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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架空] 《美人遲慕》作者: 空燈流遠

《美人遲慕》作者: 空燈流遠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leungmon 您是第8346個瀏覽者
  文案:

  遲慕很鬱悶,好好的做一個下等雜役怎麼?攢攢錢去追青樓的漂亮姐姐礙著誰了?我沒錢——但我有決心!
  不錯,你是妨著人了。為什麼你和你家主子回回都看上一樣的女人?
  怪不得你老被主子砸暈
  知道不?下次別去拈花惹草了 囧
  一個拋棄過去想重新活過的雜役,一位對前情戀戀不忘的白王,一位亦正亦邪的將軍。
  遲慕本來是愛找漂亮姐姐的,最後被一個白王一位將軍生生掰彎。
  讓我們來看這個掰彎的過程吧!
  割捨一段割捨不掉的情誼,擔負一個擔負不起的使命,承受一種不堪重負的生命。
  生生的掩蓋世間稀有的美貌,拋棄過去高貴的身份,甘願在他身邊做一個雜役。
  愛情只在朝朝暮暮。
  平靜的生活不能久遠,波瀾終起。
  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失去的早已失去。

  主角:遲慕
  配角:李子魚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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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江南

  第一章

  遲慕眉頭皺起起來了,這是他第十三次被畫屏姑娘拒之門外。

  早上巴巴的端著一碗補湯站在院子裡,湯裡放了雪蓮、人參、和初露時採摘的蘆葦。一碗熱湯就這麼涼了,畫屏姑娘還是在小樓上不下來,連派個丫鬟下來把湯接過去都不肯。

  老鴇來過好幾次了,拉著他袖子說“這位客人你換位姑娘好不,別守在這裡了,我們不收你錢……這邊走……你、你、你倒是走啊!別站這裡了,人家還以為我們藏芳樓欠你錢了……”

  畫屏姑娘不見他,自然是因為要見其他男人,比他有錢得多的男人。

  自上月李王爺府上文會中聽到佳人低低吟出:“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之後,遲慕滿腦子就是畫屏姑娘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神態。短短三十天,雁雲湖邊上的花也拔來送過了,錦宣齋上好的描畫灑金紙寫的詩也寄出去了,打點丫鬟的銀子也花了——唯一的反應是樓下扔著一堆枯花爛紙。遲慕後悔姑娘怎麼不把銀子一塊兒扔出來。

  “哪個不要臉的混帳搶了老子的畫屏姑娘,站出來!難道不知道先來後到麼?!老子追畫屏姑娘已經一個月了!”遲慕怒道,抱著小樓的柱子就憤怒的搖,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喊出聲了,而且聲音極大。

  老鴇臉上發白:“這位客人,樓上是李王爺府上的大公子,趙王爺府上的三公子,張宰相府上七公子……”

  話聲未完,遲慕只覺得眼前一黑,倒下。

  黑之前看到遲畫姑娘娉婷身影出現在二樓上,被五六個衣著華美的富家公子簇擁著。有一個看著眼熟,有一個哂笑,有一個在把玩手裡的硯臺——阿勒,那硯臺怎麼又沖著自己頭頂上飛過來了?!

  於是遲慕兩眼一黑,兩腿一蹬——倒了。

  朦朧中只覺得頭痛欲裂,用殘存的那點意識在心裡罵:“有錢怎麼了,有錢就可以亂砸人麼?!老子死了變鬼都不饒你!”

  身上被人踹了兩腳:“不會死了吧?”

  “沒有,死不了。他從小就命大。”有人輕笑。臉上冰涼冰涼的,似乎有人用手指撥開散在臉上的頭髮。

  周圍的人人倒吸一口涼氣。

  “美人啊!不可能我一定看花眼了,再看一眼——美人啊!”另一個人的手劃過他的臉,順著鼻樑摸到嘴唇,細細撫摸不忍放手:“我帶回去做男寵算——”

  “算”字沒說完就停住,一股殺氣襲來,那人手上的動作驀然停住。

  方才輕笑的男人沉聲道:“不行,他是我府上的小廝。”

  然後遲慕就真的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李府下人們的房間,躺在床上。小四坐在床邊拿著條冷毛巾往他額頭上敷。小四是李府管掃地的下人,專管收拾打掃李家大少爺住的怡紅院。遲慕負責李府的雜物,倒水啊劈柴啊搬東西啊倒垃圾啊。李府很多東西都往李家大少爺屋裡搬——所以遲慕和小四有很多合作機會,關係很好。

  不錯!追堂堂藏芳樓最紅的畫屏姑娘的遲慕——是李府的雜役!

  遲慕是三年前被李家老爺用十兩銀子從人販子那裡買來的——而且三年過去了,老爺還時不時摸著胸口說當年買貴了,現在買個雜役五兩銀子就夠了。

  小四邊敷邊鄙視的看他一眼:“又去青樓找女人了吧?又被公子砸暈了吧?我就說你最近和公子范沖,不要去青樓——上次你追那個彩雲姑娘,正好咱們家公子也去追人家,你直接就在青樓門口被公子的馬車撞飛了……你就不能用窯子裡的女人將就點麼,非要去追那些能歌善舞的彩雲姑娘畫屏姑娘,手裡又沒有點銀子……”

  “我有一片真心”遲慕反抗道。

  “頂個屁用!”

  遲慕又等了一會兒,與恨恨說:“我不是被公子砸的,是公子身邊那個叫王流楓的狐朋狗友,老砸我。上上次我追朝霞姐姐也是被他用石頭砸暈的。”

  “不要狡辯了。你每次昏死過去後都是公子派人把你搬回來的,不是他砸的是誰砸的?這次公子特別交代要我看好你,不要再和他搶女人了……遲慕你、你、你一個下人,怎麼老跟我們家高高在上的公子搶女人啊!”

  看著小四嘴角一抽一抽的,遲慕不忍心的歎了口氣。小四是個好人,就是不懂得享受生活。女人,多好啊,胸又軟,腰又細,笑起來又迷人,捏一下……想到這裡遲慕嘴角不由自主的彎起來。

  小四眉毛驚訝的揚起。

  “怎麼了?”

  “你笑起來還、還真和平時不一樣……”小四訕訕的說,不好意思起來,“我差點以為你很美了。”

  遲慕慌忙暗自平起,閉目安神,收斂鋒芒。再一睜眼,傻笑道:“我很美哇?”

  小四上上下下仔細觀察他一回,說:“眼誤。你很傻。”

  說罷端了裝涼水的盆子逕自走了,一路走還一路鬱悶,怎麼剛剛看到的遲慕就不一樣了呢?

  遲慕摸摸腦袋,額頭上好大一個包包。那個王流楓下手也不知輕重,自己家主子也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看著自家僕人遭欺負也不制止一下——好歹我也是你家的財產哇,十兩銀子買過來的哇!房子院子是不動產下雨前你都要維修,我這個動產你就不管死活了哇?

  自己家主子叫什麼名字來著?

  哦,叫李子魚。

  說道李子魚,窗外槐樹下站著的青衣人,不就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砸暈的李少爺麼?

  身材修長貴氣,慵懶的神情的靠在樹下,葉影寂寞的灑在他白皙的臉上,像在守望誰,像在等候誰。鼻樑挺秀,臉型線條流暢,日光下的側影像雕塑般完美。遲慕不得不承認,不管自己眼光多挑剔,主子確實是京城第一美男。可惜不是女人,不然他定奮起直追了。

  阿勒,主子怎麼向自己這個方向看呢?怎麼覺得一直在看自己這間小破屋呢?

  躺著就是消極怠工。遲慕那起個盆子走出雜役住的冬涼夏暖的平房,歎口氣,裝作去廚房幫忙。

  第二章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李子魚站在槐樹下,眯起眼睛——對面走過一個端木盆的人。木盆很重,端著人腰微微彎曲,有點不堪重負的感覺。

  李子魚叫住他:“喂,你過來。”

  來人蹭到他面前站住。

  細看是個輪廓清秀的小廝,皮膚蠟黃粗糙,和上午看到的情況不同。眼睛很美,被長長睫毛蓋著,抬眼的一瞬間流光溢彩,下一秒又隱去,仿佛這種光彩從來不曾在他身上存在過。嘴如果不是因為失水幹皺倒還算漂亮。算是一個長相中等偏上的小廝,但和那位還是有很大差別的。自己為什麼總把他當成那位故人呢?

  “你今天上午皮膚比現在白。”李子魚上下打量他半天說。

  被打量的人也沒表現出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只是聳聳肩,表現出一點下人的習氣:“早上小的跟廚娘女兒那裡借了點白粉擦了擦……畢竟要見畫屏姑娘,灰頭土臉的去會被趕出來的。”

  “衣服也不是這件。”李子魚皺起眉頭。事實上早上他那身打扮簡直有點像翩翩公子,要不是王流楓眼尖扔出那個硯臺,他幾乎沒認出來是這個人是誰。

  “回公子,小的攢著兩件新衣裳,平時捨不得穿……”

  他是擦了粉,早上李子魚手摸過他臉的輪廓時就發現這點了。但是還是有哪點不對……李子魚眉峰擰起……到底是哪點不對呢?

  他不知道這點“不對”是在心底,他把這個普通的小廝和那位聯繫起來了。看著他去青樓找姑娘就不爽,就像看著那位一樣。看著王流楓欺負他會心痛,但每次都是因為他去找姑娘,又覺得砸得值,遂不出面制止。

  “公子要沒有別的事情……那,在下就告退了。廚房明天的柴還沒劈……”

  李子魚驀然驚醒,揮揮手說:“你走吧……”轉念一想又叫住:“你回來!”

  “你有錢去追畫屏麼?”

  “沒有。”老實回答。

  “那你怎麼追?”

  “小的有一片真心。”

  “青樓女子只認錢,哪個認你一片真心。及早收手吧,不要一直和我搶一個女人,你搶不過的。”李子魚往前走一步,讓自己的影危險的完全罩住這個小廝的臉。眯起眼睛再看一回,近看的確和早上不同:“你要真追到畫屏,我就放你自由,再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愛去哪裡去哪裡,愛追誰追誰。”

  這不過是個警告,李子魚以為這個小廝會立刻跪下磕頭認錯。不料他錯了,迎面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小的明白。追到畫屏姑娘就還我自由之身,外加一千兩銀子是吧。謝公子大恩!”

  就這樣把一個警告變成了一場賭博。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望著他端著盆子遠去的身影,李子魚歎了口氣。

  真是個奇怪的下人。

  拍拍手,槐樹後面閃出一個影衛,單膝跪下。

  “剛才那個人是叫遲五?”李子魚冷冷的問。

  “回公子,是遲慕。姍姍來遲的遲,傾慕的慕。”

  難得影衛用一下成語,李子魚嘴角掛一絲笑,眉頭還是皺著的:“遲慕,這個小廝名字有意思。”

  晚上在染秋齋小酌時趙秋墨用扇子敲了一下李子魚的頭,笑問:“當今皇上的表弟——白王在愁什麼呢,憂國憂民麼”的時候,李子魚只覺得不耐煩。

  勉強回一句:“哪裡,發呆罷了。”

  李子魚是當今皇上的表弟,七歲就被先王封為白王。當今皇上尚年青,無子,無兄弟,論皇位繼承下一個就輪到他。只是李子魚一向低調,所以府裡外面的人都叫他李公子。趙秋墨是外姓,三年前帶兵打仗退了夷狄,當今皇上封他為定遠侯和神威大將軍。說是常年帶兵,趙秋墨卻沒有蠻夷之氣,倒是一股書卷氣,白淨清秀,不像帶兵之人。

  不過李子魚清楚的知道,這個人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他和趙秋墨自幼認識,在同一個私塾讀書,同一個先生教大的,彼此知根知底。現在秋墨常年帶兵在外,偶爾回京城的時候,兩人常時不時小聚一下。

  “莫非你在想那個人?”趙秋墨用扇柄敲敲桌沿,“你一想他拿筷子的手就習慣性的擺出握筆的姿勢。”

  李子魚低頭,發現自己右手的確以握筆的姿勢握著一雙筷子。於是又想起那個人當然握筆的姿勢。

  按耐不住,一拍桌子:走!

  去哪裡?

  去藏芳樓——找畫屏姑娘。不能讓那個叫遲慕的小子搶先了。

  倒不是自己十分的看上那個女人,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一想到那個小子抱著女人心裡不爽,就像想著那位抱著女人一樣。這場賭不能讓他贏,一點機會都不能給他!同一個錯誤不能犯第二次!

  趙秋墨手摸著下巴微微笑了,從容的跟著站起來。風流倜儻的白王也有失態的時候——跟著看看是什麼女人讓他這麼心神不寧。

  兩人沒有駕車,乘著夜色掠過街巷,衣袂帶風。

  趙秋墨曾開玩笑說,要是李公子在朝廷中混不下去了就跟我去邊疆退敵吧。以我們兩人的武功、強強聯手,不僅可以退敵,還可以助你殺回朝廷做皇上。

  趙秋墨萬萬沒有想今日到讓平日悠遊有度的白王失態的——是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個雜役。

  第三章

  遲慕端著木盆晃到廚房時正是下午。廚娘在熬晚上喝的粥,備小菜。遲慕拿著個勺子把樣菜都點評一道,直到三十歲的肥胖廚娘憤怒的舉起笤帚才夾起尾巴溜出去。

  拍拍頭,歎口氣。自己多半被砸傻了,不然怎麼會和主子打那個賭呢。

  贏了還好,要是輸了——阿勒,我沒和主子約定輸了會怎麼樣誒!贏了得一千兩銀子和畫屏姑娘,輸了待定……這樣想這賭也不是打不得的。遲慕嘴角又彎了彎,端起那個木盆去了澡堂。

  李府的人經常看見遲慕端個盆子搬個箱子四處走動,其實都是在消極怠工。

  接近黃昏,大家吃晚飯去了,澡堂沒人。自己燒了桶熱水,把剛剛在廚娘眼皮子底下偷出來的白醋和米湯調和成去色的汁,用布蘸著一點點在身上擦。梔子黃染過的枯黃漸漸褪去,露出原本光潔白潤的皮膚。黃色的水順著流暢挺秀的脊椎留到地上,從地上的排水溝流出屋外。

  洗罷,溜回平日和小四合住的住的破屋。環顧四周,一貧如洗。兩張小床個靠著南北兩面牆,屋中一張斷了三條腿又被他辛勤接上的方桌,再擺不下其他東西。小四果然不在,桌上有兩塊熏肉,多半是小四討來的。遲慕歎了口氣,小四和廚娘關係好,每次都要得到肉,自己就老被趕出來。他兩口把自己那份肉吞下去,又吞了口口水。

  沒有櫃子,衣服就堆在破單人床的床角。扒拉扒拉,從皺巴巴的衣服堆底層扒拉出一件疊得整齊的上好月白長衫。抖抖抖,穿上。拿起小四桌上有半面鏡子,拿起來。

  傍晚的夕陽從殘破的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燦爛的光帶。鏡中人就站在這條光帶中,眉若秀峰,眼如明星,清秀挺拔的鼻樑,薄薄一片唇。墨色長髮濕漉漉的貼著白皙的脖子,色彩豔麗。

  這種美不是畫裡那種柳眉桃花眼和櫻唇組合起來的呆板的美,而是自上而下貫穿全身的光華氣質。遲慕和畫中美人的區別就像一株庭院裡精心栽培的楓樹和在山野裡不經意間瞥到的流雲般的楓林的區別。有些東西永遠不能被畫紙所禁錮。驀然看一眼,天上的鴻雁也會掉下來,水裡的遊魚也會沉下去。

  鏡中人調皮的吐了一下舌頭,拿起長衫自頭上套入。追畫屏姑娘用掉了最近兩個月的大半工錢,剩下就五兩銀子,明顯不夠進青樓,只有翻牆了。遲慕掂掂可憐的最後一點銀子帶在身上,躡手躡腳走偏門出府。臨走前不忘在小四的熏肉上咬一口,儘量不要想像回來時小四憤怒的臉。

  畫屏姑娘今天晚上正好有空。後天宰相張知正要在自家府邸舉行江南文會,要遍請江南才子新俊。有才子自然要有佳人,所以藏芳樓的花魁畫屏姑娘也在出席之列。今天她特地差遣開丫頭,獨自一個人在廊下對著七弦琴練宴會宴會唱的小調。

  月光很好,如泄地水銀。

  琴聲分外清亮。

  先彈了曲長清,又試曲佩蘭。一個失神,徽部上一個音錯了。

  曲有誤,周郎顧。

  一個清冷的影子投在琴上。一雙如玉的手溫柔在弦上一挑,將音正了過來。

  回頭,自己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位翩翩公子。月光如銀,人如月光。恍若幻覺。

  畫屏一時不知道該驚訝還是驚呼。

  音聲未喊出來,來人已經在她身邊坐下。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畫屏姑娘的確是個清幽美人啊。”遲慕對怔怔的畫屏燦然一笑,笑得人畜無害,月光失色。

  見畫屏還是怔怔的,又在欺身向前,手從後面繞過她的窄肩夠住琴弦,叮叮咚咚撫了一支曲子。末了把臉放在畫屏肩上,笑問:“姐姐,知道這個是什麼曲子麼?”

  身後有股淡淡異香,縱是情場上老道的畫屏此時也是面紅耳赤,全身僵硬,勉強才答道:“這是嵇康的孤館遇神。能把這首曲子彈出清幽空蒙之氣的,公子是第一人。”

  “姐姐可知這首曲子的來歷?”遲慕又笑嘻嘻的問,見畫屏不語,接著說:“嵇康先生曾夜宿仙台,見月光瀉瀉,清風徐徐,也是今日的光景。忽然空谷裡傳來幽幽琴聲,尋身而去,見一處幽館。館中有一位神巫姐姐,長得清麗,就像畫屏姐姐一樣……(摸摸美女的長髮)。神巫姐姐教給嵇康的就是這支曲子。嵇康忘不掉美麗的神女姐姐,一生都在彈這首曲子,於是它就流傳下來了(最後一句是遲慕自己杜撰的)。不過今夜來看,畫屏姐姐要比幾百年前的神女姐姐漂亮一百倍挖……”

  “幽于勾欄之地和幽於深谷有什麼區別呢,姐姐不如跟我……”

  話說道一半就停了,撫摸著畫屏長髮的手被人憤怒的捉住。

  回頭,臉部抽搐,看到李子魚憤怒的臉——哇靠,主子今天怎麼來了?!

  李子魚帶著趙秋墨衝破藏芳樓老鴇丫鬟的層層阻隔沖上了畫屏住的西樓。遠遠就聽到有人彈曲孤館遇神,音色空蒙深邃。轉過一個回廊,卻看到畫屏被一個人環在懷裡。遲慕,看背影應當是遲慕。你竟敢……看著他的手放在女人的頭髮上心中就是一股莫名的火氣。竟然真的和我打賭,你還當我是主子麼?

  憤怒的拉過他的手,再一用力,整個人站不穩直接倒在自己懷裡了。

  再低頭看懷裡被自己粗暴拉過來的這個人。

  月色清晰,李子魚大腦嗡的停止了。

  不是他,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但是這個感覺,這個味道是不會錯的。就是那個人的味道,那個人的琴聲……

  自己從來沒見過他的臉,但是放下面紗也應當是如此的絕色吧。挺秀的鼻樑,沒反應過來還微微迷惘著的眼睛,一抹薄唇如水。他總是散發著月光的氣質。

  “是你?”李子魚靜靜的問,“你回來了?”

  遲慕正倒在主子懷裡暗叫不好,抬頭就對上主子緊皺的眉峰和噴火的眼神。忽然見這張英氣的臉上透出一絲迷惘,問自己是否回來了,就知道主子沒認出來。阿彌陀佛幸好出門前處理了一下形象。

  既然你認不出是我,那我就不負責任了啊。

  遲慕暗自發力,借了個巧勁從李子魚懷裡掙脫出來。主子抱得著實緊,一掙未果,再發力。腳尖點地,飛上對面樓屋簷。

  李子魚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閃身追過去。

  趙秋墨暗笑一聲,也跟上去。單留一個畫屏目瞪口呆的留在廊上。

  李子魚想,找了你這麼多年,怎麼能讓你跑了,即使傷了你也要帶你回去。遂全力阻攔,幾招都十分兇險。

  遲慕想的是,被主子抓到怎麼得了,不死就是被打殘。當然還有個選擇,更痛苦,所以避免去想。於是全力逃脫。

  趙秋墨想的是,好玩。這個美人是誰,讓一天換個床伴的白王如此看重,親自動手捉人,不如逮住問問。於是全力幫忙。

  二比一啊,三十六計溜為上。遲慕自恃輕功不錯,找了個空隙脫身而出,嗷的一叫飄出十丈地。嗷的一叫是飄出去那瞬間被白王一掌打到胸口,一口血還沒吐出來就憋了下去。

  今天不划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得趕快回去,還要在天亮前把皮膚顏色染回去,頭髮弄亂,然後去廚房劈柴。還得費腦細胞跟小四解釋今天為什麼不在屋子睡覺——嗷,越想胸口越痛!

  再往外飄出十丈,忽然聽候身後一聲悶響。

  一支箭自後貫穿李子魚胸部。他嘴角滲出一絲血,頭髮的夜風中散開。他筆直而緩慢的向後倒下。而他此時正站在屋簷上,身後是虛空。

  黑暗中有輕微的腳步聲,弓劍相擊的聲音——白王和趙將軍中埋伏了!暗殺!

  遲慕暗自運氣,眼睛一閉,壓下胸前那股翻騰的血氣往樓下一跳,飄過二十丈準備去接他主子。

  第四章

  遲慕覺得自己好久沒有這麼大動真氣,在短短一秒間撲過二十丈趴在地上,再嗷的一聲慘叫——李子魚正好掉下來,壓在他身上。

  胸口的傷口裂開,再吐一口血。

  娘的,肉墊不好當啊!主子你平時也不減減肥,怎麼這麼重哇,我爬都爬去起來……

  忽然覺得身上的重量沒有了。抬頭,看到趙秋墨已經抱起昏迷的李子魚,並向自己伸出一隻手。

  借趙秋墨的力,遲慕好不容易站起來。這一掌一砸,他雙腿已經開始打顫。

  “一眨眼的功夫你就從二十丈開外的屋簷上飛到地下,並且精確的墊在子魚的身子下邊,好身手!”趙秋墨上下打量他:“你是誰?”

  “先別管我是誰。賊人來了。把主……恩,李公子給我,我擅長逃跑。我們向西邊殺出去,我自有藏身之處。”

  “你身上有傷,沒關係嗎?”趙秋墨揚起眉毛。

  “廢話,給我。”

  於是遲慕左手抱著臉色蒼白的李子魚,右手拿著一塊板磚,閃身向西。趙秋墨斷後。

  賊人都蒙著面,在月光下從小院四面出現,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只聽得見冰冷鐵器相撞的聲音。遲慕一腳蹬飛最近的一個,拿起板磚拍暈另外一個。肩上被第三個人刺了一劍,鮮血流出。第四個乘機而上,遲慕躲閃不及,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回頭“啊”的一口咬在來人的脖子上,正好咬斷頸動脈,溫潤的血液濺了他一臉,月光下形如鬼魅。

  回頭看趙秋墨,流劍若水,劍劍都有塞外的決斷與蒼涼——這才是劍法,震得住千軍萬馬的將軍的劍術。

  趙秋墨攔住了後面幾個人,遲慕把李子魚往懷裡緊了緊,又往西掠出幾丈,出了包圍圈,進了藏芳樓外一處小巷。在巷口等趙秋墨跟上,又往巷子深處閃去。

  最後在一扇破木門前停住。

  “你殺人的方式真奇特,用板磚和牙——前世是狗變的麼?”趙秋墨倚著門框意味深長的笑。

  遲慕已經進門,把李子魚往鋪著發黴稻草的小破床上一丟,翻過來,熟練的撕開他的衣服。

  “不想被逮的話就進來,關上門,趙將軍。賊人還在街上搜捕我們呢”遲慕歎口氣:“沒看到我正忙麼,去燒壺開水來。”

  “你膽子不小,敢命令當朝大將軍啊。”趙秋墨一邊說一邊乖乖的去燒水。

  遲慕取出箭頭,用熱水擦去血污,李子魚背上的傷口呈現出暗黑色——劇毒。

  “趙將軍,你有西域花紅的解藥麼?”遲慕漫不經心的問。

  “府上倒是有,身上沒帶……那毒中原地區少見,難道?!”趙秋墨一驚,看到遲慕已經俯下身去,開始用嘴給李子魚吸毒。

  西域花紅的產生幻覺的毒藥,解得晚了中毒者會傷及神經,輕者失憶,重者今生成為白癡。只是若用嘴吸毒的話,毒液經過口腔會被吸收,解毒者也會輕微中毒,產生幻想。

  這也是情非得以哇,主子你別說我非禮你。遲慕嘴唇接觸到李子魚傷口的時候,李子魚昏迷中呻吟了一下。用力吸一口,把黑色毒血吐在地上,再吸一口……控制住幻覺……為什麼主子的側臉這麼美呢?李子魚趴在床上,上身被血染紅的衣服已經褪去,臉側向一邊,額頭上有晶瑩汗珠。臉因失血而顯出額外的病態蒼白,唇便相對顯得分外的紅。吸一口血,再吐掉。如果他不是男人,是青樓的姑娘會怎樣……遲慕的手不知不覺攬上了他的腰,嘴唇觸碰的地方也不在僅限於傷口。平日風流倜儻的白王竟然有如此纖弱秀美的時候……

  忽然肩被人扳住,嘴唇和李子魚皮膚相隔的地方多了一只有點粗糙的手。迷惘的抬頭,隱隱看到趙秋墨面無表情。

  “夠了,你中毒了。”

  聽完這句話,遲慕就失去意識。

  留下趙秋墨看著這個滿臉尚是血跡的人發呆。

  再次醒來是被柔軟織物滑過臉龐的觸覺驚醒的。李子魚還躺在床上,遲慕占了床的一個小角落。趙秋墨打了一盆水在給遲慕擦臉上的血污。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他定定的眼神。遲慕遲鈍的問:“怎麼了?”

  “你長得不錯。”趙秋墨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尷尬的笑笑。

  “謝謝。我中毒了?”

  “中了,不過現在沒事兒了。你吸毒技巧不錯,托你的福子魚現在沒事了。”

  趙秋墨指指床上尚在熟睡的人,遲慕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正好看到李子魚英氣的側臉。毒已經褪去,眉峰顰起,臉色還是寒冷的白。遲慕不得不承認主子長得算是人中極品,一想到昨夜中毒時的幻想,不由得罵了聲娘。

  娘的!要是主子是女人,就可以追來泡泡了!

  “你不肯告訴我你是誰?”趙秋墨問。

  遲慕忽略了這個問題,依然望著床上的人。

  “不回答就算了,你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是誰的?”

  “護國大將軍誰不知道?上個月我還在李府的宴會上看到過你……”

  “你參加了子魚的宴會?!”趙秋墨大腦裡迅速轉過那場宴會上所有貴公子名流,卻不記得哪個長得如眼前這個人一般的。

  “是啊……啊也不算參加。”遲慕驀然想起自己在宴會上不堪回首的差事——給客人端痰盂,遂轉移話題:“誰想殺李公子?”

  “你說呢,誰想殺當今皇上的弟弟,先皇親自禦封的白王?殺了他誰會有好處,誰敢殺他呢?”

  “難道你是說……”遲慕一驚。

  “除了皇上本人,誰敢殺子魚?不要看白王平日在府上待人接物都很謙恭,實際上可是冷酷無情的厲害角色,只是大家看不到罷了。皇上與子魚是堂兄弟,從小相識,這點可瞞不過他眼睛。”

  “白王是目前是下一個皇位繼承人,他要殺白王以除後患?”遲慕苦笑:“你有證據麼?”

  “看看這個。”趙秋墨扔過一隻斷箭,遲慕接住:“仔細看這箭鋒,雙面尖刺,是皇上貼身近衛隊的專用的,別處尋不到。”

  說到當今聖上,遲慕也略有耳聞。五年前殺父弑弟取得帝位,之後在朝廷上大開殺戒肅清天下。先皇本有七位皇子,可惜只有兩位順利成人。有傳言說先皇本是傳位給九皇子。當今皇上——三皇子派人暗殺了九皇子,縊死其母蕙妃。事情敗露後先皇龍顏大怒,幽囚皇上於冷宮,打算立詔書傳位給他弟弟——白王父親恭親王。皇上聽到傳聞後一不做二不休聯繫朝中掌兵的將軍叛亂,用藥酒逼死父皇,自己登基。

  所以這天下本是白王父親恭親王的。

  所以這天下本可能是白王李子魚的。

  所以皇上放心不下他,要至他於死地。明裡不能定罪,就暗裡暗殺。

  遲慕把玩著手上那只斷箭。打更人從窗外走過,已是五更。各種夜蟲聲音漸漸淡去,草葉間露氣重起來。歎了口氣,他站起來,走到李子魚床前,伸手摸摸主子額頭——還好沒有發燒。

  轉身欲離開。

  忽然一隻手拉住他的衣角。李子魚依然未醒,只是在睡夢中仿佛感應到什麼似的,驀然把手掌收攏——正好牢牢抓住遲慕月白色長衫的衣角。

  遲慕看看睡美人,微微皺起眉頭。

  想想這件十兩銀子買的衣服,不到重要場合不穿的衣服,悲痛的閉上眼睛。然後心一橫,手下發力,撕下被李子魚攥緊的衣角,轉身要走。

  “我覺得我會放你離開麼?”趙秋墨堵在門口,似笑非笑。

  遲慕好奇的看著他,伸出一隻手指著門外問:“你背後是誰?”

  趙秋墨回頭。

  就在那一刹那,遲慕撞倒正在回頭過程中的趙秋墨,掠出門口消失在深深街巷。

  一邊跑一邊想,護國大將軍智商真低啊。

  聽到有人倒地的聲音,李子魚驀然坐起來。遲慕已經不見了。

  趙秋墨拍拍衣服上的塵土站起來,笑道:“不裝睡了?”

  李子魚長歎一聲。

  第五章

  李府上下忙成一團,慰問的,送藥的,介紹名醫的擠滿了李府大堂。

  李子魚倒躲在怡紅院最深處的臥室,閉門謝客,所有事情全推給總管。

  趙秋墨坐在臥房門口的一張雕花梨木椅上,叼著一杆水煙堵塞門口,儼然已經把這裡當成他家了。

  李子魚躺在床上,面色如冰。

  “你覺得那不是他,不是青衣?”

  “當然不是,你幾時見過青衣用板磚砸人的?他徒手的話通常用點穴之術——比點穴你不是一次都沒贏過他嗎?”趙秋墨悠然的吸一口煙,說。

  “喂,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可是病人。”李子魚皺起眉頭看著煙圈,“你看看哪個大將軍沒事抽煙的,看著你兵都沒心情衝鋒了。他什麼時候走的?”

  “說到他,”趙秋墨仿佛不經意的一提:“他受傷了,一次被你一掌打的,一次被刺客傷的。後來給你解毒時還中毒了。”

  說完在怡紅院最雅致的臥室的雕花門框上磕磕煙灰,抬頭望李子魚笑。

  李子魚臉驀然慘白,沒有人能想到一個臉色蒼白的病人臉還可以變得更白。

  “你說他受傷了?!”

  話未落,人已經不在床上。一手抓住趙秋墨的衣襟,逼問。此時才是寒氣逼人的白王。

  “既然他不是你在意的青衣,你何必在意?”

  李子魚默然放開手,來回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不要緊張,傷口我已經包紮了,毒也給他解了。只要靜心調養,他的內傷不出十天就可以痊癒。”趙秋墨神閒氣定的說。

  前提是要靜心調養啊!娘的我這叫靜心調養麼?!

  遲慕搬著一個沉重無比的箱子往李子魚臥房門口一放,正聽見堵在門口的人說他的傷靜心調養十天才能好,頓時覺得世界黑暗了。

  李子魚不知道來人是誰,隨便應了句:“送東西來麼,搬進來放在那邊架子上。多半又是沒創意的安神香……”

  話到一半就止住,快步上前,推開趙秋墨,接住遲慕箱子:“遲慕你怎麼了,臉色不好?”

  廢話,老子臉色不好還不是因為美人你手下不留情,一掌打得我內傷。

  遲慕剛想把箱子給李子魚,忽然想美人自己也有傷,不能驚動了,於是不放手,兩人在門口爭一個箱子。

  忽然聽到有人撫掌而笑。

  “白王爭著幫一個下人搬東西,有意思。”趙秋墨道,“這就是遲慕,你覺得像青衣的人?”

  李子魚聽到“青衣”二字,悻悻然放手。

  遲慕弓起背把箱子放在房間角落的檀香木架子上,邊放邊納悶,主子怎麼忽然對自己態度好起來了呢?

  同時撞見主子和趙將軍。自己重新染過膚色,弄髒了頭髮,又收斂的氣色,主子倒是騙過去了,趙將軍認得出我麼?

  想罷便用眼睛去瞟趙秋墨,發現趙秋墨也在看他。

  “這個雜役長的還算清秀,就是黃了點。要不送給我?”趙秋墨對李子魚說。

  “不送。”白王回答得乾脆。

  “你是不是覺得他身上有些地方像青衣,所以留在身邊?”

  “不是。”白王繼續乾脆,“他老是和我搶女人,所以要留在身邊看管著。青衣不會和任何人像。”

  “哦,那好。我正缺一個男寵,你把他給我,我幫你看管。保證管得他日日不能下床。”

  趙秋墨忽然感到一股殺氣,李子魚拈起桌上一隻筆向他一飛,整好貼著他的左肩的刺入門框三寸,上好的青絲白紋衫就被劃出一道口子,而肩上皮肉無損。

  趙秋墨一邊暗紫佩服白王好功底,一邊意識到自己玩笑開大了。

  被晾在一邊的遲慕一面想誰是“青衣”,讓美人主子如此在意,一面想趙秋墨你想包養本大爺,下次把你暗殺了,別以為老子不敢。青衣是誰呢,讓美人主子如此在意……我和青衣像?我不記得長這麼大我和誰長得像過……

  “啊,對了!”趙秋墨忽然一拍腦袋,“知道我怎麼給上次救你的那個人解毒的麼?”

  話是對著李子魚說的,卻一直瞅著遲慕看。

  “他是給你吸毒時中毒的,身上可沒有傷口可以排毒。唯一的方法就是從他口中把毒液重新吸出來……”

  哇靠,你、你、你對我做了什麼,你這個狗頭將軍!

  “從他口中把毒液重新吸出來”這句話一直就嗡嗡嗡的在遲慕腦海裡打轉,轉啊轉,轉啊轉……

  接吻了?!

  老子接吻了?!

  老子和男人接吻了?!

  還是深吻,我操……

  所謂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不要開玩笑,秋墨。”忽然聽到主子懶懶的說:“你不敢。”

  “你怎麼知道我不敢?”趙秋墨正色道:“當時人命關天,況且我確定他不是你要找的青衣,我怎麼不能下手?”

  “因為我不想要你對他下手。”李子魚說。

  趙秋墨歎了口氣:“是。我是開玩笑的,看你臉色白的。你家那個打雜的臉可比你紅多了。”

  遲慕一摸自己的臉,果然滾燙。

  咬牙切齒想,趙秋墨,我遲早要閹了你。

  於是躬身告退。

  趙秋墨跟著退出,衣衫翩翩,完全不像個帶兵的將軍。

  走到人看不到的地方,手放到嘴唇上。想著那夜懷裡昏迷不醒的那個人,和他嘴唇的溫度,便暗笑。身邊仿佛有一千朵花在開放。

  遲慕走到人看不到的地方,手扶著牆根吐了口血。內傷不重,但主子受傷府上客人多,來往打雜累得他夠嗆。雖然又小四幫忙,身子到底承受不住。

  晚飯前,程總管前來請示。

  “後天便是江南文會了,白王決定偕哪位小姐前去了麼?”

  李子魚沉吟了一下:“不用。西邊下人住的地方有個叫遲慕的,把他洗刷乾淨,我帶他去。”

  “可是主子……”

  “帶男寵的多得是,又不是我一個。再說皇上也不希望我帶女人去,他巴不得我絕後。”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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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江南文會是署在歷屆江南宰相名下每年必辦的盛事。科舉場上奪魁的人不一定能在文會上讓人刮目相看,但文會上奪魁的人科舉場上必定被考官青眼相待。每年文會上評出的三甲都由皇上親自下旨御賜獎賞,論榮耀不在科舉之下。

  今年和往年一樣,邀請函早早的就發下去了。文會定在三月初三,江南煙雨濛濛,楊柳青青的時候。

  宰相張知正親自站在自家府邸門口迎客。

  富家子弟乘著寶馬香車,攜紅粉佳人同來,剛嶄露頭角尚且清貧的才子青布小車帶著資質尚可的女子前來。不論貴賤,張知正都以禮相待。誰知他們中的誰會在日後朝廷上大展宏圖,救國濟民呢,不能怠慢了啊。

  白王李子魚照例來參加,兩人寒暄兩句後,李子魚進入大廳。

  李子魚一走,張知正的眉頭忽然皺起,問身旁的文士。

  “白王旁邊那個臉色蠟黃的人是誰?我不記得請過他。”

  “回宰相,那是白王帶來的人,男寵之流。”

  張知正暗想:“我不記得白王有養男寵的嗜好,況且那人長相雖清秀,臉色卻太黃了點……怎麼有些面熟,難不成在哪裡見過?”

  遲慕拉拉主子的袖子,問:“不是說帶我來見畫屏姑娘麼,滿堂美人我怎麼找不著她呀?”

  李子魚環顧大廳一周,看到衣著光鮮入時的文士佳人,果然沒看到畫屏。

  “王流楓說了請畫屏來文會給他作陪那麼她就一定在這裡。你再耐心等等。”

  “公子,為什麼來的人都是一對一對的啊?”遲慕的目光隨著主子環顧大廳一周,發現都是才子佳人相伴而坐,或者對酒吟詩,或者擊節而歌,所作的都是上流社會中種種高雅的事情。

  “哦,這個。”李子魚輕描淡寫的回答:“參加文會的才子都要帶佳人前來的。我厭倦女人了,偶爾帶個男寵來也不錯。”

  天雷劈下,遲慕頓時石化。

  “公、公子,男寵是指小的麼?你不是說帶我來看畫屏姑娘的麼?”遲慕小心翼翼的問。

  “是啊,不樂意陪我來一趟麼,正好你還可以見你的畫屏姑娘。”李子魚隨便的回答,仿佛還覺得遲慕便宜了:“這次不見她你就沒機會見她了,我們的賭你可就輸定了。”

  李子魚帶著遲慕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小斟了一杯酒。他隨意的穿了一件絲光淡黃色長袍,袖口上爬滿深綠色藤蔓,映著挺秀清俊的臉,真是別有一番味道。

  遲慕盯著李子魚暗咽口水,歎主子不是女人。

  細察四周,發現周圍女人都柔情似水看著自己主子,大眼睛一雙雙淚汪汪的,一瞟到自己身上立馬變成刀子,恨英俊瀟灑的白王怎麼找了個這麼醜的男寵——老天不開眼啊。

  “你會作詩嗎?”李子魚問。

  遲慕略想了想:“不會——給畫屏姑娘的情書上倒是抄了幾首,都不是自己寫的。”

  “為什麼?”李子魚揚起眉毛,“沒人教你嗎,要不我讓書房的先生每日教你?”

  “不用了。小的愚鈍,只是覺得這些東西無用。詩可以吃麼,可以穿麼,朝中大人們詩詞寫得再好,世上還是有餓死的百姓啊。”遲慕說罷,望著李子魚呆呆的笑。

  李子魚眼底一道光閃過,忽然覺得這句話在誰口裡聽過。明明只是一個見識短淺,只是和青衣長得有些相像的下人,卻連說話都這麼像。青衣以前曾說過,朝中那些靠吟詩作賦玩巴結權貴爬上去的人都是飯桶,並無真才學識。青衣還說過他最討厭文會,覺得這是個無用的地方。

  “公子,青衣是誰?”仿佛猜到李子魚在想什麼,遲慕問。

  李子魚一驚,手抖了一下,酒杯裡的酒潑出來。紅木桌上濕了一小片。

  “你沒必要知道。”生硬的回答,“你今天是作為我的男寵來的,不許談論其他男人。”

  “哎呀,子魚你何必?你不讓人家說那個名字,自己卻一直念念不忘。”

  遲慕聽到疏朗的笑聲,回頭正看到趙秋墨拿著把摺扇站在他桌前。

  “他叫遲慕是吧?”趙秋墨對李子魚笑道:“我覺得他有權知道青衣是誰。畢竟你在把他當青衣的替身。”

  他轉頭看遲慕:“七年前先皇還在世的時候,有人連續三年在文會上奪魁。那人的名字叫‘青衣’。青衣的邀請函是先皇御筆親題,由當朝宰親自送到青衣所在的書院。這樣說你明白不?”

  遲慕遲鈍的搖搖頭:“想不出他是什麼樣子。”

  “我們誰都想不出他是什麼樣子。他總是一襲青衣,帶著面紗。沒人見過他的樣子。就連和他同在一個書院上學的我們都沒見過他的真面目。就連喜歡他七年的你家主子都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知道我今天為什麼告訴你青衣是誰嗎?”趙秋墨用摺扇敲了敲遲慕的頭,把遲慕敲得一愣一愣的:“你要知道,日後無論白王怎麼對你好,你都是那個人的替身。”

  “夠了!”李子魚一拍桌子,低吼,“我從來沒想把誰當青衣的替身。遲慕只是我身邊的下人。我不打算對他好。”

  “天下總和白王叫板的,除了聖上就是我了。”趙秋墨笑起來眼若秋水,“算了,我不說了。”

  他忽然手一指:“咦,那不是畫屏姑娘麼?”

  李子魚向趙秋墨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畫屏粉紅色衣衫半隱在廊外花影裡。抬眼狠狠的看了遲慕一眼說:“你去吧。賭還是要跟你打的。要是你輸了,就再也不許碰女人。”

  要是你輸了,就再也不許碰女人。

  第二道天雷劈下,遲慕再次石化。

  轉身離開的瞬間,趙秋墨猛地拉住他的手:“子魚說你只是他的下人時,有傷心嗎?”

  “為什麼要傷心?”遲慕仰頭問:“我本來就是我家公子的下人。”

  “有那麼一點點的傷心嗎?”趙秋墨契而不舍的問.

  遲慕搖頭,目光清亮。

  趙秋墨開心的笑了,笑得兩隻眼睛亮亮的。鬆開他,摺扇往畫屏的方向一指:“去吧。我不知道你和子魚打了什麼樣的賭,祝你成功。你是第一個敢和白王打賭的人啊。”

  第七章

  要說一點點都不傷心也是不對的,聽見主子說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下人時,遲慕心中忽然覺得空蕩蕩的。心口隱隱發痛。

  自從那件事以後,他就再也沒為誰心口發痛過了。

  算啦,不想也罷。主子再美也不是女人,自己不過一時鬼迷心竅罷了。

  遲慕眼睛一亮,人已閃到畫屏身後。還未發聲,手已經往她頭髮上撫去。

  笑嘻嘻的掛在畫屏身上問:“姐姐怎麼現在才來,叫我好找!”

  一問卻發現形勢不對,美人兩眼梨花春帶雨,正傷心著。

  原來文會上不僅文士爭詞鬥賦,所帶來的女賓們也要比試。文會之前有場群芳冠。所有女賓分兩次比賽,一次比吟詩做賦,一次比箏琴笙簫,最後決出兩名佳人分別授予梅冠和菊冠。這兩頂桂冠在江南備受追捧,供得起它們的青樓繡坊自然也聲名倍增。

  畫屏剛當選群芳樓的花魁不過月餘。她率性純真,相貌又如春花般豔麗,只是不太懂接客之道。青樓中不會接客的花魁簡直是個笑話,所以老鴇說:如果這次文會你不摘一個桂冠回來,就貶去做粗使丫頭。

  “我不會詩詞,就擅長彈琴……可是手指卻……”

  畫屏顫抖的伸藏在粉紅色寬大的衣袖中那纖弱的手,食指上赫然纏著一圈白紗,浸著血色。

  “早上到房間裡練琴,剛一撥弦,手就被劃破了。有人把我琴上的弦換成鋒利得像刀片的鋼線,這一彈就劃破經脈,竟然再也動不了了!”

  遲慕輕輕環著畫屏,拍著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樣。畫屏的琴聲他聽過,說是江南女客中最好的也不為過——青澀而透著率真,婉約中隱著憧憬,像是一百朵柔軟的睡蓮的碧水中同時開放,不知不覺蕩漾出一個春天。再輕輕吟出秦觀那句“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多少憧憬都化為深院高牆裡不得自由的女子那細細的哀怨,怎麼不叫人心痛。

  遲慕正是因為這點才想呵護這個不知世事的女子。

  “拿不到樂部的菊冠,拿文部的梅冠如何?”遲慕輕問。

  “我不會寫詩。我七歲就被媽媽買進藏芳樓,專攻彈琴。詩詞方面很弱……”

  忽然聽到叮咚的銀鈴聲,抬頭看見回廊朱紅色的柱子都用銀色絲線相連,線上掛著琉璃色透明的鈴鐺。風吹過叮噹作響,散入清澈的空氣中。

  這次鈴鐺響可不是風吹,而是有人在遠處搖線。是群芳冠開始的信號。

  這個院落的佈局是一個“回”字形,四周是回廊,中間圍著一個有蓮池的小院。鈴聲一響,女賓們紛紛放下廊前的垂簾。遲慕這才發現他們所站的回廊頂上卷著竹簾,一共三面,一面向著院子,兩面分別是擋住左右,垂下來後連著背後的牆壁把人幽囚在三米見方的小空間裡。

  垂下簾子後每個隔間只容納一個人,兩個隔間中相隔大約三米。誰也不知道自己旁邊的人是誰。

  簾子一落下,遲慕就發現自己和畫屏處於同一個隔間。

  畫屏臉上淚痕漸漸幹了,神智也清醒一點,抬頭看著遲慕慌張的問:“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畫屏剛才哭的時候只覺得有人在安慰她,卻只顧哭了,沒注意安慰她的人是誰。

  “姐姐只顧哭,都不正眼看我一眼。枉自我給姐姐寫了那麼多信。”

  畫屏上下打量遲慕,恍然:“你就是媽媽一直不讓我見的白王府上的醜下人,今天跟李公子過來麼?你還不快走,待會兒被人看到你在而歐隔間裡,我們兩個都要被罰!”

  見遲慕不動,翻起簾上的竹片往外看,跺腳道:“李公子就在池子邊坐著,你不去待會兒主子找你!”

  “我若走了,姐姐怎麼奪梅冠?姐姐手傷了,菊冠是沒希望了,梅冠若也拿不到回去不怕媽媽責罰嗎?”遲慕彎起眼睛笑道:“我們不妨做個交易,我幫姐姐奪冠,姐姐答應和我好一天……”

  他故意說得很慢,讓畫屏有充分時間思考。誰都清楚青樓中從花魁位置上貶下去的女子命運多淒苦,畫屏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遲慕笑起來眼若明星,流光溢彩,那一刻誰都不會相信他是李府打雜的粗使小廝。

  畫屏一咬牙,點頭。

  不一會兒有人端來筆墨紙硯放在簾外,又在簾上掛了一盞紅燈。遲慕又翻開簾上竹片往外看,看到院中蓮池邊擺著紅木座椅,江南才子悉數落座。蓮池後面架起一個較高的檯子,上面也擺著座椅酒盞,坐的是地位高貴的人——白王坐正中間,左邊是宰相張知正,右邊是護國將軍趙秋墨。趙秋墨正附在自己主子李子魚耳邊笑著耳語幾句,白王皺起眉頭,沒回答。

  趙秋墨說:“歷來男寵也要歸入群芳冠中罷,你說遲慕坐在哪裡?”

  回廊西側有一排隔間專門給倌人坐的,幸好遲慕不知道。這是歷屆朝廷對男寵的折辱。

  規則是這樣,群芳冠的題目由高臺上的人抽籤。最初是限時兩炷香,然後是一炷半香,以此遞減。規定時間內沒做出來的佳人簾子前掛的紅燈就要被取掉,以示敗北。最後剩下三盞燈時,高臺上的人隨意擬定一個題目讓前三甲做,限時一炷香,從中評定出梅冠。

  “遲畫姐姐,這個遊戲的訣竅在於文思敏捷,前面的詩詞不求好,只求快。真正看水準的實在最後一關。”遲慕趴在竹簾前望著外面道:“啊呀,你看這麼多人中,只有我家主子最好看——那氣度,那風姿,不愧是白王啊!”

  還沒感歎完,第一道題就開始了。李子魚手伸進竹筒,取出簽條一看:思鄉,五言律詩。

  老題目了,只是不知道那人會不會寫詩。眼睛向西邊倌人坐的回廊處掃了一眼,暗暗擔心。

  一注半香過去了,大部分已經女子把詩寫好放入簾外的白瓷盤裡,由下人盛出去給蓮花池邊上坐著的文人雅士賞讀。出律的偏題的人簾子前的燈都被取下來了。

  西邊倌人坐處盡頭有一個隔間始終沒有交卷。

  想起那人說他不會寫詩,李子魚扶額歎了口氣:第一輪就被刷下來總是沒面子的。暗暗提筆寫了一首五律,喚過貼身侍童低低吩咐:“送到西邊最盡頭的隔間裡去,不要讓人看見。”

  這句話偏偏被趙秋墨聽見了。他也喚過一個侍童,低低吩咐幾句,兀自微笑。

  過了一會兒,果然那個隔間有了動靜。李子魚的詩放到了簾外的白瓷託盤上,簾內人進了下一關。

  李子魚舒了口氣。

  畫屏見簾外已經熱鬧起來,急道:“你倒是寫啊,再不寫時間到了!只會吹牛!”

  原來遲慕還扒著竹簾看外面種種情形,評論誰家公子衣服布料好,誰家的前幾天請客吃飯,誰家新高價買了小廝之類的市井八卦,並未動筆。畫屏自然急得跺腳。

  還剩不到半柱香了,遲慕才懶懶的拿起筆,疏疏朗朗的寫下幾行字。

  遠客遠客憂遠鄉,流年不可量。

  幽幽青井巷,淺淺野葵牆。

  老婦常含飴,孩童戲買糖。

  願將此盛世,年年相延長。

  “女子的詩要寫柔一點,不能太剛硬了。倘若太柔了又無骨氣,不如特地拙一點。差不多就這樣吧。”遲慕把雪白的梨花素箋遞給遲畫:“寫古風的女子少,這樣較容易出彩。第一輪嘛,不必太用心。”

  畫屏接過詩一看,心中暗暗驚奇。縱是不善詩詞,品讀鑒賞的功底還是有的。看得出這首詩好的地方不在辭藻,而是筆下的美好,對市井之間常見之幸福的珍惜。非是經歷過大難的人不能體察到盛世間平凡的可貴。畫屏自小被賣,有過苦難經歷,自然能感同身受。

  詩交出去,外面小小喧嘩了一陣。西邊倌人坐的地方也喧嘩了一陣,應當也得了好文。

  幾圈下來,紅燈只剩兩盞。

  一盞在畫屏隔間外亮著,一盞在西邊倌人的隔間外亮著。

  高臺上李子魚鵝黃色袍子透著幾分風雅幾分貴氣。趙秋墨穿著紫色衣袍端著酒杯在旁邊笑得邪氣。

  “你若在幫他寫,他可就得梅冠了。”趙秋墨附在李子魚耳邊輕笑,“繼續麼,還是讓他退出。”

  李子魚臉色不變,低聲答道:“今天是我強迫他來的,自然要負責到底。”

  “要是遲慕善詩詞的名聲傳遠了,你能幫他寫一輩子麼?”

  “我說過我負責到底。”

  最後一輪本來應該有三人的,只是四進三的時候兩人同時出局,只剩下西邊倌人隔間和東邊仕女隔間各亮著一盞燈。遲慕不知道和他拼了這麼久詩詞的人竟然是高臺上的主子。李子魚也不知道一直和自己唱對手戲過來的隔間裡那位不是女子,正是自己一直想保護的人。

  兩人都在暗自驚奇對方是誰。

  李子魚眉毛皺起,雲杆狼筆輕輕敲打著硯臺。最後三輪的詩歌都在高臺上宣讀出來。不管自己用什麼典故,對方都可以輕易接上,若是自己的詩寫得剛強,對方就寫得越是柔弱,自己用詞越是華麗,對方故意寫得古拙,仿佛要避開和自己正面碰撞一樣。就像玩躲貓貓遊戲,李子魚猜不透簾底的人是誰,性格如何,來自何處。

  只知道那人的學識不在自己之下。

  她真的是女子麼?

  忽然一個名字沖入腦海,揮之不去。想起趙秋墨那句“你不讓人家說那個名字,自己卻一直念念不忘”,又強行斬斷自己的思緒。

  遲慕也在驚異西邊隔間裡的人是誰。不管自己如何回避鋒芒,對方都迎刃而上。就像一場森林中的狩獵,不管自己如何逃避,獵人都緊追不捨,逼自己露出藏在文字下本性。本來覺得可以輕鬆取勝,卻不料如此艱難。

  他自然不知道和自己緊緊相逼的是自己的主子,高高在上的白王。

  本來只是小小的遊戲,兩人都玩得盡興。

  最後一場,宰相張知正信手在紙上寫下鬥大一個“春”字,考春詞。

  “這次要寫得十分婉約。你要是再露鋒芒,小心被看出是白王的詞了。”趙秋墨低聲說。

  李子魚不答,只是呆呆望著點燈的竹簾,壓抑不住心緒激動。

  那個人將怎樣作答?

