的是他腳邊的這隻。坦白說,他就是瞪凸了眼,都找不到它能被叫成小黑的理由。
「它、它好像是白色的……」他小小聲糾正,懷疑她是不是有嚴重色盲?
丁群英冷冷瞟他一 眼。「它眼珠子是黑色的。」她就要叫它小黑不行嗎?要他管!
他愣愣地張口,發不出聲音。
好……奇怪的邏輯。
「小白!」她再喊,他又瞪住她,被她一記火眼金睛掃回來。
噢,好好好,因為它眼白是白色的嘛!他看著毛色全黑的狗狗,努力催眠自己舉一反三。
「咪咪!」
……沒關係,又沒人規定狗不能叫咪咪。
「小強!」
……無所謂,蟑螂又沒有申請專利,貓絕對可以被叫小強。
「小笨宇!」
這個……就有點過分了哦!指桑罵槐嘛!
慘了,再這樣下去,他會精神錯亂。
丁群英一一點名,發現真的沒人——不,沒貓沒狗理她,她真的是火到最高點了!
言洛宇好同情地偷觀她。他能理解這些小傢伙的心情,爸爸煮的東西,真的會讓人不吃到吐就捨不得放下筷子,更別提是這些沒志節的小傢伙們了。
「好,你們好樣的,不過來是不是?大不了我走!」什麼世界啊!不是說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貓是靈性的動物嗎?叛徒,一個個都是叛徒!連它們都不要她——
起身之際,手腕被握住!
「言洛宇,你右手想打上石膏就再給我抓緊一點沒關係!」她恨恨地瞪住他捉握的五指。
「不要生氣,它們只是餓了,你又那麼凶,它們才會不敢靠近你。」不介意她的壞脾氣,他溫溫地說道,手沒放。
「要你教!」他以為他是誰?一個突然闖入的外來者罷了,喂一頓飯就了不起了嗎? 他起身,繞到她面前正要張口——
「你怎麼了?」最先接觸到的,是她眼底淡淡的淚光,還有額上的血跡。
「關你屁事。」被握得有點緊,緊到手腕發熱,她粗魯地甩開。
「你又打架了?」
「要報告教官嗎?去啊!」她冷諷。「要不要我把我們學校的電話告訴你?」
他就知道,她還在記恨。
他輕歎。「打架不好,你自己也會受傷,而且你父母——」
「言洛宇!你有完沒完?!雄中的資優生了不起啊,我父母怎樣不關你的事,我畢不了業更不會死,你再多說一句,我保證我會揍你!」
被女生一天到晚威脅要挨他實在不是多光榮的事,而他更是清楚地知道,她打起架來強悍不輸男人,幾個大男人都會被她修理得金光閃閃了,他必須羞愧地承認——好吧,真要動手他絕對打不贏她。
發狠地撂完話,他這個被威脅的人都還沒腳軟,她反而先蹲下身去,將臉埋在膝上。
氣氛靜得有些怪異。她——該不會在哭吧?
這一刻,他竟奇異地看穿她外表強悍,內心其實極其脆弱,所以才會用更尖銳的芒刺武裝自己,尤其針對他…… 其實他也不懂,為什麼她對他會特別尖銳敏感?他明明沒做什麼。
也許是感受到她的無助,飽餐過後的阿貓阿狗一一趨靠向她,圍在她腳邊,安心地偎靠撒嬌。
看她伸手安撫每一隻飽足後的貓兄狗弟,他輕道:「你看,我只是有利用價值而已,它們的心還是向著你的。」
「這還用你說?」她不領情地輕哼,嫌他太吵!
言洛宇蹲身,隔著一小段距離審視路燈下的她。
額頭上的傷還帶點紅腫,應該是砸出來的,可是她其他地方並沒有傷口或青紫,有可能會是打架而來的嗎?
每次走進家門前,丁群英都要再三猶豫。
仔細聆聽了一會兒,裡頭靜悄悄的,應該是睡了吧?
她鬆了口氣,推開客廳的紗門,一陣沖天的酒氣撲鼻而來,她必須要暫時閉氣才能不被醺昏。
她打開屋裡所有的窗戶讓空氣流通,沖淡這股由煙味、酒味融合而成的難聞氣味。回頭審視凌亂不堪的客廳,彎身收拾滿桌的杯盤狼藉,地上的空酒瓶、花生殼、煙屁股,還有——碎掉的玻璃杯。
她摸摸額頭上的紅腫,血跡已經凝固,但是心中長年滴血的傷口,從來沒好過。
雙腿一彎,她跌坐在凌亂的地面上,抱著膝將臉埋入。
如果可以,誰不想當個人見人愛、師長歡迎的好孩子?她要是認真讀書,不見得會比言洛宇差啊!問題是,她必須沒有一個酒鬼父親、拋家棄女的母親和從來不曾安寧過的家庭……
她是不學好,她是喜歡用拳頭解決事情,那是因為她沒有學好的空間,那是因為這個環境教會她,必須夠強悍才能保護好自己,成績於她而言,根本是不實用的廢紙一張!爸爸不會因為她考了好成績就少喝點酒,更不會因為她一張漂亮的成績單而停止發酒瘋。
長久以來,活在沒人在乎、沒人關心的角落久了,從不指望有誰懂她的心情,只能在流浪貓狗身上尋求慰藉。今晚,意外有人慰問相陪,卻是她一直以來最排斥的人——
為什麼要針對他?
為什麼特別討厭他?
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
直到稍稍懂事之後,才明白自己的心態,原來,她只是嫉妒。
嫉妒他有人疼、有人在乎。
嫉妒他有溫暖的家庭、恩愛的父母。
嫉妒他哭泣時,有人把他抱在懷中慰哄。
嫉妒他擁有她最渴望、卻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
為什麼同樣的年紀,卻那麼不公平?在什麼都還不知道的年歲時,每天看著他的父母輪流牽他的手到幼稚園上課,親親他的臉頰道別,她就是氣!只能不斷地欺負他,以取得內心的平衡。
更多年之後再遇見他,他仍是父母、師長的寵兒,擁有數不清的關愛;而她,連想找個在乎她的人,都好難。
溫暖安逸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他溫潤如水的脾性、清逸文雅的氣質。反觀她,髒話滿口、舉止粗野,任誰看了都會皺眉……
差好多,真的好多。
這樣的差異,讓她在看見他時,就是沒辦法給好臉色,處處惡整。
她一直以為,他心裡一定恨死她了,可是在同學鼓吹下學抽煙那一次,他幫忙掩飾的行徑,著實讓她感到相當意外。
後來,這個她一直覺得單純得像白癡的資優生,不知不覺讓一票女生芳心暗許,得罪了一堆泡不到妞的失戀人,居然一點警覺心都沒有。
當她知道他腳踏車被放風、課本桌椅被惡搞時,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莫名的火大,揪出那些人單挑!
也許是想還他的人情吧,她丁群英不欠人。
沒想到,她生平第一次良心發現,他居然扯她後腿,送她兩支小過當回報,她氣得險些沒腦中風。
這個笨蛋!他果然只適合被虐待,她以後要是再對他好,她就是比他更笨的世紀大笨蛋!
就算……他的笑容很溫暖。
就算……他今晚的陪伴很窩心。
就算……他安慰人的嗓音還滿好聽的。
就算……就算……唉!當個世紀大笨蛋會不會很丟臉?
第三章
下課之後,言洛宇站在車棚外,禮讓同學先行,等人潮漸少才牽出他的腳踏車,手機正好在這時響起。
「喂?」
「小哥,你下課了沒?」另一頭傳來甜甜的嗓音,正是他二叔的女兒,言子萱小姐。
「正要回家。」
「那你可不可以順便繞過來我們學校接我?」
「好啊,可是你的護花使者呢?」他笑笑地調侃。萱萱和懷恩這對小青梅竹馬早是公認的一對,家族中每一個人都很習慣拿他們取笑。
「他明天要考試,留在學校和同學溫書啦!我爸媽去看朋友,晚上不回來了,我今天要去吃大伯煮的飯。」
「好,那你等我十分鐘。」切斷通話,他在十分鐘後順利接到萱萱,兩人一邊聊著兒時的趣事,說說笑笑地相伴回家——
過十分鐘了。
丁群英下意識又看了一下表。
他今天比較晚,可能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旋即,她又放下看表的手。呿,她才沒在等他咧,這傢伙超礙她的眼!
