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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ncy100 2010-2-17 20:12

《無名之日》作者:Katt (現代) [完結]

Mello
夏天的天氣總是讓人煩躁異常。
我又跟公司的人吵起來了。互相怒吼一番之後,我氣衝衝地大步沖出去直接奔向酒吧。除了酒吧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地方能壓下怒火——雖然和混蛋吵架這事很討厭,可我又非常清楚地明白,我能做的大概就是想法讓自己快點冷卻下去,因為明天還有個重要的宣傳會。
在沖向酒吧大門的前一秒,我又猶豫了——最後我決定去男友那裡。
要是我還想趕上明天上午的宣傳會,我頂好就別進酒吧。
用凱薩琳的話說:想省麻煩,就別給自己製造任何機會

vincy100 2010-2-17 20:13

Mello
夏天的天氣總是讓人煩躁異常。
我又跟公司的人吵起來了。互相怒吼一番之後,我氣沖沖地大步衝出去直接奔向酒吧。除了酒吧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地方能壓下怒火——雖然和混蛋吵架這事很討厭,可我又非常清楚地明白,我能做的大概就是想法讓自己快點冷卻下去,因為明天還有個重要的宣傳會。
在衝向酒吧大門的前一秒,我又猶豫了——最後我決定去男友那裡。
要是我還想趕上明天上午的宣傳會,我頂好就別進酒吧。
用凱瑟琳的話說:想省麻煩,就別給自己製造任何機會。
至於我的男友,至今生活在一個地球人不大理解的『地方』——自從認識他那天開始,我就沒搞清楚過他到底在什麼地方。雖然他一直都在這裡,在這個名叫紐約的地區;不過也只是他的人在這裡。鬼知道他的魂到底在什麼見鬼的鬼地方。路過街頭那輛金屬銅色的馬車時,我想起我們第一次遇到彼此的那天……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可就像昨天一樣。
那時還是夏天,一個午後當我正抱著畫稿在街上狂奔,瓢潑大雨突然澆了下來。雨如此之大以致我根本沒時間考慮跑到距離最近的那家商店還是什麼地方,我慌不擇路,一眼看到只有幾步之遙的這輛銅馬車——我當機立斷,馬上朝車廂衝了過去。不過此時有個人的想法跟我一樣,並且他急奔的速度與我不相上下,因為他懷裡那幾本書跟我的畫稿一樣重要。
然後我倆撞到了一起。
沒有像電影裡那樣戲劇性地跌倒,我們只是有些不穩,但很快便同時轉身衝上了馬車,好像撞到這事根本沒發生一樣——接著我們兩個面對面坐在車廂裡,一邊喘息一邊抖著懷裡那件寶貝的東西,他使勁地甩掉書上的水珠,我則匆忙地用還未濕透的衣服擦著雨漬。當終於分別處理好各自的問題,我們才意識到對面還有一個人存在,以及之前發生的相撞事件。
我抬起頭,看到那個年輕人剛好也將目光投過來。
冷漠的灰色瞳孔,銀灰色的卷髮,線條不那麼柔和的臉頰和下巴。
他讓我想起古希臘雕像——眼眶裡沒有眼珠,臉上沒有表情。所以他的臉孔也正像那些雕像所給人的感覺一樣,冷靜,端莊,沉默而純粹;但還有重要的一點——完美。
我從沒見過那麼完美的臉。
我是說,以經常畫石膏像的觀察角度來看,他就像那些精心雕刻而出的作品一樣完美。輪廓完美的臉頰,眼睛之間的距離和凹陷度,鼻樑高度及嘴唇弧度,透澈的瞳孔和面無表情使得他更進一步恰似雕塑,連搭在額頭的幾縷卷髮也恰如其分地適當,整張臉孔的線條乾淨簡潔,比例無可挑剔,沒有一絲贅余也沒有任何欠缺——彷彿天生就是個做模特的雕像。
我盯著他瞧得太入迷,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給他帶來的困擾。於是他皺了皺眉,警告性地輕咳一聲,將已經在心裡開始打草稿的我一瞬間從想入非非般的迷醉裡叫醒。
我直起身體,一摞畫稿從懷裡掉下去,他的目光隨著我手忙腳亂的動作落在那些紙上。所以他馬上就能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以及我幹嗎看他看得那麼專注。我沒覺得不好意思,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事實上我已經開始在心理打算讓他當我的模特了。這不是很現成嗎?
當我再直起腰時,我看到他已經開始看書了。
我看了眼他藉以擋住臉的書;路易十四時代。
歷史系的學生?還是文學?或者哲學??
……管他是什麼。
我絞盡腦汁想著搭訕的話。而此刻車窗外的瓢潑大雨仍然持續著,好像上帝打算再毀滅一次世界一樣——不過我情願讓他把世界再毀一次,條件是留下這輛馬車當作諾亞舟。對面那個年輕人一直用書擋著臉,好像很不情願讓我看他一樣。話說回來,我能理解,大概誰也不大習慣被人這麼地盯著瞧個沒完;但他又有什麼好擔憂的呢?他又不是女孩。可如果他是女孩,問題就簡單了。她會相當樂意讓我盯著看,還會給我當模特。然後……呃,打住。
「咳,你好——」我終於硬著頭皮開口了,「你好?」
書移開了一點點。那雙冷漠的目光從書的上方投過來,好像在問『什麼事?』
「我想……我們能交個朋友吧?」我擺出笑臉——在任何你很可能因為一點點小失誤就錯過的時刻,要毫不猶豫、不計代價地使出一切手段,以免後來懊惱。「我是寐羅。」
他的目光順著我的動作落在遞到他面前那只極力展示友好的手上。
「那個,沒問題吧?」我有點掛不住了,他真是夠冷的。「你好?」
他的眉頭又鎖緊了。滿臉表情只傳達出一個信息,『我不交朋友。』
「只是交個朋友而已,」我依然努力裝著友好,「你看,我們有幸遇到……」
沒等我說完,他已經再次將目光移到書上去了。

我尷尬萬分,接著惱火異常。有史以來,從小到大,在我的記憶當中,我還沒有過這樣一次被這種不理不睬的態度拒之千里的經歷——簡直是奇恥大辱。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本可讓他這麼驕傲,驕傲得欠扁。但把那張臉揍得鼻青臉腫實在非我所願。何況我根本也不想就這麼放棄這個得天獨厚的素描對象。於是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搖晃了兩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完全被我這個一廂情願的舉動搞懵了。
「我很高興跟你交朋友,」我咬牙切齒地說,「我叫寐羅。」
他愣了好半天,才想到要抽出手來;我死死抓著他的手不放。我不知道自己在他眼裡是色情狂還是神經病,隨便他想什麼,反正我一直賭氣般地不肯鬆開絲毫力氣,就像變成一場無端的較量似的,而我向來不大喜歡輸的滋味。不,不止是我,誰都不會喜歡這種滋味。
他花了半天力氣也沒抽出手來,只能朝我乾瞪眼。
「你要是答應,」我說,「我就畫一張太陽王的素描給你。怎麼樣?」
他仍然沒出聲。但動作已經減緩許多——顯然是被這個條件誘惑了。
「兩張!」我大聲說,「要是你想的話……」
「我想要這本書作者的素描,」他突然說,「一張就夠了。」
「沒問題,」我簡直欣喜若狂,「那麼你答應了?」
他點點頭,總算是給了我一個回應,「我是尼亞。」
我更賣力地握緊他的手——差點捏斷他的骨頭。
他疑惑地問我到底有什麼企圖,我則理所當然地說出我的理由——他猶豫了。看起來不那麼想給我做模特,不過在聽到我樂意用任何仿製品作為交換條件後,他又動搖了。說實話我想不到他對於繪畫也頗有喜好,最後他要了一張胡安?德?巴爾德斯?萊亞爾的死亡寓言。
——那張畫足足耗費了我一個月的時間。

我進門時看到他正在睡覺。一邊慶幸著自己沒有氣急敗壞地砸門,我放輕腳步走進去,將外套掛在畫架上,先到廚房裡找點吃的東西。打開冰箱門,裡面空空如也,不知道他已經幾天沒有出去買過吃的東西,也不知道他一直在靠什麼度日。……吃書嗎??
我回到臥室裡,盯著躺在床上一直睡著的人,忍不住想到他死去的樣子。
他躺在棺材裡時保管也是這副漠然神色——何況死人還能有什麼表情呢?
當我在他床邊坐下的時候,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眨了兩下,他認出我。雖然帶著點顯然的疑惑——不大明白為什麼這時候我出現在這裡,但他總是能夠平靜地接受任何事實。這一直都讓我非常地耿耿於懷。想到即使失去了我他恐怕仍是這副模樣,我就很鬱悶。
他不在乎我嗎?或者至少——他不像我在乎他一樣地在乎我嗎?
我總是覺得答案很可能會讓我失望。我決不是在自己嚇唬自己。
他側頭看了眼鬧鐘,我跟著移過目光,下午三點半鐘。
「我跟他們吵起來了,」我說,「那群他媽的蠢貨。」
他嗯了一聲,拍拍我的手,接著拿起床頭那本看了一半的哲學研究,繼續看起來。
「你不安慰我一下嗎?」我非常不悅地開口,「另外,這裡怎麼半點吃的也沒有?」
「你想我安慰你什麼呢?」他問,「既然你都知道那些人沒法理解你——而且你也不大想要換掉這份工作。算了,寐羅。冷靜一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想吃點什麼?」
「冰箱裡什麼都沒有。」我再次重申,「我不知道你每天靠吃什麼生活。」
好半天,他才低低笑了一聲,「不知道,」他輕哼著,翻身側躺在那裡,眼不離書。
「你不怕自己突然餓死在床上嗎?」我有點惱火地盯著他,「嘿,尼亞!」
「那麼你想吃些什麼?」他問,聲音依然是令人著惱的淡然,「披薩?」
怒火很快便轉移了——由我那些公司同事身上迅速轉移到尼亞身上。你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人們總是一臉懊惱地說自己不由自主拿最親近的人撒氣,但你往往還沒意識到事情的發生就已經開始大喊大叫。那幾乎再自然不過了。當外面事事都不順心,唯一一個能給你點安慰的人卻表現得似乎不冷不熱——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就算他能做到好言勸慰,我覺得我還是會火山爆發。你可以說我天生就是這脾氣,或者人類本性如此,我就是做不到壓下怒火——何況他還用後背對著我。難道他不知道現在我他媽的有多生氣嗎?!
「你自己去吃吧!或者你就乾脆躺在這裡餓死算了——我幹嗎要來這裡?!」我邊說邊轉身朝外面大步走,這裡的一切——亂糟糟的一切都讓我氣急敗壞。他幹嗎總是把書堆得有天花板一樣高然後只給自己留一點勉強能走路的空當?他幹嗎樂於躺在這個擁擠的地方?他幹嗎整天到晚做些常人難以理喻的事,並且對我經常報以一副來去自由的寬容模樣??他不知道我對這些簡直惱火透頂——恨不得把他這裡全盤拆散順便也拆拆他的骨頭嗎??
「你怎麼了?」他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寐羅??」
我抓起畫架上的外套時,看到畫板上釘著的一幅肖像畫——那是我上次在這裡畫的。在那上面貼著一張天藍色的即時貼,簡單地記著時間,他的字跡彷彿讓我的情緒好了一點點。他總是很有耐心整理我的作品、我的素描本、我的畫冊和我的唱片,我的一切東西。他一直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看起來很喜歡那活,既枯燥又安靜,實在適合他的怪脾氣。
我將那張即時貼抓下來團了團扔到他肩上,他站在那裡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將外套甩上肩膀,轉頭朝房門繼續大步邁進。
我的心情簡直惡劣到了極點。我沒法待下去了。
他追上來拽住了我的手臂。
「我夠了,」我咬牙切齒地說,「我承認我根本不明白你到底在搞什麼——之前我可能還有些耐心,但現在恐怕沒有了。我完全像在自我折磨。任何跟你在一起的人都是自我折磨!為什麼你要這樣??……我是說,你幹嗎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死氣沉沉一團糟??」
他沒有出聲,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就像當初我毫不客氣地抓緊他的手。
我想要甩開,努力半天仍然無濟於事;就像一隻被獵狗追趕的兔子要用整個生命來逃跑一樣,我們兩個的力氣雖然不相上下但在那個時刻、在這種時候,最為堅定的那個人的力氣一定遠遠大過另一個。我覺得我的決心恐怕沒有他強烈,所以我還是放棄了打算。我轉過身看著他,他用一臉不容拒絕的表情對著我,彷彿在無聲地宣稱我剛才所說的他不允許。
我氣惱地瞪著他,然後又快又狠地一拳用力砸上他的肩膀。
他的身體搖晃了搖晃,卻始終沒有鬆開我。
我又揍上幾拳,好像要把這麼長時間的怨恨一股腦全部發洩出來似的,包括之前我在那混蛋廣告公司裡遭受的混蛋經歷。他一聲不吭地盯著我,既沒有躲開也沒有還手——這反而讓我失去了繼續揍他下去的動力。不識好歹地試圖跟棉花較量,保準輸的是你。
我喘著氣停下手,轉身狠狠坐在身後沙發上。
要是兩個人之間經過長時間的相處已經太過熟悉,連吵架都沒心情繼續下去,滿腹鬱悶又沒處發洩,這種境況就是一切婚姻的結局?或者說是不能有個孩子的婚姻的結局??……我可沒處給他去弄個哇哇亂叫的小孩子來。何況他也不會喜歡。我們沒有人想要小孩。也許問題不在於孩子或者其他什麼——而在於我們兩個似乎都搞不清楚我們到底想要什麼。他只想躺在這個地方看他的書,除此之外似乎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你要他去跟活人交往,還不如讓他去跟死人說話。他總是說他有嚴重的廣場恐懼症和社交恐懼症之類的,以此作為借口來拒絕一切社會行為。我的朋友們至今見過他的寥寥無幾,大部分人以為我在跟空氣談戀愛。就我本人而言,可能我有那麼點虛榮,總是喜歡炫耀和出風頭什麼的,但大部分年輕人都是這樣;不過在尼亞這裡,一切就完全行不通——他把我變成了史上最低調,並且順理成章。
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在外面看電影、吃晚餐和參觀展覽的次數屈指可數。
當然,如果我堅持要出門,他還是會陪我去的。只是那很難讓我有心情罷了——他總是在我身邊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顯然外面的一切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這個世界是什麼樣,他全不在意;他只喜歡他那個快要被書埋起來的房間。也許我能理解這種人,但當那個人是我的男友的時候,似乎我很難哈哈一笑置之。相反我覺得我的耐性已經要被他慢慢磨光了。
我忍不住開始想,到底他在這場戀愛中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
「你要的畫好了——什麼時候來拿?」
「這周恐怕沒有時間。……下周吧。」
「…………」我有點不爽,他竟然一點渴望看到的情緒都沒有?「來我工作室吧。」
「…………」他在那邊沒說話。好半天才頗為遲疑地開口,「必須嗎?」
我忍不住了。「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我大吼到,「我給你送去嗎?!」
「好吧,好吧,」他在那邊說,「下周我找時間過去拿。」
實際上他根本有的是時間,他只是不想出門。這種人實在不可理喻,但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絲毫不以為意,好像所有人都像他這樣——只憑心情或迫不得已時才出門一樣。之前我在街上遇到他已經是非常難得之難得了。他很少去書店,畢竟網上郵購很方便;那天他必須去買些生活用品,結果路過書店時在裡面待得時間長了一些,剛走出書店就遇到那場大雨。我們兩個在馬車裡坐了足足兩個小時,瞪著外面一片灰濛濛的雨氣瀰漫,無可奈何。
我試著想跟他說點什麼,但他一直在專心致志地看書,好像這裡根本沒我似的。
可以想像這種人在社會裡的姿態。他既不熱心和別人交往,也不期待別人跟他交往。在他看來一切交往都是浪費時間——但是以那種單調的認知世界的方式就有樂趣嗎?我承認,我沒法理解也做不到認同。我只是托著下巴沮喪地盯著外面,一直到雨聲漸小。
分別的時候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當然,他是被逼無奈留下的。我很驚訝,他竟然沒胡編亂造一個號碼給我。要是我的話,大概我會胡亂搪塞對方。但他卻沒有。所以當我能夠打通這個電話的時候,我的驚喜可想而知——我一直抱著毫無希望的想法撥這個號碼。
結果放下電話後我等了他整整一周。
然而他倒是很守時地來取畫了;並在我這裡待了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我本以為自己能在幾個小時內畫完的,結果預算完全失誤。足足用了十四個小時,我才繪出一張勉強算是滿意的素描。……可我覺得還是差了點什麼。差了點——因為缺乏理解而很難把握的東西。
他的臉部線條太僵硬。而這種僵硬很難變得柔和。若是不能深入所描繪的對象的內心,我覺得很難用筆觸讓他看起來毫無波瀾的臉孔帶上一絲人性的柔和味道。他似乎做不到露出那種表情。雖然他的確是個好模特——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著某些問題,並且想得極為入神,好像已陷入某個境界因而能就這麼一直坐下去。那對他而言一點都不困難。當我說已經完成時,那不像對他的解放而更像將他從某個私人世界裡一把拽了出來。
「我能請你吃個晚飯嗎?」我邊收拾東西邊問,「簡單點沒關係吧?」
他搖搖頭,「不了,」他說,「我得回去了。已經很晚了。」
「你還有女友要照顧嗎?」我問,「她在等你回家?」
「不,沒有。跟那些沒關係。」他的回答讓我感到這人完全不擅長開玩笑。
「既然這樣,乾脆就留下來吧。」
他笑了笑,「你還想繼續畫嗎?」
「要是你樂意的話,當然沒問題。」我趕快說。
「我有點累了,」他說,「我沒想到要這麼久。」
我看著他,「你還來嗎?」
他同樣回望著我,「我不知道,」他說。
「我還想看到你,」我坦言到,「我想多幾次這樣的——呃,機會。」
他的神色變得猶豫起來,「可我……我想我不大習慣這樣。」
「有其他的交換方式嗎?」我問,「或者你提出什麼條件?」
「……不,沒必要這樣——那好吧,」他點頭,「要是我有時間的話。」
然後他沒吃任何東西就走了。凌晨三點鐘左右。
當我在不經意間在窗邊看著他的身影出現在街上,沿著街道朝遠處踽踽獨行而去時,我彷彿發現了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美——他的影子將一個人的寂寞和孤冷刻畫得異常生動深刻,很難讓人忽略或是忘記。我幾乎想要讓那一刻定格,好再拿起畫筆不知疲倦地畫下去。
我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街頭。
我覺得我還想再見到他——明天,後天,最遲大後天。就像一個讀了一半童話的孩子,想要快點繼續再讀下去,急不可耐,百爪撓心,根本等不了一分一秒。我恨不得在明天一早醒來就還能看到他在這裡,我希望還有更多時間來畫他,他是那麼的奇特與完美。
於是轉天上午,我又打了電話給他。
「你還能來嗎?我們週末要交作業,」我撒謊到,「可昨天有些地方我沒處理好。」
他在那邊歎了口氣,「可我今天打算要做別的事,」他所謂的『做別的事』不過是看書,不管什麼時候他都用另有安排當作一切借口和理由。「而且——我今天實在不想出去。」
「要是你不想來,」我試著說,「我過去找你怎麼樣?」
半個小時後我就找到了他告訴我的那個地址。
一幢半新不舊的高層公寓,他住在第十四層。
等電梯的功夫我深吸口氣,好讓自己一直怦怦亂跳的心平靜下來——那時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在緊張什麼,僅僅是對於即將見到模特這件事而感到莫名的興奮和期待,以致我幾乎昏頭昏腦地忘記自己只不過是來畫畫而已,相反更像一個急於赴約者。雖然他不是我的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模特,並且他也不是女孩,但他身上的某種東西——深深吸引著我。
那到底是什麼呢?他的孤獨?他的沉默?他的隱藏的優雅或他的廣博的寬容?
彷彿沒有什麼是能確切說出的。也許只是那些模糊的概念共同組成的他。
我按了門鈴;等待他來開門的期間幾乎緊張得呼吸凝滯,眼睛緊緊盯著房門上字跡斑駁的門牌號——但我根本沒記住那是什麼數字。好像我一直盯著看的什麼都不是一樣。接著,我聽到他走過來的腳步聲。我的期待加劇,又更加緊張。最後房門終於打開了,他的臉出現在背後一片昏暗光線的陰影之中,帶著另一絲觸動人心的美感,讓我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我該說些什麼呢?我是說,我該用什麼語言來形容呢?
他站在那裡,朝我若有若無地微笑著,彷彿期待已久,可我知道其實他不大想要這樣。我禁不住想起那幅『抗拒愛神的少女』。在我看來,她既想要又不想要,一副雖然微笑卻又猶豫不決的模樣。而眼前的男人顯然比那個少女更令人——渴望。我幾乎以為他伸出手準備拉我進去,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動作;他僅僅是站在那裡,朝我禮貌地微笑著。
他的背後一片光線昏暗。他的一半臉孔隱藏在陰影之中,無意之間流露出淡淡的神秘;他的睫毛,他的鼻樑,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一切都成為我此刻觀察的對象,讓我難以移開目光。他一定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對他這樣著迷;恐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進來吧,」見我遲遲不動,他說到,邊側身讓開些地方,「這裡——有些狹窄。」
他的公寓令我嚇了一跳。如果說他被我的工作室的混亂嚇到,我則是因為擁擠。我從沒見過一間這樣擠擠挨挨的房間。幾個陳舊的高大書架都碼放滿各式各異的書籍,地板上也都是一堆一堆摞起的書,書桌幾乎看不見,沙發則是臨時騰出的一塊地方。只有臥室還算好點,至少存書不像客廳那樣驚人;但裡面除了一張床和一隻簡單小巧的床櫃也別無其他。我看到自己那幅『死亡寓言』被他暫時擺在床對面的牆壁下,看來他打算把它掛在牆上。
「你還滿意嗎?」我問,一邊以全新的審視目光打量自己那幅畫。
「當然。」他給了我一杯水,然後很抱歉地告訴我這裡沒有飲料。
「沒關係,」我聳聳肩,極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但很快還是洩了氣。「你這裡怎麼這麼——這麼的,呃,」我努力想要找到一個措辭,「……好吧,我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景。」我轉頭又望了一眼景象宏偉的客廳,不由得再次折服。「這裡就像一個小型圖書館。」
他只是笑笑,「是有點與眾不同,」他說,「但也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你這麼喜歡看書嗎?」我不免好奇地問。
「就像你喜歡畫畫一樣。」他簡單地答。
我點點頭,繼續環顧四周打量著這裡。我想我已經有了比起昨天更好的題材來描繪——他閱讀的姿態。他只要坐在那裡看書就夠了。這保管會是一份讓任何人都滿意的作業。
「你真的非常熱愛讀書。」我忍不住再次說到。
他跟著看看四周,好像不大理解我發出這種感歎的理由。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愛書到這種地步,」我說,「這實在——」
「大部分是我父親的書,」他解釋到,「他是紐約大學的教授。」
「……哦,」我聳聳肩,「難道他不再看書了嗎?」
「他去世了。」尼亞很快地說。
「……抱歉,」我覺得自己有些失言,「我多話了。」
尼亞只是隨和地笑笑,轉身朝外面的客廳走去。「走吧,去外面坐,」他說,「不過昨天你的工作室也讓我吃驚,」他走到沙發旁,挪開那堆書,「我好像置身在十個人的工作室裡。那些看起來根本沒法整理清的畫紙、書和顏料,那些成品和半成品,那些水彩、油畫和素描,那些各種風格的嘗試……說實話我沒想到你的工作室有這麼驚人。雖然它實在是亂。」
我哈哈大笑起來,「是很亂,」我在沙發上坐下,「我沒有時間收拾它。」
「的確是,」他輕聲感歎,「怎麼有時間做那些浪費時間的事呢?」
我喝了半杯水,然後將杯子放在一旁,「我們開始吧?」
他點點頭;我告訴他只要拿本他想看的書坐在那裡看就可以,他照做了。
這次我觀察得異常仔細,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的閃過——而他的表情並不豐富,幾乎全部時間都是平靜,也許他手裡那本書不過是部毫無波瀾的理論著述罷了。不過那倒很適合我的工作,我一筆一筆專心致志地描繪著,時間在他不受影響的閱讀與我的奮筆疾繪中滑過去。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直到他看完了那本書,而我也在之後不久完成了這幅作品。
它看起來比昨天稍好一些,但仍然存有欠缺。我想我還是不夠滿意。
接著我發覺時間已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
「我請你吃東西吧,」我提議,「我知道有家餐廳很不錯,你喜歡意大利面嗎?」我已經做好了掏錢的準備——反正那家餐廳很實惠,沒想到那個人竟然完全不領情。
「不,」他說,「我隨便吃點就成。如果你還有事,不必管我。」
我用了半分鐘才分辨出來他是在拒絕我的事實,「你很忙嗎?」我困惑地問。
他再次露出那種讓人無言辯駁的微笑,「不,」他說,「可我不想出門。」
「……為什麼?」我更加困惑,「外面有人在追殺你??」
他聳聳肩,「不,當然沒有,」他回答,「可我討厭出去。」
我好半天沒能答上話。最後我只能說,「那就叫外賣吧。」