  到現在,李子魚幾乎確認,簾內的不是一位女子。這種才氣,這種文底若有若無透露出的清疏之氣,像極了青衣,又像極了遲慕仰頭看自己時那一瞬間眼神的清亮。

  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西邊廊下的人是不是遲慕。恍惚覺得遲慕就坐在東邊的廊下,與自己對詩。

  又歎口氣,遲慕終究不過是不通文墨的下人罷了。自己一時情錯。

  第九章

  畫屏看了題目,催遲慕快寫,寫了好留出時間細細改一遍。

  遲慕卻頑皮一笑:“姐姐慌什麼,且看那邊怎麼交卷。”

  畫屏不解的看著遲慕,半柱香的時間就過去了。

  那邊果然先交卷。題目是《暮春》,詞牌是不常見的“媚嫵”。

  故意用這麼生僻的詞牌,是為了隱瞞身份麼?遲慕暗自思忖。

  遲慕仔細聽聲音清澈的小童當眾誦讀這首詞,漸漸莞爾。

  眉嫵野雲浮閑意,雁唱涼州,新紙寫薄暮。便有飛紅漸、殘秋千,搖嫵春樹。盈盈側目,笑語中,閒愁極處。歎擱筆,低鎖碧窗戶,擋繁景無數。

  年歲依稀如故,季轉天雲褪,昏暗人物。庭院堆煙柳,藏一段,杏花街巷悶苦。留人不住,幾聲鶯,啼落晚霧。綠葵色青青,遮了遠人行路。

  “人家都交卷了,你倒不慌,還笑。”畫屏埋怨道。

  “姐姐,”遲慕笑容更明顯了:“我剛剛一直在想和我們對詩的人是誰,現在看來不是簡單人物啊。這首詞裡有特意掩飾的痕跡,仿佛有人生□寫壯詞,這次卻出於某種原因故意把詞寫得婉約。其他都好,單單那句‘雁唱涼州’露出邊塞風味來。那邊的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倌人。”

  “那我們怎麼辦?”

  “沒關係,他寫得越是清冷我們就越是旖旎,越是出世我們就越是入世,他歎暮春淒涼我們就寫春閨繁華,不和他正面碰撞。梅冠還沒有授予倌人的先例,都是優先授予女子。只要我們不和他寫同一類詞,就不會明顯輸給他。不出所料的話,梅冠就是我們的了。”

  說罷攬筆,疏疏落落的填了一首,竟然十二分婉轉慵懶。脂粉氣濃郁卻不低俗,旖旎卻有幽幽空曠之感,深閨少女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躍然紙上。

  寫完笑著把紙往畫屏前一推:“這樣填便肯定沒人認出是男人填的。”

  這也是首長詞,難度不在《媚嫵》之下。

  賀新郎春閨怠看浮雲漲,綠紗窗,薄薄衫兒,懶懶梳妝。榴落秋千清明老,寂寞殘園斷巷。慵自起,暖色空望。簾底笑聲聽漸琅,轉西樓,花盛無人訪。閑擱筆,對新釀。

  櫻桃浸酒一二兩。正粥香,碟溫盞小,試新梅醬。莫等年華成惘。海棠褪,天穹寬廣。風底纖纖剝橘瓤,待人嘗,卻逗黃鶯想。三月事,與誰講。

  在遲慕小人得志的笑時,李子魚正拿著他那張紙,千萬種情緒從眼底過去,沒有一種浮到臉上。

  那人失策了,絕對失策了。

  之前那麼確定東邊簾廊裡的是位男子,他又拿出這非女子填不出的婉約風格來。一天之內風格變來變去,不是掩飾是什麼?不過能把各種風格輕鬆駕馭,玩弄於股掌中的自己只遇到一個人——青衣。

  而他應該已經死了。

  正出神中,宰相張知已站到他面前,正色道:“這次梅冠的得主,還請白王公決。”

  李子魚心亂成一團麻,哪裡有心思裁決,於是一揮手:“本王今日不舒服,讓護國大將軍裁斷吧。”

  趙秋墨深深的笑了,附在李子魚耳邊:“不要以為西邊簾下的文是你寫的我會護著你,我可是十分想看東邊簾下的人是誰呢。”

  “我也想看,你就快宣佈吧。”李子魚扶著額頭十分不耐煩,“再唧唧歪歪我掐死你,我今天頭痛。”

  趙秋墨一秒鐘思考時間都沒用,直接宣佈東邊廊下的女子獲勝。宣佈的同時手撐著下巴,居高臨下的笑得深沉。

  最後一個環節是猜簾內人是誰。

  放下竹簾一半就是為了這個樂趣。

  猜中的人可以向簾內佳人任意要求一件事情。

  有求詩求字的,有求佳人一笑的,更多的人比較低俗,求共度一宿春宵。

  大戶人家中始終堅持“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參加文會的女子多來自青樓,本業就是媚床。這個遊戲向來深受歡迎。不過要是哪次簾內女子被同時五六個人猜中,那當晚她就慘了。

  外面紛雜一片,猜什麼的都都,遲慕只是笑著在裡面聽,估摸著找個機會溜出去。

  忽然聲音靜止了,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腳步聲。

  有人走到遲慕的簾子外面。

  腳步緩慢卻堅定。

  “你是誰?”李子魚站在簾外靜靜的問,聲音不大,卻不可抗拒的威嚴。

  遲慕沒發話,偷偷沖畫屏一努嘴,示意她回答。

  在堂堂白王面前,畫屏竟然緊張得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遲慕暗歎口氣。

  “你不說也罷,你不說我猜便是了。我猜中了你可要陪我一晚——媚床。”

  李子魚故意把媚床兩個字說的緩慢,回味無窮。

  遲慕忽然覺得很有趣,十分有趣。嘴角往上翹起來,笑道像只小狐狸。

  變換回原本澄澈的聲音,遲慕清脆的一拍手,低低應道:“好!若是你猜不中,請白王讓剛才和我比文的倌人陪我一晚,也是——媚床。”

  這一問一答聲音極低,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

  遲慕不知道和他比文的人就站在面前,就是他主子。不然縱是有豹子膽他也不敢。不過他也是個不負責任的,不管李子魚猜誰遲慕都打算中流抽身,功成身退,找個間隙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畫屏和白王周旋——她若能得白王垂,青藏芳樓中就再也無人敢為難她了。更別提故意用琴弦劃傷她手指的事情。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白王卻遲遲不發話。

  “不敢猜了?”遲慕想原來主子辦事也有拿不定的時候。

  “青衣。你是青衣。”

  李子魚說得堅定,對遲慕來說卻是措不及防。

  聽到“青衣”兩字,遲慕忽然苦笑,種種不願回想的東西轉過腦海,化作千年塵埃。

  幽幽一歎,歎息落在地上,再也撿不起來。

  “白王猜錯了,我不是。”

  “我沒有!”

  竹簾一角忽然明亮,灑進一方外面明亮的天光。李子魚強行掀開簾幕,不給遲慕躲藏的時間。

  遲慕沒料到這麼突然,頓時僵住,畫屏也呆了。簾外已經看得到主子鵝黃色的衣袍一角。

  忽然竹簾又落下。

  趙秋墨抓住李子魚的手笑得很開心:“別急,這個遊戲也算我一份嘛。”

  “可以,你猜。”遲慕巴不得有替他拖延時間的人出現。只要一分鐘,他便可以完美的隱藏起來。

  “你是遲慕是吧。我猜對了哦。猜對了我今天晚上可要來找你了哦。”

  “他是青衣。”李子魚決絕的說。

  “遲慕。”

  “青衣。”

  “遲慕”

  ……

  (遲慕抹了一把汗)

  簾外很熱鬧,簾內卻遲遲沒有聲音。

  最後李子魚一把掀開竹簾,天光泄入。

  簾內不過三米見方的小室,只坐著一位大眼睛的女子,大眼汪汪若秋水,一臉無辜的望著外面的兩人。

  幽室內只有一張小桌,放著筆墨紙硯,別無他物。

  再無其他人的影子。

  李子魚環顧四周,眼睛裡的漸漸火熄滅。沒有遲疑,他彎腰,很紳士的扶起畫屏:“請姑娘跟我去領取梅冠。”

  兩人在眾人簇擁之下走遠。英雄抱著美人歸,眾人喝彩。

  趙秋墨還留在原地,倚在廊柱上。

  他用摺扇柄有意無意的敲著柱子,嘴角是一抹微笑。

  “遲慕,或者我該叫你青衣——下來吧!”

  第十章

  趙秋墨還留在原地,倚在廊柱上。

  他用摺扇柄有意無意的敲著柱子,嘴角是一抹微笑。

  “遲慕,或者我該叫你青衣——下來吧!”

  三米見方的幽室空無一物,趙秋墨的聲音顯得空空落落。

  良久,才有人回應:“不愧是護國將軍,就知道逃不過你眼睛。”

  隔間內是沒人,聲音是從高高的梁上傳來的。方才人們只顧環顧四周,竟沒發現頭頂上橫樑陰暗處藏著個人。

  遲慕貓一般輕巧的躍下來,了無聲息。

  “連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是誰?要不是之前聽你說,我還真不知道人家叫我青衣。”

  接近正午的陽光暖暖的照在遲慕臉上,沒有收斂光華的眼睛流光溢彩,攝人魂魄。

  之前院裡的人都隨著白王轉移到大堂裡去了,遲慕目所能及的範圍內只有殘杯剩酒,和一個笑得深藏不露的趙秋墨。

  “你不是總穿青色長衫帶青色面紗麼,自然被人稱做青衣了。”

  “噢,”遲慕很沒形象的抓抓腦袋,“那是因為比起文士愛穿的白色啊鵝黃啊,青色衣服經髒,半月才用洗一次。”

  趙秋墨臉上頓時多出兩道黑線。

  “上次你給子魚解毒的時候不是自己也中毒昏過去了麼?”

  遲慕呆滯一分鐘後回憶起來,點點頭。同時回憶起來的還有難得柔弱一次的美人主子。

  “那時候我在你身上種下了辨魂香,一種只有我才分辨得出的味道。第二次看到你我馬上就聞出來了。這次也是隔著竹簾我就聞得出你的味道。”

  “好鼻子,快趕得上我們院裡的大黃了。”遲慕從心底深感佩服。

  “你為什麼喬裝打扮去子魚府上做雜役,不覺得委屈麼?”趙秋墨隱去臉上的笑容,正色問。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知道那夜救李子魚的人是青衣。”遲慕也收起臉上促狹,眼光驟然變冷。

  “因為我見過你。”

  “在哪裡?”

  “在你父親的後花園裡。”

  遲慕袖底青光一閃,一把短刀已經抵著趙秋墨的脖子:“你絕對不能把我的秘密告訴李子魚。”

  “死人最安全了,你何不殺了我?”趙秋墨也不慌張,看著他微微一笑:“你知道你認真起來眼神攝人心魄麼?”

  “你既然不反抗,說明你不怕這把小刀。一把小刀如何奈何得了護國大將軍。縱使我殺了你,我身上前些日子的傷還沒好,又如何能從宰相府眾多高手的天羅地網中逃出去。這算起來是我輸了。”遲慕歎一口氣,把刀扔到地上,閉上眼睛:“你要殺要剮要剮隨意,但請不要把把我的身份告訴李子魚。”

  “為什麼,內疚麼,怕連累他麼?”趙秋墨的聲音裡有一絲戲虐的成分。

  遲慕不答,只是在暖風中閉著眼睛。身子繃得直直得,卻有些發抖。日頭明明這麼好,為什麼骨子裡卻攀爬上侵人的寒意?

  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護國大將軍,當朝皇上的左手,如何能放過有叛國罪的自己?但求不要連累到無辜的人。

  忽然覺得和李府了和小四一起搬箱子掃地的時光無比幸福。幸福永遠不是轟轟烈烈的東西,它總是足夠平凡和微小,小到我們常常找不到。

  半天卻沒有動靜。

  有手撫摸過他的臉龐,遲慕偷偷把眼睛虛開一條縫,纖細的睫毛便像蝴蝶翅膀,微微一顫。映入眼簾的是趙秋墨沒有表情的臉。明明手放在別人臉上,自己臉上卻繃得死死的一絲表情都沒有。殺氣,恨意,或者愛情在這張面具下暗流洶湧,而直面他的人卻不能捕捉到絲毫蛛絲馬跡。

  遲慕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只覺得這個角度看趙秋墨比起沙場上的將軍更像一個翩翩公子,只是紫色衣袍映襯下棱角分明的臉顯得有些霸氣。

  “你知道麼,你偷偷看人時的表情很有趣。而且你不管怎麼喬裝打扮,都很好看。”趙秋墨慢慢的說,手停留在他臉上,並未拿走,像捧著一個什麼珍貴的東西。

  遲慕索性大睜開眼睛,正撞上一雙邪氣的雙瞳。

  “我們不妨做個交易,青衣。我保證不洩露你的身份,不告訴任何人你還活著,你離開子魚到我身邊來,我給你想要的一切。”

  “不知大將軍是看上了在下這身皮囊,還是作為在下青衣的計謀學識?”

  “這重要嗎?”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你要是看重的是我這身皮囊,無非是在臉上多劃幾刀毀了它,如果你覺得我可以為你出謀劃策什麼的,不要妄想了,我不再是曾今名譽江南的青衣,我只是李府的一個不通文墨的雜役而已。你身為護國大將軍,理應以國家利益為重,要麼殺了我,要麼把我抓起來,逼我做這種交易是可恥的。”

  “你拒絕了?”趙秋墨不可置信:“你寧願在李子魚身邊做一個低等的雜役也不願到我身邊來麼?你一點不念我們當年的同窗之情麼?我們曾今在一個書院讀書,我座位在你後面,我在你身後坐了五年!”

  “子魚也在我左邊坐了五年。”

  不等回應,遲慕轉身開離開,轉身的瞬間衣袍在淡黃色陽光裡翻飛,縱是扮成臉色蠟黃的雜役也翩若驚鴻。

  猛然被人拉著,一推,逼到牆邊。身子危險的籠罩在趙秋墨的陰影裡。

  “方才文會上我猜對了,你總該兌現承諾吧。”

  強行掰過遲慕的臉,讓他正視自己的眼睛。暗用內力,遲慕的衣袍嘩的破裂,露出裡面白色裡襯。遲慕還未回過神便已經衣帶暗解,香肩半露,兩隻纖弱的手被趙秋墨一隻大手牢牢固定住,舉在頭上。

  “從小我們同一個書院,這是第一次看到你驚惶的眼神,”

  廢話,不驚惶才怪。第一我只喜歡和女人做,除非趙秋墨你也有畫屏姐姐那麼柔軟的小蠻腰。第二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做老子還沒這個勇氣。要誰走過來撞見我豈不身敗名裂!轉念一想,自己本來就是以倌人身份陪主子來的,已經身敗名裂了,遂哀歎。

  “你的腰太硬,那裡也緊,和你做起來累。”遲慕遺憾的說。

  趙秋墨嘴角不被察覺的抽動了一下,強忍著笑:“不用你操勞,你只要乖乖享受就可以了,剩下的我來做——”

  嗷,敢情我是下面那個!

  驕傲多年的遲慕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是被採花的那個。壓人還可以考慮,被壓萬萬不可,遂暗自手腕發力,猛地一震,用那一震淺淺的封住了趙秋墨手腕處的幾處大穴道,掙脫開。趙秋墨也不在乎穴道被封,腕雖不能動,整個手臂橫掃開來,依然把遲慕封在他的勢力範圍內。遲慕內傷未愈,和趙秋墨幾招拆下來未占上風,反而被吃盡豆腐。

  忽然聽到銀鈴般的笑聲由遠及近,幾個丫鬟端著酒和盤子走過來。

  遲慕想好啦得救了!正欲大喊一聲:“姐姐們,救我!”,忽然見那幾個丫鬟遠遠站住望著他們。趙秋墨用把他往懷裡一裹,寬大衣袖擋住一遮,目光往那邊一橫,幾個丫鬟就乖乖繞路走了。

  遠遠飄來對話:“原來白王的男寵和趙將軍有一腿誒!”

  “是啊,原來他們關係好到連男寵都共用了啊……”

  遲慕“嗷!”的一叫,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今天不把你吻到沒氣絕不放你走。”趙秋墨附在他耳邊,低低的說,氣吹得遲慕耳根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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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今天沒吻到你氣絕不放你走。”趙秋墨附在他耳邊,低低的說,氣吹得遲慕耳根發癢。

  遲慕身子猛然一顫,忽然大笑。

  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腰。

  趙秋墨疑惑的看著他。

  “原來大將軍是要親我才放我走啊。沒關係,我閉起眼睛讓你親個夠,大不了算被狗咬了。”遲慕收住笑容,真的重新閉起眼睛:“還請大將軍快點親,我還有事要做。”

  趙秋墨一愣,看著懷中人倔強的閉起眼睛,嘴角上還有一絲戲虐。

  遲慕做好心裡準備,雙眼緊閉,只求趙秋墨一陣狂風暴雨之後放他走。媽的,就當被大黃咬了!

  半天卻沒反應,問:“怎麼不親了?”

  忽然聽到趙秋墨恨恨的說:“你知道什麼叫‘食之無味’、‘味同嚼蠟’麼?”

  冰涼的絲袍拂過臉龐的感覺,睜開眼睛正看到趙秋墨轉身離去,衣袍在風中嘩啦翻過。

  “青衣,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在床上心甘情願的叫我的名字。”

  遲慕苦笑,摸摸被趙秋墨撫過的臉,歎口氣,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開。還有一個十分在意的人。

  不見他心裡總放不下。

  和自己對詩的那個倌人是誰?

  遲慕今年二十三歲。十三歲初出茅廬時便在江南文會上奪魁,之後連霸三屆文會魁首,是名貫江南的才子。所謂曲高和寡,高處寂寞,這麼多年真正能和他心意相同、旗鼓相當的朋友並未出現過。沒想到竟然在這個遊戲中遇到能在文才上步步緊逼,讓自己不得不全力應付的人。

  他究竟是誰?是一個簡單的倌人麼?

  遲慕一面疑惑,一面向西邊回廊走去。

  那個隔間的竹簾早已重新卷起來,走廊恢復如初,一點沒遺留下之前人所留下的痕跡。

  遲慕站在一簇陽光裡,吸吸鼻子,聞到午飯的味道。那邊的授冠儀式早結束了,午宴已經開始。遠遠傳來大堂中人們的喧囂歡鬧。遲慕聞到飯菜的味道,肚子一陣咕咕叫,剛才想自己知音的心思頓時沒有——果然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不去吃飯在這裡發什麼呆?”有人在身後問。

  “在想方才在這裡寫詩的公子是誰。”遲慕想也沒想的答道。

  “你在意他是誰?”背後的人聲音裡有一絲喜悅的驚奇,“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不遜于青衣的天才。”遲慕順口一答:“你煩不煩,關你甚事,一邊去——嗷!公、公子,你現在不該在大堂應酬嗎?”

  李子魚閑閑的倚在朱紅色柱子上望著站在一片陽光裡遲慕,只看不語,仿佛能從遲慕的臉上看出朵花來。

  “梅冠的評比一結束我就讓下人去看這個簾子裡的人是不是你,你猜什麼結果——”李子魚故意把聲音放得很慢:“——這個簾子後面沒人。告訴我大家寫詩的時候你在哪裡?”

  沒人?

  “小的不善詩詞怕丟公子的臉,再說小的本來不是倌人,不願坐到西邊回廊裡去,就去別的地方了。公子剛剛說這個隔間沒人,那之前會上和畫屏姑娘對詩詞的人是誰?”

  李子魚看著遲慕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是我。是我和秋墨做的。

  原來李子魚擔心遲慕不能交卷,暗暗寫了詩詞叫小童送過去。趙秋墨聞得出遲慕的味道,知道那簾子後面其實無人,便在李子魚吩咐之後叫自己的貼身小童潛入簾後坐好,不管誰送詩詞過來都照例放到外面的白瓷盤上。這把戲在李子魚之後派人查遲慕時曝光了。

  趙秋墨看遲慕和李子魚的這場戲看得津津有味。

  “謝公子關心!”遲慕心虛,低下頭不敢正視主子的眼睛:“小的定當銜草為報!”

  “有趣的不只是這件事情,還有一件事情。我確定在畫屏姑娘簾內和我說話的是個男人,你覺得呢,遲慕?”

  “公子,您幻聽了。畫屏姑娘聲音那麼甜美,怎麼會是男人呢?”遲慕一邊說一邊抬頭瞟主子幾眼——眉還是那麼清秀,臉還是那麼俊朗,美人啊,好看得得讓人忍不住騙騙。

  當遲慕想騙騙自家主子的時候,沒想到早有把柄被主子逮住了。

  “哦?這樣?”李子魚仿佛覺得很有趣似的誇張的揚起眉毛,從懷裡拿出一方白色手帕,“我在畫屏姑娘身上發現了有趣的東西。這可是我們府上的專用手帕,角上繡著李府的標識,不知畫屏姑娘是怎麼得到的?”

  遲慕暗叫不好,給畫屏姐姐擦眼淚的手帕忘了收回來,被主子搜出來了,遂望天:“是啊,姐姐是怎麼得到的呢?真奇怪呀……咕咕”

  最後那兩聲是肚子在叫,餓了。

  李子魚冷笑一聲,繞了這麼大的圈子你還是不肯承認。算了,吃東西去吧,本來就瘦,在餓瘦點在床上就硌骨頭了。

  遲慕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輕柔的環住。李子魚把遲慕打橫抱起來,腳尖一點,向大堂那邊飄去。遲慕驚歎主子輕功原來這麼好。

  忽然覺得不對:“公子,什、什麼是‘在床上就要硌骨頭了’……”

  “現在你是我的男寵,自然要給我侍寢了。”李子魚隨隨便便一提,說得侍寢如幫廚娘買菜一樣天經地義。

  話聲未落人已經到了大堂前,裡面杯盞交錯,佳人如雲。

  遲慕嗷嗷叫喚,公子,放小的下來,這樣抱著多丟人啊。當著這麼多美女姐姐的面前,小的以後怎麼追女人啊!

  李子魚伸手往遲慕櫻紅色薄唇裡一放。嘴裡忽然含了一根手指,遲慕自然沒法叫喚,抬頭怔怔的看著主子。

  “沒有以後了。今天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白王李子魚的男寵,不許你再去找女人。”

  第十二章

  江南奢靡之風盛行。

  李子魚抱著遲慕往大堂正中上座上一坐,兩邊立刻有美人端來果盤香茗。端茶的美人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下一個王位繼承人,人頭不保。

  放一道菜,遲慕埋頭解決一道菜。平時府裡哪裡吃得到這麼好的東西啊!

  遲慕百忙之中把頭從餐盤裡抬起來,放眼望去,廳堂裡鶯歌燕舞,笙簫不斷。朱紅色漆盤裡盛著精緻的食物,色澤鮮豔滑潤;水精器皿裡放著西域來的名貴水果,鮮紅欲滴;羊脂白玉杯裡溢出陳年佳釀的醇香,沁人心脾。

  滿座的文士佳人競相調笑,鶯鶯燕燕,幾杯酒下肚,唱歌的也有,追著美人繞著柱子跑的人也有,平日的矜持風範統統不見。

  畫屏新得了梅冠,被一群人眾星捧月的圍在正中,正面帶桃紅的給帶她來的官宦之子王流風斟酒。柳眉微挑,卻向遲慕的方向看過去。看著遲慕被李子魚搶抱在懷裡呲牙咧嘴的一臉怪相,想笑卻笑不出來。

  女子當然不願自己喜歡的男人被另一個男人抱像女人一樣抱著。

  遲慕看到眼裡,忍住心痛:世上又多一名把自己看輕的人。畫屏姑娘當然不會和一個倌人好,自己和主子的賭真是輸得一塌糊塗。

  於是移開視線,又看到方才還在調戲自己的趙秋墨,此時衣襟半敞,抱著一名歌姬笑得意亂神迷。

  遲慕低低的冷笑一聲:“朱門狗肉臭,路有凍死骨。”

  聲音雖低,卻被李子魚一字不漏的聽入耳朵,瞟一眼遲慕:“你不是不會詩詞麼,杜甫的詩還記得這麼清楚?”

  “這種東西大家都會說啊。廚娘就經常這樣說啊。”遲慕無辜的看了一眼主子,繼續把頭埋回盤子,心裡歎坐在主子懷裡吃東西真不方便啊,不敢隨便亂動。遲慕雖然罵政府腐敗,把好好一個清高的江南文會變成個聲色犬馬的腐敗的藉口,卻不願浪費大好資源——見李子魚筷子都沒動一下,遲慕便盡雜役職責理所當然的幫主子處理掉了。

  “這種聚會,我每年都參加。江南朝廷中的腐敗我和秋墨豈是不知道,我們也有苦衷——啊,吃一口。”李子魚夾起一個色澤晶瑩的翡翠蝦球要往遲慕嘴裡放,遲慕故意別過頭去眺望窗外的風景,無視主子的動作。

  大男人喂什麼喂啊,老子又不是沒手!

  “遲慕,你記得最近市井上流行的暮春詞第一句是怎麼唱的嗎?”

  “哦,是‘楊柳青青暮春路,桃花點點低窗戶,啊……佳人淺笑似春霧,啊……啊————————————燙!”

  “啊”字是開口音,唱到第一個“啊”字時李子魚沒動手,直到唱到第二個“啊”字時才把蝦球迅速扔進遲慕大大張開的嘴裡,動作敏捷而迅速。不料蝦球新熟,燙得遲慕又氣又惱。

  李子魚見遲慕被燙到,臉上的竊笑一掃而光,連忙喚丫鬟送涼水來,要親自喂遲慕喝下,又責令人送燙傷藥來。遲慕趕忙推辭,一個大男人被燙一下還要上藥,丟不丟人啊!於是又是一番手忙腳亂。

  在場的人暗暗驚奇。白王和男寵調笑本是平常事情,可是為了一個小小燙傷掀起波瀾還是第一次。平日白王雖近聲色,卻總是淡淡的,對身邊侍寢的人都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從未顯露出半點真情。喝醉的人和未醉的人都在暗暗猜測:這長相平平的男寵究竟是何人?

  有人是,這人本是白王府上的雜役。

  於是人們又說,那他必定是通什麼西域邊疆的奇技淫巧,媚床的功夫過人。

  雜亂之間遲慕隱約看到趙秋墨放開懷中的美人向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一瞬間表情僵硬,眼底一絲怨恨閃過,又瞬間恢復正常,調笑如故。遲慕懷疑自己一瞬間看到幻覺。

  再看看身邊小心的把湯吹涼了往自己面前放的主子,遲慕心中隱隱一動。自己到底多久沒有和李子魚坐什麼近了?回想往事,真是浮生如夢。

  不管怎樣,他要記住自己是誰。我叫遲慕,李府管搬東西的低等雜役。以這種方式呆在他身邊,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吧。不能有進一步的奢求。

  “你方才說我的詩詞不遜於青衣,可是真的?”李子魚問。

  遲慕想起之前主子聽到他隨口說的那句“因為他是個不遜于青衣的天才”,忽然下定決心。便放了碗筷,便正色,站起來整整衣帶。

  對著驚奇的白王,遲慕呆呆一笑,愚鈍盡顯。然後有緩緩施了一禮。

  “小的不通詩詞,只識得幾個粗字。白王文風雋永,江南的文人啊詩人啊教書先生啊都一直推崇。七年前青衣消失之後,白王連續三年在文會上奪魁,三年間青衣都不敢再抛頭露面與公子分庭抗禮,豈不是我們家公子寫得比青衣好?”

  李子魚臉上笑容漸漸隱去,遲慕,你是在和我裝麼?!群芳冠的時候你不在自己的隔間裡,畫屏隔間裡說話的分明又是男聲,她身上明明帶著我們府上的手帕……

  遲慕又施一禮,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

  “公子肯垂青小的,為小的不當眾丟人現眼而代做捉筆,小的感激不盡!但是小的確實不是青衣,承蒙錯愛,實在不敢當。小的再是身份卑賤也不願做他人替身。”

  李子魚,你喜歡的青衣已經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我們應該一刀兩斷,形同陌路。我和你本是生人。

  李子魚看著遲慕認真呆氣的臉,微微發怔了。

  小的再是身份卑賤也不願做他人替身。

  我對他好,是因為覺得他一舉一動像極了青衣。畫屏的詩一定不是自己寫的。即使確定是遲慕幫她代筆,又怎麼能證明遲慕就是青衣呢?單憑自己的感覺麼?

  感覺,什麼是感覺?看著他和其他姑娘親密心裡不舒服,算是有感覺麼?看見他臉色不好會擔心,這是感覺麼?看見新送來的華美衣料會想,要是把那個人洗刷乾淨,放進華美柔軟的料子裡,他會不會開心,這也是感覺麼?

  如果他是青衣,上會藏芳樓彈孤館遇神的人又是誰?如果他是青衣,那遲慕是誰?抑或他和遲慕本來就是一個人??(空燈流遠筆記:小魚離真理只有一步之遙了)抑或他們都不是青衣?

  趙秋墨一手抱著兩個美人,一手拿著白玉酒杯,百忙之中抬眼看李子魚,臉上一抹陰鬱:原來子魚也會為人心亂,心亂如何成大業。

  不過為那個人心亂,也不是沒有理由。

  發怔的臉逐漸陰霾。

  揮手讓人加一把雕花紅木椅,就擺在自己桌子對面。

  揮手讓遲慕坐下。沒有由來的壓迫力讓遲慕懵懂的坐在椅子上。

  空氣的流動近乎停止。

  像是一根弦“錚”的繃斷了,大堂裡出現一個靜止符。端著酒杯的人,揮舞摺扇的人,歡笑的人,喝酒過多而哭泣的人那一霎那都被無形的壓力所驚醒,動作在那瞬間停止,形成一個色彩斑斕的斷面。

  無形而巨大的壓迫力。

  忽然壓迫力散去,剛才那沉重的空氣恍若幻覺。人們不明就裡的面面相覷,又在清新的空氣中重新舉杯,為剛才那一刹那的停頓感到好笑。歌聲,笑聲,喧囂聲又重新衝撞著大廳的牆壁。

  只是遲慕知道,要是李子魚不及時收住氣,那些人斷斷不敢再動一分。

  武功練到某種境界便是來去無蹤,幻化無形。

  誰又料到一向恭謙溫良,挺拔豐俊的白王竟然練就了江湖上談虎色變的邪教武功——冷心墨蓮。

  世上知道有這門武功存在的人恐怕兩隻手就數得完。知道練這個武功的後果的人,一隻手數都有餘。

  遲慕當然知道,他的嘴唇戰抖,臉色蒼白。

  李子魚的臉變得比翻牌還快。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盡,換而是白王平時招牌式的微笑。

  他舉起一隻酒杯,笑得溫暖,聲音卻很蒼涼,如同秋天的斷雁哀鳴著飛過鉛灰色的蒼穹。

  “遲慕,我要做三件事情。第一,我要告訴你我和青衣的事情。第二,我絕對要把你留著身邊。第三,下次你說話再滿嘴‘小的’,我保證你三天晚上都沒有力氣說話。”

  外人看來,白王是溫和的和長相平平的男寵談話,纖細的手腕拿著酒杯,兩人隔著桌子靠得很近。陽光從高高的木窗外照進來,景象十分溫馨。

  第十三章

  先皇在世的時候,朝廷比現在清明很多。

  先皇有七位皇子,只有兩位存活,一位為三皇子正宮皇后所生,即當今聖上;一位為冷宮蕙妃所生,世人不常見。

  李子魚還記得自己躲在厚重的簾幕後面,看見父親和先皇談話。當時先皇已經顯現出衰老的跡象,臉卻依然棱角分明,依稀看得出當年清俊的模樣。父親為國事操勞過去,背已經微微有些駝了。先皇命人搬椅子讓他父親坐下,兩人如舊日兄弟般拋棄繁文縟節密談了很久。

  依稀記得先皇執著父親的手說,七兒日後登基,就由你輔佐了。

  三日後,先皇成立文殊院,廣收世家子弟,請學識淵博的兩朝元老程梓園出山做先生,封太傅之職。學生上學天文,下究地理,中間討論世間人事,兼學武功,課程之難,內容之多,世間沒有其他哪個教書先生敢教。說是廣收,實際上所以世家子弟通通入學,辦成精英教育。

  初見青衣,也正是在文殊院裡。

  他不是世家子弟,來歷不明,每日帶著斗笠,上面垂下蒙臉的黑紗,身上永遠是樸素的青色衣衫,骨架單薄,聲音清澈。除了程梓園,沒人知道他是誰,幾乎沒有人和他說過話,沒有老師叫過他的名字,他如同最清冽的空氣,如同一個優秀的透明人。同學暗中叫他“青衣”,這個名字在他十四歲連續在文會上奪冠後名貫江南。除了本人,所有人都知道江南這位天才少年叫青衣。

  青衣琴棋書畫都別具一格,武功上幾乎無師自通,自成一家,加上超凡脫俗的氣質,讓其他不如他的世家子弟都敬而遠之,不敢親近。

  而那時候,年僅十歲的白王李子魚,成績奇爛。每日喜歡的是和死黨趙秋墨聚眾鬥毆,翻牆到書院外市井上買粗糧餑餑,鬥蛐,交上去的卷子上赫然寫著“水能載舟,亦能煮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手好牌楞沒胡”,把程老先生氣得吐血。

  不完美的人總是對擁有自己缺失那部分的人抱有興趣。

  如同李子魚對完美得不像凡人的青衣。

  為引起青衣注意,小白王沒少下功夫。

  “小墨墨,快過來看,這是南疆來的毒蛇,咬一口就會死人誒!”

  周圍的人一哄而散,包括被喊的幼兒版趙秋墨。瞬間李子魚旁邊只剩下依然低頭看書的青衣,抬頭瞟一眼蛇,伸手隨便往七寸上一點,李子魚手上的蛇就僵直成一根棍子不動了。

  “小墨墨你看,他桌上毛毛蟲誒!不怕,我保護你!”說罷把故意扔在青衣桌上的毛毛挑走。青衣頭轉向窗外——老子又不是女人,要你保護!

  “小墨墨,你說一個人老帶面紗,是不是長得很醜啊?其實沒關係,我不怕醜老婆,偷偷給我看也沒關係……”

  ……

  最後終於連趙秋墨也別過頭去:“小魚,你明明是和他說話,不要每句話都加個我的名字……”

  後果總是有的。有人不厭其煩,有人不勝其煩。

  終於有一天,青衣不勝其煩。下午休息時,先生程梓園在書房門口端著茶盅喝茶,眾學生在不大的四方小院中玩耍。

  忽然程梓園耳朵一動。

  平時沉默寡言的青衣開口說話了,就在他背後,和另一個學生談天。

  “你知道李子魚嗎,他又欺負同學了!那個趙秋墨天天被他欺負,好可憐啊……”

  程梓園耳朵一動。

  “家父說李子魚欺負人是老師教的……”

  可憐老先生程梓園,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滿院子找李子魚去了。

  青衣放過身邊那個從來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的同學,轉身回屋去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一物降一物。

  從單純的憧憬,希望引起對方注意到追隨那個清俊單薄的身影不可自拔,一晃七年。李子魚漸漸有了少年的俊秀神韻。他玩世不恭,常和趙秋墨去市井青樓裡找姑娘倌人,但凡名字裡帶著“青”字的,不論男女,他都喜歡。

  李子魚白皙的脖子上常常不經意的留有女人的吻痕。他不以為意,大大咧咧上學堂,大大咧咧坐在青衣邊上。少年的青衣愈發單薄清瘦,纖弱得像根美麗的緊繃的琴弦,或者頂著雪的細細的鳳尾竹,縱是看不到臉也覺得異常乾淨美麗。聞到他衣服上的脂粉味道,青衣會扭過頭,李子魚心底暗暗開心,往青衣跟前一湊:“美人兒,吃醋了?”

  青衣拿起毛筆暗中換個角度往李子魚“止”穴上一戳,被他淩空牢牢接住。李子魚繼續嘻嘻笑道:“本王現在武功長進了,不怕你。美人你點我穴道啊,點啊——啊!啊……”

  青衣心中暗歎,你接住我一隻筆,我不會丟了筆用手點你穴道麼?白王智商這樣以後朝廷怎麼辦啊?

  李子魚一種保持左傾、一手伸出要環抱某人的姿勢坐到了放學,最後:“美人兒,我錯了,解我穴道吧……我保證娶你後溫柔待你……”

  “小墨墨,我要上廁所……”

  “我真的要上廁所,小墨墨,美人……解我穴道啊!你你你們別走啊~~~~~~~~~~~~~”

  李子魚坐在青衣左邊,趙秋墨坐在青衣後面。兩人和他同窗七年,生生的竟沒有成功搭訕過一次。

  往事如煙。

  回憶起青衣,恍若夢幻:他孤單的站在映雪的書院裡的身影,和周圍一切格格不入;他安靜的坐在自己身邊看書,陽光落在他精緻的鎖骨上;他對自己很冷淡,但遇到考試時會不經意的露出試卷的一角讓自己恰好能抄,他從不和自己說話,卻在自己考琴的時候從寬大的衣袖下面偷偷伸出手,給他比劃該怎麼彈琴。

  然而青衣死了。叛國罪。

  李子魚一直悔恨,當初為什麼沒去劫獄,為什麼沒動用家族關係買通獄卒,換一個人替他去死,為什麼沒有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天強行拉著他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

  青衣必定有他的苦衷。

  而那時的自己手上沒有實權,空頂著白王一個封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處死。從此不再愛上別人。

  那日李子魚和趙秋墨去應景樓調戲姑娘,所以黃昏才到書院,準備打一頭就回去。到了書院,四下寂靜。

  趙秋墨奇怪的皺起眉頭:“好奇怪的味道。”

  李子魚先反應過來:“是血。”

  空氣裡彌漫著粘稠的血味。正是春天,濕氣重,屍體腐敗得快,血味和屍體剛剛開始腐敗的味道一起刺激著人的感官。

  平時講課的大書房的門無聲無息的虛掩著,等著人推開。

  無聲無息的推開,滿屋是映著霞光的血紅色,詭異而美麗。

  三十個平日一同玩耍的同窗有的倒在桌上,有的伏在地上,有的扒著視窗正遇出逃,都被人一刀漂亮的殺死了。程梓園死在講臺上,手裡的教鞭折成兩段,露出裡面一節鋼鞭。程梓園雖老,卻曾帶兵上過戰場,武功在朝廷上卻是有一定地位的,鋼鞭上沒有血跡,可見那人功力高強,在毫髮未傷的情況下殺了他。

  而那人,正沉寂的站在房間正中,一身青衣。

  正沉寂的等他們的到來。

  肅殺之氣透過青色面紗傳來,讓人膽寒。

  最後看了他們一眼,青衣轉身,飄出窗外。

  十日後,青衣被擒。因為死的都是名門之後,青衣以叛國罪被處死。

  又過幾日,傳出七皇子被三皇子私自害死,先皇勒令三皇子在冷宮禁閉,傳位給皇帝恭親王,即白王的父親。

  半月以後,兵變。

  先皇被迫退位,服毒酒自盡於紫辰殿。三皇子即位,大肅天下,殺人無數。登基後,新皇上幽囚恭親王、王妃于東冷宮,七年不放,用來制約已經他成人的兒子,白王李子魚。又囚禁護國大將軍趙幹于西冷宮,兵權一半收歸自己,一半交給趙幹的兒子——羽翼初豐的趙秋墨,以父親性命為要脅,讓其世襲護國大將軍頭銜,帶兵去邊疆退敵。

  朝中日日歌舞,自有人在外面替他拋頭顱灑熱血。

  便這樣坐穩的江山。

  江湖上逐漸傳聞,當年處死的青衣其實就是七皇子。先皇為他建的書院,召集世家子弟陪讀,意在讓他日後掌握天下。那個慘絕人寰的殺人事件是受三皇子——當今聖上的誣陷。

  也有傳聞說青衣本來就是朝廷代代相傳的御用殺手,殺三十個世家子弟也是朝廷的意思,徒背了黑鍋。

  很多年之後,趙秋墨問李子魚,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麼?李子魚說,我絕不相信那是站在我們面前渾身是血的人是那個我們認識的青衣。我只還記得事情發生的頭一天我們下的賭注。

  放學,青衣忽然叫住和一大幫狐朋狗友一起離開的李子魚。

  “你那點心思,我何嘗不知道?與其混日子,不如多學點東西,免得日後在朝廷上丟人現眼。什麼時候你能贏我了,我就如你所願。”

  與其是對七年來白王心思的答覆,不如說是一封挑戰信。

  不待李子魚答覆,青衣就轉身離開。

  留下原地思量的白王,嘴角微微上揚。

  留下人群中被落單的趙秋墨,眼底不知是嫉妒還是怨恨。

  不止一個人的目光在追尋那個青色的背影。

  當時李子魚如何知道,他喜歡的人第一次和他說話,便是最後一次和他說話。

  第十四章

  李子魚微弱的笑笑,說,這就是我的故事,很可笑吧。我的目光追隨那個人七年,然後眼睜睜的看著他被處死。世上說白王寡情,因為我只愛那一個人。

  陽光從高高的木窗照進來,落到他本來就白皙的臉上,平添一抹蒼涼。

  “即使他殺了你三十位同學?”遲慕問。

  李子魚仿佛在肯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即使他殺了我三十位同窗。”

  遲慕眨眨眼睛:“說不定他沒死,逃出來了。你看到他被殺了嗎?”

  “沒有,是秘密行刑。”

  “這就對了嘛!”遲慕輕鬆的笑笑,“說不定他逃出來了。”

  “是啊,我也懷疑他逃出來了。他武功是我們中最厲害的,他又那麼天才……”李子魚表情複雜斜了遲慕一眼,“我告訴你青衣的事情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手帕怎麼在畫屏姑娘身上,遲慕,或者我該叫你青衣?”

  遲慕一驚,手一抖,酒杯掉在桌上,酒就出來明晃晃的。好酒啊——遲慕很心痛。

  忙伸手去扶杯子。李子魚卻比他快一拍幫他扶起杯子。兩人指尖相碰,遲慕竟如觸電般一顫,抬頭正對上李子魚溫柔如水的眼神。

  “你若喜歡這種酒,我讓人送十桶到你房間去?”李子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不貴,才一百兩銀子一桶而已。”

  遲慕嘴角抽動一下,算了個小九九——十桶,一千兩銀子……恩,存著以後開價酒鋪。主子你能不能不燒錢?

  “好了,你可以告訴我了。你是叫遲慕,還是叫青衣?”在酒上繞一圈之後,李子魚準確的把話題兜回去。很瀟灑的坐在雕花紅木椅上,身下墊著華貴的裘皮的白王表情出乎意料的有些痛苦,有些希翼。

  遲慕一臉無辜,決定賴皮到底:“詩確實是我幫畫屏姑娘寫的,但為什麼公子覺得我是青衣呢?就因為文風很像?”

  抱歉,我不能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主子,你的告白我收下了。知道我還活著對你是種危險。

  “青衣寫的東西燒成灰我都認得——可惜你從來認不得我的文字。”李子魚眼底竟有一絲幽怨的痛苦。

  我怎麼能認得你的文章,主子你當時就根本沒、寫、過、文、章!你都是抄我的!

  不過現在似乎進步了,似乎在我走後蟬聯了三屆文會冠軍。想到之前群芳冠中兩人的爭鋒相對,遲慕不自覺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遇到對手的感覺,真好。

  群芳冠上他願意幫我作弊,真好。

  遲慕又轉念一想,娘的,我幫畫屏做詩,主子幫我作詩——這不是自己和自己鬥麼?瞎折騰,勞民傷財!

  “解釋一下,你不是不善詩詞麼?”李子魚問得風輕雲淡。

  遲慕選擇的沉默。

  “你和青衣明明是兩個人,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分明覺得是他。他凡事都很沉默,你卻很開朗,仿佛要把他多年來沒說過的話一次性說來補償一樣。他很謹慎,你卻很大意,就像要彌補當年的小心翼翼。有時候我想,青衣要是沒有那些我所不知道的束縛,應該和你一樣吧。看著你招惹其他女人,我莫名的心裡難受……”

  遲慕心頭一暖,又暗暗吃驚。

  原來李子魚對他的瞭解遠遠比自己對自己的瞭解多。一說才驚覺自己這麼多年原來是這樣過來的——把以前沒有的東西,追求不到的東西通通補上。把過去通通忘掉,浴血重生。

  悄悄給他一個暗示如何呢?一個從前的眼神,一個從前的手勢?白王畢竟經歷了多少年的朝廷中的暗流湧動,守住我身份不是難事吧?只怕他情難自以……

  李子魚看著臉色遊移不定的遲慕,寬容的笑笑:“沒關係,你不用回答我也可以。我不問你是誰,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記得每日來侍寢……”

  嗷!

  “也不准招惹其他女人。你看你沒追到畫屏姑娘,賭也打輸了不是?”話雖說得很溫柔,像商量似的,眼睛卻危險的眯起來。

  望著主子那潭般被長睫毛半遮的瞳仁,遲慕仿佛被吸引住似的怔住了。對了,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問,怎麼忘了呢?

  是什麼事情呢?

  遲慕還在發呆中,忽然被猝不及防的抱入懷中。不是溫柔的擁抱,而是緊緊的摟著,仿佛懷裡是什麼一鬆手就會灰飛煙滅的東西,一觸即碎的夢。什麼東西覆上自己嘴唇,先是試探性的探入,然後瘋狂的吮吸,啃咬,舌在口裡輾轉,仿佛要吸盡自己靈魂。

  李子魚不愧是在青樓中長大的,知道怎麼吻到對方驚悸,怎麼慢慢挑逗起對方的欲望。

  李子魚一手捏住懷中的人的下巴,一手把他牢牢抱緊,眼睛半睜,看懷中人目瞪口呆,臉色泛紅,水汪汪的美目似桃花。挑剔的看,懷中人皮膚不好,人黃了點,可是那雙眼睛卻美不勝收,讓人想多弄出點淚水。

  遲慕吻過女人不少,被男人吻還是第一次。只覺得大腦轟的空白了,只覺得心臟猛的跳動,所有感官被強行侵佔,一時只能任其索取。舌尖所觸的地方仿佛有奇異電流流過,漸漸酥麻的感覺。遲慕不明白為什麼,可身子竟漸漸癱軟……

  對了,那件必須問的重要事情是什麼?

  啊……冷心墨蓮……

  對了,你為什麼要練冷心墨蓮……

  忽然激烈的吻停止了,仿佛時間靜止了一樣。李子魚抱著自己的胳膊忽然不自然的僵硬起來。

  遲慕小肩膀顫抖了一下,試著睜開眼睛。

  大堂中仍是腐敗喧囂的人們,喝酒,唱歌,玩女人,忘乎所以。

  誰也沒注意一個人了然獨立,一襲青衣,青紗覆面的男子悄然出現在白王身邊。恰好有風吹來,吹起青色面紗,面紗下麵得人目如明星,俊美清秀。

  “李子魚,你為何要練那冷心墨蓮的邪功?”遲慕聽見那人用和曾今的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問。

  遲慕只覺聽到沉悶的咚的一聲,自己就摔到了地上。

  李子魚放開了抱著他的手,定定的看著眼前那個人。

  “青……衣……”

  “你忘了當初我們的賭了,這麼快就另有新歡。”冰冷的陳述語氣,遲慕想自己以前說話也是這麼冷淡麼。

  什麼時候你超過我,就如你所願,這是遲慕對李子魚許下的承諾。

  一轉身,那人穿過喧囂的人群,離開大堂。

  李子魚沒有猶豫,起身追出去。

  留下遲慕摔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遲慕發現痛的不是身上,而是心,真是莫名其妙。

  李子魚起身的那一瞬間,遲慕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帶。

  但我以什麼資格挽留他,我甚至不能告訴他我就是青衣。

  從剛才白王懷中的激吻到現在無人問津的地板,真是天上人間。不是站不起來,只是衝擊太大了,一時適應不過來。

  李子魚,倒是我看錯你了……那個賤人和老子哪點像!你倒是睜開眼睛啊!

  “確實很像你,你平時就是這麼冷淡對人的……”身上忽然覆蓋上了一個高大的影子,遲慕抬起頭,看到趙秋墨不知何時已經擺脫身邊的美女,站在自己的面前。

  趙秋墨伸出一隻手,拉起遲慕,眼睛深得看不到底,只是專心的看著遲慕的臉,臉上陰晴不定。

  “莫非,你有點在乎他了?”

  第十五章

  遲慕抬起頭,看到俯身下來的趙秋墨。

  趙秋墨的手溫暖有力。他堅定的把遲慕拉起來,臉色卻不好看。

  盯著遲慕的臉,趙秋墨沉默了一會兒,問:“莫非,你有點在乎他了?”

  遲慕一愣。

  想起給李子魚吸毒的那晚上他脆弱秀美的側臉;想起群芳冠中心驚肉跳的對決,冰涼手指不明所以的放上剛才被某人的吻燙過的唇。眼睛裡漸漸升起迷惘。

  “你果然在乎他了。”趙秋墨重複一遍,變成陳訴語氣,“身上還痛嗎,你上次的內傷該沒好。”

  說到“痛”,遲慕腦內閃過一絲清明。方才被毫不猶豫鬆手的李子魚摔在地上的事情和身上的疼痛一起返回思維。肩膀顫抖。

  閉上眼睛,又睜開時已經狠下心。

  遲慕仰頭輕笑,回答得不卑不亢:“趙將軍多慮了。在下只不過是白王的寵臣。白王愛親就親,不親放手,很正常。”

  說罷轉身,混跡于奢靡的人群中。

  一百兩銀子一桶的好酒,不喝白不喝,喝了還想喝。

  遲慕依稀記得有人不停地給他斟酒,杯子一空就自然滿上,依稀記得自己在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扯開喉嚨唱:“楊柳青青暮春路,桃花點點低窗戶,淺笑低吟,春情如霧,季節退去天雲暮……”

  唱得天雲流轉,鬥轉星移。

  鬥轉星移。喝酒喝多了自然覺得大白天的滿天都是星星,轉啊轉,轉得人頭暈。

  遲慕對旁邊斟酒的人笑得春花燦爛:“你看,天上好多星星在轉,轉得我頭暈。”

  說罷又取酒杯,卻被那人一把按住:“你不能再喝了,你醉了。”

  遲慕丟了酒杯去抓酒瓶:“知,知道我要喝醉還給我倒酒……給我……”

  那人短暫的沉默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把酒瓶拿到遲慕夠不到的地方:“你若不喝醉,說不定就跑出去找他了,告訴他你才是青衣。”

  “我,我不能告訴他,不能連累他。”遲慕急急的說,伸手去夠趙秋墨手中高高舉起的酒瓶,“你給我酒,我要酒……”

  “不要鬧了,這一點不像你。”趙秋墨歎一口氣,“別喝了,上次你救子魚時受的傷還沒好完吧,怎麼能再喝酒?”

  遲慕忽然不搶了,定定的看著趙秋墨,呵呵傻笑:“好,好,你不給我喝。我去找我主子去,主子答應給我十桶好酒……”

  說完撐起身子就要往門外走。

  說時遲那時快,酒瓶咚的一聲就擲過來了。

  趙秋墨又歎一口氣,眼底卻是不甘:“喝吧,不要去找他。將軍府上的好藥很多,將來好好調養就是了。”

  遲慕的意識漸漸模糊,只記得自己喝趴在桌上說了不少胡話。每句話都有人在旁邊溫柔的回應。

  “小時候他很臭屁,用蟲子來嚇我。我,我又不是女孩子,怎麼會怕蟲子,哈哈……”

  “不知道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那一箭傷的可深了……”

  “子魚的臉好好看,讓人想捏……”

  “小墨墨,我有個好辦法。我不能告訴子魚青衣是我,你、你可以告訴子魚那個青衣是假的啊……讓死魚遠遠離開那個人……”

  “什麼子魚,明明就是只瞎眼死魚……誰說我在乎他,嗯?誰說的?!”

  漸漸就睡去了。

  隱約覺得有手指拂過臉龐。

  趙秋墨把在桌上睡得像死豬一樣的遲慕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手不由自主的摸過他消瘦俊秀的臉龐。由於被酒熏紅了,臉上的黃色褪去不少,漸漸顯出那晚藏芳樓重逢時的美貌。

  手撫摸過遲慕挺秀的鼻樑,又滑過紅唇,嘴上喃喃的說:“我不會跟子魚說那個青衣是假的。讓他和那個人在一起,你留給我。我們是最適合的,是麼,青衣?有你的謀略和我的軍隊,什麼事情辦不到?”

  手按在細膩的紅唇上很久,臉上浮起一絲暗笑,像個做了壞事情的小孩:“你知道第一個吻你的人不是他嗎?第一個吻你的人是我。你給子魚吸毒吸得昏過去的時候,是我把毒從你口裡再吸出來的。”

  手由唇又已到微微敞開的衣襟。待要解開,又停手。

  “青衣,我不求你馬上成為我的人。我給你時間。”

  懷中人只管沉沉睡去。

  酒醒簾幕低垂。

  遲慕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客人開始稀稀拉拉的回去。整個寬敞的大堂簾幕半垂,透出外面昏黃曖昧的天光。桌上杯盤狼藉,一派奢靡之後的頹廢景象。

  隱隱覺得喝醉的時候被人抱在懷裡,醒來卻還是趴在一張紅木八仙桌上。想想可能都幻覺。

  李子魚追假青衣去,不知所蹤。

  遲慕扶著疼痛的腦袋,迷迷糊糊往回李府的路上走。來到時候有馬車坐,回去只能靠走路。李府到張宰相府路不近,再加上酒沒全醒,一路上跌跌撞撞走得遲慕很辛苦。

  到院中,首先看到的是神情嚴肅又有些擔心的管李府打掃的小四。小四把遲慕拉到牆角,緊張的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扁平小盒子塞到遲慕手中。

  小四說得語重心長:“該用的時候一定要用,這一點斷斷要自己拿主意。不然吃虧的是自己身子。”

  遲慕疑惑的結果盒子打開一看,臉刷的就紅了——盒裡的是玉脂膏。

  遲慕這才想起主子宣佈要把自己當男寵帶去文會的事情李府上下已經盡人皆知。

  小四以為他和主子已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了,想到李子魚平時高強的武功,怕遲慕身子吃不消又礙於面子不敢買這類東西,特地送點藥過來。殊不知兩人什麼事都沒有。

  遲慕握著裝脂膏的小盒子,虛弱的笑笑,謝謝。

  “你喝酒了?醉了?”小四聞聞他身上的酒味,伸手不由分說去扶他:“你說你跟主子就沒有好下場,不是喝個爛醉就是被東西砸暈!哎你說你……”

  遲慕堅定的推開小四的手,看看籠罩院子的昏黃天色,問:“主子回來沒有?”

