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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寂寞沙洲冷》作者:桔子樹【完結】 (悲劇慎入)

《寂寞沙洲冷》作者:桔子樹【完結】 (悲劇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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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烏飛兔走,白駒過隙,時光的流逝如水無痕,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位。
只是景徹不再吹那管碧綠的簫,換作了一支珊瑚石的,鮮紅如他每日吐出的血。
大內的御醫三不五時便來到訪,留下無數寫滿奇花異草的方子,逐一化作熱氣騰騰的藥,殷殷切切的被端進房,景徹每每淡然的看這一切,而後摒退下人,一一傾倒。
何之謙,此情此景如若盡數落在你眼裡,可否會心疼?
你與她,還好麼?同你的孩子!
想見你……

(二)
氣虛,身熱,火逆絡傷,氣隨血脫……
御醫說,這樣的身子不益遠行,然而景徹全不在意,只冷冷的看他,看到他聲虛,躬身做禮:老夫可為您配些便於隨身丸劑。
景徹不語,眼神已落在九天縹緲外。
長歎息,醫者父母心,最看不得旁人輕賤自己的身體,唯有對此人,竟動不了氣。
王氏景徹,太原王家最驚才絕豔的二公子,洞簫、琴音、書法三絕,名動天下。這樣的人自然是驕傲而任性的,因他受得起。
曾經得天家幼女下嫁,竟只寥寥回一紙:性疏懶,恐怠慢!六字相拒,引天下名士競折腰,聖上不怒反喜,竟得恩寵如故,只因他是王景徹
孤身一人站在絕頂上,一覽眾山小,唇邊淡淡一抹清雅的笑意,無盡疏離卻又誘人神往。

(三)
杏花,煙雨,江南……
融融春日,斜著金線似的雨,沾衣欲濕,這是獨在江南才有美景。
景徹獨自站在船頭,他本就生得極挺拔,如今消瘦下來便愈發顯得清俊,衣袂翻飛,幾乎要化去。
白衣,消融在明豔春光裡。
黑髮,纏綿于旎麗春雨間。
身後一個樣貌清秀的小廝隨他站了許久,心底的憂慮一點點擴大:快要濕透了呢!
“公子”煙茗怯怯的開口。
“何事?”景徹聞聲回頭,黑髮卷過來遮了半張臉,只餘一雙眼睛,清冷幽深不見底,似午夜寒星。
這孩子畢竟人小,竟一時屏息,怔住!
“可有事麼?”景徹見他失神,只得再問一句。
“公子……要披上麼?天寒濕氣重,莫要著了涼。”囁囁的遞上手中用雪白孔雀羽織就的氅衣。
“我不冷。”景徹神色淡淡。
冷麼?至冷不過心血成冰,如今他全身血脈都凍住了,怎麼還會冷?
“可是……”還想強勸,不單單是為了臨行時管家的呼呵,而是眼睜睜看著他沾濕的月白長衫間隱隱透出淡紅膚色,誰捨得?
“先退下吧,仔細別自己倒著了涼,我去岸上走走。”景徹截住他的話頭。
“好的,我這就去招呼船家靠岸。”
“不必了。”景徹自船頭掠起,在湖中新生的荷葉上幾次起落,人,便到了岸上。
只可憐了那孩子一顆心險些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臨上岸時的最後一口氣吸得猛了,火辣辣的刺進去,直入肺竅,景徹呼吸一窒,咳得彎下腰去。熟悉的鹹甜在口腔中擴散開,景徹自袖中抽出一方剿絲的汗巾來抹盡。
不去理會煙茗在船頭跺腳招呼船老大速速泊岸,一路分花拂柳直往林子深處去,轉瞬便沒了蹤影。

(四)
吹面不寒楊柳風,正是踏青的好時節,西子湖畔的這方林子便顯得分外熱鬧,積年栽下的桃李杏在潤澤的空氣裡綻放著嬌嫩的粉白淡紅,似張張笑嫣。
“之謙,將氊子放在那棵樹下可好?”青青指著一棵老杏樹,含笑相問,嬌美如那枝頭的花。
“只要你喜歡便好。”之謙只溫和的笑,在一旁看著妻子指揮家僕鋪陳氈毯,擺放瓜果。
青青驀然心動,回過頭來尋他,只見一襲黑衣似水而無光,靜靜的立在這一樹粉白的杏花間是如此突兀的存在,卻有種詭異美感,極簡的絕豔。
這個男子從來只著黑衣,自他們成親那日起,無論春秋冬夏雨雪冰霜,唯一的異色便是懸在腰間那一方玉。
君子如玉,只可惜她嫁的,是一方寒玉。
他是個沒有心的人,青青如此明晰的感覺到,他的心遺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縱然溫和謙遜有禮,縱然眉目俊美如畫,都是軀殼。
他的心,她一絲一縷都未觸及過,卻無可奈何的被吸引,心甘情願的追隨、等待,只盼著有一天,守得雲開,可見月明。
桃花,如此明豔的放在枝頭,一如那一夜他臨走時,看到的景徹唇邊的血。當時他一直站在窗外,看著心痛,心痛的看著,但已經決定的事,不可更改。
他一貫便是這樣倔強而驕傲的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有他的夢想,即使出身寒門,也自信能闖得青史一角留名,直到,遇上他……
那個,擁有了這世間的一切,卻始終神色淡漠全然不放在心上的男人。
他說,他不是這人間的富貴花,自然不是,縱然這人間的千樹富貴,可敵得他唇邊一絲清淺的笑?
那一日初見他,一襲白衣如雪,於這江南的煙雨中翩翩而至,超然,出塵……
頓時,萬籟俱寂,天地都失了顏色,那一刻,他以為,是瞧見了夢想。
王景徹,正是他夢想中要成為的那個人,傲人的權勢,驚世的才華,還有絕世的孤獨!
他從來不服輸,在那個人面前卻沒來由的要低上好幾頭。別的不消說,單單是門第:太原王氏,五大高姓之首;而他們姓何的,寒門中要排在第幾重,他還真不曉得。
他與他,本是連朋友都沒資格做的!
“我喜歡你,將來,我們便在一起吧!”他說得坦然,眼神清亮而銳利,直直剜進人的心底去。
他自是可以坦然無忌,他是王景徹,那樣出身的世家公子,狎玩男寵不過是名士風流。
而自己呢?要怎麼辦?
總有一天,世人會說:他,何之謙,原來是在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
從此一世英名盡喪,再不得翻身!
他本該在一開始就逃走的,卻無奈逃不開。那人在他耳畔輕輕吹口氣,連心都會顫。只因他是王景徹,所以輕易的便原諒了自己,試問又有誰能抵擋那冰雪消融後驟放的溫柔與激情?
而那片陰影始終揮之不去,一切因美麗而絕望,因絕望而愈加的美麗!
這本不是他會懂得的隱憂,所以他曾發怒:“是我給你的還不夠多麼?”
不,能給的,已經足夠了,但,你終究不能給出整個世界。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絲蘿,只可惜他不是女人,做不成妾,也當不好絲蘿!
只能逃,在沒頂的那一刻,似那溺水的人,匆忙間抓住一根浮木,上岸,頭也不回的離開。
然而,真得逃開了嗎?
只有天知道,自然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敢去想。
這些年,刻意回避,連一個王字都不敢聽。那個人怕是已經娶親了吧,一位不知是崔家還是盧家千嬌百媚的小姐。只盼那位小姐的心性不要太嬌縱才好,當然若是景徹願意待她稍悅色一些,相信沒人捨得對他任性,任她是誰。