vincy100 2010-2-17 20:14

Near
他垂著腦袋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像個戰敗了的士兵,悲慘、沮喪。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能讓他感覺好些——至少不用這麼垂頭喪氣。
顯然他對我感到不滿。可我很難想像自己能夠熱情地抱著他又說又笑的模樣——也許他想要那樣一個男友,就像他自己那樣,熱情、風趣、活躍、灑脫,有點壞又有點憤世嫉俗,總是不顧一切忘乎所以,高興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都璀璨發光,傷心起來連天地也為之動容,他們可以經常上街去享受餐廳、電影、各種各樣的節日和派對,……不是嗎??
可我不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是那樣的人。過去不,現在不,以後也不。
要是我能做到那種地步,大概我也就不是尼亞了。
正因為我對一切事物抱有偏向惡劣的冷漠態度,所以我才是尼亞。我一點都不覺得那些有趣,那些一切人間的享樂——當然,這也並不代表我是個傾向於自我折磨的苦修者。兩者都不是,我只是在過一種我自認為應該過的生活而已,除此之外我根本不作他想。
這種生活是淡然、安靜的,最好沒有外人介入,只有我一個;但現在寐羅已經打破了我曾經的設想,他進入我的視野並固執地留在我身邊,成為我名義上的『男友』。我並不怨恨他讓我的希望落空,我也很喜歡寐羅,他是那麼的富有活力、與眾不同,他是任何人都沒法不去喜歡的類型——就像他永遠能成為眾多聚會上的焦點一樣,他天生就是為了這樣的存在而存在的。可能人們會感到不解,為什麼我們兩個會在一起?實際上我也不太明白。
愛情(如果這是愛情的話)——總是毫無理由也無須理由的。
你可能曾經為自己勾勒過無數次心裡期望的那個公主(如果是女性的話就是王子),並認為自己會像童話故事或好萊塢大片裡面的主角一樣,擁有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愛情,或者即使平凡也平凡得別有趣味、回味無窮;但實際上你所找到的伴侶跟你心裡那個人根本半點邊也搭不上。拿我來說,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將來有個這麼活潑的男朋友。
我很少考慮關於愛情的事,即使考慮,也沒考慮過對方是個男性的可能性。
結果呢?我從沒跟女人談過一場戀愛,卻跟一個和自己同樣性別的人搞到了一起。說來電或許有點言過其實——實話說,在這場戀愛中,我始終覺得自己處於一種被動狀態。
我天生是個不怎麼容易動感情的人。
小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玩。當我的母親無奈地問我,「為什麼你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呢,尼亞?」的時候,我覺得她很煩。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自己和別人不大一樣,我就是覺得很多小孩湊在一起玩些無聊的玻璃球、捉迷藏和捉弄他人、打架遊戲很無聊。
每次玩撲克時,總是有些調皮搗亂的孩子作弊。我記得托米和傑克總是合夥騙人,他們用些卑劣的小手段——每次都能被我發現,但我總是緘默不言冷眼旁觀——欺騙其他孩子。很多小孩都喜歡用這套。尤其是男孩,他們樂於玩手段、信口撒謊、欺負女孩和小偷小摸。彷彿他們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為了做這些無聊事似的,而這些只讓我倒足胃口。
於是我一個人看書和玩魔方或拼圖遊戲,這些不需要夥伴也能進行。
當我獨自玩的時候,偶爾會有女孩過來,想要加入我這個單獨團體。
「我能跟你一塊兒玩嗎,尼亞?」凱瑟琳怯生生地問。她總是紮著兩個小辮子,有點像布娃娃。也許她是個可愛的女孩,那些男孩很喜歡噓她,可我對她的可愛似乎毫無感覺。
「隨你的便吧。」我說,既不排斥也不歡迎。實際上我只想自己玩。
她感激不盡地在我身邊坐下,盯著我手裡不斷轉來扭去的魔方。「你能教我嗎?」
我只能說好吧。但是很快這片地區就開始盛傳關於我們兩個的『流言蜚語』。
永遠不要小看『輿論』的力量——即使你只是個七八歲的小孩。
雖然我身邊會偶爾坐一個兩個女孩,但很快她們就會在其他孩子的起哄聲裡落荒而逃。我不覺得鬱悶,反而開心無比,因為我從來都不想跟誰搭伴玩。要是說所有人都不能明白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至少我的父母瞭解我。於是有天我的母親很傷心地說,「尼亞,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你看起來根本沒有感情,甚至對我和你父親也是。可為什麼呢?」
可為什麼呢?
對於母親的傷心話,我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只是沉默地繼續看書。在我不知道以什麼作為回答能算正確回答的情況下,保持沉默是我的唯一選擇。但這似乎讓我那可憐的母親更傷心了,最後她居然嚶嚶哭泣起來,「尼亞,為什麼你要這麼冷淡呢?」
為什麼我要這麼冷淡呢?到底是誰搞措了什麼呢??
我站起身,走到我母親面前,很小心地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這似乎安慰到了她——她把我抱進懷裡使勁地吻著我。我想她大概有點絕望,她不會不知道我那麼做純粹只是為了讓她別再哭而已,我心裡並不真的渴望和她交換什麼親情的吻,相比之下我覺得把那本書快點讀完比較重要。但這些完完全全只是我的責任嗎??
我的父親喜歡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雖然他也會和我們一起吃晚餐,但他很少說話。在我不多的印象裡,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用最快速度沉默地吃完自己那份,然後簡單地說上一句,『我還有工作要做』,便轉身回他的書房去了。我握著勺子坐在那裡,和母親一起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我們面前——轉入那間意味著將他與世界隔開的房門後,直到深夜也不出來。
我想我的母親是拿我當了父親的替代品,因為她總是希望我能在她身邊。
我無比煩惱。她去什麼地方都想帶著我,她以為我也想寸步不離她身邊,她在空虛中將和我在一起的時間無限延長——尤其在發覺我並不喜歡和其他小朋友分享快樂的時候,她就更為肯定地相信我只想和她在一起,我想這大概是某種精神上的妄想症;即使對於一個正常人而言,反反覆覆的謊言也會使他逐漸相信這原本並不存在的虛偽的『事實』。所謂的弄假成真很可能就是這麼來的。因此她極力想要將我培養成一個有十足的戀母情結的小孩。
可我不是。慢慢地我發覺她比那些小孩還要讓我難受。
後來我自己找到了一個地方——一個破舊不堪的、沒人居住的小房子,在其他男孩總是釣魚的河邊,不過距離他們釣魚的地方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但遠離我的母親和那些孩子,所以我很樂於去那裡消磨時間。帶上一本書或者一套拼圖,一包餅乾,就能在那裡過一天。
可想而知我的母親有多受打擊。當她發覺她的兒子寧可一人獨處也不樂於陪她,這簡直比什麼都更讓她失望和傷心,於是她突然在某天選擇消失不見——帶著她的東西,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此後再也沒有回來。我和父親都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她就這麼消失了。
那天晚上,父親把我叫到他的書房裡,一副雖然嚴肅但仍然心不在焉的模樣。
「你母親走了。」他說,好像在說一個定理一樣,不容置疑、理所當然。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面似乎困惑多過沮喪。「真的嗎?」
他點點頭,算是回答;然後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我也只能跟著點頭,「那我們怎麼辦呢,爸爸?」
「你想去幼稚園還是去姑媽家?」父親問我。
我在心裡比較了一下二者。「我哪裡也不想去。」
「要是你想留下來,」他頓了頓,「你可能吃不好、住不好。」
「沒關係,」我說,「實際上沒有媽媽我們也行,爸爸。」
這句話極大地鼓舞了我的父親;他一反常態地抱起我放在他的書桌上,然後塞給我一本關於科學的書——並耐心地給我講解了足足三個小時。我幾乎忘記了母親離開的事。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晚有多悶熱,窗外的蟬鳴和蟋蟀叫聲在過於安靜的房間裡異常清晰,不大的空間之中彷彿混亂地游移著不安分的細小微塵,不時掠過的一陣狂風帶來暴雨之前的氣息。我不知道暴雨是什麼時候到來的,當父親將昏昏欲睡的我抱回我的臥室,並給我蓋好被子離開後,我睜開眼睛,看到窗外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接著,足足有十秒鐘那麼久才傳來低沉有力的雷聲,彷彿要將天空撕裂一般,陰鬱,可怕;我很想叫母親,繼而我想起母親已經走了,就是說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似乎才發覺母親的離開是這樣真實——從現在開始再也沒有人陪在我身邊,安慰和照顧我。可我還有父親。我可以叫父親過來陪我。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叫他更好一些;至於哪裡更好,我也說不上來。
於是我拚命將毯子拉過頭頂,假裝暴風雨並不存在。
如果說我對於母親離開這件事根本無動於衷,當然那不可能。可時間會慢慢平息一切。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時間更神奇也更可怕。我不想再去回憶那些細枝末節,關於日後我和父親顯然不大順利的日子。殘缺了一半的家庭讓父親更加專注於他的學術研究,也加重了我從未消失過的孤獨情緒。我比過去更加孤僻,但這種孤僻卻讓我自得其樂,似乎並沒有覺得這種生活存在什麼所謂的缺陷,也從未心存不滿,就這樣渡過小學、中學,然後是大學。
在念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一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了來自醫院的電話,那邊的人告訴我,我應該快點趕到某某醫院,我的父親剛剛在五分鐘前告別人世——接著我才想起來,因為忙於一篇論文的緣故,我已經接連好幾個星期沒有去看望我的父親了。他患了胃癌。醫生曾警告他無數次要注意規律的飲食和生活習慣,他將那些完全視為無稽之談,過度勞累終於剝奪了他生存的權力;而我在整個葬禮過程中,像個局外人一樣神態漠然,竟然都沒哭泣。
直到我回到公寓,連日疲憊和突然闖入腦海的死訊才驚醒了我。當我猛然間意識到自己此後再也看不到那個坐在書房裡的身影,我似乎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終於哭了起來。雖然那場悲泣短暫無比——當我想到哭泣毫無用處,那些眼淚便彷彿能聽懂心聲般地慢慢止息。
我不僅是個缺乏感情的人,更是個感覺遲鈍的人。我總是在事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而那時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即使我再試圖用親熱挽留母親,或者用問候安慰父親,卻已經沒有機會了。我所能作的只有接受,然後將一切鎖進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將其封錮。我根本不用告訴自己一切終究會過去;彷彿天生對於人世之間的生死別離有種免疫,在轉天便能恢復往日的生活;或者乾脆承認,其實我反而鬆了口氣——這種想法是可恥的麼?
在跟寐羅提起我的父母時,我毫無感觸地一帶而過,「他們去世了。」我說。
他露出些許不安的神色,彷彿感到很抱歉,對於提起這個話題。
可我完全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這跟談論天氣沒有實質區別。
在談起這個話題時,我和寐羅也不過剛剛認識了一周左右。我們兩個是在街頭的那輛銅馬車上認識的——那天在下雨,我們兩個慌不擇路地同時鑽進那個車廂裡,對於他的印象,我僅僅是停留在一個純粹感觀的認識上——他年輕、帥氣、性格活躍,並且有點自我主義。在我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我不想交什麼朋友的前提下,他仍然自作多情地跟我交了朋友。
好吧。我當時想,反正過不多久他就會明白真相,關於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不怎麼相信生命體。一切有生命的獨立個體,都在我的懷疑之列。我沒法說服自己去相信和接受他/她/它們。我寧可在殯葬館工作,整天守著一群死人,至少我知道這一切不會改變。也許我不喜歡改變……很可能是這樣。我不喜歡被對方掌握著主動權,但在對方是個活生生的生命體的前提下,這就變得極為困難。我不喜歡讓自己去揣測和琢磨的感覺。
但一切卻讓我困惑——寐羅極力想要進入我的生活,我不知道他被什麼吸引住了。
他總是找我做他的模特,為此他拿畫來跟我交換。不過我只要了一幅『死亡寓言』——而在後來,我則不知不覺便擁有了他的全部作品,當他成為我的男友之後。我想我這個說法沒什麼問題——那些畫屬於他,而他屬於我,所以那些畫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屬於我。
他第一次來我的公寓時,被我房間裡那些種類繁多堆得滿滿噹噹的書嚇了一跳。剛好那天我剛把父親遺留下的書全部搬到這裡,還沒來得及整理,在一切都亂七八糟時,他跑來了。帶著他的畫具和滿腔熱情,毫不猶豫地衝到我這裡,用一雙發亮的眼睛盯著我一整天。
在此之前我從沒被一個人那樣地盯著過。
他的眼睛是那樣明亮幽深、熠熠生輝。就像遠離塵囂處澄澈瑩潔的湖水一般,透著生動和靈性的深邃的綠眼睛。憑直覺,我意識到他很可能要攪亂我的現有平靜。他的熱情與我的冷淡幾乎截然相反——如果我像高山峰頂的積雪,他則像普照萬物的陽光,熱烈、明亮。
山峰的積雪總會融化一點點。陽光總歸是陽光;永遠擁有不滅的光源與熱源。
我不知道這是否關乎意志力的問題。我只是想說,被這樣的眼睛時刻不眨地凝視著,連上帝也會動心……不,我不是在給自己找借口,我——好吧,也許有那麼點。也許我只是到現在為止都還不能相信自己怎麼會真的愛上某個人,抑或這只是一場怪異的幻覺。
我不是個對愛情斤斤計較的人,但也不會粗心大意;有時候我納悶它是怎麼開始的——純粹的因為性而起?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也許是。總之這個過程充滿了各種各樣不可預知以及突如其來的意外因素,在我看來,愛情不過就是一堆意外因素的相互疊加,愛情的本質就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加強型意外。那些被情侶們樂此不疲的一見鍾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不過都是這樣或那樣的巧合或小事不斷累積、相互作用,量變引起質變,僅此而已.
自從他來過我的公寓之後,他就將這裡圈為他自己的領地——來去自如。
如果他僅僅是將這裡看作他的畫室,或許我也不會計較什麼;但問題在於每次他都要求我擺出這樣或者那樣的姿勢,嘗試這樣或者那樣的表情,流露這樣或者那樣的情緒。最初我只是覺得有趣,但後來就不那麼有趣了。他總是盯著我,望著我,凝視著我,揣摩著我,用他所能的最為專注熱烈的目光,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彷彿他的全部都傾注於我的身上。
——為什麼他對我這樣著迷?
僅僅是街頭的一次偶遇,就讓他這樣發狂地畫上十張二十張一百張?要是他對所有人都這樣,恐怕他的手早已廢了;他也坦言,他被我身上的某些特點吸引,可他自己沒辦法說清那到底是什麼,但他的的確確被吸引著——「就像被馬蹄磁牢牢吸引住的鐵環一樣」。
我還能說什麼呢?或者,我又是否想說什麼呢?
我想我也喜歡被他這樣痛苦地畫著;在他毫無掩飾、專心致志地研讀我的同時,我同樣也能觀察他。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功夫,相應地我也就浪費了多少精力。
那是一段讓我們兩個都倍受折磨、卻又別有意味的時光。他總是在下午跑到我這裡來,有時候帶些吃的東西,有時候只抱著畫具。然後他就坐在這裡對著我畫上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六七點鐘左右,我們一起吃點東西——自己動手做些雜燴之類的簡單菜或者叫些外賣,然後他繼續畫畫,補完之前的畫稿;我則看書。這時往往他就不需要我再擺姿勢了。
那幾個小時會非常、非常的安靜,只有他塗抹畫卷的沙沙聲和我翻動書頁的聲音。有時候我會有種奇怪的錯覺——彷彿我們兩個已經這樣過了許久,他畫畫,我看書。我們互不影響卻又相處融洽。在彼此安靜的時候,他就像我的同類一樣;在偶爾說上那麼幾句的時候,我好像又被他在某種程度上同化了——我變得出乎意料地配合和耐心,對於他的每一句可有可無的廢話,我都會做出回應,即使可能有點敷衍,但畢竟從沒拿書扔在他頭上趕他出去。
於是一天時間就這樣很快地過去了。接著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快得驚人。
然後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我想畫你的身體。」
「……什麼?」我不大明白,「你不是一直在畫嗎?」
他有點臉紅了,但還是堅持說到,「是——是身體。」
我剛要繼續問下去,猛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我頓時有點尷尬,覺得這個提議實在是無稽之談。可他一臉堅定,彷彿已將這個想法反覆思考多次一樣。「……沒有那種必要吧,」我勉強地笑笑,無論如何都覺得這不可思議。「難道你不能用石膏像什麼的替代嗎?」
「可我想畫真正的,」他頓了頓,又極小聲地補充了一句,「你的。」
「……為什麼?」我還是不解,「也許你更樂意畫女性的。」
「我只想畫你,」他堅持說,「求你了,讓我畫吧——只要一個晚上。」
我猶豫著;雖然他的要求讓我難以接受,可要我斷然拒絕,我又做不到。這麼長的時間以來,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呃,已經比較接近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朋友——而一旦你成為某個人的朋友,你就很難再拒絕朋友的請求。如果我們不是朋友,又是什麼呢?
一時我幾乎有點惱火他冒失地提出這樣一個讓我為難的問題。
「好嗎,尼亞?」他懇求到,「只要一個晚上,只有今晚。」
「你——真的不能找其他人替代嗎?」我試著說服他。
他搖頭,毫無商量餘地的搖頭。「我只想畫你,」他說。
「要是我說不行呢?」
他露出一臉令人心痛的失望。
「可我——我得想想,」我無奈地說,「我還不能確定。」
「只是一個練習而已,」他懇切地看著我,「好嗎?」
我不置可否地皺皺眉,轉身去給自己煮咖啡,或許他也需要。
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畫畫?只是單純的畫畫??……我覺得這幾乎是最不坦誠的要求了——要是他用這樣急切而渴求的目光盯著別人,說出上述邀請,並把對方換成一個女性的話,那將會是一幕非常爛俗的電影場景。她欲拒還迎地應允,他心猿意馬地照做——最後發展成為一個皆大歡喜(不光是角色更多是觀眾)的結局。差不多就是這樣。
可我是個男人——我不覺得描繪一具跟自己相同構造的軀體有什麼期待可言。
等我端著咖啡回去,他還坐在那裡眼巴巴地等著,好像得不到答覆就不肯離開似的。我知道他是個任性的傢伙,我自覺已經最大程度地縱容了他的任性,可他有點得寸進尺。要是哪天他打算畫我頭破血流的樣子,我也要配合地虐待一下自己好滿足他的古怪要求嗎?
我遞給他一杯咖啡,「或者你給我一晚時間考慮吧,」我說,「明天……」
「你需要用那麼久的時間拿一個主意嗎?」他苦著臉問,「尼亞?」
「可我也做不到就這樣在你面前坦然地脫光呀,」我說,「怎麼可能?」
「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他反問,「你又不是女人。我也不是。」
話雖是這麼說,可我還是覺得古怪。但我又反駁不出什麼。我皺著眉頭思索半天,還是沒法痛快地答應他的請求。為什麼他不能畫點其他什麼呢?我覺得自己像個父親,面對自己的寶貝問出令人尷尬的問題又無奈又沮喪——為什麼他能不問點兔子小狗的問題呢??
我咳了一聲,搖搖頭,「還是回來再說吧,你一定要今晚得到回答麼?」
「你到底是怎麼啦?」他煩躁地歎氣,「都是男人,有什麼好害羞的?」
「那也不大好吧,」我仍舊不能同意,大概是我的思想太古板了——何況要是他想畫,他盡可以去找其他男性,其他人應該不會像我這樣猶豫不決,身體跟身體又沒什麼區別。
他大失所望地歎了口氣,倚回沙發上,撅著嘴巴,眉頭緊鎖。那副樣子就像個因為沒有得到預想中的玩具而鬧彆扭的小男孩——可他要求的『玩具』實在是太為難我了。
我看看時間,已經深夜了。「回去吧,寐羅,」我說,「明天再說。」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便開始收拾他的包。顯然他很生氣。他的動作足以透出他有多惱火——對於我的不配合。可他是藝術家,我則不會搞什麼藝術。我所能做的僅僅是裝成石膏像罷了,為什麼他還要求石膏像必須一絲不掛呢?那樣的話他該去街頭找個行為藝術者。
可上帝作證,當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始終一聲不吭地低頭收拾好包,站起身甩上肩,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連聲再見都沒有時,我心裡的確很不是滋味,彷彿做錯了什麼似的。
一聲門響將我從那陣尷尬而深藏怨恨的沉悶中驚醒。
我看著已經關攏的房門,好半天才意識到寐羅已經走了;但我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默默地、機械地喝著手裡那杯已經變溫的咖啡,花了好長時間才全部喝光。我放下杯子,走到窗邊,望著外面。寐羅已經走遠的身影已經難以辨認,可對我來說那不太困難。
我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轉身離開,去洗澡睡覺。
我想過是否要打個電話給他,可該說些什麼呢?要他回來,跟他說我答應他??
別開這種玩笑。我跟自己說。否則他很可能會在某天心血來潮地提出更古怪的要求——那時我該怎麼辦呢??……於是我努力壓下想要找回他的念頭,任他就這麼離開,雖然我的心裡毫不輕鬆。接下來他好久都再沒露一面,甚至讓我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露面了。