在心底用力說服自己一遍,低頭搔搔趴臥在她腳邊的「小黑」,抬抬它的腳,無意識逗弄了幾下,不知不覺又往腕表瞄上一眼。
輕柔的銀鈴笑語隨風飄來,她視線順著看去,是那個礙眼的傢伙,他一向空曠的後座,今天多了個人,她一手壓在校服的百褶裙上,一手輕輕扶著他的腰,馬尾隨風翩飛。
很甜美的一個女生。
經過小公園時,他視若無睹地騎過去,逕自與漂亮美眉談笑風生。
哼,稀罕!
交女朋友了不起啊?囂張什麼?
總有一天,她也會追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換他來嫉妒她。
從小到大,樣樣不如他,至少這一項,她一定要扳回一點顏面!
悶悶地別開頭,手上的枯枝戳著地面的落葉。她才不會承認,習慣了他每天一記暖陽般的笑容,突然間沒看到,心裡頭怪怪的——
「啊!」一直到洗完澡,在客廳坐下時,言洛宇才驚叫一聲,突然想起他今天忘了跟丁群英打招呼了!
都是萱萱啦,一直跟他講話,害他騎過頭了!本來今天想問她心情有沒有好一點的……
「被鬼打到啊?」葉洛希白他一眼。
「對呀,小哥,你嚇死人了。」
「呃……」總不能說,他忘了給某人一記笑容吧?家人會以為他瘋了。
如果他這時特地跑去找她,就為了補那記笑容,恐怕連丁群英也會以為他瘋了。
「那個……家裡沒水果了,我去超市買些水果回來飯後吃。」勉強擠出這個理由,溜到門口穿鞋。
「小哥等等我,我也要去。」言子萱一蹦一跳地跟來。
「可是……」他還想說什麼。
「順便幫我買一包靠得住,三號的。」葉洛希冷不防追加一句。
……有這種臉皮超厚,叫弟弟買衛生棉像家常便飯的姊姊,夫復何言?
「我要一份晚報。」父親由廚房探出頭來。
「還有順便幫我看看有沒有最新的食譜。」阿娘也來湊一腳。
他實在很想說:媽,請不要再為你的廚藝掙扎了,死馬是醫不活的……
他歎了口氣,認命地統一回覆:「好。」
這對愛情鳥又在幹麼?
丁群英由展示架取下狗罐頭,盯著超市另一頭的兩個人。
挑選好水果,他不曉得低頭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抿著小嘴偷笑,輕輕點頭,跑到展示架的另一邊。
丁群英問了個身,沒和他們打照面,他們經過時,隱約聽見他叫了聲「萱萱」。
「萱萱」?!哼哼!也不怎麼樣嘛,一聽就像是A片女主角的名字。
拿了衛生棉回來,言子萱不死心地抱著他的手臂繼續ㄋㄞ。「好啦,人家要吃冰淇淋——」
「不、行!懷恩才交代你上個月生理期痛得臉色發青,不可以再讓你吃一口冰,你想下個月也痛得下不了床嗎?」
「厚,你快變得跟魏老先生一樣了啦!」她跺了跺腳嬌嗔。
魏老先生?他失笑,懷恩要是知道他的小女朋友這樣形容他,不曉得會是什麼表情?
「好啦,不然等一下買豆花補償你?」他捏了捏她氣鼓鼓的嫩頰,好言輕哄。
「好吧,不滿意,但勉強可以接受。」
經過書架時,瞄到上頭的食譜,兩人對看了一眼——
「要買嗎?」他誠惶誠恐地詢問她的意見。
靜默了三秒——
兩人同時回答:「還是算了!」
生命誠可貴啊!
提著購物袋走出超市,他刻意繞了遠路經過小公園,沒看見丁群英的身影,他有些失望。
之後,他一連數日,下課經過小公園時都沒看見她,不知是沒時間還是刻意,但他看那些阿貓阿狗還是被餵得飽飽的,也許她改了餵食的時間吧!
週末假日,丁群英漫無目的在街上遊蕩,從百貨公司一路逛到新倔江。
她一向這樣殺時間,掘江人潮多,她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比較不容易有被孤獨吞噬的感覺,反正她沒地方可以去,東晃西晃,一天自然就過去了。
走啊走的,突然被前方一對小情侶吸去目光。
男的很俊,白淨斯文的書生氣質不輸言洛宇,每一個舉動都自然流露出對女孩十足的寵溺呵護,女孩任他攬著肩,笑得甜到心坎底,很令人羨慕的一對……
但,那都不是重點,而是——這女的好生眼熟啊!
她瞇起眼,牙齒開始磨了起來,指關節扳得喀喀作響。
什麼好生眼熟,根本就是那個A片女主角,叫什麼「萱萱」的!
他們邊逛街邊分享一支熱狗,她咬了一口,再遞到他嘴邊,俊俏男孩順勢咬下去,並且幫她擦去嘴邊沾上的番茄醬,兩人態度之親密,不下於她那天看到的,可是最重要的是,她身邊那個人——不、是、言、洛、宇!
媽的,這渾蛋女人居然給她劈腿!
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氣什麼,就是看不慣有人欺負言洛宇老實,玩弄他的感情,有一個這麼優秀的男友疼她,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渾、蛋、透、頂!
她一時氣沖腦門,在女孩仰首,甜甜地往男孩頰上啾上一口時,撲上前分開他們,一拳狠狠揮過去!
「王八蛋!你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了嗎?」
「啊!」魏懷恩被打得眼冒金星,一時竟然招架不住。
要命,沒見過女人出拳這麼狠,勁道十足咧!
甩甩頭讓腦袋稍微清楚些,再聽她這麼說,他奇怪地朝女伴投去一眼。「萱萱,她說你嗎?」
「廢話,不是她還有誰!」
「可是……我沒有啊……」萱萱小小聲的辯解。
「你是說我污蔑你?!」
「我、我不敢。」她那麼凶,她要是點頭,會被扁成肉餅吧?
「聽到了吧?我警告你,離她遠一點,不要去破壞人家小倆口的感情,否則,下次你走在路上最好小心一點,不要被我堵到!」撂完狠話,又像來時那樣,刮陣旋風離去。
魏懷恩盯視她離去的背影,問道:「萱萱,你認識她嗎?」
「沒見過,大概認錯人了。」言子萱心疼地伸手撫撫他紅腫的臉頰。「痛不痛?現在的人好可怕哦,見人就打。」
魏懷恩笑笑地握住她的手。「沒關係,你以後自己小心一點就好了。」
「那我們去吃冰?你的傷口需要冰敷。」
「少來。」什麼爛借口啊?想吃冰想瘋了。
看她一轉眼就拋諸腦後,忘了有這回事,他卻放不下心。
唉,這個心思單純的小丫頭,該不會得罪了什麼人而不自知吧?
要不要告訴他?
丁群英拎著貓狗罐頭往公園去,考慮了兩、三天,始終拿不定主意。
人家說純純的初戀最甜蜜,受到的傷害也會最大,吉洛宇要是知道他的小女友背著他亂搞,一定會很傷心吧?
可是如果不說,任他投入感情,愈陷愈深,到時造成無法彌補的創傷,那更糟吧?
「丁群英!」
「沒看到我在想事情啊!」她頭也沒回,甩甩手,揮蒼蠅似的。
左思右想,苦惱了半天,地甚至脫下鞋子擲茭,還是沒答案。
哎喲,白癡啊!他傷不傷心關她什麼事?她顧慮這麼多做什麼?幹麼一想到他春陽般溫暖的笑容會黯然失色,就莫名地感到不忍咧?
她抓抓削薄的短髮,煩躁地踢了踢石頭。
「丁群英!」
「吵死了,滾開啦!」
嘖,煩煩煩!
就說這個人是笨蛋嘛!小女友腳踏兩條船,還傻呼呼拿她當寶似的寵著,老是分不清好人壞人,被人欺負也像沒脾氣、沒神經一樣,搞不清楚狀況,她幹麼要認識這麼麻煩的人啊!
一路踢著石頭往公園方向去,又是搖頭、又是皺眉、又是歎氣——
「丁群英!」
有完沒完?她這下真的被惹毛了,火大地回頭就嚷:「吵吵吵,你叫魂啊——」聲音卡住。
見鬼了,這傢伙幾時在她身後?
「你心情還是很不好嗎?」被她凶習慣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言洛宇跳下腳踏車踏著,留心審視她的表情。
他一路在她身後喊她好多次了,她看起來似乎心事重重。
還不是因為你這二百五!