(五)
“之謙?”青青暗自歎息,他又走神了,常常如此,心思不知飛在哪一層雲天,臉上露出似悲若喜的笑容。
“之謙?”
“啊……”何之謙一時驚醒,猛抬頭卻見一道白色身影在林中一閃而過,登時心中大慟,竟是絞痛。
“你怎麼了?”青青眼見他忽然坐倒,眉峰扭在一處,趕忙走過來幫他撫背順氣。
“不礙事!嚇著你了……”深深呼吸幾下,之謙緩過勁來,對青青歉意的笑笑,眼睛卻不由自主的飄向剛才那個方向,自然,什麼都沒有。
是眼花了吧,想太多,竟似著了魔了。
說不定將來有一天,看到白色都會怕,家中四壁通通漆做黑色。
之謙自嘲,苦笑不止。
“怎會忽然這個樣子,要不要回去找個大夫來瞧瞧?”青青一臉憂慮,顯是不放心。
“一時的心悸罷了,難得來這一次兩次,不礙事的。”
他本來就不大喜歡出門,出來看這一樹一樹的花,總覺得刺目。只是拘了青青同他一道在家裡,又覺得過意不去,看不得她如此期待,這才應承下來。
如今更加覺得心裡不舒服,滿心要走。回去,獨自一人關在書房裡,去臨那幅字,一切的心潮湧動便都可得平復,於是打一個誆子,只說要在近前走走,暗地裡卻派了老僕去請她閨閣裡的姐妹來陪她。
景徹棲在枝頭,白衣掩在杏花裡並不太分明。
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得紛亂,口中發苦。他這次出來,本是為了見他的,卻不想這樣早就見著了人。電光火石之間,竟只知道要逃,下意識的一掠而起,躲在一樹杏花裡面。
如此,他找不著他,他卻能看見他!
看到的不算多,竟也讓他看全了那郎情妾意。
牙,咬在下唇上,硬生生勒出一道血痕,幸而他走得急,否則景徹疑心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死在這棵樹上。
世人總愛把桃花附作那旎麗的事,而在景徹看來,杏花要勾魂的多,單薄如紙的花瓣,一點淡水色的紅,因那清淒的緣故,而更顯妖嬈。
看那人黑衣肩頭點染著片片粉白,景徹幾乎想伸出手去拈起來,再喂他吃下。然而卻沒等他實施,之謙已輕言淺笑著交待幾句,轉身,離開了。
那一刻,景徹看到一瓣杏花自眼前劃過,放到無限大,落得奇異慢,遮住那一襲純黑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見。
掙扎著躍下枝頭,胸口的刺痛已經獰猊開利爪,景徹抑不住,咳得幾乎跪地,整方汗巾都沾透,索性只以手掩口,鮮血卻自指間滴落下來。
正在昏天黑地間,卻伸來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用一方輕軟的手絹兒把那血跡擦去,款款的……
景徹茫然的抬起頭,竟是青青,一時無措起來。
“夫人……”有些呐呐的,不過,是該要道謝吧。
“你終於來了!”青青幽幽道,那聲音裡帶著一縷惆悵,幾分怨恨,些許心酸。
景徹聽出來了,是以全身一震:“你……”
“那一日,你們在外面,我都看著了!”那一日,是她的喜宴,她心裡懷了只雀兒守在喜房裡,等那命定終生的人,等到心焦。只聽得院子裡幾聲異響,她太好奇,做姑娘是不該這麼好奇的,所以老天罰她。
“難為你竟還記得。”景徹有些心虛,也只有對著她,他是心虛的。
“見過你的人,有多少是可以忘掉的?”這倒是實話。
“你這次回來,是要帶他走麼?”青青逼視他,坦然無畏,那是她的男人,而她,從不曾做錯什麼。
“他不會肯的,”景徹黯然:“你是知道的,他不會肯!他早忘了我!”
“忘了你?”青青冷笑:“連我都沒來得及忘記你呢!這些年來,他只穿黑色的衣裳,只喝山西的汾酒,你留下的那幅字,他每天要臨上一百遍,那方玉,也是你給的吧?”
“真的?”景徹心中狂跳,臉上的喜色如何也掩不去。
“假的!!”青青賭氣,眼中一片晶瑩,竟滴下淚來:“我縱能哄得了你,又有誰來哄我?”
“你恨我吧?”
“我自是應當恨你的,”青青悽楚的卻無奈:“我恨得你,恨不得……可偏偏是你,卻又恨不出來似的。王景徹,你便是那個王景徹吧?景徹,我聽得他在夢裡念這名字,我想說什麼人這麼厲害,讓他念念不忘。想不到,居然是你,那字沒落款,貼子上卻有王家的徽記。王氏景徹,縱然是我這沒見識的,也如雷貫耳的聽過,居然是你,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夫人,我這次過來,並非為了同你爭奪丈夫。”這也是實話,他是從不去旁人手裡爭奪的人,從來都是他心念動動,一切便是他的了,偏偏他全不在意,今生唯一在意的,他爭不到。
“你以為若非他自己有決定,憑我竟可以與你爭什麼嗎?不必這般抬舉我,我本這裡面最最無足輕重的人!”青青牢牢看定他,忽而帶著淚笑開來:“也罷,真到了那一日,記得幫我同他說,莫要騙我。還有,他心重,莫要逼他!”
她一口氣說完,狠狠瞪景徹一眼,那眼中不是沒有怨毒,卻一咬牙,毅然決然的走了。
王景徹慫然動容,何之謙,他愛的男人,娶的妻子果然不是俗品。

(六)
據說衛玠當年從豫章至下都,因為世人久聞其名,整個城市都心旌搖盪,圍觀的人群蜂擁而至,站成一堵牆,竟硬生生將一個美男子給看死了。
王景徹不是衛玠,而他與衛玠的唯一區別僅僅在於,衛玠會被看死,而他暫時不會。
西子湖畔,煙花嫵媚地,富貴溫柔鄉,本就是文人雅士流連之所。如今名動天下的才子來了,連西湖的水都沸騰了,所有的目光,無數的目光,都在投向他。
風雅的,附庸風雅的,絡繹不絕的上門去,求見一面,或是求字。
而且這一次景徹出奇的好雅興,居然有求必應,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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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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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去去只這麼四句,一遍又一遍,總也不肯寫成一個整的,也不肯換新文字。
不過眾人也不敢強求,名士嘛!總是要有點怪癖的,若是惹惱了他,連這幾個字都不肯寫了,這要怎生是好?
“你真得不願出去走走嗎?你已經好些日子沒出門了!”青青柔聲細語的勸著,這幾日竟過得風平浪靜,只熬得她心力憔悴,索性就讓他知道吧,讓他知道了看他怎麼辦,也好過整天這樣懸在半空中過。
“不必了吧!”走出去,人多口雜,保不定會聽到些什麼,總是不及家裡清靜,尤其是這幾日不知道為何,心裡煩燥的很。
“詩會的貼子來過好幾道了,一次一次的回,總是不好呢!銘彥又要怪我纏著你了。”去吧!也好早做決斷,一了百了。
“可是我終日在你眼前晃,惹你心煩了?”他不是看不出青青心底的憂鬱,只是她不說,他也不願去問,維今之計,他只要保住自己的心思平和就已經是對她最大的仁慈了,再多一份的憂煩他真的已經擔不起。當然,這裡頭也有自私成份在,關心才亂,若是當年對著那個人,可曾忍心看他眼中有半點化不開的墨?
他也知道自己娶得賢妻,陪他守著幾畝薄田過著清苦的生活卻毫無怨尤,更兼得精打細算,內內外外的操持,好讓他得以兩耳不聞那窗外的事。她是真正的好女人,本該配得個好男人,老天實在是待他不薄。
他也想待她好一些,卻無奈心不由人,只得一味的溫柔容忍,只要是她真心所想多半都會隨她心意,所幸她也從不曾無理取鬧。
如今看那雙清水眼裡含了幾分悵然,之謙倒也有些不忍,笑道:“那我便出去晃晃好了,去煩別人,不來煩你了。”
臨出門時一回首,他看到一道目光追著自己走,不見歡喜,竟有幾分哀慟的依依之情,之謙有些驚訝,卻不及細想。
到了湖邊,才發現今天與會的並不單單是那幫平日裡相熟的友人,更兼得些世家公子、豪門貴胄,占了西湖上最大的一座畫舫,上下兩層,竟都擠滿了人。
之謙裡裡外外找了幾圈也沒找著銘彥,心裡更覺無趣,本想立時走人,卻不想船已經離了岸,只得揀個偏避的位子坐下來,等。
銘彥也姓王,若是循著族譜往上查據說與琅琊王家也有點蛛絲馬跡的關係,當然人家未必會認。同是小鄉紳出身,又是一個塾子裡出來的,再加上此人生性靈動跳脫,與之謙一動一靜倒也絕配,遂成好友。
人聲鼎沸,四下的嘈雜碎成一片亂響,之謙怔怔的坐其間,為自己與人世造出一道無形的牆來,於是眼前一片模糊,四周都寂靜下來,那些跳動的、忘乎所以的身影,漸漸的消逝了,縹緲了,冷卻了。
回頭望,這一片湖光山色與當年無異,同那岸邊的桃花與湖間的新荷。
當時,與那個清峻的男人一起並肩流連在這黃昏交錯的湖岸,看煙雲水氣,豐山秀水……
金光在水面上跳躍,映到他的臉上,轉眸一笑,幾追仙姿。
“你看我做甚?”極溫柔煦暖的笑意,唇邊有淺淺梨渦。
“不能看麼?”他揚眉。
“那我要看回來!”咬著牙笑,在他耳邊細語,知道他受不了。
在有些時候,景徹更像個孩子,一個驕傲而孤單的孩子,可惜太驕傲,也太孤單!
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
故人何在,煙水自茫茫。
忽然看到舫內的人流蜂擁著往外擠,原本是一鍋亂粥,如今沸了,到處在冒著泡。一個個臉上帶了驚喜的神氣,興奮的,焦燥的,眼眶都帶著紅,然後,驀的,一下子都沉寂了……
何之謙有些訝異,循著眾人的目光往外看,隨即,怔住!
英眉,朗目,挺鼻,薄唇……
烏濃的發,燦白的衣,眉宇間一點淡漠神氣,之謙直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似睡未醒,離魂乍合,什麼都看不分明,是夢麼?在夢裡面遇上了前世的--冤孽!