vincy100 2010-2-17 20:16

Mello
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瞭解尼亞的人嗎?
沒有了。我想我是絕無僅有的一個——繼他那提早過世的父母之後。除了我,尼亞似乎根本就沒什麼朋友了。你不能簡單地說他很被動或是不熱情之類的,他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但對於送到眼前的感情,他也並非不會動心。否則為什麼我們會是這種關係呢??
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那麼死纏濫打,保準就不是現在這樣。他還是會平心靜氣地做他的隱形人,毫不關心我的來去;就算我不再出現,他也不會有所舉動。
他是這麼一種人——會影響到他的事不但必須發生在他的視野範圍內,並且要足夠明顯到能夠引起他內心深處的隱藏情感,還要加上一大堆催化劑、黏合劑、推波助瀾器之類的。否則一切都是白搭。所以這麼想想實在可悲,好像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努力演戲似的;而他呢?必要的時候摻上一腳就夠了。並且他還有足夠的自由權力選擇進退。
一個人自作多情地談一場戀愛有意思嗎?
好吧,其實要說我始終都在自導自演,對他而言可能又有點不公平。畢竟他也並非什麼都沒做,單單只有我一個人像跳樑小丑一樣賣力;他還是有些優點的,至少他的手藝不錯,他也足夠溫柔。他對我總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以致我覺得無論我怎樣無理取鬧都不會讓他徹底跟我斷交——只要我不開口提出分手,他就能夠這麼一直容忍我的全部所作所為。
他像典型的忍辱負重者,能夠承受一切,而不存在底限。
前提是,只要他決定要這麼做,那麼什麼就都無怨無悔。
我們兩個之間,就像他私自認定的那樣,完全是一連串巧合的激活。那場突如其來鋪天蓋地的暴雨讓我們以幾乎不存在的概率在那輛馬車上相遇,接著我被他那張出眾的臉吸引,並不顧一切地決定要認識他、讓他成為我的模特;剛好他也比較喜歡畫作,於是他找我要了一張摩製品作為交換。我如願以償,並在這個過程中越來越被他吸引——其實我一早該意識到他吸引我的不僅僅是他作為模特的潛質,而是更多。他呢?似乎是被我誘惑了——但這也稱不上什麼『惡劣的引誘』,畢竟我也不是什麼醜八怪或者相貌平平,不僅不是,我的臉還算相當出色,甚至跟他不相上下。況且我們之間的性格互補得恰到好處,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為我們之間的發展鋪墊了基礎,接下來我們只需借助一個不錯的機會就能有所進展,並且是跨越式的進展,所以一切就像順理成章——而在尼亞看來,這些不外乎一個巧合接著又一個巧合,一個事件引發下一個事件,一切都在沿著既定的道路前進,直到發展到某個結果。
……就是現在我們兩個像現在這樣坐在沙發上沉默的結果?
我知道他一直在關注著我——在他眼裡,我大概像個任性至極的孩子,動不動總是心血來潮地提出這樣或那樣的要求,就像差不多能代表我們最初的開始的那個『無理要求』——那不是他第一次見識到我的任性卻足夠讓他在當時被嚇一跳。要是沒有那次,說不定我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開始……好吧,也許我是特殊了點兒,也不過是那麼一點點而已——像我這種性格的人顯然不可能像其他人、或者像他那樣死板地墨守成規、循規蹈矩。
而那個最初的『無理要求』,不過是我想要描繪他的身體罷了。
當然啦……我得承認我的想法沒有那麼『純粹』,我可絕不僅僅是抱著為藝術的念頭才提出那個要求的。也許那時我對他著迷得近乎發狂,或是一時的鬼迷心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突然興起那個念頭的——而它一旦出現就再也沒法消失,它強烈無比,它不可抗拒,它的存在就像尼亞本身一樣,帶著某種既令人煩躁又讓人興奮的味道,超乎人類所能忍耐的範疇——也許是我的忍耐範疇遠遠小於尼亞,要是相同情形發生在他身上,大概他就不會有這麼衝動。何況他也不大可能憑空冒出這種念頭……總之呢,他拒絕了我的要求。
用一些猶豫不決的表情、支支吾吾的回應、敷衍了事的態度。
加上一杯咖啡。不過我沒動它。當時我根本都沒意識到它的存在。
回到公寓後,我既累又心煩,鬱悶透頂,一頭扎進床裡就睡著了。
轉天下午醒來,我躺在床上好半天一動不動,想著待會兒該做些什麼.
我不想去尼亞那裡——想到他那副不大情願的模樣我就生氣。憑什麼呢?我惱火地想,他又不是個十四五歲的純情少女,有必要對這樣一個沒什麼困難的要求這麼牴觸嗎?!簡直古板得讓人難以理喻——咳,算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個適合,說不定待會兒出去就能遇上好幾個比他還要出色的模特。我再也不去找他了,讓他去他媽的見鬼吧!
……那麼尼亞呢?我忍不住又想,要是我不去找他,他是否會感到後悔?
幾乎立刻浮現出來的答案讓我洩氣——我知道他不會。或者,很可能不會。
他似乎沒怎麼在意過我什麼。一直以來,雖然他寬容地任由我來來去去,從未趕走我,也並不意味著他對我懷有某種友情——他沒有感情。他的確就像個石膏像,既沉默又冷漠,雖然表現出來的是他的脾氣似乎超乎尋常地好,但實際上那不過是他不想去計較太多罷了。所以他不大可能對我的消失產生諸如遺憾、懊惱、悔恨以及想要彌補和挽救之類的心理;而唯一的可能是,在我一長段時間的沉寂之後,他就逐漸把我拋諸腦後、忘得七七八八。
是的;一定是這樣。
說不定現在他已經決定把關於我的記憶徹底清除——那對他來說沒什麼困難。在他那張平靜的臉孔之後,好像一切觀念上的行動都能被具體化,譬如將我驅逐出腦海這件事,彷彿能夠化為他將內含著關於我的一切的記憶球隨手拋到身後這個動作一樣,毫不費力。接著他就能像遇到我之前,一身輕鬆地繼續過他原先的生活,好像這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
想到這些,我不由得有種一敗塗地的挫敗感。
尷尬、羞恥、憤怒和不甘,讓我煩亂又鬱悶。
或者……我還是裝作自己根本不會被這事影響到一樣,繼續大大方方出現在他公寓裡,在他做出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氣人姿態前,先發制人地表示我對這事根本不在意——是的,有什麼好在意、好生氣的?我幹嗎要跟自己過不去??難道我不想再畫他了嗎??
……不,不可能;我當然還想繼續畫下去。一直畫到煩了為止。
所以我決定先暫時沉寂幾天,既讓他知道我在為這事生氣又不能表現得太過火,我想要讓他看到我的一臉失望,卻又不太想讓他看到我是這麼的失望,只有那麼一點點就夠了——接下來我就像一切都已經過去一樣,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我還想畫幾幅畫。
我深吸口氣,從枕頭旁邊摸到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打算叫朋友一起去喝幾杯。
等待接通的過程中,我動作迅速地點了根煙,然而一直到那根煙抽掉一半,我還沒聽到那邊被接起的聲音。我不由得有點疑慮,拿下手機看了看號碼,是瑪特的公寓沒錯。我切斷又重撥一遍,那邊始終無人接聽。我只能撥他的手機號碼——一向不關機的他居然關機了。
我驚訝無比。這幾乎是從沒發生過的。至少在我印象當中,從未有過。
我按熄了煙,很快地撥了個電話給JR,長音響了四五聲,那邊被接起了。「喂?」
「是我,寐羅,」我說到,「呃——你和瑪特在一起嗎?」
「不,沒有,」JR回答,然後頓了頓,「我在外面。」
「……外面?」我莫名其妙地重複一句,「那瑪特在什麼地方?」
那邊好半天沒回應,最後我聽到一個迄今為止最離奇的回答,「在醫院。」
接下來我用最快速度洗了個澡換上衣服,直接衝向醫院。我一直以為他不會去那地方。咳,我的意思不是他不會生病——而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況且僅僅是小病不可能會跑去醫院,不過聽JR含糊其詞的解釋也並非是出了車禍、查出癌症之類的致命疾患,而是比起那更不可思議的……他說瑪特心情不大好。或許還要再嚴重點。總之就是……呃,可還是很難以置信很莫名其妙——他說他的情緒問題有點糟糕。我一直覺得瑪特不可能會跟什麼情緒問題掛上鉤。壓根就沒這麼想過。……不可能?為什麼我要認定這是不可能的呢??
眼下我沒時間去考慮這些。我得去看看瑪特,何況JR反常地沒有陪著他。
你看,世界上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我一直以為JR會一直陪在他旁邊的。