她在心裡嘀咕。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不要說來聽聽看?說不定我幫得上忙。」
幫——忙?!
拜託,有事的是你好不好?
她有口難言,恨恨地閉上嘴。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沒關係,不要跟我客氣。」
不好意思?還——客氣?
哇哩咧——「客你的死人頭啦!你他媽要真有這麼閒,怎麼不先管好你自己的事?都自身難保了,還想管到我這——」慘了,一時衝動脫口而出後,她就有些後悔了。
「我?我很好啊!」他眨眨眼,一頭霧水。
丁群英簡直快內傷。
不行,再不說出來她會嘔死!
「你……那個……嗯,就是……」糟糕,要怎麼說才夠婉轉,不會傷害到他純情又脆弱的少男心?她抓抓頭,一臉為難。
「哪個?」他好笑地望住她。從沒見率性直爽的她這副模樣,她不是一向有話直說的嗎?
「哎呀,就是你那個萱萱啦!你知不知道她背著你交男朋友?!」她一急,嚷了出來。慘了,好像還是不夠婉轉。她本來就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個性,哪知道要怎麼婉轉?
一說完,就開始擔心地頻頻留意他的表情,只見他眉頭愈皺愈緊——
「有嗎?萱萱亂交男朋友?」等一下要記得打電話問懷恩,看她最近都和誰來往,萱萱一向都是很自愛的女孩子……
「我想她不太可能會變壞吧,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想了半天,終於有了結論。
丁群英差點吐血!她忠言逆耳提醒他,結果他居然丟給她這幾個字?
「厚,言洛宇,你這個笨蛋,你還年輕,幹麼那麼死心眼?」
「謝謝,可是年輕不是變壞的理由,還有,我年輕和萱萱變不變壞……兩者之間的關聯在哪裡?」他已經很努力在理解她的話了,可是——她的思考邏輯真的很奇怪啊,哪有人會把白狗叫成小黑?
「你在裝傻嗎?」她咬牙切齒。和這傢伙說話會腦中風。
去他的婉轉,她受夠了!
「那個萱萱到底有什麼好?靠一張甜美的臉蛋釣男人而已,你就那麼愛當水電工嗎?」
呃呃呃?
這次的思緒飄太快了,他就算坐噴射機都追不上。
「可是……我不會修水電啊!」本來還想問萱萱的甜美和他當不當水電工有什麼關係的,可是她的表情好像要砍人了,他不敢問。
「你、你、你——」耐性告罄,丁群英本欲冒火,在看見他那張「我沒殺人」的表情後,竟出其不意地笑出聲來。
不會吧?這純情的傢伙,連這麼經典的A片都沒看過?
「你想問水電工的事?」
「呃,你會說嗎?」她笑得——很詭異耶!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改天告訴你。」
經驗告訴他,如果不想她的拳頭「不小心」停在他的鼻樑上,最好不要問她為什麼不能現在說。
跟在她身後走進小公園,聽她嘴裡吆喝著:「咪咪、小黑、小白、小笨宇,吃飯嘍——」
唉,他又要精神錯亂一次了。
回頭見他還杵在身後——「你怎麼還沒滾啊?」
好傷人的嫌棄。
「不滾就快幫我找狗。」
他摸摸鼻子,很識相地跟著喊:「咪咪、小黑、小白、小——小笨宇。」唉,他怎麼覺得愈喊愈有自我羞辱的感覺?
「小笨宇?小笨宇!」
她的喊叫聲不大對勁!
他趕緊繞回來,蹲在她身邊。「怎麼樣?」
她由草叢裡抱出傷痕纍纍的小白貓,右後腿還流著血……
「誰那麼過分啊……」她氣憤得眼眶飆淚。
「走!」他拉了她起身。
「幹麼啦?」她小心翼翼護著掌心的小白貓,怕震動到傷口,不敢用力甩開他的手。
「找醫生幫它處理傷口啊!」他牽出腳踏車,一邊撥手機。「喂,懷恩,你現在有沒有在診所……那好,我現在過去,有只小貓受傷了。」
一等他掛掉電話,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
「沒問題,上來吧!」
一路上,言洛宇告訴她,那個叫懷恩的,是他四嬸的乾兒子,也是一個對小動物很有愛心的人,將來的志願是當獸醫師。他很上進,從國中開始就會自己打工賺取學費與人生經驗,雖然他其實不缺錢。
而現在,不上課的時候,他多半是在一家私人獸醫診所幫忙,為往後的獸醫之路儲備足夠的知識與經驗。
但是,她絕對、絕對沒料到,言洛宇口中「有為上進」的青年會是他——那個在掘江挨了她一拳的男生!
「啊!」魏懷恩一見到她,立刻機警地倒退一大步。
而她身邊這個少根筋到欠揍的大男生居然還天真無邪地保證。「懷恩你放心,貓不會咬人,而且它很乖。」
貓是不會咬人,可是你身邊的女生會揍人啊!
「是你?!」丁群英瞇起眼,顯然也認出他來了。
有這樣的交情還搶人家的女朋友,更加罪無可恕!
受過教訓,魏懷恩很清楚那樣的表情代表什麼,下意識再退一步,他臉上的青紫到現在還沒全消呢。
「洛宇,你認識她?」
「對呀,我們以前是同學……呃,懷恩,你表情有點扭曲,你們見過嗎?」
她的表情……似乎是在威脅他,敢抖出一個字試看看!
「呃……呃……你說受傷的小貓在哪裡?先處理這個好了。」魏懷恩機靈地及時轉移注意力,在她一記「算你識相」的眼神中接過小白貓,初步端詳了下。「看起來有點小糟糕,不過只是皮肉傷而已,我能處理。」
「到底行不行啊?」丁群英露出質疑,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
魏懷恩笑笑地沒說什麼,先剃掉傷口附近的貓毛,再俐落地處理傷口。
「可憐的小笨宇,一定很痛吧?」它一直喵喵叫,她看得好心疼,眼淚差點飆出來。
「你叫它小笨宇?」魏懷恩有些驚異,也有些好笑。
「不行嗎?」她惡狠狠瞪回去。「它本來就笨,外來的入侵者搶它食物吃,它只會呆呆看著,被打又不會還手,任人欺負成這樣,只會喵喵叫,笨死了。」
「有道理。」魏懷恩點頭附議,玩味的眼神瞟向她旁邊。
三條黑線不小心給它滑下,言洛宇的左額頭,她說的……是貓吧,呵呵,是貓,真的是貓啦,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對號入座。
除了拚命幹笑,他完全不敢多吭一句。
「好了!」將所有的傷口處理妥當,他抬頭說:「我看把它留在這裡,讓我多看顧兩天好了,等它好一些,你們再來接它。」
「那就麻煩你了,懷恩。」
「不會。」
「對了,你上次問我的那本書,我後來在我們學校的圖書館找到了,改天拿來給你。」
「謝啦!」
一來一去,聽得丁群英一把無名火燒起。「言洛宇,你豬頭啊,幹麼對他那麼好?」
「我不該嗎?」
「你該嗎?他搶了你的女朋友耶!」丁群英實在受不了了,再不說出來,她個人內傷事小,他被賣了還向人道謝那才冤枉!
搶……女朋友?他?!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個大男生直愣到外太空去。
「那個……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誤會?都親親摟摟了還誤會,是不是要捉姦在床你才會覺醒啊?二百五!」沒見過神經比他更大條的人,她快氣死了。
「你、你先別生氣——」怎麼辦?她的拳頭好像有揮出去的傾向,兩個男生貪生怕死地直直退到牆邊。
「別生氣?!反正你相信我就是了!」她在幹麼呀?好心被當驢肝肺,她怎麼能不氣?
「我相信你啊,可是——」
「那就離他遠一點,下次交女朋友自己放精明點!」
「我會的,但是——」
「沒有但是了!」
他歎了口氣——「問題是,我根本沒有女朋友啊!」她到底誤會什麼了?
「沒、沒有?!」她被口水嗆了下。「你再說一遍!」
「我發誓!」他以不下於屈臣氏廣告的誠意舉起右手。
她臉色黑了一半。「那、那個萱萱……」
「我沒告訴你嗎?她是我二叔的女兒,我的堂妹。」指了指身邊的魏懷恩。「他內定的女朋友。」
我沒告訴你嗎?!丁群英咬牙切齒地重複。
她相信,此刻她的臉部肌肉絕對是扭曲的。
胡攪蠻纏了一陣,結果人家只是他的——堂、妹!只有她自己在那裡替他著急,氣得半死之後才發現,一切全是她自己多事雞婆?