(七)
景徹裹在那頂雀羽的氅裡,是清早煙茗做好做歹讓他換上的,披上了,也就懶得脫,就這樣被眾星捧月的簇擁著進來,蒼白瘦削的臉,安靜的神情下,一縷淡淡的倦。有風追著過來,撒下白色、粉色的花瓣落到他的身上,踏莎無聲。
江南人的身量普遍不高,景徹站在其中,似鶴立雞群,緩緩的掃過去,目光所及之處,激起一片驚呼。
他本是淡漠的在看,眼中看到什麼似乎都不重要,所以只覺得那目光在你頭頂上走,不由自主的伸長了脖子想要迎上去,又錯過了。
草草掃過一圈,待要垂下眼,卻猛得目光一挫,連身形都頓住了,他原本是極度平靜的,像冰海那樣平靜,哪怕在漠北戈壁上放聲大笑、好戰嗜血的匈奴蠻人們在他身邊策馬賓士,呼喝嘯叫,他的表情也依然不會有太多改變,最多,流出幾許不耐,也是淡的。
而這一刻,原本清透澄明到幾近空洞的眼神忽而銳利起來,牙關緊咬,整張臉都變了顏色,原本是玉做的人,忽然間活了。
眾人都狐疑著,面面相覷,只得順著他的目光找過去,卻見角落裡一個黑色的身影,低了頭,獨自坐著,似異鄉的異客。
什麼人?這樣琚傲?連頭都不抬?
何之謙只逕自低了頭,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抵抗,其實不必看,他也能深感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壓到自己身上,讓人透不過氣來。
景徹怔了一會兒,淡淡一笑,緩步走到主賓位,坐下。
這空間裡所有緊繃局促的氣息都因那絲笑意而化解,眾人又活躍起來,又生恐湊得近了顯出阿諛的意思來,惹人不快。只得在一旁假做若無其事的清淡些詩文玄學,其實話題的重點,還是在他身上。
“真真是風清骨俊……”
“從來只有在口耳相傳裡傳拗了的,怎麼會有人竟比傳聞裡還要瀟灑。”
“看那風度直追衛叔寶!”
“衛玠男生女相,失於柔弱,那有王公子這般峻峭的風骨……”
“據說那件白雀氅是聖上賜的,百越國獻上的供品,聖上嫌太過繁華絢目不似人穿的東西,直到王公子進宮,拿出來一試竟似專為他造的,當下就賜與了!”
……
景徹始終只淡淡的坐著,垂了目,修長的手指自雀羽裡伸出來,輕輕扣擊著桌,不知在壓合著什麼曲調。
“王公子,這是清明那日摘下的茶,通共二十八棵禦樹,七兩茶!其中五兩上了供,餘下這二兩,這本是聖上的仁厚,倒卻折煞了老夫,今日總算是遇上配得起的人了。”
一個青瓷薄胎的素碗,並無太多矯飾,玄機全在裡面。
才一揭蓋,異香伴著水氣漫出來,遍室生香,一股清新馥鬱的味道,隱隱然透出花木的芬芳,單只是聞著就已令人口底生津。
“好茶!”景徹淺淺的茗一口,放在一邊,青瓷碗蓋半合,讓那香氣漫出來。
“要用虎跑的活水,茶得是獅峰山的龍井,這才地道!”
嫋嫋茶煙中看到一張笑臉,那是他平生喝過的最絕妙的一碗茶,沒有此刻的香,卻比此刻的甜!
何之謙感覺自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心力,卻仍控不住紛亂的情緒,不過姑且已經可得直面相視。
勇敢些,再勇敢些!有什麼好怕的,你又不曾欠了他!
不斷的鼓勵催促自己,卻不見成效,原本,他怕的就不是他,會讓他心生恐懼的,是自已。
那個人,靜靜坐在氤氳的茶香裡,與四周圍的嘈雜格格不入,是的,他本不是這塵世的人,而這人間卻為他而傾斜,就像此刻表面上看來所有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但其實眼睛都隨著他走。
當初會離開,也是有這一層在的吧!
誰見過有人會從天上走下來?更何且,何之謙不確定,自己會是他的人間。
“你……令郎,令公子可好?”景徹緩緩轉過臉來相問,他斟酌了很久,不知道要怎樣用詞,那一年他走時,說:我今天,娶了妻,一年後還會生子。
很想看看他的孩子,那必定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如珠似玉。
“我尚無子嗣!”之謙一直都看著他,所以知道問得是自己,他一向沒有拒絕他的能力,尤其是在神志未明的時候。
“哦!”略有些失望的。
景徹開口了,眾人的視線自然隨著他走。
又是他?
什麼人?底下一片切切嘈嘈。
“你……”景徹又想說什麼,卻看到對方目中寒光一閃。
“你的眼睛,很美!”一時間忘了原先的說詞,就是這雙眼睛,燦然,如黑色的曜石。當年,就是被這雙眼睛所吸引,于最絕望時躍動脈脈的火光。
“王公子謬贊了!”之謙冷冷一笑,眼光也變得淬利起來,隱隱然竟有刀鋒。
他有不為人知的嫵媚,全堆在眼角眉稍,狹長的鳳目微微斜飛,于發怒時更顯風流。
生氣了,景徹猛然醒悟過來,他一向都不喜歡自己在人前與他過分親昵,如今這種忌憚只怕更甚于當年,耳邊響起青青臨走時那句話:他心重,莫要逼他。
已經很克制了,藏住真心之想,但,還是逼著他了麼?
看景徹又將目光收回去,之謙終於松一口氣,安靜下來。只餘那顆心一直狂跳不止,這三年來從未見它如此生猛,想來是看見主人出現,便活過來了。
到底是坐不住,也顧不得眾人的眼風還在往他這邊飛,尋個空隙,鑽出去透氣,繼續與那人共處一室,他會死!
景徹眼睜睜看這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一陣悵然若失。
其實,只要看到你,就已經覺得很開心,你竟不願讓我多看一會嗎?
眼前沒了這個人,一切又變得索然無味起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過是些亂石,一凹濁水。
正在失神間,忽然聽到門外一陣喧嘩,夾雜著一聲尖銳的呼喝:“了不得了,有人落水了!”
景徹心頭一緊,旁人但見一道燦白的光閃過,待到回過神來時卻只看到自己的頭髮被氣流卷起,又緩緩落下。
船舷上都被擠滿了,景徹索性從人肩上掠過去,果然,讓他看到一角黑衣在綠水間載沉載浮。
何之謙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麼掉下去的,是自己在哪裡絆過一下,還是被誰推了一把,反正,重心一斜,便一頭栽倒。
這真是一種奇異的體驗,在倒下去的瞬間,時間忽然變得很慢,他是如此清晰的看到那一張張冷漠的臉漸漸的離開自己遠去。然後耳邊傳一片轟鳴,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模糊的翠色。
他本是旱鴨子,景徹當年曾極力想要調教他出來,無奈始終學不會換氣,再後來,自然更不會有進步。所以入了水略掙扎了幾下也就放棄了,看著自己吐出的氣泡徐徐上升,光穿過粼粼的水波透下來,所有的風景都被扭曲,明亮而多姿,似另一個人間。
呼吸,漸緊,之謙感覺到神志的模糊……
是快要死了嗎?
就這樣死去也好吧!
居然,能死在那個人的眼前。
都沒想過在臨死之前還能見他一面,老天,畢竟待他不薄!
朦朧中看到景徹的臉,那麼近,那麼明亮,又模糊不清,他想去抓,卻沒有抓住……
終究是抓不住……