Matt
這真是不可思議。真的,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
那天早上我醒來之後,覺得身體不大對勁,有點頭重腳輕。我想大概是昨晚喝得有些多的緣故,所以也沒有太在意;之後那一天都昏昏沉沉,半點精神提不起來。朋友們都走了。連JR也走了。我想他並不真的想走,儘管他當時說得很堅決,「我必須得走。」他說。
因為這太他媽的難受了。我寧可死也絕不想死在這裡。他的潛台詞就是這個。
我也覺得很難受,所以我沒阻攔他。「有空聯繫。」我說。
他點點頭,然後收拾了他的東西,離開這個我們倆已經住了整整六年的公寓。離開之前他跟我最後擁抱了一下——但與每次演出之後帶著喜悅心情的擁抱完全不同。這差不多是種死氣沉沉的、浸滿絕望情緒的無用安慰。我們兩個知道,也許一切差不多就這麼結束了。
他走了之後我開始陷入一種——確切地說,是無所適從的慌亂中。
我整天到晚在房間裡轉來轉去,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我一天抽三到四盒煙,把房間搞得像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一樣,好幾次嗆得我自己都喘不過氣來;為了彌補手裡的空虛,我拿JR送我的生日禮物當作打發時間的唯一工具,很快我就著迷了、上癮了、沒法擺脫了,我一天又一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沉迷於PSP中無法自拔,倒不是它多有樂趣,而是它能讓我在一時的緊張刺激中忘記很多事。很多我根本不想記住和回想的事。就這麼簡單。在玩遊戲的過程中我又愛好上了喝幾杯。因為喝酒之後再玩的感覺更好,或者醉醺醺地享受著過關斬將的感覺非常棒,我開始喝啤酒,喝白蘭地,喝伏特加,最後到了沒有酒就玩不下去的地步——結果呢?當我去醫院時,大夫既沒有計較我的吞煙也沒有責怪我的酗酒,在他給我做過一番徹底的檢查並在我邊玩遊戲邊回答的狀態下跟我交談約有足足一個小時之久後,他在我的病歷單上敲下的字母是:深度抑鬱症。就是說,我的神經出問題了。不輕的問題。
我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表情——面對寫著我名字的那張單子。
「深……度……抑……郁……症……??」
大夫點了點頭,示意我念得完全正確——發音準確,拼讀無誤。
「什麼意思?」我問,莫名其妙地甩著那張紙條。
「就是你現在的狀態,」大夫說,「我建議你找個心理醫生。」
「什麼?!」我大吃一驚,「心理醫生?——等等、等等!我是什麼病來著?」我再次看了一眼那個近乎扭曲的名字,「抑鬱症?深度抑鬱症?你搞錯沒?喂,這是我的病嗎??」
他再次肯定地點頭,「我確定是這樣。如果願意,你也可以在我這裡治療。」
「為什麼?」我反問,「不,我說的是——為什麼我是這個病?」
「因為你就是這個病呀。」他眨著眼睛。
簡直沒有比這更算廢話的廢話了。
「開玩笑,」我生氣地說,索性把它團了丟掉,將遊戲進行到下一關。「誰信。」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既然這樣,也許你願意再去別家醫院看看。」
「沒錯,這就是我要做的。」我說,然後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但我沒去其他醫院。我徑直走回公寓,順便帶了些煙酒和快餐回去。醫院不過是個大型連鎖店而已,他們互相勾結一氣,儘是得出一些讓人絕望的結論,好讓我出盡洋相。我從來不會患上什麼精神疾病,簡直莫名其妙。我連發燒感冒的情況都微乎其微——差不多以每年一次的頻率緩慢地進行著。也許我休息幾天就好了。是的,不過是有點不舒服而已。
回到公寓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傑西卡打來的。
傑西卡是我過去的女友。我們有過一陣甜蜜的時期——在我們兩個都還很單純的時候。就是說,在十八歲到二十歲左右的時候。那時候的人都會處於一種剛剛擁有成年意識的激動興奮和懷有希望的快樂嚮往中,以為自己總是那麼年輕,以為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和精神,以為自己將會一直這樣愚蠢地幸福下去——既有遙不可及的夢想又有相互陪伴的戀人,簡直沒什麼比那更讓人陶醉於生活。在那時寐羅每天只是埋頭於他那堆草稿當中,經常抱著畫板可憐巴巴地睡著——讓人看著都為他心痛。傑西卡給他搭了不下五十次的毯子,最後她開始跟我商量是否要將寐羅縫進毯子裡的事,那件事讓我們笑了足有一周,惟獨當事人不知道。
那時JR也和我們一樣年輕、單純又滿腦子幻想。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成立樂隊的——我和JR是吉他手,後來在一家夜總會裡遇到了我們的鼓手,一個來自丹麥的小伙子,他有一頭淡鉑金色的頭髮和一雙浪漫的藍眼睛,跟我和JR的紅頭髮和嘻嘻哈哈完全不同,哥本哈根是個好地方,他總是那麼說——可為什麼他還要從哥本哈根跑到紐約來呢??
我們給樂隊起名叫『盲目傲慢』。我覺得這名很酷。因為那時我們不懂節制。
也許直到現在也還是不懂。
好吧,還是從頭說,這樣會輕鬆一些。我和JR從嬰兒時期開始就在一起玩——我們是兄弟倆,紅頭髮、棕眼睛,不過我比他大五分鐘。在六歲之前,爸媽得給我們穿寫著名字的衣服才能把我們區分開,可我們總是換著穿衣服,這很有趣。我一直都記得我們兩個在課堂上怎麼捉弄老師和戲弄女孩,要是有哪個男生想故意找茬,我們就會讓他吃盡苦頭。並非是用拳頭,而是用一些稀奇古怪又很可笑的壞法子,比如把他塞進空的汽油桶或者讓他嘗嘗用油漆當洗髮水的滋味,再就是哄弄他吃些怪東西——那之後很少有人找我們的麻煩。
有個兄弟就是好事。我和JR彼此心意相通,總是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在過了六歲生日之後,JR打算發展他自己的個性了——他開始留頭髮,不管父母如何威逼利誘也決不動它。他是個性格比我固執得多的傢伙,有點像寐羅。所以他們兩個湊在一起總是熱熱鬧鬧的,雖然吵架的時候也更多更激烈。JR比我個性得多,所以我總是讓著他,當然也是因為他是我弟弟的關係,我不願意跟自己的兄弟爭吵——再說也沒什麼值得吵的。他不過是怪癖些罷了。他留長髮,編成無數條小辮子(當然通常都是我來幹這活,偶爾寐羅也會被逼著幫忙),耳朵上一排釘子,打唇環,總是穿著大得嚇人的T恤和足夠讓我也穿進去的牛仔褲,時不時戴一頂棒球帽,酷得沒邊,背著吉他的模樣就像個吉普賽流浪者。
我跟JR的風格就完全不同了。
我總是穿條紋T恤和破破爛爛的牛仔褲,戴著護目鏡(有時候他比較喜歡戴墨鏡),不彈吉他的時候就戴著長手套,我喜歡靴子,一直長及膝蓋的靴子。我不扎耳洞,也不打環,和JR相比我『安分』得多。再說了,我也沒時間去打理那些辮子、耳環之類的東西,有那些功夫不如聽聽唱片或者寫點歌。寫歌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過他比較喜歡擺弄歌詞,因為他看的書比我多,能寫出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來,我則更擅長旋律這部分,我聽的音樂比他多得多。所以我們的樂隊就這樣自行組建起來了——他唱歌,傑西卡也偶爾跟著唱上幾支,當需要女聲伴唱的時候。好像一切很簡單就成了似的。不過,其實就是很簡單。
還有,JR天生就是一副搖滾明星的扮相。連寐羅都這麼說。
我們撞到凱爾(那個丹麥鼓手)後,談了一個晚上,喝了四瓶傑克丹尼,抽了十包煙,吃了一份披薩,然後成立了『盲目傲慢』。就像決定要出遊一趟那樣地簡單迅捷。
其實我們的樂隊還是不錯的。至少我覺得是。
我們有一些共同喜歡的歌手和樂隊——像老早以前的黑旗、衝撞、快樂分隊、音速青年和地下絲絨什麼的,JR熱愛迷幻搖滾,我比較傾向於朋克,而凱爾則喜歡車庫和後車庫。但那並不影響我們在更多問題和觀點上的一致。要不是寐羅熱衷於畫畫的話,大概我們也會把他一起拉進來——寐羅喜歡哥特金屬。好吧,這多少跟我們有點不大搭邊。但他一直都很捧我們的樂隊,這是真的。因為他也喜歡退化、涅磐、綠日那些樂隊的音樂。而事實是現在的樂隊層出不窮。所以我們不出名也沒什麼好奇怪。……可難道我們真的很差勁??
直到現在,我才發覺樂隊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我們的寫照。
不止是我一個,更是所有人的寫照——比如JR、凱爾,比如寐羅,比如寐羅新認識的那個古怪離奇的模特朋友,或者根本就是這個時代甚至整個歷史過程中全人類的寫照。
我們都以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我們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超凡脫俗;我們都認為自己的存在價值是能夠體現出某種終極意義的、不可替代也不容忽視的;我們都盲目樂觀地傲慢和目空一切,彷彿自己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完成什麼上帝指派的重磅級任務似的——比邦德和超人還了不起的大任務,比起拯救人類就差了那麼一點點、一點點,我們都從不肯放棄自己是個上帝的寵兒這一個若隱若現的信念,其實這是每個人心裡都存在的某個死結,這讓我們始終認定自己非同尋常、必定要幹一番大事業,為了印證『我是傳奇』……或許沒那麼誇張,但至少我們都曾經或多或少地認定:自己不成功,還有誰能成功??
這決不是無中生有,危言聳聽;我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真實的一個認識。
但現實的一大特點就是它熱衷於打擊人類——遲早它得讓你痛苦不堪地認識到,你的存在其實挺微不足道、你本身也實在沒什麼可值得炫耀的資本;實際上你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這就是唯一的真理。唯一一條大部分人早晚要意識到和接受的真理。
我知道這勢必打擊一大片。所以我只是在心裡想想,從不把這些說出去。這足以讓那些現在仍然懷有夢想和希望的孩子們被兜頭潑一桶夾帶南極冰塊的無情冷水。
我們都不是天才;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就是一群面目相似的普通人。
好吧,說說我們那個樂隊。我們那個最終土崩瓦解的『傲慢小分隊』。
一開始我們的合作還不錯,因為那時我們只是隨性而樂,寫很多我們自己喜歡的曲子,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練習和演奏,然後晚上去逐個酒吧走場,有時候得到的掌聲和口哨足夠我們快樂上一整個月——那些虛假的幻象加深了我們的盲目樂觀,讓我們以為這支樂隊馬上就能夠登上滾石封面或者跟索尼簽約似的,在一長段時間的積累之後,我們仔細挑選自認為最棒的二十四支曲子,錄了兩張小樣,自費出了專輯,還像模像樣地被一些三流娛樂雜誌很『專業』地採訪過幾次——而那條讓我們自以為將要在面前鋪開的星光大道並未鋪開,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專輯賣得一般般、每晚演唱差不多也就那樣而已,其他真的沒什麼了。
好吧,也許是樂器不大好,我們用賺來的一點錢換了新樂器;也許是我們的曲子還有待改進,我和JR整天閉門不出,把自己埋在大堆的唱片和詩集裡,像兩台機器一樣不知疲倦地、近乎發瘋似的創作,好像這樣就能一舉成功、好像我們距離格萊美只有幾步之遙;只要有那麼一個機會,我們馬上就能比林肯公園、瑪麗蓮?曼森還火,我們就能一鳴驚人、唱片熱賣、簽約不斷、倍受追捧……這些不只是在我的夢境中出現過。我說了我和JR心靈相通——有時候我們倆能進入同一個夢境。很神秘,是不是?這恐怕得去問問弗洛伊德。
為了那些我甚至冷淡了傑西卡——突然有天我發覺自己已經四個月沒有打過電話給她,既沒約會過也沒親熱過,客廳裡面貼滿了她又傷心又憤怒的紙條,而我做的僅僅是叫JR幫我一起把那些紙條都撕下來扔進垃圾桶,順便把髒得不像樣子的客廳打掃了一番,在這過程當中我找到了很多東西,傑西卡帶來的夜宵和禮物,傑西卡為我們設計的海報,傑西卡送還回來的我的東西,傑西卡所下的最後通牒和分手信,還有一隻被扣上花盆的大號泰迪熊。
當打掃完客廳後,我坐在客廳沙發上,認真看著傑西卡那封聲淚俱下的控訴信。
JR去洗了澡,打電話叫了份外賣,然後他爬過來擠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看。
「怎麼了?」他問,似乎也不能相信發生了什麼似的,「她就這麼跟你完了?」
「……大概是吧,」我咕噥著,「完了就完了吧——誰在乎。」
JR有點古怪地看著我,像是不能理解我在說些什麼。「別這樣,瑪特,」好半天過去他才擠出這麼一句,頓了頓又接著說,「要是你不打算就這麼完,也許現在還有救。」
我搖搖頭,拿起打火機將那封信點了。很快它從火苗化為灰燼。
JR默不作聲地盯著那些灰燼落到地板上。——客廳裡沉默異常。
我轉過頭看著他,朝他故作輕鬆地笑笑,「沒什麼,」我聳聳肩,說到,「早晚會這樣。比起我們的樂隊——女朋友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伴而已。以後總還會有其他的女孩……至於音樂就不一定了。也許過了這段時間我們就沒法再寫出這些東西來。不是嗎??」
JR面帶猶豫。「可是,」他吞吞吐吐、滿臉矛盾地說,「其實你心裡很難過吧?」
我想了一會兒,緩緩地搖搖頭,「不,有什麼可難過的?」我很慢地說,「誰在乎呢。」
JR安慰地抱抱我的肩膀,然後像孩子似的扎進我懷裡緊抱著我,第一次有點緊張地在我耳邊低聲說,「要是我們以後不會出名呢,瑪特?那樣你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
「怎麼會呢。」我拍拍他的背,揉著他亂糟糟的長髮,「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指什麼——是指我們不會不出名還是說我不會一無所有。結果現在,我發現自己沒有指明的結果就是二者兼得,我們既沒有出名(解散得很乾脆)而且的確一無所有,傑西卡離開了,凱爾走了,連JR也蹤影全無了。我還剩下什麼呢??
我跟JR的最大不同就在於,我總是滿不在乎,而他卻總是顧慮重重。
我們兩個把人類對待世界的態度演繹成了兩個極端。像他那樣就活得比較辛苦,而我呢——看似比較輕鬆,其實根本不輕鬆。就像當初,我太愛玩音樂以致荒廢了學業,學校最終不得不把我開除,對此我只是聳聳肩,說誰在乎,然後繼續玩我的音樂;當傑西卡那封其實仍有挽回餘地的分手信擺在我面前,我明知打個電話說點好話或許就能挽救,可我還是裝作不在乎,把它燒了個乾乾淨淨;接下來我們在演唱過程中被台下的年輕人們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和意見,搞得我頭大、JR也很為難,我說別在乎那些,唱我們的就是了,所以我們把自己的樂隊堵進了一條不被大眾歡迎的死胡同裡;直到最後那天,當我們面對這個已經不能再有更大發展的『支離破碎的傲慢』,回天無術,束手待斃,只能宣佈就此結束時,我還是努力輕鬆地笑笑,既告訴他們也告訴我自己,沒什麼好在乎的——不過是個結束而已。於是就這樣,我左一個不在乎右一個不在乎,一個不在乎接著一個不在乎,好像一個被滔天洪水逼迫著不得不拚命向上攀爬的人,每說出一個不在乎就意味著我得爬上更高的地方好不被水淹到,我拚命地爬啊爬啊,爬到最後水還是漫上我的腳,捲上我的膝蓋,我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經沒救了——可我還是得竭盡全力地爬上最高處——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我不在乎!!
……看似輕鬆?不,不但不輕鬆並且後患無窮,就像現在這樣,極其糟糕地被醫生下了一紙『深度抑鬱症』的診斷證書。——這就是我為自己的滿不在乎所付出的慘重代價。
樂隊宣告解散的那天,我很傷心。可我不能擺出自己一副傷心的表情。JR夠難過的了。凱爾也無精打采——他從哥本哈根跑來只是以為在美國搞搖滾會容易些,沒想到一開始就被狠狠絆了一腳,他都搞不清楚是該回去還是繼續留下來,他心煩意亂,JR萎靡不振,我則必須要努力裝出這事不重要——「樂隊解散又不會死,」我說,「別這樣,以後……」
……以後?以後什麼呢?
為了音樂我把自己的學業都荒廢了,除了音樂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至少JR還有一紙文憑,而我連文憑都沒有。雖然我很捨不得讓JR走,可他待不下去了。我知道。這種情況下沒人還能待下去。當我們三個坐在這裡,各自逃避般地、有點心虛並且都很尷尬地,看著這個曾經作為練習室的房間,看著那些樂器和譜子,看著此刻嚇人的寂靜和淒涼無奈,還要拚命保持著沉默而不能崩潰——這種氣氛就像一根繃緊到不能再緊的細弦,再稍一點點壓力就會讓它全然繃斷。我們不能讓它斷掉,不能讓目前寂靜尚存的狀態突然變成洪水猛獸般的歇斯底里,人死了尚且要讓他好好地死,說再見就更不能像個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我們三個可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身為一個男人所該忍耐的自然就更多,至少現在,即使我們心裡再悲痛再失落也不能放聲大哭。我他媽的真寧可自己是傑西卡,好狠狠大哭上一氣。
不過當然了,誰也沒哭;我們平靜地告別了,凱爾先拎著行李離開。
JR在這裡又住了兩天。每天強打精神跟我說說笑話、看看電視,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試圖避開那些可怕情緒和糟糕現實,像兩個自欺欺人的傻瓜。可最終他還是繃不住了。他的脾氣不像我,告訴自己假裝這樣假裝那樣就真的能夠欺騙過自己,他欺騙不了他自己,其實我又怎麼能欺騙過我自己的內心呢?我遠比他痛苦一百萬倍,雖然我一直都在無關痛癢似的有說有笑。兩天後JR終於控制不住地號啕大哭,像極了他在五歲那年不小心掉進河裡差點一命嗚呼、最後還是被路過的一個人救上來之後那樣拚命地哭。聲嘶力竭、淚流滿面。他說他忍不下去了,他說他想離開這裡——他說他一看到這個房間和這個房間裡的一切就痛苦得喘不上氣,他沒法再挨上哪怕一分一秒。他說他不離開就肯定會死。他說他必須得走。
那麼,對此我還能說什麼呢??
「那就走吧,」我說,「好好照顧自己——有空聯繫。」
別太在乎了,瑪特。我跟自己說,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和JR在一起——雖然過去你們倆形影不離,好得就像連體兄弟,你知道沒可能這樣……音樂也是。早晚都要跟一切說再見,先是跟學校、然後跟女友,接著跟樂隊,繼而跟兄弟,最後就是跟自己和這個世界。
他媽的。誰在乎呢。我吸著鼻子,在內心裡用力狂喊我不在乎。
說實話,當我看著JR拖著箱子離開時,我才真正嘗到什麼叫做痛徹肺腑。當然那不止是JR的離開,而是自始至終這全部一切的疊加——因為我無數個不在乎而失去的全部一切,現在當我想起那些,我只想找個牆角蹲進去,一輩子都不再出來。我痛得都站不起來了。
所以當JR離開後,我便身不由己、不可抗拒地陷入了一片虛無之中。
我每天用抽煙、喝酒和玩遊戲機勉強度日,努力不去想樂隊的事,也不去想JR。什麼都不想,只想怎麼把這一關過去、再打過下一關;這可真是好笑,好像我不去想,那些困難就都能自行消失似的,好像背後有個人能幫我打敗這些難關、將我引到另一條人生大道上,好像世上的事就是這麼簡單——你使勁逃避、你閉眼不看,接著它就真的不見了、沒有了、再不存在也不會困擾你了。……我甚至沒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唯心主義者。
而實際上這是個唯物主義世界。
那些困難和痛苦決不會消失。它們在哪裡出現,就還在哪裡等我。安靜地、耐心地、既不慌張也不消減地默默等著我,等我從自己這個寄居蟹般的殼子裡爬出來再去跟它們交鋒。而在此過程中,我躲在自以為安全的殼裡,把那些困難和痛苦一概拒之『殼』外,自欺欺人地咕噥著『我不跟你玩,你們滾吧』,——它們才不會滾呢。它們比我固執上千萬倍。因為它們從來不懂得讓步,也不懂得隱藏。它們就那麼活生生、血淋淋地守在那,一年,一百年,一百萬年——什麼時候我從殼裡出去,什麼時候我就得繼續乖乖地跟它們玩。
那天我從醫院回來後接到了傑西卡的電話。她說她偶然地在車站看到JR,才知道樂隊解散的事。她說她想見我。我告訴她沒什麼好見的——但一陣劇烈的咳嗽讓我連這句拒絕也沒說出來。當我終於把那陣咳嗽捱過去,我竟然說,「好吧,你來吧。我還住在公寓。」
接著她來了。當她目睹我的當前慘狀之後,她建議我立即住院,絕對刻不容緩——「以你目前的生活方式繼續下去,」她一臉嚴肅地宣稱,「再來那麼幾次你連住院的權力都沒了,你該直接去殯葬館排隊。……提前告訴你,要是那樣的話,我既不送花也不送葬。」
為了死後能多收到一束花(也可能只是個承諾),我只好勉為其難地住進醫院。
傑西卡有了新男友——讓我驚訝的是居然是凱爾。他沒走,他還在紐約。當他和傑西卡一起出現在我病房裡時,他看起來很不自然,但一臉幸福。他說他現在臨時找了份送貨員的工作,不管怎麼樣先生存下去才是重要的。當然,他得感謝傑西卡幫了他大忙。
我很大度地祝福了他們兩個——活像我這裡是他們的訂婚現場一樣。
我告訴傑西卡不必經常來,畢竟我只是有點精神不佳而已,抑鬱症又不會死人。她有點為難,但還是點頭說好吧;首先我不想讓情況變得尷尬,其次我之前做得實在太傷害她了。我希望凱爾能代替我好好愛她,我似乎什麼都沒給過她,除了一大堆的敷衍了事不負責任。
在我在這裡病懨懨地渡過大約一周之後,有天下午當我午睡醒來時,我看到了一張似乎已經好久沒見過的臉——那傢伙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我,像在盯著一個世紀奇跡似的。
「……你沒事吧?」最後他問,聲音裡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我聽說……」
「我沒事,」我聽到自己那可惡的仍然假裝沒事的聲音回答到,「坐吧,寐羅。」
我發現他還帶來一大束很惡俗很好看的雛菊。……喂,這是不是給死人的??