這是什麼爛笑話?
「她臉色好難看。」魏懷恩扯了扯他袖子,小小聲說。
「丁群英,你還好吧?」言洛宇謹慎地發問。
「你最好閉嘴!」她咬牙,恨恨地轉身。她發誓,以後他的事,她再也不要管了,就算他會被賣掉都一樣!
言洛宇呆呆地看著她離去,很無力地發現,他又把她惹毛了,雖然他依舊什麼都沒做。
免費看完一出烏龍劇,魏懷恩拍拍他的肩當做安慰。「你不追上去嗎?」
「追去幹麼?」讓她揍嗎?聽說她揍人很痛耶!
「看到她為小笨宇哭,你有沒有與有榮焉的感覺?」
這絕對是取笑!
言洛宇嘴角抽搐了下。「我幹麼要和一隻貓與有榮焉啊!」
「是嗎?」他笑了。「有沒有意思收留受傷的流浪貓?」
「再看看好了,媽媽不知道會不會讓我養,姊姊又好喜歡捉弄弱勢的小動物……」
「我說的不是裡頭這隻,是外頭的。」他下巴點了點,示意他看向人行道上的那個。
「咦?」丁群英?
「她有一雙受傷小貓的眼神。」接觸多了受傷無助的動物,他對那種渴求溫暖與撫慰的眼神並不陌生。
是這樣嗎?」難怪她老是豎起芒刺,尖銳得像只小刺蝟,原來她只是在自我保護。
「懷恩,我先走了,小貓就麻煩你了。」他推開大門,快步追上她。「丁——」
「滾開!」她頭也沒回,直挺挺地往前走。他還想說什麼,她倏地煞住腳步。
「你,往那邊走。」她指了反方向。
「可是——」
「再敢跟過來就給我試試看!」她放狠話威脅,完全不給上訴空間,扭頭就走。
「……我沒有跟著你。」盯著她走遠的背影,慢半拍的他只能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他家和她同方向啊!他只是想問她,要不要順路載她回去而已……
看了看她指的那個方向,他為難地歎了口氣。
第四章
凌晨十二點。
丁群英拖著疲憊的身軀推開家門。反正也沒人會關心她幾點回家。
每天、每天,她總要讓自己累到撐不住,才會踏進這裡一步,這裡頭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沉重,如果可以,她盡可能地不想去面對。
家,應該是最溫暖的避風港,不是嗎?她的家,卻讓她怯懦得想逃——
「你死到哪裡去了!」一隻煙灰缸迎面砸過來,要不是她閃得快,現在已經腦袋開花了。
「打工。」習慣了這樣的陣仗,她面無表情地往內走。
「打什麼工?你賺那點錢,塞牙縫都不夠!」
「我養活自己夠就行了。」
「你這什麼話?我虧待你了嗎?沒有我,你可以長到這麼大?」見她頭也不回地往內走,丁父惱羞成怒,火大地喊:「不准走!你就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媽媽一樣,都看不起我對不對?」
丁群英停住。「跟男人跑了的是媽媽,你不要拿我開刀。」
「你這是什麼口氣!我是你老子,教訓兩句不行嗎?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還有把我放眼裡嗎?」
「我就算早回來,家裡就會有人等我嗎?」她太清楚他又賭輸了,心情不好拿她發飆,如果不是沒地方去了,他也不可能回家。
「他XX的!我說一句你頂一句,皮在癢了是不是!」一陣難聞的酒氣撲鼻而來,他抽起皮帶就往她身上掃。
她伸手要擋,皮帶抽過她的掌心一陣疼痛,她皺眉,在皮帶落在她身上前反射性地抓住。
「你夠了沒有!」她已經不是那個年幼無知的小女孩,只能躲在牆角無助悲泣,她懂得保護自己了!
「你好啊!敢跟我大小聲了,了不起了嘛,那還回來做什麼?給我死到外面去,反正你也不把這裡當成你的家——」
呵,父不成父,子不成子,這還是家嗎?
她甩開皮帶,頭也不回地轉身衝出大門,跳上機車狂飆。
她能去哪裡?她該去哪裡?
停在大街上,望著暗暗沉沉的夜,倔強地不允許淚水流下,別開的頭看見一旁的公用電話——
那一刻,她無法解釋地拿起話筒,投了硬幣,下意識地撥了國中畢業紀念冊中,唯一記住的一組號碼——
凌晨一點。
言洛宇被電話鈴聲吵醒,睡意濃重地伸手拿起話筒,意識還處於半朦朧狀態。
「喂——」
「言洛宇,你睡了?」
沒錯,他作息正常,固定十一點會上床休息,現在正是他好夢方酣的時候。
認出另一頭的聲音,他坐起身。「丁群英?」
「嗯……」 短暫的一陣沉默,他睡意也沒了。
「丁群英,你沒事吧?」她怪怪的。他們的交情,沒到可以半夜打電話哈啦,順便叫對方起來尿尿的地步,她一定有什麼事,而且找不到人,只剩交情不怎麼樣的他。
「你……可不可以出來?」
他想了一下。「公園前面等我,可以嗎?」
「好。」
十分鐘後,言洛宇換下睡衣,用最快的速度來到小公園,她已經等在那裡了。
街燈之下,她清冷的身影,看來格外孤單無助。
地上多了個影子,她抬起頭,看著他。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一通電話就半夜裡出來找她,鼻頭有些酸酸的——
「你要我出來,就是打算瞪著我發呆到天亮嗎?」
她揪住他手腕。「跟我走——」
「你——要幹麼?」他被她拉著跑,搞不清楚狀況。
她跳上機車,命令道:「上來,敢不敢?」
不會吧?他瞪著機車的表情像看到怪物。「我們還沒成年——」
「我叫你上來!」
「你沒有駕照——」他還試圖勸她打消主意。
「你不上來就算了,不稀罕。」
她已經發動引擎了,他沒多想,立刻跳上後座。她這個樣子——他很不放心丟下她一個人,要是出了什麼事,他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丁群英油門一催,像火箭筒般疾射而去,他差點倒栽蔥。
哇咧!這馬力會不會太強了一點?
「丁、丁群英——」狂風吹痛了臉頰,這車速簡直讓他腦袋發昏,一個疾速轉彎,車身偏斜打滑了下,他驚叫,心臟險些由喉嚨跳出來。
天!不要這樣考驗他的心臟強韌度啊!
他想勸她放慢些,但是虛弱的聲浪飄散在強風之中。
她像要發洩什麼,在高雄市的各大馬路上穿梭疾駛,有一度他偷偷瞄了下時速表,指針所在的位置讓他差一點血管爆裂。
「丁群英,你冷靜點,有事我們慢慢說!」他喊道,想盡辦法讓她聽進去。
「你閉嘴!言洛宇,我討厭你,你知不知我有多討厭你,從小就討厭——」她用盡肺腔裡的空氣嘶吼。
他愣了下。
既然討厭,為什麼要找他出來?不會——是想和他同歸於盡吧?他們有這麼深的仇恨嗎?
他張口想說什麼,一顆水珠打在他臉上,溫的。他伸手摸了摸,她的狂吼再度傳來——
「我討厭你比我幸運、我討厭你成績好、人緣好、脾氣好,我討厭你半夜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在溫暖的被窩裡,有人噓寒問暖,我討厭、我討厭——為什麼我不是你!」
言洛宇啞然。
她討厭他,卻渴望成為他……
他懂了,有些心酸地懂了,她從來就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對。
這一刻,他突然不怕了。
他的手,輕輕圈在她腰上,低聲安慰。「丁群英,你不要這樣——」
「你不是我,你不會懂,你不會懂——」
吱——刺耳的煞車聲響起,他一鼻子撞上她的背。
是的,他不懂,臨檢警察也不懂,所以他們得進警局解釋兩隻未成年的小鬼為什麼會大半夜狂飆在高雄市的大馬路上。
凌晨三點半。
言孟春被一通電話緊急call來警局。
第一,違規超速。
第二,兩個人都沒戴安全帽。
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他們未成年,不但沒聽孫叔叔的話,深夜在外面遊蕩還無照駕駛。
這樣兩隻目中無人的小鬼,簡直是挑釁警察杯杯執勤的效率,不抓他們進警局,實在對不起全台灣此刻正乖乖躺在被窩ㄛㄛ困的小朋友!