(八)
衝破最初包圍自己的那團銀色的細碎泡沫,景徹只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嘴角,竟含著笑意。
緩緩向自己伸來的手,指尖碰到了,卻又滑過。那身黑衣,融在湖底的黑暗中,分不出邊界,好似要就此進到另一個世界去。
執住之謙的手,用力往前一帶,撬開他的牙齒渡進一口氣去,然後再抱了他往遊。
三月陽春,還有一些料峭的寒,景徹感覺到一絲冰涼刻骨,手足都在發顫,他的身子畢竟是大不如前了。
因為王景徹也下去了,於是船上會水的人幾乎跳下了一半,倒像是下了一鍋餃子,四處都在翻騰,一群人七手八腳的將那兩個推上船去。
之謙本來就溺水不深,咳了幾聲後便悠然轉醒,張開眼,只看到景徹衣發盡濕,裹在那頂雪白雀羽的氅裡。
“還不會游泳麼?”驀然間出聲發問,口氣裡有幾許嚴厲。
之謙怔怔的點頭。
“那便離水遠著些,掉下去了,還要連累人來救。”景徹的眼裡有一片寒光。
何之謙卻沒來由的血氣上湧,脫口而出:“我可從未求過你救我!”
景徹眼神一黯,低下頭去。
眾人又是一陣譁然,這小子莫不是被水淹昏了頭?
一時熬不出姜湯,便先沏了杯熱茶來應急。
景徹喝過幾口,忽而嗆到,牽動了舊疾,竟生生咳出半盞血來,將原本鮮嫩碧綠的茶湯染做一片殷紅。
之謙大驚,連身體都僵住,竟已不會動。
眾人更是一片兵荒馬亂,七嘴八舌的勸說,安慰,關心……話都是好話,只是太亂了,聽到耳朵裡便只餘煩躁。
“好了!不要吵了!”景徹好容易順過氣來,略帶沙啞的嗓音十分虛弱卻有難言的鎮攝力,看大家都靜下來了,才走到之謙面前:“早點換身衣裳,喝碗姜湯,天寒,濕氣入了骨就散不去了。”
手指試探著伸出來,很想去觸摸那張寒玉似的臉,到最後,還是放棄。那雙眼睛,如冰魄,怔怔的盯著他,有無限的哀慟與蒼涼。
是在怪他不該出現嗎?已經放棄的人,是不該再出現來打擾別人的生活的,他說:我可從未求過你救我……
是責怪嗎?怪‘他’自作主張,從不顧及他的處境與立場,他的生活又被自己攪亂了吧!
之謙仰起臉來往上看,他真的瘦多了,原本下巴就尖,如今臉小得只怕是用自己的手都捂得牢。沾濕的月白深衣略微有些透明,顯出鎖骨的輪廓。之謙清楚的記得,當年的他,身體有完美的線條,皮膚是好看的麥色,每每讓他心動羡慕不已。
然而變化最大的是眼睛,曾經清透到不見半點縈絆的目光,如今盛滿濃到化不開的鬱……
是他的錯嗎?如果不是他,王景徹,便永遠是滑過這世界的風,驕傲,隨性,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何之謙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是怎麼回到家裡去的。風大,外裳已經吹得半幹了,內裡卻還是濕的,包裹著冰涼如死的身體,一步步走過,在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淡淡的印。
青青嚇了一大跳,忙不迭的催促廚房去燒水,之謙卻像是傻了,木呆呆的任她擺弄。
“怎麼樣?水有沒有太熱?”
不出聲,之謙只僵硬的搖了搖頭,水氣氳氤著撲上來,卻熏不出去臉頰上的蒼白。青青看到他指間有血色洇出來,用力掰開卻見掌心已被指甲刺得血肉模糊。
“怎麼會搞成這樣!?”
“不知道!”之謙茫茫然抬起頭,又搖一搖,他說不知道!
青青回過臉去,眼淚一滴滴落在湖藍縐紗的裙上。
一直泡到全身的皮膚都發白皺縮才醒過神來,一個人卷在被子裡,抱膝縮在床角。好在青青善解人意,也不來煩他,就由他這麼著獨坐到天明。
再後來便生病了,來勢洶洶的發燒,全身上下有如火炭,青青汲了井水來,將汗巾沾濕敷在他的額上降溫。
之謙燒得眼眶發紅,神志卻是清醒的,一手執了她的腕,道:“那日的事……”
青青不敢看他,只低了頭:“那日的事,那日便了了,如今還提出來做什麼!”
之謙默然。