vincy100 2010-2-17 20:18

Mello
瑪特看起來比我預想的還糟。除了臉色難看、眼神渙散之外,還有種顯而易見的改變。我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模糊地意識到那是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垮掉了——沒有了樂隊,沒有了音樂,甚至連傑西卡和JR也沒有了,他還有什麼呢?眼下的瑪特看起來其糟無比。
我真想把JR那小子揪來狠揍一頓——他怎麼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對不起,」我羞愧地開口,「前一段時間我都在忙著畫畫——」
「沒什麼,」他說,語氣輕鬆,可無論如何我也從那當中聽不出絲毫輕鬆的味道。瑪特總是這樣。不管發生什麼他都不在意,他說,『沒事』『沒什麼』『沒關係』『不要緊』『我不在乎』……天知道他到底在乎不在乎。就我所知,那些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沒法不在乎。就像尼亞的刻意避世一樣,瑪特天生只會對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撇嘴,「沒關係。」
我又想揍他了。這種時候他還在故意逞強??
「你要是真沒事,」我硬梆梆地說,毫不留情,「我可就走了。」
「別呀,」他像是被我的態度突然大轉彎嚇了一跳,「怎麼了??」
「要是想讓我留下來,」我說,「就坦白說出你現在心裡想的——你知道自己是什麼病。假如你根本不想好起來,打算從這裡直接去殯葬館,那就什麼都別說,努力把那些毫無掩埋價值的秘密藏好掖好,一直帶到墳墓裡面去。……要是不想的話,你知道該怎麼做。」
他看著我,好半天既沒出聲也沒動一動。
他已經不戴那副護目鏡了。大概住在醫院裡不被允許,也可能是他覺得沒有再戴那個的必要——現在他無須趕場或者外出,戴不戴那沒什麼特別的意義。他的眼珠泛起一層倦怠的灰色,有點像尼亞……等等、等等,現在不是把思慮轉到尼亞身上的時候。我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個混蛋。想到他只能讓我煩不勝煩。再說……為什麼我要在這種時候想他??
「至少讓我把錯過去的那個過程補上,」我提高聲音,「要不我可真的走了?」
他皺了皺眉,「你可真不夠朋友,」他不滿地嘟囔著,「怎麼還有來了就走的?」
「主人不想跟我談話,我幹嗎還要耗在這裡呢?」
「有什麼好談的呢,」瑪特歎了口氣,「沒什麼好談的。」
我盯著他。「我說,你要想快點從醫院裡出去,只有一個辦法——把你之後將要說的話當中的所有『沒事』『沒什麼』『沒關係』『不要緊』『我不在乎』全部以有實際意義的內容來代替,只有這樣才能讓你慢慢恢復,明白嗎?否則你就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吧。」
他有點愕然地看著我,似乎沒聽清楚。但無須重複,我想他已經聽到了。
一開始很困難。但逐漸地,他開始不那麼固執和逞強了——我們開始了交談。我很抱歉自己這麼長時間都沒和瑪特見上一面,以往我們每週都會出來兩三次,一起喝酒聊天、四處轉轉什麼的,有時我也去聽他們在酒吧的演唱,或者直接到他們的公寓聽他們的排練。那種時候總是熱熱鬧鬧的,又混亂又有趣。瑪特總是叼著煙彈吉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懶散模樣,實際上他比在場任何一個都要在意這些;JR比他的哥哥活躍得多,眼神靈活,笑聲不斷,他那頭長到腰際的紅髮非常顯眼,好幾次我和瑪特一起給他編那些煩死人的辮子,活像他是泰國公主似的;凱爾呢,相比之下話比較少,往往鼓手都是性情最激烈的一個,可在不打鼓的時候他總是帶著一副略顯羞澀的微笑,他比瑪特和JR都小,不過那不影響他的技術——他的確是個好鼓手。或者不如說,他的確是個很適合那個小樂隊的鼓手。
那些輕輕鬆鬆的美好時光總是挺快樂,而快樂的東西往往都很短暫。
我曾經畫過很多張他們排練時的圖,不過那是在認識尼亞之前;而在認識尼亞之後,我和他們之間的交往似乎就逐漸減少了——甚至連樂隊解散的事都不知道。這可真夠讓我難堪的。……可即使是早些知道,我又能做什麼呢?除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悲慘場景??
我看著瑪特,他臉上有種難以名狀的悲劇性表情。
當然不是我在嘲笑他,我沒有這麼惡劣;我只是覺得他快要哭了。
「好吧,你真的不想說點什麼?」我耐心地朝前移了移身體。
「……說什麼?」他仍舊聲音空洞地答,「得了,你別逼我了,寐羅。」
我聳聳肩,「我可沒逼你什麼——我只想幫你。你想吃點什麼嗎?」
「我什麼都不想吃。」
「JR去什麼地方了?」
「誰知道。」他說,好半天又補充一句,「大概找地方去散心了。」
「他沒打電話給你?」
「沒有。」
「真夠絕情的。」
「他也很難過。」
「你比他難過得多。」
「……大概是吧。」
「你就不能說點別的什麼嗎?」我有點不耐煩了,「你到底——」
28樓

「唉,寐羅,」他歎了口氣,打斷我的話,「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是我故意想要跟你作對,這種時候我還有什麼可彆扭的??……我只是覺得很亂。真的,一團糟——這些日子以來,自從JR離開之後,或者……自從樂隊解散之後,你要說還得往前,就還能往前數過好多年——自從和傑西卡分手後,自從我從家裡搬出來後,自從我被學校開除後,自從我他媽的出生後……得了,都沒邊了。我現在覺得我的整個人生都像白費了。」
「別胡扯八道了——你要非這麼說,那些只知道聽歌的連死都不配。」
瑪特噗哧一聲笑了。「你真是比JR還刻薄。」
「反正他們被刻薄幾句又不會痛,」我大言不慚,當下最重要的就是挽救瑪特——誰還在乎那些被刻薄的傢伙?活該他們現在在家裡打噴嚏,「打起精神來,瑪特,別這樣?」
他又歎了口氣,垂頭盯著身上的毯子,好一會兒過去才又出聲。「我想我是把自己期望得過高了,」他說,聲音沉鬱,「不過寐羅——你看,一旦我們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並且小有成就時,我們很容易就會被虛榮心鼓動起來,覺得自己通過一段努力就能功成名就似的——你發誓你沒有過這種想法?難道你不曾想過你日後成為國際知名畫家之類的事?你從沒做過諸如此類的白日夢??你甚至都沒有夢想過自己拿到這樣或那樣的獎項??……適當些,這可以稱作夢想或者理想;一旦被鼓動得誇張過分,就成了不切實際的妄想和幻想——這些日子我總是在想,我們是怎麼從默默無聞的音樂愛好者變成了急功近利的名聲追求者??我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變成了這樣。……其實我們原本不想這樣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當然,」我說,「東方人怎麼說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我得承認瑪特這些話非常實在。可實在之後的副作用就在於——讓人心臟發痛。想到我也不是沒做過那種功成名就的美夢,我就打心裡感到汗顏。要是一個人什麼都不在乎,真正能夠做到這個地步的,就我目前所知,大概只有尼亞一個。……怎麼我又想起他了?
「問題在於,要是你一直都獨自一人做著這項工作,既沒人捧場也沒人叫好,也許你還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可一旦你在這裡得到點誇讚,在那裡收到些稱頌,自然而然你就會變得飄飄然起來,……接下來就不用我多說了,盲目驕傲之後就是崩裂瓦解,什麼都是這樣——真的,什麼都是。」瑪特頓了頓,一臉黯然,「我很灰心,寐羅。從沒這麼茫然過。」
「可要是還有下一次機會,也許你就能避免這樣,」我說,「幹嗎因為這就灰心了?」
「……下一次?」他茫然地看著我,一臉困惑,「什麼下一次?」
「難道你以後就再也不碰音樂和樂隊之類的事了嗎??」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喂,別開這麼不好笑的玩笑——我知道你沒法離開這些,瑪特。你不可能放棄音樂。就像我也不可能放棄畫畫一樣。……不然你還做什麼呢?除了音樂,你還想做什麼呢??」
他只是笑笑,側頭看著窗外,「誰知道呢,」他輕聲說,「現在我還不想。」
「JR也決定再也不碰音樂了?」我接著問。
他搖搖頭,「不知道,」他說,「他沒說過。」
「他真不該這種時候落荒而逃,」我咬牙,「我去找他!」
「別,寐羅,」瑪特慌忙打斷我,「他不會走太遠的——你得給他點時間。」
「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痛苦?他就能散心散得很愉快了?」我嗤之以鼻。
瑪特露出一抹苦笑,「別這樣嘛,寐羅,」他說,「怎麼說他也是我弟弟。」
我不說話了。瑪特說得沒錯——無論如何JR也是他的弟弟。要是換作我,大概我做得比起瑪特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總是本能地維護自己渴望關愛的人,這無法避免也無可厚非。所以,還是算了。「你想吃點什麼嗎?」我問,「還是想做點什麼?你能出去走走吧?」
他搖搖頭,一臉沮喪。「什麼都不想。」
「那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麼?」
「打遊戲。」見我有點不解,他從身後摸索著,找到一個東西.
我見過那個——JR給他的禮物。我很羨慕能收到PSP當禮物。當初JR見我這麼喜歡,也說過要送我一個來著。結果他現在蹤影全無,應該說是傷心欲絕地蹤影全無——自然不會記得還答應過我這個了。再說我也沒時間玩。想到瑪特一直都在拿這個打發時間,我莫名地有種異常愧疚的心理。我真是太不稱職了……我光是想著畫畫和尼亞,什麼都拋到腦後了。
「好吧,聽我說,夥計,」我說到,「現在你可能有點找不到方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難免會這麼想,要是我遭遇你遇到的這些,恐怕我比你更糟。可接下來呢?你就打算靠這個遊戲機打發餘生了??……別這樣,瑪特。日子還長著呢,你得想點好的,是吧?」
「你怎麼樣?」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最近你都在那個模特朋友那?」
我有點尷尬,但還是點點頭,「是——是啊,」我說,「所以……」
「你挺喜歡他,是不是?」他從旁邊拿起一盒煙,捏了一根叼上。
我沒有反應過來他最好別抽煙——而是被他這句離題萬里的話搞得呆住了。「什麼?」我茫然地問,一副完全沒聽清楚他的話的愕然模樣,雖然我聽得簡直再清楚不過。
他給自己點上火,使勁吸了一口,吐出煙霧,「我說,你對他挺感興趣的。」
「……那當然啦,」我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很適合做模特嗎??」
「不是那種感興趣,」瑪特仍然語不驚人死不休,「是那種。那種。」
「哪種?」我快被他搞迷糊了,「還有哪種?你在說什麼??」
他聳聳肩,抬起眼睛很快地掃了我一眼,「難道你沒發現你很喜歡談論他的事??……也許吧,當事人總是不自知的那個。以我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你對他著迷得不行,不僅只是那種因為他有張適合當素材的臉的緣故,你簡直被他迷得忘乎所以失魂落魄,一天不去見他就難受得坐立不安。……好吧,可能你現在還沒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以往我沒時間跟你說這些,但既然現在我有大把大把揮霍不完的混帳空閒,就……呃,我的意思是,你沒發覺你有種必須得有他在視野裡才能活下去的感覺嗎?肯定有吧?是這樣沒錯吧?」
「……什麼跟什麼,」我尷尬地支吾著,「說點別的。我們幹嗎不談談音樂??」
「別顧左右而言他,」他正色道,一邊很不相配地漫不經心地彈煙灰,「你還記得上次你來時跟我說過什麼嗎?你肯定不記得了——我問你之前在他那裡幹什麼,你說在畫畫,然後他給你念了一篇有趣的東西。你覺得那天過得很愉快。……而那篇有趣的東西——」
「啊,」我想起來了,「好像是愛因斯坦給他表妹寫的一封信。」
他眼神神秘地盯著我,一臉讓人著惱的勝利表情。「就是說,我都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還對愛因斯坦上癮了——他總是給你念些你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然後每次你都覺得那似乎『也挺不錯』的,一個恐怕連拉瓦錫和法拉第也分不清楚的傢伙興致勃勃地聽一篇關於基因的研究報告還大言不慚地表示很棒……倒是有一個詞能形容你這種絕對反常的狀態。」
「什麼?」我直覺——咳,不用直覺也能知道那不會是個好詞。
「愛屋及烏,」他輕快地說,再次彈了彈煙灰,好像就以這種輕而易舉的方式將那個在我耳朵裡聽來如同炸雷般的結論混在輕飄飄的煙灰裡一起丟了出來,「顯然你愛上他了。」
我覺得我好久沒聽到過這麼搞笑的笑話了。
「什——什麼!」我哭笑不得地說,「我愛他?一個男人?」
「我猜你們兩個吵架了,」他說著,將煙在牆壁上用力按了按,隨手彈出窗外,「要不你才沒時間關心這裡出了什麼大事。你都好久沒關心過我們什麼了。當然啦,我不是在責怪你對這邊發生的事一直漠不關心——這些只是作為論據出現的,你能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吧??你過去可不這樣……雖然你也有模特,但不至於被他們吸引得像丟了魂一樣地……」
「別開玩笑,」我皺眉,「說實在的,你是不是病得開始出現□想症了??」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一切的不愉快已經煙消雲散——從我這裡找到了平衡似的。我想起某個悲觀主義哲學家曾說過,『要是你想擺脫痛苦,就去看看那些還不如你的人——人總是在通過同其他人進行的比較之中得到優越感而減輕痛苦的。』……這句話真惡毒。不過實話往往都很惡毒。眼下我就被這樣的惡毒荼毒著——瑪特一臉欠扁的幸災樂禍。
「別試圖隱瞞了,」他說,「解釋就等於掩飾——你幹嗎不正視現實呢?」
「我絕對沒有,」我拚命辯解,「不要把你的個人妄想硬加到別人頭上。」
「那為什麼你現在在我這裡而不是他那裡呢?」瑪特接著問,「你們吵架了,對吧?」
我不知道該承認還是該否認——而在我尚未考慮好回答的幾秒鐘猶豫之間,他已經瞭然般地點點頭,就像已經聽到了我的答話似的,接著我發覺自己的遲疑反而出賣了自己。——真他媽的。「沒那麼嚴重,」我說,「只是起了點摩擦而已,我不是也常常跟JR吵架嗎?」
「不,不,跟那不一樣,」瑪特搖著頭,「跟JR吵架之後你都會毫不掩飾地把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你才沒考慮過是不是要隱瞞實情。可跟尼亞鬧彆扭之後,顯然你想要把這事努力藏起來,在別人面前不洩露一點發生過什麼的跡象。……這就是二者的區別。」
「我沒聽明白,」我仍然不肯承認,「為什麼你不說我剛好那時非常生氣、現在只不過沒那麼生氣呢??……何況我們也沒吵什麼,我說了只是一點小摩擦,沒必要表現出來。」
「好啦好啦——你不承認就算了,我又不會從逼迫你面對事實當中得到些什麼。」
我沒說話,只是無奈地撇撇嘴。
他沉默了一會兒,仰頭靠在床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氣氛一瞬間急轉直下,病房裡再次陷入令人鬱悶的沉寂當中。我看看他,他顯然又在想樂隊和JR之類的事,而我的思緒也差不多已經被他破壞得亂七八糟——我承認我在想尼亞沒錯。不過要是我說出我和尼亞犯起摩擦的原因……只能給他下的既定結論再增加一條論據而已。我想還是保持緘默比較好。何況——現在的問題重點不在於我,而是瑪特。
「我真羨慕你。」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
「……什麼?」我問,「羨慕我?為什麼?有什麼好羨慕的?」
「畫畫只要一個人就成了,」他說,「可你看——要是組樂隊,一個人絕對做不到。至少兩個,一般是三個,還有四個五個——其中一個出現問題,整個團體就跟著完蛋了。」
「因為是團體,」我聳聳肩,「不過沒有必要這麼悲觀,你得往好處想。這次失敗了,在下次就努力避免讓這次失敗的那些因素,或者想辦法改變——有失敗才有進步。人們怎麼說的來著?失敗是成功之母。再說現在的樂隊多得數也數不清,成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唔,」他若有所思地點頭,「為什麼我們總是喜歡在失敗後怨天尤人呢?」
「大概——大概人的本性就這樣吧,」我說,「推卸責任是人類一大本能。」
他嗯了一聲,再次移過視線看著我,「好了寐羅,」他說,「用不著在這裡浪費時間——我知道你更想去尼亞那裡。不用管我。我沒什麼事——我說真的。很快就會過去了。」
「別,」我拒絕了他,「我還是陪陪你比較好,再說……」
再說,我現在也根本不想看到尼亞那張臉。
想到我們之前那個可笑的摩擦理由,我就覺得荒謬無比;想到瑪特那個結論,好像一切就更加離譜——我愛他?我愛那個石膏樣的男人??……我肯定瑪特是被鬱悶燒壞腦袋了。算了。我幹嗎總是想這些。我得好好彌補一些前些日子的『失職』——身為瑪特的朋友卻連這麼重大的變故都錯過的嚴重失職,我打算多陪他一些日子,至少要看到他有所好轉。
「我靠,」他突然情緒嚴重敗壞,「我們兩個到底在他媽的幹什麼啊??」
「這不是要問你嗎?」我沒好氣地說,「為什麼別人都沒事,就你住院?」
他沉默了片刻,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回答到,「大概我比他們都理想主義。」
我能理解瑪特說的是什麼意思。理想主義者絕對不像理性主義者過得自由——好比尼亞和瑪特兩個人,要是瑪特能做到像尼亞那樣淡然自若,什麼都不在意,注意,他是貨真價實的什麼都不在意——而不是瑪特那種雖然嘴上叫著『我不在乎、誰他媽的在乎了?』實際上心裡在意得不得了的類型。瑪特不是不在乎。他只是不想被其他人知道他很在乎——因為那看起來一點都不酷。一個男性、一個玩搖滾的青年、一個看起來無所顧忌的社會邊緣者——怎麼可能在乎這樣那樣的小事呢??……沒法確定到底是搖滾把他變成這樣、還是他正因為這樣才去搞搖滾。琢磨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一點用沒有。總之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當他把自己塑造成了這麼一副滿不在乎的形象,他就不能再表現出其實他相當在意那些了。這看起來像某種自由的喪失,其實很多人都這樣。譬如說我,我就做不到現在若無其事地去敲尼亞的門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像過去那樣畫畫……那多丟人啊?是不是??
然後更沮喪的是,恐怕我們一輩子都沒法回到之前那種原始狀態了。
我是說,即使瑪特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也不大可能再重拾『在乎』這種情緒——他已經習慣這麼做了。習慣絕對是種可怕的東西。習慣,實際上已經成為天性的一部分。這很容易想。首先習慣有些像天性——因為『經常』和『總是』之間的差別是不大的。
天性屬於『總是』的範疇,而習慣則屬於『經常』的範疇。『你經常這麼做』與『你總是這麼做』之間唯一的差別在於前者是你想也不想就這麼做,後者則是你發自內心完全傾向於這麼做。你說這之間的差別大不大?也許在觀念和意識上有所不同,但表現出來卻是完全一致的結果。
我在瑪特那裡待了好久,一方面給自己不去尼亞那裡找借口,一方面我真的想為他做點什麼,至少陪陪他,好讓他有個傾訴對像——雖然他很少傾訴什麼。他不習慣這樣。
那段時間我的日程安排是:每天上午十一點鐘起床,洗澡收拾後就去瑪特那裡,順便帶一些午餐過去給他,一起吃點什麼;然後整個下午在他那裡,聊天、聽歌、偶爾也看看書,瑪特嘲笑我被尼亞洗了一部分腦袋——我才不承認呢,我看的都是通俗小說,誰有耐心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學術著作,把一間好端端的公寓變成一個陰森恐怖的圖書館還自得其樂??晚上吃過東西後,有時我再待一段時間,有時我就回去繼續畫畫,一直到凌晨四點鐘左右,洗澡睡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一個月之久——每過一天我就高興幾分,好像和尼亞之間的戰役又勝了一場似的……雖然我完全不能確定對手是不是存在。也可能根本沒人。就我獨自一人在戰場上廝殺得不亦樂乎還頻頻以勝將自居——我都為我自己感到無地自容。
……管他的。反正這些日子我過得還算快樂。
我發現有些事情你要是刻意不想,或者你潛意識裡拚命牴觸,總之就是盡量繞著它走,慢慢地它的確會淡漠許多——當我的神經一旦觸及到尼亞或者與這個名字有關聯的詞,我就馬上掉轉思路去想其他的事,用強制性行為來壓制自己的想法,久而久之,我似乎真的不再那麼想尼亞了——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也許這只是種自欺欺人的精神作用,但它卻很令人驚訝地有效。我的精神很好,我的情緒不錯,我的胃口尚佳,我的作品也還說得過去。雖然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像在透過一個奇妙的三稜鏡看世界——怎麼看怎麼美好,可我還是任憑一切就這麼麻木混沌地過下去了。瑪特說他不想跟痛苦玩,我覺得我也不想。所以我們兩個就很拽地跟痛苦說,滾你媽的吧。我不跟你玩。好像它真的能知趣地滾開一樣。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JR的電話,他說他想跟我喝兩杯。