  “一早就回來了,在怡紅院的臥房裡呢。”

  “謝謝。”

  怡紅院門口總是有兩棵常綠的芭蕉。

  芭蕉掩映美人。

  美人有兩人。

  李子魚換了件白色長衫,超凡脫俗。青衣還是青色衣服,斗笠已經取下,眼如明星,笑若霜雪。

  李子魚正討好的說著什麼,青衣只是不聽,專心看芭蕉樹葉子上一隻爬來爬去的甲蟲。

  遲慕不滿的想,當年老子有這麼眼睛長在天上不甩人嗎?

  李子魚問:“你明天真的要去文會?七年前的事情還沒有了結,再抛頭露面不安全……”看著青衣愛理不理,忙說:“你若真想去也可以,出了事情我自會處理。”

  遲慕仔細聽,李子魚又說:“要不,喝碗梅子黃酒?你身子單薄,受不得晚上的寒氣。”

  青衣終於發話了:“你還惦記我的身子?當年你是怎麼對我的,心變得這麼快。男寵都收了一個又一個。”

  李子魚慌忙說:“沒有……那是誤會……你別生氣,我先叫人溫酒送來,你喝完了愛怎麼說我就怎麼說。晚上寒氣重,身子要緊。明天還有文會。”

  聽到“誤會”兩字,站在門口的遲慕腳下用力一重,踩斷一根地上的枯枝。“哢嚓”一聲在安靜的小院裡顯得格外清脆。

  青衣回來,上下打量遲慕。

  李子魚也回頭。

  “這就是你的男寵?”青衣用居高臨下的口氣看著遲慕,“下午見過。怎麼這麼面黃肌瘦?”

  這一說,遲慕才發現最近的確消瘦很多。

  “不是,他是我府上的雜役。遲慕,你在做什麼?”李子魚正色問。

  遲慕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公子今天下午說過在下從今往後就是公子的男寵了。在下來問今天晚上要不要侍寢。”

  “今天下午我喝酒喝多了,你不必當真。”李子魚沉吟了一下,“還有,你下次跟我說話不必用‘在下’兩個字,直接用‘我’就可以了。算是對今天誤會的補償。還有事情嗎?”

  遲慕遲了會兒才回答:“沒有了。”

  一問一答中間有一小段空白,被入夜的涼風填滿。

  青衣看著遲慕笑得寬容:“高攀之心人人都有,沒什麼可丟臉的。沒事你就先回去吧。”

  遲慕看著李子魚。

  李子魚一揮手:“回去吧。”

  揮手的那一瞬間,遲慕聽到內心深處什麼脆弱的東西破裂的聲音。
歷史閒談區大家來閒談~敬各類文盲!ccccc/see等...什麼的,都是沒有意義回覆,還有千篇一律的謝謝分享,所有回這些白癡回覆的,各版主會全刪+扣分~maybe你們希望被禁止看文~違規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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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遲慕渾渾噩噩的回到自己的小屋時,小四不在,兩張小床空著。

  同一天被一個男人親了,然後甩了,讓人無法接受——關鍵是自己也是男人!

  酒未完全醒。這幾日一直勞頓,沒有好好靜養,之前救李子魚時受的傷也未好完。想到假青衣那個居高臨下的眼神,遲慕喉頭一熱,一口血就吐出來。

  扶著斷了腿的破桌子,遲慕緩緩做到床上,和衣躺下,閉上眼睛。

  立即沉沉睡去,妄想長睡不起。

  早上還是被人搖起來了。

  感覺到熱熱的毛巾敷在臉上,遲慕呻吟一聲,睜開眼睛,看到小四的大餅臉。

  “天還沒亮,起來做什麼?”遲慕咕噥一聲,拂去毛巾翻身再睡。

  “我搖你半天了。你不是還要陪主子去文會麼,起來準備了!喏,給你毛巾醒醒酒——”

  文會一共三天,第一天是女流的群芳冠,算是熱身賽,第二天方才是正式的江南才俊比試文章,第三天是皇上賞賜。皇上要對文會上奪魁的才子予以適當的賞賜,或是賜筆,或是賜佛手,算是以文興國的體現。今天該是正是比賽了。

  想到李子魚,遲慕閉上本來睜開的眼睛,再咕噥一聲:“主子有人陪了,不需要我了。”

  話沒說完,被子已經被掀開,冷風吹得遲慕身上一陣激靈,暗罵靠,小四你這個沒愛心的!心裡還沒罵完,思維就嗡的停止了。

  因為小四說:“主子昨天晚上過來交代了,你今天一早隨他去。缺一個人服侍清逸公子。”

  清逸公子?遲慕冷笑一聲,青衣就青衣,我才不會叫這麼清逸這麼肉麻的名字!

  渾渾噩噩出門,看到門外破天荒的放著幾個完好無損的新木桶,其中一個蓋子打開,裡面盛著澄亮澄亮的水。想以前的水桶都破了至少三個以上的缺口,遂大喜。舀了一瓢水洗手,剛洗完就看見小四心痛得捶胸頓足:這可是主子昨天連夜送來的好酒啊,就被你洗手了!!!

  遲慕這才覺得手上酒香撲鼻。

  原來他還記得那十桶酒啊。

  小四又說:“主子說,這十桶酒是給你補償的。昨天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叫你別放在心上。”

  說要收做男寵,吻了人,吻完扔地上,再去找其他男人,最後補償的就是一堆酒……

  遲慕笑著和小四點點頭,心裡只覺得碎成千萬片。

  李子魚,算你狠!

  清晨,青色馬車在晨霧裡疾馳。

  趕車人是遲慕,後面坐的是李子魚和青衣。青衣還是那身青色衣衫,面紗已經取了,面若桃花,神情卻有些倦怠。李子魚還是那麼英俊瀟灑,換了一身紫色衣袍,顯出幾分貴氣。

  李子魚對青衣百般體貼。

  “早上霧氣重,要不要披件衣服?”

  青衣別過頭去不語。

  “不舒服?我給你暖暖手。”說著不由分說拿起青衣露在外面的手捂在自己手中。

  遲慕在前面持著韁繩,早上天氣涼,手已經凍得麻木。李子魚手裡握著的,卻是另一個青衣的手。

  “趕車的人叫遲慕吧?讓他把車趕慢點,車太搖晃了受不了。昨天太累了。”青衣終於發話了,聲音和昨天一樣冷淡。

  李子魚說:“遲慕,把車放慢一點。”

  又對青衣說:“對不起,昨天晚上累著你了。”

  遲慕回頭,深深的看了主子一眼,把韁繩放緩了一點。

  “他就是你說送來服侍我的人?還不錯。”青衣倦怠的靠在車窗邊,懶懶的說:“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冷。”

  遲慕又回頭看了一眼李子魚。

  李子魚沉吟了一下:“遲慕,把衣服脫下來。”

  遲慕一咬牙,脫下衣服遞過去,低眼說:“蔽體寒衣,承蒙清逸公子看得起。”然後打了個噴嚏。

  青衣接過衣服,抖了抖,並沒有披在身上,卻裹在腳上。

  遲慕再次回頭看李子魚,李子魚面無表情,寬大的手掌還是牢牢握住青衣的手。

  在遲慕走後,李子魚連續三屆文會奪魁。之後便不在參與文會,而是以白王的身份做歷屆文會的評判官。這次也一樣。

  今天是文會最正式的一天。張府凹進去的窗格、廊下的轉角處,石石椅上都擺著精緻的器皿,盛著稀有水果、琥珀美酒、山珍野味等。人們卻不為四處的美食流連,都整齊的聚集在宰相府正廳。

  紅色的地毯從進門一直鋪到氣派的正廳,盡頭是白王的寶座。李子魚的左邊是護國將軍趙秋墨的椅子,右邊是宰相張知正的椅子。

  只是今天兩把椅子中間加了第三把椅子,和白王的寶座並排,坐著一個眼若明星的美少年,人們叫“清逸公子”的人。

  大廳裡一掃昨日宴會上的頹廢奢靡,整整齊齊的擺著兩百套桌椅,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題目是由白王從一個象牙盒子裡抽籤。

  廳外鳴金,考試開始。

  遲慕覺得無聊,便遊蕩到大廳外面,找了一個回廊坐下,取了廊邊的酒小酌。不知道喝了多少,只覺得臉色紅潤,熏風漸起。

  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笑的促狹:“這就是所謂借酒消愁愁更愁?”

  一回頭,看到趙秋墨端著酒杯笑得燦爛無比:“小慕慕,要不要我陪你?”

  “你不是要去文會嗎,一群人等著你做評論官的。”遲慕看著趙秋墨笑得欠扁的臉,沒好氣的回答:“不要叫我小慕慕,太沒品味了。”

  “不覺得小慕慕和小墨墨很配嗎?”趙秋墨笑得更加燦爛了。

  遲慕直接無視掉這個問題:“那個青衣是誰?”

  趙秋墨無所謂的一聳肩:“誰知道?他處處可以模仿你,其實模仿得一點不像,只能騙子魚那個死腦筋。再說你現在不是青衣了,你管那個青衣是誰?不如跟我走算了。”

  “你怎麼還不回邊疆去。”遲慕哀傷的感歎。

  “小別勝新婚,這麼快就想和我小別了?”趙秋墨修長的手指有意無意的敲打著酒杯,笑得意味深長。

  遲慕頭一扭:“眼不見心不煩。”

  忽然對面氣喘吁吁跑來一個小廝,先對趙秋墨恭敬的施了一禮,臉對著遲慕時卻兇神惡煞,變臉比變天快:“白王要你過去服侍清逸公子,你倒在這裡偷懶!還不快去!”

  遲慕聳聳肩,歎口氣向大廳走去,趙秋墨一把拉住遲慕的衣袖:“我是要回南疆,你不多陪我會兒?”

  趙秋墨拉著他的衣袖不放手,一小片光斑停留在他的手上,撲朔迷離。

  遲慕沒掙脫,也沒回頭。

  最後趙秋墨怏怏放手。

  遲慕回到大廳。

  回到大廳後一看,氣得吐血——那個所謂的清逸公子哪裡需要人服侍!整個大廳裡鴉雀無聲,所有的文人都在奮筆疾書,一根針掉在地上都嚇得死只螞蟻。

  清逸公子倚在李子魚懷裡,一幅愛理不理的神情。李子魚正拿著一個黃的透亮的杏脯哄他吃。兩人甜甜蜜蜜,和整個大廳肅穆氛圍格格不入。

  宰相張知正在一旁黑著一張臉。

  看到遲慕,青衣不冷不熱的推開李子魚,聲音纖細得像絲簧,悅耳動聽:“遲慕,你過來給我捶捶腿。你不是想做白王的男寵麼,長得這麼醜,不會學點捶腿呀揉肩的技藝怎麼成?”

  聽到自己的聲音可以說出如此惡毒的話,遲慕覺得有人用刀尖在他心上刻字。

  “遲慕,怎麼了?過來。”見遲慕站著沒動,青衣又說。

  大廳裡有幾個奮筆疾書的人抬起頭看寶座上人的動靜。

  遲慕轉頭,用祈求的目光看李子魚。

  死魚,這是我最後一次相信你,叫他閉嘴!這是最後一次……不然老子不管那麼多,跳上去掐死你和那個賤人……

  我昨天怎麼會心跳,我怎麼會喜歡你——老子真是鬼迷心竅了!

  李子魚看了看青衣,依舊面無表情:“遲慕,你——”

  話聲未落,一句懶洋洋的聲音插進來:“小魚啊,本將軍腿也疼了,借你的人給我捶捶如何?”

  趙秋墨又轉向青衣:“喲,好久不見!故人啊。好端端的名字取個‘清逸’做什麼?”

  青衣不搭話,哼了一聲,把頭扭向一邊。

  “你怎麼現在才來,題目命好,眾人都寫了好長一陣子了。”李子魚看著趙秋墨,不緊不慢的問。

  “我來幹嘛,看你們兩個親熱啊?”趙秋墨不客氣的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小慕慕,過來給本將軍捶腿。”

  又轉向李子魚:“懷中美人的腿不會自己代勞捶麼,不怕被別人吃豆腐嗎?”

  遲慕站在原地,猶豫。抬頭正碰上趙秋墨高高揚起的眉毛,似乎在問:“你是給他捶,還是給我捶?自己選擇。”

  第十七章

  遲慕站在原地,猶豫。抬頭正碰上趙秋墨高高揚起的眉毛,似乎在問:“你是給他捶,還是給我捶?自己選擇。”

  遲慕環視大廳一圈,又落到青衣的臉上。最後一咬牙,慢騰騰的向趙秋墨方向挪過去,半跪在趙秋墨膝旁。抬頭正趙秋墨小人得志的笑容,還挪挪屁股擺了個特別舒服的姿勢。

  “小慕慕,這邊,再過去一點,恩對了,就是這裡……使勁……唉喲!美人手下留情啊……”

  “小慕慕,捶腿就捶腿,別往那邊看。你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小慕慕,你也坐到我腿上來好不好。你坐到我腿上,正好方便給我捏捏肩膀……哎喲捶就捶你別掐我……”

  遲慕忍無可忍,用力往趙秋墨大腿上一掐,成功的看見護國大將軍強忍住呲牙咧嘴維護形象的怪表情。眼睛又不由自主的向李子魚那邊看去。

  白王的寶座離左邊護國大將軍的位置就三米之隔,不算遠。青衣已經坐在李子魚的腿上,半推半就的喝一碗銀耳羹。堂堂白王竟然和遲慕一樣,在給人捶腿——而且臉上都是寵溺的表情。

  “吃醋了?”趙秋墨附在遲慕耳邊笑,氣息溫熱。

  “怎麼可能。”遲慕瞪了他一眼:“老子對男人怎麼可能有興趣。”

  趙秋墨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下,側身李子魚開口:“子魚,你家男寵說他對男人沒有興趣……”

  遲慕用力往他腿上一掐,趙秋墨疼得嘴一咧,表情卻還基本維持正常,低聲道:“你又不喜歡他,我說的又是事實,掐什麼……”

  “哦,誤會了。昨天起他就不再是白王的男寵了。”搭話的人是青衣。妖媚的往這邊一瞟,可以勾魂。

  聽到“對男人不感興趣”時,遲慕隱約看到李子魚臉繃緊了一下,又瞬間回復之前的輕鬆。他不看遲慕,寵溺的用指尖撥過青衣的下巴,笑得如沐春風,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表情是個幻覺。

  “對了,清逸公子,說起來我還是護國大將軍。”趙秋墨看著假青衣笑得戲虐:“在座的這麼多人不知道你是誰,可我知道。我還知道七年前的那件事情。你不怕被我把你逮了去?”

  說起來遲慕一直蒙著青色面紗,誰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這個冒牌青衣取了面紗,把名字改成“清逸”公然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時也不會被認出是誰。人們只道白王有了新的寵臣,誰知道那人是青衣,而且還是個冒牌。

  “縱然是護國大將軍,也不敢在白王手下抓人吧。”青衣燦然一笑,媚眼如絲。

  “是啊。”李子魚風輕雲淡的一提。

  趙秋墨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低頭:“哎,小慕慕,接著捶腿啊,停下來做什麼?我和清逸公子聊天,你聽什麼。”

  遲慕這才發現,自己手不知不覺停了,光顧聽趙秋墨和青衣的對話。

  明明想要完全捨棄“青衣”這個身份,為什麼看到這個身份被別人所冒用時,心裡會這麼難過?難道是看到美人主子抱著其他男人,笑得溫柔又寵溺?

  “看到小魚寵著別人,你不高興了?”趙秋墨又低頭再遲慕耳邊笑得曖昧:“他有他的美人,你有你的帥哥——別想他了,好好給我捶腿,我也寵你。”

  “想得美。今天非把你腿捶腫不可。”遲慕咬牙切齒。

  “你知道麼,剛才小魚往我們這邊看過來了。”

  遲慕立馬回頭,李子魚正低頭剝一個荔枝,眼睛專心的看著盤子。

  “他剛才確實向我們這邊看過來了。不過小魚的定力好,我實在佩服。小慕慕,你又發呆了,在想什麼?”

  “在想朝廷為什麼這麼腐敗。白王可以在文會的考場上尋歡作樂,護國大將軍找小廝捶腿。”

  “啊,對了,我記得你一直不喜歡文會——要是我當皇帝,我會把文會取消的。”

  遲慕只覺得臨頭一盆冷水澆下,頓時清醒不少,壓低聲音:“你說什麼——你當皇帝?”

  “你不必知道這麼多,你看誰來了?”趙秋墨微笑著指著門外。

  遲慕只覺得四周是刷刷的風聲。宰相張知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大廳門口,身後恭恭敬敬的站著剛剛還在奮筆疾書的江南才子。

  大廳裡幾百人刷的動起來,只看得到衣袍帶風,在空起來劃出壯觀的弧線。又齊刷刷的跪拜下去。

  幾百號人忽然全體伏到地上,安安靜靜,景象詭異。

  大廳敞開的大門口,斜斜的站著一個人。逆光,看不清相貌,身材頎長。

  只是站在那裡,就有壓迫感。

  趙秋墨手在遲慕肩上一壓,遲慕腿一顫,也跟著跪下。

  大廳裡的人又齊聲吟唱:“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待眾人朝拜完畢後,李子魚再一甩衣袍,優雅的跪下:“臣李子魚,參見皇上。”

  誰都不覺得白王這一跪屈尊。只覺得他下跪那刹那白衣翻飛,清雅俊美,風姿卓越,把一廳文人雅士看呆了。那些黑壓壓的低著的頭通通冒著被砍下來的危險用眼角往李子魚這邊瞟。

  趙秋墨隨即跪下,聲音舒緩:“臣趙秋墨,參見皇上。”

  門口的人又往廳內邁了一步,拿眼睛往大廳內緩緩掃過,在遲慕身邊停留了幾秒。遲慕避過他的目光,只覺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

  原來,他就是當朝皇帝——李琛,自己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李琛。遲慕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李琛發話了,聲音沒有皇帝的威嚴,卻又幾分頑劣性:“白王請起。趙將軍請起。看你們這又是美酒又是佳人的,懷裡抱一個,腳邊跪一個,怎麼不叫我來啊。”

  李子魚笑道:“子魚自有更好的人選進宮裡。”

  說話間李琛已經走到廳內,站在李子魚面前,遲慕看清了他的臉。

  朱唇丹目,面如冠玉。舉止透著幾分玩世不恭,幾分陰鬱,幾分皇家貴氣,和幾分嬌慣。初創江山的帝王有霸氣,但這種帝王之氣幾代傳下來之後,已經不復存在。但凡深宮太監養大的皇子都嬌生慣養,然後在權利傾壓中踏著兄弟的血即位,即位後無所約束,肆意妄為。

  江南的此代帝王就是如此,所以氣質如此。

  “子魚真是越來越出眾了。啊,對了”,李琛笑得很舒爽:“朕今天來找你要一個人。哦對了,眾愛卿請起——”

  像是忽然想起身邊還趴著一群人,李琛一抬手,終於讓那些被忽略的人站起來了。

  “說來,臣正有一個想帶給皇上看。”李子魚也笑得恭順溫良。

  “哦?這麼巧。”李琛看著自己未來的繼承者,笑意漸濃:“朕要的人你恐怕不願意給——朕要現在你身邊、那個叫‘清逸公子’的人。朕有確切的消息說他就是青衣。”

  青衣的臉色瞬間雪白,伸手緊緊拽住李子魚的衣袖——再怎麼算計也沒算計到皇上會來,討七年前青衣殺的那三十條人命。

  “子魚,知道私藏欽犯是什麼罪麼?”李琛問的舒暢。

  能有藉口在恭親王,王妃活著的時候逮住把柄除掉白王對皇上來說是件快意的事情。免得恭親王死了,自己手中沒有壓制李子魚的牌了,反過來受制於人。畢竟自己至今膝下無人,按規矩繼承人還是這個礙事的堂弟。

  遲慕看著李子魚。

  李子魚笑容不變,伸手把青衣往自己懷裡一攬。

  “臣想給皇上看的人,也正是這個青衣。”

  假青衣瞬間面如土色,張口欲辯解,竟然發不出一個字。從遲慕這個角度看到,李子魚的修長的手指在青衣的啞穴上飛速點了點。

  “臣和青衣也是故人,故能通過聲音體型相認。青衣殺了臣的恩師和三十個情同手足的同學,實在是讓臣恨之入骨。前幾日竟然遇到這個逆賊,於是好言相勸,以美酒享樂相誘,把他軟禁在身邊。皇上也知道,青衣武功之高,心機之深,臣一刻不敢讓他離開身旁,正在尋思如何讓皇上知道逆賊已落網。正好皇上大駕,實在是上天相助。”

  子魚一番話說面不改色,而懷中的青衣已經抖成糠了。

  遲慕頓時明白這麼多年李子魚是怎麼駕馭朝中勾心鬥角的暗流的。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翻臉比翻牌快。

  青衣身子忽然一僵,從袖中飛出一把寒刀,直向李琛。

  霎時四個黑衣影衛從不知哪裡出現,四道精光閃過,寒刀落在地上,哐當一聲。皇上出行自然不會不帶保鏢,只是他們藏在哪裡沒人知道。

  出刀的那瞬間,李子魚把青衣往地上一貫,喝道:“大膽!”

  白光閃過,白王的鑲著孔雀寶石的長劍已經貫穿他的胸膛,發出肉體被撕裂的聲音。血如流水,汩汩而出。

  青衣唇色發紫,目光自李子魚轉到李琛,最後轉到趙秋墨,微微一笑:“你答應好我的,只……”

  話聲未落,趙秋墨拔出青衣身體上那把寶劍,又重重插下去,精准的插在心臟上。

  “逆賊欽犯的話多聽無異,請皇上移步店外,讓下人把這裡收拾了。”

  “大膽青衣,竟然犯上。實在是死有餘辜。”李子魚歎了氣,隨著李琛、趙秋墨出大廳了。留下一廳只會紙上談兵,沒見過死人的江南文人面如紙色。有暈血的當場暈了過去。

  遲慕看到了青衣出刀的那一瞬。

  除了李子魚本身,只有真正的青衣,天才的遲慕才看得清那個瞬間。

  冷心墨蓮的第七階——縱物無心。

  用強大的內力操縱對方行動,如同吸鐵石吸住鐵器,你的內力怎麼運轉,對方就做出相應的動作。

  遲慕感覺到了隱藏在祥和大廳內自李子魚身上流瀉出來的岌岌可危的內力,強大而危險。然後他看到李子魚的左手中指和大拇指扣在一起,做了一個彈東西的手勢。之後一瞬,假青衣就飛出袖中的飛刀。

  遲慕甚至懷疑冒牌青衣是否知道自己袖中藏著一把刀。

  同時遲慕也懷疑,李子魚是否知道青衣不是青衣。或者是他在性命和青衣之間,選擇了前者。

  第十八章

  假青衣鮮血淋漓的倒在地上。粉面桃花,死不瞑目,景象離奇詭異。活著是美人,死了不過是好看的破爛布娃娃,在微暖的空氣裡腐敗。

  李子魚和趙秋墨瀟灑的跟著皇上離開宰相府的正廳,留下遲慕站在屍體面前。青衣的屍體被下人隨便的裹了張破席子拋到府外,無人搭理。

  遲慕給搬屍體的雜役幾錢銀子,收了假青衣的屍體,借了個板車把屍體運到青柳河邊,埋葬。

  特地繞過大路,走了七拐八拐的小路,確定身後沒人了,遲慕才在河邊停下車。

  手在屍體髮際線處摸索,仔細感覺,終於找到一處縫隙,順手一揭,一張人皮落下來。

  又在屍體喉結住灌注真氣一按,一個小圓丸就從口中滾出來,還帶著血絲。

  除去偽裝的屍體不再好看。一張平凡得混跡于人群中便認不出來的臉,微微發黃,現在剛開始有粉紅色屍斑。小眼睛,淡眉毛,稍微顯大的嘴,怎麼看也不是之前的冷美人。喉結很粗,如果沒有“肖音丸”恐怕聲音比街上吆喝收破爛的人聲音還粗。

  遲慕歎了口氣,搖頭: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千面殺手”楊千便竟然不過如此。

  主子功力太過高強讓他沒有一點還手之力,讓這個一流殺手生生被操縱行刺,然後一劍貫穿。

  問題在於,誰派他來李子魚身邊的?他圖謀主子的什麼,地位?權勢?錢?抑或是性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慕慕。”身後忽然傳來疏朗的聲音,是趙秋墨慣有的懶洋洋的語氣:“你在想這人是誰派到小魚身邊的,他為什麼來?”

  猛然的發問讓遲慕身子一顫。是自己太過疏忽還是趙秋墨功力已經在自己瞭解範圍之外,自己竟然未能察覺。一回頭正撞入趙秋墨堅實的胸膛。

  “美人投懷送抱啊。”趙秋墨順勢把遲慕一摟,笑得舒暢,一雙眼睛賊亮賊亮的:“你老是想著要壓你家美人主子,小心你才是下面那個。”

  遲慕嘴唇一彎,手摸上趙秋墨胸上的天門穴:“你信不信我手指一顫,就讓你筋脈寸斷——放手。你不是和皇上一起出去了嗎?”

  趙秋墨知道遲慕一向是說到做到,於是悻悻然放手:“我特地找了個藉口來看你。你還在為子魚擔心,所以特地調查這個人?”

  “要你管!他冒充老子,老子當然要查了!”

  “所謂死鴨子嘴硬,我今天就看到你的眼睛不停的往子魚那裡瞟——喂,你在做什麼?!”

  “驗屍完了就把他埋起來,不然你以為。”遲慕已經拿起板車上的鋤頭擼起袖子挖坑。

  “我以為你驗屍完了就直接拋屍。你果然還是太善良了,和子魚不一樣啊。”趙秋墨若有所思。

  “子魚也很善良。”遲慕一邊護主一邊低頭挖地。

  忽然覺得耳邊氣若遊絲。

  趙秋墨附在遲慕耳邊,笑得曖昧:“近墨者黑,他跟我在一起這麼多年,能善良嗎?你覺得,子魚殺他時知不知道他是個冒牌貨?”

  “他自然知道。”

  “那他這幾天對你的冷淡是裝出來的嗎?”

  遲慕想起早上李子魚讓他把衣服脫下來給假青衣包腳,想起李子魚對假青衣的萬般呵呵,頓時木然呆滯。

  趙秋墨向遠處望瞭望,嘴角浮起一絲深笑,接過遲慕手中的鋤頭。

  “做什麼?!”

  “幫你挖坑埋人啊——別這樣防備的看著我,偶爾我也做點好事。”

  遠處,李子魚勒馬。

  從這個角度看,河岸垂柳,柳絲如眉,人如畫中。

  遲慕和趙秋墨站在柳樹下,曖昧的靠得很攏。趙秋墨在挖土,遲慕在一邊看著,皺起眉毛指點著什麼。他們一起在埋冒牌青衣的屍體。

  李子魚俊美的臉逐漸陰霾。

  策馬揚鞭,轉身離去。

  遲慕回到李府的第一件事是程管家說,白王要你回自己房間,有要事。

  回到小破房,小四在缺了一個口的搪瓷碗裡吃飯,抬頭看見遲慕,滿眼驚異:“你、你怎麼回來了?!”

  遲慕困惑的揚起眉毛。

  “哢嚓”一聲,門鎖自外面鎖上了。房間不知何時換上了從外面鎖的鎖。

  “遲慕啊,你到底怎麼惹主子了?主子今天派人來把門鎖、窗鎖全部換到外面,說要把你關在屋子裡不讓出去。”小四關切的問:“你沒事兒吧?”

  遲慕搖頭。

  這一關就是七天。每日小四正常出入,但如果遲慕的要出去,門口就會有黑衣侍衛拔劍相攔,沉默的搖頭。

  這好比把一個飽人和一個三天沒吃飯的餓人放在一起。一邊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小四,一邊是只能蹲在小破屋的小破床上發呆一日三餐要人送過來的遲慕,對比強烈。

  李子魚一次都沒露面。

  遲慕這七天呆在床上,每天都在想為什麼李子魚要軟禁他。

  無果。

  遲慕覺得自己很無辜啊,一個小雜役,主子殺人時一大廳人再加一個護國大將軍一個皇上,按道理說輪不到自己的事情啊。再說主子怎麼知道自己是他殺的了?

  正是假青衣的身份可疑,需要順藤摸瓜的時候。遲慕已經有三層把握猜出他的來歷,卻被李子魚莫名其妙的軟禁。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只是想起那個慘死人前的青衣和之前溫柔體貼的主子,有一點寒心。

  不過既然是白王,必須有些手段。

  七天之內,程管家只來過一次。

  宣佈:從今天起,遲慕就是白王的男寵,待遇從妾,沒有白王命令,不能出房間。

  小四上下打量遲慕,搖頭歎息,不知道主子在想什麼?你除了身材不錯骨架小點之外,哪點吸引主子啊?

  夜深人靜,只聽得見旁邊破床上小四的呼嚕聲。

  遲慕暗用掌力震碎木鎖,推開自己住的小破房的木窗戶,顫顫悠悠吱呀一聲響。遲慕貓一樣警覺的探身四下觀看,只有夜幕沉沉。

  於是嘴角浮出一絲竊笑,手撐著窗臺縱身躍出。

  腳剛著地,身體猛然僵直,脖子上架上一把冰涼的東西。

  寒光如水,刀涼如夜。

  見遲慕原地站住,身後的人便放下刀,恭敬的後退一步說:“主人說了,不許遲慕公子離開這裡一步。”

  聽到“遲慕公子”四個字,遲慕苦笑。

  一個淩空飛燕,腳尖輕點地避過刀鋒,掌風轉向,劈向後面那人下盤空隙。

  寒光一閃,直取遲慕左肩。

  遲慕避過刀鋒,直取對方昏穴。

  幾個回合下來,對方有刀,遲慕空手,不利。

  冷光如月迎面劈來,遲慕竟然不動,站住了。

  刀在離他臉兩寸時停住了。

  “公子好身手,為什麼不躲了?”對方聲音沉悶。

  “你剛才那幾招都險險的避開了我的要害,看得出主子要你不要殺我。拿著刀不殺人,豈不是累贅——”

  話聲未落,遲慕頑皮一笑,手直接捉住那人拿刀的手,點了幾個“止”穴。那人拿著至少七八斤重的大刀,一時躲閃不開,竟然就被制住了。

  “夜涼,小心露水,不要著涼哦!”遲慕愉快的一轉身開溜,留下侍衛僵直的站在窗外。

  忽然覺得衣帶被拉住了。

  一個聲音冷冷的傳來:“你出去做什麼?”

  回頭,看到李子魚衣冠整齊的站在自己身後,月光下英氣的臉色倦怠而蒼白,竟像一夜未睡守在遲慕窗外。遲慕看著心裡莫名有些憐惜。

  “公子還沒問得睡呀?”遲慕問得一臉天真。

  “你要去找趙秋墨?”李子魚筆直的站在夜色裡,白色衣衫在風裡颯颯做響,臉上陰沉,聲音沒有一點緩和的跡象。

  “不是。”

  忽然覺得風近,回過神之前李子魚已經到了遲慕跟前,扳起他的臉,聲音一字一句:“剛才你的身手我也見過了,你絕對不是一個普通雜役。我不會逼你說你是誰,在我說可以前,你不能走出這個房間,青衣。”

  聽到“青衣”兩個字,遲慕身子猛然一顫。

  “本王決定收你為男寵,自然會給你取一個名字。本王不管你是不是青衣,從今天起你就叫‘青衣’。”

  “不過這個名字僅限於我們獨處的時候——比如說現在。”李子魚手指從遲慕的臉滑到鎖骨,聲音依舊慵懶陰鬱。

  手輕巧的一點,遲慕的青灰色長衫就滑落到地上。

  感覺到外衣落地的一瞬間,遲慕只覺得世界一片昏暗。

  這算是美人投懷送抱麼?

  的確,我是對主子有好感。但是老子還沒做好上男人的心理準備啊!

  需要沐浴麼?主子多半很乾淨,但是自己很髒啊!被關了七天,洗澡都不痛快,主子不會嫌棄吧?

  但是,這七天遲慕想通了一個事實——作為男寵,就要盡男寵的職責!

  於是在李子魚的手有力的環住遲慕的腰時,遲慕低低的說了聲:“公子,聽說和男人做會有點痛的。請你忍耐。”

  第十九章

  遲慕低低的說了聲:“公子,聽說和男人做會有點痛的。請你忍耐。”

  李子魚本來陰鬱的臉忽然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扶住遲慕站住,肩抖啊抖,似乎在忍住笑。

  最後終於皺著眉頭說:“你真會選時候調節心情,讓我不知道怎麼恨你。”

  遲慕無辜的望著主子,恨我?

  月光下李子魚的皮膚泛著珍珠般白色光澤,鼻樑挺秀,嘴唇像抹了淺淡的櫻桃色,真是風神俊美。

  眼睛深處除了倦怠,只剩下深深看不透的黑暗,仿佛要把人吸進去,萬劫不復。

  遲慕覺得,這不是情欲熏人時的表情。

  有什麼東西不對。

  絕對不對。

  不過,不管哪裡不對,既然美人投懷送抱,自己又有男寵職責在身……

  兩人站的地方正靠著小屋的窗戶,遲慕抱住主子輕輕一推,按倒在矮牆上。暗用掌力,震斷衣帶。

  李子魚一愣,竟然就被他撲到在牆上,一個不留神,竟然已經四唇相碰,柔若花瓣,甘如香茗。

  李子魚心中一驚。溫柔的動作,細膩的撫慰,仿佛三月春風拂面而來,和自己那日吻這個人時的抹幹吃盡的感覺激烈完全不一樣。這個人是想著自己的感受用心的撫慰自己。

  這個人,真的和趙秋墨聯手,背叛了自己嗎?

  忽然一個不對,捉著遲慕從下面伸入他散亂衣襟的手,冷笑:“你這是做什麼?”

  遲慕柔聲一笑:“這不是公子想要的麼,遲慕給你。”

  聽到“給你”兩個字,李子魚輕笑,順勢把遲慕往懷裡一抱,暗用內力,一個乾坤挪移,被壓在牆上的就是遲慕了。

  “遲慕啊,恐怕是我給你。”

  被壓在牆上的遲慕在李子魚強大的內力之下,如掛在案上魚肉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

  重重地碾壓,輕輕的撫慰,嘴唇觸碰過的地方是一片滾燙。李子魚重來沒有如此的想佔有一個人。一個註定背叛自己的人。

  頑劣的掌握他的脆弱,聽他高高低低的呻吟;吻住他的肌膚,看那裡嫣紅漸起,今天,此時此刻,要在他身上銘刻自己的痕跡,不管是誰都不能抹去。一任時光流轉,他終究會記得自己曾在一個名為李子魚的男人身下輾轉承歡。

  如同報復,緊緊的握住他纖細的腰,一入到底。

  聽見身下人急促的呻吟了一聲,制住他想反抗的手,拉到頭前,緊緊按住。

  喃喃道:“青衣,青衣……”

  嘴上的話語很輕柔,動作卻如暴風驟雨。瘋狂的進入,一次深入穀底。手指劃過絲滑的肌膚,感覺到身下的人奇異的顫粟。雖然顫粟,卻勇敢的承受,雖然生澀,卻執著的接受。

  似消融的冰川滾滾而下,如灼人的火焰烈烈燃燒。

  最後一次到達頂點的時候,身下的人呻吟一聲,昏了過去,手還死死抓住自己衣袍的一角。抱著遲慕痕跡斑斑的身體,李子魚才意識到自己做過火了。

  憐惜的抱起懷裡的人,手指劃過他清秀的眉峰,臉色卻逐漸陰沉。懷中人睡得甜美而疲憊,只是眉頭有些微顰,像是在譴責他的不溫柔。

  歎道:“遲慕,你為什麼會和趙秋墨在一起。”

  沉穩的聲音自身後來:“主人,城外有異動,可能是趙將軍。”

  李子魚抬頭,遠處黑黝黝的城郭漸漸升起火光,天邊火紅,人聲漸起。

  “把他抱回房間,我去處理事情。”李子魚沉聲道。

  接過遲慕的人,竟然是之前在床上沉睡的李府管掃地的小四。

  見遲慕緊緊抓住李子魚衣袍的一角,李子魚嘴角微弱的彎了一下,取出劍割下那片衣袍任遲慕抓著。披上少了一截袖子的長袍離去。

  小四仔細的接過遲慕,開門的時候,李子魚在後叮囑:“把門窗關好,不要讓等會兒的騷亂吵到他。他累了。”

  轉身離開的時候,又說:“醒來時準備熱水。”

  長安城外黑黝黝的原野已經被火把點亮。

  火把。

  城外都是火把。

  每隔三米地上就插著一個火把,遠看就像是每個士兵手上拿著一個火把,點亮了整個原野,給人兵臨城下的錯覺。

  如同大軍從天而降。

  李子魚筆直的站在城頭,衣帶颯颯作響。

  李子魚苦苦思索:沒有人,空空的放這個假像,是為什麼?

  轉身問身邊的人:“趙將軍呢?”

  “下午還在將軍府,晚上就沒見到人了。”答話的是常年跟隨李子魚的影衛之一,小十二,臉黃身瘦,眼睛卻出乎意料如老鷹般明亮,以情報收集見長。

  趙秋墨到底到哪裡去了?

  調虎離山。

  遲慕睡得很香,不知道堆著破爛家居的小房間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影衛小四肩上中了一劍,扶著床頭喘著氣,虛弱卻堅定。

  “主人有令,任何人不能帶走他。”

  趙秋墨橫拿寶劍,劍氣寒冷。中指在劍鋒上一彈,叮噹一聲響。

  寶劍“虛月”,削鐵如泥。

  小四的劍已經在第四擊時斷為兩節。

  “我不會對他做出太過分的事情。”趙秋墨輕鬆一笑,“你也不必對白王的命令太認真。這個人與其是留在他身邊做一個男寵,不如和我一起拯救蒼生。”

  劍鋒一轉,鮮血四濺。

  這七年間遲慕睡覺一向睡得如死豬,不管是小四的鼾聲還是雷聲都吵不醒。

  但是今天第六感卻在這七年間第一次運作了。

  遲慕從虛無的夢境中猛然睜開眼睛,只覺得身子一陣陣酸痛,尤其是身後□,應當是之前主子不甚憐惜的後果。鼻底飄過安息香如絲如縷的味道,身邊的破油燈熄著,亮的是旁邊一盞精美的雕龍長明燈。都不是本來這屋裡的東西。

  床邊有一盆熱水。盆邊是一地人血。

  身上有一張上下運動的毛巾。有人在幫他擦拭身體。

  “子魚真不懂憐香惜玉。”趙秋墨見遲慕醒了,道,仿佛是早上見面再正常不過的閒聊:“看在你身上,留下這麼多愛痕,會痛吧。你如此順從他,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單純的為他內疚呢?”

  遲慕的迷惘了一瞬:“喜歡又怎樣,內疚又怎樣?”

  “內疚的話可以原諒,喜歡的話我可就吃醋了。”

  遲慕散亂的目光從自己□的身子轉移到趙秋墨身上,繼而轉移到床前倒下的小四身上,驟然警惕,翻身要起來,被趙秋墨按下去。

  “放心,他沒死,不過是重傷。”朝小四方向努努嘴,趙秋墨道:“看不出子魚挺細心,把白王府最好的影衛安排在你身邊了。怪不得我手下的人說白王府的第四影衛好久沒出來做任務了,原來是在你身邊。”

  遲慕一驚。

  原來小四是影衛。

  難道主子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所以把小四和我安排到一個房間,為了保護我?

  不可能。

  不可能。這四年來子魚完全沒有露出一點認識自己的端倪。

  遲慕掙扎著又要起來:“我要給小四上藥。”

  “不用了,我已經給他上過最好的金槍止血藥了。”趙秋墨輕鬆的說:“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吃驚。你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麼?還是你已經猜到了,青衣?”

  遲慕望著趙秋墨燈下忽明忽暗的臉,內心糾結,最後歎一口氣。

  “睜開眼睛看到你和小四的刹那,我就明白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和子魚聯手?”

  “因為他是白王。”提到李子魚,趙秋墨的聲音驟然變冷。

  “我之前只是懷疑你,趙將軍。是你派那個假青衣到子魚身邊來的。雇得起“千面殺手”楊千便的人不少,但出得起價錢讓他媚侍男人的主顧卻少。楊千便是大漠上出道的,跟常年在邊塞的你有往來自然不足為奇。”

  “小慕慕,這次你錯了。楊千便為我做事可不是看重錢。你不知道他本來就是斷袖吧。這世上迷戀本將軍的人可不少——當然你除外。”

  “你竟然利用他對你的感情?!”遲慕震驚。

  “所以小慕慕你還是太善良了。”趙秋墨笑的邪氣,“接著說你還猜到了什麼。”

  “這次回都時間也太長了點,應當是帶目的的。你是回來找人的。”遲疑了一下,遲慕接著說:“你是回來找我的,因為你知道我是誰。如果你要用我,說明你——你真的要起兵叛亂?”

  最後的語氣由肯定轉為微微上揚,高高挑起眉毛。

  “叛亂?”趙秋墨把這個詞在唇邊反復玩味,停下給遲慕擦洗身子的動作:“不要說得這麼難聽。你也知道現在的皇上李琛荒淫無度,賦稅一年比一年重,百姓苦不堪言。你也看到了,江南選拔人才的文會現在淪落成什麼樣子了——尋歡作樂場。這樣下去國家不能長久,早晚有人揭竿而起。與其是別人,不如是我。”

  “李琛現在沒有子嗣,下一任的繼承人是子魚。你為什麼不選擇暗殺李琛,輔佐子魚恩澤萬民呢?”

  趙秋墨像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一樣看著遲慕,嘴角一勾:“那主宰朝廷的人就不是我了。子魚有皇位繼承其,我有兵權,李子魚不是那種可以在別人帳下屈尊俯就的人,我們只有一個人能登上寶座。”

  “所以你這次回來,派千面殺手楊千便假扮青衣接近子魚,然後又給李琛告密,說他私藏欽犯。李琛若知道子魚藏著我,必然饒不了他。白王若是被治罪了,你就漁翁得利,起兵之前少了一個對手。好一個離間計。好在子魚不笨,看出了你的離間計,將計就計殺了楊千便。可惜你那給假青衣的最後一刀補得急了點,讓人看得出端倪。要是我啊就用沒人看得到的銀針,掩人耳目。其實還有一點我也懷疑。當初在藏芳樓襲一箭射傷子魚的刺客,也是你派的。”

  趙秋墨頗為有趣的看著遲慕:“為何?”

  “那次子魚去藏芳樓是突然起意,知道的人只有你、我子魚而已。以你們的身手,路上自己不會被跟蹤。所以我懷疑你是內奸。那天辛苦小墨,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有演戲的天賦?”

  “不愧是青衣,推測的分毫不差。舉大事之前我必須除掉小魚。”

  “所以你需要我。”遲慕眨眨眼睛:“你需要我的計謀,你也需要的作為你起兵的幌子和招牌。”

  “是的,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全部——九皇子遲慕。”

  “你不怕我不跟你走?”

  趙秋墨一臉勝利的表情:一,小慕慕,你現在已經被我點了穴道,身不由己。

  二,告訴你這幾天為什麼會被子魚囚禁吧。那天他看到我們一起埋假青衣的屍體了。小魚可不是傻的,他當然猜出假青衣是我派出去的。所以他理所當然的以為你是我的共犯,我設在白王府的內應。只是把你軟禁起來沒殺你已經算是仁慈了。

  第二十章

  李子魚發現中了調虎離山計的時候,白王府已經火光沖天。

  白王府。“需要你的全部——九皇子遲慕。”

  “你要我跟你到塞外,正牌九皇子的旗號把三哥搞下臺。想必那邊的兵都佈置好了,就等我這個招牌了吧?”

  “是。”趙秋墨承認得坦然。

  遲慕暗想的個塞外,鳥不拉屎的地方。老子才不去捏。

  “造反成本很高的,輸了掉腦袋哦!趙將軍你確定造反?你看看歷史上造反成功的人手指頭都數得出來。而且本朝的造反成功率——似乎是零哦!”

  “小慕慕,這不叫造反。這叫‘替天行道’”趙秋墨糾正道:“說起來最恨皇上的人不該是你麼?我們可謂志同道合。”

  P!

  “別擦了,再擦老子要掉一層皮了!你、你用的什麼水給我擦洗??!”

  遲慕這才發現,趙秋墨用軟布擦過的地方不僅僅是清爽,而且還原本自己細心染上的黃色也褪下了,露出本來蒼白細膩的肌膚。

  “這是我軍隊裡特配的藥。我當然要好好擦洗掉子魚留在你身上的痕跡。你是我的。”

  趙秋墨蠻橫的捧起那個人的臉,手指滑過細膩的肌膚,如同撫摸自己收藏的藝術珍品。臉色暗黃,仔細看會有染色的痕跡,用水拭去後漸漸顯出紅潤和白皙。鼻樑挺秀,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黯淡,把眼眸映得深沉。墨色長髮從床頭一直流淌散落到地上,讓人想起江南水底搖曳漂動的水草,柔順乾淨。

  身子已經被趙秋墨擦洗乾淨了,只蓋了一層薄薄的外衣,露出原本雪白,近乎蒼白的膚色。宛如瓷器。

  趙秋墨覺得遲慕的被子太舊了,便脫下自己深紫色的外衣蓋在遲慕身上,意外和美人搭調。

  整個人如同出水蓮花,纖細緊繃。

  果然是尤物。

  難怪這麼多年先皇一直讓他帶著面紗。如此一個超凡脫俗的皇子出現在朝廷之上,一舉一動勢必引人注目,一言一行勢必受人追捧,要低調觀察,學會做人做事幾乎不可能。

  給他帶上面紗,讓他學會低調觀察,為他入朝前交朋友而廣收世家子弟,辦天下最好的私塾,先皇花在這位皇子身上的心思不可謂不深,情誼不可謂不重。

  當年先皇要立九皇子為太子的傳聞很可能是真的。

  可惜如此俊秀神豐的人,竟然被李琛活脫脫的毀了。

  如此才思敏捷的人,竟然性格大變,甘願在子魚手下做一個雜役。

  究竟是為什麼。

  想想竟然心痛。

  忽然感覺到手下的肌膚一緊,似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真不給面子,這麼不樂意被我碰嗎?”趙秋墨停下手,瞥了一眼遲慕:“明明在子魚身下都有高潮了,還怕男人碰嗎?”

  廢話,子魚是美人,當然不一樣。碰也是要分人的,不是誰都可以碰老子的!不信你讓我們府上胖廚娘碰來試試,不起雞皮疙瘩老子給你掃三天地。

  於是遲慕歎口氣:“如果你願意被隔壁廚娘摸的話,我不介意給你摸。”

  忽然眼睛瞟到窗外,發現紅光沖天。紅色的的煙火已經映在窗格外面,忽明忽暗,隱約聽得到東西爆裂的聲音。遲慕皺起眉頭:“你還真是一不做二不休,在白王府放火了。”

  趙秋墨邪氣一笑:“是。我要乘亂把你帶出去啊,小慕慕。而且我還要給子魚留一個讓他長久不會忘記的紀念——起碼重修白王府的時候不會忘掉我的。”

  床單一裹,把遲慕抱起來往腋下一夾,如同帶著一個包裹。趙秋墨拍拍被裹成粽子的遲慕,笑得傲氣:“九皇子,不管你同不同意跟我走,只能請你忍耐了。”

  破窗出門的刹那,忽然聽到腋下人兩聲冷笑。

  “你這樣就帶地走我麼?”

  手肘內側曲池穴上一陣溫熱,還有濕潤的感覺——這感覺,怎麼這麼像口、水!

  “信不信我這一口咬下去,你右手就廢了。”

  “你竟然用咬的!?”趙秋墨暗歎失算。本來以為點了穴道他就無還手之力了,留一張嘴說話就可以了。沒想到把他往腋下一夾時,他的嘴正好夠上曲池穴的位置。救李子魚那夜自己就該發現這個人殺人不擇手段,撿塊板磚就能拍人,咬死一個算一個。

  要遲慕王八一樣咬住趙秋墨曲池穴不鬆口,氣血紊亂逆流,這胳膊就筋脈寸斷,枯竭而廢了。

  “算我倒楣。你要怎麼樣才鬆口?”趙秋墨皺著眉頭。

  有人睡了不知道著火呢,我不想看到住了這麼多年的白王府燒死人。燒死的都是隔壁洗碗的張大媽澆花的李大爺,不救他們的話變鬼都找得到我的。

  遲慕沉吟了一下:“不想丟一隻手的話,就爬到房頂上去喊,‘失火了,大家快跑啊’。乘著火勢還不大。”

  趙秋墨原地石化。

  讓縱火的人去喊失火了大家快跑啊……不是遲慕做不出這等事情。

  “你大可自己喊,又不是沒嗓子。”

  “就是要你喊。”

  “我不喊你會生氣麼?”

  “趙將軍,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要燒死我身邊的人,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而且要一口咬廢你的右手……”

  趙秋墨沉默,似乎在權衡什麼,然後點頭:“好吧,我喊。”

  “我叫你怎麼喊就怎麼喊。聽懂了麼?”遲慕笑得眼睛賊亮。

  房頂上視野極好,月亮明亮,能見度也高。

  遲慕說一句,趙秋墨大聲複述一句。

  “張大娘,左邊的弄堂沒著火,快從那裡跑出去!”

  “李大爺,不要找錢包了,快跑啊!”

  “張大娘,跑反了,那邊才是左邊!”

  ……

  很多年以後,白王府的眾人回憶起這次的著火事件,都對來自天外的救命之音念念不忘。大家都知道這火是叛亂的護國大將軍趙秋墨的,但幾乎沒人相信臨場指揮疏散的人也是趙將軍。

  事畢。

  “人一個都沒死,我這把火算是白放了。回塞外之前,你要不要獎級我一個親親?——唉喲,別咬我!”趙秋墨跳下房,準備撤退。

  “放我下來,解開穴道。不然老子一口咬死你。”

  趙秋墨感歎,不愧是青衣,連威脅都說得這麼冷靜。

  繼而微笑。

  嘴角勾得壞壞的,像狐狸。

  “這感覺,到像曾今的你。十年前陵園比武,我們都只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你一身青衣,站在江湖第四殺手鄭直面前,平靜的說,把刀放下,不然一劍斷你的左手。他開始是像看笑話一樣看著走到比武台前單薄的你,忽然聽到你的聲音,身子猛然的僵直,面色蒼白。他上下打量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你,就像以前見過一樣。然後,江湖第四殺手就這樣站在你面前,緩緩跪下,認輸了。”

  提到過去,遲慕立刻沉下臉:“有這件事情麼,我不記得了。”

  趙秋墨拉拉遲慕僵硬的臉,看著他呲牙咧嘴的樣子,笑道:“你不記得的事情多了。我一直站在李子魚的背後看著你。那時的你不是一般的厲害。”

  收起指落,遲慕的“放我下——”,“來”字還沒來得及說,人就被趙秋墨點了昏睡穴。

  嘴角一彎:“小慕慕真傻,究竟是你咬得快還是我點你昏睡穴下手快啊。”

  ……

  忽然身後傳來兩聲清脆的拍手聲。

  一襲素白衣裳飄在對面黑暗中高處的房頂上。瓦片幽暗如魚鱗,身後是白王府相連一片的屋頂,暗如黑海。李子魚就如同海上明月,散發著清幽的光芒。

  由月光凝聚的男子。

  把夾在腋下的美人換個姿勢抱在懷裡,趙秋墨臉上的笑容立刻隱去。

  仰頭看李子魚,嘴角浮出一絲陰翳。

  拍手的人冷冷的說:“好一個調虎離山,可惜我回來了。”

  “城外的風景想必很好看。”趙秋墨道:“不知白王賞燈賞到了什麼時候?”

  言外之意是,你被我耍到什麼時候才知道中計了。

  城外的火炬不單單是火炬,它們在廣闊的原野上排成兩個字:天罰。

  巨大的火炬,如同時節不當的盛大燈會。

  “賞到你疏散人員完畢。”

  言外之意是,我雖然中計,你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己放火,自己疏散受災人員。

  “若是不這樣做,小慕慕不會原諒我的。”

  聽到‘小慕慕’三個字,李子魚表情更加陰暗,像是月光下的大理石雕像。

  “你不會叛亂的。我會在你叛亂前把你殺掉。所以遲慕自然也不用跟你到塞外去了。那裡風沙大,他受不了。”

  “他一定要跟我出去。留在你身邊,他永遠只是遲慕,而我可以讓他變回曾經那個青衣。”

  “那樣他不會幸福。目前的狀態對他最好,我也最喜歡現在的他。”

  “子魚,你似乎沒有搞清楚情況。現在他在我的手上,我要強行帶走他。”趙秋墨冷笑。

  李子魚站在遠處的高處,腳下的漸漸猛烈的大火。

  兩人遙遙相對。

  既沒有問趙秋墨叛亂的理由,也不談逆賊之類的朝廷官話,只是說:“把遲慕還給我。你不能給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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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李子魚高高在上,聲音如十二月冰刀一樣閃爍著刺骨寒光:“把遲慕還給我。你不能給他幸福。”

  自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如山,無形的壓在空間之內和烈火之上,讓人透不過氣,宛如夜間修羅。

  趙秋墨感覺到了這種遠在自己之上的岌岌可危的殺氣,平靜得可以吞沒這個夜晚。越是安靜,越是憤怒,越是安靜,越是恐怖。

  趙秋墨抬頭望高高在上的李子魚,眼睛裡寫滿不可置信:“你練了‘冷心墨蓮’?”

  “是。趙秋墨,你是明白人。你覺得你對我有幾層勝算?”