言洛宇心虛得抬不起頭來,不敢面對父親。
言孟春從頭到尾沒說什麼,做完筆錄後,詢問執勤的員警:「我可以帶我兒子回家了嗎?」
內勤人員點頭同意,他走了兩步,見兒子沒跟上。
「爸——」言洛宇欲言又止,看了看靜靜坐在一旁,面無表情的丁群英。
言孟春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懂了他的意思。「警察先生,這個小女生怎麼辦?」
「等她的家人來接她吧!我們打了很多通電話,一直聯絡不到她的家人。真是的,現在人父母都不知道怎麼當的,孩子半夜在外面遊蕩都不管,難怪社會問題一天比一天嚴重。」
一顆大汗珠由額角滑落,言孟春尷尬地陪笑。「那我可不可以順便幫她辦交保手續?」
「啊?你願意的話當然再好不過。」
僵直著身軀的丁群英微微一動,抬眼看了看這對父子。
辦好手續走出警局,言洛宇又瞄了眼身後的女孩。「爸,我可不可以先陪她回去?」
言孟春來回審視了下他們,輕點一下頭。「早點回來,你媽還在等你。」
一前一後,沉默地陪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都沒有開口交談,直到站在她家門前,她僵立著,遲遲沒有動作。
「你不進去嗎?」見她只是發呆,他輕聲問。
「你不要管我,你先回去。」她靠著鐵門蹲下身,抱著膝頭將臉埋入。
她雙肩隱隱顫動,言洛宇大略猜得出她在哭泣,他就地蹲下,沒有任何動作,就只是靜靜地陪著她。
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她情緒似乎平靜了點,他拍了下她的肩,遞出面紙。「好一點沒有?」
「你怎麼還沒走啊!」白了他一眼,接來面紙胡亂擦一把。「你爸不是叫你早點回去嗎?」
他搖搖頭。「沒有關係,我陪你。」
丁群英沒好氣地瞪他,胸口莫名地充斥一股暖流。
「算了吧,你最好早點回去,等一下你會被罵得很慘。」她咬了咬唇。「還有,以後我會離你遠一點,你爸媽不會樂意我和你走太近的。」
「你又怎麼知道我爸媽會不准我和你來往?」
「廢話,用膝蓋想都知道。」這種有教養的家庭,她只會被歸類成病菌之流,最好和他們優秀的兒子徹底隔離,免得被帶壞。
言洛宇盯著地面。
會嗎?爸媽會禁止他和丁群英見面?可是她並不壞啊,如果他這樣說,爸媽有沒有可能相信他?
「你快回去啦,我也要進去了。」她揮揮手,直催促他。
言洛宇還是不大放心,頻頻看她。「你真的沒事了?」
「沒事啦!」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她爸發完酒瘋,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忘了。
「噢。」他轉身,走了兩步,她又喊住他。
「言洛宇!」
「還有事?」
她彆扭了下,輕輕吐出:「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你跟我不一樣,今天……我不該硬拉你出來的。」
「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而且,我是自願的,你並沒有逼我。」笑笑地說完,他獨自走上回程。
回到家,父母已經坐在客廳等候。
他心虛地走上前,低垂著頭囁嚅:「爸、媽,對不起。」
言孟春盯視了他足足三分鐘,然後問:「你覺得你錯了嗎?」
自小被教導誠實,他沒有隱瞞,坦言道:「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她沒有什麼朋友,我不能不管她。」
「所以關心朋友,並沒有錯,你是錯在讓爸媽擔心,還有處理過程糟糕了些而已。」言孟春點出問題所在。他一手教出來的兒子,他還會不瞭解嗎?這點基本的信任他還有。
沒等到預期中的責備,言洛宇愕然仰首。
領悟過後,他眼眶一陣濕潤。一直到現在,他才體會到丁群英為何會羨慕他到痛恨的地步,他擁有的,真的好多好多!
他彎身,感性地輕摟了下父親。「爸,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真的好幸福。」
言孟春耳根一陣發熱。「你幹麼學你媽那招——」
「我怎樣?」父子倆臉皮一樣薄。葉初晴好笑地拉來兒子坐在身邊。「那女孩到家了嗎?」
「嗯。」他遲疑了下。「爸,媽,我可以繼續和她做朋友嗎?」
「你從哪裡判斷我會阻止?」言孟春搖搖頭。「那女孩本質不壞,只是個性好強倔強了一些,如果沒有人在旁邊引導,未來可能真的會走岔路。小宇,你要是做得到,盡可能地幫她一把。」
「真的嗎?」丁群英又猜錯了!
「笨兒子,你爸年年帶最難搞的問題班級,什麼樣的學生沒見過?真以為他眼睛是看高不看低的啊!」葉初晴敲了他額頭一記,為老公伸冤。
言洛宇還是天天在小公園見到她,與她一起喂流浪貓狗,不同的是,從那一晚過後,丁群英比較不會擺臉色給他看了,有時還和顏悅色得讓他嚇破膽。
不能怪他沒種,而是從認識她以來,哪一回沒讓她又吼又叫的?至今還沒嘗過她拳頭的滋味,連他都感到意外。
有一次她突然問他:「喂,你每天放學在這裡跟我廝混,被你爸媽知道真的不會怎樣嗎?」
「不會。類似的話你已經問過十八遍了!」這是第十八次的回答。
她淡哼。「我可不想再害你。」
「我爸媽沒罵我,也沒處罰,你真的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他知道她雖然嘴裡不說,但那天晚上的事一直讓她很內疚。
丁群英不答,抓起小白狗的兩隻前腳晃了晃。「小黑,你信不信?」
小黑兄極不捧場,鼻子噴了噴氣,別開臉。她大笑——「你看吧!」 言洛宇面色如土。真是虎落平陽啊!
「是真的啦,我媽還要我轉告你,有空可以來我家走走,我爸煮的菜很好吃哦!」
「不要。那是你家,又不是我家。」那是他的幸福,不屬於她的溫暖,她不要。
「你幹麼要這樣想?我們是朋友啊!」
這個詞彙稍稍震動了她,她抬眼,近乎自言地喃道:「是嗎?我可以把你當朋友嗎?」
言洛宇也知道,她問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兩人住的地方只隔兩條巷子,街坊鄰里之間的談論多少有所耳聞,包括她的成長環境。以前不熟,也就不會特別留意,現在想想,漸漸能夠體悟是什麼造就她這樣的個性。
對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她極度不信任,更不會輕易地接納與付出。
那天之後,他又不死心地對她洗腦了好幾次,但她就是不為所動,死也不肯踏進他家門一步,他擔心他再多說一次,久違的拳頭可能又要重出江湖了。
某天吃晚飯時,媽媽突然冒出一句:「丁群英的爸爸常常這樣發酒瘋,那她不是常常半夜被趕出家門,她有地方去嗎?」
不要懷疑,那些三姑六婆的耳語,就是透過媽媽的貢獻,不然他又不住丁群英家隔壁,哪會清楚那麼多事。
媽媽說的,也正是他擔心的,可是那天晚上陪她大高雄飆一圈,順便進警局簽個到此一遊後,她就打死不肯再撥電話給他了,他也不曉得她會去哪裡,大概又是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繞到筋疲力盡才回去吧!