vincy100 2010-2-17 20:19

JR
我在酒吧裡等了大約半個小時,然後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到寐羅朝我毫不吝惜地展開笑容。雖然我很想回應他一個,可還沒成形就消失了。我笑不出來。
「等了好久吧,」他在我身邊坐下,要了杯跟我一樣的馬丁尼,「路上有點堵車。」
「沒多久,」我說,「是不是打擾你了?」
「幹嗎說得這麼客套?」
「也是,」我搖搖頭,端起酒喝了一口,「反正你也睡不著。」
寐羅笑了,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煙叼了一根點上,「你要嗎?」
我擺了擺手——我跟瑪特可不一樣。他基本就是個煙草吸食鬼。想到瑪特,我的情緒就更加低落。我本以為寐羅會氣勢洶洶地跑來、帶著一副要狠揍我一頓的架勢。說實話我寧可被他揍一頓。因為我在一個很不適合做逃兵的時刻溜之大吉,把一切大麻煩都丟給瑪特了。
寐羅是我們兩個的死黨。我們在上中學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他是轉校來的學生——當老師把他介紹給全班同學後,教室裡先是一片寂靜,接著響起一片噓的聲音——顯然對他的頭型毀譽參半。幾個男孩邊吹口哨邊笑嘻嘻地叫著他『妹妹』之類的詞,一些女孩則正嘰嘰咕咕地發出竊笑聲。當時我和瑪特正各自戴著一隻耳塞聽酷兒樂隊,尚未對此有所反應;不過他的妹妹頭的確有點惹眼,瑪特一個勁地比較著寐羅和我的髮型哪個更酷,正當教室裡熱鬧非凡地充斥著嘲弄、竊笑、低語、起哄叫喊和大吹口哨這樣亂七八糟的聲音時,我們突然聽到很響的砰的一聲,接著整個室內再次陷入一片全然沉默,我看到寐羅的書包正砸在那個笑聲最響的男孩頭上,對方則在地上躺著,接著寐羅上前毫不客氣地賞了他幾腳——讓他醫院躺了好幾天。寐羅的力氣眾所周知。在日後一門急救課上,他在給假設溺水的仿真模型人做胸腔壓控時,我們不斷聽到喀喇喀喇的肋骨骨折聲——然後史密斯老師以此為反面教材告訴我們,照寐羅這種做法只可能送病人更早地歸西.
當寐羅聽從老師的意見坐到我和瑪特後面時,很快他就湊過來問我們能不能把CD借給他聽——他對我課桌裡那張『Anathema』的新專輯很感興趣。接著我們自然而然地開始聊音樂,我和瑪特很吃驚於他對音樂的熱愛不亞於我們兩個,雖然他偏好的風格跟我們不那麼契合——但很顯然,他來自柏林,更多地傾向於德國口味。他喜歡哥特金屬風,那些充斥著宗教、神秘、絕望、地獄、天堂和愛慾、空虛與死亡的曲風深得他的歡心,他總是戴著一條十字架項鏈,彷彿以此昭顯著什麼似的。我和瑪特曾經想過要拉他一起組樂隊,但寐羅雖然喜歡音樂卻不像我們那樣沉迷,他沉迷於另一種藝術——繪畫。他畫起畫來不分晝夜、不知疲倦,好像他是個經久耐耗的機器人一樣。其實我們很想給他化上濃妝、塗上眼影,再給他專門定制一套精緻的黑色緊身衣……我打賭那一定很棒。可他沒心思搞這些。所以算了。
總之後來我們成了死黨。我們三個每天形影不離,寐羅總是住在我們家。
我們之間的關係很特殊。我是說,我和瑪特之間當然沒的說——兄弟兩個還有什麼可說的。而寐羅的存在像某種中和劑,他雖然和我與瑪特的性格都不大相同,卻和我們兩個都有互補相容的地方,瑪特相對比較偏好安靜,而我則更喜歡熱熱鬧鬧的,所以寐羅兩者兼備,他既能和瑪特好得像兄弟又和我談得神采飛揚,有時我和瑪特甚至只想單獨跟他說些什麼,說些我們兄弟兩個很可能不會對彼此說的話——即使我和瑪特是親兄弟,彼此間也並非毫無秘密可言。比方說,我就不知道瑪特是什麼時候對傑西卡產生好感的,而讓我鬱悶的是寐羅似乎對此瞭如指掌。我不是在抱怨瑪特不跟我說什麼,我知道有些東西得和朋友分享。
好吧,我承認我還是有點計較……我覺得寐羅剝奪了一部分屬於我的權力。
但這並不影響我和寐羅之間的友情——有時候我也會這麼做。
就像現在這樣,我不想叫瑪特出來,因為我們兩個面對面實在是太難受了——而寐羅就讓我覺得好得多。他既像瑪特又不是瑪特,這是最能讓我覺得安慰的。我想這些日子他一定待在瑪特身邊——這種時候也只有寐羅能陪著瑪特了。寐羅真的很重要,是不是??
「瑪特還好嗎?」我終於硬著頭皮問到。
他指間夾著煙,朝煙灰缸裡點了點,「……唔,你要我怎麼回答呢?好,又不好。」
想想也是。我點點頭,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還在醫院裡?」
「嗯,」寐羅跟著點了點頭,「在。不過——好多了。說真的。」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他會怎麼樣。」
「反正他不會死,」寐羅笑了,「頂多就是一個人鬱悶上個一年半載。」
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不知道也有人會死於抑鬱症吧?」
「在死於抑鬱症之前,」寐羅煞有介事地說,「我打賭他先死於肺癌。」
「實際上他從小就很抑鬱,雖然他努力不表現出來……」
「他還酗酒——也有可能他先死於哮喘,或酒精中毒。」
「我是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病因都起源於……」
「要是他整天到晚扎進遊戲裡不出來,還有一種可能……」
「你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
「是被很不體面地活活餓死——」
「好吧不管他是怎麼死——」
「反正都是個死。」
不知道瑪特現在是不是在醫院裡狂打噴嚏。然後問護士是不是有人在罵他。『到底這是他媽的怎麼了?』說不定他會氣咻咻地擦著鼻子,一臉鬱悶,『到底誰在罵我?』
「也許是有人在想你。」哎,那個護士沒準會對我哥想入非非。
『是嗎?』大概他不會跟著陷入非非。『打噴嚏到底是被想還是被罵?』
「那要看你是打一個噴嚏還是兩個?」
『大概有十……不,有二十個左右。』
「毫無疑問,」護士的職業神經繃緊,「你是感冒了。」
我從寐羅口袋裡掏出煙,打開叼了一根,「我們幹嗎要討論他的死因呢?」
「是你不小心把話題引到這上的,」寐羅趕快聲明,「你問他怎麼樣。」
「廢話,」我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叫你出來是為了談談天氣嗎??」
「我以為你只是想跟我傾訴一下你的痛苦,」寐羅說,一邊端起他的酒抿著,眼睛無所顧忌地直視著我,有種咄咄逼人的味道。「你看,你和瑪特是兄弟兩個——現在他這麼難過,顯然你也好不到哪去。不過也許你在之前跟其他人說過了?你真的只想問問瑪特怎麼樣?」
我真是被他打敗了。「沒有,」我說,「我都不知道該跟誰去說。」
他了然般地聳聳肩,放下酒杯。「這些日子你都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裡。」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哪兒也沒去。」
不是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也不是沒有心情去,而是——呃,大概像某種還是沒辦法要放棄的情緒,我總是離不開這裡的一切——那些酒吧,那些喧鬧,那些樂隊和旋律。我覺得我天生就是為了這些活著的。……可在遭遇這麼一場讓人心灰意冷的失敗之後,我真的很難再說服自己去試一次——讓我和瑪特傷心的不是唱片沒法賣錢而是我們自以為是的『才能』被嚴重地質疑——我們真的有那種所謂的才能嗎?即使達不到天才的地步但畢竟……
畢竟我們寫歌,我們組樂隊,我們也被喜歡和歡迎過,我們跟其他人不一樣。
「瑪特跟我說了一些——呃,關於你們的傲慢小分隊……」
「什麼?」我差點被煙嗆住了——於是寐羅迅速從我手裡偷走煙,使勁按在煙灰缸裡。我毫無察覺,睜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什麼?傲慢小分隊?誰起的名字??」
「當然是你那位年長的兄弟,」他說,「怎麼?對此你有不滿嗎?」
我好半天沒能出聲,覺得瑪特的話嚴重地顛覆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顯然他是帶著副反諷的口氣說出這個詞的。雖然『盲目傲慢』聽起來的確有點狂妄自大,但那是種象徵——好比麥當勞有個大大的黃色的M,禁止通行標誌用一個叉表示,教堂頂上的十字架,不過是種讓人見而明瞭、聽而會意的象徵罷了。可傲慢小分隊……我看是瑪特對此有所不滿。
「他幹嗎——呃,算了,他說什麼?」我問。
「他只是客觀、簡單地敘述了一下這支樂隊的生平,」寐羅說,「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用不帶有色眼鏡的方式描述了一下而已。好讓我補上那段錯過去的過程。」
「對,你真不夠意思,」我想起他之前斷斷續續的失蹤,「重色輕友。」
他一臉被誣蔑了的表情。「什麼?」他說,「你開玩笑的吧?」
「要是你覺得現在我有心情跟你開玩笑的話,」我哼了一聲。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為什麼?」他問,「為什麼你這麼說??——等等,我知道了,一定是之前你和瑪特議論過這些對不對?你們兩個通過一番目的惡劣的、自以為是的、加上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測和喪心病狂的□想——把我想像成一個對某個男人瘋狂著迷的……」
「去掉那一堆修飾詞,」我不客氣地說,「結論就是你墜入情網了。」
「我沒有。」
「你有。」
「絕沒有。」
「絕對有。」
「沒有!」
「有!」
「沒有!」
「有!!」
我們兩個彼此不甘示弱地互瞪眼睛、大肆輕蔑、恨不得能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把對方踩在腳下。吵架這種事可不是隨隨便便的小事。這是你為自己爭取和伸張人權的典型化。
最後寐羅悶悶地哼一聲,把那杯酒一飲而盡,「嘿!來瓶芝華士!」
我有種踩到貓尾巴上的感覺。
我把他那一包煙抽了個一乾二淨;他則一個人灌下大半瓶芝華士。
那酒挺貴的。
我非常懷疑他身上的錢是不是夠付酒錢——反正我身上沒有。現在我很想借個機會溜之大吉,省得待會兒被服務生抓住我們兩個看起來還算光鮮的男人連瓶酒錢都湊不夠的把柄。那將會是繼樂隊解散之後對我的又一個致命打擊——為什麼玩藝術的人總是窮困潦倒?
當我將最後一個煙蒂按熄,我覺得有必要將剛才被打斷的話題繼續下去。
「寐羅,」我說,「剛才你想說什麼來著?關於那個——那個什麼小分隊?」
「傲慢小分隊,」他毫不客氣地將我潛意識與顯意識裡想要避開的那個詞清晰重述,好讓我的神經再一次被擊個正著。「雖然你看起來比瑪特更較真,更狂熱,但實際上你沒有他那麼——投入,真的,JR,……你做得多但你沒有他想得多。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反思……」
「打住,打住,」我打斷他,「我不想聽他的思想歷程。我只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寐羅聳聳肩,「他還沒想好,」他說,「因為他拿不準你想怎麼樣——組樂隊不是一個人的事,得有吉他手和鼓手還有歌手。可現在你連個影子都沒有。之前他說他挺羨慕我,因為畫畫這事一個人就能搞定。所以你能明白……呃,幹嗎你們兩個不親自談談呢?」
我揮揮手,「我沒法談,」我說,「我現在還不太好。」
「他也不太好,所以這就是你不樂意見他的理由?」寐羅問到,「就因為你們兩個都不太好??……得了,你知道這沒別的法子——要是你們兩個總這樣避著不見面,就沒法好。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呢?你知道這決定著他要想到什麼時候。你不露面,他就總也想不好。因為他得照顧你的情緒、他得維護你。……要不是他,沒準我早把你揍進醫院了。」
「是嗎,」我不屑一顧,「試試我們兩個誰能把誰送進醫院吧。」
「你要真這麼說,」寐羅開始摩拳擦掌,「我覺得這個較量還不錯。」
「嗯,」我覺得我有必要先把頭髮綁起來,「你得給我點準備時間。」
他放下了拳頭,「開玩笑,」他說,「我才不和你幹架呢。瑪特決不會維護我。」
「你可以去找維護你的那個人——」
寐羅把那瓶酒的最後小半瓶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他站起身,一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得走了,」他說,「我還有張畫沒畫完呢——要是你還想找個人說話,就給瑪特打電話。」
「等一下,」我慌忙抓住他的手,「別走,你還沒說完呢。」
「說什麼?」他挑起眉毛,「你總是試圖把話題引到我身上——而且還是個……」
「好吧我不說了,還不成嗎?」我懇求到,「別走,我好不容易才有個人說點什麼——何況現在瑪特也睡覺了,難道你希望我用一個電話任性地把他從睡眠裡吵醒嗎??」
他想了想,身體一邊不由自主地搖晃著——最後還是坐了下來。「好吧。」
然後他又要了一瓶芝華士。
我有點後悔把他留下來了。
這下子我們肯定要出洋相了——他身上會帶著兩瓶芝華士的錢嗎??……算了,實在沒辦法的話,大不了我就打電話給瑪特。他總不至於見死不救。我還能打電話給凱爾或者——或者傑西卡。不,不能叫傑西卡。讓女人來救場這事太那個了。我還有一大堆的朋友。那些狐朋狗友總能有一個付得起酒錢的……不過半夜把他們叫來送錢又不大實際。……我靠。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像個神經病似的在這裡未雨綢繆——就因為兩瓶他媽的芝華士??
我一不做二不休,又要了一份雞肉披薩和一份沙拉,我餓了。我已經好幾天沒正式吃過什麼東西了——光是用碳酸飲料和爆米花填充胃口。因為我一直在電影院裡坐著。花點錢買一張通票就能在那裡坐上一整天,或是一整晚。那比旅館便宜多了。何況旅館那種地方只是用來解決生理問題的——我沒有隨處找小妞的習慣,一個人睡旅館又實在是浪費……
披薩和沙拉送來以後,我和寐羅一起把它給吃光了。
我們很有默契地將披薩一分為二,各自把那個冒著熱氣的半圓叉到自己盤子裡,用最快速度將它吞下肚子——看起來寐羅也餓壞了。不過現在至少有凌晨三點鐘了。我打電話給他時就已經午夜了。想想寐羅也挺不容易。樂隊解散明明沒他什麼事,卻要跟著一起陷入混亂——並且他的調停還總是被我們兩個拿他的事津津樂道而打斷。不過話說回來,我和瑪特都一致認為他絕對是對那個男人抱有不純潔的想法——哪有一個人整天到晚粘在另一個男人那裡的?為了尼亞,他幾乎都不來我們這裡了。就像把我們這幾個朋友拋到爪哇國裡一樣,眼裡滿滿當當都是那一個人。尼亞這個,尼亞那個。每次他來我們都得聽他布道一樣地喋喋不休,以致我聽到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弗吉尼亞、賓夕法尼亞……反正不管是地名州名還是人名,馬上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起尼亞。他肯定是愛上那個人了。他還死不承認。
我們默不作聲地去掉了披薩,接著又同仇敵愾地消滅了沙拉。
意猶未盡的我們又要了一份炸薯條和兩罐啤酒,外加兩盒煙。
「唔,我覺得——好像好多了。」一口氣喝掉半罐啤酒,我擦擦嘴角,不勝愉快地說。吃飽肚子後情緒似乎的確變得好多了。所以我暫時能夠理解為什麼女人都喜歡在心情不好時消滅大堆零食。但她們的零食太沒內涵了,淨是些薯片、甜甜圈、冰淇淋和巧克力之類的。男人才不會吃那些沒內涵的東西呢——不是我在這裡故意鼓吹男女不平等……
「給我來巧克力!」寐羅大叫,「我想要黑巧克力——來兩板最大的!」
……他簡直把男人的臉都丟盡了。
然後我一手托著下巴,睜著半睡半醒的眼睛,看著他拿巧克力沾酒吃。大概酒心巧克力就是這麼來的——一定是那個創造者在偶然一次心情極度鬱悶的情況下大口灌酒,就像每個男人都會做的那樣;然後剛好他又像寐羅一樣是個十足巧克力迷,他又想吃巧克力又想繼續把那些酒喝完,於是迷迷糊糊地就拿巧克力沾著酒吃。接下來他發覺這種吃法還不錯……
「這種吃法還不賴,」寐羅咕噥著,「你要試試嗎?」
「不了,」我謹慎地說,「巧克力中毒是挺沒面子的事。」
「反正你明天又沒有演出,」寐羅說,「還在乎面子?」
我咳了一聲,覺得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完;接著我想起之前那個話題一直還沒繼續下去,光是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那個傲慢小分隊到底怎麼了?」我問,「瑪特說什麼?」
「瑪特——他說,」寐羅想了想,一邊用中指小心翼翼地將掉進酒杯底部的那塊巧克力撈上來,「他搞不明白為什麼你們從狂熱的音樂愛好者變成了急功近利的名聲追求者。」
在醉得這樣厲害的情況下還能清楚地說出這樣一句話,讓我對寐羅再次刮目相看。接著我陷入了這句的確像是出自瑪特口中的疑問之中——接下來足有一分鐘後,我確定這件事的本質純粹就是這句話的每一個單詞所表述的意義。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所以現在我又開始想要知道瑪特這些日子那些所謂的思想歷程了——「他還說什麼了?」我問。
寐羅趴在吧檯上,一聲不吭地沉默著,眼神凝固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伸手在他面前搖晃搖晃,他不耐煩地打開了我的手,轉了個方向趴著。我起身從他的頭上越過去看他的臉,好斷定他是否喝醉了——很可能是。「寐羅?」我叫到。
「別說話,」寐羅閉上眼睛,「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睡會兒嗎?」
「這裡是酒吧呀,」我轉頭望望四周,才發覺周圍早沒客人了。只剩下那個調酒師站在那裡,帶著種讓我心虛的眼神在我和寐羅身上來回游移。
「他醉了,」那個調酒師終於開口,「交了酒錢,我可以幫你把他抬出去。」
「哦,好——好,謝謝,」我剛把手伸進口袋,想起我身上已經所剩無幾了,最多只夠一罐啤酒。於是我去掏寐羅的兜。我把他全身上下都翻遍了,意料之中地只找到五十多塊錢和一些零碎硬幣。我不住地冒汗,一邊跟調酒師陪笑一邊絕望地夢想著寐羅身上還有口袋。
「沒錢了?」對方拿著我不停遞給他的鈔票硬幣,使勁忍著笑。
「……好像是,」我仍不肯放棄地重翻寐羅的兜,「能不能明天——」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調酒師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五點了,夥計。」
「咳,那個——你們的老闆是哪位?」我問,「我可不是騙子——」
「我知道,」對方說,「要是你是騙子,大概早就開溜了;另外我就是老闆。」
「嘿,寐羅,我們回家了!」我說,一邊用力推了推寐羅——他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我驚起一身冷汗,急忙一把抓牢他手臂。