  趙秋墨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一層,恐怕不足。‘冷心墨蓮’每練習一層人的內力就提升三倍,你至少練到了七層。我的內力在你面前,恐怕粉身碎骨。”

  “念及以前的情意,我給你一個機會。我數到三,要麼你現在放下遲慕,隨便你遠走大漠,我不管,也不代表朝廷征伐你,要麼你現在閉上眼睛,等死。”

  趙秋墨緊緊抱著遲慕,原地沉吟,像是決斷了什麼似的抬頭:“不要這麼快動手,你從一數到五,給我一點考慮時間。”

  在李子魚數到“三”,趙秋墨出手了。耳邊風聲忽起,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和一把刀。

  趙秋墨嘴角一勾:“這七年裡,變強的人可不止你一個。”

  西域邪術“移形幻影”,把所有的內力集中在速度上。

  殺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對方站著不動,你拿著刀從容不迫的砍下他的頭。事實上你若要對方不動,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對菜鳥,你之用把對方綁起來就好,如果辦不到,就用第二種方法。加快你的速度。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只要你的速度足夠快,時間對於你來說是緩慢而靜止的。你可以瞬間移動到對手身邊,在他做出反應之前砍下他的頭。再高強的武功,再華麗的招數,沒有時間出招等於零。

  即使面對的是“冷心墨蓮”。

  趙秋墨瞬間就移動到李子魚身後。只是短暫的一瞥,李子魚就認出他手上的那把刀是西域失傳已久的毒刀——四月寒霜。

  一隻夜行飛蛾撞到刀上,瞬間屍骨俱腐。

  那一刹那超出了所有反應時間。李子魚正在數“三”時,刀鋒在他身上劃出一個完美弧形,劈碎夜空。趙秋墨唇上漾起微笑,子魚,我本來不想這樣對你。但你不死,我得不到天下,和青衣。

  收刀。

  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散落一地。

  李子魚的身子筆直倒下,如同一截冬日的枯木。月光倒映在他大大睜開的蒼白的瞳孔裡,如水安靜。趙秋墨高傲站在李子魚腳邊,風把他的高高束著的長髮吹起,遮擋的臉上的表情。

  “小魚魚,你太天真了。你的內力的確足夠強大,但我不給你使用它的機會。”

  誰能想到,就在一月之前,這兩人還在同一家酒館喝酒,去同一家青樓,互述同窗之情,言笑晏晏。朝廷內水深,深不見底。

  從李子魚最開始拉著趙秋墨去藏芳樓找畫屏姑娘的時候,就註定了今天的結局。

  “今生為敵,來生我們再做好友。青衣是我的。”留下一句話,趙秋墨最後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抱緊懷中人轉身離開。

  忽然有人輕笑:“早知道你如此陰險,來生也不與你做朋友。”

  驀然回頭,看到更遠處的閣樓上站著一個人,手持一隻竹笛,神情淡然,一副高臺看戲的樣子。竟然是本該倒在地上的李子魚。他笑得怡然:“你不知道冷心墨蓮第三階的經典招數是‘縱魂’麼。笛聲響起之時,你眼前一切,皆為幻像。好歹我們同窗十年,你那點把戲我又不是猜不到,哪裡會笨到中計。”剛剛空氣是確實有若有若無的笛音,趙秋墨以為遠處誰家奏樂並未在意,無形間心智被迷惑。

  趙秋墨低頭看腳邊,如冬日枯木一樣倒下的李子魚的屍體,竟然真的是一截砍成兩斷的枯木。

  暗罵,媽的個X,白王果然深不可測。

  即使在火海和房頂上,李子魚說話也不失皇家的高雅尊貴:“不看清你隱藏的實力,我怎麼會輕易出手。真是好速度,等會兒動手時我不得不注意啊。”

  趙秋墨暗自估計,自己最多能跟李子魚過招三十招。三十招內不分出勝負,必敗。所以三十招內招招必狠。

  只聽到竹器與刀相碰撞的鈍響,黑夜裡一白色一紫兩個身影糾纏。背景是下面熊熊燃燒的火海和天邊一輪圓月。場面入修羅地獄。李子魚用的是那把竹笛,趙秋墨用的四月寒霜。武器已經不重要了,高手過招,手裡用的究竟是刀還是一根柳條一片木頭已經無關緊要,以傷到對手為原則。以遲慕慣用嘴咬,用板磚拍人為例。

  “你這麼渴望權利?”擋住趙秋墨一刀,李子魚冷冷的問,“甚至不惜把本來可以過上平靜生活的遲慕重新捲入骯髒的政治裡來?”

  “我愛的是青衣,不是現在的遲慕。只有我才能把他變回過去的青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你背後默默的看著他,我知道他的價值。只有他才配與我一起奪取天下。”

  “我不容許你再把他捲入骯髒的政治裡去。”李子魚的聲音愈發冰冷。

  趙秋墨忽然大笑:“李子魚啊李子魚,你口口聲聲說不把他捲入政治。要是我告訴你他是誰,你還不把他利用得抹幹吃盡,跟我一樣!”

  如果我告訴你他是先皇第九皇子,差一點被立為太子的人,你還會放著這麼好一顆棋子不用,任他自由嗎?!

  “你不用告訴我他是誰。你永遠帶不走他。抱著一個人會行動遲緩,你已經輸了。”

  話聲放落,竹笛捅一擲正打中秋墨大穴。趙秋墨噴一口血,急忙抽身退出。情知無處可逃,低頭看懷中人還在熟睡,臉色平靜,容顏如玉。趙秋墨面露狠色。

  青衣,你是我的!

  我得不到你,其他人也不能得到你!

  你等我,我會回來接你的!

  李子魚見趙秋墨抱著遲慕的樣子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便未敢上前。畢竟遲慕在他手裡,怕有個萬一閃失。只見趙秋墨忽然解開遲慕的睡穴,手指在他眼睛前輕輕左右搖晃。

  趙秋墨對懵懵懂懂睜開眼睛的遲慕柔聲說:“看著我眼睛,像把我裝進你的眼睛裡。乖,對了,就是這樣……”

  塞外流傳的邪術——催眠術!

  趙秋墨往李子魚處一瞟,目光驟然陰沉:你敢我過來就殺了他。又轉頭對著懷裡目光朦朧已經被催眠的人,臉色重新溫柔:“我本來不像對你催眠的,我喜歡原本的你,但這也沒辦法。乖,你還記得那個假青衣麼?你親眼看到子魚把他交給皇上,然後動手殺了他的吧?”

  懷中的遲慕懵懂的點了點頭。

  遲慕點頭,眼睛裡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任人隨意塗抹顏色。

  “他之前對假青衣是不是百般體恤呵護?”

  遲慕空白的大眼睛裡流淌出隱約的痛苦,眉頭不知不覺皺起來,又被趙秋墨撫平。

  趙秋墨修長的手指撫摸著遲慕精緻的臉龐,聲音愈發輕柔:“記住,小慕慕。不管李子魚對你多麼溫柔體貼,順從呵護,他永遠不可能真心。他會像利用假青衣那樣利用你,然後為了利益出賣你,最後殺了你。”

  “你記住,他永遠不可能真心愛你。”

  抬頭,給站在自己面前,臉色蒼白的李子魚一個勝利者的微笑。再低頭,手撫摸過遲慕微微張開的嘴唇,手指試探性的伸進去,感受到遲慕口中溫暖的體溫。最後附在尚在催眠狀態的人耳邊,輕咬他的耳垂,含住,呢喃般的說:“乖,我會走很長一段時間,這樣做是為了讓你等我死心塌地的等我回來。可能會有點痛。但我愛你。”

  忽然拔刀,一刀插入遲慕身體。鮮血自傷口噴湧而出。

  遲慕無意識的低低叫喊一身,李子魚臉色立馬變得紙一樣蒼白。即使在不清醒的狀態下,遲慕的身子依然因為疼痛而弓起,繼而在趙秋墨把刀那一刻繃緊。眉頭糾結皺起,嘴唇逐漸失去血色。血在裹住他的白床單上逐漸蔓延,染成暗紅色的地獄花。

  “小慕慕,記住最後一點。這一刀是李子魚給你的。”

  方才的打鬥之間,火勢更加兇猛,低矮之處已經火海一片,斷壁殘垣。他們站到白王府高高的正殿上,腳下一片連天火海如無底地獄般肆虐,仿佛要把人拖下去萬劫不復。

  趙秋墨抱起遲慕,在他痛苦痙攣的唇上輕輕一啄,記住那人唇的味道。手一松,遲慕便掉入下麵的黑暗與火海中。

  向著遲慕消失的地方,李子魚果斷的飛身下房,素衣一閃,消失在地獄般的火海。

  趙秋墨低頭凝視大火,轉身,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城外已經有人準備好一匹騎往邊塞的快馬。

  以子魚的身手,接住遲慕應當不是問題吧。這次沒能把遲慕帶走,確實是計畫的一大失誤。但若不把遲慕還給李子魚,趁著他飛身下屋救遲慕時逃走,現在自己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

  遲慕你等我,我會變得比子魚更強。然後帶走你,我們共創天下。

  第二十二章

  金鑾殿上鋪的是蘇州進貢來的鎏金地磚,明晃晃的琉璃色映得人影清澈如水。

  李琛慵懶的斜坐在金雕玉琢的寶座上,空蕩蕩的大殿前只站著一個俊逸的人影。

  “逆賊趙秋墨叛亂的事情已經通報全國,勒令各關口嚴加把守。臣認為他舉兵進犯京都是遲早之事,陛下應當儘早剪除隱患為是……”

  “白王,防務之事情朕已經交給你了,怎麼做是你的事情,不用一一向我彙報。邊塞那些難民,多死幾個無所謂。”李琛刷的從金鑾寶座上站起來,舉起一隻手止住李子魚的進言:“現在朕不想談趙秋墨的那點破事。上次文會的事情,愛卿還記得嗎?”

  提到文會和假青衣之事,李子魚萬年撲克臉上眉頭緊顰。悔恨應當提前和遲慕說一聲。雖說是中了催眠術,但倘若不是自己下手太狠毒傷了遲慕的心,也不至於中術這麼深。

  李琛深看了一眼李子魚臉上的表情,笑得甜美:“確認了那青衣是九弟麼?”

  “臣核查屬實。”白王的聲音波瀾不驚。

  李琛笑得愈加甜美:“太好了。朕想念這個弟弟想念得緊。屍體還在麼,朕要親自鞭屍……”忽然面容驟變:“什麼?!不知道被下人埋到哪裡去了?!給我挖出來,一定要挖出來,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來!!!”

  赤著足狂暴的在涼如水的大殿上走,空袖灌風,惱怒的揮舞。李子魚歎口氣,好歹是個皇上,怎麼鞋都不穿就上大殿了呢。

  “九皇子畢竟是皇家血脈,況且已經過世了,這樣的責罰是不是太……”李子魚視面前狂怒的皇上如無物,面不改色。

  李琛蒼白的臉卻在激動中變成病態的緋紅,連續罵了半個時辰聲音不小反大。見面前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衣襟:“你不是白王嗎,這點破事都辦不到!每個人都不在乎朕,不關心朕,一個一個在朕面前恭謙得要死,轉身全想著害朕!”

  李子魚不動,任由他抓著,恢復了那張撲克牌臉,心中暗笑:你不也想我死嗎,何必把自己裝的這麼可憐。你不正想借著青衣事件治我的罪,剪除隱患麼。現在可是一頭的都沒站到,卻把國防的重任一句話推到我肩上,自己想著的是報復。

  “三個皇兄五個皇帝,獨獨九弟最受寵愛!怕我們害他,父皇連他的臉都從來不讓我們;他說宮裡悶,父皇同意他隨意出宮;他要識字,為他創辦了天下最好的學堂,恨不得把天下交給他!那年母后染病,三日滴水不進,父皇卻一次都沒來看過。派婢女去問,回卻稟報說在教九弟寫字!”

  “這不是九皇子的錯,這是先皇的過失。”李子魚面色不改。

  手一松,一推把李子魚踉蹌的推出幾丈遠:“你們都不關心朕,都不在乎朕!沒有人在乎朕!”

  聽到動靜,忽然殿外跑出一人。粉衣薄袖,籠煙眉,點絳唇,眼若秋水,眼梢往上挑,細看像一隻上等的妖媚狐狸。金鑾殿上隨便跑來一女子,一手叉著腰,柳眉倒豎,蘭花指指著當今聖上就罵:“誰不關心你了啊!說說誰有冷落你了啊!老娘剛學繡花,被你吵得頭都大了!有本事再吵,今晚上就不要爬到老娘床上來!”

  所謂“問世間情為何物,一物降一物”又在這裡得到充分體現。李琛看到這女子,頓時矮了一截身高,短了兩分氣:“煙妃啊,朕、朕正在和白王商討國事,痛駡逆賊趙秋墨呢。現在國家存亡關頭,煩勞煙妃多多擔待啊。趙秋墨你這個逆賊!你一點不在乎朕,朕就是天下!你和朕造反就是與天下為敵——煙妃要是在頭痛,朕不罵就是……”

  此人就是全國上下唯一能降服昏君李琛的人,一年前江湖上進貢來的妃子——煙柳。

  苦了江湖三才女之一,雪山派掌門三女兒,人們常喊的三小姐煙柳,就這樣丟了江湖自由甘願入宮陪伴昏君。

  伴君如伴虎。但俗話說得好,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這煙柳小姐名字雖然起的詩情畫意,身份又名列江湖三大才女之三,實際上大字不識,從小到大除了殺人用的毒針就沒見過針線為何物,活脫脫的母老虎模範。之所以名列三大才女是之三因為她精通武學,擅長殺人分屍拋屍埋屍。幸好異性相吸,暴君雖昏,除了煙妃日常大鬧之外後宮還算清淨。

  沒有人明白為什麼雪山教會心甘情願的把三小姐交給朝廷,幽囚于深宮。有人說是要武林之人保護聖上安全,有人說雪山教討好朝廷的證據,還有人說白王在這件事裡出了不少力氣,在皇上面前埋了個棋子。

  李子魚見煙柳來了,頓時松了口氣。悄悄告退,要回去看那個人的狀況。

  退出大殿時暗笑:趙秋墨你也太小看我了。你當這麼多年我手下鯤鵬堂的暗使都是養來吃白飯的麼,遲慕的身份,我何嘗不知道。只是我絕不會把他置入危險權勢爭奪當中。

  且說這幾日遲慕那邊的狀況。

  那日李子魚飛入火海,千鈞一髮之際抱住了遲慕正在流血的身子。那裹著他的染著紅血的白床單身子在下落的翻飛鼓動,襯得他如同斷翅蝴蝶。猛然抱在懷裡又覺得輕得可憐,頓升內疚之情,手指撫過那人臉龐,一下,又一下。忽然驚覺,那張臉和以前看的又黃又瘦的樣子不一樣了。

  安置在雪淨院,請了江南最好的醫師,日日守在床頭,等那人醒來,又怕那人醒來。

  髮絲堆在床上,眉眼如柳,肌膚如雪,臉尖的可以削蔥。挺秀而狹窄的鼻翼有點雕琢的味道,朱唇尚無血色,蒼白得脆弱。總之看了這人的臉,忽然會覺得身邊的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統統不堪入目。

  這張臉自己見過。

  原來在藏芳樓遇襲的時候,救自己的正是他。那日之後李子魚心中一直疑惑,難道是自己感覺出錯了,為什麼讓小四守著的那個人,和在藏芳樓救自己、給自己吸毒的那個人,都有青衣的感覺。原來,都是你。

  很小的時候就做過打算,不管面紗下面的臉是多麼醜,長了疤也好,滿臉麻子也好,都娶回去做老婆。後來見到扮作雜役的他,只覺得面容正常,就是有些偏瘦,還頗為痛心。忽然發現面前是如此驚世美人,傾國傾城,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繼而又釋然:原來你是長這樣子。這麼多年在我面前喬裝打扮,今天終於見到了你的真面目。

  眼是煙波橫,眉是山峰聚。

  帶恨眉兒遠岫攢。

  皓腕如霜雪。

  怎麼都形容不出這個人的美好。縱是在重傷高燒昏迷中,挺秀的眉依舊是緊鎖的,身子依舊繃帶緊緊的不肯放鬆。琴弦繃得太緊尚恐不能持久,何況人乎?於是手一下有一下的輕撫那人的臉龐,希望撫平了夢中的傷痛。

  遲慕會在病中反復清醒。閉著眼睛先要水,於是李子魚用絲帕蘸濕潤了,溫柔的塗抹在那人乾燥的唇上,然後一滴滴潤入喉管。喝了水有點力氣,遲慕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忽然發現眼前不足兩寸處擺著李子魚臉,正關切的望著自己。趙秋墨的催眠馬上發作,遲慕會瘋了一樣扔東西、尖叫、哭鬧、抓人,力圖使那個人離自己遠點。一旦李子魚退出床沿,遲慕就鑽進被子裡團成一團,寧願憋死都不肯出來。漸漸燒糊塗了沉沉睡去後被李子魚從被子裡抱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復原點體力後又口渴了要水,睜開眼睛見到李子魚,之前要死要活的事情又重複一遍。

  醫師說:“遲慕公子身上中的這刀雖然不在要害,但傷口深、又有奇毒。毒素攻心才發這奇燒的。公子本來身子就虛,元氣又被燒掉不少,這樣折騰下去,性命恐怕……”

  “本王只是略略照顧他一下……”李子魚倔強的別過頭。

  醫師說得陰風慘慘:“小醫明白。白王儘管照顧,小醫這就去準備壽衣。”

  抓起醫師的衣襟提起來,問:“這破催眠術,當真沒有解嗎?!”

  醫師是江南最好的醫師,所以也敢對著白王直言進諫:“不是無解。解鈴還須系鈴人,遲慕公子是在心智迷亂的情況下中的催眠之術,只有在同樣心智迷亂的情況下,由施術人解開……”

  同樣心智迷亂的情況下,難道還要讓他再受那一刀之苦嗎,況且施術人現在遠在塞外。李子魚痛苦的捂住臉。

  遲慕你等我,等我先把趙秋墨捉到你身邊。

  那日遲慕醒來,又蜷縮在被子裡不肯出來。忽然覺得有手隔著被子溫暖的撫摸自己的脊樑。感覺到是李子魚,心子莫名一緊,恐懼就上來了。那手卻只是溫柔的一下一下撫摸。隔了半盞茶的功夫,聽得重重一聲歎氣。遲慕本來累,又昏睡過去,醒來之後卻再沒見過李子魚的臉。

  白王屈尊日日躲在窗前那株芭蕉後面,往雕花窗戶內窺視。

  每次遲慕醒來,總是覺得有一股陰怨之氣自窗外飄來,還暗自嘀咕道:“不會又偷窺狂混進王府了吧。”

  後來遲慕可以略微的在院子裡散步走動了,李子魚連窗外的芭蕉樹都不能躲了。

  所以這次回來,李子魚只是在雪淨院半掩的紅漆門口停住。一個暗使嗖的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跪在李子魚面前。不待李子魚說話,便開始彙報情況。

  “早上,遲慕公子去廚房吃了兩個饅頭,一碟鹹菜,一碗粥……”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怎麼吃鹹菜,昨天讓人熬的冰糖燕窩粥呢?!”

  “回白王,那粥公子喝了一口,說滿是燕子口水味,端回以前的房間給在養傷的小四喝了,那個青瓷碎花碗現在也沒還回來,似乎不打算還了。這是遲慕公子儲藏在那裡的第三十四件東西了,那裡還有一個銀勺、銀筷子、空茶壺、汝窯瓷碗……”

  李子魚暗笑,原來還挺顧舊家的嘛,什麼東西都往舊房間搬。

  見李子魚不耐煩的皺眉,忙停了數數,又接著彙報:“吃完飯遇到廚房的張大娘,背著背篼幫她去市場上採買。(見李子魚臉色忽暗,忙加上)——沒有拉扯到舊傷,在下一路跟隨保護。市場上和人砍價,白拿了人家一截藕和兩根黃瓜——那個買藕的人十分可惡,欺壓小孩,少給了人家一截藕。於是遲慕公子偷了那人一截藕,放到小孩的背簍裡去了……”

  白王府引以傲的消息使在跟隨遲慕半個月後,終於變得嘮嘮叨叨。一個每天淨做一堆雞毛蒜皮的無聊事情,一個偏偏每件事都要聽,還聽得津津有味,邊聽邊笑,自得其樂。

  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了,李子魚微笑著想像遲慕生活的每個片段,正想滿意的離去。似乎覺得有一個問題沒問。

  什麼問題呢?

  “啊對了,他現在在幹什麼?”

  可憐了暗使,人跪在李子魚面前,和遲慕隔著一堵牆一個院子,要回答遲慕現在在做什麼。

  張了兩次嘴都沒答出來,半掩著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遲慕隨便的披了件藍底白紋的罩衣,下面的白色中衣,就這麼赤著雪白的腳出來了。身邊跟著幾日前買給他的婢女。

  “畫屏姐姐,快來看。今個天真好,我們去放紙鳶吧!”

  第二十三章

  遲慕手上捉著只普通的四方形紙鳶,雪白的紙糊在泛青的竹篾上,薄的透明脆弱。紙鳶上有一行字跡,小得以李子魚站得地方看不清楚上面是什麼。

  遲慕孩子氣的把紙鳶高舉過頭,迎著風就放起來,紙鳶三條綁在一起的長尾巴就在風中抖啊抖。畫屏在一旁拍手笑,笑得笑靨如花。

  他們都沒看到站在灌木從陰影處的李子魚,和還半跪著的暗使。

  “公子,既然明明知道遲慕公子喜歡畫屏姑娘,為什麼不把他們兩人分開,反而特地把畫屏姑娘從藏芳樓裡贖出來送給遲慕公子做婢女?看著他們在一起,公子心不痛……”暗使說道一半,話止住,仰頭看到主子的眼睛裡彌漫了一片憂傷霧靄,嘴角還掛著笑容。

  “他見了我尖叫得跟見了鬼一樣。算了,只要他高興……我就高興。”

  但是、但是……主子眼睛裡的表情怎麼看都不算是高興。

  李子魚長歎口氣:“我答應自己,只要他愛做的事情,我都讓他做。只求他的傷快點好,不要落下毛病。”

  說話間,遲慕已經把紙鳶放起來了,一手牽著紙鳶的線,一手拉著畫屏的手向離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跑去。

  畫屏問:“公子當真不給我看紙鳶上寫的那句話麼?你到底在紙鳶上寫了什麼心願?”遲慕一摟畫屏的腰杆,笑道:“姐姐親我一個就告訴你。”畫屏搖頭,羞得滿臉通紅,忙推開他。愈是推,遲慕就愈是笑吟吟的把左邊臉往她身前湊:“上次群芳冠上我不是還幫了姐姐麼,姐姐答應了和我好的,怎麼又反悔了?”“我只答應和你好一天,昨天我們已經好過了。你莫要賴皮。”畫屏推開遲慕碎道,“況且你是白王的男寵,我要是和你好,還不被李公子剝了皮。

  ”

  提到李子魚,遲慕很來燦爛的笑容瞬間凝聚,怔怔的,又看看手裡牽著的風箏線,又看看畫屏。畫屏推他嗔道:“又犯呆病了。我不提那人的名字不成?”遲慕不說話,忽然又怔忪道:“畫屏姐姐,你說一個人如果喜歡你,他會對你很好很好,是不?”畫屏點頭。“他會在天冷的時候給你加衣服,腿酸的時候給你捶腿?”畫屏點頭。“那他會不會先你很好很好,然後再把你殺掉?“畫屏擔心的搖頭:“你問這麼古怪的問題幹嘛?”

  看著畫屏擔心的臉,遲慕忽然嘿嘿賊笑,一口親到正在她毫無防備的小嘴上,還用力一咬。畫屏頓時羞得一臉姹紫嫣紅,推開他大罵“好心丟給驢肝肺!”。李子魚遠遠的看著,臉色綠油油的一片生機盎然。

  “風崖,撿石頭來。”那邊嬉笑怒駡得愈開心,李子魚的磨牙聲就愈陰沉。

  被喚作風崖的暗使同情的看了眼不知後果的遲慕,撿了塊最光滑的鵝卵石遞給主子,歎道:“公子該坦白的跟遲慕公子說那假青衣事件的。當時偌說了,現在也不會這樣。”李子魚手摩挲著那塊鵝卵石道:“當時我就看出那青衣是假的了。什麼都能認錯,唯獨他,縱是混到千萬人裡,我都認得出來。只是當時皇上聽到了青衣還活著的風聲,已經派人開始查了,趙秋墨又打算這謀反,時局動盪,我也無十足把握保證遲慕的安全,才將計就計出此下策。”

  “所以公子才假裝受那冒牌貨的誘惑,讓趙秋墨以為公子中計了,請皇上來文會預計抓你們二人的現行,通通治罪。豈知公子計高一籌,眾目睽睽之下殺了那冒牌,現在除了遠在塞外的趙將軍,大家都以為青衣死了。皇上也不會再追查這件事情了,遲慕公子也安全了——不愧是我們公子!”風崖口氣無比崇拜,眼睛冒亮泡泡,只差說“夠狠夠腹黑!”風崖頓頓又說:“只是——公子不該對那冒牌太好,看遲慕公子不是吃醋了麼?”

  “他人一開始就註定要死,所以我盡力溫柔對他。”

  “這場暗鬥,算是我們鯤鵬堂贏了吧?”

  李子魚緩緩點頭,目光卻沒有離開遠處那個點:“是。”

  眯起眼睛,看著遠處明媚陽光下兩個放紙鳶的人。畫屏倚在遲慕肩上坐下,紙鳶飛的很高,聽得到呼啦啦的聲音。遲慕的頭發放紙鳶時散了,墨色長髮披散下來,露出雪白的脖頸。罩衫也歪了,正好露出一段精緻的鎖骨,他一手懶懶的支著下巴,一手攬著美女的腰,眼睛笑得彎起來,說不出的風情和逍遙。李子魚驀然很嫉妒畫屏,恨不得把她拎起來丟開,自己坐著遲慕身邊。察覺到這點心思,又暗笑自己孩子氣。

  畫屏指著紙鳶說:“你看你許的願望,都飛到這麼高了。對了,你明明長得這麼好看,為什麼上次文會上要化裝成黃不拉嘰的醜八怪?”遲慕啪嗒又在畫屏臉上親了一下:“不告訴你。”

  “那告訴我紙鳶上寫了什麼總可以吧?”

  “寫了我喜歡的人的名字。”遲慕狡黠一笑。

  “胡說!明明是那麼長一行字,誰的名字有這麼長?”

  遲慕扳起指頭:“又不是一個人的名字。畫屏姐姐、海棠姑娘、紫嫣妹妹、煙花……”把藏芳樓的花名冊都背了一遍,末了還加一句:“你看你看,我把畫姐姐寫在第一個誒!”頓時又被粉拳一陣痛打。

  遲慕耳朵一向很好,這微風習習的午後,何處傳來磨牙之聲。

  正豎耳傾聽之時,忽然眼前飛來一個不明物體,力度之大,速度之快,遲慕只覺得眼前一黑——就砸暈過去了。暈過去的瞬間,手一松,寫了字的紙鳶就扶搖而上,升啊升,最後在藍天中變成一個小點。

  李子魚從灌木叢中走出來,無視尖叫的畫屏,抱起遲慕,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往雪淨院裡走。

  風崖跟在後面嘀咕:“主子不是說‘只要他愛做的事情,我都讓他做’麼……”又吸吸鼻子:哪來的醋味,這麼酸。

  遲慕一覺醒來,頭還是有點痛,懶得睜開眼睛。正要罵哪家的孩子扔石頭不長眼睛,生孩子不長□,把爺砸傻了誤國誤民,忽然覺得有人用布蘸著涼水一下一下擦自己額頭上的打包。涼絲絲的,很舒服。

  自己微微動了下,那人手就停了。為了多舒服一下,遲慕索性繼續裝睡,任由那人打理他的額頭。

  “風崖,這刀傷算是好了麼?”身邊的人問。聽到這個聲音,遲慕身子猛然一繃,莫名的恐懼升起。

  “只是外面結疤了,裡面要完全長好恐怕還要一段時間。”答話的是沒有聽過的略略沙啞的聲音。

  手指似乎偏離了額頭,撫摸到鼻樑上去,像是在摩挲一件藝術品。順面刮了刮,看到那人皺起眉頭,覺得很有趣。

  遲慕,我和趙秋墨不同。他一心想讓你變回原來的你,逼你重拾九皇子的身份,逼你重返朝廷的漩渦。我不會這樣。我不會主動問你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滿身血衣的站在我面前。既然你想拋棄過去,我就什麼也不問。既然你想做現在的你,我就保護現在的你。只要你幸福,其他的都無所謂。

  “趙將軍叛亂已經半月了,邊塞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討伐趙將軍的事情,公子準備怎麼處理?”被喚作風崖的男人問,“小四受的傷還未好,小十二尚潛伏在朝廷中,我又要在這裡保護遲慕公子,派誰去塞外好……公子,公子?”

  溫潤的嘴唇附上另一個溫潤的唇,手輕輕掰開下唇,舌就滑進去了。遲慕渾身僵直,又記起了那個大火之前的夜晚,兩人糾纏成一支纏枝蓮,那不溫柔的進入,和自己差一點把這個人壓在身下的衝動。最後魔音一般的話語又在耳邊縈繞:“你記住,他永遠不可能真心愛你”。身子驟然僵硬。

  吮吸,挑逗,沒有回應的唇讓風崖覺得主子是在親一俱屍體。

  忽然躺在床上的人眼睛大大睜開,空洞無神,唇卻自發的做出了回應。李子魚呆了呆,猛然抱起遲慕的脖子,低頭一陣狂吻。遲慕腦子一片亂麻,像得了失心瘋一向粗魯而熱情的糾纏。身體的記憶和思想背道而馳。

  床邊傳來風崖一聲抽氣。

  只是行將結束的時候,遲慕抱著李子魚的身子,說了聲:“對不起。”

  忽然回過神,仿佛認清了眼前的人是誰,瘋狂的推開李子魚,枕頭被子都往他身上砸,尖叫:“走開,這個人、這個人用刀殺我!走開!”

  李子魚沒有退,反而進了一步,抱著抖得像個篩子的遲慕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傷你了。”

  遲慕不聽,咬著唇,指甲一道一道的往李子魚身上抓,又試圖往被子裡鑽,把自己裹成不個透氣的粽子。

  李子魚任憑遲慕抓咬死活不放手,緊緊的抱著遲慕,心痛得臉色發白:“乖,我再也不用刀傷你了。再也不會有人用刀傷你了……誰傷你我殺了他。”

  風崖看不過去,拿了安眠香過來:“哎,平常正常得很,提到公子的名字都會犯癡,見到公子就跟得了失心瘋似的。”

  遲慕就孩子似的蜷縮成小小一團,漸漸在李子魚懷裡睡過去了。

  閉上眼睛前,小聲的問:“你當真不傷我了?你們當真都不害我?”

  李子魚輕撫著他的背脊,哄小孩似的,聲音溫柔得可以化掉糖:“不會的。不會的。”

  待懷中人睡了,臉色逐漸深沉。

  第二十四章

  且說天下。

  天順七年,大將軍趙秋墨謀反,屯兵二十萬於塞外,與朝廷對抗。

  朝廷本來就三十萬的軍隊,一下子被抽空的二十萬,軍機處內部空虛苦不堪言。叛軍打出“九皇子”的招牌,說的是“替天行道”,一呼百應,竟然在塞外站穩了腳跟。遲慕聽了連連搖頭。偏偏當今皇上又是昏君,每日只思尋歡作樂,不理朝政。江南看上去一片祥和之色,歌舞昇平,實際卻是風雨飄搖,如無根浮萍。天順七年五月,白王李子魚奉命平亂。

  那日之後,李子魚再沒踏入遲慕房間一步。

  遲慕身子恢復得到很快。自從遲慕能下地走路以後,便每日以搬東西為日常身體訓練,把雪淨院的上至描金紅木書架下至罎罎罐罐,連小酒杯都沒放過,全部搬到和小四合住的小破房裡去了。每天倒是大汗淋漓,於身體頗為益處。東西搬完,遲慕就毫不遺憾的和養病住雪淨院說拜拜,回自己小窩裡住去了。

  見到尚在床上養病的小四,都是重度刀傷。頓時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感情。遲慕爪子往小四手上一搭,開始哭:“小四啊,你怎麼這麼瘦臉色這麼黃啊……趙秋墨這個沒良心的……”

  小四的手在遲慕手下抖啊抖:“我只是被砍了幾刀,你怎麼連臉都被漂白了……”遲慕眨眨眼睛:“這樣不好看麼?”小四傻笑點頭:“好看好看。”

  此後幾日,遲慕照料小四,喂點糖水,無事時候去廚房幫忙,做點小四本來要做的事情。李子魚吩咐過,遲慕想做什麼就讓他做什麼,所以沒人再敢強迫他做事情,偶爾遲慕良心打發拿著掃把掃地時還有影衛在邊上暗地捏一把汗,怕一個不小心閃到腰了。平時遲慕去廚房要吃的,都是被廚娘掃把伺候趕出來,現在要拿著個碗去廚房,廚娘眼冒桃心,看他跟看獵物似的,什麼桂花糕東坡肉一碗一碗端出來。之後在他身邊逡巡良久,蹭來蹭去:“小遲啊,大娘以前怎麼沒發現長得這麼帥啊。”

  要實在找不到事情做了,拉著畫屏姐姐去逛東湖,美人美景相伴不亦樂乎。可惜自從那日被李子魚砸暈之後,畫屏就被調到別的院子裡做其他事情,沒空經常陪他逛東逛西。有時候只能一個人到東湖邊上喝悶酒。

  這次亦是如此。

  遲慕一個人坐在湖邊看自己倒映著影子,百無聊賴。墨色長髮幾乎垂到水面,微微沾濕。左手一罎子杏花村,右手一個粗瓷小碗,一口一碗的喝。看看碗裡映的影子,又看看水面的影子,臉帶酡紅,墨發如絲,傾國傾城,再倒酒,壇空了,兀自歎口氣,把碗往身後草叢裡一拋,只聽見哐當一聲——“唉喲!”

  砸到人了。

  碗不偏不倚正砸後面草叢裡坐著的一個人腦門,霎時腫了老高。那人粗布葛巾,濃眉大眼,皮膚黝黑,不像有錢人帶也不像太窮,就這樣安靜的坐在他身後好長時間了。

  “不道個歉麼?”那人撫撫腫的老高的額角歎了口氣。

  遲慕回頭驚訝的問:“你心甘情願被我砸的,怎麼要道歉?”那人問:“怎講?”遲慕笑眯眯道:“看你身下的草都被壓塌了,想必你在我身後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坐了這麼久都沒被我發現,說明你調息法高明。調息法如此高明武功自然不菜。憑空飛個小碗過來能躲卻不躲,想必是甘願被砸。”

  那人撫掌而笑,道:“善哉善哉!在下確實能躲,甘願挨這一哐啷是等著看前面的翩翩公子回頭。在下姓余,餘紫理,翰林院做事。請教公子雅號?”

  遲慕笑道,手指敲著空酒罈罐子:“遲慕。知道白王府麼,老子在裡面做雜役。”說罷又斜瞟了餘紫理一眼:“翰林院的話,難道是言官?(上下打量一翻)看你穿得像個清官,不過當官就有錢,你再買一壇酒來吧,我陪你喝。當、當砸到你賠罪……”

  那人呵呵一笑,從身後抱出一罎子杏花村,從懷中掏出一隻青花瓷碗,拱手道:“可惜只有一隻碗,共飲可否?”

  於是一隻碗在兩人手中傳來傳去。余紫理也不嫌棄遲慕身份卑微,兩人喝得天昏地暗。喝迷糊了後遲慕怎麼覺得餘紫理端著酒碗就專找自己喝過的地方,含一口,再喝呢?幻覺幻覺。

  之後兩人見面的時間就多了,通常是遲慕在湖邊柳下竹林裡喝酒,忽然身後伸出一隻空碗。遲慕鄙視的回頭:“好歹你也算個言官,怎麼四處討酒喝?”餘紫理只是瞅著他笑,道:“在下就愛喝遲公子的酒。”遲慕也瞅著他笑:“流氓會文化,皇帝都害怕。”說罷抱著罎子給空碗滿上。

  酒喝多了,兩人在竹林子裡手舞足蹈,也不管有沒有人路過被驚嚇到。

  “哎,遲公子叫得好彆扭,你叫我小慕吧。我叫你小理就好了,嘿嘿。嘿嘿,小理……”

  “小理啊,什麼時候我帶你去看畫屏姐姐,真正的大美女啊,群芳冠的才女啊。我還和她好過一天……那個小嘴叫軟,那個眼睛叫水汪汪……”

  “你們好過一天?怎麼好的?”餘紫理眉頭一皺。

  “我們、我們親親了——啾!”遲慕手中碗一拋,劃出個漂亮的弧線,撲通一聲落到外面的湖裡去了。

  “小慕,你有喜歡的人麼?”一次又醉了,餘紫理躺在醉的不醒人事的遲慕身邊,問。

  “沒、沒有……”

  餘紫理的神色暗淡下去:“一個人都沒有麼?”

  遲慕翻了個身,含糊的說了個名字,聽不出是‘死魚’還是‘子魚’,又睡了過去。余紫理嘴角勾起來,脫下外衣仔細的蓋在他身上掖好,也閉上眼睛。

  後來餘紫理的工作越來越忙,常常帶著一大堆文書信件來找遲慕喝酒,一邊喝一邊處理事情。遲慕八爪魚似的趴在他背上,他往左偏就左偏,他往右倒就右倒,死都要看餘紫理手中的文書。坳不過他給了幾份給遲慕看,都是些邊防佈陣之類的東西,遲慕覺得無趣,看了就扔到一旁,兀自倒酒去了。

  眼看工作越來越多。一日下雨,遲慕在亭子裡躲雨,眼看餘紫理拿著份文書向這邊走來,邊走邊看不經意間傘拿歪了,渾身淋得透濕。遲慕忙跑出去,扯正傘,笑得嬉皮:“濕身是小事,淋病可就大事了。快進亭子。”餘紫理三十秒之後才反應過來,責問:“誰教你這些下流段子的?”遲慕笑道:“小理不常去青樓,那裡的姐姐可博學了,下次帶你一塊兒去。”餘紫理思索了一下,點頭,那好,下次我們一起去。

  那日遲慕看不過去,說:“小理,我們來聊政治吧?”

  餘紫理一愣,搖搖頭,手指在遲慕腦門上一戳:“不聊這個,你喝你的酒,這可是關外送來的黃酒,暖胃的,對刀傷也好,冷天不會陰著痛……”遲慕打斷他的話,笑道:“雖不認真,我也看過你手上的文書。小理苦惱的是我們手中兵力不多,而趙將軍那裡又遲遲沒有動靜,是吧?”餘紫理驚詫的點點頭。

  接下來遲慕笑得高深莫測:“趙秋墨手上那二十萬兵也是人,也要吃飯。現在是他們進攻朝廷了大好時機,卻按兵不動,說明那方面出問題了。塞外現在是蒙古人的天下……”餘紫理眉毛一挑:“你說他在向蒙古人借糧?”遲慕搖頭:“以前上學的時候就他厚黑學成績好……啊,這個我也是聽說的。趙秋墨借東西是不會還的,所以他不能一直借下去。他多半在和蒙古人爭奪一塊地方。那裡雖是塞外,卻水草豐茂,牛羊眾多,連水稻都可種植……”

  “你說的是素有小江南之稱的‘寧夏平原’和‘河套平原’?!”餘紫理一驚。

  遲慕點頭:“正是。現在不急著出兵。等他們鷸蚌相爭之後,我們可以漁翁得利。你不是言官麼……”

  餘紫理沉吟一下:“我會給皇上上摺子的。”

  過了幾日,遲慕兌現諾言,帶著餘紫理去逛青樓。反正有人幫自己開錢,不去白不去。老鴇已經認不出是以前的遲慕了,笑得跟花一樣:“這位公子真是風度翩翩啊!正好我們這裡當紅的秋意姑娘,雪見姑娘都有空……可惜公子不早來,我們以前還有個畫屏姑娘,那可是百裡挑一的美人啊,可惜被白王贖出去了……這位黑臉客官,我們規定隨從是不能進樓的,要在外面等著。”

  遲慕看著被攔在外面的餘紫理,大笑:“這位是專職給錢的,就帶他進來吧。”

  餘紫理歎道:果然人長得好看做什麼都占起手啊。

  那日真是受教,遲慕傳授給單純的餘紫理多年泡妞真傳,譬如對單身妹妹,要始終爭取;對有夫之婦,要絕不放棄;對十六歲以上女孩,要注意發掘;對小於十六的,要有戰略性眼光。不穿衣服的男人都是禽獸,穿著衣服的男人都是衣冠禽獸。最後遲慕擁著個水蛇腰的姑娘要去做禽獸了,問餘紫理去不去,餘紫理擺擺手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說,你去吧,我在下麵等你。遲慕回頭一個媚眼一眨眼:“小理真是單純,那我就先去了……”

  先聽到樓上床搖動,次而是嬌喘連連,哢嚓衣服布料撕破的聲音,繼而是女人喊“不行了,公子……真的不行了……啊”,繼而是遲慕軟言撫慰,伴隨著一貫到底的“噗通噗通”聲。兩個時辰後聲音方歇,萬籟俱寂。下樓後,餘紫理已經綠著臉先回去了,留下給遲慕的馬車費。一番雲雨下來遲慕自己也覺得腰痛,走路難堪,拿著錢自然歡喜。

  只是第二天,這家天下聞名信譽良好價錢公道的“藏芳樓”妓院從此關門,妓女悉數遣散。

  後來遲慕回想這段日子,覺得自己真是沒心沒肺,良心被狗吃了。有時候掩飾一種感情的方法並不是尋找另一種感情來替代。越是胡天胡地的無所謂,越是掩飾真實的自己。

  原來不管怎麼忘記,不管怎麼害怕,不管如何放蕩形骸,他總是在自己心裡牢牢的把住那個角落,灌多少酒下去都趕不走。

  第二十五章

  首先說一下鯤鵬堂。

  江南之大無奇不有,你可能聽過揚州十怪,可能聽過七十歲老太婆生閨女,但你一定沒聽說過鯤鵬堂。因為一般只有兩種人知道這個名字,一是死人,二是十分有錢的人。當鯤鵬堂決定殺人時,他們會告訴將死之人“鯤鵬堂”這個名字,看著意識在他們眼睛裡渙散,然後如同沒人知道他們怎麼來的一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

  鯤鵬堂做的都是劫富的勾當,濟貧不知道做了沒有,但定期綁架幾個有錢人是必定的。給了錢還不一定會還你人,撕不撕票還要看老大心情。要想把人平安贖回來而且不要再被綁架,最好嘴巴緊點,不要再提“鯤鵬堂”這三個字,就當做了一場噩夢。

  武林中越高是厲害,越不顯山露水。少林武當昆侖雪山派把江湖攪得雞飛狗跳,昏庸皇帝把江山坐得民不聊生的時候,極少數人還想得起原來還有個幕後操縱的鯤鵬堂。

  鯤鵬堂厲害自然是有人在背後撐腰——這個幕後人偶師就是白王李子魚。

  此時李子魚正坐在怡紅院偏廳裡,細細竹簾暗垂,一隻安神香燒得婷婷嫋嫋。

  摒退了下人,李子魚靠在青綠色的湘妃竹榻上,端起碗茶看跪在地上的人。

  跪在地上的風崖例行報告:“塞外那邊的消息回來了,公子英明,趙秋墨果然在和蒙古人爭河套平原,目前戰事尚且吃緊。皇上那邊動靜不大,昨天在御花園宴群臣,公子沒去。這是當時宴會上群臣的言談舉止,風堂已把情況悉數記錄在案。”說罷呈上一個小則子,翻開一看司情報的風堂摺子上密密麻麻的寫著哪個尚書和皇上開了句玩笑話,那個陪酒的妃子因為一個不小心失寵了。李子魚看罷,點點頭,眼睛沒從則子上抬起來,卻問:“那他呢?今天如何?”

  “早上又去找畫屏姑娘了。在下提早跟畫屏說了遲慕公子是主子的寵臣,不許隨便接近。所以就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下午把院子胡亂掃了一通揚了一院子灰塵洩憤。現在多半抱著壇杏花村去找人喝酒去了。”

  李子魚半響沒說話,又突然問:“那現在他心情好不好?”

  風崖看到凡是波瀾不驚的主子滿臉猶豫的表情,笑道:“喝了酒心情自然好。公子現在去找他?”

  李子魚正在沉吟間,忽然一個丫頭進來脆生生的報導:“遲慕公子問今夜要不要侍寢,已在門外了。”

  經歷過這麼多的事情,遲慕在白王府的地位已經由雜役轉變成了男寵。哪個雜役可以每天抱著罐酒晃東晃西,除非有白王在幕後撐腰。況且還長得這麼禍國殃民。

  這樣的雜役,主子寵你的時候你可以飛到天上,一旦失寵了便鼓破眾人捶,牆倒眾人推。

  李子魚沒有表情的臉瞬間點亮,疾步到視窗,透過碧紗窗前鳳尾竹細密狹長的葉間看到遲慕。青衫墨發,站在幾株竹子低下,明明是暖風熏人的傍晚,單薄的身子驚人的瑟瑟發抖,臉無血色,唇齒緊咬。像一根繃緊了的弦。李子魚欣賞夕陽下的美人,卻心痛遲慕此時的表情。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李子魚的表情又黯淡下去,揮揮手說,讓他回去吧。給我好生看著,缺什麼或者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立刻跟我報告。

  報告傳回來說,遲慕一出怡紅院的大門身上就立刻正常起來,活蹦亂跳。

  遲慕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一想到那個人就會有從心底升上來的恐懼。主子明明長得很好看,皮膚又白又細膩,明明是個大美人,以前自己明明那麼喜歡他,為什麼現在看到他全身就止不住的發抖。

  其實身上那道傷口早已經不痛了,痛的是心裡某個角落。那種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覺。

  已經第三次站到他窗外,卻沒有一次真正有勇氣跨進去。三次丫鬟脆生生的回答:“遲慕公子請回吧”的時候就像被救了一樣,逃也似的回來。

  邊走邊失神,不經意撞了一個人。正要賠禮,耳邊如驚雷炸想響:“狗眼睛長到地上去了啊!……唉喲,這不是王爺的男寵麼,失敬失敬!聽說三次倒貼門都被拒了啊,逍遙不到幾天了啊?”

  遲慕抬頭,看到帳房的白臉書生,平日和他八竿子打不著邊,見他連續三次被主子拒在門外,便想著要落井下石,說點風涼話。嫉妒美人乃人之常情,何況美得慘絕人寰的人。

  遲慕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什麼是人情冷暖。倒也不惱,謙和的賠了禮,低頭走過。背後帳房還在笑:“遲公子下次倒貼的時候可以放開點,再叫喚得那個一點……”

  後來遲慕才知道,這個人以前也做過李子魚的男寵。兩三夜,用過之後就被安插到帳房來,再也沒召喚過。

  忽然聽到邊上傳來一聲冷笑:“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帳房先生不做帳房時的勾當大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屁股沒擦乾淨管人家閒事做甚?!”回頭一看,畫屏叉著腰站在樹下,柳眉倒豎,頓時大驚:原來姐姐也有兇悍的時候啊!

  轉臉向著遲慕時畫屏又笑得春風拂面,眼睛卻有意無意瞟一眼灰溜溜的帳房:“不要小看青樓女子的八卦,要是把某些人的某些事情抖出來,恐怕他得買根繩子上吊去。聽說前陣子府裡有人去了倌人的堂子陪男人,也不知道是誰……”

  遲慕見到畫屏,頓時笑嘻嘻,變臉比翻牌快:“原來姐姐也關心我呀。最近東湖的桃花開得特別好,要不要去看看?”畫屏仔細的看著遲慕笑得光華燦爛的臉,搖搖頭:“你明明心裡難過,非要死鴨子嘴硬,強撐著要面子。”遲慕轉過頭,笑容還掛在臉上:“我最喜歡的姐姐來關照我,我有什麼不開心的。”畫屏瞪了他一眼,複而哀怨的歎氣:“你喜歡的人不是我。”

  遲慕臉上的笑容就掛不住了。

  又抱著酒罈子到東湖邊,喝酒喝到天黑,滿天星斗,一半是眼冒金星一半是真的星星。不知不覺間感覺到身邊多了一股暖人的香氣,知道是餘紫理來了,很自然的躺在他身邊。

  “小理呀,你明明長得不好看,怎麼會這麼香呢?”遲慕吸吸鼻子。餘紫理不滿道:“長得醜跟香不香有什麼關係,你以為誰都可以長得像你這麼好看啊。”遲慕翻了個身,抱住餘紫理上下嗅了一通,使勁吸鼻子:“恩,小理好香。”忽然覺得身下餘紫理身子一僵,似乎很不自在。

  “小理怎麼了,不舒服?”遲慕喝得臉頰微紅,酒氣噴到餘紫理臉上,側過頭瞪大眼睛問。餘紫理搖頭,身子還是很僵硬:“沒有,舒服……舒服。你再抱我一會兒吧。”

  遲慕偏過頭:“為什麼?”餘紫理想了想說:“你喝了酒,身上暖和。我沒喝酒,冷。”遲慕大腦被酒精麻痹了,呵呵傻笑,便章魚似的四肢掛在餘紫理身上。

  “喝這麼多酒,心裡不開心?”

  遲慕又笑:“哪裡,老子開心得很。”忽然壓低聲音笑得神秘:“你知道我在白王府裡除了雜役,還有什麼身份嗎——男寵!呵呵,我是白王的男寵……男寵……阿勒,我是誰的男寵來著?李、李子……”

  看到遲慕酡紅的臉上忽然露出迷惘的表情,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層霧靄,餘紫理伸手遮住他的口,安撫道:“我知道,你不用再想了,乖。”

  遲慕失望的一揮手:“原來你已經知道了啊,真沒趣。”繼而又笑:“你知道了也不笑我,也不欺負我,也不說我倒貼主子……你是個好人。”

  餘紫理一驚:“有人欺負你?”

  遲慕翻個身,竟然睡著了。余紫理支起身子,俯視睡夢中的遲慕,低頭,蜻蜓點水般在他唇上點了一點。

  半夜醒來,遲慕碰碰旁邊的餘紫理,發現他還醒著。一件紫色外衣搭在自己身上,有淡淡香氣。

  “上次關於趙將軍的事情,給皇上上則子了麼?”遲慕問得異常清醒。

  “我們不談政治吧。”餘紫理搖搖手指。

  遲慕不依,重複問第二遍,聲音卻冷了很多:“出兵大事,關係到蒼生問題。你到底說了沒說?”

  餘紫理這才點頭:“說了。你推測的對,趙秋墨確實在和蒙古人爭河套平原。目前邊防大任交給白王,我給白王上書了表明意見。目前我們的方針的確是按兵不動,等坐收漁利。”

  遲慕笑聲中有些涼意:“這才好。朝綱黑暗,你是難得的良臣,埋沒就太對不起蒼生了。這幾日我儘量接近主子,想讓他提拔你。別忘了我可是……我可是男寵,說不定我的話他能聽進去。”

  餘紫理猛然一震,抓住遲慕的手,久久沒說話。良久才說:“你不需要這樣糟蹋自己。”

  遲慕搖頭:“蒙古人不似漢兵,彪馬單騎十分勇猛,趙將軍初跟他們作戰,恐怕有些吃緊。小理可以考慮暫時接濟他一點,不可讓蒙古人太佔便宜。”

  餘紫理點頭。

  “趙秋墨手中那個九皇子必定不是真貨。把這個寫在紙上大街小巷張貼,不能讓他蠱惑人心。”

  餘紫理點頭。

  “要想之後和趙秋墨對抗,現在得把朝廷統一起來,不能一盤散沙。言官要努力進諫,武官要精忠報國。這麼多朝官中要有人帶頭豎立榜樣。這就靠小理了。”

  “還有,朝廷兇險。與人衝突時,退一步海闊天空;追女人時,退一步人去樓空。小理有喜歡的人麼,要是有喜歡的人,不要鬆手。”

  余紫理嘴角一勾:“我絕不鬆手。”忽然又一愣:“你今天的話怎麼這麼多?”

  遲慕笑笑,翻身,睡覺。

  余紫理拉起遲慕的手,攥在自己手裡,也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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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且說江南。

  你也許會覺得現在的江南歌舞昇平,太平盛世。不信你看,青樓風行,文風昌盛,每年的文會真那叫一個盛大。

  那是因為你站在遲慕身邊,看到的都是圍繞白王府發生的事情。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們看到的只是朱門內的繁華奢靡,卻沒看到底層人們的掙扎。

  先說邊疆。富饒的河套平原本是江南漢人一個行省,蒙古軍常年帶兵侵犯。草原畜牧文明缺乏手工業品農產品,沒有茶葉碗罐罎子什麼的了就帶著幾千人馬一路南下,見人殺人,見物搶物,見房子放火。那裡的百姓每年都要修好幾次房子,辦好幾場喪事。先皇在世時曾親征,率軍大敗蒙古人,使其三年不敢進犯。史書裡記載過,先皇大軍不僅橫掃北疆,直抵天山腳下,驅逐異族。野史上還傳說先皇還和前來接駕的天山雪蓮族的公主一見鍾情,抱得美人凱旋而歸。李琛即位後懶于朝政,奸臣當道。河套鎮守便為河套平原失守找足了藉口,四處散佈謠言說蒙古人三頭六臂,兇猛無比,砍幾刀不會死,一時人心惶惶。又一年,竟然直接上疏皇上,生硬硬的說河套平原千里黃沙,土地貧瘠,駐兵防守是浪費,建議送給蒙古人算了。李琛一拍手,就答應了。

  於是好端端一塊富饒土地就這麼拱手讓人。而後蒙古軍以河套為根據地,整個江南北邊疆界時不時被騷擾,本來墾荒的農民都移居內地,由於沒有戶籍只能成為流民。流民動輒千萬,乞討,偷竊,重體力,無所不幹,卻依舊難以生存。

  李子魚知道這個情況。李琛遂昏庸,卻不是傻子。當年踏著人血登上皇位的他自然知道,要是自己下一任繼承人手裡拿著兵權是什麼後果——恐怕交兵權的同時就連自己腦袋一起交了。

  當然,這次趙秋墨叛亂,李琛把邊防任務交給白王,這又是另一番打算了。畢竟皇上這個位置,沒有點智商坐不穩。

  趙秋墨手上有兵權,常年在邊疆,更知道這個情況,卻置之不理,說不定想起來還暗自偷笑,夜裡都笑醒。亂世出英雄,他自然希望這個世界越亂越好。

  這一切遲慕看在眼裡,並一直看下去。

  這是開始過問餘紫理政事之前發生的事情。

  遲慕吃過午飯,掃過地抹了桌子,在東湖的週二麻子藕粉攤子上要了碗藕粉,三文錢,端到湖邊樹蔭下吃,正是愜意。忽然覺得背後癢癢的,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樣不舒服。回頭,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靠著樹,衣衫襤褸,滿身污漬,像是街邊乞討的小乞丐。她臉色不健康的緋紅,唯獨兩隻大眼睛明亮的望著他手上的藕粉。

  遲慕笑笑,也蹲下,把藕粉遞出去,說:“吃吧。”

  小女孩艱難的笑笑,點點頭,抬手像接碗,連舉了三次小胳膊都無力的垂下,又搖搖頭。可能是乞討途中染上了什麼病,被同行的人拋棄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蜷縮在這棵不能完全擋風遮雨的樹下,也不知道蜷縮了多久。

  遲慕摸摸孩子的頭,拿了勺子乘滿一勺,邊喂邊問:“老家在哪裡?還有親人嗎?”