(九)
王景徹是一貫拿白眼相向的人,如今沒來由的有個人竟得他青眼有加,自然,大家都疑惑了。
那個叫何之謙的,論人品,不見出挑;論文才,未列經傳;論家世,更是不知要排到什麼地方去,唯一還拿得出手的便是相貌了,只是男人,做為男人……
開始時還忌憚著景徹不敢多做置評,再後來眼見著王家別院裡再無什麼動靜,一下子都炸了鍋。
本來一個男人拿當給別的男人上,就該死;如果一個男人想拿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被看出來,那是雙料的淫惡,直是十惡不赦的罪名,就連罵,也是要有一定的架式的。需斜睨著眼,壓低了嗓子,先絮絮的說一陣,試探著打聽對方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然後發現原來都是同道中人,爽性又開誠佈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
幸而之謙住得僻遠,村夫野婦傳不來如此風雅的是非,倒省下青青不少治家的麻煩,只是偶爾遇上早年閨閣裡的姊妹相會,卻總有人似有若無的提及,也只得佯裝不知,回過頭去,硬生生咬碎滿口銀牙。
王銘彥前些日子一直出門在外,回來的時候已是滿城風雨,哪裡還坐得住,招了輛馬車便尋過來了。
這等桃色是非擱在什麼人身上都好信,只有之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何家的府第能有多深,銘彥沖得急,幾步便沖進了書房去,之謙來不及收拾,當年景徹留下的那幅字便盡數落在了銘彥眼裡。
“這字!是王景徹的筆墨啊!”銘彥大吃一驚,這幾個句子,近日裡在城中流傳甚廣,只可惜是都是單句,曾有人出黃金百兩買齊四個單條,想裱成一幅整的,卻無奈有價無市,如今竟讓他在之謙家中看到一紙齊全的,而且是完完整整原本寫就寫在一起的。
“這字,是我寫的!”之謙淡淡看他一眼,不動聲色。
“怎麼可能!”銘彥拿過來細看,這字他曾在別人那裡看到過,當時做好做歹的借了來,自然是看得十分仔細經心,只差沒將眼珠子縫到字上去,一點點細微的運筆都是爛熟於心,現在他手上這幅,一分兒不差,就是王景徹的親筆。
“你不信?”之謙微微轉過臉,眼中有一種奇異的光:“我寫與你看!”
一抬手,便是一個‘冷’字,從形到意,自起勢到運筆,全無半份相差!
事實擺在眼前,銘彥自然不會再懷疑,只是一個勁的驚訝: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之謙在心底冷笑,這些字每日都要臨上百遍,若再不像,倒奇了。
青青一聽說銘彥到了,便急匆匆跑過來,看到主賓相談甚歡,這才放下心來。
“嫂子,越發漂亮了啊!”銘彥生性跳脫,思維變得快,剛剛一打岔竟忘了此行的初衷。
“作死!”青青嗔道。
“得地?倒要我說實話啊?”
“你這張油嘴,洗洗倒好炒一斤鹹菜了!”
“嫂子太沒誠意了,兄弟我難得來,竟只讓我吃鹹菜!”銘彥假哭,委屈之極。
青青道:“你要吃什麼?自個去到廚房裡去挑。”
終於騙得銘彥出來,轉到個無人的角落,青青一把拉住他,正色道:“外頭那些個瘋話,可不許你在他面前說。”
銘彥一呆:“這些話,嫂子也聽說了嗎?”
“總有好事兒的,我有什麼辦法?”
“那這事……”
“這事兒是真是假,有與你有何干?再說,他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嗎?可是這等不甚的?”青青冷眼看他。
“自然不是。”銘彥趕忙肅靜顏容:“那現在怎麼辦?”
“能怎麼辦?瞞過他便好,我只求他不知道,不傷心,旁的,我才不理會。”青青黯然。
銘彥也歎氣。

(十)
青青蹣跚走回廚房裡,只覺得有一點脫力,尋了張椅子坐下來,四肢百骸像是抽去了支撐。
“夫人,今兒個,王家少爺也在這裡吃午飯嗎?”灶上的小姑娘楠鳳一邊洗著菜,一邊問。
“對,你多燒一點飯。”
“對了,夫人,鳳聽說前些日子城裡也來了個王少爺,俊得簡直不像人,是真的嗎?”少女心事總懷春,這樣的旎麗故事,縱然是說著說著就羞紅了臉,也是藏不住。
青青警覺起來:“你都聽說了什麼?”
小姑娘沒留心自家女主人的變化,仍自顧沉醉著:“我就聽說啊他是有名的貴公子,生得清俊又和氣,過揚州的時候,城裡面的男人都不敢出門,說是同他一比,就都成石頭了。“
青青這才放下心來:“他麼,是的啊!”
“我就想不通了,通共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一個人好看又能好看成什麼樣子啊?說起來,夫人見過那位公子麼?”
“見過的!”
“好看麼?”楠鳳頓時興奮起來。
“那是自然”
“比……我們家少爺還要好看麼?”楠鳳小臉一紅。
“不一樣的。” 青青有一點失神,之謙的五官是看得見的,精緻的眉目,挺直的鼻,沒有一分多餘,俊秀卻毫無媚氣;而那個人,是看不見的,他站在那裡,便是一道光,你只看得到亮,卻看不清面目,那是一種風骨與意境,超乎於言表。
“夫人,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啊!”楠鳳嘟起小嘴,撒嬌……
青青醒過神來,淡淡一笑:“你覺得少爺很好看麼?”
“那可不!”楠鳳一本正經道:“少爺可是鳳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男人呢!”
“是嘛!”青青笑著逗她:“那等鳳將來長大了,也嫁給少爺吧。”
“那可不成,我哪有這個福份,要折煞鳳的!再說,少爺對夫人這樣好,又怎麼肯再娶一房!”這小姑娘生得機靈,小嘴更是甜似蜜。
“你也覺得他待我很好麼?”
“夫人,少爺這還不叫好啊!家裡的銀錢全放在您手裡,想買啥買啥,大事小情,只要是您做的主,從來沒二話,鳳來這麼些日子,就沒聽少爺對您說過一句重話,將來鳳嫁的男人只要有少爺一成,我就笑死了。”
這樣,就已經算是好的了吧!青青失笑。
當年她嫁過來,也不是沒人羡慕的,有這樣年輕英俊的丈夫,家中又沒公婆壓著,家境自然算不上豪富,可也是小康人家,吃穿自是不愁,最要緊的是人品好,這樣和氣溫柔體貼的男人,不知道羨殺多少女子。
可誰曾想,這樣完美的男人,畢竟不是她守得住的。
自然,他待她是很好的,就是太好了,只像家人,不是愛人。