「他醉了,」那個調酒師終於開口,「交了酒錢,我可以幫你把他抬出去。」
「哦,好——好,謝謝,」我剛把手伸進口袋,想起我身上已經所剩無幾了,最多只夠一罐啤酒。於是我去掏寐羅的兜。我把他全身上下都翻遍了,意料之中地只找到五十多塊錢和一些零碎硬幣。我不住地冒汗,一邊跟調酒師陪笑一邊絕望地夢想著寐羅身上還有口袋。
「沒錢了?」對方拿著我不停遞給他的鈔票硬幣,使勁忍著笑。
「……好像是,」我仍不肯放棄地重翻寐羅的兜,「能不能明天——」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調酒師看看時間,「已經凌晨五點了,夥計。」
「咳,那個——你們的老闆是哪位?」我問,「我可不是騙子——」
「我知道,」對方說,「要是你是騙子,大概早就開溜了;另外我就是老闆。」
「哎?」我努力集中精力看著他,才發覺那個人根本不是一身調酒師的打扮,雖然年紀跟我們不相上下,但那件T恤絕對是某個牌子的限量版……哪個牌子來著?「那個……」
「你們有沒有朋友之類的?」對方問。「或者同事?叫父母來恐怕不太好。」
「別呀,」我邊說邊使勁搖晃著寐羅,「醒醒,醒醒!」我在他耳邊小聲憤怒地叫著,但那個獨自灌下兩瓶芝華士的混蛋早已不省人事了。「我把他的手機押在這裡怎麼樣?」
「唔,你不怕我是騙子嗎??」那個男人反問,「要是我明天不肯認帳呢?」
「喔,寐羅包管宰了我了,」我幾乎要他媽的哭了——怎麼著!在大半夜的被兩瓶酒錢困在一個破酒吧裡沒法脫身,最好這個老闆不要一時高興撥個911叫警察前來解圍,明天我一定能看到我們兩個的照片登在丟人版頭條,這下子打死我都不想再去組什麼樂隊了。
那個男人繼續揣著手臂站在那裡看我找錢。我後悔要那個披薩和沙拉了。早知道那時我就該瞅準時機腳下抹油;畢竟從面子上來看,不道德總好過出洋相。現在我實在沒什麼能再找到了。要是寐羅這條項鏈還能值那麼點錢的話……不,不行——我還不想死。
我哭喪著臉掏出寐羅的手機,假裝尋找某個能夠前來救急的朋友——接著我看到了一個名字。頓時我就像看到希望曙光一樣,彷彿生還大道瞬間在我面前華麗地展開,有著紅地毯和私人交響樂團的金光大道,我馬上撥下那個號碼,急切地等著對方能好心接通。
剛剛響了一聲,一隻手出其不意地按住了手機,順便切斷通話。
我抬起頭看著對方,那個年輕人朝我露出友好的微笑,「開玩笑的,」他說,「老闆早就走了——我只是調酒師。雖然你們兩個讓我今天延遲下班又沒錢交費,我覺得你們兩個倒挺有趣的。因為……呃,我可能看過你們的演出。我記得你。還有個跟你很像的兄弟對不對?我想——嗯,我們能不能交個朋友??至於酒錢就免了——算我請你們的。」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都不知道現在是該生氣還是慶幸了。
「你沒生氣吧?」他不安地笑笑,朝我伸過手,「我是布萊爾。」
「……好吧,」我說,只能跟他握握手,「我是JR,這是寐羅。」
「你們能走嗎?」布萊爾問,「我覺得他好像不太好。」
「沒關係——你幫我把他搬到外面,」我說,「搭上計程車就行了。」
「不行的話就暫時睡在這裡吧,」布萊爾說,「我經常因為回去太晚索性就在這兒住一晚——這裡有很多沙發能睡,酒吧下午開門,你們可以一直睡到中午。要是不介意的話。」
說實話我已經快要困死了。而且我覺得很累。很累、很累,是骨頭都要散架的那種累。我已經好幾天沒正式躺在床上睡覺了。雖然現在我很想念我們公寓的、寐羅公寓的床,或者隨便什麼地方的床,但眼下有個沙發也算不錯了。被布萊爾這麼一說,我身上最後那點還能勉強支撐回去的力氣馬上跟著被抽了個乾淨。「好啊,」我說,「我們就湊合一晚吧。」
這時寐羅醒了過來,口齒不清地吵著要去洗手間,於是我跟他一起去了。
當我們方便完之後,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頓時想起之前打電話給尼亞的事,不由得異常緊張。見鬼的。要是布萊爾那混蛋早點說他不是老闆不就好了?我想要阻止,但寐羅已經毫無意識地接起了手機,「喂?」他扯著喉嚨喊到,「是誰——誰啊??」
我上前想要拿走他的手機,他一個眼神把我狠狠瞪了回來,我只好縮回手。
「什——什麼?!我沒……沒打,」寐羅說,「誰打、打了……你是誰啊?」
好一陣的沉默。寐羅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眼睛盯著地板上一片污濁的水漬,一手撐住牆壁,一手將手機緊緊貼著耳朵——我不知道此刻他腦袋裡的意識還殘留多少,我希望尼亞不會一時惱怒地掛斷電話讓他倆的友情(可能還有那麼點愛的萌芽之類的)莫名地玩完。
但看起來對方似乎還沒生氣。因為寐羅一直都在聽電話,我不知道尼亞是不是在說話,還是通話早就斷了——只是寐羅還沒察覺到,一直在拿那邊的嘟嘟聲當作說話聲。
我小心地上前,剛要試著去聽那邊是否有人說話,寐羅突然伸手把我推開了。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就像完全清醒的人一樣,半點醉意都沒有;他的眼睛則清亮得像新鮮的薄荷酒——碧綠透澈,飽含深情。……咳,我不知道這個詞是不是恰當……反正就是這意思。
他拿著手機挪了幾步,顯然想要躲開點我,然後搖晃著邁進了最裡面的格間。
我沒有偷聽的意思。我只是有點不能確定他到底醉著還是醒著,要是他不小心摔到或是撞到什麼地方怎麼辦?所以我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地聽著裡面的動靜。
大約足足有兩分鐘之後,我才聽到寐羅的聲音低而沉悶地響起。「我沒打。」
我的冷汗頓時又冒了出來——現在只想把布萊爾使勁地揍一頓。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寐羅繼續說到,聲音雖然仍然不大清晰但足夠能聽清楚說什麼,「我幹嗎要打電話給你……哼,誰他媽的在乎——什麼?……沒有,我沒醉。現在我在——在——呃,反正你不認識……我說了我沒醉。我才用不著你……自作多情。……你不是嗎?難道是我自作多情嗎?那你幹嗎要在半夜給我打電話——看,凌晨五點鐘!你瘋了??」
我覺得已經沒有聽下去的必要了;看來寐羅正在清醒的過程中。於是我轉身輕手輕腳地走出洗手間,爬上沙發閉上眼睛躺好,很快就沉入了睡夢之中,根本沒等到寐羅出來。

vincy100 2010-2-17 20:20

Near
從寐羅那天離開之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杳無音信。
我以為他再也不會露面了,甚至已經做好接受這個事實的準備。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一早知道事情最後擺脫不了這個結果,我對交朋友沒有興趣,他離開反而能讓我鬆口氣,就像當初那些孩子們放棄了跟我玩、母親離家出走、父親直到去世也沒有打擾我一樣。他們在親身體會過我的不配合之後,就自行拋棄了接觸我的念頭。
可寐羅離開之後,我卻總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像是少了點什麼。在看書或是做其他事的時候,我總是會習慣性地過一段時間便抬頭望望,環顧一番四周,像是要找到什麼似的;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尋找寐羅的身影——因為我知道他總是坐在哪個地方,而我的目光所掃過的範圍很廣,決不僅僅是某個特殊的固定之處。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察覺到那是什麼。
是寐羅帶走的一些並不明顯的快樂。
你要我明明白白地說出快樂是什麼,我難以說清;但如果給我一幕場景或是一個片段,讓我判斷那是否屬於快樂,也許我能。對於快樂這種東西,我真的知道不多——一個習慣於孤獨的人所能感受的快樂與其他人完全不同,也許那種快樂有個更合適的名字,叫做寧靜。那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人們所言的快樂——更多算是一種心靈上的慰藉。即使我在閱讀中的確能夠體會到快樂,那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而普通人的那種感受,我只能由想像去體會。
當寐羅在這裡時,他帶來了一些我這裡所沒有的東西。
或者說,是我獨自一人時不能擁有的東西。
那些存在於他觀察著我的目光裡,存在於他筆下的沙沙聲中,存在於我們兩個偶爾進行的交談間,存在於佔據了大部分的沉默和安靜的背後。確切地說,那是只有兩個人才能擁有的一種感受——一種也許該屬於相互的、彼此的、交融和默契的東西,一種共同的東西。而缺少一個人則會使這種氣氛隨之消失不見,除非再次恢復到兩個人的『模式』當中。
我能作的僅僅是讓自己再逐漸習慣這種突然回到過去的日子。坦白而言,這比我所想像的要困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過了挺長一段時間仍然沒能改掉偶爾要抬頭望望的習慣。
但還能怎麼樣呢?我拿不準他是不是還會跑來,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誰知道他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
也許他挺生氣的——他的確是在生氣。但為了不讓他生氣,我就必須對他百依百順嗎?我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做到那種地步。……然而這麼長的時間他都沒有出現,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有點懊惱,甚至頗為責備自己的毫不通融。不過為什麼我要這樣縱容寐羅的任性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挺亂。好幾天我都沒法安靜下來看書,光是想著這些事。
要不是寐羅那幅畫還留在臥室,恐怕我都很難相信曾經發生過這些;一切就像一場夢。於是,一天,兩天;十天,二十天。千篇一律的日子,過一天與過一百天沒什麼區別。
不是我故意不肯打電話給他,而是想到以後這種狀況也在所難免,我就很難說服自己去打那個電話了。這似乎與普通朋友之間的簡單吵架不大相同,或者——實際上我還不能確定我們之間到底是不是朋友。雖然看起來像,又不大像。我不知道這到底是種什麼狀態,所以也就很難用普通的眼光去衡量這份『友情』——也許寐羅只是一時對這個模特著迷罷了。
可能我悲觀了點;不過這個世界上,悲劇性的結尾總是最終的勝者。
為了避免那種差不多已經確定的悲劇,我覺得還是保持沉默更好。就這麼讓他從我仍然沒能完全恢復的生活裡慢慢淡去、隱退,直到消失。這是我所能找到的最佳解決方法。
就這樣,一個多月的時間便在我不懈的努力遺忘中以蝸牛速度爬了過去。
然後,有天晚上——不,不是晚上,是大約凌晨四五點鐘左右,我剛睡著不久,一聲突然冒出的鈴聲把我從還未完全進入的睡夢裡拖了出來。當我帶著被從睡夢中吵醒的不悅睜開眼睛,摸到手機拿到眼前來看到底是誰這麼討厭的時候,我看到了寐羅的名字。
很快我便清醒了。
我拿著手機,抑制不住地有點緊張又有點激動,雖然搞不清楚為什麼寐羅在這種時候會打電話過來,但卻足夠讓我等待著它再次響起。然而我等了許久,手機都沒再響一聲。
半個小時過去,我灰心了。我將它重新放回床頭,滿心疑慮。
也許是寐羅撥錯了號碼。或者他原本想要打給我,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還是他純粹只是拿我開開玩笑??……不過也許他還在為那件事生氣。
我左思右想了一會兒,越來越心煩意亂。拿起手機再次看看,仍然沒有新的來電顯示;接著,鬼使神差般地,我撥回了那個號碼,將手機貼在耳畔,等著那邊的回應。
好一會兒那邊才被接起,我聽到寐羅誇張的聲音,「喂?是誰——誰啊?」
我呆了幾秒,直覺覺得寐羅有點不在狀態。「是我。你剛才打電話給我?」
「什——什麼?!我沒……沒打,」那邊說,「誰打、打了……你是誰啊?」
他一口氣說了好幾句,總算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顯然他喝醉了。「是我,尼亞。」我回答,可接下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是個誤會而已。誰知道是他在喝醉之餘突然想起我,打算打個電話罵我一頓還是不小心碰到手機,剛巧撥了我的號碼。反正是個誤會。也許我該跟他道歉然後迅速結束通話,我想明天他應該不會記得這事。他醉得挺厲害。
然而在我報出姓名後,那邊許久都沒有回應;完全是一番全然的沉默。
我不由得跟著沉默下來。好像完全忘記之前打算掛斷電話的念頭似的。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覺得實在有點捱不下去了,為什麼他不說話呢?所以我只好開始試著說點什麼,就在這時我聽到那邊傳來一絲奇怪的響動,像是腳步聲。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停止了,寐羅彷彿進入了某個封閉的空間,我聽到一扇門被關上的聲音——接著還古怪地上了鎖。可寐羅還在那邊沉默著。「呃,你還在的吧,寐羅?」我忍不住問到,那邊沒給我任何回應,於是我試著解釋這個行為的理由,「我打電話是因為我剛才接到你的電話……」
「我沒打。」他馬上在那邊反駁,似乎不但很清醒,還在一直清醒地等著我開口。
我有點哭笑不得,又覺得有點尷尬。「你打了……」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寐羅再次反駁,活像我在睜著眼睛說大話,我覺得大概是他不記得自己剛做過什麼了。「我幹嗎要打電話給你……哼,誰他媽的在乎——」
「好吧,好吧,」我息事寧人地說,「也許是你喝醉了。」
「什麼?……沒有,我沒醉。」他矢口否認。
「你沒醉?那你現在在什麼地方?酒吧?」
「現在我在——在——呃,反正你不認識……」
「你喝醉了,寐羅。你是不是在酒吧?你能回家嗎?」
「我說了我沒醉。我才用不著你……」
「告訴我是哪個酒吧,我去找你。」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是你先打……」
64樓

「……你不是嗎?難道是我自作多情嗎?」他在那邊理直氣壯地問,「那你幹嗎要在半夜給我打電話——」聲音頓了頓,很快又響起來,「看,凌晨五點鐘!你瘋了??」
「我——好吧,對不起,」我無奈地說,「我跟你道歉,很抱歉打擾到了你。」
寐羅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沒好氣地說,「算了。可能是我打了。」
這算道歉嗎?為什麼我還是覺得是我錯了??
在早上五點鐘計較一個電話是誰先打來的有意義嗎?
「你真的沒事嗎?」我忍不住問,「你在外面吧?」
「我在——在,」那邊頓了頓,大概是在四處環顧,「……洗手間。」
「……好吧,你總該先告訴我是哪個酒吧的洗手間?」
「我——我不記得了,」寐羅很快地說,「我出去問問。」
五分鐘後,他又打來電話,告訴我他所在的酒吧位置;於是我穿上衣服便出去找他了。當我從計程車裡下來時,我看到寐羅正無精打采地坐在酒吧外面的路邊,抱著肩膀,半睜著倦怠無神的眼睛,滿頭金髮亂糟糟的,身體還在不住地前後搖晃著,像個無家可歸的男孩。
當我朝他走過去時,他馬上抬頭望向我這邊,似乎在試圖努力集中精神。
我一直走到他面前,蹲下來跟他平視,他的瞳孔裡清楚地映出我的影子。
「你怎麼樣?」我問,「能站起來嗎?」
他一頭栽進我的懷裡;我便本能地接住他的身體,箍牢他的肩膀。
眼下看他這副神志渙散的狀態,很難讓我相信剛才我在跟這個男人通話——那時他似乎還沒什麼問題,聽起來一點事沒有,可現在卻完全不省人事。我不禁歎了口氣,放緩了動作扶著他站起身,走到路邊重新又鑽進剛才那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回到之前的公寓。
一路上寐羅都倚在我的懷裡睡得死沉;一直到我把他放在床上都沒醒過來。
開始我打算守著他,但後來實在有些支撐不住,於是便在他身邊躺下來,也睡了過去。
我夢到了一群陌生臉孔和許多認不出的陌生場所,在夢境中那些與真實完全沒有區別,我一直都在人群中試圖尋找到一張熟悉的臉,隨便是誰都行。我不停地尋找,所見之人全都陌生得令我望而生畏。就這樣直到我最終找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我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便上前去拍他的肩膀,還未見到那個人回過頭來的模樣,我突然從夢中醒了過來。
寐羅躺在我身邊,輕輕地呼吸著;當我凝神去看時,我才發覺他一直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好像那上面有什麼強烈吸引著他的神秘事物似的。
「你醒著嗎?」我開口問到,喉嚨有點發啞,「寐羅?」
「唔,醒著,」他回答,「在你醒過來之前不久。」
我嗯了一聲,眨眨仍然泛著酸意的眼睛,「再睡會兒吧。」
他沒吭聲,仍然盯著天花板;我實在不理解他在幹什麼。
「……寐羅?」我只好再次開口,「你不睡了嗎?」
他突然轉過身,背對著我。
很快我便睡意全消了。「你在生氣嗎?」我又問。
他還是不說話,像是突然失聲一樣,始終沉默著。
「……為什麼不說話?」我接著問,「怎麼了?」
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我去洗澡。」他匆匆地說,不等我回答便跳下床跑出去。
我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大敞開的房門,接著只好也坐起身,撿起掉在地板上的毯子,放回床上,跟著下了床走到客廳裡,望望浴室那邊——我聽到水流聲嘩啦啦地響著,寐羅的身影則模糊地在彩色玻璃上晃動著,我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回到臥室去收拾一下。
我不知道寐羅到底是怎麼了。他有點怪。……跟上次的事有關?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寐羅大聲叫著我的名字,「尼亞!尼亞!!」
我連忙跑到浴室外面,「什麼?」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他問。
我遲疑了幾秒,推開了門。
他坐在浴缸裡,一手朝我這邊伸過來,「拉我一把。我扭到腳了。」
我只好頂著一片濃郁的霧氣上前,抓住寐羅的手,極力抑制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身體,將他小心翼翼地扶出浴缸,他的手臂用力勾著我的脖子,像是再也不準備鬆開似的。我感覺到他的呼吸在我耳邊灼熱地起伏著,不由得有點心慌意亂,他的手臂將我的脖子勾得越來越緊幾乎讓我沒法喘氣,我想要鬆開他的身體,卻感覺自己似乎完全不受控制——我的手臂好像已經完全失靈,只管把他抱得越來越緊,緊得快要勒進我自己的身體,他的喘息逐漸粗重,帶動著我跟他一起失去平穩,當我困難地轉過目光去看他時,我突然又醒了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醒了。讓我吃驚的是寐羅的確勾著我的脖子,而我也毫無疑問地正抱緊著他。