「要是這樣,你把她帶到家裡來好了,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很危險。」言孟春沉吟了下,說道。
「對啦,我床上沒有野男人,可以分她一半。」葉洛希扒飯之餘,附和一句。
他把家人的意思轉達給她,她沒說什麼,他也不曉得她到底聽進去沒有。
直到某天夜裡,寒流來襲,外面氣溫冷得可以把人凍成冰棍,他正和被窩纏綿得難分難捨時,意外接到她的電話。
「丁群英,你人在外面嗎?」
「……對。」
他二話不說,穿了外套出門。他告訴她,今天很冷,不適合飆車,否則到時一箱斯斯感冒膠囊都不夠他們吞,堅持把她帶回家。
那是她第一次走進他家,一如她所想像的整潔宜人,溫暖得刺痛她的心。
他告訴她,他們家有一間很大的客房,因為二叔、二叔,還有小叔一家人常常回來聚會,就把兩個房間打通,設計成通鋪,她來的話,不用擔心沒地方睡。
他還說,本來姊姊叫她跟她一起睡,但是他不想虐待她,因為姊姊是世紀大懶女,不會做家務,生平也無大志,唯一的志向就是嫁個和老爸一樣的男人來幫她收拾房間,很了不起的志願吧?沒人會相信她是智商一九五的天才,連他都不信。讓她睡在姊姊那種豬窩裡她可能會懷疑他在報仇。
他又說,二叔生了一個女兒,叫言子蘋,三叔的女兒言子萱她應該見過了,還有四叔的女兒言子茗。很奇怪吧,上一代全生男的,這一代反倒陰盛陽衰,他這個言家唯一的男丁從小被包圍在大小女人中,被蹂躪得很可憐,連她都笑過他娘娘腔,有一陣子他真的曾經質疑過自己的性別。
可能是家族遺傳,男人們賭運超差,但是客房裡麻將、撲克牌、四色牌、「十八豆仔」和碗公,凡是能賭錢的,什麼賭具都有,因為他們家的女人超愛賭、也超會賭的,那幾個女人湊在一起簡直讓他精神崩潰,改天她可以參一腳。
他還說……說了好多好多,直到兩個人都累到不行,纏裡著厚厚的被子,各自在通鋪兩頭睡得東倒西歪,最初的尷尬彆扭,完全沒機會發揚光大成失眠,隔天還是被言洛宇的父親叫醒的。
他們一家人,都沒有以怪異的眼神看她,態度自然得像是她早上在這裡醒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還留她下來吃早飯。
「不了,我要先回去了——」總覺得自己的存在很突兀,她無法自在。
「時間還早,不急。」言洛宇的母親堅決將稀飯塞到她手中,命令她吃完才可以走,還吩咐兒子順便送她去上課。
言洛宇沒騙她,他爸的廚藝實在好到讓人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他的家人也全都很好相處。
一次、兩次、三次下來,時日一久,她逐漸適應這一家人給的溫情,不再有最初的彆扭。
混熟了之後,走他家反而像在上廚房,他們也都沒拿她當外人看待。
有一次載她上課的途中,言洛宇突然問她:「你現在還常常蹺課嗎?」
對厚,經他這麼一問,她才發現,她這學期準時到可以拿全勤獎了耶!從第一天在他家過夜,隔天他送她上課開始,就算她沒在他家過夜,隔天他也會到她家門前等她,順道載她去上課,她已經很久不再有一節沒一節地上課了,以前趕得及看降旗就不錯了,現在卻天天參加升旗典禮,誰教他太準時了!
「如果你覬覦的是我的全勤獎,我可以貢獻出來給你。」
言洛宇把車停在她的校門口前,回頭看她。「反正已經坐在課堂上了,如果可以,多少聽一點課好不好?」
「知道了啦,你不要一副教官嘴臉好不好?我早飯才剛吃完,會消化不良耶。」捶他肩頭一記,擺擺手打發他。「言教官,你上課快遲到了哦!」
「你今天休假,不用去打工對不對?我爸叫你過來吃晚飯。」
「好好好,你快走啦!」週遭「關愛的眼神」愈來愈多,他都沒發現嗎?他這身制服太招搖了,一流名校的書生型男孩跟三流高職的流氓大姊頭站在一起,要不引起側目也難。
打發他離去後,她進到教室,平時沒什麼往來的同學吃錯藥地圍到她身邊來挖八卦。「丁群英,那個每天載你來上課的,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她拿出英文課本。就算看不懂也要做做樣子,不然她會被煩死。
「少假了啦,你們態度那麼親密,你還把手抱在他腰上。」
廢話,早上車流量高,她不扶好難道要倒頭栽,在大馬路上被輾成肉餅?
「只、是、朋、友!」她字字清晰地闢謠。
「男朋友就男朋友,幹麼否認啊?雄中耶,這樣你不是很有面子?」
口氣酸得咧!你以為人人如你,虛榮得要死啊?
「說啦,你偷偷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同學湊上來,一副講悄悄話的架勢。
有沒有搞錯?她們交情幾時好到可以勾肩搭背了?
她又不是腦袋壞掉,告訴這個「行動擴音器」,不出一天,全校都會知道了,而且還會被加油添醋一番!
「真、的、不、是。我有喜歡的人了,而且他也不是我會喜歡的型。」
「那你喜歡哪種型?」
「英武、果斷、有魄力,有大哥風範的那種人。」
「是哦,好可惜,他很帥耶!」喃喃自語了一陣,突然若有所悟地瞪大眼,指著她咿咿唔唔。「難、難道你——你喜歡的是裴、宇、耕?!」
啊,完蛋,失言!
「我、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不好意思!」女同學像發現新大陸,興奮地跑開。
丁群英頭痛地呻吟。可想而知,今天放學之前,大姊頭丁群英傾慕校園大哥大裴宇耕的消息將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第五章
「丁群英、丁群英!」一連喊了數聲,發現她的神魂還在周遊列國,言洛宇只好勞動自己,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作招魂儀式。
「抖什麼抖?你中風哦?」丁大小姐回魂,白了他一眼。
過沒三分鐘,又掉回列國神遊,爹叫不理,娘喊不應,連爸爸端來她最愛吃的抹茶蛋糕她都沒反應。
言洛宇無奈,坐到她面前。「你最近好奇怪,有心事嗎?」
「是有一件……」她隨口漫應,還在托腮哀哀歎歎。
「要不要說來聽聽?」
也好,朋友是幹麼用的?當然就是玩樂打屁,有事時出出餿主意用的。
「呃,我問你哦,追男生要怎麼追?」
言洛宇差點跌下椅子。「你有對象了嗎?」
「早有了好不好?」以前只是被動地暗戀而已,從沒想過要有下一步動作。
好啦,她承認,她就是孬種嘛,很多事情都只敢想想,不敢真正去付出、去爭取,要不是言洛宇這怪胎罵不走、嚇不怕的,她可能連這個朋友都沒有。
裴宇耕的事也一樣,如果不是被那個多嘴八婆一搞,弄得人盡皆知,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去思考行動的可能性。
「可以說說是怎樣的一個人嗎?」言洛宇好奇地追問。
「他哦——」偏頭思考了一下。「他個性很狂,想做的,不會在乎別人的眼光;不想做的,誰來勸都一樣。蹺課永遠比上課多,校規完全不看在眼裡,很酷吧?第一次看到他時,我簡直迷死他了,在來我們學校之前,也不曉得他轉過幾所學校,聽說由北到南都讀透透了,沒人敢收這匹脫韁野馬,他老爸頭痛得要死。他習慣靠拳頭解決事情,可是絕對不欺凌弱小,大哥風範和地痞行徑是有差的哦,他就是天生的大哥,校園裡每個人都很服他。」
言洛宇凝思了會兒。「聽起來和你好像。」
「你也這樣覺得?」她興奮地坐直身子,很高興得到他的認同。「我就說我和他是天生一對嘛,我們一定會合得來的!」
「可是,他知道你的心意嗎?」
「現在校園裡傳得如火如荼,他耳朵要是沒聾應該聽到了。」
「那不一樣,這種事,還是要親自去說比較有誠意。校園傳聞很多啊,像以前我們學校不是就傳校花喜歡我,其實根本也沒那回事。」
「誰說沒有?」還讓他差點被一群人整死,這二百五不會到現在還以為那是謠言吧?「她哈你哈得要死好不好?秋波頻傳到眼睛都快脫窗了,你是情感接收神經殘廢了還是怎樣?居然一點都感受不到!」
「咦?有嗎?」他後知後覺地思考了一下。「算了,那個不重要。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你的告白。」
「告——白?!」她抓抓頭,這可難倒她了,叫她打架還比較行,告白?一輩子沒告過。「要怎麼說?」
「不知道怎麼說就用寫的,這總容易多了吧?」
「寫情書哦……呵、呵呵!」她尷尬地傻笑,同樣一輩子沒寫過啊!「我文筆……不大好耶。」
「沒關係,盡量真誠地把心裡想說的話全部寫出來就對了。」他從抽屜翻出一疊信紙塞到她手上。「不夠的話我姊那裡還有。」
於是,這廂溫書準備明天的小考,那廂振筆疾書,埋首寫情書。
一個鐘頭後——
「好了!」丁大俠女豪情萬千地揚揚手中的革命物。「你幫我看。」
「噢。」低頭讀了幾行……這、這是情書嗎?要他說,他覺得比較像——挑戰書吧?髒話滿篇不說,字跡丑到他眼睛差點瞎掉!有些字還得用力瞪好久才能分辨出「疑似」哪一個中國字。
「有什麼問題嗎?」他幹麼一臉想大便的樣子?