  小女孩搖搖頭,半天才聲若蚊蠅:“河套。逃難過來的。爸爸媽媽都被殺了,姥姥在路上病死了。”

  然後又做了個推開遲慕勺子的動作,小臉笑得讓人心痛:“哥哥吃吧,我不餓。開始會很餓,餓啊餓,就沒感覺了。他們說我不用吃東西,反正病很重,吃了也會死的……哥哥沒病,吃了東西就不會死了。”

  遲慕一愣,眼眶熱熱的,不管不顧一把抱住小女孩瘦弱的身子:“哥哥不吃,哥哥還有很多很多。你先吃,吃完了哥哥帶你去看病,給你買很多很多糖……哥哥照顧你,你不會死的,不會的……”

  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嘗了口藕粉,小臉忽然笑得像朵小花,眼睛明亮亮的:“哥哥,好甜。”

  遲慕背著女孩去藥店,一路上小女孩很開心。

  “哥哥,以後我可以睡很軟很軟的床嗎?”

  遲慕笑著點頭,可以。

  “哥哥,以前爸爸常帶我放紙鳶。以後哥哥可以陪我放嗎?”

  遲慕笑著點頭,可以。

  “哥哥身上的味道好香啊,可以再聞一下嗎?”

  遲慕回頭摸摸孩子的頭,笑:“病好了,愛聞多久都可以。”

  小女孩的臉紅得像蘋果,眼睛亮閃閃的:“哥哥長得好好看啊,是神仙嗎?我下輩子可不可以再做我媽媽的女兒呀?”

  孩子的小小軀體靠在遲慕背上,暖暖的,軟軟的,輕飄飄的,感覺是這個小生命把一切都託付給了自己。遲慕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這是第一次認真考慮帶著孩子一起過生活。給她和自己一個家,給她賣玩具,漂亮的衣服,和她一起放紙鳶,看著她長大,嫁人。從東湖到藥店短短的一段路上,遲慕認真考慮了很多。忽然覺得有牽掛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忽然覺得不對,剛剛連端端碗的力氣都沒有的孩子,怎麼可以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有一種說法叫“迴光返照”。

  孩子趴在他背上,沒說話,像是睡著了。遲慕把她放下來,抱在懷裡。小女孩嘴唇微微往上翹著,蒼白的小臉笑得甜蜜,手上卻已經沒有脈搏了。

  抬頭,五月的陽光藥店“懸壺濟世”的金字招牌上,晃得人眼花。遲慕站在同德堂門口,抱著這個方才還出現在他未來計畫裡的小生命,恍若隔世。

  第二天,遲慕見了餘紫理在雨裡斜打著傘,邊走邊看公文時,才說:“:“小理,我們來聊政治吧?”

  很多年後,有人問起李子魚怎麼看遲慕時,他搖搖修長的手指,歎口氣:“你看不透他。他笑得時候說不定心裡很難過,他哭的時候說不定是鱷魚擠出幾滴慈悲的眼淚。他可以在最難過的時候嬉皮笑臉的談論政治,並且一語中的。他死要面子,寧願憋死也絕不把內心柔弱的一面展現出來,所以我會很心疼。關鍵是我不知道他究竟在什麼時候是在傷心還是快樂,所以只有一直疼他。”

  遲慕剛回白王府大門,一個粉衫翠裙的丫鬟就找來了:“公子說,今天晚上請遲慕公子侍寢。”

  再往裡走兩步,看到有人在卷了鋪蓋正準備走人,一看竟然是昨天奚落他的帳房小白臉。小白臉抬頭看他的眼神那叫一個怨毒,鼻子朝天一哼,拖著包裹就要走人。人還沒走到門口門房就把他的東西嘩啦的扔出去,一腳踢到那人屁股上。遲慕只看到他跌出門外的瞬間,人還沒著地白王府的大門就關上了。

  那丫鬟笑容跟糖一樣:“公子有令,頂撞遲慕公子的人通通從這裡搬出去。”

  遲慕一愣,心頭一動。

  “天干地燥,小心火燭。”

  夜已三更。

  風崖問:“公子,今天真的不打算回房間睡覺了麼?”

  李子魚擺擺手,就在書房睡吧。你叫遲慕早一點睡,不用等我。

  風崖癟癟嘴:“不讓人家侍寢大半夜招過來做什麼?這不活折騰人麼?”李子魚輕笑:“若不讓遲慕過來裝裝樣子外面就會有人說些難聽的話給他穿小鞋。今天已經處理掉一個了。”風崖繼續癟嘴:“但遲慕公子已經在床上枯坐到三更等你了,公子不去慰問一下麼?”李子魚臉色黯淡下去:“我是想去。但是別看他現在安穩無事,等會兒我要去了又該抖得不成樣子。”

  “公子當真不去看看?”

  李子魚說得決絕:“不去。”

  風崖眨眨眼睛,指著門口描金漆盤上盛著的東西:“在下準備了熏了香氣的衣服和重新精緻過的面具,即使是行房事時也不會漏出破綻。”

  李子魚稍作躊躇,說:“不去,我不想騙他。”

  “但是遲慕公子最近也背著公子去青樓。自您把藏芳樓關了之後他現在又去落雁齋了,長得好看又有才,多少姑娘倒貼……”

  下一秒李子魚已經刷的站起來,抓起面具開始往臉上套:“明天早上去給我我落雁齋也關了。凡是他去過的青樓,通通關門。”

  那張面具在燭光下映照得很清楚:“余紫理”那張其貌不揚的黑臉。

  李子魚,餘紫理,風崖搖搖頭,歎主子取名字沒創意。

  第二十七章

  看著堂堂白王舔破自己臥房窗紙往裡偷窺時,風崖頓時覺得主子的形象在自己心裡矮了很大一截。按他的方式,此時應當不管催眠不催眠,直接推門進去霸王硬上弓搞定。一次不行第二次,主子又不笨,總會練到讓下面那個人欲仙欲死生死不能的境界。到時候什麼催眠術自然就解決了。

  透過縫隙,看得到遲慕正對著白紙發呆。檀木桌上新換了雪白細皺紋紙的燈罩,映得遲慕俯身時垂落的黑髮更加烏暗,白齒紅唇,一瞬間看得人恍惚。

  紙上是半闋《生查子》,墨濃態逸,只得了四句。

  遠山天水寒,鳶飛光陰亂。暮裡憶相思,尺寸白箋短。

  遲慕只披了件單衣,顯得十□子單薄。忽然覺得肩上覆上了溫暖的織物,回頭,看到站在身後的餘紫理,驚問:“小理,你怎麼會在這裡?”

  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唇先是被飛快的啄了一下,繼而被溫暖的覆蓋住,一隻手抱住頭,一隻手攬住腰,遲慕便被牢牢固定在他懷裡。舌尖有酥麻的感覺,被挑逗,戲弄,吮吸又放開。抬頭看李子魚的眼睛,薄薄的蒙上一層看不透的霧靄。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遲慕只覺得腦子裡的弦轟的一聲斷了。

  手自動環住餘紫理的脖子。舌在口腔裡糾纏,彼此試探,入侵,霸佔,掠奪。

  風崖負責任的關上門,摒退丫鬟後,出去喝茶了。

  遲慕身子本來敏感,稍經挑逗,只覺得下面轟的燃起火來,熱得難受。李子魚是習武之人,身材柔韌,抱起來很舒服。兩個男人做,本能的會想當上面那個,不痛,又舒服。遲慕大腦已經被燒,只記得自己暗發內力把抱著自己的那個人衣服一撕推倒在床上。推到的時候還發揮了逛青樓學來的技術,在李子魚脖子處輕輕一舔。感覺懷中抱著的人身子一顫,反抱住自己,笑道:“從哪裡學來這撩情的招數?”

  李子魚本來顧忌遲慕身子,尚有制止力,這一撩撥,終究不可收拾。遲慕很快就明白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倒下的過程中,忽然力道暗轉,明明是自己推到人家的,為什麼反而被壓在下面了呢?

  李子魚聲音因□而顯得沙啞,附在遲慕耳邊:“想壓我,還早了兩百年。”

  遲慕畢竟也不是蓋的,腦子燒糊了智商還在,下面就下面,誰說下面就不能攻了?有個姿勢叫“乘騎式”,受上攻下。直起身子,開始努力掰開李子魚兩腿,抱著他的腰往自己身上一拉,大功告成。正喜慶著想一入到底的時候,忽然身子僵直,呻吟一聲,直直跌回床上去了。

  絕頂高手有一種東西,叫“內力”,要吸你就吸你,要推你二十丈遠就推你二十丈遠。

  遲慕是聰明,可惜這種事情鬥錯了物件。和練過冷心墨蓮內功無敵的李子魚鬥,簡直是雞蛋自主撞石頭——找死。

  先是被看不見摸不著高出自己N倍的內力彈回床上,下面那點迅速被人握住。不愧是李子魚,辦事直擊重點。相信凡是那處被掌握住的男人,氣焰都下低下三分。

  遲慕只低哼了一句:“你卑鄙……”,無恥兩個字還沒說完便被一聲悶哼咽下去了。

  輕攏慢撚抹複挑,初為霓裳後六么。

  手被溫柔的牽引到頭頂,壓制住。唇被另一片柔軟的唇含住,吮吸,輕咬。濕潤的唇瓣順著頸項滑向鎖骨,在櫻桃處停頓一下,略略啃咬,然後一路下滑。遲慕背猛然弓起,欲望被溫潤的口腔包含。

  那一刻,猛然清醒。

  這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遲慕抓住李子魚的頭髮,推開,搖頭:“小理,不要,不能和你做……”

  李子魚抬頭看遲慕,眼睛裡滿是□:“因為我是男人麼?”遲慕搖頭:“小理,你不是他……”

  李子魚制住遲慕掙扎的手,低頭開始吞吐,摧毀遲慕唯一的理智。

  欲望在□釋放,遲慕哼一聲,如泄了氣的皮球趴在柔軟的床墊上,神智迷糊。

  迷糊中覺得自己身子被翻過來,趴在床上,兩腿分開。遲慕翻身反壓過去,生生的又被壓回來。李子魚咬咬遲慕的耳垂:“乖,該付報酬了。”

  遲慕此時已經處於完全不清醒狀態,智商為零,扭扭,在抱著自己的人胸前蹭蹭,嘀咕:“我怕痛……”

  李子魚一邊軟言安慰,解除遲慕武裝:“不痛,不痛”,一邊不失時機的掰開遲慕的腿,在他大腿內側畫圈圈。揚起的欲望對準遲慕□,一沖到底。

  “啊~~~~~~~~~~~~~~~~~~~~~~~~~~~~~~~”

  李子魚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溫柔的吻吻遲慕□在長髮中的背脊,又忙不活的開工。遲慕單薄的身子一次次如彎弓繃直,往後揚起,拉出絕美的曲線。

  高高低低的呻吟。

  遲慕昏睡過去時,喃喃道:“媽媽說,男人靠得住,母豬都上樹。果然真是……痛……”

  李子魚俯身啄了一口沉睡中的人,墨色長髮纏繞著白如美玉的身子,睡覺的時候也眉頭顰起,難道方才太過操勞了?笑笑,捏捏他的鼻子,遲慕立刻張開嘴巴呼吸,接著睡。

  忽然臉色一變,俯身,拈起墨色長髮裡幾根銀絲,沉思。

  走到桌前,熏的艾香已經滅了,晨曦尚未到。看到雪白紙上隨意不拘的幾行閒筆,嘴角忽然一勾,提筆補完。

  生查子遠山天水寒,鳶飛光陰亂。

  暮裡憶相思,尺寸白箋短。

  鴉寒燈萬點,艾香熏風暖。

  可笑世人庸,好好春景晚。

  要是拿給遲慕看,他應該會一撇嘴說,這叫狗尾續貂。

  李子魚又反復看了看,嘴角掛著笑意。輕輕拍手,風崖閃入屋內。

  “今天必須上早朝,好好照顧好他。最近遲慕的護衛是怎麼安排的?”

  “小四傷已經好了,現在和遲慕公子同住一間屋。屋內的安全交給小四。外出的話,在下親自跟隨保護,絕不出任何差錯。”

  李子魚點頭,看著床上熟睡的人,沉吟了一下:“若是他醒了,就跟他說我昨天晚上有事出去,一夜未歸。然後說翰林院余紫理余大人來找我辦事,等到早上沒等到我回來,先回去了。”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下屬。”

  “從西域那邊找能解催眠術的術士,情況如何?”

  “天山那邊傳言有人能解這妖術的奇人,正派人去請。要有回音,恐怕還有三月。”風崖稍作猶豫,又問:“現在朝廷混亂,我們鯤鵬堂人手稍微有些吃緊。遲慕公子目前傷也無大礙了(瞟了眼床上的遲慕:要是有大礙您老人家也不待這樣操勞他的),為什麼還特地抽出最精英的人來保護……”

  李子魚臉上的笑意一掃而光,寒氣頓起:“虧你是鯤鵬堂第一消息使,這點都想不通嗎?!”

  風崖刷的跪下,低頭:“屬下愚鈍。”

  李子魚緩緩道:“趙秋墨既然打著九皇子的旗號叛亂,自然會不惜代價把正牌九皇子捉到手。何況他對遲慕這麼執著。他必定設了局,張網以待。”

  遲慕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桌上的詞,反復讀之,搖頭:“真是狗尾續貂,好好的上闋給毀了。”

  又扶額,回憶晚上的事情,臉紅得跟螃蟹似的。旁邊一丫鬟端著養生的紅棗羹進來,說:“昨兒余紫理余大人來找主子,等到天明才走。”

  遲慕摸摸發燙的臉,恍惚道:“是小理麼。”

  撐起身子起床,只覺身後刺骨疼痛。又跌坐回床上,更痛,觸床又彈起來。

  推開丫鬟送來的紅棗羹,恍恍惚惚的走出門,又走出白王府。

  大街上人來人往,誰會關心你昨天晚上和誰,在哪裡,做了什麼。

  小理,原來你對我也是那種感情。

  原來你也逃不過這種美貌的魅惑。

  但是為什麼,自己並不反感,就好像早已習慣一樣。

  走過一座橋,一隻趴在橋頭的老黃狗響亮的打了個噴嚏。

  忽然聽到有小孩的聲音:“媽媽,狗打噴嚏天要下雨,是不是要下雨了啊。”

  話聲剛落肩上濕了,豆大的雨點開始星星點點下落。嘩啦嘩啦,愈來愈密。

  身後響起孩子巴嗒巴嗒的腳步聲:“媽媽,前面的房子好漂亮,我們去躲雨好不好?”

  孩子他媽終於發話了:“快點回來小兔崽子,不准去那種鬼地方!”

  遲慕猛的停步,抬頭,發現自己失神中幾乎已經撞進一棟樓。

  大堂內幾乎沒人,熏著暖香,垂著細細竹簾。幾個面容清秀的公子在裡面無所事事的閒聊。軟香簾幕,有吟詩的,有看書的,有品茶的,各取所需,倒像個清幽住所。

  樓上的招牌只有三個字:清湘館。

  第二十八章

  重兵壓城的時候,朝廷中通常只有兩個派別: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派以宰相張知正為首,帶領全朝三分之一的言官日日跪在金鑾殿外請求皇上出兵平叛。主和派的代表是白王李子魚,控制朝廷另外三分之一的言官,遲遲不動兵。剩下三分之一的大臣選擇沉默,不趟這趟渾水。

  仍是金鑾殿,鎏金地磚照映得人影清澈如水。

  張知正抖抖官袍,行禮磕頭舉起奏章:“臣以為,逆賊趙秋墨倒行逆施,圖謀不軌,不應當養虎為患。應興兵討伐,施行天道。如今此賊起兵謀反三月有餘了朝廷卻毫無動靜,豈不讓天下人看笑話!”

  李琛懶懶的應道:“朕說過,邊防之事已經交給白王。勿在朝廷上再提。倒是愛卿,朕在西苑修的避暑華清宮工程進行得如何了?”

  “陛下!國難當頭,陛下還有心思大興土木修建宮殿,世人當作何感想?于宗廟何堪?!況且白王素于趙秋墨深交,邊防之事交予白王,豈不羊入虎口?!(說罷瞪一眼垂手而立的李子魚,後者表情風輕雲淡)老臣以為,白王遲遲不發兵討伐逆賊,罪當罰!”

  李子魚歎口氣,友好提醒道:“張大人所言及是,子魚遲遲未出兵,確實於情理不符。但請張大人算算,本來朝廷養兵三十萬,趙秋墨一走帶走二十萬最精銳的部隊。我們五萬兵護衛都城,五萬軍事出征。張大人算算帳,五對二十,如何和人家打?”

  張知正語塞:“那個、那個……但白王現在毫無作為,如何安穩人心?趙秋墨打出已故的九皇子殿下旗號,妖言惑眾,這如何是好?”

  李子魚笑得禮貌,臉色深不見底:“這一點張大人不必擔心,本王已經派人大街小巷張貼告示闢謠了,取得冒牌九皇子頭顱懸賞黃金千兩,活捉賞金百兩。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樣表決心,謠言當辟了。”

  李子魚又意味深長的加上一句:“子魚那裡有幾部不錯的兵書,什麼時候送給張大人看看。”

  張知正臉騰的紅了,鬍子氣翹:“李大人不要狂妄。當年老朽上朝議事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既然說老朽不通兵法,那你給出個退敵良策來!”

  “張大人息怒,子魚並非有意冒犯。”李子魚抬頭看看金鑾寶座上的李琛,嘴角暗笑,表面依舊恭謙平靜。拂衣、跪拜、行禮,動作行雲流水:“臣有退敵之策,請陛下恩准。”

  李琛似笑非笑:“但說無妨。”

  “目前趙秋墨正和蒙古夷狄爭河套平原,一時無力南下。而臣以為,只要給時間,我們的兵士不止十萬。我們可乘機調集各地藩王軍隊入京勤王,擇優錄取勤加操練。給臣一個月時間,可再召集三十萬軍士。兵調到的時候,趙秋墨差不多能為我們把蒙古人解決了。趁他兵馬疲憊的時候我們再出擊……”說罷抬頭看李琛。李琛笑得深不可測:“愛卿想要調兵權?”李子魚低頭,恭敬回道:“為國為民,非調兵不可了。”

  嘴角卻隱秘的勾出一個看不見的笑容。李琛之所以把邊防交給他,是因為目前京城只有十萬兵士,而且都是趙秋墨挑剩下的,五萬讓他帶兵出征,五萬自己留著,倒是安全。加上他幽囚李子魚的父母恭親王與恭親王後於南宮,有人質在手不怕李子魚謀反,便可以放手讓他去消磨趙秋墨實力。但手上如果有調兵令,兵一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李琛伸出手指閒散的敲敲鑲金龍椅的扶手,上下打量李子魚。

  忽然燦爛一笑:“不准。朕令你帶五萬精兵,出征。”

  出征?!五萬人?!

  看見眉頭皺起的李子魚,笑得深沉:“愛卿真是越來越玉樹臨風,不愧是人中楚翹。若真想要調兵令,今夜到朕寢宮來。不然就可以回府收拾東西準備明天出征了。”

  滿朝文武都一片死寂,有人戰戰兢兢擦了把汗。

  李子魚直直身子,官袍掩映下的身子愈發清秀挺拔。溫和一笑,滿殿如沐春風,像是哄孩子的軟言道:“陛下又說胡話了,煙妃若知道豈不又要氣得絕食三日。現在不是出兵的時候。”

  李琛一揮手,明黃色衣袂亮得刺眼:“煙妃最近不舒服,讓朕不去煩她。就這樣,若想兵權,晚上到我寢宮來。退朝。”

  李子魚歎一口氣,回首望著殿外盛開一株紅梅:“陛下還在恨臣。”

  李琛再燦爛一笑:“退朝。朕從一數到十,數完還杵在朕面前,通通殺頭。一、二、三……九、九點一,九點二——李愛卿,你怎麼還站在朕面前,當真不走?”

  數到三的時候,金鑾大殿已經空了,只剩下一個安靜佇立的白王和一隻不知道那個跑的急的大臣落下的鞋子。

  “九點九……九點九一、九點九二……”

  李子魚溫和一笑:“不管陛下怎麼看臣問心無愧。”

  轉身,腳尖點地,青藍緞子的官袍飄逸展開,消逝在殿外濛濛細雨裡面。

  遲慕抬頭,看見樓上的招牌:清湘館,嘀咕一聲:“哦,走錯了。差點闖進相公館裡去。”轉身又往回走。忽然覺得衣服被人拉住。

  “這位公子,走到門口怎麼就折回去了呢?看臉色像是有心事,進來喝杯茶如何?”拉住他的人是個俊美青年,鼻樑高挺,眉目深陷,笑起來不拘束的露出白色牙齒。青色長髮束起,清清爽爽,皮膚略帶古銅色。到沒有普通倌人的柔弱,倒有點野性。

  遲慕歪起腦袋:“沒見過你這麼豪爽的倌人。”

  那人又露齒一笑,一把拉過遲慕,附在他耳邊:“難道公子眼裡倌人都是柔柔弱弱的?在下樑羽蕭。像在下這種不拘的也有,而且偏偏有客人好這一口——而且我也覺得,你也喜歡這一口……”

  遲慕一跌,就跌進他懷裡,感覺到光滑堅實的肌肉。正怔著,就連拖帶拉進了清湘館。一個不留神,已經被按在一張梨木椅子上,面前上了杯煙氣嫋嫋的綠茶。廳內看書的公子抬頭瞟了他一眼,繼續看書,吟詩的不吟了,笑吟吟的往這邊看,品茶的放了茶杯走過來,一手勾起遲慕的下巴上上下下仔細看,問:“羽蕭,哪裡拐騙這麼好看的公子過來,這明亮的眉目,嘖嘖……調教一個月就可紅透半個京城了。”

  梁羽蕭一把抓住他的手:“別動手動腳,這可是爺今天的客人。”

  說罷竟然往遲慕懷裡一坐,手往遲慕脖子上一勾,笑得魅邪。渾身上下流露的是野性的美,像草原上矯健美麗的豹,挑起男人的欲望,讓人想征服。

  遲慕只是木木的問:“我是被強拖進來的。座上這杯茶多少錢,我怕今天銀子不夠。”言外之意是,我沒錢,放我出去。

  梁羽蕭從他膝上跳起來,做到八仙桌對面,手托著下巴上上下下把遲慕打量個夠,眯起眼睛道:“公子長得好看,這茶錢算我請。”

  遲慕這才端起茶杯抿一口:“上次來這裡,沒看到你們清湘館。才開的麼?”

  “公子好眼力。敝店開業才三月有餘。啊對了,公子貴姓?”

  “免貴姓遲,單名慕字。遲慕。”

  梁羽蕭點點頭,若有所思:“遲慕……美人遲暮,好名字。擔得起這個名字的果然是美人。”又一展身形,到遲慕面前,手往衣服下一滑,遲慕啊了一聲:“你做什麼?”梁雨蕭道:“自然是盡職責為公子服務了。”身子在遲慕身上蹭蹭,又邪魅一笑:“公子這麼敏感,應當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樓上有上好的房間……”手又在那裡一撩撥,遲慕渾身一顫,卻搖頭:“今天不用了。我付茶錢走人。”

  梁羽生手往遲慕脖子上一勾,扳起他下巴,一低頭印在他唇上:“美人,既然來了,想走沒有這麼容易。外面下那麼大的雨。”

  遲慕只覺得像被蠍子蟄了一下,渾身一冷。

  忽然門外慌張的跑進來一個小廝,附在梁雨蕭耳邊說了幾句話。梁雨蕭眉頭皺起,放開遲慕,向門口走去。片刻後又回來,帶著一個人,沖遲慕笑笑:“有人上門找麻煩,已經沒事了。”

  逆光,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到他雙手反剪跪在門口,口裡似乎堵著什麼東西,嗚嗚半天不得言語。兩個下人走進來把他拖入一扇小門去。路過那綁得粽子似的人面前時,那人忽然發力,身上縛的繩索寸寸斷開,“呸”一聲,口裡的布條就吐出來:“遲公子,主子要知道你來這種地方,還不剝了我的皮!”

  遲慕一愣:“這位元公子,我們認識?”

  疾風忽起,遲慕只覺得人被卷到半空,瞬間到樓門口。那人輕功了得,抱著遲慕的腰,腳尖一點地掠出一丈多:壓低聲音“公子別慌,在下風崖,李公子手下的人。這裡危險。”

  話聲未落,大廳方才開大敞的門就忽悠的關上。房間頓時暗下來,只剩下從四壁高高窗戶上落下的光線,看得見塵埃紛飛。

  方才喝茶的公子修長的手指一伸,從茶杯裡夾出一根銀針,吟詩的公子把書一抖,裡面掉出一把短刀,看書的人書一扔,袖子低下滑出寒森森的抓骨鐵爪。梁羽生從腰上取出一把纏繞的軟劍,臉色忽的陰暗,殺氣頓生:“敢情是鯤鵬堂的人來找麻煩?!”

  風崖冷笑:“我們府上遲公子生性癡呆,不小心走到趙將軍地盤上了,失敬失敬。要今天在下不把遲公子帶回去,主子會剝了在下的皮。”說罷把遲慕往門邊房間角落裡一拋,自己擋在遲慕面前:“沒事。只要在下命在,絕不會讓他們碰你一根毫毛!”

  到底是鯤鵬堂排名第一的消息使,風崖從懷裡掏出把短劍,劍光華麗淩亂,一陣光影之後,用短刀的那位公子鎖骨上插著自己的刀,風箏似的掛在牆上,死了。可惜是以一對四,而且是四個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風崖漸漸吃緊,用一招一式有些不支。用鐵爪的公子左手斷了之後,風崖肩上也受傷了,殷紅一片。梁羽生軟體游龍走蛇,神出鬼沒,一條晃眼明光攔腰橫掃,風崖躲避不及,只得緊緊閉上眼睛,臉上是成熟男子的絕望。

  片刻之後,預想的襲擊沒有到來。睜開眼睛一看,遲慕已經擋在他面前,兩隻指頭夾住刀片:“你太逞強了,其實可以多靠靠朋友。鯤鵬堂裡人都這麼逞強麼?”

  梁雨蕭一愣,見軟劍被遲慕兩隻指頭夾住:“九皇子好身手。”

  遲慕笑笑:“趙秋墨讓你來捉我,沒有告訴你他那幾招當初都是跟我學的麼?他基本功不好,天天被老師罰蹲在書房外面紮馬步。”

  手一揮,劍風偏離,劈手奪過長劍。把風崖往門口一推,劍鋒奇轉,門板竟然裂開一條縫。

  梁雨蕭長劍一丟,手一撒,滿天針雨,對的都是遲慕的要害:“白王把你去過的所去青樓都牢牢掌握在手中,你去哪個就關閉那個,唯獨沒有注意男倌的堂子。趙將軍讓我們在這裡等公子的等了三個月了,自然不會輕易放你走。只有請九皇子受苦了。”

  遲慕長劍又抖,挽個劍花,凝神閉氣,劍走偏鋒,梁雨蕭肩上頓時掛彩。暗運力劍尖,回身劈去,門終於破開,陽光破門而入,刺眼奪目。

  遲慕回頭對血流不止的風崖道:“快出去,我隨後就來!”

  “九皇子好身手哦!”梁雨蕭點頭:“怪不得趙將軍喜歡你。”

  遲慕瞪了風崖一眼,眼神兇狠,風崖不禁打了個寒戰:“現在逞什麼強!你受傷了,留下也是累贅。出去!”

  第二十九章

  “現在逞什麼強!你受傷了,留下也是累贅。出去!”

  遲慕眼神犀利如刀,兇惡如鬼,和他眼神對接的瞬間,風崖本來一翻搏鬥後滾熱的身子如冰水當面拎下,打了個寒戰。這,當真是那個這幾日自己日日跟著只會逛花柳巷子吃桂花藕粉的人?當真是那個主子處處憐惜的粉雕玉琢一笑傾城的美人?

  這是不可抗拒的壓迫力,逼迫自己服從。這一生他只服從過兩個人,幼年學武的師傅和主子李子魚,可這一瞥,卻讓他從骨子裡感到不可違抗。

  風崖勉強一笑,拾起短劍:“在下說過,只要在下命在,不會讓人傷公子一分毫毛。公子先走!”話音未落,身形先動,閃遲慕沖向梁雨蕭,大有拼死一搏的架勢。

  經過遲慕身邊時,忽然腰上一麻,低聲道:“公子,你竟然……”,便不由控制的屈下身子。

  遲慕一把扶住風崖,輕笑:“只是點了麻穴,一刻鐘自然解開。”語罷,把人一拋,風崖變斜著飛出門外,消失在外面細雨朦朧的天光裡。

  空蕩蕩的大廳猛然傳來清脆拍手聲,略有回音,震得梁上微塵一粒粒落下來。梁雨蕭拍手道:“殿下好快的指法,佩服佩服。”

  遲慕苦笑,方才的平淡輕鬆蕩然無存,身子兀的疲軟,慢慢跪倒在地上:“我也不過強弩之末。梁公子的泡的真是茶,這一兩千金的‘一鉤吻’用在在下身上不會浪費麼?”

  遲慕早覺得身子不對,想是進來時喝的那杯茶裡有毒,細查症狀應當是一鉤吻。《夢溪筆談》裡記載,一勾吻是斷腸草的一種,可以微量既可麻痹肌肉,讓人呼吸衰竭而亡。而且無解毒藥,只能洗胃,催吐,用瀉藥。這味毒十分罕見,在江南一兩千金。這茶裡的一勾吻劑量不高,恰恰可以麻痹肌肉,讓人心裡明明白白,卻渾身無力,動不了一根手指頭。

  梁雨蕭一臉燦爛,走上去扶他:“不浪費不浪費。省下和名貫江南的九皇子過招,梁某覺得萬兩都值啊。”忽然嗖的後退,臉色一變:“遲慕,耍什麼花樣!把手中的毒針放下!”

  遲慕仰面看他,笑得虛弱:“梁公子覺得我可能會乖乖就擒麼?這樓裡四處當還埋伏著趙將軍的人,以中毒的我和受傷的風崖的確沒有勝算。方才把風崖扔出這裡,不過是想保他一條性命。即使我手裡這枚毒針刺得到梁公子身上,也難保我從這天羅地網裡逃出去,所以自然不打算害你。”

  其實還有一點遲慕沒說,昨夜一宿翻雲覆雨,身後那處一動如針刺,走走路還行,真要動手出招就占下風了。方才為了救風崖一直撐著,現在卻再也不行。

  梁雨蕭揚起眉毛不可置信的問:“哦?敢問殿下打算用它來做什麼?”

  遲慕閉上眼睛,恬淡微笑自嘴角蕩漾開:“用來保證你不能把我帶到趙秋墨身邊去。”說罷舉起毒針,一寸一寸刺入鳩尾穴。梁雨蕭臉唰的慘白,急掠過去:“住手!那是死穴啊!”

  可惜晚了,遲慕吐一口血,身子往後一仰,便倒在地上。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正是黃昏,微雨過後,紅錦宮帷垂地,落著幾枝寂寞白梨花。李子魚垂手,繡錦湛藍長衫微微沾潤,立在宮院裡,抬頭看框在四面華美屋簷中的一方天空,像是一幅久遠泛黃的畫。

  敞開的深殿裡,幽幽傳出一聲:“李愛卿,春寒料峭,不進來暖暖手麼?”

  李子魚話語沉著:“不知道陛下叫微臣過來,有何要事?”

  李琛輕笑:“朕讓你夜裡來,愛卿這麼早就過來了,想是急不可耐?”

  李子魚笑得溫和道:“因為今夜府裡有人等臣。”說罷想起昨夜那人輾轉承歡的樣子,那英俊毛,明亮而微蒙著霧靄的眸子,和高高低低的呻吟,便眉毛微微揚起,嘴角勾出柔和的弧線。

  李琛歎道:“除了煙妃,真的沒人關心朕嗎?天下都依靠朕,朕又在依靠誰?”頓一頓,歎口氣:“子魚,你過來。到我床前來。”李子魚依言進殿:“臣以為,煙妃對陛下的關心無微不至了,她捨棄江湖的逍遙孤身入宮,可見對陛下思念之深。陛下這又是何必?”李琛撅起嘴:“煙妃總是欺負朕。”

  李子魚搖搖頭:“民間說,打是親罵是愛。她正是愛陛下才如此,陛下應當珍惜。”末了又問:“煙妃現在何處?”

  李琛咯咯笑:“她說身子不舒服,朕准許她回家省情了。李愛卿不必多慮。或者,朕該叫你禦弟?畢竟你是朕的堂弟,若是朕去了,這天下就歸你了……高興?”說話間,纏上李子魚頸項間,孩子要糖般嬌笑:“高興的話就做我的人。”

  李子魚表情不動,堅定有力的解開李琛纏繞在他身上的手:“陛下請自重。”

  李琛表情一暗:“是朕長得不好看?”

  李子魚實事求是道:“是沒有臣府上今夜等臣的人好看。”

  李琛拿眼睛往他身上一剜,本來清秀平常的臉上眼波流傳,竟然有一絲魅惑:“都說你喜歡九弟,就是那個人人都喜歡,父王一直偏心的青衣弟弟。朕畢竟和他同是一個父親生的,難道沒有幾分相象麼?”

  李子魚一愣,細看李琛,面色陰鬱,皮膚蒼白,不似遲慕那般珍珠似的白皙光華,眉目中卻真有三分相似。發愣的時候,只覺得一雙手滑入衣襟內,順著胸前滑到後背,李琛喃喃私語道:“你若把你給朕,朕就把這天下給你,如何?”

  見李子魚不動,便又道:“若朕把這身子給你,你幫朕守住這天下,如何?”

  李子魚推開這個纏繞上來的身體,冷笑,轉身就走:“天下?陛下不過是想通過這種方式收買臣,多一個忠實的走狗。恕臣先告退了。”

  走到門邊,忽然哐當一聲,茶盞撞到門楣上,碎片一地。李琛赤腳站在地上,只穿了明黃色中衣,臉色緋紅:“李子魚,你這叫不識抬舉!想明日就帶著五萬人戍邊嗎?!你就不怕這麼多性命枉死沙場?!”

  “臣的確不識抬舉,不過陛下以天下人幸福威脅臣一人就高尚都到哪裡去嗎?”李子魚傲然應到:“明日臣就領兵出發,暫且告退,還有人在等臣。”

  哐啷又飛過一個琺瑯香爐撞在牆上粉身碎骨。“你喜歡的九弟已經死了!死了!你當真就不注意其他人麼?!為什麼除了煙妃,就沒人在意朕!父王不在意朕,母后只把朕當掌握天下的工具,就連難得的一個弟弟也不在意朕!你們一個個在朕面前俯首貼耳,唯命是從,背後個個都想害朕!”

  李子魚對匆匆趕過來的一個宮人道:“給陛下熬一劑安神的藥。”

  李子魚心情愉悅的到府上,高興的拿了餘紫理的面具,準備去找遲慕時,風崖已經跪在怡紅院多時了,還轉撿有水坑的地方跪。低垂著頭,身上傷沒有包紮,血順著衣服流到水坑裡,血腥味濃重,丫鬟婆子見了都遠遠繞行。見了李子魚抬起臉,眼睛紅色血絲密佈,聲音沙啞:“風崖死罪,風崖沒有看好遲慕公子!”

  李子魚臉色刷的白了,人皮面具趴的掉在地上。

  一把抓起跪在面前的人:“他在哪裡?”

  風崖啞著嗓子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在下被遲公子拋出門之後,公子似乎支持不住,再也沒能出來。之後清湘館後門秘密駛出一輛馬車,在下尾隨其後追了十裡,在一處密林裡被甩掉了。在下該死!”

  李子魚拍手,聲音寒若冰霜:“叫鯤鵬堂司暗殺的月堂堂主過來,把清湘館從裡到外搜一遍!裡面的人通通抓到密牢,嚴刑逼供!”

  “遲公子為了救在下才深陷險境的,豁出這條命都要把他救回來!請主子給我一個機會,私下追蹤遲慕公子行蹤!”這個殺人無數的鯤鵬堂第一消息使眼睛紅得嚇人。

  李子魚卻並未作答,只是從屋一頭走到另一頭,又走回來,反復折回幾次,臉色慘白,寒意森森,嚇得旁邊的丫鬟瑟瑟發抖。一拂袖,說:“走,追!”

  風崖驚訝的問:“往哪裡追?”

  李子魚狠狠道:“上天入地,總是追得到的!”

  第三十章

  遲慕方醒,眼睛尚未睜開,只覺得腹部一陣疼痛,有手在腹上按壓。一用力,喉頭一熱,頭往枕頭邊一歪,便噴出一口血。按壓的人停住手,用絨布蘸水擦拭他髒了頸項,忽然停手說:“好像醒了。脈搏跳得比平常快些。”

  聲音尖細,聽來像是清湘管裡勾起遲慕下巴說“調教一個月就可紅透半個京城了”那位公子。

  梁雨蕭搖搖頭,輕笑一聲:“恐怕是把毒血吐出來,所以脈搏跳得快了點吧,照道理不會醒得這麼快。銘雅,小心點,趙將軍說要是傷著殿下一根毫毛,我們要拿腦袋賠罪。”被叫做銘雅的人刮刮遲慕下巴:“已經傷成這樣了,還發著高燒,有什麼辦法。啊呀,這下巴,尖得可以削蔥。”梁雨蕭哼了一聲:“有什麼病銘雅先生治不好麼,去年我斷的左手你不是三天就給我接好了麼?下點功夫,保證回去時他活蹦亂跳——啊,醒了。”

  遲慕睫毛顫了顫,終於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全白的床帳,軟得像雲朵的被子床墊,旁邊白色石凳上斜斜的坐了個長髮清瘦男子,長髮束起來,一雙吊梢桃花眼,正是之前看書的公子,方才被喚作“銘雅”的人。窗邊抄著手倚著窗框站的人,便是梁雨蕭,略帶古銅色的皮膚在背後透入的光中顯得有些金黃,笑的時候露出白色牙齒。

  連窗框都是白色的,簡直雪洞一樣的房間。

  “京城裡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遲慕喃喃道。銘雅一驚,眉毛微揚。梁雨蕭問:“怎麼了?”銘雅下巴往床上人處一抬:“行醫這麼多年,遇到第一個醒來不問‘這是哪裡’的人。不僅不問,還知道我們仍在京城。發著燒還這麼清醒,真是難得了。”

  “估計燒糊塗正說胡話呢,缺牙咬跳蚤,偶爾咬到一個罷了。”

  遲慕委屈的由近至遠瞟了這兩人一眼,道:“你們把我當白癡啊。你們就這麼搶了我,鯤鵬堂是不會放過你們的,出京的道路肯定層層把關封得跟鐵桶似的。你們多半會用假派一輛馬車出京城把人馬引開,再避幾天風頭從相反的方向把我帶走。”言罷,一臉期待的表情:“是麼是麼,猜對了麼?猜對了有獎勵麼?”

  銘雅和梁雨蕭對視一眼,道:“奇了,猜得一字不差,還是真清醒……”

  梁雨蕭歎了口氣:“清醒了就清醒了吧,真麻煩。”於是放下抄起的手自窗邊走到遲慕面前,看著遲慕的臉一副便秘的表情,良久才道:“好好聽著,下面那段話不是梁某想說的,是趙將軍逼梁某說的。”

  言罷,單膝跪下,低頭:“在下護北軍副總督梁雨蕭,見過九皇子殿下。以後樑某此身此命皆託付與殿下,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本來幽靜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咕——”,遲慕一臉無辜:“不能怪我,我餓了。”

  於是遲慕就很滿足的躺在床上喝銘雅熬的補血粥,充分發揮當年混廚房的精神,邊喝邊點評一翻:“銘公子眼睛很好看挖,要是是個姑娘肯定能在青樓排前十。唉喲灑出來了,往左邊喂一點……這湯怎麼有點淡——我沒說一定要放鹽,只是說放鹽會好吃那麼一丁丁點……謝謝銘公子,果然放了鹽好吃多了。要是有根牙籤就更好了……”

  銘雅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嘴角抽搐:“遲慕,你報復我說你做倌人會紅透半個京城,至於這樣嗎?你本來不是在李府做侍寵嗎。”

  遲慕委屈無辜的望了一邊站著看熱鬧的梁雨蕭:“以本公子這花容月貌,怎麼才紅透半個京城,至少一個半江南啊。小蕭你站著無事,幫我去廚房那根牙籤來好不好?”梁雨蕭恨恨道:“‘刀山火海在所不辭’決不是梁某自願說的,銘雅你趕快再拿一把一勾吻過來,把殿下毒翻算了。”說罷,向廚房方向走去。被銘雅叫住:“不用去拿了,這粥裡放了安眠草,這不又睡著了?”

  梁雨蕭轉頭一看,果然,臉色潮紅,腮幫子微鼓,已經嘟著嘴巴睡著了,夢裡還惦記著那根牙籤。

  拍拍遲慕沉睡的臉,梁雨蕭聲音驟然變冷:“我去準備馬車,該出京了,要不趙將軍等得心急。”

  銘雅問:“從哪個門出去?”

  梁雨蕭想了想:“前日放出的假馬車是從西門出去,繞了一圈又回來。這次我們從東門走吧。”

  出門前後轉回來,拿了根牙籤扔在遲慕枕頭邊上,又出門。

  ——————————————————————————

  李子魚帶著人站在城外,逐一檢查過往車輛行人。所有19歲以上的青年男子通通接受檢查。

  風崖說:“公子請先回去休息了,這裡在下和鯤鵬堂的兄弟們一同守著。公子已經三日沒合眼了。”

  李子魚搖頭:“我不放心。”

  風崖問:“為什麼公子一定覺得他們會從西門出城?之前在下曾追蹤那輛青色馬車也有可能已經載著遲公子出去了。”

  李子魚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蠟黃黑眼圈浮大和自己一樣三天沒合眼的人,耐心解釋:“你是鯤鵬堂第一消息使,你追蹤的人什麼時候逃脫過。這次你追蹤失敗是因為對方放出煙霧彈虛晃一槍,那輛馬車多半在林子裡逛了一圈又回京城了,你接著往塞外方向追蹤二十裡,自然找不到人。”

  風崖暗暗心驚。眼前這個人和自己一樣三夜未合眼,卻風度依舊,除了眉宇深處一點倦怠,看不出疲憊。相對自己已經麻木的大腦,主子總是一語擊中要害,不愧是主子。

  “上次那輛馬車自東門出不過是迷惑我們,誘使我們自東門方向追,所以這次肯定不會真由東門出京。南門往南走,和塞外方向不符合。北門是通往邊關的必經之路,走北門太過明顯,剩下的只有西門……”李子魚解釋到一般,忽然眉頭一擰:“那邊是怎麼回事?”

  “啊,白王殿下……”

  “果然是傳說中的白王殿下……好清秀啊……”

  “阿花,你流鼻血了……”

  (空燈流遠手記:果然花癡女無處不在)

  旁邊手下回道:“那群姑娘已經在公子身前反復走了三遍了等公子注意,結果堵塞交通了。公子能不能不要站在這麼顯眼的地方?”

  李子魚:#%¥@&……%*&)#¥一輛板車緩緩駛過,覆了一車青翠青翠的菜。李子魚把手往菜上一放,暗用內力探尋,點頭:“沒有人,走吧。”

  繼而又過來四角掛著茴香的馬車,似乎是富家子弟出遊。李子魚正要去檢查,眯起眼睛,身後傳來高調著嗓子的聲音:“殿下,皇上傳話!”一回頭,是李琛身邊傳令太監張秦召。

  李子魚拂拂衣袍,行禮接旨。

  張公公卻沒拿出聖旨,只是腆著臉笑得神秘:“皇上沒有筆書,只是讓老奴來帶句話。‘既然愛卿現在改變主意,不想帶兵出征,那晚上還是到朕寢宮來’這是皇上的原話。”

  李子魚皺起眉頭,冷冷道:“知道了,請回皇上,晚上臣自當前往。”

  風崖帶著人去檢查馬車,片刻又回來,搖頭:“不是。車裡都是草藥,倒是有個年輕漂亮的人,可惜是個病歪歪的小姐,出去治病的。已經放行了。”

  李子魚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卻在走神。忽然身子一繃,目光驟然鋒利:“那小姐是清醒的還是睡著的?”

  風崖訝然:“睡著呢。”

  李子魚道:“壞了,多半是給他下了迷藥改裝!追!”

  馬車出了城門便絕塵而去。過了兩處山丘四周都寂靜無事。銘雅折斷一根車內堆積的草藥放到鼻下嗅嗅,道:“該是安全了。又運人有運藥,一舉兩得,趙將軍的計謀真是不錯。”

  梁雨蕭表情卻沒有銘雅悠閒:“不該這麼安靜,路上怎麼連個行人都沒有。”

  扮成女子的遲慕在睡夢中咕噥一聲:“小理……”

  說話間,路上風塵漸起,白色駿馬馳來,馬上之人白袍翻飛,陽光下如畫。像是趕路的旅客,又像是去某處的信使。

  梁雨蕭道:“壞了。”

  銘雅卻擺擺手笑道:“沒關係,前面有條河。”

  白袍人漸漸離馬車近了。馬車忽然一顛簸,一匹馬脫韁,帶著一人騎馬絕塵而去。另一匹馬拉著馬車搖搖晃晃繼續前行,速度不減,往路邊河裡翻去。

  眼看車要翻如河中,李子魚從視窗撇去,看到裡面有個消瘦的白衣人影軟軟的靠在坐墊上,睡著。

  “遲慕——”

  李子魚縱身,仗劍一揮砍開車窗,斜斜的探出身子,總算在千鈞一髮中抓住車中人的手。

  本來迷糊的人卻睜開眼睛,抓住他的手一借力,自己跳出馬車。脫韁的馬帶著車轟隆的沖入河裡,濺起巨大水花。

  銘雅腳尖一點地,飄開一丈地遠,指著遠處笑道:“真是謝謝白王殿下。不過你要追的人在前面,還不快追。不要在在下身上浪費時間。”

  李子魚看著這個笑得促狹的人,心裡卻松了口氣:原來不是遲慕啊。方才以為是餘黨拋下遲慕獨自逃竄,心裡懸得慌,一個沒趕上遲慕邊有三長兩短。

  靜靜的看了銘雅一眼,記住他的樣子,揚鞭追去。

  銘雅吹了聲口哨,走入路邊的林子裡。

  河愈來愈寬,本是和路平行河在前面驀然一折,橫在路前,十丈開的河面,架著一座長橋。

  梁雨蕭吐了一口血,背上已中一支白羽翎箭,抱緊懷中尚未清醒的人退到橋邊。

  馬背上的李子魚持著弓,眉凝寒冰,臉色如霜,怒氣漸漸生氣:“放他下來,你可以平安過橋。這箭頭上可是有毒的,半日之內不得解藥便吐血而亡。”

  梁雨蕭後退一步:“放我走,你信不信我殺了他。”

  李子魚緩緩說,每個字都傾注了極大耐心:“我只是給你一個求生的機會。趙秋墨不會讓你殺了遲慕的,不然他會殺了你。”

  “我若帶不回九皇子殿下,趙將軍一樣會殺了我。”

  話聲未落,梁雨蕭手中長劍已經落地,李子魚什麼時候近到他身前都不知道,如此之快。手起劍落,眼睛還未眨,刀光已近,勉強招架之下,血液已經濺入風裡。若不是顧忌著傷著遲慕,梁雨蕭早就沒有這條性命了。

  沒有懸念,壓倒性的實力。

  梁羽蕭歎一口氣:“怪不得趙將軍說要在白王發覺之前把人帶走……”

  忽然,李子魚臉色一僵,抽身退出。

  梁雨蕭舒了一口氣,正疑惑,忽然發現懷中的人動了動,漸漸蘇醒。迷惘的睜開眼睛,呆滯,然後尖叫——“啊!!!!!!!!!!!!走開走開!!不要見到他——”

  看著驚懼得又蜷縮起來的遲慕,李子魚又驚又心痛,卻只能往後退一丈,遠遠撫慰:“好好我往回走。沒事兒了,沒事兒了……乖聽話,我是來救你的。”

  遲慕仍然驚叫,臉色蒼白恐怖:“只有小理才會來救我,你走!你走!叫小理來……我只要小理……”

  正在李子魚後退的時候,梁雨蕭抓住機會,抱緊懷裡的人,一轉身策馬飛奔上橋。

  懷中抽出一把軟鞭使盡全力一揮,十丈長橋節節瓦解,散入河中,成為一堆碎片。

  空留李子魚呆呆的站在對岸,喃喃道:“遲慕,我就是小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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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卷:天下

  第三十一章

  梁雨蕭抱著遲慕策馬疾馳,遠遠的前方橫著駛出一輛純白色馬車,帶皮的白樺木做的車身,兩匹白色駿馬拉著。駛到梁雨蕭面前,停住,白狐氊子的車簾打起,銘雅露出臉來:“上車。他怎麼樣了?”

  梁雨蕭沖著懷裡的人努努嘴:“方才一路尖叫,要‘小理’救他,我給他嗅了迷失香,現在又迷迷瞪瞪的睡過去了。”說罷低頭捏捏懷裡人的鼻子,歎口氣:“穿上這身裙子,倒真像病歪歪的小姐,好看。”

  梁雨蕭縱身躍上車,手裡韁繩一松,任由方才騎的馬脫韁而去,奔向遠處。

  車裡堆積著一摞一摞的草藥,藥香濃郁。銘雅揭開梁雨蕭的衣服給傷口上藥,倒吸了口涼氣:“李子魚下手這麼狠!再傷一處你就沒命了。”梁雨蕭咧著嘴一笑:“因為要不是抱著殿下他下手有顧忌,現在我早死翹翹了……唉喲,輕點!你什麼時候準備的這馬車?”

  “早就猜到不能簡單的從李子魚手下溜走,我又備了一輛馬車,送回塞外的真正名貴的草藥都放在這裡面的,”銘雅冷哼一聲,擰起眉毛,沉吟半響:“背上的箭傷有毒,黑血擴散了……”

  梁雨蕭道:“我知道有毒,這不請銘大醫師解嗎?”

  銘雅歎口氣:“我解不了。這是天山那邊傳來的雪蓮冰澈,解藥早已失傳了。簡單治療之後傷口可以恢復,但毒素會潛伏在體內慢慢擴散,從傷口開始漸漸麻痹脊髓,最後會……”

  “會什麼?”梁雨蕭臉色煞白。

  銘雅搖搖頭:“算了,我會盡力給你治的。”

  遲慕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暖暖的床上,蓋著被子。房間很有江南味道,香木桌椅都雕著花,燃著草木味道的香。灰藍色的帳幔從床上垂下來,兩角掛著香囊。有人倚著門框看著他,笑得春花燦爛:“小慕慕,好久不見,想我了嗎?”

  遲慕愣著,又愣了一下,揉揉眼睛。正在揉眼睛的過程中,臉已經被捧起來,上上下下撫摸了一遍。趙秋墨的聲音低啞,像是在極力壓抑感情:“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頓了一下,看著遲慕的臉,問:“小魚最近怎麼樣了?”看到驚懼忽的彌漫了遲慕原本明亮的眸子,滿意的深笑,抱緊懷裡顫抖的人:“果然是我的遲慕,真乖。休息好了麼?”

  勾起遲慕的臉,在唇上一吻,火熱火熱的,灼得人心慌。遲慕只覺得渾身顫粟,眼睛瞪得圓圓的。趙秋墨捏著遲慕的小尖下巴,趙秋墨咬咬遲慕的紅唇,沒有試探,舌頭直接進入,攪拌,侵襲。

  遲慕的意識瞬間被淹沒,呆呆的,任他吻的嘴唇微腫。然後在趙秋墨的手深入衣襟的瞬間,猛然清醒,身子一繃,手抓住床角坐直,推開趙秋墨。繼而表情呆滯,歪著頭咬著手指好奇的盯著遲慕,仿佛要在臉上盯出一朵花來:“這麼大老遠把我從江南綁過來,大將軍要做什麼呀?”

  趙秋墨兩眼閃閃發光:“當然想我家小慕慕了。”

  遲慕道:“哦,然後呢?”

  趙秋墨笑得霸氣:“你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我自然是要正牌的九皇子,不然起兵豈不名不正言不順。”

  “哦。然後呢?”

  “然後我需要你的謀略,我們一起奪取天下。”

  “哦。然後呢?”