(十一)
那天的情況銘彥專門找人細細尋問了一番,本是捕風捉影事,卻不想為什麼竟搞成這個樣子。銘彥是聰明人,知道這種時候解鈴還需系鈴人,只要那位王少爺出來說一句話,誰還敢將污水往之謙身上潑?
他著意要幫之謙,自然事事留心留意,終於讓他看到機會:王家別院在穀雨那日邀了人來飲茶。他本是試探,拿了自己和之謙的名字遞上拜貼,本以為人家是斷然不會收的,正尋思著還有哪條門路可通,卻不想王家竟專門派了人過來道謝,並細細關照時辰日子。
銘彥頓時心中大定,這位王少爺的口碑極好,雖然性子冷漠了些,但卻不是那種隨意耍弄平民的紈絝子弟,他既有這番舉動,便是真正有誠意了。一時間雖然想不出究竟之謙是哪一點得他這般眷顧,但過去了決計不會受辱回來卻是肯定的了。
銘彥本以為說服之謙出門要花費一番唇舌,還精心準備一場說詞,只說是與人打賭,賭他的字與王景徹真假莫辨,那人不信一定要親眼看過才肯伏輸。想不到之謙那邊竟是一說就通。
銘彥只覺得怪異,一種太順利了反而覺得不牢靠的怪異。好像是什麼要傾倒了,他看不到扶不起;又像是走進了迷宮裡,眼前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虛像,真實的那些就藏在一張紙的背面,但卻觸摸不到。
煙茗很奇怪,因為他們家少爺這幾日突然變得很奇怪,忽然的興奮起來,對衣食住行的任何一點都十分挑剔與留心。
這已經是第三次派他去廚房問明日的功能表,他有些想不通,不過是些普通的訪客,當年隨他入宮面聖,都不曾見他如此緊張過。
“是要上魚羹嗎?先讓廚子做一碗上來看看吧!”景徹擰著眉,還是不放心。
於是煙茗又跑了第四趟。
一碗稠滑的羹,白玉似的魚肉被切成細絲,上面飄著碧綠的香菜,煙茗只聞了一下,口水便流了下來。
可景徹只喝了一口,眉峰擰得更緊:“去,請主廚過來一下。”
伺候了這麼久,灶上的還沒親眼見過主人,急匆匆換過一身新衣裳趕過來,得賜了坐,也不敢全坐,只虛虛的占了一個角。
“你這魚羹,自然是很好的!”
說話聽音,主廚的心提起來。
“只是我當年在這邊曾吃到過一碗魚湯,其滋味之鮮美,掛念至今!”景徹臉上已有神往之色。
“不知道公子能不能給小人細講講?”
“具體的,我也不甚明瞭,只知是用大個的鰱魚頭來煨,直煨到肉鬆骨散,湯色變做雪白才可。放在碗中將筷一攪,所有的魚肉便散開,化為雲絮樣,絲絲入扣。然後剔去魚骨,只喝那魚肉湯,湯汁濃稠鮮美,魚肉綿軟,入口即化。”
“哦,哦……”主廚喏喏連聲,額頭已經隱隱有汗冒出來。景徹說的這道菜,其實就是再簡單不過的魚頭湯,可這世間的事往往越是簡單就越不好做,從用料到火候都需精心控制,差錯一點點,味道便差得遠了。
“王公子果然是行家!”臨走時,主廚留下這一句話,倒也不全是吹捧。
我只是吃客,算不得行家……王景徹有些黯然。
“王景徹,我跟你講,看著這口鍋子,莫要讓湯熬幹了,也別讓它溢出來!”
“這不成的,之謙!”王少爺笑眯了一雙眼。
“怎麼不成,你什麼都不會,現在讓你看個火都不成,我還留著你做什麼?”之謙佯怒。
“這麼香,等不及出鍋,湯都讓我給喝幹了。”
“你少性急,這湯,非得煨上兩個時辰才到火候十成。若是等不及,七八成上就喝了,那真倒是暴殄天物了。”之謙一本正經的解釋。
“可我現在就饞了怎麼辦啊!先盛點兒出來讓我嘗嘗鮮嘛!”景徹一味的胡纏。
“你這人!哪有這樣的,明明再等等便可以了,你怎得……”
“哎喲,我此刻正在興頭上,縱然是七八成的火候,吃到嘴裡也是十成的興致;若是等湯成了,我卻熬過了興,就是十全十美的好物,也吃不出這番美意不是?”景徹不管,自背後抱牢之謙,埋首在他耳邊低語,他本就不是為這湯,湯不醉人人自醉。
“你……”之謙氣急,又強辯不過,一張臉憋紅……
“少爺……少爺……”
“哦?”景徹醒過神來。
只見煙茗捧上個陶土罐子:“這是明日待客用的新茶,剛剛送來的。”
“放著吧!”
景徹又是一陣出神……
他與他,看起來是如此不相同的人。
一個隨性,什麼都不拘,一個克求完美,喜歡計畫周詳的人生,喜歡身邊的一事一物都完滿無缺。
可是他們骨子裡又是如此相似,如此驕傲,如此孤獨,如此的容不下任何一點點醜陋……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十二)
王家別院。
何之謙站在門口出了很久的神,為什麼會答應,為什麼要來……
他很想說他也不知道,但其實,他是知道的,他的心叫囂著要再見一面,自顧自的便答應下來了,他擋不住。
“之謙,等很久了嗎?”還以為自己已經夠早了。
“嗯!”
“那進去吧!”
王家的下人,個個溫文有禮,所謂貴族本是一種氣度,在言行舉止間的那一點落落大方,越是以禮相待越顯出其卓而不群來。
銘彥看這幾個小廝,周道的引他們到花廳坐下,又來來去去端茶送水,不由得嘖嘖稱讚:“看人家那家教就是不一樣啊!”
之謙只顧著失神,竟沒聽到!
他,知道我要來嗎?他,會歡喜嗎?
坐不住。
銘彥叫了幾聲都不聽他應,憋了一肚子悶氣,跟他在後面出來。
“之謙,我說……”耳邊傳來風聲,那是刀劍破空的聲音,銘彥一轉頭,便怔住了。
一樹桃花燦若明霞,極絢麗,極明媚……
桃花,本不是一個可以長到很高大的樹種,但這一株卻不一樣,極高極大,壓著大片的新綠的草,幾乎是壯觀的,像眼前燃燒起溫柔的火。
這已經不是樹了吧,是這整個西湖畔的桃花精,花的妖!
但這花,銘彥也是在第二眼才看到的,第一眼,他只看到一抹燦白的身影,矯若游龍,身姿起落之處,有不似人間的風致。
“我……我……都不知道……原來王景徹會武……”
他會而你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很多……之謙只淡淡看了一眼王銘彥目定口呆的樣子。
這套劍……之謙微微皺起眉……
這套劍,看他練過無數次,但這一次,似乎有不同……腳步在飄,劍也在飄,是他演錯了嗎,還是他記錯了?
出什麼事了?
之謙心頭一緊!
又是一步滑開,立身不穩,直直往桃花樹上撞去……
“小心!”之謙脫口而出,只可惜他是半路出家,輕功更是半調子,還未來得及沖到景徹身前,他整個人已經飛撞上去……
似乎不是很用力的樣子,卻連帶整棵樹都晃過一晃,那一樹的桃花,受此震動,紛紛零落如雨。
之謙看眼前的無數淡紅粉白如暴雨般傾泄,一朵朵,一瓣瓣,劃過這突然變得粘稠的空氣,拉出微紅的印跡。
那張臉,隱在花雨中,變得模糊不清,只看到蒼白的臉色,還有那唇邊的血……殷紅,是這世間所沒有的花,盛放!
“對不起!”景徹抬起頭,因為咳得太過了,眼中泛出淚光。
對不起?之謙退開一步,你對不起什麼?
臉色漸漸發青:“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就好生休養著些,病了,還要連累人操心!”
咬著牙,說出這句話!你是故意的,王景徹,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一向就是如此任性而又殘忍的一個人。
景徹無言,看這道黑色的背影淹沒在漫天香雪之中,遠去。