「丁、丁群英,我覺得,你髒話可以少寫一點……」停了下急忙補充:「如果可以不要寫那是最好啦。」
「我哪有?」她喊冤。
「例如這裡——『第一次看見你,我心裡就在想:拷,這男生真他XX的有個性』,你一定要這樣寫嗎?」
「可是我當時是真的這樣想啊,我只是忠實反應我那時的感覺而已,你不是說要真誠嗎?」
「那你也不必『拷』他啊!」更不必……多禮地問候他媽媽。
「拷是髒話嗎?」
算了,他們認知有差異。
「還有一些錯字……」說錯字算是客氣了!事實上,她根本分辨不出錯在哪裡!
「哪裡?」
「不是一見『終』情,是一見『鍾』情。」裴姓大哥大是怎樣?長得很驚天地泣鬼神嗎?一見就要為感情送終?
「不是一樣嗎?」很奇怪地看他一眼。
「不一樣!還有這個——我『粉』喜歡你,是『很』。」他拿筆寫給她看。
「可是網路上都這樣寫。」
「問題是你不能這樣寫!」他快瘋了!
「噢。」雖然覺得他很龜毛,但還是乖乖聽他的,收回來重寫。
十分鐘過後,一張信紙被丟在地上,陣亡。
二十分鐘過後,第二張信紙,壯烈犧牲。
三十分鐘過後,第三張信紙追隨先烈,革命失敗。
第四張、第五張、第六張……」本信紙見底了,丁群英盯著滿地的信紙屍體,好生感慨——
「唉,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信紙淚滿襟。」
言洛宇挑眉望去,不錯嘛,她還知道這首詩,有得救。
「不行了,我投降,握筆寫字簡直比握拳揍人還困難,最多就是這樣了,不要拉倒!」她丟開筆,最後一張信紙扔給他,整個人直接癱倒在他床上裝死。
言洛宇撿起滿地的信紙,一一讀了遍。
算了,她能力最多也就這樣而已了,再逼下去可能會出人命。
「不然我綜合你這些信的精華,幫你重寫一封好了,不過你自己回去要多練一下字,我寫完你自己要再抄一遍。」
「知道啦!」隨手撈來枕頭蒙住臉。
「你是不是下個禮拜期中考?不多少讀點書嗎?」
嘖,煩!
咕噥歸咕噥,還是聽話地爬起來,伸長手。「拿來!」
言洛宇把她上次丟在他這裡的數學課本遞過去。「不會的話我可以教你。」
「好啦好啦,你先讀你的,明年要考台大的人話還這麼多。」
言洛宇眼神放柔,淺淺笑了。
她其實很關心他吧?不然不會一天到晚擔心他考不上好學校,都還有一年呢,比他爸媽還緊張。
低頭又看了眼滿桌的信,他合上課本,凝思了下,低頭專心寫起生平第一封的代筆情書。
但是,言洛宇千想萬想也想不到她會沒救到這種地步!
隔天,他將寫好的情書交給她,讓她重新謄寫。
第一次,上頭的字跡讓他極度希望自己立刻失明!
他把感受坦白告訴她,於是她又重寫了第二次。
這一回他說,他用左手寫都比她好看,如果她不希望裴宇耕懷疑她裝義肢,最好再寫一次。
直到第三次,他還是不滿意,她終於決定她受夠了。
「言洛宇,你他媽龜毛夠了吧?是我談戀愛又不是你談戀愛,意見那麼多!」
「我只是覺得,起碼你要讓他分辨得出你寫什麼東西……」他才想問咧,她平時是不寫字的嗎?用那種讓人看了眼睛像被雷打到的字體寫出來的情書,不管內容如何感人肺腑,注定都要失戀的。
「我就是寫不出你那手漂亮的好字嘛,你殺了我,我還是辦不到啊!」她更火大。「不管了,就用你寫的好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我的筆跡。」
那種鬼畫符……基本上也沒有所謂的筆跡可言吧?他在心中喃喃自語。
接著,問題又來了。在她送出情書之前,他先聽到一聲直可比擬命案現場的淒厲叫聲。
「你幹麼啊,嚇死我了!」撫著餘悸猶存的胸口,回頭見她站在體重機上,那神態和他看到她的字體時沒什麼兩樣——活脫脫被雷劈成焦屍的扭曲表情。
「五、五十公斤……」她抖著不輸貞子的恐怖聲音,完全無法接受打擊。
「還好啊!」又不是五百公斤。
「你懂什麼!像你這種天天吃海陸大餐還是纖細輕盈的人,怎麼會明白連吸空氣都會胖的人的悲哀?」她殺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忿忿不平地控訴。
「你又不胖……」他低噥,再補上一句:「就算胖,那也不是我的錯。」歇斯底里地怪到他這裡來,很不理性耶!
「誰說不是你的錯?你三天兩頭挖我來吃飯,明知道言叔的手藝只要有味蕾的人都無法抵抗,你存心陷我於不義嘛!」
那是你自己貪吃好不好?
他歎氣。「就算是這樣,那也沒關係啊。」
「當然有關係。我現在要去告白耶,你叫我怎麼用這副肥胖臃腫的身體去告白?」
你也知道你只是去告白而已?是不是用肥胖臃腫的身體沒太大差異吧?又不是獻身,要不要全身去角質啊!
他揉揉額頭。「腰圍只是多一、兩寸而已,根本看不出來,你不要想得那麼嚴重。」
「一、兩寸還而已?!」她又尖叫,在屋子裡頭煩躁地繞圈圈。「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減肥!」
這就是戀愛中的女人嗎?患得患失的心情,連平時最大而化之的男人婆都注重起外表來。他輕笑,覺得這樣的丁群英也滿可愛的。
她撲向鏡子前面,左右端詳了半天,一瞼認真地轉頭問他。「呃,你老實講,我臉是不是有點圓?」
下意識裡,言洛宇本能地退開一大步,雙手護住頰,防備地瞪住她。
「你幹麼?」
「那個……以前也有人這樣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就說:『是有點。』結果左臉頰紅腫了三天。」
「哈哈!誰教你笨!」
「還有一次,一個鄰居問我——沒見過有男生膚質好到這種程度,你是拿SKII當水喝?還是真的要一天只睡一個小時才能像你這樣吹彈可破?」
那倒是。言洛宇遺傳到母親的好相貌,俊美得男人嫉妒、女人羨慕也就算了,最過分的是,他怎麼曬都曬不黑,痘痘打死都不冒一顆,一個男生膚質比女人還好,好到想揍他,這像話嗎?
「那你怎麼回答她?」她接問。
「我還是很誠實地告訴她——我喝開水,沒喝SKII,而且你要是真的只睡一個小時,那吹彈可破的會是你臉上的痘痘——」
沒說完,她已經捧著肚子笑倒在地。
天!這人怎麼呆得這麼可愛啊!活該討皮肉痛,她完全可以想像他的下場。
言洛宇極其哀怨地瞪著沒半點同情心的損友。「你不要笑,我現在是真的很怕女生問我這種問題。」
「笨哪!以後你一概回答『天生麗質』不就好了?」這是適用於所有女人的共通的標準答案。
「那怎麼行?這樣是違背良心。」
她一頓,收住笑,危險地瞇起眼,步步逼近他。「叫你說我天生麗質很、違、背、良、心?!」
完蛋!嗅到一絲危險氣息,他如臨大敵地直搖手。「不違背、不違背。」只是違胸違心而已,他偷偷加上一句。
「這還差不多。還有,我警告你,以後不要拿美食誘惑我,從今天開始,我要執行斷食減肥法!」她一豪情萬千地宣告完,言洛宇馬上皺起眉頭。
「可是這樣很傷身體耶。如果你一定要減的話,我幫你問一些比較健康的減肥方法,你照我說的來做好不好?」
「好啊!」反正她也沒減過,不知道要怎麼減。
數天之後,言洛宇問朋友、上網查資料、參考無數本書,然後擬出一份完美的減肥計劃表。
這份完美減肥計劃表中,包含了低熱量、低油脂、高健康指數的每日食譜、瘦小腹、減大腿的健康操,還細心地列了一長串常見飲食的熱量對照表讓她引以為戒,簡直完美得無懈可擊。
他每天督促她,將計劃表徹底執行,不讓她隨便斷食,免得到時減肥沒減成,反而把身體搞壞。
也不曉得她哪裡聽來的,居然天真地想三餐只吃蘋果,不要命了!談個戀愛也沒必要這樣拚老命吧?