  趙秋墨皺起眉頭,拍拍遲慕的頭,哄小孩似的:“乖,不要裝傻。你裝傻一點也不可愛。”

  遲慕繼續偏著頭看著他。

  趙秋墨歎氣:“罷了,本來不想逼你。”便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放在遲慕膝上:“拆開看看,保證你不會拒絕。”

  遲慕疑惑的打開信封,裡面抽出薄薄的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錄了一個人早上起來做了什麼,中午吃了什麼飯,晚上執行了什麼任務,幾點睡的覺。問題是,這個人是小四。回憶起來,這和前幾日他的日程竟然分毫不差。

  趙秋墨邪氣一笑:“小慕慕,這個鯤鵬堂第四影衛這麼多年都和你同住一屋吧,多少也會有點情感的。你若不答應幫我,我不會殺你。但他的性命我可就不做擔保了……”

  說罷,轉身走入門外的天光裡。出門時回頭忍住笑:“有空多出去走,塞外不比京都,人少空氣好,對身子有益。還有,你今天穿得很好看,非常好看。”

  遲慕愣在原地,拿著手上那張信紙,薄涼的紙在手裡抖啊抖。從內容上看,應當是京城趙秋墨的眼線給他的報告。這張紙的意思很明顯,小四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要取性命易如反掌。想起每次有吃的小四都會給自己留一份,每次搬重箱子的時候小四都會來搭把手,每次追女人時自己被主子的狐朋狗友砸暈,都是小四把自己抱回房間敷冷水……細小的事情數都數不過來,心便揪起來。

  外面傳來藥香,遲慕嘴角蕩起一絲苦笑,起身出門。門邊梨木立櫃上鑲著一人高的穿衣鏡。遲慕順眼往鏡子處一瞟。

  兩秒的沉寂,然後:“啊,哪個天殺的給老子穿的衣服!————————!”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鏡子裡是穿著青綠色皺紗長裙的女子,削臉蔥指,雙目流光溢彩,鬢環斜墜,歪歪的插了根白玉簪子。遲慕不拘小節,衣服一向皺巴巴的,這次起床的時候他也沒整理衣袍,結果香肩半露,一幅香腮含春的病歪歪美人春睡圖。似乎出於某種原因,遲慕在馬車上那病小姐的裝扮沒有被卸去。

  老、子、不、是、女、人!

  老子雖然被男人睡過,但不代表老子沒有反攻的能力,不代表老子是女人!這是原則性問題!

  火氣沖天的開了衣櫥,翻翻翻,抖出一件簡單的青色素袍子準備套上,忽然想起不願想的過去,怔住,不想穿青色衣服,又翻翻翻,發現每件衣服都是青色的。青色長衫,青色袍子,青底暗藤的長褂……一件一件不知不覺堆了一床。遲慕一咬牙:“趙秋墨,你就這麼想我變回以往那個‘青衣’麼?”

  一氣之下,不換了,穿著裙子就出門,循著藥香味去。

  一出門又是訝然。

  方才只覺得在一個品味還算高雅,普通在江南比較普通的一間臥房,一出門,竟然是塞外。遠處的舒緩起伏的丘陵,水草豐茂。就在房前不遠一汪藍色的湖水,倒映著悠悠雲影,刹是好看。圍著湖邊搭起的是帳篷和蒙古包,白色氊子鋪頂,遠遠延伸一大片,士兵來來往往,雜而不亂,井然有序。

  遲慕嘆服到,不愧是前護國大將軍,會選地方啊,駐地都選得跟療養院似的。

  縱觀全景,只有自己的住處是漢人瓦房,夾在茫茫一片帳篷蒙古包裡,十分拉風。遲慕歎口氣往,吸吸鼻子,走進一個搭得雪白,鋪著白色氈毯,連支都是白色的蒙古包,撩起擋著的毯子探進身子:“什麼藥這麼神秘啊,要關著門熬?”

  銘雅放下搗藥棒,袖子一拂,不引人注意的掩蓋身前幾味藥,轉身不耐煩的揮手喊出去,發現來人是遲慕,只好笑道:“喲,殿下怎麼來了?前些日子為了帶殿下來塞外多有不敬,望殿下不要見怪。”

  遲慕想可能銘雅也算個美人,看上去又超級自戀,平日照鏡子多了,對自己女裝打扮反應不大也是正常的。

  遲慕看著銘雅笑:“不要叫我殿下,叫遲慕就可以了。原來銘公子是軍醫啊。軍醫都長得這麼好看,讓人好想調戲啊。”銘雅哼了一聲,立馬放棄‘殿下’這個稱呼(趙秋墨強加的):“不及你十分之一。況且不要忘記了,我可是調戲過你的。”

  遲慕想起銘雅是勾起他下巴調戲過一回,無法反駁,悔恨自掘墳墓,於是假裝參觀屋內陳設,四下觀望後故意手抱著肩瑟瑟發抖:“你在京城的房子也是白的,這蒙古包也是白的,天山雪頂似的,看著都冷。啊,好冷啊……我今天在外面看到漢人士兵住的都是帳篷,銘公子住的是蒙古包。敢情公子是在塞外長大的……比方說,天山?”

  銘雅一驚,掩飾起不自然的表情,勉強笑道:“我的確是在塞外長大的,可惜不是在天山。本是漢人,自幼被賣到塞外,跟著師傅與蒙古人做生意賣藥材,就住慣了這個蒙古包,在趙將軍帳下做軍醫也改不了老習慣了。至於白色,是因為喜歡白色。”

  遲慕吸吸鼻子四處嗅嗅,拈起一兩根藥草觀察半天,又到拿長勺在鍋裡攪拌攪拌,對著銘雅笑得人畜無害春花燦爛:“這藥聞起來像用的天山那邊雪蓮冰澈的配方,銘公子好厲害啊,連這個失傳的配方都知道誒!”銘雅擺擺手:“配著玩的,哪裡有什麼配方?”遲慕頗為可惜的歎道:“這樣啊,聞起來倒像,可惜味道還差一點……這個草顏色好看,加進去看看。”順手抓起一把七雜八雜的不知名草藥往鍋裡一扔。銘雅阻止不及,氣得一跺腳:“你……”又想起自己不過“隨便配著玩”,不好發作,臉都憋綠了。

  忽然氈毯再次撩開,梁雨蕭探入半個身子:“喲!”

  “喲”了之後再無發話,只是原地抱著手臂上上下下把遲慕打量一翻,臉漸漸紅了。半響才憋出一句:“你,還沒把衣服換回來麼?”

  銘雅也搭話:“穿著女裝到處亂逛,也不怕擾亂軍心,小心半夜被人摸進屋子裡去。到時候可別叫我們救你。”遲慕笑笑,起身離開:“梁公子要治傷麼,那就不打擾了。”方走一步,被梁雨蕭拉住袖子:“在下是特地來找殿下的,趙將軍傳話,請殿下到將軍帳裡議事。”

  遲慕搖頭,我不去,我要看小銘雅熬草藥。

  梁雨蕭說:“趙將軍中,帳內有二十個蒙古俘虜,殿下不去的話這些人通通殺了祭軍旗。”

  遲慕笑容僵了,低著頭想半天,說:“那借我一套不是青色的衣服,給我一壇酒,我就去。”

  遲慕走後,銘雅搖心痛的搖頭,收拾草藥準備重新熬藥。低頭看鍋,發現藥湯竟然不知不覺間由黑色變得透明,氣味也變得更加濃郁純正,比自己試的方子更接近傳說中的雪蓮冰澈。心中暗暗驚奇。

  第三十二章

  遲慕穿了身皺巴巴的灰色長衫,舊的,抱著一壇陳年杏花春,一踅一踅踅進將軍帳。

  趙秋墨果然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議事用的帳篷大的像宮殿,地上鋪著紅色絲絨地毯,一腳踩進去陷入半個腳背。帳篷內擺著兩排鑲金襯銀的椅子,中間留出一條寬敞的通道。通道盡頭擺著兩個寶座,一個稍靠前,一個稍靠後。靠前的那個純銀打造,鋪著虎皮,鑲著紅色寶石,做工精湛。靠後的寶座是純金打造,樣式樸素,隱沒在陰影裡,上面鋪了一堆絲絨毯子和白狐墊子,力圖讓坐的人舒服。遲慕頓時感歎趙秋墨的奢侈,產生了抱起這兩把椅子逃回江南賣了賺錢的衝動。

  會議還沒開始,不見趙秋墨身影,帳內的人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聊天,大多是戎裝打扮,短衣輕裘,也有穿著華貴長袍的,多半是軍師一類人物。遲慕在其中晃悠一會兒,基本明白事態。現在蒙古人的領袖叫哈勒,擁兵十萬,正和趙秋墨的軍隊周旋。按人數算,趙秋墨手下二十萬人,應當佔優勢,然而蒙古人一向粗獷兇悍,精於騎射,非漢兵可比。加之人家久居塞外,而我們水土不服,幾月糾纏下來,竟然勢均力敵,僅僅微占上風。靠著前段時間的大捷,趙秋墨占了河套和寧夏兩個平原,但哈勒時常派人來騷擾侵犯,要守住並不容易。目前遲慕所在地就是肥沃的河套平原。

  人們談論最多的是今天要出現的九皇子殿下,其次是上次的河套寧夏大捷。

  人群中一個年近三十的髯須男子講得最為激動,唾沫橫飛。

  遲慕喝一口酒,抱著酒罈晃上前細聽。

  “爺那次打仗帶五千人馬去偷襲哈勒,斬首三百,今天等著將軍行賞。這幾日算是戰果頗豐啊。不知李將軍那裡怎麼樣啊?”

  所謂哪壺不開提哪壺,姓李的這位將軍臉都要擰出水來:“不行,李某不及譚將軍英勇,前幾日遇到哈勒……”

  “——敗了是吧?!哈哈哈!”譚將軍大笑,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敗家狗也有臉回來啊,真是稀奇怪事。來,爺□鑽過去試試……”說罷分開雙腿指著敗兵之人,氣焰囂張。周圍幾個同樣戎裝打扮的人紛紛拍手附和,笑得狂妄。

  遲慕看著奚落的李將軍於心不忍,於是好言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李將軍不必在意。”

  言罷,四周忽然安靜了,無人敢發話。譚將軍票一眼遲慕,鄙夷道:“哪裡來的下人這麼不守規矩,跑到將軍帳裡來了?喲,手上還抱著酒罈子,膽子真不小。”

  遲慕懶懶應道:“在下不怕沉,樂意抱酒罈子。要不譚將軍幫我抱?”

  譚將軍臉色頓時難看。上下打量遲慕,笑得不懷好意:“有膽子,爺喜歡。這小臉長得還真是俊俏。軍裡女人本來就少,要不你來跟爺伴床陪睡?爺會好好疼你的……”周圍人大笑好,連聲附和。

  話聲未落,人已經欺身上前,動手動腳。手剛捏到遲慕的腰,忽然表情一僵,手便如千斤重,再也抬不起。原來遲慕方才迅速點了他手上三處大穴。遲慕對著不能動的譚將軍咬著手指笑得人畜無害:“譚將軍怎麼停手了?難道是在下長得不夠好看,引不起將軍欲望?不對呀……難道,將軍不舉了?”

  周圍人哄堂大笑,包括方才被奚落的李將軍。潭將軍臉憋成新鮮豬肉的顏色,苦於雙手不能動,恨恨道:“小兔崽子,使的什麼妖術,給爺解開!”

  遲慕繼續咬指頭裝無辜:“譚將軍,不要為不舉找藉口了。要不要找小銘雅治一治?”

  譚將軍表情忽然軟下來,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遲慕道:“譚某錯了,求公子放過譚某把妖術解開。等會兒趙將軍就來了,不能讓他看到我在這裡丟人啊……”

  遲慕聳聳肩,一手抱著罎子一手給他解了穴道:“好歹也是個將軍,連點穴之術都沒聽過,還欺負人。”

  方解開,只覺得疾風過來,胸前已經結實的挨了一拳,遲慕措手不及,吐一口血,重重摔在地上。酒罈掉在地上,破碎一地陶瓷片。遲慕整好摔在碎片上,幾處地方被紮得血肉模糊。譚將軍恨聲道:“敢耍本將軍,不要命了!”。遲慕正要爬起來,胸前又挨一拳,衣服嘩的撕開,露出雪白纖細的身子。周圍一陣抽氣聲。譚將軍一手握起遲慕的腰,一手控住他雙手防止再被點穴,半拖半抱的就要把遲慕往帳外拖,笑得淫邪:“先讓美人滿足了,再像趙將軍討賞。”

  圍觀的人很多,卻沒有人出手阻止。方才那位李將軍已不見蹤影。

  遲慕一時無法反抗,只覺得那一拳打得胸口好悶,眼前明明是大白天,怎麼這麼多星星轉啊轉。

  忽然譚將軍站住了。遲慕模模糊糊看到梁雨蕭急急的跑過來,掰開譚將軍的手把自己接過來,臉色難看得嚇人。門口,站著穿著玄色貂裘的趙秋墨。趙秋墨面無表情,靜靜的看著姓譚的將軍,說:“把他拉出去,斬首示眾。”

  然後溫暖的貂裘就覆蓋到自己身上。遲慕只覺得好暖和好柔軟。

  趙秋墨抱起遲慕,走到大廳盡頭,把遲慕安放在那個鋪了白色狐裘的純金寶座上,低聲說:“我叫銘雅來給你看看,小心內傷。”

  遲慕搖搖頭:“剛才那人,罪不致死。他前些日子還帶人退敵立了功。”

  趙秋墨掖好狐裘毛茸茸的邊,搖搖頭:“小慕慕,你太善良了。管理好軍隊不能這樣善良。而且我不容忍任何人傷害你。”

  遲慕艱難道:“你強行把我帶到這裡來,就是在傷害我。”

  趙秋墨手撫過遲慕的長髮,黑髮水一般從指縫滑走。

  “我不容忍你在江南,在其他人身邊。我不容許你喜歡上其他人,尤其是李子魚。”

  遲慕仰頭,抑制住身子的顫抖,仿佛說這段話要用盡所有力氣:“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一想起那個人就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但你擔心白費了。我已經喜歡上別人了,移情別戀了。”

  趙秋墨眼睛亮亮的,嘴角勾出一條驚喜的弧線:“真的?太好了……是不是我聽錯了……你終於喜歡上我了。”

  遲慕搖頭:“我喜歡的人叫小理,不是你。”

  笑容漸漸從趙秋墨臉色褪去。他努力想再笑一下,最終沒笑出來。輕輕整理好裹著遲慕的貂裘,趙秋墨站起來,環視大廳,臉色又恢復了看不透的深沉與冷漠。

  大廳裡人人垂手而立,氣壓及低。遲慕第一次感覺到趙秋墨的威嚴,仿佛剛在附在他耳邊的溫柔低語都是一場幻覺。

  趙秋墨站在銀色鋪墊虎皮的寶座前,冷冷的說:“誰敢再對九皇子殿下不敬,殺無赦。”

  他說得很慢,而且聲音很冷。有人抽氣,有人驚歎,有人擔憂,那些方才跟著譚將軍起哄的人,袖手旁觀的人臉都白了,甚至有人止不住的抖。

  “梁雨蕭。”趙秋墨點名。

  “在。”梁雨蕭上前一步。

  “我之前說過,九皇子殿下的護衛工作就交給你了。殿下若是有危險,刀山火海你也要在所不辭。”

  “是。”梁雨蕭低頭。

  “這次殿下受傷你也兼負保戶不力之責。自領軍棍二十。”

  “是。”

  遲慕一驚,想起梁雨蕭綁他來這裡過程中身上還負了傷,其中一劍是自己劃上去的,便喊:“不要。當時他不在場,小蕭沒錯。不要罰他。”

  趙秋墨側過頭,透過濃密的睫毛看遲慕:“他應當在場時不再場,就是失職。或者,殿下在為他求情?”

  遲慕咬牙,點點頭。趙秋墨一揮手說:“鑒於殿下為你求情,這次法外開恩,聽從殿下處置。”

  抬頭,正碰上樑雨蕭一臉複雜的表情。

  趙秋墨又一抬手,下麵的人整齊列成方隊,遲慕暗歎訓練有素。

  意料之外,趙秋墨走下他的寶座,站在人群前方,轉身,面對遲慕。微欠身子,單膝跪下。身後的人齊刷刷的跪下,右手放左肩上,低頭,煞是壯觀。

  趙秋墨一字一句說的十分緩慢:“護北軍護國大將軍趙秋墨,恭迎殿下。此身此命,聽從殿下發落。”

  預計到遲慕不會說“請起”或者“平身”,趙秋墨帶著人自動站起來,拍拍手道:“上酒,為殿下接風。”

  之前說的會議,原來是為遲慕接風洗塵的酒會。銘雅已經來過,正給遲慕身子上了藥。席上都是塞外特產牛羊肉,瑪瑙子葡萄,羊奶酒,杯盞頻傳,熱鬧非凡。但明為為遲慕接風,沒有一個人敢去跟遲慕敬酒。趙秋墨把那個銀色寶座搬過來霸住遲慕左邊的空置,遲慕百般不自在,但不得不承認金銀寶座這麼一並列,還真庸俗般配。趙秋墨笑得春花燦爛,給遲慕盤子裡夾菜,仿佛之前那刻失落不曾存在過。遲慕盤子裡的肉已經堆得冒尖,趙秋墨還夾著烤的焦黃的羊腿切片往上面擱,堆到這麼高還真是技術活啊。再看看趙秋墨面前,只有酒杯和酒。連碗筷都沒擺。

  “此身此命,聽從發落,大將軍真會演戲啊。當真以為沒人看得出我不過是你的一顆棋子嗎?”遲慕歎道。

  趙秋墨一臉無辜:“小慕慕,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遲慕道:“我雖然不聰明,也不至於笨到如此地步。等你搞定蒙古人,南下滅了朝廷之後,也會稱帝。那時我這個前朝九皇子怎麼辦?”

  趙秋墨笑笑:“你平時不是最愛吃肉麼,今天怎麼不吃了?來來多吃一點。這是血絲瑪瑙牛肉片,給你夾一片。”

  盤子終於盛不住,肉片滾下來,掉在地上,遲慕看得心痛。

  “這裡水草豐茂,有空時我騎馬帶你去逛逛。塞外的天特別寬廣特別藍。我們可以去打獵,現在正是鹿長角的時候,正好獵鹿,有上好的鹿茸。”

  “或者帶你去放紙鳶。塞外風大,紙鳶容易吹破,我們一起做一支結實一點的怎麼樣?你送一隻給我當定情信物吧!”

  遲慕重重歎一口氣:“小墨,你好歹也是大將軍了,怎麼臉皮還是這麼厚。”

  一頓,又說:“我不會做你的謀士什麼的。小理在朝廷,我不要和他為敵。而且我不贊成你以暴制暴的方法,我相信這屆朝廷的昏庸能在下一任皇帝那裡得到修正,不需要死這麼多人。”

  趙秋墨端起酒杯,一口飲盡,側臉看著遲慕,笑得有些抱歉:“小慕慕,你會幫我的,因為你很善良。我是江南和蒙古中的那道屏障,如果我輸給蒙古人,那江南會有多少人死於蒙古鐵騎之下?”

  遲慕緩緩不語,半響才輕輕的問:“你說要用來祭軍旗的俘虜還在吧,留著,不要殺。我不想再看到死人了。”

  宴罷,人散,回屋。

  越往北走一日間氣候越大,諺語道:“早穿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遲慕依然裹著趙秋墨的貂裘,塞外夜裡風冷,緊緊衣襟,踏入門。

  屋內等著一個人。

  遲慕撐著門框,問:“小蕭,你怎麼在這裡挖?”

  梁雨蕭道:“你為什麼幫我?是我把你從京都強行劫回來的,還傷了鯤鵬堂的人。當時你寧願用銀針刺死穴都不願跟我走,但到了這裡卻又一幅泰然處之的樣子,也不哭不鬧,方才會上也很老實。而且你還幫我。”

  “小蕭,你感激我?”遲慕曖昧的一眨眼。

  “不,我只是不能理解。”

  遲慕跨入屋內,指頭在梁雨蕭額頭上一點:“笨蕭蕭。我一哭二鬧三上吊,趙大將軍就會放我回去麼?棋子都當不好的人,沒有活下來的價值。阿勒,風越刮越大了,梁副總督再不回去就回不去了。”

  梁雨蕭從遲慕身邊走過時,低低的說了聲:“謝謝。”

  第三十三章

  清晨。

  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兵陳城外,十萬大軍,安靜無聲。北伐軍副將軍周鈺棠勒馬立在城頭,放眼眼前旌旗招展,軍容肅穆的大軍,感慨萬分。

  白王真的怒了,不管什麼原因,趙秋墨一定觸怒李子魚了。

  李子魚用被趙秋墨挑剩的十萬殘兵,反復訓練一月,現在站在面前的已經是一流的軍隊。沉默,順從,上下一心,鬥志昂揚,不佩服白王都不行。但是,周鈺棠回頭問身邊傳令兵:“大軍候在城外兩個時辰了,白王什麼時候才到?”

  傳令兵一臉放然的看身後大開的朱門色大門,卻遲遲看不到李子魚白色坐騎馳出。

  “白王要事纏身,請周副將軍帶軍先行。”

  周鈺棠回頭,見一個男子,灰衣長衫,背著簡單行囊水袋,外貌不引人注目,丟到人群中找不到,細看卻面容堅毅。膚色稍深,長期太陽下活動的結果。不知何時這人就出現在周鈺棠身後,遞上一塊有白王印的玉炔為證。

  周鈺棠暗驚,這人是誰?

  “大軍沒有大將軍,如何前行?”

  風崖沒回答,彎腰施了一禮,便順著大道禹禹前行,消失在人海中。

  春帳低垂,鶯聲暗轉。大床外金獸香爐內的檀香已經燃盡,只剩星星點點微光。床內帳子裡伸出一隻蒼白嬴弱的手,又被一隻經絡分明的大手覆住。蒼白的手微微蜷起來。

  過了片刻,簾子撩起來,李子魚探出身子,春衫半落。方下地,衣袍被人抓住,簾內人懶懶的問,聲音有些陰鬱:“就這麼走了,不陪陪我?”

  李子魚猶豫了一下,轉身拿起那只手,溫柔的放回簾內,道:“大軍在城外等著,臣不得不走。”

  “何不讓他們再等等?”聲音竟透著幾分期許。

  李子魚沒應,默默穿衣。

  床帳呼的拉開,李琛探出半個身子,再次拉住李子魚的衣袍,:“你就十萬軍隊,夠嗎?”

  李子魚道:“十萬留守京都,十萬有臣帶兵平叛。況且臣也不指望陛下給臣調兵符。”

  李琛已經下地,赤著腳踩著琉璃地板從後面抱住子魚的腰,低問:“如果朕給你呢?”

  李子魚身子不動,繼續系扣子:“臣不敢要。”

  “如果朕一定要給你呢?”

  李子魚輕輕掰開李琛的手,歎口氣:“國事不能苟以私情。況且陛下畢竟算臣的堂兄,這種不倫之情,今天最後一次吧。”

  李琛放開李子魚,繞到前面,眼中幾分怨恨:“你還在恨朕逼死青衣?”

  李琛不高,只到李子魚高的肩頭。腳尖一墊,環住李子魚脖子,仰頭問:“青衣畢竟是朕親弟弟,不覺得有幾分像麼?臨行之前把朕當初青衣,如何?”

  李琛雖然不及遲慕驚豔絕美,輪廓上卻有幾分相像,雖不及遲慕出塵清貴,久居深宮卻也染上相似的皇家氣質。李子魚垂頭呆呆看了李琛片刻,想起遲慕從來沒有這樣環抱依附過自己,心中一動,苦笑。閉上眼睛,在李琛額角輕吻一下,掙脫,向門口走去。

  行至門口,忽然聽身後李琛沉聲道:“北伐軍護國大將軍李子魚!”

  李子魚一愣,轉身,掀袍跪下:“臣在。”

  “賜你虎頭調兵符,可調全國之兵。即日起,帶兵平叛,退蒙古夷狄。”

  李琛的聲音落在空空落落的寢宮,有嗡嗡迴響。片刻,李子魚道:“謝主隆恩。”

  李琛又道:“再一道命令,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朕要你活著回來。”

  李子魚剛離開,便有宮人來報,煙妃回來了。

  李子魚策出了皇宮內院,甩掉李琛派來跟蹤的人,身子一掠,先去了兵部,見兵部尚書孫敏夏。

  孫敏夏正對著地圖喝茶,上月陪李子魚練兵,終於空閒下來,還在研究地形戰略。看到李子魚,下巴啪啦掉下來,合不上了——“殿下不是今早帶大軍出征了嗎?!”

  李子魚不語,把一個澄黃虎頭純金符往孫敏夏正在看的地圖上一拍,意味深長,一言不發。

  “調兵符?殿下……為什麼陛下會……”

  “不然孫大人以為我為什麼現在還留在京城?這兵符我跟陛下推辭了一下,差一點真的就丟了。”李子魚冷靜道:“請大人迅速掉直隸,西都,遼東三處地方軍勤王,刻不容緩。”

  只有這個兵符才能讓他平安回到自己身邊。

  為了他自己竟然能做到這一步,李子魚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癡情如此,自己真是傻子。

  孫敏夏看著沉甸甸的問題,提出一個嚴重的問題:“但現在調兵到京城,會不會晚了?”

  畢竟大軍已經由周副將軍帶領先行北上,此時在京城召集勤王軍隊為時已晚,怎麼趕也趕不上大軍了。

  李子魚笑得很自信,修長手指在地圖上一點:“誰說要進京,讓他們在這裡等著。”

  地圖上所指的地方叫聊城,離關外不過百里。心中默算,孫敏夏明白了,從直隸、遼東、西都三處軍隊分別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向預定地點聊城結集,路程大致和從京都到聊城相去不遠。四軍可以同時到達。

  頓時佩服得拍手,不愧是白王啊。

  孫敏夏又從文書中抽出一本摺子,上面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著出征將領名單。字跡清秀,筆鋒遒勁,看得出是李子魚的手筆。指著其中一個名字,孫敏夏問:“殿下,這位余紫理余大人戶部冊子裡沒有啊?這是……”

  李子魚狡黠一笑:“這事只有孫大人和我知道,切莫告訴其他人。”

  語罷,正色,彎腰施禮道:“子魚此去必定大捷,糧草之事就拜託孫大人了。”

  我一定要把你平平安安回來。

  以前你是皇子的時候我未能保護你,你就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又出了疏漏。這次,我不會再犯錯了。

  遲慕,等我。

  白王府門前備著西域送來的踏雪飛燕白馬,鞍籠已備,見了李子魚揚蹄嘶鳴。

  縱身上馬。

  馬下跪著一個人,報:“鯤鵬堂消息館第一消息使風崖今早已經先于大軍出發,七日後可以到塞外。”

  李子魚點頭。

  “鯤鵬堂的人已經混入各軍,情報資料正在收集中。”

  李子魚沉吟一下:“上次交代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那人聲音沉穩:“已辦無誤。”

  李子魚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遲慕,等我。

  “還有一則傳聞,不知當報不當報?”

  李子魚揮手:“但說無妨”。

  “塞外消息館傳言說,趙將軍與蒙古哈勒作戰,三戰三捷。但是……有人說幕後出謀劃策的是遲慕公子。”

  李子魚臉色的笑容瞬間就僵了,手抖了抖,連續三次才握住韁繩。

  遲慕,和任何人為敵都可以,我不想與你為敵啊。

  乖,跟我回家吧。

  第三十四章

  天色蒼茫,帳篷外大風吹過。銘雅在自己那頂白色帳篷裡熬藥,藥香彌漫。信手拈起遲慕墨色長髮,嘖嘖道:“這幾天也沒見累著你啊,怎麼平添這麼多銀絲,真是怪胎…….我試著用川芎、側柏、旱蓮草配了副養發補身的藥,給你試試吧。”幾根瑩潔清亮的銀髮從指間滑下,映著跳躍的火光分外顯眼。

  遲慕托著腮趴在火邊上盯著藥罐,嘟著嘴:“小銘雅,你又拿我做試驗。喝藥可以,但你再加點糖嘛,很苦的……”銘雅嘴角抽搐:“你已經往裡面加了半斤冰糖了,再加就熬成糖漿了。”遲慕道:“聽士兵閒談時說天山族的人都不愛吃甜的,但是小銘雅不是天山族的啊。”

  銘雅沒搭話,屋裡恢復固有沉默,烏鴉飛過。良久,銘雅問:“有屋子不呆著,老賴在我這裡幹什麼?”

  遲慕發揮死皮賴臉的功能:“小銘雅你看,大家都是帳篷,就我一個人住房子,多彆扭啊……不想回去嘛,外面風又大,萬一出門被風刮跑了怎麼辦?”銘雅歎氣:“你又不是風箏。不要找藉口了,多半是趙將軍在你房間裡坐著,所以你又逃到我這裡來了。”

  遲慕嘿嘿一笑。

  銘雅又歎氣:“你現在的屋子每匹磚都是趙將軍從江南用車拉過來的,費了多少苦心,你倒天天賴在我這裡。”

  枯坐半日,藥好了,遲慕一小口一小口的啜藥,杯大的一碗足足喝了半個時辰,一邊喝一邊喊苦,顧左右而言他,純粹的拖延時間。為了躲趙秋墨,遲慕四下逃竄,流竄作案,是個帳篷就進去蹲著。

  事情還要從半月前的中午說起。遲慕剛倒頭午睡就被門外敲門聲吵起來,開門,看見十四五歲的傳令兵,把厚厚一遝文書往遲慕懷裡一塞,說趙秋墨請殿下過目。遲慕打開一看,都是當前和哈勒作戰的軍事戰報,還有詳細地圖,標著戰役地點,死傷人數。從字跡上看出自趙秋墨本人手筆。遲慕當時睡眼惺忪,恨趙秋墨自己不睡午覺便以為天下人都不睡午覺,把文書往傳令兵懷裡一塞,關門,繼續睡覺。

  下午,趙秋墨親自來了,還是抱著那遝文書,問他中午睡好沒有。遲慕還躺在床上,蒙著被子翻了個身:“我說過不幫你的。你和小理不是一個邊的,我只幫小理。”

  趙秋墨問:“小理是誰?”

  遲慕懶洋洋道:“小理就是小理。他在朝廷翰林院做言官。”末了還懶洋洋的加了一句:“我們已經那個了。”

  趙秋墨笑得很平和:“小慕慕,我們也親親過了。”

  遲慕把頭伸出被子笑得很燦爛:“我和小理已經做過了。”

  趙秋墨的臉色忽的變了,比塞外變天還快。眉毛擰在一起,眼底閃過一絲陰翳,繼而又笑:“小慕慕,你又騙我。乖,起來看軍事圖,昨天我們打了大勝仗……”

  遲慕認真的看著他:“我沒有騙你。我只喜歡小理。我們的確已經上床了。”

  視線相對,遲慕眼睛一眨不眨。趙秋墨凝視遲慕的臉半天,道:“不可能。”

  遲慕點頭:“是真的。我們天天在一起,後來我就喜歡上他了。”

  趙秋墨忽然從床前的矮凳上站起來。聽到嘩啦的衣袍翻飛聲,遲慕再回過神來,便只看到趙秋墨出門的背影。剛剛抱來的文書落在地上,散落一地。

  遲慕翻身,繼續睡下午覺。

  一覺醒來,太陽偏西,只覺得床邊有人。趙秋墨又來了,還是坐在床邊那個矮凳上,夕陽餘光從他身後的窗外照進來、背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臉,長長的影子覆蓋在遲慕身上。方才散在地上的資料已經被人收拾起來,整齊的疊在書桌上。

  看不清趙秋墨的表情,只聽見他聲音低沉的說:“方才是我不好,不該生你的氣。”

  遲慕好奇的問:“大將軍生氣了?”

  趙秋墨的聲音很嚴肅:“我不生你的氣了,原諒你。”

  見遲慕沒有發話,趙秋墨繼續道,仿佛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我不在於你之前和誰好過,只要你之後能安安心心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遲慕從被子裡爬出來,裸著腳踝坐在床上,半截腿吊在床下好玩的一晃一晃。趙秋墨的臉依然背光,處在陰影裡,看見遲慕穿著一件從梁雨蕭處借來的稍顯大的白色長衫,問:“為什麼不穿我給你準備的衣服?”遲慕偏過頭從濃密的睫毛處側瞅趙秋墨,笑:“因為那堆衣服都是青色的。你的青衣七年前就已經死了,我不穿死人的衣服。”

  又沉默一刻,遲慕接著說:“我不想見到你,也不會幫你。”

  只聽到塞外大風呼呼的在門外吹過。

  趙秋墨緩緩的說:“遲慕,不要讓我恨你。”

  陽光落在遲慕纖細的睫毛上,絢爛的鍍上金色。遲慕的睫毛微微顫抖,又覆在眼瞼上,低低的說:“你可以恨我。”

  再一次聽到衣袍翻飛的聲音,側過臉的時候,趙秋墨已經不在身邊了。門開著,塞外大風吹著雲在蒼穹漂移,地上投下快速移動的光影。

  之後三日都沒見到趙秋墨,第四日,遲慕外出逛了一圈回屋,發現書桌上多了點什麼。仔細看才發現多了一個趙大將軍和高高一摞資料。趙秋墨穿著寬大的紫色袍子伏在案上寫公文,看到遲慕道:“去哪裡了,這麼晚才回來?”其狀如老公問老婆,去哪裡串門了怎麼才回來,問得那叫一個自然,聽得遲慕一愣一愣的。見遲慕正要抗議他私占民宅,趙秋墨提前解釋:“小慕慕挖,你不是說和小理呆久了就喜歡上他了麼?我決定天天和你呆在一起。”

  從此趙秋墨的處理軍事地點就從豪華將軍帳篷轉移到遲慕的小房子裡。從此遲慕便開始流離失所,四處蹭房的生活。

  銘雅歎口氣,撩開雪白帳篷的簾子道:“回去吧,再不走趙將軍就怪罪我包庇你了。不要添亂,打擾我熬藥。”遲慕不走,猴子似的往床上一竄,鑽進銘雅的被窩,問心無愧道:“晚安。”氣得銘雅要去掀他的被子,手剛觸到被面——發麵遲慕已經睡著了。只得搬了個凳子坐在他旁邊,繼續守著自己的藥爐熬藥。手拈起遲慕發間隱隱夾雜的銀絲,陷入沉思。

  梁雨蕭進來,銘雅豎起食指“噓”。梁雨蕭看了一眼沉睡的遲慕,道:“趙將軍要見你。”銘雅便披衣出門。

  趙秋墨站在遲慕空空蕩蕩的房間,背對月光,神情痛苦。

  “如果銘雅是你最後一個避難所,我就摧毀他。我想念青衣。”

  第二日遲慕一覺睡到中午,睡了個好覺神清氣爽,正想以磨磨銘雅作為嶄新一天的開始。四下觀看,發現帳篷就他一個人,銘雅不在。自己沒睡的另一半邊床乾乾淨淨,絲毫沒有晚上被人睡過的跡象。出門,一個小兵看著他便急匆匆的開溜,遲慕一躍上前逮住,問:“看到銘醫師了嗎?”那人顧左右而言他,閃爍其詞,最後才支支吾吾道:“趙將軍讓小的守住這裡,殿下一醒就告訴他。銘醫師在……邢臺。趙將軍說銘醫師身份卑微,竟然敢擅自留宿殿下,責罰鞭撻三百。”

  遲慕趕到刑場時,已經空蕩無人。絞刑架高聳,邊上是鋪著白氈的鞭刑台。臺上有比一人略高的柱子,用於捆著人手吊起來,施刑。遲慕到的時候,銘雅已經被解下來,白氈上是斑斑血跡,觸目驚心。四下尋故,發到邢臺下陰影裡蜷縮著一個弱小人影。遲慕急跑過去,半路被人拉住胳膊。

  梁雨蕭道:“殿下,趙將軍不許殿下去看銘雅。”

  遲慕不顧,掙脫又跑,又被梁雨蕭拉住:“還是不要看的好。”

  當時遲慕已經到離銘雅十步開外的地方。回頭與梁雨蕭爭辯兩句,又往銘雅處望。眼睛忽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覆蓋上。

  梁雨蕭從後面一手攬住遲慕的腰,一手蒙著他的眼睛,輕輕道:“殿下性情善良,不適合看鞭刑的結果。”遲慕的後背貼著梁雨蕭溫暖的身子,聲音忽然冷如寒冰:“不是說‘刀山火海,在所不辭’麼?把手放開。”

  遲慕的聲音與平日不同,冷得發澀。梁雨蕭猶豫片刻,放開遲慕。

  銘雅蜷縮在邢臺陰影裡,看到遲慕,鞭痕密佈的臉扯出一個蒼白的微笑:“你從來沒看到我這般醜吧。”銘雅上衣撕破,原本白皙的皮膚被抽得血肉模糊,挺直的鼻樑斷了,臉不成人形。

  遲慕道:“對不起。”

  銘雅微弱安慰:“不是你的錯。”

  遲慕靜靜問梁雨蕭:“如果我答應趙秋墨,銘雅就不會這樣了。這不是我的錯麼?”

  梁雨蕭僵在後面,道:“是。因為趙將軍喜歡你。”

  遲慕苦笑,趙秋墨,你不就是想要青衣嗎。

  我成全你。

  月光如水,夜色魅惑。趙秋墨一身鑲金滾雲白袍,站在遲慕屋裡,背著手,等待那個一直躲著他不回來的人。不耐煩,壓抑住怒火,耐心,不耐煩……臉上的情緒已經變幻過幾輪,恨恨道:“遲慕,銘雅已經受罰了,看你還能躲到哪裡去。”

  “我自然哪裡不去,回來了。”

  聲音在門外傳出,趙秋墨這才發現遲慕立在門外,長髮在銀色月光中如水銀泄地,流光溢彩。

  遲慕幾分嘲弄道:“小墨,讓你久等了。”說罷走進窗前流瀉的月華中,如同踩在結冰的湖面,高貴纖弱,帶著幾分寒氣,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趙秋墨這才發現,遲慕穿的是青色藤花長袍,緩緩道,語氣是不可置信:“青衣?”

  遲慕清冷一笑:“你不是一直盼著青衣回來,遲慕走麼。”

  話盡風起,已經掠到趙秋墨身邊,捏起他的下巴。遲慕比趙秋墨矮,微踮腳尖,捏起趙秋墨的下巴往下輕輕一按,道:“如你所願。”

  疾風暗出,袖裡藏針,趙秋墨臉色一變,閃過飛針,怒道:“你要為了區區銘雅而殺我?!”

  遲慕笑而不語。

  青色和白色在月光裡糾纏,掌風嗖嗖,銀針暗閃,從床上打到桌上,從窗裡打到窗外。一直到了軍營之外取水的湖邊。遲慕較真起來,和趙秋墨平分秋色。再加上遲慕手中有銀針,趙秋墨徒手,遲慕漸漸占上風。

  本來兩人糾纏在一起。趙秋墨身子忽然一僵,反手劈來。遲慕舔唇一笑,退出丈餘。

  趙秋墨壓抑怒火:“你要做什麼?!”

  遲慕淡然道:“不過是舔舔趙將軍耳垂,至於反應這麼大麼?”

  月華由西至東,移了半個樹冠的距離。遲慕指尖在趙秋墨脊椎上敏感的地方劃過,趙秋墨身子一僵,被遲慕點住穴道。此時兩人已經打到湖裡,半個身子浸在澄澈的湖水裡。寒氣逼人。

  趙秋墨仰天長歎:“你真的這麼想殺我,不惜用陰招?”

  遲慕勾起嘴角:“記得以前書院里程梓園老師怎麼教我們的麼?達到目的不需要選擇手段。我記得這個小墨你學得最好啊。”

  趙秋墨悲傷的看著遲慕:“你當真對我沒有一點感情麼?”

  遲慕道:“沒有。”

  趙秋墨搖搖頭,道:“可惜你不能殺我。你自己驚奇麼,你那麼喜歡子魚,為什麼提到小魚的名字,你會莫名其妙的害怕?那次在白王府相會,是我給你下的催眠術,讓人永生不會再愛上小魚。你身上那一刀其實不是小魚傷的,是我傷的。我現在只後悔當時太自信了,只讓你不愛小魚,我應該暗示你愛上我。”

  遲慕身子微顫,片刻又沉靜道:“我早就猜到自己種了異術,然後呢?”

  趙秋墨臉上恢復了幾分邪氣:“只有我才能解開你的催眠術。所以你不能殺我。”

  遲慕冷笑,走道趙秋墨身邊,掰過他的臉,定定的看了片刻,道:“第一,我現在喜歡的人叫小理,我不在乎別人。第二,我根本沒想要殺你,因為青衣需要你。”

  從衣襟裡掏出一個小盒子,取出蠟丸。趙秋墨臉色突變:“你要做什麼?”

  遲慕把蠟丸放入嘴裡,嚼碎,掰過趙秋墨的臉,把嘴唇覆上去,舌輕攪,手在將軍喉處一撫,順著唾液送入趙秋墨喉中。解開他膝上的穴道,趙秋墨身子一僵,跪倒在水中。遲慕安撫道:“這不是毒藥,是從銘雅那裡偷來的西域催情散,保證你今夜聽話。”

  又拍開趙秋墨腰上的穴道,冷笑:“要是這裡僵著不動,就沒意思了。”

  遲慕沒動手,只是靜靜的看欲火朦朧了趙秋墨剛毅堅強的臉。趙秋墨眼睛水水的,倒倔強的不肯低頭,怒問:“遲慕,你玩笑開大了。信不信明天我殺了你。”

  遲慕用銀針劃破趙秋墨的長袍下擺,撩起來,手探進去:“要是殺了我,你以誰的名義起兵,又要誰幫你處理軍政?”

  冰冷的水刺激得趙秋墨□收縮,湖水潤滑,遲慕在他體外摩擦了一下,慢慢插進去。趙秋墨要緊牙關,蹙起眉頭。入口很緊,遲慕只入到三分之二,隔著水,□,推送。夜色沉默詭異。

  舔著趙秋墨的脖子,低問:“你不是一直想和青衣這個麼?今天如你所願——只是你在下面,我在上面。”

  趙秋墨嘶啞聲音道:“信不信我會殺了你。”遲慕手一滑,從趙秋墨貼身衣袖裡摸出一把短劍,身子還停留在他體內,換了個姿勢把趙秋墨轉過來,眼神冰涼魅惑:“你捨不得殺我,不然方才過招的時候你就用劍了。”

  “不過,小墨,你真讓我失望。又緊,又硬,也沒呻吟出來。這就是你對七年不見的青衣的見面禮麼?”

  趙秋墨別過臉,臉被欲望熏得微紅,如醉酒一般。

  “你說的對,我不會殺你。我給你一次享受的機會,但我絕不會給你下一次。”

  伸手,勾住遲慕的腰,把遲慕按入自己體內,一口氣到底,半張口,仰頭急促哼了一聲,眼神微熏:“這樣,你滿意了麼?”

  “你不疼嗎?”遲慕微驚。

  “我說過,只給你一次機會”趙秋墨雙手按住遲慕的肩:“你還可以再進去一些,不用管我。”

  第三十五章

  信使自京都風塵僕僕的趕到塞外,直接被帶到一座青磚白牆的漢式房屋門前。放眼望去皆是行軍張營帳,只有這麼一處江南風情的房屋,顯得分外不協調。

  推門而入,是普通的江南書房。一張灰藍色的床幔,雕花香木桌子被移到窗前,香爐裡燃著草木味道的香。桌上堆著厚厚的文書,一疊一疊疊得搖搖欲墜。相對高聳的文書,桌前人顯得分外纖瘦。身子坐在床上,臉埋在桌上小憩,青色紡綢長袍隨意鋪展,隱約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墨發如水傾瀉在床上,流光溢彩。

  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沉睡的人,對方卻已先開口,聲音裡透著幾許疲憊:“放在桌上,請出去吧。”

  片刻之後,仿佛想起什麼,青年男子忽然支起身子,露出絕美倦怠容顏,挑高音調:“等等,你是從江南來的?”

  信使驀然看呆,半響才道:“是。”

  “那……可有聽到白王的消息?”

  “屬下所知,白王已經奉命帶著十萬大軍自京城出發,七日之內便該到聊城。”

  帶要再看那人的臉,卻已經別過臉去,只看到墨發如黛。揮揮手道“退下”,信使便退出去。

  出門後,信使問旁人,為什麼不帶我去見趙將軍?

  引路人道:“你方才見的是九皇子殿下,掌管軍中一切機謀要事。趙將軍把所有機密情報都委與殿下了。”

  信使大驚:“這……就是破了蒙古三萬大軍的九皇子殿下?!”

  引路人問:“你覺得殿下該長什麼模樣?”

  信使臉騰的紅了,支吾半天,神情有些恍惚:“我以為九皇子殿下很勇猛……將軍似的人物……沒想到竟然如此柔弱。”

  那夜之後,遲慕重新穿起青色衣服。早上,先去看銘雅。銘雅半躺在自己白色蒙古包的墊著羊皮的圈椅裡熬藥,臉色蒼白,傷口已經被簡單處理了。銘雅見到遲慕,強作歡顏,道:“不礙事。”笑起來卻是皮肉牽扯,顯得可怖。梁雨蕭坐在旁邊一味一味幫銘雅遞藥,暗銅色色皮膚,若不是銘雅傷了容貌,倒像是一對金玉璧人。

  “怎麼自己熬藥?我來!”遲慕心痛的奪了銘雅的攪拌的長勺,擼起袖子要自己動手。銘雅搖頭:“這味藥只有我能熬。”遲慕偏過頭:“什麼藥這麼難熬?”

  銘雅氣吐如蘭:“雪蓮冰澈的解藥。”

  遲慕一臉崇拜:“這不是天山的秘毒麼……小銘雅好厲害啊,竟然會這味藥的解藥!”

  銘雅安靜的觀察遲慕的臉,目光對視,遲慕不由得一愣。半響,銘雅道:“這藥是給雨蕭配的。他帶你回塞外時被人箭上的雪蓮冰澈傷了。我不會配完全的解藥,只能開半張方子讓雨蕭先喝著。每日喝了,可延緩毒素蔓延,多得一年活。所以這藥得日日配。”遲慕一驚,想起自己被劫到塞外時的種種事情,心子一緊,多少事情自己竟不知道。梁雨蕭看出遲慕面色不好,無所謂的笑道:“殿下別聽銘雅胡說。在下的身子自己知道,無大礙的。”

  遲慕轉頭望窗外,雲色暗沉。起身,在銘雅紫檀木扣著黃銅環藥櫃裡取了三味藥草,攔腰折斷放入鍋裡,道:“冰雪兔絲草,三春瑪瑙根,纏簷樹藤幹。這三味藥加進去解藥就成了。兔絲草性寒,瑪瑙根性熱,樹藤幹性溫,常人不把這三味藥開在一張方子裡,故試不出這毒的解藥。”拿眼斜睨了窗外蒼茫草原,大風陰天,又解釋道:“父皇曾今帶兵北伐,到了天山,取了天山一位王族公主做妃子,這味解藥就此帶到宮中大內。”

  繼而撅嘴:“要是小銘雅早點告訴我小蕭蕭的傷,我早把這方子寫出來了。”

  伸手扯扯梁雨蕭緊繃的臉皮:“小蕭蕭,沒事兒了,笑一個嘛。”

  手半空中被銘雅截住:“你說的……那位公主後來怎麼樣了?”遲慕一愣,道:“死了。”銘雅歎一口氣鬆開手:“有時候真看不懂你,你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傻……”

  出門的時候,梁雨蕭起身跟著。到帳外,遲慕笑容隱去,略帶惆悵,對梁雨蕭道:“要是現在的遲慕不見了,你和小銘雅會想我麼?”

  梁雨蕭瞬間有些不知所措:“殿下開什麼玩笑。塞外廣闊,殿下獨自一人能到哪裡去?”

  遲慕手指在梁雨蕭額頭上一點,像是笑話一個小孩子:“笨。我說的是遲慕不見了,九皇子殿下還是在的,不用擔心我逃跑。”

  之後遲慕到軍機處的營帳,開始一件件過問軍機要務。趙秋墨來來了一次,撩起營帳簾子看到遲慕,一言不發的看了片刻,放下門簾轉身走了。片刻,一個軍士送來一隻鴨絨靠墊墊在遲慕腰後的椅子上,說:“趙將軍說殿下昨夜操勞過度,腰身多有疲憊,要好好將息。”

  遲慕瞬間鬱悶到內傷,昨天明明是自己壓的趙秋墨,怎麼反過自己來還要被憐惜。遂把靠墊擲回去,冷言道:“請將軍拿去墊坐,今天他坐著恐怕不甚舒服。”軍士道:“趙將軍騎馬出去了。”

  聽到騎馬二字,遲慕再次內傷,幾欲吐血。為什麼上面的人腰痛,下面的人還可以騎馬……果然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只得吩咐那人把趙秋墨追回來,再請梁副總督和五位驃騎將軍到將軍帳。

  趙秋墨軍營的制度是,趙將軍親領十萬人,由梁雨蕭做副總督監軍。餘下十萬人分與五位驃騎將軍,每人兩萬軍隊。驃騎將軍之下設輕騎將領十名,往下再是是百戶長,十戶保。遲慕請的,便是和趙秋墨一起決策的五位驃騎將軍和二把手梁雨蕭。

  幽幽歎出一口氣,如一瓣白蓮緩緩落在地上,化為無形。此聲之後,遲慕便再也不在,仿佛那個無憂無慮的靈魂已經由薄唇歎出,化作一縷幽香,空留下冷漠絕美的架子。這幅華美架子的名字叫——青衣。

  為了守護,為了祝福。

  趙秋墨見到遲慕的時候,眉毛微微揚起。遲慕坐在純金靠椅上,身後墊著流瀉到地的細毛白雪狐裘,衣袂上一枝暗青色纏枝蓮,神色冷淡慵懶,絕美驚豔。梁雨蕭和五位驃騎將軍已經分坐在五把鑲金裹銀的椅子上,除了梁雨蕭順從之外,其餘神情盡是驚異不明所以,只是被遲慕氣勢所壓,低眉恭順。

  遲慕見到趙秋墨,只說一句話:“請趙將軍給我十萬兵權。”

  五位驃騎將軍三位大驚,兩位哂笑:趙將軍手上整好二十萬軍隊,九皇子殿下身份再怎麼高貴不過是傀儡,再怎麼美貌又不是女子,竟然開口就提一半的兵權。真是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趙秋墨毫不遲疑的說:“好。”

  所有人暗吸一口涼氣。

  遲慕繼續道,暗含譏諷:“我幫將軍奪天下,就請趙將軍不要再無緣無故為難人了,比如說銘醫師。”

  趙秋墨想想,點頭:“可以。”

  “你不問我用這十萬人做什麼嗎?”遲慕問。

  趙秋墨站在營帳靠近入口的地方,光線從後面照進來,在身上暈開一圈昏暗的天光,如黑色大理石雕塑。

  趙秋墨面無表情道:“殿下想我問的話,我就問。殿下想用這些人來做什麼?”

  遲慕薄唇微吐,四個字,兩個詞:“軍墾,練軍。”

  眾人大驚。軍墾意思眾人皆知,是抽調軍中士兵閒時務農以籌軍需。現在正是與蒙古哈勒激戰的時候,好不容易爭到河套寧夏而平原,正要分兵保護,怎麼能從中抽調四分之一人力去務農?五位驃騎將軍中站出一名著金鱗磨鎖子甲的男子:“殿下久居深宮,未經沙場。戰事還是交給在下等人,不煩殿下親自操勞。”言外之意是,不懂戰爭的皇族不要插手。

  遲慕冷笑:“久居深宮……”把這四個字在口中玩味片刻,又恢復臉上溫和的表情,問:“這位當是第一驃騎將軍張盛浩張將軍麼?”張盛浩正在思忖明明初次見面殿下什麼時候記住自己名字的,還未思完,聽遲慕問:“不知我軍為什麼要苦守河套寧夏二平原?”張盛浩沉聲答道:“自然為糧草。河套平原素有小江南之稱。”“現在糧草夠麼?”“略微吃緊。”回答的同時暗驚,為何平日只管嬉笑不問正事的殿下更把糧草情況這種軍中機密了然於胸。

  仿佛看穿他的疑惑,遲慕略微含笑。如出水青蓮,這一顰一笑牽人心腸,美到極致,冷到骨髓:“大軍久駐北方,原本靠朝廷的軍糧。現在叛出,軍糧必須自行解決。兩處平原百姓苦於戰亂,流離失所,能耕的地大多荒廢了,大軍想要靠賦稅自然不行——唯有自給自足的去軍墾。兩軍交戰糧草先行,各位要想勝了這場仗拼個好前程,不固糧草這個‘本’可不行。軍中缺糧的事情,我豈不知道。”

  張盛浩看著眼前這個不動聲色分析軍中要害的人,形靜如風,氣沉如水,驚鴻面容,縱是不識字的武將,也呆了。半日才撐足點底氣:“殿下若抽人去軍墾,那軍士就不夠了。”

  遲慕漫不經心的觀察自己蔥樣細指,道:“所以還有五萬要練兵。”心裡暗歎,不知道練兵之後,這十指還是不是現今的纖纖摸樣。

  又漫不經心的問:“不知道趙將軍意下如何?”

  抬頭,猛然發現趙秋墨已經走了,空留個貼身侍衛站在門前,傳話說:“趙將軍說,都遵從殿下的意思。”

  那日起,遲慕回到當年的青衣,清若夢幻,高不可攀,近在身邊,觸手即破。

  十日之後,圍哈勒部下帖木格於磨河西側,圍三面放一面。放的那一面正是面河的南面,蒙古軍士死傷無數。縱是活著出來,也被趕入河中,盡數淹死。破哈勒三萬大軍。

  十五日後,暮春軍墾及時趕上,兩個平原上麥苗青青。秋糧無憂。

  第十七日,信使自京城到塞外,傳消息說李子魚率軍平叛,七日便到聊城,離遲慕所在地不過百里。

  趙秋墨推門進來,問遲慕:“可要休息?我讓人從京城帶來了竹架糊紙的紙鳶,我騎馬帶你去放。”

  遲慕淡淡道:“都過了放紙鳶的時節,馬上初夏了。再說塞外風大,紙要被吹破的。”

  於是想起尚在白王府的時候和畫屏放的那只紙鳶。手一松,就扶搖而上,不知道消失在天際哪端去了。

  趙秋墨便把紙鳶掛在牆上。竟然是那日跟畫屏放的一模一樣的四方形雪白紙鳶,三個細細的尾巴挽成一個結。

  原來,那日他和畫屏放風箏的時候,暗中觀看的不只有李子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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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遲慕最終答應陪趙秋墨放紙鳶。草原廣袤,天雲暗壓,風吹草低,吹得遲慕衣袍獵獵飛舞,墨發相繞。原本不是放紙鳶的天氣,只是行軍途中遠遠的甩開眾人,不找點事做也無聊。偏偏趙秋墨在眾多行李中加了這麼一隻江南的紙鳶。

  風很大,紙鳶扶搖斜上,偏離旋轉,忽悠飄離。趙秋墨瞅著拿著風箏線的遲慕笑問:“懷念江南麼?”