(十三)
“之謙,你沒事吧?”銘彥一臉憂心忡忡看著這個從回來後就面若死灰再也不肯開口的男人。
其他受邀的賓客陸陸續續的被帶進來,花廳裡漸漸變得熱絡,總有些詫異的神色越這邊飄,只是都自重身份不好意思隨便發問。
銘彥心裡越來越忐忑不安,看之謙的神色卻像是什麼都看不到,沉靜如水,水波不興。
這不正常,太不正常,這個一貫如此敏感的男人!
又等了一陣,卻見煙茗急匆匆跑過來道:他家公子偶染風寒,今日的茶會怕是開不成了,只得向各位公子奉上二兩新茶聊表歉意。
眾皆譁然,一時間關切詢問之語不休,煙茗疲于應付,一個頭倒有兩個大。
“你,是叫煙茗嗎?”很是清亮的聲音,不很響,卻入耳動心。
“是,這位公子是?”煙茗有些疑惑,他一般很少隨公子出門,杭州城裡知道他名字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鄙姓何,名之謙!”
“哦……噢!”煙茗一聲驚呼,忽然意識到失禮,臉色驀然變得通紅。
那天,想要參加茶會的拜貼像雪片一般到,景徹懶得去看,便讓他來念,直念到‘何之謙’這三個字……
當……一聲,景徹手中那只青瓷蓋碗竟直直落地!
到現在他都記得景徹當時的眼神:驚異,喜悅,惶恐,迷惑……
“你家公子到底得的什麼病?”之謙溫文細語。
“風寒……”煙茗有些呐呐的,眼前這人明明是初相見,卻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別有一份親切,竟讓他不忍心說謊。
“你騙我,風寒沒有這樣子咳血的。”
方才,他看到景徹唇邊的血,紅中帶紫,不是尋常顏色。
“這……”煙茗一時無措,攪起衣角。
“他,還是不喜歡吃藥麼?”
“啊!你怎麼知道!”這下子,真是吃驚不小,景徹抵死不肯吃藥這事,連老爺,夫人那裡都是瞞得水泄不通,這人是誰?
之謙無奈歎息。
“生病了就要吃藥!”某人義正詞嚴的
“不要啦,很苦啦!反正熬一熬病也會好,做什麼要吃那苦東西?”眉頭皺得死緊,很有骨氣的別過頭去。
“你聽話啦,這藥裡我加了甘草,不是很苦的。”軟化中,做好做歹。
“不要!”勉強聞了一下,又斷然的拒絕。
“乖,你嘗一口試試看!”滿頭大汗中。
“不要!”
“不喝就算了!”最後一招,殺手鐧!
“哎……我喝,我喝還不成嗎?”愁眉苦臉的,咽下一口,忽而又展顏笑開來道:“還是好苦,之謙,你喂我好不好?”
“那有這樣的?”
“我是病人嘛!”
……
“你可試著,將藥做成丸劑,藏在蜜醃的金絲小棗裡哄他吃下去。”想當年屢試不爽的妙方。
“對哦!”煙茗眼睛一亮,忽而又暗下去:“可是自三年前少爺從江南回來,便再也不肯吃這一類的甜食了。”
“啊……這樣!”之謙沉默良久:“御醫院開的方子還在麼?可否借我看一下?”
“您等著,我這就去拿!”沒來由的選擇相信他,只因為這男人眼底的哀慟與憐惜是如此的深刻真實,全然不同於剛剛那些看似急切的虛迎客套。
“你原本就認識他?”銘彥終於醒過神來。
“對啊!”之謙淡淡的笑。
“怎麼從未聽你提起!”
“你也從未問過啊!”
“但,你認識王景徹……這……”
“難道,何之謙這三個字,會因為認識了王景徹這人就要有什麼不同嗎?”之謙定定的看他,眼光平靜如水,又堅冷似鐵,平平移開去,從無數詫異的,好奇的,試探的面孔上掃過去,竟將他們一個個看得低下頭去。
“何公子,方子在這裡!”
……
“怎樣?”
薄薄的一葉紙,倒似有千斤重,之謙的手瑟瑟發抖,仿佛不甚其重負。
眼淚,從墨似的眼睛裡滴下來,洇化另一種墨色……
“之謙!?”“何公子!?”
之謙忽而笑,似雲雨初霽,抹去眼角淚滴,溫言道:“你每日尋一隻雪梨,剜去梨核,將一粒川貝研碎調半勺琵琶膏放進梨子裡上籠蒸,蒸熟就讓他吃下。”
“這樣,我家公子的病就會好麼?”
“這樣,他會咳得不那麼厲害。若連這都不肯吃,你便同他講,是何之謙說的,他每日這樣咳,會吵著身邊的人。”
“煙茗可不敢嫌吵!”小孩子馬上急起來。
“傻孩子,你不嫌吵,他怎麼肯吃?”之謙摸摸他的頭:“看得出來,你也是真心關切他的人,也是,他這人,只要在他身邊的又有誰能不偏疼著他一些。”
說著便將煙茗拉到身邊來耳語:“今日趁他心情好,讓他給你寫幅字,不要寂寞沙洲,就要《詩經?無衣》好了。他會肯,只是需記著讓他把款落好。”
“啊?”煙茗有些迷惑,顯是不解其意。
“等你長大些自然會明白。”
煙茗沒來由的感覺到喘不過氣來,眼前這人笑得越是溫文爾雅,就越是感覺到一種無邊無際的壓抑,像是整個天都塌下來,壓在胸口,掙扎不去。
一種悲傷,自骨髓裡滲出來,痛——不可言說。
那雙眼睛裡像是融了整個星河的光,漆黑,燦然,挾著一絲茫然,一絲悽楚,一種絕望的疲憊,放棄後蒼白無力的坦然。
“走吧!”拍一拍手,理順衣袂,臨去時的背影,孤寂中竟隱顯幾分瀟灑。
銘彥緊緊跟在他身後,滿臉的憂急之色,但,不知從何說起!

(十四)
“人都打發走了嗎?”
“是的。”煙茗在書桌上擱下一隻玲瓏的青瓷盅碗。
“這又是什麼?”
“雪梨川貝琵琶膏。”
“先放著吧!”倒是難為了你要成天去找這麼些奇怪的東西。
“何公子說,說您老這麼咳著,咳著會……”煙茗咬著下唇,鼓足了勇氣依舊將話說得支離破碎,但好在還是說出了重點。
“何……是之謙麼?”景徹身形一挫:“這藥,也是他教你煎的?”
煙茗點頭,驚喜的看到他家公子竟真的自覺自願的端起盅碗,一口不剩的吃光了碗裡的東西。
清涼潤澤的雪梨汁,像久旱後的甘霖滋潤著燥熱如火的喉嚨。
景徹感覺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暢的呼吸,之謙,他的之謙終究是關心著他的,忽然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好,足夠了!
快樂,對於他來說是如此奢侈的存在,於是人變得很卑微,輕易便滿足了。
煙茗看到景徹唇邊浮出久違的笑意,頓時也隨之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之謙剛才的話,巧笑著,有些討好的:“公子今天這樣高興,不如寫幅字賜於我吧!”
“哦,你要什麼?”
“《詩經?無衣》。”
景徹一怔:“這事,也是之謙囑咐你的麼?”
煙茗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景徹沉默了一會兒,歎息:何之謙,你永遠比我想得周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之謙隨我走吧,我們一起,從此以後再也不分開!”
“隨你走,去做什麼?你的小廝麼?從此你在煙茗之外又多個叫墨香的長隨!”
“自然不是,你醫術這麼好,文章又寫得漂亮,我薦你去太醫院,沒有不成的。”
“然後呢?你我分別娶妻、生子、假裝形同陌路,在無人的黑夜裡相會,永遠也無法攜手共看第二天的朝陽?”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要麼我們都走,離開這裡,去到再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隱名埋姓。從此,你不再是何之謙,我不再是王景徹!”
“要走麼?拋開父母親朋,宗情理法,將一切割斷,把所有都放棄……你可能麼?”
“我……可以的!”
“不可以,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將從前的歲月生生割斷,離開曾經生活的土壤,我不確定,我們所深愛的那個人,是否還完整!
當所有的榮光與稱讚通通離你而去,曾經你不在意的,會不會又變得在意起來,你沒有這樣生活過,我不確定,我寧願離開你,也不要你不再愛我!
在你最愛我的時候離開你,我的愛已經不能再深一點,你的愛也不必再深一些,就在此時停住,讓我成為你的永遠。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你說,要怎麼辦,你想怎樣?我都依你!”
“我想,我只想要你……”
景徹,我們都太驕傲了,不肯折辱自己,更捨不得委屈了對方……
你不夠心狠,無法折斷我的翅膀綁在你身邊;我有太大夢想,無法只滿足於滄海桑田之後的幸福。
我們要如何生存?
在這不相容的人間?
那天的事,景徹已經不記得太多,只記得那眉,那眼,那唇……
他的之謙有不自知的嫵媚,總在不經意時乍現,似煙花劃破夜幕的黑,那雙燦然的星眸,閃耀無盡的妖饒。
當那一夜的風情盡數散去,十丈軟紅到頭來不過是唇邊血,他看到天明時之謙的眼!
瑩瑩熠熠,欲說還休,分外的美,瞬間鏤刻到心板上,再也抹不去……
直到最後他才明白,那份美麗竟是因為融了絕望的緣故。