執行了一個多月,似乎有點成效,體重少了一公斤,雖然不滿意,但勉強可以接受。他說的也沒錯,她又不是要馬上獻身,曲線完不完美還沒那麼重要,可以留待以後再慢慢努力,所以她正式宣告 她丁大小姐現在要告白去也!
上課前,他照慣例送她到校門口,輕拍她的肩幫她打氣。「加油哦,我等你的好消息。」
「謝啦!」要是真的成功,他就是最大功臣,她會記得送上一份媒人禮的。
言洛宇見她自信滿滿,也才放心去學校,今天他們學校期末考。
「你也要加油哦,沒考第一名不准回來見我!」她衝著他的背影大喊。
「知道了!」帶著彼此的祝福,各自往目標努力去了。
考試期間,他掛心著丁群英不曉得告白得順不順利,有點無法集中精神,在考堂與考堂間的空檔,本來想找她問問情況,但是她沒有手機。問她怎麼不去辦一支?現在手機便宜得要死,沒手機的人簡直不敢說他住台灣。
她的回答是,她太孤僻,朋友少得可以,又沒人會找她,拿手機幹麼?
沒人會找她?那現在是怎樣?他不是人?
早上去上課前,她有和他約好,不管結果怎樣都要打電話告訴他的,每節考完
他都會刻意開機留意有沒有什麼訊息,但是手機靜悄悄,什麼都沒有。
這表代情況樂觀,還是不樂觀?
腦子裡一直掛念她的事,考試時稍稍分神,小小錯了幾題,不過事前準備充足,應該不影響全局。
一放學他就迫不及待去她家找她,問明情況。
按了很久的門鈴,沒人應門;跑去她打工的速食店,說她今天輪休;去小公園找她,也沒看到人……不得不承認,他開始擔心了。
剛回到家,還在門口脫鞋,就聽到客廳的母親在喊:「小宇,你的電話,是群英哦!」
「噢!」他一聽,快步上前接過話筒。「丁群英,你跑到哪裡去了?」
「沒去哪,就亂逛。」她聲音有氣無力的。
「算了,你先過來再說——」
廚房的父親探出頭來。「叫群英快點過來,我們等她吃飯。」
「噢。」他忠實傳達。「我爸叫你快點過來吃飯。」
她今晚話很少,埋頭猛吃,他再遲鈍也猜得出來,一定是表白出了問題。
飯後,她躲進房間裡,言洛宇就坐在對面看她,她一句話也不說,指腹順著木質地板的紋路輕畫,他開始思考拿角落那堆賭具來轉移她的注意力的可行性有多少……
「喂,你考得怎麼樣?」反倒是她先問了。
「還不錯。」他順著話頭問下去。「那你呢?表白得怎樣?」
「糟透了!」她悶哼,臉埋入圈起的雙臂與膝蓋之間。
「喂……」她該不會在哭吧?言洛宇小心翼翼,食指點了點她的肩。「說出來會不會好一點?」
「一言難盡啦……」她一臉要死不活,開始敘述今天的告白經過。
本來和他道別後,她就要直接殺到裴宇耕教室找他的,但是他這個人和她差不多,校規拿來當壁紙貼,遲到從不心虛,沒到更是正常。她一直捱到中午過後,才聽說裴宇耕來學校了,第一站是教官室——因為他昨天又和校外學生打架了。
她在他走出教官室的半路堵到他,二話不說地把信塞給他——
「你該不會就用平常跟人下戰帖的那種態度吧?」言洛宇忍不住插嘴,她形容的用詞,讓他很難不往這個方向想。
「你管我!」
……唉,敗筆!他考量了這麼多,怎麼就忽略了糾正一下她的儀態?平時怎樣也就算了,可是表白耶!起碼擠出一點女人味來吧?
然後她又說,裴宇耕眼也沒眨地將信丟回她身上,告訴她:「拎北不識字,用念的。」
她也還真的攤開信,背課文一樣,條理分明地念給他聽,在人來人往的教室走廊。未了,還向他邀功——她一個字都沒念錯哦!
言洛宇連續張口、閉口了三次,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這兩個人真是——絕配!有人可以告白告到殺光所有的情調,也實在是不容易了,枉費他文情並茂、感人熱淚的情書……
「然後呢?他有什麼反應?」擦擦臉上的黑線條,他故作堅強地問。
然後啊……然後裴宇耕就一把抽過那封情書,隨便挑了一行內容問她:「桀騖不馴這四個字怎麼寫?」
於是,她當場就被問倒了。
「拷!你再唬爛啊!當拎北的腦袋是裝大便的嗎?你大姊頭要是寫得出這種信,我頭剁給你煮湯喝!」
呃呃呃?裝大便的腦袋煮的湯……能喝嗎?
「你看,他也拷我,你還說這是髒話!」她不服氣地舉證反駁他。
「拷」是不是髒話一點都不是討論的重點吧?
言洛宇有些無力地擠出聲音。「你承認了嗎?」
「不承認行嗎?他都說我和他是同一種人,拳頭揍人很痛他相信,但要說我有本事寫出這麼漂亮工整的字體,他立刻去跳愛河給我看。」
言洛宇啞口無言。他以為裴宇耕是屬於豪情落拓型的人物,不拘泥於小節,應該不會思考太多,沒想到他第一時間就洞悉一切,這點真的是失算了。
「就算情書是別人代筆,但是你的心意是真的,你的感情也是真的,你沒有這樣告訴他嗎?」
「沒用啦,他又被退學了,這次可能會回台北去吧!他老爸氣死了,要就近管教他,不讓他在外面亂來了。」生平第一次的初戀,就這樣玩完了。
言洛宇觀察她的表情,輕問:「你很難過嗎?」
「廢話,第一次那麼喜歡一個人,而且還被拒絕,怎麼可能不難過?」她往後仰躺,手枕在腦後,睜著眼看天花板。 見她情緒低落,連說話都無精打彩,言洛宇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算了啦,什麼都不用說,你在我身邊陪我我就很安慰了。」
「噢。」他跟著並肩仰躺,陪她數天花板的螞蟻。
有一段她刻意掠過,沒有告訴他。
在她很努力告訴裴宇耕,他們有多相配、多合適時,裴宇耕冷笑,涼涼拋來幾句:「哪裡合適?拳頭一樣硬?脾氣一樣沖?個性一樣偏執?別開玩笑了!我沒事找一個和我一樣的人來當女朋友幹麼?練拳擊?照我們這種個性,一吵起來,可能會一不小心就失手打死對方吧?」
咦?她呆住了。這點她倒沒想過。
「我都已經在笨了,你大姊頭更豬腦。你以為你真的喜歡我?你嘛幫幫忙,那叫親切感,因為我們真的太像了,看到我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可見你他媽超級自戀。」
「難道你有喜歡的人了?」不然怎麼講得頭頭是道?
「還沒,不過那個人肯定不會是你,我要找就會找一個脾氣夠溫順,可以笨得任我欺負到死的女人,你,離這個目標還有一條長城的距離。」
他還說,叫她早點醒一醒,如果還沒,他可以做做善事,送她兩拳助她清醒。
「你說我們是同類人,難道你也爹爹不疼,姥姥不愛?」她好奇地問了句。
「媽的!你再給我靠麼一句,信不信我踹得你牛頭不疼、馬面不愛!」
幹麼?惱羞成怒啊?!要換作言洛宇就不會——
想到這裡,她愣了一下。
裴宇耕也不耐煩了,送她一記大白眼,臨走前丟回一句——「有空跑來跟我啦咧一堆豬頭豬腦的屁話,怎麼不回頭去看看那個為你寫情書的人還比較實在?」
言下之意——
她突然坐起身,直直瞪著身旁的言洛宇。
他的意思是,言洛宇比較適合她嗎?
「怎麼了?」言洛宇被她盯得心裡直發毛。
「算了,沒事。」她又倒回通鋪上。
裴宇耕的意思,應該是說,個性上要能夠互補,彼此配合才走得下去,兩個太像的人只會硬碰硬,撞得頭破血流,總有一方身段要放軟。
言洛宇對她,一向溫和得沒有脾氣,可是這樣就會有愛情嗎?也不見得吧?
畢竟感情這種事情,太複雜了,成因不明,元素不明,不是幾個公式就算得出正確答案的,她和言洛宇可以很好很好、像哥兒們一樣兩肋插刀,卻不一定要成為情侶。
十七歲即將結束之前,他陪她見證了第一場初戀,也陪她度過失戀的低潮期,往後的歲月,更一同見證了彼此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