  遲慕隨意的披了件薄綢衫自,不像是出征倒像是郊遊,淡淡道:“人經過的地方多著呢,離開皇宮後顛沛流離,要每處地方都懷念就懷念不過來了。”仰頭望紙鳶,莞爾一笑,笑起來如白梅幽然綻放,香氣婉轉,寒氣沁人:“小墨,還記得在書院時,程先生牽來的西域雪犬麼?”

  趙秋墨凝眸,往事浮上心頭。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時遲慕還是被人稱作“青衣”的少年。程梓園命人牽了一條通體雪白的狼犬過來,說今日的功課就是馴犬。馴服了才可以回家吃晚飯。狼犬就極其兇惡,不讓人近身,寧願縱被磚石打死也不搖尾乞憐,少年都是容餓的,到日頭傾斜,便有幾個年紀小的蹲在牆角哭喪著臉要回家的。此時青衣站出來,面紗之後看不到表情。拿了中午吃剩的骨頭和鞭子走到吠吠的雪犬面前,揮一鞭子喂一隻骨頭,一隻骨頭再揮一鞭子……直到雪犬伏地搖尾,低頭乞憐。程梓園慢悠悠走出來說,這便是“大棒骨頭法”。有朝一日你們都要繼承祖業為國效力,對手下要馴服的人不能單純暴力壓制,也不能單純金錢收買,一鞭子一骨頭才能訓練出忠實的屬下。

  趙秋墨道:“那雪犬,不過是程先生單獨給你出的功課。你當時貴為得寵皇子,程先生想考你掌控群臣的能力,非要全班陪著你一起解答。不過這題對你過於簡單了。”

  遲慕搖頭:“那次考的不是操縱群臣的能力,考的是狠心。我若是狠得住心任大家餓著不站出來說答案,便是通過;若是站出來,就輸了。那次,我就輸了。宮廷艱險,每一步都暗藏殺機。”

  一語未畢,只覺得堅實有力的手環上自己肩頭,仿佛保護什麼易碎的珍品,遲慕回頭,撞上趙秋墨沉默的面容,沒有表情,道:“在這裡,不必事事小心。凡事有我擔著。”

  遲慕斜了趙秋墨一眼,眼底流波,幾乎把人看呆:“這次行軍雖然是我的意思,也煩惱小墨擔待了。”

  趙秋墨愣愣的看著遲慕眼低煙波流轉,含笑點頭:“自然。”輪到遲慕愣了愣,原來趙秋墨也會笑得溫柔,心中一緊,別過臉去:“這次對哈勒,我們用的便是‘大棒與骨頭’法。”

  紙鳶雖用厚紙,到底禁不住塞外大風,呼啦刮破,偏著吹跑了,空留一節線由遲慕握著。手一松,蛛絲一樣的線就無影無蹤。

  遲慕親點十萬大軍出征,五萬是自己新訓練的軍隊,五萬是趙秋墨的直屬部隊,討伐哈勒部下真術鐵。真術鐵手下三萬人,是哈勒的左膀右臂,要除去哈勒先得砍去臂膀。只是真術鐵行蹤詭異,除了為了搶劫主動出來,平時蟄伏莽原之中不可尋。遲慕派人多方打探方得行蹤,迅速帶兵出征,大營由梁雨蕭留守。

  行軍三日,掐指一算,正是李子魚帶兵到聊城的日子。

  遲慕命將士自帶冷食,嚴禁生火,嚴禁喧囂。整個軍隊軍容整齊,沉默順從,悄無聲息,虛若幽靈,朝著真術鐵的營地前進。直至真術鐵某天掀開自己華麗蒙古包的簾,看到大風停息的天邊急速掠過一片烏雲,愈來愈近,直至聽得到鐵器碰撞之音,才驚奇這天將之兵。可惜為時已晚。

  第三驃騎將軍李如松請求領兵出戰,遲慕擺手。

  第二驃騎將軍陳南請求領兵出戰,遲慕擺手。

  第一驃騎將軍張盛浩請求領兵出戰,遲慕擺手不語。

  十萬大軍到的時候,真術鐵剛起床,他的三位妻子還在暖香的白狐皮上香肌半露,手下那三萬人正吵吵嚷嚷做早飯。所有人見到莽原中趙秋墨從天而降的軍隊,所有人都愣了。取兵器已然來不及,剩下的不過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屠宰而已。

  然而,這十萬大軍沒有廝殺著沖入敵營,沒有包圍自己的營地,反而以河為界,安營紮寨,挖灶生火,仿佛是大軍出來郊遊一圈,賞賞初夏景色。

  張盛浩沖進遲慕的營帳質問為什麼不出兵,遲慕閑閑的把玩一隻外殼閃亮的甲蟲,想是趙秋墨送來給他解悶的。被逼到角落的蟲子狠狠咬了遲慕手指一口,遲慕疼得直皺著眉頭:“所謂困獸尤鬥,窮寇莫追,狗急了跳牆,兔子憋急了咬人。若先喂點甘露給點好處,也不至於這樣——啊,張將軍方才說什麼事來著?”

  張盛浩心裡一陣明亮,啞口無言,只歎殿下英明。

  正談話間趙秋墨進來,斜斜的倚著帳壁笑得邪氣:“使者已經派出去了。”遲慕點頭說好,又一驚:“你怎麼知道我要做什麼?”趙秋墨笑得雙目明亮:“你要做什麼我當然清楚。今天晚上我們宴請真術鐵將軍,請他投降,用的就是骨頭大棒法。”又沉吟一下:“你若是不想參加,可以不必來。”

  遲慕搖頭,目光如天外被大風吹散的雲絲:“既是我提的事情,自然參加到底。”

  趙秋墨托起遲慕的下頜,望入那一潭幽暗翦水,看到游離不定的迷惘,眉尖皺起:“你不必勉強。在子魚身邊的日子讓你變得優柔寡斷,不適合今夜。”

  遲慕別過頭,眺望門外,草被疾風壓貼在地面,真術鐵的人就在河對岸來往穿梭,緩緩道:“我曾今撿到一個小女孩,想收養她,讓自己有個家庭。你可以笑我婦人心腸,當時我真的渴望一個家,推開門有人迎接我,展顏歡笑。我想利用她的天真來安慰自己的寂寞。可惜我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她便是河套平原上的流民,染了疾病,醫治不及時”遲慕聲音愈來愈低:“所以今夜,不過是為千萬流離失所的百姓還債。”

  趙秋墨拍拍遲慕的臉,笑得春花燦爛:“小慕慕,我可以陪你呀。要陪多久都可以。今晚,你愛怎樣便怎樣,我把處事權全權給你,想殺多少人都可以。”

  遲慕咬咬嘴唇笑道:“的確,我們適合在一起。那夜你不是提到過催眠?我已經不愛子魚,現在你提到他我也不怎麼害怕了。留著無聊,你不如替我解開算了。”

  趙秋墨臉上神色一閃,玩味的撫摸遲慕細若瓷器的臉:“你還在害怕子魚這兩個字,不過極力掩飾罷了。什麼時候你肯讓我在上面,我就給你解開。”

  遲慕一撅薄唇,滿臉不屑:“隨你信不信,我早不怕你提‘李子魚’這三個字了。”

  “我在上面,你在下面,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趙秋墨的手指仔細撫過遲慕臉龐,嘴邊笑容得頗有深意。

  遲慕懶懶應道:“你那裡又緊,技術又差,那夜之後便再不想跟你做了。不解就不解,誰稀罕。”

  趙秋墨鬆手,大笑出門。

  出門那瞬間,遲慕冷汗湧上,雙手牢牢抓住椅角,身子顫抖不止。

  夜宴,杯盞交錯,歡語不斷。真術鐵帶著兩個兒子前來,皆是衣冠華美,瑪瑙項鍊貓眼石手鐲,一層層裝飾了一身。遲慕撇撇嘴,一般只有自己底氣不足才會借名貴飾品給自己撐面子。轉過頭,不想記他的臉,怕以後會無緣無故出現在噩夢中。真術鐵竟然會漢語,枉自遲慕備了翻譯。同行的還有三百刀劍鋒利的親衛隊,被攔在外面。十萬人的軍隊往三萬人面前一放,你說什麼人家都只有答應。談話內容不過是展望未來:真術鐵脫離哈勒歸順趙秋墨,反攻倒算,大事成了之後共用勝利果實,瓜分草原。遲慕拍拍手,預備好的酒壺便被端上來。

  真術鐵舉杯歎道:“有一點還要請教殿下。我把族人深隱在草莽之中,北原這麼大,殿下如何找到我的?”遲慕悲哀的看著真輸鐵手中的毒酒,薄唇勾出淡笑:“草原雖大,湖泊眾多,供得起三萬人飲水的地方唯獨這條河而已。我派人沿河逆流打探,便得知將軍所在了。”

  滿座舉杯,遲慕徐徐放下。真術鐵滿臉不可置信,目光漸漸渙散:“我們喝的同一壺酒,為什麼你不中毒?”遲慕修長的手指按按酒壺銅柄的機關,一按酒裡就自動摻上鳩毒:“閣下到蔽府,規矩自然是鄙人定。就如同閣下帶著這三萬騎兵南下搶掠,殺多少人燒多少村子不過憑一時興致而已。”

  真術鐵已倒在鋪著錦繡的地毯上,仰望遲慕,只覺得冰冷不可侵犯,方才宴會上言笑晏晏的翩翩公子何處去也?為什麼方才沒發現這秀眉玉面下竟是如此狠心陰冷的一個人。

  “閣下年年到南下殺戮,得到的東西不過與令郎獨分,手下人日子其實並不寬裕,搶來的東西用不過前半年,後半年甚至衣不蔽體。閣下卻割下那些想和平互市,畜牧牛羊的人的頭顱懸在營外以作警示,或留著下次南侵時祭旗。這帳欠多了,是不是該還了?”

  忽然掌飛暗轉,真術鐵自袖內飛中幾粒朱砂鐵丸,嘶啞大笑:“不錯,我是殺了不少人。我若做鬼也要殿下陪著。”

  眼看鐵丸飛至,遲慕並不躲閃。身邊忽然多出一名侍衛手指一夾,停住暗器,語氣略微責怪:“公子為什麼不躲,萬一暗器有毒如何?”

  遲慕抬頭,看到一張線條剛毅沉穩的臉,臉型陌生,氣味卻熟悉,於是低問:“風崖,你怎麼在這裡。”

  風崖低聲歎道:“在下奉命暗中保護公子已經很久了,只是公子不知。”

  收拾地上三具屍體任由人拖走,趙秋墨進了將軍帳,看遲慕指揮人清理屍體,笑問:“外面的三百親兵已經毒酒賜死。接下來呢?小慕慕難道要放火燒他們大營?”

  和談宴會是骨頭,毒酒放火是大棒,這便是當初學的“骨頭大棒法”。

  遲慕瞟一眼趙秋墨:“不用浪費柴火。這三百親軍是隨著真術鐵南下殺戮的主力,萬死而有餘辜。讓人連夜把真術鐵頭顱掛在營外高杆上,入軍勸降,條件是互市。蒙漢兩方可定期開展互市,一切生活必需品靠通商用馬匹羊肉奶換,不再搶劫擾民。”

  “宴請是骨頭,毒酒是大棒,互市是骨頭……”趙秋墨笑道:“殿下真是英明。可惜我們現在正叛亂,河套寧夏兩個平原正荒著,拿什麼和人家互市?”

  遲慕笑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軍墾。還有,我們可以向子魚派使者,另一部分互市的物品由他提供。算起來,小魚該到聊城了,那裡可是物產豐富。”

  提到李子魚時,眼底煙霧朦朧。

  第三十七章

  聊城最高的是天守閣。從樓閣的南面望去是接連不斷的青瓦街巷,自北面眺望就是落日草原,孤雲飛雁。

  李子魚在天守閣頂層看風崖飛鴿傳回來的報告。信很短,寫在疊得細小的條子上,李子魚秀美的眉頭顰起:“竟然不躲,不怕真術鐵手中那暗器有毒麼?”,繼而又笑:“不愧是遲慕,竟然不費一兵一卒就收服了哈勒的左臂樣人物。撞上遲慕真是難為他了……”

  笑到最後,面色漸漸黯淡下去,如褪色殘陽。

  密報越到後面越詳盡。風崖的報告上竟然有兩人在行軍途中甩開眾人放紙鳶,月色清輝下對酒小酌,還有遲慕要兵權時說的那句:“我幫將軍奪天下,請趙將軍不要再無緣無故為難人了”,白紙黑字,風崖一字一劃寫得很清楚,原來趙秋墨這幾次大捷後面都站著遲慕的影子。

  我幫將軍奪天下。

  貼身侍衛來報,趙將軍遣使前來,想面見王爺。李子魚揮手,讓副將軍周鈺棠去見。侍衛領命,卻不走,道住:“來使自稱九皇子殿下。”

  一語未畢,李子魚已經從梨花香木椅上站起,匆匆往會客的聚散堂走去,面色如霜。侍衛看著主子,想王爺何時也會露出如此緊張的表情。

  遲慕到城下,交了來使的帖子,不久便被請入城內地勢較高的華美樓閣。聊城處於塞外江南交接的地方,街道是江南曲折細緻的青磚小巷,賣的東西卻有塞外的瑪瑙龍腦香羊皮樟腦。街上行人小販或是江南布衣,或是奇裝異服,不可一論,看得遲慕有些呆。只至被帶入聚散堂才整整思緒,凝神靜氣。

  聚散堂上,就見得到那個人。

  方入堂,遲慕被請上座。堂上設有一張書案,一把太師椅,左右兩邊設了許多陪坐。北征軍所有高級將領悉數落座,可見接待級別之高。大堂很深,李子魚坐在盡頭太師椅上,遲慕坐對面,中間隔著很長的距離,恍惚看不清楚彼此的面容。

  看不清楚李子魚的臉,遲慕反而心中放鬆。趙秋墨布下的恐懼尚且不能完全清除,只不過靠毅力克制而已。這樣的情況不知能持續多久,不知心中的弦幾時會繃斷。

  站在這裡,代表的就是趙秋墨的利益。

  與李子魚無關。

  與小理無關。

  有人接了手中的使者通帖遞上去,兩旁的人便竊竊私語,有人甚至大聲質問:“九皇子殿下早就死了,這位是哪裡來的?”“真不害臊,想功名也不該開九皇子殿下的玩笑。”“王爺怕會下令把這個騙子抓去砍頭吧?”

  遲慕但沉默不語。趙秋墨早在自己的軍隊中做好了輿論鋪墊,沒有人懷疑遲慕的身份,但換到李子魚從朝廷及各個地方帶來的軍隊就不一樣了,所有人早已接受九皇子已死的既成事實。

  不久就傳來對面李子魚好聽而沉靜的聲音:“子魚見過九皇子殿下。事出突然,沒有遠道迎接,子魚知錯。”

  滿座訝然。

  但白王都承認來使是九皇子殿下,其他人心中雖是不信,卻沒有再多說的權利,只能上下打量遲慕,暗歎那驚為天人的容貌。遲慕目光幽如一挽青絲瀉地,冷冷清清,看得人發怔。但凡男人想他變為女子委身於自己,但凡女子都願與之親近,換取一夜愛憐。求之卻不能得,自然妒火中燒,不願意這個人存在。

  大堂那邊李子魚的聲音又傳來:“不知殿下前來,有何要事?”

  遲慕道:“請王爺答應與蒙古真術鐵部落通商。”以前叫慣了小魚,後來叫慣了主子,忽然變成分庭抗禮的王爺,多少有些叫不出口,兩個字在遲慕喉中卡了片刻,方才艱澀吐出。

  李子魚拍手,有彩裙翠衫丫鬟婢女托著水晶酒壺水果點心,逐一分放在各桌上。李子魚端起一隻酒杯,遙遙向遲慕致意:“塞外琉璃美酒不遜京都,子魚敬殿下一杯。”

  旁邊一位陌生的侍衛急忙給遲慕面前放置水晶杯斟酒,斟酒時附在遲慕耳邊低聲道:“在下是鯤鵬堂的人。王爺問殿下願不願意回家。這就準備車馬。”

  遲慕一驚,抬頭正要見李子魚遙遙舉杯,飲下那杯酒,遠遠的看著自己。遲慕黯然道:“告訴王爺,我支持趙將軍。”

  侍衛又端著酒壺挺直身子走到大堂那頭去給李子魚斟酒。遲慕看不清李子魚的表情,只看到李子魚手中握的酒杯啪的落在桌上,又玩味的端起,修長的手指夾著細長的杯腳,晃啊晃。

  酒杯再次被斟滿時,侍衛又附在遲慕耳邊低語到:“王爺說,知道殿下是被趙將軍強迫的。”

  遲慕再次搖搖頭,斜著眼看周圍人,舉杯笑得眼底滿是醉意,青絲垂下沾濕琥珀色酒:“告訴王爺我不是被強迫的。”

  遲慕舉杯遙遙致意,聲音一瞬間從微醉回復到清醒:“互市之事,王爺如何答覆?罪魁禍首真術鐵已死,殘部已無惡意,令其與聊城通商互換有無,百姓換得皮毛奶肉,蠻人也有絲綢茶葉,豈不是王爺做的利國利民的好事?不要用一杯酒回避這個話題。”

  李子魚搖頭微笑,把玩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酒灑在香木桌上瑩瑩一片:“趙將軍與哈勒之間的戰事,為何要子魚來收場?子魚這次前來是奉命平叛的,敵人是趙將軍和殿下的軍隊啊?”

  到這一步,遲慕只得歎息:“其實,趙將軍遣我出使,還另有其事。”

  “哦?”李子魚很有興趣的揚起眉毛。

  “請王爺和我們聯手擊退哈勒平定草原。蠻寇當頭,民不聊生,先合力攘外然後再安內也不遲。”

  “那,子魚豈不是負了王命?這般大事不上報聖上不行。”

  遲慕搖頭,明雪一樣的眸子裡映透的是洞悉萬物的青衣:“王爺不必擔心,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候‘恰巧’出兵,追擊一下哈勒前來騷擾的殘部罷了?”

  李子魚笑得曖昧,緩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侍衛斟酒:“那如果殿下特地把哈勒的大軍趕到子魚軍前,可算是‘前來騷擾’?”

  遲慕意味深長道:“那就看王爺了。”舉起酒杯,也緩緩飲下,仰起一段玉樣脖頸美如雕刻。放下水晶杯,發現旁邊站的是先前傳話的侍衛,依然是低低的聲音,道:“主子說,請遲公子回家。”

  遲慕身子猛然一震,手裡的酒杯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明琥珀色的好酒流出一地,上好酒杯摔成幾瓣棱角鋒利的碎片,看得自己心痛。遲慕怔了怔:為什麼明明變回了青衣,卻依然會以一個雜役的心情感歎小小的酒杯和一杯灑出去的酒呢。往事如煙,鮮活而沉寂,仿佛隔著流水看歲月的倒影,可望而不可即。想起白王府裡小四的大餅臉,畫屏嗔怪巧笑,廚娘怒氣衝衝拿著掃把,遲慕心中一動,又苦笑,臉上的動搖瞬間隱去。

  李子魚道:“殿下累了。來人,把地上收拾乾淨。扶殿下去天守閣醒酒休息。”

  遲慕擺手:“承蒙款待,但不知王爺答覆如何?好歹給個答覆我好像趙將軍回話。”

  李子魚已經起身離席,被幾位侍女錦秀花團似的擁著隔開,只看得到模糊背影。肩似乎微微抽搐了下,並未回頭,道:“殿下初來聊城,可以多留幾天。這事情且容慢議。”

  遲慕被引至天守閣的時候,北征軍副將軍周鈺棠緊跟李子魚身後:“大將軍不會真的想要接受那個……殿下的聯合請求吧?”

  李子魚疾步帶風,匆匆道:“自然不會,我想先留他在這裡幾天。”

  “這個來歷不明的‘九皇子殿下’,大將軍切勿真信。不過空憑著一身皮相討得逆賊趙秋墨的歡心,誰知到——”話到這裡,忽然感覺到寒氣壓襲,一個寒噤,對上李子魚冷若冰霜的睨視,話到一半只能咽下去。

  “不得對殿下無禮。”

  直到李子魚纏金描龍白袍隱沒在夜色一角,周鈺棠才止住雙腿顫抖,肩上無形的千斤壓力驟然卸去,身體頓時輕鬆許多。心中暗驚,白王的武功究竟到了怎樣出神入化的地步?為何一個眼神就可壓迫自己到如此地步?

  天守閣最頂樓,星光灑了一地。湘妃竹塌,黃木香案,一杯飲到一半的茶。之前誰在這裡小憩過,又匆匆離去。遲慕憑欄而立,北面看得到塞外夜空群星璀璨,南面望去是江南小鎮的萬家燈火明滅溫馨,真是視野絕佳之處。

  引路的侍衛沏了新泡的龍井後默默退下,遲慕忽然聞到身後隱約熏香。有人站在星光下和門框的陰影裡,灑了一身清輝,看不清臉。

  遲慕警惕的問:“誰?!”

  待來人近一步,遲慕驚道:“小理?”

  下一秒鐘,已經撞入溫暖的胸膛,一雙手順著遲慕墨色長髮撫摸下去,青筋分明的手掌挑起發中不顯眼的銀絲,餘紫理心疼道:“怎麼累著了?發中怎麼有銀絲了?”

  遲慕只覺得被溫暖包圍,心中莫名的安然,一時未反抗,道:“是有些累。小理,你怎麼會在這裡?”抬頭,怔怔道:“不知道為什麼,看道小理就感覺安心。你怎麼——這麼黑,是不是行軍辛苦了?”

  餘紫理頓時冤屈:“難為我千里迢迢從京城來看你,還說我不好看。再美的人站你邊上都跟珍珠擱夜明珠邊上一樣,黯淡無光了。我聽說你被綁到塞外,就向白王要了管文書的職位跟過來了。你的事情我都打聽過了。”又拉著遲慕細細打量,手滑過遲慕挺秀的鼻子,抹了胭脂般的薄唇,仿佛確認眼前這個人是否是真的。然後啞聲問:“為什麼不回京城?我是來接你的。”

  聽到“京城”二字,遲慕眸子突然清明起來,記起敵我關係,推開餘紫理,冷聲問:“你衣服上薰的什麼香?”

  “不過是普通的安神香,你太乏了,有助休息。”余紫理笑得溫和:“不要緊張,你看是我,是小理。”

  遲慕繃起臉轉身:“我現在是趙將軍的人,不勞你費心。”

  肩頭被掰得很痛,餘紫理問:“這不是真的。”

  “是。”

  “不是。”

  “是。”

  遲慕歎口氣,轉過身在餘紫理額角上輕吻一下:“這就算斷了吧,我們那日的緣分。”余紫理想起遲慕被綁架前的夜那銷魂蝕骨,床底之間輾轉承歡的纖細身子,當時尚是青絲如緞,幾日不在自己手中照料便消瘦如此,竟連白髮都逼出來了。心下痛不可言。遲慕嘴唇在他額角上輕啄,仿佛在心門上一扣,深藏起的感情傾瀉而出。

  遲慕方轉身,左手手臂被牢牢抓住。餘紫理道:“我會和白王說,答應與你的要求,北征軍可以與你聯盟對抗哈勒,也可以互市。”

  胭脂薄唇上覆著炙熱,遲慕只覺得被緊緊抱住,糾纏,壓得胸口透不過氣。

  餘紫理只想把這個人緊緊抱在懷裡,吻他的唇,吻他的臉,吻他淩亂衣衫裡□出的精緻鎖骨,讓他屬於自己,再也不被別人奪去,再也不受任何傷害。因為不是第一次了,幾次輕微的挑逗,遲慕身子就顫抖起來。余紫理準確的找到遲慕背上敏感的地方,修長的手指在那裡劃出一條弧線,讓遲慕腦子嗡的空白。

  “為什麼你不願意跟我回去?告訴我理由。”

  遲慕搖頭不語。

  手指在遲慕腿內側輕輕畫一個圈,耳邊癢癢的呵一口氣,遲慕身子便不可抗拒的顫抖。手滑入袖,被餘紫理按住道:“不必找你袖中的銀針,既然不願回去,這就當我們做場交易,換你的聯盟和互市。”

  塞外滑潤的羊脂做潤滑,餘紫理把的昂揚緩慢對上遲慕的入口,怕他疼痛,每一寸的進入都很緩慢。有意尋覓到那處讓人讓遲慕承受不起的敏感點,停下來開始進出,看身下人眸子逐漸蒙上空蒙霧色,臉頰泛出潮紅,不自主的高低淺吟。

  是強行扭曲他的意志把他留在身邊,還是遵從兩軍交戰遣使規則讓他回去?若是回去,下次見面又是何年何月?

  難道要讓這個人重回到那烽煙戰火之中麼?

  遲慕的手蜷起,緊抓住李子魚薰了安神香的衣袂又鬆開,如此反復,幾欲抓破。美如玉質的背部在滿地星光中劃出絕美曲線。

  □釋放的那一刻,遲慕昏昏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睡去。餘紫理卻兀自清醒,低頭吻熟睡人顰起的眉頭,聽到遲慕喃喃道:“小理,我不會背叛你。”

  有時候現實中的錯誤,我們嘗試著在夢境中更改。

  吻平顰起眉梢上那一縷憂愁,餘紫理伸手取下臉上的面具。

  歎了一聲,溫柔的抱起遲慕,用背遮擋微涼的夜風下樓。

  為什麼,我必須以這樣的身份見你。

  第三十八章

  第二日遲慕醒來,已是日上層樓。睡在一間普通的文職官員的房間裡,床上罩著久違的紗羅帳子,外面羌笛聲聲,吹得人神情恍惚。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床頭的黃木矮幾上疊著昨夜的衣裳,已經漿洗曬乾,有餘紫理身上特有的熏香味道。遲慕撐著頭,臉色緋紅,昨夜的事情在香氣嫋繞中褪成模糊的影子,不能清楚憶起。

  房間的器物用度品相簡單高尚,熏著淡淡檀香,細細聞下竟然是宮中用度的禦香。牆上鑲著一面西域的水精琉璃鏡,遲慕對鏡散下的長髮,裡面斑斑駁駁的銀絲近日呈現出愈來愈多了趨勢。兩個侍衛敲門送來洗浴的水和木桶,說請殿下洗浴完畢,好向王爺辭行。

  遲慕皺起眉頭:這麼快便趕我走麼?

  罷了,也不期望小理真的說服李子魚,兌現諾言讓北征軍與自己暫時議和。

  遲慕問侍衛:“知道軍中管文書的余大人在哪裡嗎?”

  走之前,至少和你再見一面,在沒有安神香的情形下清清醒醒的和你談一次。下次再見,再聞到你的味道,不知何年何月。不知我是否能等到那時候。

  侍衛搖頭,小的只是受王爺吩咐給殿下送浴湯。

  神情雖是不信,卻還是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殿下”。

  遲慕苦笑,洗浴之後,逕自出城。若議和不成,以後的路便相當艱難。機關算盡,可能一無所成,這麼久以來的算計付諸流水,百姓仍舊流離失所,外憂內患,國運飄零。

  出城時,李子魚意外的派了儀仗隊,華麗的在高大城門兩側排了長龍,金角大旗花哨的相對,見遲慕來了便恭敬的鳴金致敬。李子魚沒來,副將軍周鈺棠前來送行,看時遲慕眼神有些古怪。

  遲慕指著儀仗隊笑道:“周將軍不願意來送遲某便不必勉強,遲某有腳,自己可以走回去。將軍可將這些人帶回去。”

  周鈺棠搖頭:“不是。王爺吩咐,一定要送殿下出城十裡。還吩咐把這個給殿下。”

  接過來是一截潤華流光的玉筒,塞著玻璃油紙,露出一寸九股麻繩。

  周鈺棠不自在的看著遲慕:“我不知道殿下和王爺談了什麼。王爺今天早晨吩咐,殿下若有需要救援的時刻,燃了這玉龍統子,屆時紫光沖天,我軍必前來救助。王爺還說,今日殿下與哈勒戰事緊急,我軍暫不相範。”

  策馬百里,回了大營,遠遠的就看到銘雅營外等著。鼻樑已經接好了,臉上卻留下一條曲折醜陋的疤痕,橫貫秀美的臉龐。古怪的盯了遲慕一眼,臉上是少有的擔心:“你頭上的白髮愈來愈多,到底怎麼了?”

  遲慕紮起在風中飛揚的黑髮,掩住斑駁銀絲,問:“練兵進行得如何了?”

  遲慕曾和趙秋墨征伐真術鐵前,開過一張練兵的方子,如良醫對症下藥。遲慕淡淡道:“父皇曾為我設過書院,當時教書的先生為舉世國士,曾傳我六部密書,《左》,《右》,《文》,《武》,《儒》,《稗》。後來時局飄零,我流落市井,真正揣摩真切的就只有《文》、《武》二書。這練兵的法子,就源自《武》書。依著這法子練兵可得‘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之軍。”

  遲慕把軍分為兩營,每日比武,贏者賞錢,輸者罰軍棍二十,如此反復,營中受罰士兵日日哀號不絕。銘雅說略顯苛刻,遲慕冷笑,自己人間動刀槍都怕,如何在戰場上和蒙古人真刀真槍拼命?這練的正是大軍壓陣的“不動”二字。

  其他法子不勝其數,如遣散貪生怕死的兵去軍墾,餘下整頓軍容,軍內設專門斬人的壓陣將軍,逃兵必斬,聞號不衝鋒者斬,鳴金不收兵者斬,沖頭陣者賞百金,遇難者安撫家屬。空閒時日請附近百姓長者來將蒙古騎兵燒殺搶掠的可恨之處,激起士兵同仇敵之氣。幾次小戰役下來,已是軍容整齊,上下齊心,所向披靡。

  銘雅不由贊道:“雨蕭在練兵,頗有起色。”又瞅著遲慕道:“我聽說天山族的人天生髮絲如銀。”

  遲慕神色不為所動,舉起簾子進銘雅的帳篷,借了熬藥的鍋放了幾位藥,小火慢熬。銘雅嘖嘖道,米醋、黑豆……染髮的方子。遲慕淡淡道,可能勞累過度了,染回去罷了。

  銘雅搬了凳子坐在遲慕對面,看他熬藥,慢慢道:“我頭髮雖是黑的,可家母發卻是銀色,絲絲如銀線。算起來,我本來是天山族。”

  遲慕不語,依舊熬藥,用木盆盛了清水,倒入藥水,慢慢洗長髮。

  銘雅皺起眉毛:“你變了。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黑色汁液流過遲慕長髮,染得白髮絲絲烏黑如墨。遲慕一邊手搓揉梳理,一邊揚起眉毛看銘雅,手指不由自主的顫抖一下。

  銘雅對上遲慕的眼睛:“初見你時你如小兔子一樣單純善良,傻得可愛,話多得我不愛聽。現在倒是這樣一副冷漠樣,仿佛是兩個人。”

  半響,遲慕問:“你不喜歡?”

  銘雅搖搖頭:“不喜歡。”

  “你曾問我,為什麼大家住行軍帳篷,獨獨我住雪白的蒙古包。我母親是天山王族的侍女,父親是漢人。天山族從母,按理我算半個天山族人。”銘雅取了一隻澄亮的陶瓷杯子,舀了藥水幫遲慕沖洗頭髮:“你曾說,先皇北征時取過天山族的一位公主。從你的發色上和以前在皇宮多受排擠最終流落市井的遭遇,我猜九皇子殿下就是那位遠嫁的公主之子。猜得可對?算起來我們都是外族混血,可以同類相惜吧。要仔細算,我可能還要得叫你一聲主公。”

  那一刻遲慕眼底波光流動,嘴角勾出虛弱的笑容,別過臉歎息:“母妃已經去世了。”藥香繚繞中襯得人寂寞如雪。微熱的煙霧升騰出的形態勾勒出記憶中那寂寞的紅塵女子,拋棄雪山玉蓮中的家鄉,跟隨那劍眉飛揚的男子遠走他鄉。到了京城才明白,原來深宮裡等待著他寵信的女子不止她一個,於是無數的等待化為幽怨,幽怨在時光中化為塵土。這便是遲慕母親,蕙妃的命運。故事後面還有故事,只是遲慕一時不忍回想。

  又一瞬,嘴角撅起,道:“小銘雅,不要甚主公,肉麻死了。我要吃你煮的補血增氣粥,出使這幾天累死了。”

  片刻後敲了粥碗品評:“鹽放多了。哎呀這粥裡的血紅絲子最好吃了,怎麼放這麼少,小氣!”

  銘雅托著腮看他笑:“我怕你不愛吃,沒敢多放。這是血絲西域特有的吸血絛蟲——”話聲未落,看遲慕口中的粥一齊噴出來,手指往他腦門上一點:“看你,這不又回來了?”

  遲慕低低道:“就這一次。”擱下粥晚,逕自出門,新染的黑色長髮濕漉漉的垂下,如江南水底搖曳的荇草。走到門口回頭,回眸清笑:“我走了,小銘雅自己要保重。”

  看得銘雅呆住,話裡那依依惜別之意,旁人豈是察覺不出來。忽然心頭浮起一件事,陰鬱彌漫了銘雅的額頭。

  是你中了我們的計,還是我們通通中了你的計?

  遲慕走到僻靜角落,拍手,風崖無聲無息的閃入,垂手而立。

  遲慕沉靜問道:“我托你辦的事情,辦好了麼?”

  “正在辦。”

  遲慕歎口氣:“最多給你三天時間。切忌,不要告訴……他。”

  風崖知道那個“他”是誰,沉聲不語。

  遲慕看出風崖的猶豫,回頭恬然一笑,雲淡風輕:“他若知道了,定不讓我胡來。你看待千萬生靈的面子上,幫我這一回。”

  第三十九章

  風崖奉李子魚之命置身來塞外,以普通侍衛的身份潛入軍中,一面是為了收集情報,一面是為了保護那個人。

  當初主子吩咐身為鯤鵬堂第一消息使的自己暗中這個看上去除了皮相一無所是的落魄皇子時,風崖想不過是主子一時興起,過幾日恩愛淡了便自然消停。幾日的暗隨跟蹤只發現他喜歡和腰細美人調笑,攢了銀子便要去逛窯子,愛在青石鋪地的院子裡放雪白的紙鳶,有事沒事蹭到廚房偷吃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如溫風拂面,平易近人。可縱是質美意殊,卻也不值主子如此細心呵護,為了和他共讀片刻時光,寧願換了一張別人的臉。直到那日清瀟館遇到扮作倌人的梁雨蕭,風崖才發現他隱藏在那笑容後面的黑暗,如幽眸深深,深不見底。逼退負了傷的自己,憑單薄的肩膀獨自承擔起本已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風崖長歎:這主意,原是那時就定下的,不知矇騙了多少人。

  原來,這無憂無慮,遊戲人生的人後面,還有那個影子:青衣。

  那時的歡笑,像是把前半生和後半生的歡笑都補償了,躲在另一個身份裡,做一場春秋甜夢。主子想守護這個美夢,而趙秋墨卻想喚醒夢中人。緣由自己一個閃失,趙秋墨便勝了。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風崖收起思緒,束身竦立。來人也是一般士兵打扮,言語卻甚是驚惶,附在風崖耳邊說了一句話,風崖臉色立變。

  “風使,鯤鵬堂在各個軍營安插暗使策劃叛亂的事被告發了,遲公子在將軍帳受審。”

  “誰審?”

  “趙將軍和刑堂的人。”

  遲慕出使歸來,去了趙秋墨的營帳,閒散的把玉筒夾在指間玩弄,然後遞給趙秋墨,淡淡的說了用途。見趙秋墨拿著玉筒玩味不語,一語點破:“我知道你拿著他要做什麼。你不過是想用它裝作求援,引小魚的人馬入我們的圈套,再斬盡殺絕。”

  趙秋墨笑得邪氣:“果然瞭解我只有你。”

  “這玉筒你先收著,我們先說五日後對哈勒決戰,勝負在此一舉”遲慕俯身看桌上的地圖,新染過的墨色長髮垂在桌上宛若流光:“新軍已練成,採用連環陣,哈勒擅馬,我們的人皆配了長刀,上砍騎士,下砍馬腿。先佯敗,把哈勒人馬先引入此穀中,首尾夾擊,中途斷之……”

  趙秋墨起身從後面抱住遲慕的腰,俯身頷首:“別太累了。等大事成了,我好好補償你。”

  遲慕轉頭白他一眼,忽然話鋒一轉:“若真到那天,你就登基稱帝了,還記得我這前朝皇子麼?要說補償,你不如把我身上那破暗示解開算了。難道直到現在你還怕小魚把我搶去不曾?我若向著他,就不會把這要命的白玉筒給你了。”

  趙秋墨臉色一僵,略略思考,抬起遲慕下頜笑道:“只要你不因為小魚背叛我,而且你可得要忍得住痛。情迷意亂時下的咒,需要同在情迷意亂時才解得開。好久沒抱著你柔軟的身子,聽你在我身下呻吟了。”

  遲慕冷冷道:“我從來沒在你身下呻吟過,趙將軍臉皮比長城拐角還厚。”

  趙秋墨委屈道:“昨天軍營外的草地上,你的聲音真好聽。”

  遲慕一針見血的揭穿:“那是因為你騎馬從我身邊過,恰巧從馬上摔下來,落在我身上。壓得我腰疼。”心中暗罵趙秋墨你騎術那麼高超,真的不是故意的嗎?!然後摸摸依然酸痛的腰,趙秋墨見狀揮手要讓人送藥膏進來。匆匆掀簾進來的卻不是熟悉的貼身侍衛,附在趙秋墨耳邊耳語片刻,只見趙秋墨神色古怪的一變,沉聲問:“有證據麼?”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吩咐給遲慕拿舒筋活血的藥膏後便匆匆出去。

  直至晚上,兩個手持長槍的侍衛板著臉“恭請九皇子殿下”到將軍帳議事。遲慕心中一動,情知事情洩露。

  一到將軍帳,便迎上趙秋墨陰沉的臉。

  將軍帳本是錦繡堆煙的華麗地方,正中始終最並排擺著金銀兩個寶座,鏤花雕銀,遇到重要會議時,通常是遲慕和趙秋墨兩人並坐,狀如伉儷。

  此番光景卻不同,帳內陰風慘慘,寒得滲得人心慌。黑色冷鐵鉤自帳頂垂下,泛著森森白光。趙秋墨轉身背對遲慕,臉色寒得嚇人。梁雨蕭垂手立在一旁,身邊是刑堂十三位刑官。遲慕托著下巴撐著純金寶座的扶手,神情恬然,仿佛被審問的不是他,身邊寒氣逼人的刑具不過是玩物,閒散的撥動垂在身旁的鐵鉤道:“花這麼大力氣把這里弄得跟刑堂似的,何不直接在刑堂審?”

  不待趙秋墨回答,一位刑官道:“趙將軍說將軍帳才符合殿下的身份,不然折辱了殿下。”

  趙秋墨依然背對遲慕,臉色陰沉,揮手間讓人送上刻漆託盤,上面盛著一隻玉炔。遲慕微微一笑道:“我說玉炔怎麼不見了,原來小墨你收著啊。多謝。”下一刻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梁雨蕭站出來,道:“這玉炔是我從暗中慫恿叛亂的士兵手中搜出來的。近日軍心不穩,趙將軍讓梁某保護殿下安全,所以梁某十分注意接近殿下的閒雜人等。這叛徒不僅有殿下的玉炔,還曾出入過殿下的房間。”

  遲慕恨風崖辦事不低調,表面上卻波瀾不驚:“來我這裡辦事的人可多了,軍中小偷小摸的人也不少,丟一塊玉炔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梁雨蕭又道:“本來梁某也是這樣認為,只是銘雅那日說了一件讓人不可思議之事。殿下曾為我配出了雪蓮冰澈的解毒方子,可見醫術高超。銘雅說,縱使是他也看不出殿下醫術學問到底深幾何。這樣算來,劫殿下來塞外時我們在茶裡放的那‘一勾吻’,殿下理應察覺出來。察覺出來還若無其事的喝下,如此推來殿下是自願前來,伺機內部瓦解我軍。敢情是我們中殿下的計了。”

  遲慕幽幽歎道:“早知道就不給梁將軍治傷了,為何行了善事反被倒咬一口?”

  梁雨蕭斂顏肅立:“殿下對梁某的救命之恩,定當以死相報。只是公事私情須分開。”

  遲慕別過頭,秋水翦瞳正對上趙秋墨沉默的臉:“一切憑將軍斷決,我若有半點反心,不得好死。若須拷問,但上無妨。”

  刑官變低低應一聲,失禮了。刑堂的拷問通常先用鐵鉤穿了琵琶骨,再用尖刀慢慢挑剔,一般人承受不起,往往不到半個時辰便什麼都說盡了,名曰反彈琵琶。刑官取了鐵鉤,遲慕心底一緊,寒光閃過,預料中的疼痛卻並沒有來。叮咚短響,趙秋墨袖底飛出一把短刀,正打在鐵鉤上。刑官愣住,鐵鉤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砸出淺坑。

  “都給我退下!”

  難得見趙秋墨如此憤怒,眾人匆忙退出。

  喝退左右,只剩下他和遲慕二人。趙秋墨臉色難看得嚇人。

  沉默。

  空氣沉默得恐慌。

  良久,遲慕問:“為什麼不上刑?”

  趙秋墨玩味的盯著遲慕的臉,眉毛擰起:“小慕慕,讓你忠於我其實還有一種更好的方式,只是我先前捨不得用。”

  遲慕緩慢道:“我如果背叛你,便不得好死,你信不信?”

  趙秋墨不語,自袖中取出寸長的白瓷小瓶。瓶身若羊脂,火光映襯下透出鮮紅內液。仰頭喝下半瓶,又粗暴的捏起遲慕下頜,把剩下的紅液盡數倒入口中,順順遲慕的背讓液體順利咽下。滿意的放下空瓶,趙秋墨的臉色古怪:“我不在乎你是否也那落網的叛徒有什麼牽繫,我已下令把他處死,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拷問中什麼不利於你的口供。不過我提醒你,方才這藥是雲南特有的蠱惑,內有蠱惑蟲,長期相伴相居,雄蟲浮于水上,雌蟲沉于水下。我先喝的那半是雄蟲,你後喝的那半是雌蟲。雌隨雄生,之後你若再做出背叛我之事,你體內雌蟲變會噬咬心脈,筋脈寸斷而亡。”

  遲慕只覺得手腳冰涼,體內無數小蟲子依附於經脈之上,與趙秋墨體內的雄蟲遙相感應,試探自己內心。

  正驚惶,身子已被牢牢困在金座上。趙秋墨單手一舞,天篷上垂下的鐵鍊便纏住遲慕雙手,高舉過頭。趙秋墨附在遲慕耳邊輕輕道:“其實這蟲子還有一個功效,便是催情。”

  衣衫褪盡,輕憐密愛,身子內外的蟲子遙相感應,皮膚一場敏感,輕微的觸碰便引來一場顫粟。趙秋墨的手指順著遲慕體內任脈而脈劃過,觸過之處皮膚下的蟄伏的雌蟲漸漸騷動,癢得遲慕承受不住,即渴求趙秋墨的觸碰,又躲避那不能舒緩的欲望,忍不住高高低低呻吟出來。口中被強行塞入趙秋墨的手指,吮著,眼底已是一片霧色朦朧。趙秋墨卻有意不給遲慕舒緩的機會,指尖劃過絲緞般光滑的後腰,轉至臀部,打著轉,惡意的看著遲慕因為不能紓解而扭動的身子:“乖慕慕,看你能堅持到幾時,跟我說聲要,我便給你。”

  遲慕咬牙恨道:“趙秋墨,信不信亂軍之中我失手飛針射死你,幫你為國捐軀……”

  趙秋墨聳肩,手上動作卻沒消停:“好啊但射無妨。”

  遲慕呼吸逐漸急促,臉泛緋色,身子如千萬蟲咬般酥麻,卻偏偏咬緊牙關不鬆口。之後的記憶只剩下零星片段。趙秋墨抬起遲慕無力的臉,在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什麼,遲慕便覺得心中千斤巨石忽然移開,撥雲見日,豁然開朗。那一刻,趙秋墨加快下面□的速度,朦朧中只覺得笑得不懷好意:“這也是情迷意亂的情形,我說過要聽你在我下麵呻吟。今日我解開了你的暗示,且相信你一回。”

  以膝蓋抵開遲慕的雙腿,抬起一隻腿搭在金座冰涼的扶手上,忽然聽得外面一聲:“刺客!”

  帳外紛雜漸起,趙秋墨皺起眉頭,只能放開遲慕。略做逡巡,便取了自己的外袍搭在遲慕身上,轉身出帳。

  片刻,帳簾再開,風崖閃入,道:“我讓人假裝行刺梁雨蕭,騙得趙秋墨出去了。”

  見遲慕面色緋紅,雙手吊起,咬牙驚問:“遲公子沒事吧?難道被用刑了?”

  遲慕搖頭,道:“沒事。把我放下來,幫我取盆冷水,從頭淋下來。”

  見到臉色緋紅,翦瞳若水的遲慕,風崖明白發生了什麼,縱是久經江湖,此時也不敢正眼瞧見遲慕,怕一鬆懈,心便被這楚楚可憐的美人奪去,再回不來。低頭取了衣服替他穿上,猛然聽遲慕清醒的道:“煽動叛亂的事情絕不可太張揚。盡可能從我新練的十萬人馬下手。桌上是我的玉炔,你可以再拿去做我信物,不可再落入他人手中。”

  第四十章

  昨日的審問後風崖擔心得緊,瞅住機會到遲慕的房間去,卻發覺得他唇間蕩漾起一絲薄笑。那笑容仿佛二月寒冰下隱隱流動的春水,隱隱化開一個冰雪消融的季節。風崖察覺到遲慕的心情的變化,心中驚異,便問為什麼。遲慕顰眉,詫異道:“我在笑麼?”看到風崖一臉認真,噗嗤一笑:“告訴你也無妨。昨夜,小墨終於把我的破暗示解除了。”

  風崖瞟了眼窗外漸行漸近的人,神色欣喜:“那太好了,主子知道必定大喜!”又頓了頓,回味“終於”兩字,猛然驚覺:難道這人一開始便知道被趙秋墨下暗示之事,不僅被“綁架”到塞外是自願的,連讓趙秋墨解除暗示這一點都算計好了。頓覺眼前這人深不可測。

  遲慕仿佛讀出風崖的心思,笑得詭異:“我自己被下了暗示怎麼會不知道。想當年在書院時小墨學的暗示什麼,都是我教他的。這趟來塞外,一面是驅逐哈勒,扶正國本,一面是找他把我的暗示解了。我若當初不被梁雨蕭劫過來,不反抗鬧點彆扭,小墨怎肯相信我,把軍權相托?”

  風崖收起喜色,正色道:“這可苦了我家主子。”

  提到李子魚,遲慕秀美的額頭上浮過一片陰雲,瞬間又用笑容掩飾掉:“哼,說道小魚,我要跟他算的帳數都數不過來。下次回去彙報時叫你主子等著!”說完又掰起指頭算:“離開李府這麼久了,不知道小四幫我把工錢撫恤銀子領了沒有……”

  一瞬間李府裡那個無憂無慮的雜役又回來了。

  遲慕忽然低語道:“有人來了!”

  兩個侍衛說笑著推開門,收斂神色說趙將軍有請。風崖已自後窗無聲無息離了的房間。風崖走後,遲慕臉色蒼白,捂住胸口微咳:“這天氣變得太快了。”

  找了一圈,趙秋墨不在自己的營帳裡,倒在自己門外不遠的那處藍盈盈的湖邊。遲慕初來塞外推門見到的就是這汪湖水,天雲倒映,藍的沁人。遲慕找了一圈沒尋得人,又轉回自家門口,看到趙秋墨躺在湖邊草地上,手舉起一根串著五彩玉石的鏈子晃著玩。遲慕在旁邊坐下。

  趙秋墨笑得眼睛彎起來,把正在把玩的鏈子遞到遲慕手上:“昨天辛苦你了。體內的蟲子怎麼樣,想我麼?”

  遲慕偏過頭:“我讓人幫我找磨刀石了。”

  “哦?”

  遲慕恨恨道:“把你臉皮磨薄一點。”

  繼而輕哼:“既然懷疑我謀反,現在找我還有什麼事情?”

  趙秋墨翻身躍起,正對著遲慕的臉,皺起眉頭:“昨夜我就說過,我不在乎你以前心思到底怎麼樣,只要從今以後乖乖的呆在我身邊就好。”

  言語間撫過遲慕的臉龐,浮起幾分陰翳之氣:“我依舊四日後用你對哈勒的計策。”

  “都用麼?”

  “都用。不過不要忘了你體內的蟲子,若是你背叛我,便要和我一起死。”

  遲慕不答,逕自把玩手中的鏈子,五彩絲線串著十二塊晶瑩彩玉,按朱、白、蒼、黃、玄五色排列。

  趙秋墨見他玩得有趣,道:“喜歡麼?我多做了幾根,這跟就送你了,收著玩吧。”拉過遲慕的手,把鏈子往腕一纏,便成一根手鏈。遲慕臉色一變,掙脫冷笑:“這根送我?敢情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帝王之冕冠,冕板以木為體,上塗玄色象徵天,下塗纁色以象徵地,前後各懸十二旒,每旒貫十二塊五彩玉,排以朱、白、蒼、黃、玄之序。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這鏈子就是十二旒之一麼?離掌控天下還早,就麼早就讓人做登基的冕冠了?”

  趙秋墨不惱,又笑著拉過遲慕的手,把鏈子纏繞上去:“等破了哈勒,這蒼茫草原與河套平原皆為我們所有。我想到時候提前登基,別立朝廷,與江南分庭抗禮。”

  遲慕本想作色,忽然想起一事,便仍趙秋墨把旒鏈纏在手上反復把玩,歎一口氣:“你真的信我背叛你麼?我若要背叛你,就不會答應你出使聊城,還把那破玉筒給你。”

  趙秋墨依然抓著遲慕的手,仰面躺著,慢慢閉上眼睛:“知道了,我不信。”

  遲慕顰眉:“答應得這麼快,我若背叛你了呢?”

  趙秋墨嘴角勾起笑意:“你體內有雌蟲,大不了我們一起死。”

  之後幾日軍務繁忙,遲慕再也沒見到趙秋墨。除了與風崖暗中接觸幾次外,大多時間都對著地圖推敲戰術,有時到梁雨蕭之處看軍隊訓練得如何。

  那日玉炔事件之後,梁雨蕭見到臉像僵得像石頭,整個一棺材臉。畢竟查出玉炔與叛軍事件的人就是他。遲慕不管梁雨蕭的態度,還是每日一趟一趟的往他那裡跑,練兵方面事必躬親,巨細無遺,加之體內雌蟲做亂,稍吹涼風便咳嗽。梁雨蕭見遲慕身子虛弱,臉色日漸緩和,一日見遲慕咳得難受,便讓銘雅來診治。遲慕虛弱的笑笑,避開銘雅伸來摸脈的手:“前幾日變天,稍稍感冒,已經自己用藥調理了。”

  暗自心驚,生怕銘雅手指往自己脈上一觸,察覺到正噬咬心脈的雌蟲。初初這種疼痛只在起念之時,與風崖談事之刻,到現已如蠶咬桑葉,雖不是劇痛,卻是日夜不息,連綿不惜。且疼痛日勝。縱忍得住疼痛,隨之而來的是心悸氣虛,咳嗽怕風,百般掩飾竟然還是被梁雨蕭看出了端倪。

  銘雅上下打量遲慕略略蒼白的臉,雖覺得症狀詭異,卻無從下手,只得開了滋養身子的藥方,每日煎了藥讓梁雨蕭送過來。遲慕看了藥,道:“又是人生又是鹿茸的,何必浪費到我身上。下次別端過來了。”

  即使端來,也是浪費而已。我自己也不知道這身子能堅持到幾時。

  梁雨蕭輕哼一聲:“我被你救過,而且好歹也答應了趙將軍保護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還是把藥喝了好。”

  於是遲慕笑笑,一口飲幹黑色湯藥。

  最後一夜,誓師宴。

  風崖送來能壓抑體內雌蟲異動的安靜草,問遲慕何必如此,乘著雌蟲沒有完全擊垮身子,現在停手還來得及。

  遲慕笑笑不語,一雙眼睛深沉如星。風崖忽然愣住,這樣的眼睛,是經歷過世事沉浮,看慣冷暖悲歡之後的眼睛。深深眼底裡映出的是深宮裡被母親愛著父親寵著的皇子,名滿江南的天才少年,宮廷鬥爭失敗後流落市井的形單影隻的已死人,白王府裡不知憂愁的雜役,塞外運籌帷幄的九皇子殿下,如今是飛蛾撲火,身先玉碎的將死人。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

  我身邊死去的人太多,能以一己之命換取江南太平,驅趕蒙古,平定叛軍,即使對不起趙秋墨,即使此身玉碎,也在所不惜。

  於是風崖欽佩的看著遲慕舉起簾子進了燈火通明的將軍帳,噤聲不語。

  觥杯交錯,燈盞耀眼。

  趙秋墨難得的穿了著紫色盤龍祥雲袍,腰間是金玉蟒帶,意氣風發,襯出幾分霸氣。遲慕想起前幾日所談的“提前登基”之事。

  避開人多的地方,取了最好的酒痛飲。

  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此生不醉,更待何時。

  小墨,謝謝你解開我的暗示,至少能讓我在最後一刻都能無拘無束的想他。

  濃密的睫毛下瞟見趙秋墨,發現趙秋墨也飲得沉醉。人在高臺上,被將軍們簇擁著,星目劍眉,意氣風發,一仰頭就飲一杯酒,如喝白水一樣。遲慕忽然回起文會上假青衣出現後,自己喝得一塌糊塗,趙秋墨守便在旁邊奪自己的酒瓶子。忽然覺得其實這個人不一定愛喝酒。

  喝酒,不過為了沉醉。

  醉到眼神模糊,笑意濃郁,把眼前的人化在自己眼裡。醉到看不清他臉色的不情願與失意,只求他在自己身邊不會離開。

  哐當杯子落在桌上,遲慕回頭,正對上趙秋墨笑意濃郁的臉。方才還在遠處,此時已舉著酒杯站在他面前:“為何不坐特地給你設的位置?”