(十五)
一整天,青青都在心驚肉跳中渡過,強烈的預感到將要發生些什麼,某些她無力阻攔,無力挽回的事。所以一聽楠鳳說少爺回來,便三步並做兩步的往書房趕,沒留神竟在門口被裙子絆到,一交跌下去,膝蓋磕到門檻上,疼得淚花亂轉。
支撐著抬起頭,卻看到之謙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像什麼都沒有發現,悠然出神。
然而明明那個人是如此真實確鑿的存在著,看得見也摸得著,青青卻強烈的感覺到一種無邊無際的空,人在,心不在,他整個人都是空的,虛無飄渺!
於是一股濃烈的酸楚從心底湧上來,淚水便順勢流出,她不是好哭泣的女子,所以這一次她也安慰自己說是痛的,至於是心痛,還是身痛……何必深究。
之謙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只有心撞如鼓。
這顆心,畢竟是認得主人的,如今看著他來了,要走,留不住。
有關於景徹的種種依舊在坊間流傳,他是越是耀眼,面目便越是模糊,只餘一個清越的背影,才華橫溢而又如流星般易逝,滿足了這個繁麗浮華的時代對美麗最極致的想像,令人津津樂道。
於是連楠鳳也會時不時很憂慮的說起:那位王公子如何在練字的時候咳出一口鮮血來噴到紙上,便順勢勾畫幾筆添做一枝欲滴的梅。
青青費盡心機想在之謙面前瞞下所有傳聞,但憑藉女人的直覺,她知道,他都知道。
但之謙卻一日勝似一日的明朗起來,自她嫁過來起,這個人就一直都是墨色的,濃郁無光,靜靜的沉下去,現在卻忽然有了生氣,笑容裡甚至帶了幾份陽光的味道,不純粹是當年壓抑的斯文。
那百結的愁腸,如今舒展了,青青曾經夢寐以求的那個之謙,近在眼前,而這一切的轉變卻不是為她。
怎麼可以這樣,在她越來越愛上他的時候!
過了穀雨,就要立夏了,雨水漸少,陽光開始明媚起來,滿樹的新綠,翠生生十分誘人。
之謙將書一本一本的搬出來曬,隨手翻看,興起處便摘些有趣的故事說與青青聽。青青看他額角的微汗,忽然間想要放棄,什麼都不要再管,無論最後的結局是怎樣,她都接受,只要他開心就好。
與他相守三載,只有這一刻他是有生氣的,似這春天裡新綻的綠,他本就是這樣頑強而有生命力的人,只是這些年壓抑得太深了,變做沉沉的暮色。
“之謙!”銘彥悄無聲息的走進來,看眼前這和樂融融的情象,猶豫著是不是要開口。
“你來了啦!”之謙回眸笑,似化雨春風,銘彥一時恍神幾乎覺得不真實。
“我等你很久了呢!正在想說是不是要找個人去請你。先等一下哦,我去拿個東西。”仍在笑,如此燦爛有生氣。
“青……”之謙溫柔的將一絲散落的發替她攏到耳後:“這盒子裡的東西,替我照看一下,這幾天不太平,你找個安穩的地方藏好。”
青青一言不發的收下來,一雙剪水星眸,一眨也不眨的盯牢他:“你要走了麼?”
“對啊!”之謙歎口氣,那眼中滿滿的,有憐惜溢出來。
青青垂下眼簾,笑得淡然:“也好。”
“那幅字,你好生藏著,若是將來有急用時,三百金以下不要出手。”
“你把那字送給我?”青青一陣驚訝。
“我留著它,又有什麼用?”之謙笑道。
自然,青青黯然,你要與他一起了,不再是寂寞沙洲,自然也不會冷。
“好了!”之謙拍拍手,舉目四顧了一下,忽然又想起什麼,走到書桌前去鋪開一張紙,筆走游龍,傾刻間,字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最後筆尖微顫,卻還是寫下那三個字——何之謙!
寫了這麼久,寫過這麼多,這是第一次落款,將自己的名字用白紙黑字,落下來,用那個人的筆法字形。
“走吧!”之謙平靜的看著銘彥。
“走?”如夢初醒的:“去到哪裡?”
“他要走了是麼?隨我去送送他!”
“你知道?”又是一驚。
傳聞,聖上得知景徹病重,憂心不已,急招他入宮靜養……
臨到出門那一步,青青忽然從背後撲過來,細細的在他耳邊說:“我等你三日,三日內你回來,我同你偕老!”
之謙身子一僵!
今生,我已對不起你;來生,也已許給了他人。你本不必對我如此深情,真的,無以為報!
“三日,就三日!不要多等,如有輪回,定會抽出一世還你。”
不敢回頭,縱然心堅似鐵也看不下那盈盈的眼,因為,問心有愧!

(十六)
運河岸上,已經有圍了一大群送行的人,只是這船不走,也不見景徹出來,倒像專程在等著誰。
“聽說這一次吳王李恪親自下江南來接王公子回去!”
“這吳王與王公子一向交好,走這趟也是可能的。”
“據說這位吳王也是生得一表人才啊!”
……
西湖邊,楊柳岸深處的一角腹地,結了幾間平房。
景徹披了一件蜀絲的單衣合目倚在門邊,身前的幾上擱了一張琴,琴尾鮮紅的纓絡流散在風中。
在軟風中聽到幾聲枯樹被踩斷的脆響,景徹緩緩睜開眼,只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一時間前程往事都化做了一場夢,夢醒時,人還在!
“你來了!”
“你還沒走?”
“我想,留在這裡,你或者會願意再回來看看我!”
“你為什麼要來?”之謙在他身前坐下,手尖劃過景徹瘦削的臉頰。
“來看你。”長相思,摧心肝。
“也為了讓我看看你麼?看你如今形銷骨立。”
“我依然念著你,依然想你,每每深夜驚醒,眼前都是你的容顏。”
“若我此刻回頭,是否還來得及?”
“你說呢!”景徹淒然一笑,臉是青玉的色澤,唇色如血。他已不能救,病入膏肓之時,他說他要回頭?
“那麼,為什麼還要來同我說這些?”
“因我不想,只有我一個人心痛!”咬牙切齒,愛有多深,痛有多深。
之謙卻笑:“心會痛的人早已心痛如死,不會痛的那些,就算你在他面前奉上血淚,可又會有半分悸動?”
景徹登時色變!
“當年你走的坦然,可是因為心已如鐵?”
“那時候我走得急,只以為逃開了你,一轉身,又回到了尋常,就可得海闊天空。”
“然後……”
“沒有然後,我走得太急,把心落在了你那邊,一個沒有心的人還能做什麼?”
“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對不對?”輕輕抱住那具冰冷瘦削的身子,用當年他抱自己的方式:“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我也不好過,你知道要怎麼做才是最深的懲罰,你是故意的!”
“之謙,我來這一趟,並非為了要逼死你。”景徹反手握住他,他真的不是故意如此,他只是沒有故意不如此。
“沒關係,我不介意!”之謙輕笑,他有不為人知的嫵媚,偶爾流露些許,動魄驚心:“只是紅塵那麼長,縱使你捨得讓我一人走,黃泉那麼冷,我也看不下你獨自熬。到如今,還能握你的手,死在一處,我已無怨尤。”
“為什麼,我們不可同生,只能共死?”
“因為,我們都太驕傲!”
太驕傲,不肯折辱自己,也捨不得委屈了對方……
一意孤行的往前走。
再回頭,已無來時路……
“來世,願為女子,可與你偕老!”
“不要!”景徹靜靜看他的眼:“你的眼睛清亮而有銳氣,若為女子反而不美,我只求來世我們都能更勇敢些!”
“我會努力!”微笑,落落容顏,猶如靜默的天鵝遊弋後留下的一道水痕;如逆風蜻蜓的薄翼,透明而不勝迎舉。
“來生你對我可有什麼要求?”
“我只願來生你是一個我可以愛的人。”
“這是對你的要求,不是對我的,再說一個!”
“我喜歡看你笑,今生的苦已太多,來世要多笑些!”
“我會記得!”
初夏,陽光明豔,映照遍山新綠,綠影重重間有一點紅,是琴的流纓,在風中!
琴畔,相擁著兩具修長身形
一黑一白,
一個故於心死
一個亡於血盡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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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情?

不了。
何必尋求這般空靈的情……
I'm the 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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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呀~~
為何要一起死哩
~小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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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為了愛而放下一點驕傲?
或是有一絲妥協
殉情總讓人沉重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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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次還是哭得唏哩嘩啦的...
為什麼會這麼悲啦Q____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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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相愛的兩人,在愛情面前,也不一定真的能放下一切對彼此坦承
充滿遺憾的結局啊…後勁也太強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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