  遲慕瞟一眼高臺上的金座,嘴角微微抽搐。

  舉起酒杯,迎上趙秋墨的眼:“預祝出師大捷。”

  趙秋墨眼神奇怪的瞅著他,攔下要酒杯:“你喝得太多了,身體不好。”

  然後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我乾杯,你隨意。”

  趙秋墨仰頭一飲而盡。

  遲慕舉杯酒杯,微微沾濕雙唇。

  我乾杯,你隨意。

  我太沉醉,你太清醒。

  遲慕沒有注意,趙秋墨仰頭飲酒那瞬間,瞳孔裡落滿了夜宴裡的燦爛火光,和寂寞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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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銘雅在日後著作的醫書上記錄:南方有催眠之術,以妖法使人深眠,加以暗示。此術可使人愛人,恨人,將喜怒哀樂諸多情感玩弄於股掌之上。此術非施術者不能解,卻有一對抗之法。若是受術人亦通催眠之術,自我暗示,將所恨之人當作別人,可稍稍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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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域明馬踏雪飛燕玉勒雕鞍,昂首揚蹄,氣勢軒昂,襯得馬背上的李子魚愈發沉穩。晨曦方至,草原上霧氣未散,浩浩渺渺的白霧飄來蕩去如蓬萊仙境,讓人恍然。霧氣濃淡的間隙,李子魚隱約望見遠處的若隱若現的蒙古包。淡藍色的天帶河蜿蜒延伸,如天賜玉帶,恩澤這寬廣的草原。大片的蒙古包傍著河支著,享受天賜恩澤。此時天色尚早,四下一片寧靜,偶爾有巡夜的士兵打著哈欠歪歪斜斜走過。

  風崖伺機潛出趙秋墨之軍,回在李子魚身邊,指點道:“前方是哈勒的大本營。遲公子派人順著暗查,終於查打了哈勒的營地。草原雖大,供得起大軍水源的不過這玉帶條河而已。”

  見李子魚沉默不語,風崖又道:“按遲公子的計畫,現在趙秋墨的軍隊應該離這裡不遠了。霧散時就該到達了吧。”

  李子魚伸長脖子眺望,輕笑擺手:“遲慕那點心思。他此刻已經到了,埋伏在濃霧之後,就等霧散。若是小隊士兵偷襲,乘著大霧不錯,若是帶了大軍決一死戰,還是要等霧散了,不然自己的人馬也有在濃霧中自相踐踏的可能。”

  說話間,霧氣忽然散開,朝陽初生,金光四散。渡了金般的霧氣退散間,果然現出了黑壓壓的士兵,帥字旗上招展著巨大的“趙”字。頓時戰鼓迎風,旌旗搖動,喧聲四起。寂靜的蒙古包營地瞬間被天降大軍沖得七零八落。風崖面露喜色:“遲公子果然兵法詭異,哈勒這次絕不能跑了。”

  李子魚卻皺起眉頭,掃視戰場,忽然揚鞭向亂陣中沖去。

  “不好,空城計!蒙古包是空的!”

  果然,亂軍沖散的蒙古包中並未逃出一人。蒙古包不過是搭著的空架子,掀開後裡面什麼都沒有,露出青色草皮。

  週邊平緩起伏的丘陵後忽然喧聲震天,沖出無數鐵衣高馬的騎兵,瞬間沖亂了趙秋墨的陣型。亂軍之中,梁雨蕭前突後沖整頓軍形,好歹收攏兩翼,靠著壓陣將軍斬逃兵穩住陣腳,便開始有序撤退。

  遲慕策馬沖到梁雨蕭身邊,助他整頓軍形。梁雨蕭冷眼看他:“殿下失策了。”

  遲慕不以為然,依舊笑得風輕雲淡,抬手斷一支流矢,仿佛這不是戰場,只不過平日騎馬散步:“勝敗乃兵家常事,梁總兵往前方峽谷撤退便是。”梁雨蕭無法,只得帶了兵撤,撤退途中卻還護著遲慕,唯恐被流矢傷到。

  抬手斷流矢的瞬間,雌蟲躁動,遲慕強行壓抑住微微顫抖的手,表情隱忍。

  平原雖廣,卻在順著丘陵方向十裡處有個切口,玉帶河自穀中流入,奔騰不止。兩岸土質堅硬,不宜攀登。遲慕入了峽谷,加快行速度,前軍行到峽谷盡頭,下令停止。峽內本是寂靜,忽然兩岸旌旗搖動,呐喊震天。梁雨蕭正震驚,卻見遲慕手指往唇間一豎:“不慌,這是自己人。”

  梁雨蕭這才恍然,不禁欽佩:原來是遲慕早知對方有詐,方才偷襲為的就是把哈勒的人馬引入這狹長的穀底一舉殲之。此時自己帶領的先頭部隊一轉身,堵住峽谷前面出口,後面殺入穀外伏兵,兩邊高岸上飛箭滾石,整個把哈勒追出來的人馬包了餃子。

  穀內飛沙走石,喊聲震天。梁雨蕭取下腰上的軟劍,一時銀光飛舞,龍蛇遊走,突於亂軍之中。饒是遲慕,苦於近日身子虛弱,竟不能保證亂軍中能全身而退,一次被流矢劃破衣衫。梁雨蕭皺眉:“出征的時候不能穿點盔甲什麼的麼,為什麼還是一身青衣?!”

  奇的是這次之後再也沒有流矢飛過,仿佛有人暗中保護。縱使身邊的人被紮成刺蝟,連梁雨蕭都負了輕傷,遲慕依然完好無損。

  岩石陰暗處,風崖一面飛出根毒針紮落暗中靠近遲慕的騎兵,一面問李子魚:“我軍就埋伏在這不遠處,為何不直接引兵相助?何苦這樣?”

  李子魚臉色黯淡下來:“我在等遲慕燃那玉筒。他不發先信號我便發兵,讓他在趙秋墨前做何解釋?早晚之差,可能傷了他性命。”

  忽然高岸上垂下一根寬頻纏繞在遲慕身上,遲慕借力一縱輕點崖壁,上了高岸。李子魚仰起頭,迎著刺眼陽光,隱隱見高岸上背光站著一個人。一個俯瞰一個仰視,李子魚眼底寒意頓起。

  遲慕腳方落地便聽到趙秋墨大笑:“果然高處風景好啊,小慕慕來一起看吧。”

  趙秋墨閒適的穿著暗黑色淺白紋長袍,修長的手指捏著個和田白脂玉杯,饒有興趣的看著腳下河水湍急,亂軍混戰。他見了遲慕便拍手笑道:“好酒共飲,好景同賞。”旁邊立刻有人托了酒壺和杯子送到遲慕跟前。

  遲慕歇口氣,不滿道:“讓人拿跟帶子把我拉上來,就是站著幹看風景麼?”

  “這不也怕傷到你了嘛。縱使梁雨蕭也有保護不周全的時候。這次計謀都是你定的,辛苦了,回去好好獎勵。”

  遲慕臉色如霜:“回去你登基稱帝,封我一個鎮遠將軍什麼的欺負我麼?”

  趙秋墨故作委屈,嘴角卻還是笑意:“誰說的,乖,回去就知道了。”忽然撇見遲慕手腕雪白,頓時皺了眉頭:“上次送你的鏈子呢,不喜歡麼?”

  遲慕一愣,繼而冷笑:“哦,那個旒。天子之物怎佩戴得起,收起來了。”

  趙秋墨籲了口氣:“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沒關係,每日帶著吧。”

  觀戰一直到傍晚,殘陽如火,火如血。谷中河流染成赤紅色,一半因夕照,一半因殺戮。收拾戰場的時候,又該是一片哀鴻遍野。遲慕歎息,血債血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隱隱撇見看著趙秋墨手中的露出玉樣一截東西,遲慕疾步上前一把抓起。趙秋墨主動攤開,果然攥的著李子魚的玉筒。

  趙秋墨指著下麵人仰馬翻的戰場,劍眉英俊霸氣:“若是等戰事差不多了,我們在這次燃了這玉筒等李子魚來救援。把他引入這河谷中,全殲之,如何?”

  遲慕哼道,隨你。

  手卻抓住衣角,強行抑制顫抖。

  青煙直上,在風平天清的傍晚顯得格外刺眼。李子魚抬頭看到纖細煙束,舒了口氣。

  不出一個時辰,便看到平原有軍隊匆匆趕來,帥旗上寫著鬥大的“李”字。帶蛇形隊伍走到谷口,趙秋墨眼藏殺光,命令人接應軍隊入穀,待行到谷中時再發動偷襲。

  正在聽命的兩個傳令兵忽然筆直的倒下,轟的如乾枯樹幹砸在地上,眼睛大睜,眼神迷惘。

  “死人是不會傳你命令的”遲慕冷冷的說。

  趙秋墨轉頭看遲慕,眼底是不可置信:“你用毒針殺了他們?”

  遲慕拍手,空蕩的平地忽的憑空多出無數持著長槍的士兵,站在遲慕身後如護衛的城,把趙秋墨包圍起來。

  遲慕目光掃過穀底橫豎的屍體:“小墨,你錯在相信了我。托你的福把練兵權交給我,你手下的一半士兵已經是我的人了。你以為你還命令得動你手下的人麼。我等的就是這一刻。”

  “我記得直接負責練兵的是梁雨蕭和銘雅。”

  身後響起略帶慵懶的聲音:“負責練兵的人的確是我和雨蕭。”

  銘雅一襲白衣掠地飄出,被趙秋墨施過刑的臉上疤痕觸目驚心,一手提著清白色瑩瑩寶劍,一手拽著被五花大綁的梁雨蕭。梁雨蕭咬著唇猶在掙扎,恨恨問:“銘雅,你為什麼背叛我?”

  “為什麼?”銘雅唇邊蕩氣一抹淺笑,手往臉上一抹,手過之處猙獰的疤痕盡無,還了一臉白淨如雪:“一來,因為殿下治好了我的臉。二來,同為天山族的人,我算是殿下的臣子。”

  說罷把梁雨蕭往遲慕面前一擲,抽身隱入人牆之中:“答應的事情辦完了,我先走了。殿下自重,莫要傷了有些人的心。”

  長笑三聲,笑得有些蒼涼,隱沒于人群之中。

  趙秋墨看著遲慕,眼神深深不見底,遲慕看不出裡面盛的是邪氣,是恨意,是悲哀,還是愛,看得遲慕得毛骨悚然。兩人對視,夕陽如火,緩緩自天邊墜下。一瞬,衣袂帶風,趙秋墨已站到遲慕跟前,抓起他胸前衣襟,怒吼:“你以為你和風崖的那點事情我不知道?我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你,僅僅給你種上蠱蟲警告而已!沒想到你連銘雅都收買了!”

  用力過猛,衣襟破了,露出遲慕白皙嬴弱的胸膛。

  遲慕不屈的挺著背,對上趙秋墨的目光,只覺得喉中一甜,鮮血便順著嘴角流下,勉強笑道:“你殺了我也沒用,小魚的軍隊已經來了,我訓的十萬人馬,小魚手下二十萬人馬,我們就在這河谷裡把你包餃子。”

  看到遲慕帶血的笑容,趙秋墨神色一愣,喃喃道:“為什麼你為了他能做到這一步。你明知體內有雌蟲,還要為了他背叛我。”忽然典型一般,抓住遲慕的肩拼命的搖晃:“他給你的哪一樣我不能給你?!他為你做的事情哪一樣我不能為你做?!你要錢,我可以給你;你要權利,我可以給你;你要女人,我可以給你;你要天下,我也可以給你!”

  附在遲慕耳邊,忽然放緩了聲音:“你和他做的時候,他會為你而在下面嗎?”

  遲慕身子一震。

  趙秋墨牢牢抓住遲慕手腕,如老鷹護住自己的獵物,環視四周忽然急躁的說:“你跟我走!以我現在的能力尚能擺脫這些人的追蹤,帶你遠走天涯。你現在跟我走,還能抑制體內雌蟲侵蝕筋脈,此命尚且有救。”

  遲慕暗用掌力,掙脫趙秋墨,指著身邊的人歎氣:“趙將軍還沒明白事態啊。這些人都聽命於我,煽動他們叛亂的正是我,我怎麼會跟你走?”

  繼而歎一口氣:“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小魚,不過是父皇臨終所托,讓我以天下為己任而已。有些話我早該對你說。你起兵前口口聲聲說朝綱敗壞,民不聊生,仔細想來不過是為滿足一己私欲,爭奪天下權利而已,不然為何天下為定,倒先想著登基的事情了?若真為百姓著想,何不等著現今皇上駕崩,白王即位,做一個匡國良臣?”

  對不起,趙秋墨。給與你勝利,又把你推入失敗的深淵。

  遲慕走到被綁得牢實的梁雨蕭身邊,梁雨蕭別過頭去,遲慕掰過他的下巴調笑道:“小蕭蕭乖,不要怪銘雅。你是將軍必然知道一場戰事下來會死多少人。我們只是為天下民生著想,不想讓江南血流成河。”

  說道此處,猛的咳嗽兩聲,噴出一口血來,眼睛卻彎成一彎月亮:“說起來,我此生不長了,不知道小蕭蕭會不會想我?逢年過節記得給我燒紙錢啊。不要皺眉頭,不好看。我們初次見面是在青樓,小蕭蕭扮倌人真是風流俊俏啊。可惜再看不到了。”

  說話間,穀中已是異聲頓起。李子魚的軍隊和遲慕的叛軍匯合,開始和趙秋墨的殘部決酣戰。

  趙秋墨深深的瞥一眼穀底,河流湍急,沉聲道:“你若還不回心轉意,就真的活不成了。反正你都是死,不如我陪你,一起藏身這穀底,也算致死不分。”

  說罷,暗黑色衣袍如鳥翼展開,風起影落,在遲慕還未看清之前便從後面抱住遲慕,打橫抱起,向谷邊走去。黑色大袖搭在遲慕臉色,蒙住遲慕的眼睛。

  “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不如我們一起死。”

  遲慕雌蟲侵體,身子正弱,掙扎不得,喃喃道:“我不想跟你一起死。死之前,至少要見小魚一面。”

  趙秋墨臉色一變,伸手捂住遲慕的嘴。

  梁雨蕭眼光閃過。

  第四十二章

  趙秋墨橫抱著遲慕,走到高岸邊上,俯瞰湍急流水。水是血紅色,有屍體浮在水面上,打著漩兒被沖走。

  戰馬嘶嚎,孤雁哀鳴。

  當初我們相見,便是一場孽緣。

  你是天寵的皇子,連面容都藏在青紗後面容不得我們窺視,我是李子魚背後的影子,半點引不來你的目光。

  你是天上那彎散發清輝的月,我是向著倒影伸手的癡迷人。

  波亂一池月華,蕩開的漣漪中雙手依然空空如也。

  太過癡迷,變成魔障。

  既然生時心不能在一起,只求死時身子能藏在一處。

  遲慕憶起身上暗藏的毒針,銀光一閃,右手卻被趙秋墨捉住,臉色暗沉:“毒針?你不願和我一起走麼?”

  遲慕乾脆的回答:“不願。”

  遲慕左手掌風忽轉,一掌拍向趙秋墨前胸。卻在裡一寸之外被牢牢制住,兩隻手並被趙秋墨寬大手掌所鉗制,高高拉起。

  趙秋墨低頭狠狠的看癡遲慕的臉,眼神如絕望的野獸。猛然一閉眼,從袖中滑出一把短劍,殘陽下刀刃如火,身子後仰,劃出明亮的弧線。

  “既然你不願意乖乖的和我一起走……”

  短劍落下的瞬間,抱緊懷中人。聲音略有顫抖,伏在遲慕耳邊:“乖,不會痛的。”

  遲慕閉上眼睛,趙秋墨抱得太過用力,勒得他肩膀生疼。

  雙目輕闔,此生逝去。

  多少往事成為煙雲,只可惜最後不能再見李子魚一面。

  上窮碧落下黃泉,來世必定與你再見。

  風生突起,疼痛襲來,卻不是利器刺入身體的銳痛,而是身子摔到地上的鈍痛。遲慕睜開眼睛,已經摔出離穀岸一丈來遠。臉上濕濕的,一滴水緩緩自臉頰流下,滴落在草葉尖上,竟是殷紅的血滴。

  手摩挲面頰,血不是自己的。

  慢慢抬起目光,如被蟄了似的,身子猛然顫粟。

  梁雨蕭匍匐在不遠處,背上插著趙秋墨放在的短劍。手依然縛在身後,腳上的繩子已靠蠻力繃斷。趙秋墨站在他身旁,沉默如同黑色岩石的雕像。

  方才那一瞬,梁雨蕭飛身上前,撞落遲慕,擋了趙秋墨那一劍。

  身邊的士兵方才回過神,蜂擁而上,被趙秋墨內力一震,退出丈遠。

  血順著匕首流得觸目驚心,殷紅了一片草色,潤入黑色的泥土中。

  梁雨蕭頭正對著遲慕,艱難的扯出一個微笑:“我說過,公事和私情要分開的……你之前救過我……”

  遲慕連爬帶滾的起身向梁雨蕭撲去,卻看到他擺手:“你快走,去見李子魚……”

  陽光斜照,梁雨蕭半個身子被籠罩在趙秋墨的陰影中。趙秋墨雕塑般的站著旁邊,看著遲慕撲到梁雨蕭身邊,手忙腳亂的點穴道壓傷口,喃喃道我也通醫術怎麼會讓你死。臉頰上濕潤的東西分不清是梁雨蕭的血還是自己的淚水。

  “沒用,這劍從背後刺穿心臟,你通醫術,是知道的。”

  梁雨蕭抬手,摸住遲慕的臉,悲傷在俊朗的臉上彌漫開來,笑容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不要哭,你嘴角癟起來就不好看了。看來要你給我燒紙錢了,呵呵……不要哭,忘記了我也不會怪你的……是我先答應過要保護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遲慕一縷青絲自雪白的頸項間滑落到梁雨蕭麥色的臉上。他伸手想觸碰,手指無力的痙攣,仿佛那縷髮絲是一個無法觸碰的幻境。

  一瞬間,指尖碰到的青絲便垂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空留下嘴角安慰的笑容。

  這個人,曾與自己兵刃相向,把自己從江南拐到塞外。

  這個人,曾對自己跪下,玩笑一般說要保護自己,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這個人,曾當著眾人的面指責自己煽動叛亂。

  這個人,在指責自己叛亂後,還每日端了銘雅熬的藥湯讓自己喝,說公事與私情應當分明。

  這個人,最終為自己死了。

  遲慕只覺得心中忽然空空蕩蕩,像在十二月的冬天,寒風自胸中穿堂而過。耳邊傳來趙秋墨低沉冰冷的譏諷:“恐怕若是我死了,你不會哭得這麼傷心。”

  遲慕抬頭,猛然拔出插在梁雨蕭體內的短劍,梁雨蕭沒有生氣的身體布袋般順著力被扯起,又落下。遲慕一劍刺向趙秋墨。這是遲慕此生最拼命的舞劍,拋棄了所有自保的招數,一招一式都選最傷敵的用,翩若驚鴻,險如履冰,仿佛是以玉擊石,欣賞的就是粉身碎骨那刻的絕美。若是舊時比武,程梓園先生看到遲慕今日的劍術,定會撫掌讚賞。

  戰場上往往是想死的人活下來,想活的人最終死去,拋棄性命的人往往自身就是一把利劍,削金斷鐵,無堅不摧。

  趙秋墨空手接擋,稍不留神手臂中劍,血花濺開。

  遲慕心中一片混亂,顧不得許多。若要見了趙秋墨的眼,可能心中會清明一些。趙秋墨此時的眼中只是黑色一潭死水,悲傷與疼痛,愛與恨俱無,空洞得只剩下軀殼,尋求與相愛的人同歸於盡。

  遲慕祭奠梁雨蕭時,忘記了旁邊心已死去的趙秋墨。

  這豁出性命的劍法與活著人相爭自是無敵,遇見心已死去的活死人,卻毫無辦法。

  心死者如木偶,如空殼,如蟬蛻。你如果殺死一個木偶,一具空殼,一隻蟬蛻,它們本來就不是活物。

  此時的趙秋墨軀殼中,只剩下對遲慕的執念。

  遲慕心中對趙秋墨一起殺念,雌蟲便變本加厲的躁動不安。胸中一陣疼痛,遲慕連噴幾口血,退向高岸。

  趙秋墨左臂已浸透鮮血,絕望的看著遲慕:“你本來已是將死的人,為什麼不願意和我一起死?”

  “為什麼?!”

  “為什麼?!”

  聲音筆直的落在空穀裡,一墜不起。

  遲慕一個大意,趙秋墨手如刀劈,拍在遲慕左胸。頓時一口血噴出,灑在前襟上刺目如花。一手制住遲慕肩膀,一手掰過遲慕下頜,趙秋墨低頭,把唇深深的印在遲慕的唇上,攫取。仿佛這是今生的唯一牽絆,要把自己的記憶深深烙在這個人唇上,來世順著這細絲再次尋找這苦澀的緣分。

  穀底的河水有多冰,趙秋墨的唇便有多涼。

  緣分有多捉摸不定,趙秋墨的吻便有多堅定不移。

  遠處的士兵只看到趙將軍背對自己,擋在殿下身前,長久的彎下腰。

  寬大的衣袍隱藏了最後一個吻。

  待到嘴唇分離的時候,遲慕眼神迷惘,如斷線木偶。

  一手用黑色衣袖鳥翼一樣展開,蒙住遲慕雙眼,不讓他看到死亡的恐怖,一手緊緊握住曾給遲慕纏上五色石鏈子的左手,這是趙秋墨最後唯一的溫柔。

  耳邊風聲忽起,如巨鳥折翼,兩人縱身落下深谷。

  穀下戰事正酣。

  第四十三章

  遲慕沒想到自己竟能活著。

  遲慕正下落中,忽然身子被寬頻一卷,竟半空中換入了一個堅實的懷抱。懷抱裡有熟悉的香氣,接觸的瞬間,便沉沉睡去。

  空白而冗長的睡眠仿佛要把遲慕與今生的悲苦隔離開來。

  醒來時已在聊城,一位鬍子花白的大夫正在給他把脈,緩緩道:“脈象虛,必定是受了大驚大苦。除此之外體內筋脈之上還有一股異動,老夫暫且不能斷言。”

  餘紫理焦躁的在房間被來回踱步,風崖垂手立在一旁。

  風崖道:“主子,你這樣走來走去已經一日了。遲公子一時半會兒醒不來,先把面具取了吧,帶著悶得慌。”

  李子魚搖頭,不行不行,萬一他醒了呢。

  風崖道:“遲公子的催眠暗示已經解開了,醒了也不礙事的。”

  李子魚猶豫片刻,還是搖頭:“不行,小慕現在喜歡的是餘紫理,我想要他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餘紫理。銀耳湯呢,怎麼還沒熬好——?”

  帳內悠悠的一聲長歎,清澈如水:“我早醒了。”

  李子魚瞬間撲到床前按下遲慕半支起的身子:“躺著別動,有事情小理幫你做。乖,好好躺著。”

  遲慕又歎一口氣,問:“趙秋墨呢?”

  李子魚緩了緩:“那日我只接住起墜穀的你,趙秋墨的去向不明。後來派人輕點戰場屍體的時候沒見到他,可能死了,屍體被玉帶河沖到了下游。”

  那日,李子魚在谷中,遙遙的望到遲慕被趙秋墨逼到高岸盡頭,心中焦急,如萬蟻撓心。待見遲慕墜下,便淩空而起,撞開趙秋墨接住了遲慕。當時只在意懷中人的安危,心痛得緊,沒留意趙秋墨去向。想來是落入更深的河中被激流沖走也未不可知。

  雖說李子魚已趁著遲慕昏睡之際已經無數次打量過這憔悴絕美的容顏,現在細細打量來,依然心痛道:“怎麼瘦了這麼多……”

  遲慕嘴一撇,淡淡道:“有你黑得多麼?還帶個面具蒙人。”

  李子魚一驚,緩緩取下面具,眼底是不可置信:“你早知道我是餘紫理是誰了?”

  遲慕手往李子魚額頭上一點,嘴角盛個清淺笑容:“第一次見面就認出來了!再怎麼熏香,你身上的氣味還是不會變的。我只不過自我催眠,暗示自己你是小理,不然在趙秋墨的催眠下我真的沒辦法再與你說話了。”

  聳聳肩:“記得不,小墨的催眠術當初還是我領他入門的呢。”

  遲慕想起當初三人在程梓園書院裡讀書的日子,心中一陣酸澀。李子魚起身取來一個沉香木匣子,鑲金綴玉,樣式繁複,一看便是趙秋墨的品味。匣子上用純金盤龍鑲嵌著九曲蟠龍,用和田玉琢出瑞氣祥雲,捧在手上如皇家珍寶。

  遲慕接過匣子,打開,裡面是一頂製作精美的冕冠。

  玉草為骨,外表裱玄色紗,裡裱朱色紗,帽圈為金片鑲成,冕板前後各垂著十二串五彩玉旒,指尖拂過清脆做響。一行一制都嚴格按照皇家禮制。

  李子魚說,遲慕昏睡的這幾天,士兵搜了趙秋墨的大營,從將軍帳的暗盒裡搜出這匣子,便交給李子魚。負責搜尋的士兵很奇怪,為什麼趙將軍的其餘帽飾都很大,獨獨這個冕冠很小,比照起來根本戴不上。

  李子魚拿過遲慕手中的冕冠,輕輕戴在遲慕頭上,大小剛好,分毫不差,系上纓帶,歎口氣道:“小墨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稱帝,這頂冕冠本來便是為你做的。”

  在他心中,有資格稱帝江南俯瞰眾生的,只有青衣。

  你要天下,我也可以給你。

  遲慕取出趙秋墨纏在他手上做手鏈的五彩玉旒,與這冕冠的十二旒一模一樣。難怪當初會問遲慕,喜不喜歡。因為這本來就是為他做的東西。

  忽然想起趙秋墨在高岸上那句玩笑話,辛苦啦,回去好好獎勵你。

  原來禮物早已備好,只是未拿出來。

  李子魚靠著遲慕坐了,攬住遲慕單薄的肩,輕輕奪過冕冠收起來:“不管他是自己登基稱帝還是把天下讓給你,暗中操控朝政,都無權把江南百姓引入戰事之中。”

  遲慕怔怔的坐在床上,披著薄薄錦衾,忽然撲到李子魚懷裡,開始是嗚咽,繼而大哭,仿佛要把長久以來壓抑在胸中的感情傾泄殆盡。背微微弓起,秀眉糾結,本來身子虛弱,這一哭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像是單薄透明的紙鳶,塞外疾風一吹即破。

  遲慕的手抓緊李子魚的衣角:“我依然不喜歡他。他逼我做青衣,逼我做青衣……”

  李子魚心痛得眉毛皺起來,抱緊懷裡的人,手撫過他流暢挺秀的背,希望撫平他的悲傷。

  我只能緊緊的抱住你,怕一鬆手,你就如同朝霧消散無蹤。

  過去沒有守護好你,讓你承受了這麼多的苦,對不起。

  以後你走的每一步路,我都會替你仔細篩去絆路的石子。

  所以,請你留在我身邊。

  遲慕哭到最後,猛烈的咳嗽,咳得身子如蝦般彎起來。李子魚急忙命人取橘紅枇杷膏過來。藥到的時候,遲慕已經趴在李子魚懷裡,嘴嘟著,嬰兒般的睡著了。

  這次班師算是大捷,即平了趙秋墨的叛軍又消滅了哈勒,十年之內北方皆可太平。官府頒佈文書,招募流民回河套寧夏二平原墾荒,三年不征賦稅。聊城常年駐兵三萬,威鎮北土。駐紮的士兵皆自行軍墾,不收百姓一分雜稅。

  慶功宴連續開了三天三夜,奇的是三天三夜都沒見著白王。

  因為李子魚很忙,三道雞毛讓人速去京城請名醫過來,同時堅持遲慕去的每個地方都親自護送。

  官府內院。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抗議無重數。

  “喂喂,我有腳可以走路——”

  李子魚橫抱起遲慕,向走到院中紫藤花架下麵的石桌椅走去:“大夫說多曬太陽對身體好。”

  “但是,我可以走路——”

  “不可以。”李子魚溫柔的打斷遲慕的話,指著堂屋通向院子的門檻道:“看這麼高的門檻,多危險。你現在身子弱,摔倒怎麼辦?”

  遲慕看著“高”至三寸六分的門檻,嘴角抽搐。

  李子魚歎口氣:“你若真想自己走,那也行。來人啊,把所以房間的門檻都砍了,磨平——”

  遲慕道:“算了算了,還是你抱吧……”

  李子魚暗喜,表面上卻氣定神閑:終於可以每日抱他了。

  之後幾日,遲慕每日與李子魚在賞花飲酒,對月彈琴,眼底嘴角都帶著笑意。

  喝的是最愛的杏花村,撫的是難求的焦尾琴。

  一曲停手,雲淡月華開。淺淺的樹影落在遲慕身上,容顏半明半暗,哀怨回眸,問:“小魚,你是什麼時候認出來是我的,為什麼不告訴我?”

  李子魚遠目望天:“不要小看鯤鵬堂的實力。本來尋你就很不容易,好不容易在人販子那裡尋著,把你買了來,怕一不小心把你嚇走了。”

  我想只想守護你,不管你選擇做青衣,還是遲慕。人生如戲,不管你選擇了哪種身份,我都配合你一路演下去。

  我不問你的過去,不窺探你的心結,只求你在落難的時候躲在我的羽翼之下,安度歲月。

  “殿下,生氣了?”

  遲慕搖搖頭,撇嘴:“不要叫殿下,彆扭死了。算起來,我還是你府上的雜役,怎麼能生主子的氣。”

  李子魚正色糾正:“你來江南前,我給你升職成了男寵。”

  遲慕憤然:“這叫升職麼?”

  李子魚打量著遲慕,眼睛笑得亮亮的。遲慕覺得毛骨悚然,便問看什麼看。

  李子魚長舒一口氣:“你初初回來的時候神情冷淡,我以為你變回青衣,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還能這麼活蹦亂跳。”

  繼而撇嘴:“小墨叛亂那日不是傷了我一刀麼。那是在府裡傷的,要算工傷,給我撫恤銀子。”

  李子魚點頭,好。

  遲慕繼續撇嘴:“既然買了我到府上,那我就是李府的財產。我被拐到塞外,是不是你當主子的管理不善保護不力?所以要給我算出差。”

  李子魚委屈道:“那不是你主動去的麼——”見遲慕瞪眼,立刻點頭:“算,算,當然算。”

  “那要給差旅費。”

  李子魚點頭:“給,自然給。”

  遲慕繼續咬牙:“那你給我寫張條子。”

  拿到條子後,寶貝般的收起來,滿足的笑了。手指在琴弦上勾出一個顫音,經久不絕。轉頭托著腮,望著一旁坐著雪衣白袍的李子魚笑得眼睛賊亮賊亮。

  李子魚不自在的皺眉:“怎麼了,要倒酒麼?”

  遲慕望著風神俊雅的李子魚笑得迷離:“小魚呀,其實在下麵不痛的……”

  李子魚道:“哦。但現在你身子弱,我們改天再行房事。”

  遲慕繼續托腮,微微偏著頭看李子魚:“其實我可以在上面……其實我在上面的技術很好,青樓的姐姐們都誇我。”

  李子魚頓頓,似乎反應過來了:“哦,上面啊,乘騎式呀。我們以前試過一次,你不也喊痛麼?改天吧。”

  遲慕微微喝了小酒,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望著李子魚,望得李子魚艱難的別過臉去:“不要這樣,不然我控制不住的。”

  遲慕見調戲不成,含了口酒,撲到李子魚身上,纖細的手臂繞住脖子,貼上唇,把一口酒喂進去。手又繞到李子魚背上,手指慢慢劃圈,曖昧的吹氣:“沒關係,控制不住就叫出來……”

  李子魚一字一句道:“小慕,誰教你這招術的。你這是成心找死。”

  撥開遲慕的手,李子魚俯下腰,在遲慕耳垂上輕輕一舔。拉過遲慕的手放在琴弦上,壞笑:“難得道塞外,我要聽陽關三疊。”

  遲慕不解,方彈出第一個音,只覺得身上顫抖。李子魚的手輕拂過遲慕背脊,仿若遲慕的柔韌的身子是一張絕美的琴。遲慕彈一個音,李子魚也在遲慕背脊上彈一個音,指尖觸碰的地方皆是遲慕敏感之處。指尖在長音時劃過,短音時輕彈,輕觸摩擦,挑起酥麻的欲望。

  遲慕體內本來就藏有雌蟲,李子魚指間劃過地方,身子止不住顫抖。

  明明是自己要去推到他的,為毛忽然丟了主動權。

  陽關三疊開曲緩慢,被李子魚這一挑逗,彈得支離破碎,長音處斷了,撥音處跳過。遲慕忽然臉一紅,啊的吟出來。

  李子魚一手已經握住遲慕的脆弱,順著曲調慢搓輕揉,一手尋至茱萸,轉折圈挑逗。遲慕身子一顫,樂曲一停,李子魚的動作便停下來,附在耳邊道:“想要的話,就繼續彈。”

  初夏淺薄的衣衫褪去,自肩上俯身,舌尖在茱萸處一舔,遲慕身子猛然一縮。

  李子魚壞笑:“繼續彈……”

  遲慕委屈道:“這次該我在上面!”

  李子魚加快手中的□速度,在遲慕耳邊吹氣:“想吃主子,是不是太造反了呀。”

  遲慕經受不住身子的悸動,喃喃屈服,隨著淩亂琴音的一聲絕響,被牽引至極樂。

  李子魚以釋放出的白色液體潤滑,緩緩把碩大抵住遲慕的入口,尋找至遲慕的敏感點,短暫停留後開始抽動,小心翼翼,如果捧著斷翼蝴蝶,生怕一用力便破碎了。遲慕雙眼迷離,透過撲閃的睫毛瞟到李子魚沉醉的面容,嫵媚一笑:“不用管我,還可以在進去一點……”

  桂影疏斜,夏花熏暖。

  琴落倒在地上,留下一地淩亂。

  第四十四章

  那夜,李子魚的長夢。

  夢中有人拂開擋住額頭的碎發,細細撫過自己的臉。

  唇微熱,似乎是蜻蜓點水般的輕啄,酥酥的。

  歎了聲:“來世再見。”

  歎息如同纏枝蓮花,漸漸彌漫了李子魚的夢境。青色身影在濃霧中向自己伸手,李子魚握住,把霧中那人拉過來緊緊抱住,說,讓我們天長地久。

  遲慕搖頭,隔著青色的面紗在他臉頰上了吻,放開他的手,轉身隱入霧氣當中。

  李子魚急忙伸手想抓住忽閃的了片青色衣角,到手的卻是空花霧色。

  李子魚第二日方醒,朦朧中四下尋找遲慕。

  察覺到身邊空空蕩蕩,猛的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庭院的樹下,身邊落了了地初夏的淺粉色花瓣,熏香彌漫,如昨夜遲慕的味道。

  李子魚急忙起身,驚慌失措,四下尋覓。官府深深,李子魚住在最裡面,尋了半個不得,急得把貼身侍衛罵得個半死。

  “這麼大個活人從這裡出去,你們竟然沒察覺?!”

  軍務處的帳房抱著大帳簿找到李子魚道:“王爺,那個……殿、殿下今天拿著王爺的批銀子的條子支了兩百兩銀子,雇了輛裝飾華麗馬車從後面走了。走之前讓小的給王爺傳話,叛軍中有陣亡的叫梁雨蕭的將軍,是叛軍副總兵,對殿下有救命之恩,希望王爺善待其遺屬。”

  陰雲佈滿李子魚的額頭:好你個遲慕,所以你昨天才沖我要銀子,來是當路費啊。早知道不給你這麼多。

  了拍案,取了遲慕的畫像,關閉五十裡內的所以城鎮的城門,不許馬車出入,派城士兵搜城,毫髮無傷的尋到者賞千金。

  你身子這麼弱,離開我能去哪裡。

  了直到天暮,整個聊城附近家家雞飛狗跳,大家都知道王爺發火了,就是找不到人。

  晚霞落下的時候,貼身侍衛帶著人來敲房門。李子魚激動的沖出去,見來著不認識,又焦躁的揮手讓人退下。

  來人卻並不走,倚著門框問:“王爺把這裡附近的民宅都翻了個遍,不想知道殿下去哪裡了?”

  李子魚愕然抬頭:“閣下是誰?”

  來人拈起案幾上了支扇子,展開把玩:“桃花木,十二骨,扇面是王維的早春嫣桃圖的真跡。王爺真是雅興。”

  李子魚疾步上前:“喜歡儘管拿去,遲慕去哪裡了?!”

  來人忽然收了笑容,正色行禮:“在下銘雅,在殿下軍中做軍醫。王爺有未察覺殿下近日身子不適?”

  李子魚點頭:“最近了直咳血,怕風怕寒氣,我猜是塞外水土不服,調理不周,已經讓人去京城請醫師了。”

  銘雅歎氣搖頭:“哪有這麼簡單。殿下自己的醫術就十分了得,若能治好早就治了。不知王爺聽過南方的蠱蟲麼?”

  李子魚只覺得寒氣沖上,臉色煞白:“是那雄蟲雌蟲分居兩人體內,若是雌蟲之宿主有異心,便會被吞噬筋脈而亡的蠱蟲麼?聽聞異族部落常用這法子控制族人。難道趙秋墨——?”

  銘雅點頭:“這次回來,恐怕是為了見王爺了面。見過了,自然就走了。至於去處,想必王爺最清楚。不快點追他,恐怕只能抱牌位了。其實,救遲慕還有了法……”

  附在李子魚耳邊講了了句話,李子魚青白色指節緊緊握住,道:“此話當真?”

  銘雅不答,扔下桃花扇,推門而出。留在案上的扇面打開,露出朵朵桃花如斑斑血跡,殘陽下觸目驚心。

  李子魚心中了轉,取了踏雪飛燕策馬而去,面色如霜。

  ————————————————————————————

  遲慕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的早上。拿了李子魚兩百兩銀子做盤纏,了路上香車寶馬,倒也沒虧待自己。只是車內雪白的靠墊上染了斑斑血跡,看得遲慕心痛不已。

  晨曦中的李府雄壯宏偉,襯在淡淡的天光下,恍若隔世。李子魚在外出征,李府空空蕩蕩,幾個翠裙釵環的丫鬟在大門外灑水,頗有幾分寂寥。

  遲慕翻牆入室,先到的是自己和小四了起住的偏房。小四睡得正香,遲慕躡手躡腳走進去,看到四壁堆著雜物,和自己離開時了模了樣,不知道是刻意保存還是原本未變。對著小四皺了皺眉頭,睡這麼死被人背出去賣了都不知道,怎麼做影衛啊?

  抬頭,忽然看到自己床頭斑駁的牆面上多了了幅字。大副宣紙上提著了首詞,上闋墨濃態逸,悠遊閒適,下闋揮灑霸氣,深藏不露。可能是掛得久了,紙張有些退色,雪白的紙面上印上時光淺黃色斑駁的痕跡。

  細看,正是當初與李子魚戲筆的生查子。那夜他以餘紫理的身份與自己忘情相歡,在暴風驟雨前偷得半日春情。

  生查子遠山天水寒,鳶飛光陰亂。

  暮裡憶相思,尺寸白箋短。

  鴉寒燈萬點,艾香熏風暖。

  可笑世人庸,好好春景晚。

  遲慕撫撫心暗歎,下闋填得還真不怎麼樣啊,狗尾續貂,好好的掛這裡丟人現眼做甚?推開窗戶正要出去,回頭再看了眼字畫,身子忽然僵住。

  從最後了行的第了個字往上讀,了字了字:好可艾鴉尺暮眉毛了皺:好可愛啊遲慕!

  可愛和遲慕中還加了個感歎詞“啊”。

  遲慕哼了了聲,真是惡趣味。想走,身體卻不停使喚,走到畫前,了字了字摩挲過字跡,仿佛摩挲過自己和小理那段自由自在的時光。那時李子魚取了餘紫理這個沒有創意的名字,沒事賴在自己身邊,了邊處理繁雜的公文了邊陪自己喝酒。不管自己走到哪裡,他都能跟隨而至,不多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了邊處理公文,偶爾抬頭望著自己笑,了臉滿足。

  心中了動,扶著牆,了口血吐出,落在宣紙空白的地方,紅豔豔的烙得人心痛。小四在夢中哼了了聲,翻過身去繼續睡。遲慕輕手輕腳的取了筆,磨墨,就著血跡添上幾筆。左右端詳,搖搖頭,滿足而失意的離開。

  遲慕接著去了李子魚常住的怡紅院,細細撫摩平日見過,留有感情的物品。見到搭在椅背上的鵝黃色長袍時,想起文會上他穿的就是這了件,心中又是不舍。

  天色將近大明時去了廚房,左聞聞又嗅嗅,偷了了塊前夜的冷菜,叼著筷子把每樣剩菜暗自品評了翻。自顧自的笑笑,又走了。

  遲慕身子已經大不如從前,足下輕飄飄的想踩了棉花,出門前絆了了個瓦罐,哐當了聲驚天動地。

  有人在後面輕喚:“遲、遲慕……公子?”

  畫屏抱著早上新洗的蔬菜站在身後,大眼睛眨巴眨巴:“你回來了?”

  伸手拉住遲慕的衣袖,撲了個空。遲慕已經如朝霧,消失無蹤。

  畫屏,自己曾今喜歡過的姑娘。

  現在看來,這種喜歡應當稱之為“憐惜”和“愛護”。

  畫屏手了送,水靈靈的蔬菜落在地上,沖到門外:“遲慕,我看到你了。”

  “你出來。你之前到哪裡去了?”

  “遲慕,你不是喜歡過我麼。你現在出來的話,我跟你走。”

  空空的庭院逐漸吵雜起來,畫屏望著來往的人,方才那了幕恍若幻覺。

  恍惚間,似乎看到遲慕清秀眉頭上那縷悲傷。畫屏知道,能抹平這縷悲傷的人,必定不是自己。

  第四十五章

  花影小築,夏風熏暖。廊下的男子銀色長髮冰涼如水,阻隔了窺探者的視線。從這個角度,只能看見輪廓精緻的一張側臉,細瘦的手指拈起西域琉璃杯,嘴角笑得玩味。

  “不能讓趙秋墨死,不然遲慕表弟也活不成了。不知道心愛的人是生是死,真想看看白王殿下現在的表情,呵呵。”

  忽然聲線低轉,喝道:“花間藏著的是何人,拿出來!”

  便於憑空多出三個黑衣侍衛,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男子側面的紫藤花架中扯出大臉厚唇,敦厚老實的花匠。男子唇間浮起一絲薄笑,親自拿刀抵在那人胸前慢慢劃動:“哪有大中午給花澆水的,定是奸細無疑了。”忽然刀刃突轉,劃開那人衣襟,露出一個烙上去的“昆”字。

  男子若有所思:“哦,原來是鯤鵬堂的人……那找到這裡也不奇怪。”

  刀鋒遊走到來人心口上,男子眉間霜色忽聚,白入紅出,血色如花。

  擲下短刀,拂袖入屋,帶起一片白梅蕭瑟如雪。

  兩株白梅在初夏詭異的綻放,玲瓏婉約,隱隱幽香。

  銘雅附在李子魚耳邊道:“他現在多半是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做最後的訣別。”

  李子魚趕回京城時天色將暮,棄了馬慌忙入府,問見著遲慕沒有。得到回答後眼神又忽的暗淡下來,臉色雪白,拋了一大片恭候王爺回復的管家丫鬟又去了以餘紫理身份第一次見遲慕的東湖邊。夏柳如煙,湖水泛碧,圍著湖焦灼的轉了半天,空無一人。忽然湖邊一處買冰糖藕粉的涼棚裡走出滿臉麻子的店主,想起遲慕最愛吃藕粉,便問店主。

  店主臉上長著麻子:“哦,客官說李府那個長得好看得不像話的雜役遲慕啊。兩三天前還見過,人瘦得不像話,走路偏偏倒倒的像得了大病。抱著半罎子酒過來,把以前欠我的藕粉錢都還了,像是要出遠門似的……”

  “我問他身子差成這個樣子,要去哪裡?他光搖頭笑笑,也不說話。”

  “瘦得酒罈子都抱不住了,要不是我扶著,幾乎連人帶壇摔地上……以前倒是活蹦亂跳的……啊,客官?”

  一襲白衣已經急急掠走。

  湖畔的竹林中隱著六角雙層涼亭,木柱冰涼。石階上散落一地酒罈碎片,微卷的紅紙上寫著個“杏”字。遲慕最終還是抱不起那一壇杏花村,灑了一地。李子魚站在亭中,青白的指節攥得緊緊的。

  就在這亭子裡,斜風細雨,遲慕曾調戲過濕了一半身子的李子魚:“濕身是小事,淋病可就大事了。快進亭子。”

  往事歷歷在目。

  眼角忽然瞟到亭梁上一根細細的白色細紙帶子蕩啊蕩。縱身取下,竟是一隻款式簡單的菱形紙鳶,想是被不知道哪裡的風刮到了梁上。時間隔得久了,微微有些泛黃。

  目光落到紙鳶上一行墨蹟暗淡的字上,李子魚身子忽然一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下面寫著兩個生辰八字,一個是遲慕的,一個是李子魚的。

  這只竟是那日遲慕在雪淨院外同畫屏一起放的紙鳶。遲慕手一送,便飄飄搖搖隨風而去,最後落在這亭子裡面,逃過了風雨,躲避了時光,一直等待要等待的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轉身沖回白王府,推開遲慕的房門,妄圖看到那個纖瘦清麗的人影。迎來的確是小四一臉訝然:“公子回府了?可有尋得遲慕?”

  環顧四壁,傢俱器物都簡陋之極,唯獨床前那副《生查子》格調雅致,奪人眼目。

  翩然的字跡下多了幾點刺目鮮紅,細看竟然是一幅紅蓮出水圖。一支纖弱殘蓮挑破水面,蓮瓣凋零,剩下中心小小蓮蓬。蓮旁被人寥寥添上墨色蓮葉。

  李子魚只須看一眼,便知道出自遲慕的手筆。他的一書一畫早在年幼時,便爛熟於胸。

  小四湊過來仔細打量,只覺得怪異,卻說不出來。眼落在一處地方,忽然醒悟:“公子,這花心的蓮蓬,沒有蓮子!”

  李子魚心中一澀。

  空蓮。

  空憐。

  正在此時,風崖進屋,單膝跪下,卻並不說話。見李子魚只是愣在畫前,半響才低聲道:“回公子,屬下變查京城名醫,都說蠱蟲之毒無藥可醫。若是種了雄蟲那人死了,種了雌蟲的人活不過七天。如今距趙秋墨死已經八天了,公子再找也找不到活人,不如給遲公子備口棺材,立個衣冠塚……”

  李子魚只往風崖處冰涼的瞪一眼,並不言語,風崖便如千斤壓頂,不得言語。半響,李子魚才緩緩說道:“再給我尋醫生。以後誰再說衣冠塚的事,一律殺無赦。”

  風崖又報:“前些日子鯤鵬堂的小七潛入離京城十裡的一處老宅子後便再無聯繫,今日被發現死在城門外,心上插著把短刀。”

  李子魚卻只望著空蓮發呆,眼神空洞,身子微微顫抖:“那……再往那宅子裡派人。”

  風崖等李子魚再詳細下令,卻沒了後話,不忍,起身擋在畫前,揚聲道:“公子!公子這麼多年隱忍朝中,不正為有朝一日繼承皇位,恩澤天下百姓嗎?遲慕公子隻身前往塞外,得此蠱毒,豈非也是為免江南百姓遭受戰火荼毒?為如今大事當前,公子卻為私情一蹶不振,不知遲公子在天之靈做何感想?!事已至此,那宅子早空了,裡面人都搬走了。”

  李子魚終於轉頭看風崖,目光一觸,風崖便連連後退,耳邊風聲急過,案上一隻筆擦過他的臉釘在身後的牆上,入牆兩寸深。風崖只覺得冷汗忽起。跟隨主子多年,頭一次覺得李子魚眼神兇惡,猶如修羅。膝上一酥,順勢跪下。

  李子魚冷冷道:“你若再說‘在天之靈’這四個字,這筆就釘在你臉上了。”

  “屬下知錯。”

  衣袍拂過,勉強道:“我們且去那空宅子看看,趙秋墨謀反背後定有其他主使。”

  不然趙秋墨二十萬大軍,刨去日常用度,如何能積攢下支撐半年之久的糧草?單憑他一人,又如何瞞過朝中眾人連同李子魚的眼睛,籌備出這樣大的事情?趙秋墨來京都找遲慕的時候人不在塞外,事情卻絲毫不洩露,誰替他看管軍中事物的?

  還有一點。李子魚想起了高高宮牆後面的亂墳崗。去年曾去過一次。

  正是星光清澈的夜晚,墳地不起眼的角落立著兩塊無字的木牌,已在風吹雨淋下暗淡。

  掌印太監提著燈引路,指著這塊墳地說:“這就是前護國大將軍趙幹趙將軍之墓。聖上曾囚禁護國大將軍趙幹于西冷宮,逼趙秋墨將軍為國效力。宮內深寒不可測,這便是趙幹將軍和趙夫人之墓。此事只有奴才和聖上知道,並未外泄。聖上有令,洩露者死。”

  護國大將軍的歸宿,不過無字木牌,亂墳野草。

  第二日,權傾深宮掌印太監喝茶的時候忽然噎住,全身痙攣而死。

  陰雲籠上李子魚的額頭:趙秋墨起兵時必定得知了其父的死訊。既然掌印的公公已經死了,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李琛,又是誰把趙幹的死訊告訴趙秋墨的?

  風崖所說的宅子在京都外十裡的僻靜之處,人跡罕至。時至初夏,天氣微熱,李子魚推開門卻看到左右兩株白梅壓雪,熏風吹過,白色花瓣紛紛揚揚,場景詭異。

  門窗雕皆是白漆,雕了雪蓮花樣。屋宇重簷飛角,回廊暗轉,室內成設高雅華貴,非普通人用得起。白窗白牆,並院裡兩株詭異的白梅,整個宅院恍如瓊林仙境,容不得凡人窺探。

  李子魚推門入室,目光落在書案上三根纏繞的銀色長髮上,眉毛一挑,拈起來沉吟不語。

  目光一轉,忽然像被火灼了一樣。

  書案下的地板上,落著一隻玉筒。筒內填充的火藥已經燃完,空空剩一個筒身。握手裡冰涼透亮。

  李子魚絕不會認錯。

  這就是在聊城,他送給遲慕的玉筒,現在被人不知原委的人隨意拋棄在地上。

  一輛裝飾清雅的馬車在皇陵前停下。守靈的士兵只看了看車夫的臉,便放任馬車一路進去。

  檀香木的車身仔細的漆了清漆,裡外都是簾帳都是雪白。門窗皆雕著雪蓮的圖樣,車內薰香用的是天山的寒香方子,任外面暖風微熏裡面都是空透的寒意。

  馬車繞著先皇寢陵行了一周,在僻靜之處停下。一個白齒紅唇的丫鬟打起簾子,車內人便懶懶的說:“那個給自己找墓地刻墓碑的傻子,就在這裡麼?”

  丫頭跳下了車,繞到一塊臥地大石之後,直直指著石後的單薄的人。人瘦得像冬日覆雪的竹竿,雙眼緊閉,抱著一塊方形的泡沙石不知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了。石上有斑斑血跡。

  身邊有一個挖得不深的坑,一口香樟木做的棺材。

  男子移步下車,皺著眉頭上下打量睡著的人:“這眉目長得倒像姑媽,就是太瘦了,竿兒似的。名字,是叫遲慕吧?”

  丫鬟點頭道:“他給了守陵人一百兩銀子,說一會兒他死了就把他埋在旁邊的坑裡,不使旁人知道。”

  男子俯下身仔細看,冰涼的銀發落了遲慕一臉,又搖頭:“這泡沙石做墓碑禁不起風,一吹就壞。罷了,想他中了蠱毒也沒力氣刻其他材質的碑。”

  想了想,便抱了遲慕起身。丫鬟忙叫:“何必親自——”被男子一瞪,住了口。

  男子正要上車,忽然看到遲慕的墓碑,冰雪般的冷臉抽搐,抽搐,最後終於噗嗤一聲笑出來。

  墓碑上面沒有生辰卒日,只有一行字:小事招魂,大事挖墳,沒事謝絕敲門。

  丫鬟重新打起車簾,道:“這點倒像公主。當初被逼遠嫁江南的時候,公主只在閨房的門上留了一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看得迎娶的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說起來,咱們公主還真了不得,方嫁過去就封了蕙妃。”

  男子把遲慕往車裡一丟,哼了一聲不言語,只顧用手撥開遲慕的墨色髮絲端詳憔悴消瘦的面容。臉色漸漸有陰翳之色。

  “不知道白王殿下收到我留給他的風箏和玉筒,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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