Mello
我還沒做什麼他就醒了。大概是我的動靜不小心搞得大了些——其實我只想要感覺一下他的身體輪廓是什麼樣。既然他不給我看,我就不看;但至少我能摸摸吧。這是在我醉酒的早上醒過來時——或者說,尚未完全清醒過來時的唯一一個念頭,接著我就堅決地服從了我大腦發出的這個指令,毫不猶豫地挪上前抱住了尼亞。那個還在睡夢裡的不知情者。
沒想到尼亞竟然伸手也抱住了我。
我大吃一驚,以為他醒著;可我完全不覺得這是他在醒著時對我這個舉動所給的回應。我小心地低頭去看,發覺他仍然在睡著——天知道他在做他媽的什麼見鬼的夢。不過我倒是覺得被他這樣抱著蠻舒服的。他的手臂力度剛好,感覺也不錯,這讓我忍不住將手臂又收緊一些——就像完全忘記了他會醒過來似的。結果他馬上就醒了。連一秒鐘都沒有。
當他發覺我們之間保持著這個怪異的、恐怖的姿勢時,他一臉的茫然和吃驚。
甚至連放開我都忘記了。
我坦然地回望著他的眼睛——努力以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作為回應,好掩飾我心裡一點都不平靜的緊張狀態,我想我的僵硬跟他不相上下,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醒了。也許我該快一點想個好借口來解釋我這麼做的企圖。……不過什麼借口才不會露出破綻呢?
「那個,呃,」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先開口比較好,「謝謝你接我回來。」
「……哦,不客氣,」他像是仍然處在困惑之中,「……你好點沒有??」
「我想是。」我打著哈哈,盯著他那雙霧濛濛的灰眼睛——一個男人是怎麼能擁有這麼一雙好看的眼睛的?並且還有一張這麼完美的臉??要是被瑪特和JR聽到我現在的感歎,大概他們又要用那種『你還狡辯』的鄙視目光瞪我,然後下個更加確定的結論……不過我才不會承認他們那些無中生有的東西是真的呢。雖然我的確很著迷於尼亞這個人的本身。
尼亞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了——他想要鬆開我。
我完全出於本能更為用力的抱緊他。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他媽的搞什麼鬼。好像有什麼很強大的力量操縱著我一樣,讓我儘是做出一些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鬼動作。我抱緊他,接著壓上他的身體,以阻止他的手臂從我身上脫落。也許我只是在潛意識裡想要他仍然抱著我。我不明白是因為他的擁抱太舒服還是這樣能讓我少點噁心反胃什麼的,反正我就想這樣。
去他媽的。我管他是什麼。
「……你在幹什麼,寐羅?」尼亞終於忍不住問到,「你——」
我在幹什麼?鬼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在干我想幹的。
這麼想著,我開始努力搜尋潛藏在我腦海深處的那個終極念頭——我想幹什麼?
之前我夢到尼亞。我夢到我們兩個在酒吧裡,我夢到他來找我,當時我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然後他來了——他俯身看我,當我伸手去抓他的肩膀時,他握住了我的手,並將我的手緊緊貼住他的灼熱的嘴唇。瞧,瞧——這就是我想要的。而那個夢還沒有完,接下去他的嘴唇沿著我的手臂不斷地下移,經由肩膀和脖頸,輾轉上下巴攀上我的臉頰,夠到我的嘴唇。至於為什麼我會做這種夢,一定是因為我心裡某些念頭作祟,然後更加完美的是被我渴望著的那個對象又剛好睡在我的身邊,這跟什麼神秘的磁波輻射有關嗎?
誰知道。誰關心。誰計較那些——我只想把夢變成現實。
我覺得所有的藝術或者非藝術都有一個目的,就是把夢想變成現實。
不管人們在從事什麼,一切的最終目的不過都是這些。所以我們有了冰箱電視機汽車和互聯網,至於研究設計音樂繪畫雕塑不過都是手段而已,我們活著,我們存在於這裡,我們一直做這做那不肯停止,只是想要把一個又一個夢想變成現實——眼下我想要他的一個吻。
「謝謝你接我回來,」我煞有介事地正色到,「所以……」
他更加疑惑地皺起眉頭,眨著眼睛。
「所以……」我迅速堵住他的嘴唇。
他大吃一驚,想要拒絕已經來不及了——我的舌頭在他的毫無設防中毫不費力地鑽進了他的口中,一邊起勁地壓著他的身體一邊拚命深入他的口腔——那時我簡直是失去理智了。我甚至都沒時間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在事後被他討厭和排斥之類的,而且我還不能確定的是,他是個正常男人還是非正常者。我只是想吻他。所以我就吻了。我天生就是行動派的。
他的手停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想要推開我,但在我的強硬堅持下最終還是放棄了。於是他就讓自己的手仍然停在那裡,一動不動,像被膠水黏住了一樣。然而,隨著我們之間這個吻的程度的不斷加深,他的手開始捏緊了我的肩膀,不住地加重力氣再加重,直到我幾乎要痛得大叫起來,但在這時他卻突然撫摸起我的手臂,一手的手指則插入我的頭髮將我的腦袋更用力地朝下壓了下去。我發覺他開始回應我霸道無理的吻,以讓我吃驚的熱烈程度。
接著我們就這樣毫無理智地陷入了徹底的性慾當中。
咳,反正——反正對待男性的法子就是這麼簡單,不然為什麼說男性只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關鍵在於在他想要用到大腦思考之前,身體已經剝奪了這個優先權;況且在這方面,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男性通常都樂於讓直覺主導自己,所以搞得我好像挺惡劣的??
……算了。我幹嗎要在這種時候想那麼多有的沒的——純粹是浪費時間。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場夢境之中;或者又回到了被酒精控制的意識混沌中。
他的臥室並不大。一張床,一扇總是合攏百葉窗的窗戶——今天也是,絲毫光亮沒有。床頭的檯燈旁邊總是放著一摞書,一隻鬧鐘,一杯水。我給他的那幅死亡寓言已經被他掛在牆上——在床的對面,我抬起眼睛就能看到。此外就是灰色的天花板,鑲著灰色壁紙的牆,有點褪色的木地板和不知道什麼時候滑下去的毯子……很快地板上便多起一件又一件我的和他的衣服,這些事物簡單之極,這個場景也沒什麼好形容;但這一切是這樣讓人目眩神迷。房間裡光線昏暗,喘息讓一切蒙上迷幻的色彩,當尼亞翻身壓上了我的身體,接連不斷將他帶著渴求的灼熱的吻留在我的臉頰上下巴上脖頸上肩膀上胸口上時,我好像已經忘記了呼吸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感覺在起作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丟人地叫喊著一些激情的話語,我從沒想到一個男人的吻可以這樣強烈地煽動起我身體深處潛藏的火種,那是我沒有過的,我是說我從女人身上沒得到過這些……從沒有,從沒有。耶穌基督啊……這種見鬼的致命的快感是他媽的從什麼地方來的??……我想知道答案,可我又不想知道。我的手臂毫無意識地抱著他的不知脖子還是肩膀,手指在他濡濕的髮絲間穿插游移,我在他無法抑制的熱情裡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切,但很快又睜開眼睛——我看到天花板和牆壁扭曲成灰色的美麗弧度,相互疊加著一層又一層朝我湧過來,壓下來,把我捲入灰色浪潮的漩渦之中,把我扭曲成與它們相同弧度的曲線和形狀,我彷彿與它們融為一體無法分離;但很快它們又離開我,灰色波浪旋轉成線條柔和的雲霧,層層疊疊翻起蝴蝶翅膀,玫瑰花瓣,鋪天蓋地的雨滴和地面蒸發的霧氣,一切活靈活現的物體翩然飄飛,在這個灰色空間裡自由急遽地盤旋和衝撞,不斷地碰觸著我的所有感觀和幻覺,直到將我徹底地淹沒其中。我像個失重的物體在這個沒有邊際的空間中發瘋似的墜落,然後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楚從中驚醒,我死死抓住尼亞的肩膀,發覺我們兩個的身體已經濕透了——就像剛從浴缸裡撈出來一樣。他的眼睛中流露出純粹男性擁有的充滿慾望的光芒,接著在我的驚叫聲中給了我一波快感,讓我頭暈目眩呼吸困難,接著又是一次,然後再一次、再一次和再再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好像一輩子都沒這麼興奮過似的。我覺得他簡直要他媽的把我的魂都揉碎了。
這是有史以來我所經歷的最完美的一次性愛。
當一切結束之後,我連吻他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在以往根本就未曾發生過。我總是能在結束之後去洗個澡再喝罐啤酒,很少像那些沒出息的男人一樣做過之後就倒頭呼呼大睡——根本一點情調都沒有。但現在我連抬起一條手臂的力氣都沒有,前所未有的kuai感仍有殘留,讓我發自內心地愉悅和享受;我依然喘得像隻野獸一樣,我的身體酸軟無力,我的視線難以集中起來讓我看清楚天花板上的花紋或地板上的衣服,我感覺到尼亞在我身邊同樣喘息著,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身上,灼熱的呼吸掃過我的肩膀和頸項,讓我一陣又一陣地發癢,我想要轉頭看看他,卻連這個動作都懶得去做。要是再加上一個漫長甜蜜的吻就更加無可挑剔了。
今天上帝的心情一定很好,好得他樂意滿足我的任何一個願望。
很快我感覺到尼亞支撐起了身體,我移過視線,看到他正一臉沉醉地望著我,我努力地勾勾嘴角,朝他露出一抹堪稱美好的微笑——很快他的頭低了下來,他的嘴唇再次落在我的唇上,他的手愛撫著我的臉頰和我的肩膀,他的輕哼聲在我的唇間若隱若現地游移,我為他給我這個耐心而深情的吻而陶醉不已。我們的嘴唇膠著在一起,許久都沒分開過。
我有種重生的感覺。
雖然死後才能重生,但我覺得不見得重生之前就必須死一次。
我他媽的真的有種重生的感覺。它是這麼的真實、這麼的強烈、這麼的狂熱和讓人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它讓我想要毫無顧忌地狂喊和大笑,想要一口氣繞著紐約跑上十圈,讓我想要將我身體裡所有的快樂和ji情全部拋出來和其他人分享,讓我想要不知疲倦地一連畫上十天二十天描繪上一百幅一百萬卷他的樣子,讓我想要像涅磐樂隊一樣在演出後狂砸樂器,讓我想要成為新的上帝接管這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讓我……讓我還想再來上那麼十次。
上帝啊。我他媽的怎麼那麼快樂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懷疑我的嘴巴已經出現問題,它總是保持著一個讓其他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弧度;要不就是我的某根神經完全失靈,好像我成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不知道何為憂愁的樂觀主義者。還是我的一切都完全失控,我簡直都沒法控制自己了,我尖聲叫喊,我笑得喘不過氣,我把尼亞壓在下面使勁親他的下巴和脖頸,我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到這一幕——我是這麼快樂!
我靠。這是怎麼回事啊?我真的搞不明白了——我是怎麼了??
當尼亞把我從他身上拽下去讓我躺在他身邊時,我還在不安分地扭動著和低笑著,直到他不得不按照我強烈要求的轉過身抱住我,讓我整個人倚在他懷裡,我似乎才勉強平息下來一點點,但我還是快樂得要命,我更用力地抱緊他——恨不得把我們兩個合成一個似的。
「好了嗎?」尼亞在我耳邊問到,「你到底要笑到什麼時候?」
「喔,我不知道,」我快樂地說,「現在看來還要持續一會兒。」
尼亞皺著眉笑了笑,「你想要再睡會兒嗎?」
「你保證就這樣抱著我的話,我就睡會兒。」
「……好吧,就這樣,你睡吧。——閉上眼睛,寐羅。」
「尼亞,簡直太美妙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我是說我從沒經歷過這麼棒的性,我說真的,尼亞,真的——這簡直他媽的要命的完美!我想再來上那麼十次……」我仍然在激動地喋喋不休,毫不顧忌對面的男人被我這番直白的話搞得有點狼狽又有點尷尬。
「……好,好吧,我很高興你喜歡……」他含糊其詞著,「現在你能睡了嗎?」
「睡醒之後我們能再一次嗎?」我期待地問,「我喜歡跟你做愛。你是這麼……」
「好吧,能,我保證——現在你閉上眼睛睡覺吧。快,寐羅。」
「這麼的棒。我覺得我能記住這次一輩子。你是第一次嗎??」
「……也許是。……嗯,是的,沒錯,我是第一次沒錯——我知道對你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過沒關係,現在我們沒有必要一定討論這些問題。現在我們能不能……」
我一把抱緊他的脖子,「上帝啊,」我心滿意足地咕噥著,「我真是愛你。」
「……愛誰?」他不免緊張地問。「你剛才說愛誰??」
「上帝,」我答到,「難道你不愛嗎?你對上帝有偏見嗎?你不感激上帝嗎?」
「不。不對——我是說我愛上帝,雖然……好吧,我愛上帝。你能睡了嗎?」
「上帝,」我仍然興奮異常,「今晚我還想來那麼五次十次,上帝啊——」
尼亞伸手蓋住了我的眼睛,「睡覺,睡覺!」他有點臉紅氣喘地說——這可真不像尼亞。大概他快被我的強烈得離譜的精神百倍快搞到神經了。「有什麼事等醒來之後再說!」

Near
他很快就睡著了。擠在我懷裡,像個孩子似的。
接著我覺得挺不可思議。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昨晚我把他接回來時似乎還好好的——不,應該說還是正常的。但現在……呃,雖然不能說不正常不過顯然這種狀況超出我的預想太多了。……嗯,我是說我居然和一個男人做愛了。挺不可思議的……是吧?
重點不在對象是男人女人又是誰的問題,而是——我從不覺得自己會這麼做。
……嗯……
我覺得我被他誘惑了。怎麼說呢,首先我是個男人,男人都有容易被勾起的性慾和之後控制不住的情況——其次他做得有點太那個了。我剛醒過來,還沒搞清楚為什麼是我倆抱在一起的詭異狀況(我想多半是跟他有關,這裡又沒有第三個人),他就突然趴到我身上擠壓著我的身體狂熱地吻我。……對於一個都沒有接過吻的人來說,這一招實在是太狠了點。
接著他的所作所為就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我身體裡鎖著野獸的籠子。它衝了出來,把我們兩個整個吞了進去。太形象了些。我覺得我該描述得隱晦一些,譬如用象徵主義手法或欲蓋彌彰的暗喻手段什麼的……但我覺得大腦一片混亂無法集中起絲毫想法。毫不誇張。我聽著他在我懷裡發出沉沉入睡的平穩的呼吸聲,我感覺著他的身體的有力和他的皮膚的灼熱,我回憶著之前我們兩個在這張床上做的翻天覆地的一切,我回味著那種難以言喻的絕妙滋味,我越來越感到這一切是這樣的難以置信。但還有什麼能比事實更加證明問題呢??
那個時候的寐羅……大概是我所見過的最完美的。
好像有點露骨。不過內心深處的實話通常都這樣。
我還想再來一次。五次,十次。可現在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不知道我們來了幾次,反正是好多次——就像一個初次被糖果的甜蜜滋味震撼到的小孩子不知節制,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再再一次。他叫喊我的名字的聲音如同天籟,他抓揉著我的頭髮的手充滿著神秘的力量,他的眼睛是那麼漂亮,他的身體是那麼柔韌,他的……他的一切都是那麼火熱。
他讓我沒法停止。要是可能的話,我永遠都不想停止。即使會死在這致命快感裡。
……唔。我終於把它說了出來——是的,快感。
無比純粹的赤裸裸的性慾所帶來的極致快感。
它是這麼的引人入勝,令人沉醉,讓人發狂。
我有種起si回生的感覺。雖然我從未死過,但這種感覺……我實在找不到還有什麼合適詞語來形容它。是的,就是這樣的感覺。短短幾個小時比我過去二十幾年所擁有的全部感覺相加還要狂熱激情得多。性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體驗嗎?是上帝給予人類的最大恩賜嗎?它好像把我過去自以為是的那些心靈體驗與靜思苦修全都擊碎了。它是這樣瘋狂。無所顧忌的瘋狂和熱烈。它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傲慢的一種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不是一切。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我們在許久未見之後再見的唯一一種可能。
我想就這樣抱著他,一直就這樣下去,直到我們一起進入墳墓。
在經歷過『完美』之後,唯一渴望的就是『永恆』了。
因為它已經是最完美的,你不能想像出和得到比它更完美的——在這種完美已經不能再上升的前提下,你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至少讓它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無法描述的永恆。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是不是會自作聰明地做些足以破壞這種完美的蠢事呢??

畢竟日後的時光還有如許漫長,而我們最難把握的就是自己。
我一直被這些混亂的念頭左右著思緒,在寐羅身邊沉沉睡了過去又突然驚醒,每次入睡之後都會夢到一些難以表達的古怪場景,每次醒來後看到懷裡還在睡著的男人又感到安慰,就這樣在不斷的昏睡與清醒之間反覆徘徊著,一直到我們最終都睜開眼睛,早上十點。
他半睜著眼睛,一手纏繞著我的頭髮,一手勾著我的脖子。「尼亞?」
「嗯?」我專心於探索他的全部,他的身體撫摸起來是那樣的舒適。
「再來一次?」
「先洗個澡?」
「你抱我去。」
「……好吧。」
過去我總是覺得那些所謂人體藝術實在只是色情的一種方式。但現在我不再那麼覺得。當我的眼前展開的是一幅這樣完美的畫卷——他站在那裡,仰頭沖洗著身體,金髮濕漉漉地貼著臉頰,肩膀和腰腹的輪廓、臂膊及腿部的線條、整體與局部的結合,結實,勻稱,修長,有力,性感與力量,優美而和諧,透出徹底被理想化的男性美,無可挑剔,完美至極。
他在我面前真實地存在著;卻又似乎並非只是實體。
吸入我的肺部的潮濕空氣,縈繞在我身邊的蒸騰的霧氣,盤旋在我腦海裡的無盡幻想,深藏於我內心的真實渴望和激情衝動,……彷彿一切都帶有寐羅的氣息。彷彿寐羅已不再是單純的個人或實體,而是一切虛幻或真實的感覺與存在的混融。彷彿他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喂,幫個忙,」他背對著我,搖晃著頭沖掉頭髮上的泡沫,一邊將香皂遞給我。
我接過來,它滑滑的、濕潤的,還帶著他皮膚的溫度與味道;我輕柔地用它塗抹著他的肩膀和後頸,然後是背部,一手在他微微泛紅的皮膚上輕緩地摩擦和滑動著,他的髮梢滴著溫熱的水滴,他的手朝後伸過來,勾著我的脖子,臉頰在我肩上來回磨蹭著,嘴唇不時擦過我的下巴和臉頰。沒人不知道這樣很容易起火;所以很快我們兩個的嘴唇又黏在了一起。
我喜歡他的手撫摸我的身體,我也喜歡撫摸他的。
我想我們能夠用這個動作最為直接和深刻地探索人體之美。那種最為原始的、神秘的、熱烈與神聖的美。那與我從閱讀中得到的認識與他從繪畫中體會到的觀念是不同的。我喜歡這種更簡潔直白的方式——還有什麼比雙手的探索更徹底?還有什麼比肌膚的緊貼更火熱、比嘴唇的接觸更甜蜜?還有什麼比純粹熱烈的性愛更讓人心神俱醉難以自拔??……
我想我們已經沒法再投入於其他事了。
我們又做了兩次,浴室裡一次,床上一次。之後實在捱不住已經發瘋抗議的肚子,我去打電話叫了份外賣——然後和他一起在床上分享那份足足晚了二十幾個小時的早餐。我們沒說什麼,在這個過程中似乎只有進食才是最重要的。不過進食之後呢?我看看寐羅。
「之前我好像也吃了次披薩,」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雞肉披薩嗎?」
「大概是,」我壓根沒關心過我們吃的是什麼,也察覺不出它的味道。
「昨晚——不,應該是前天晚上,」寐羅點點頭,「我和JR喝酒的時候……」
「JR?……哦,那個吉他手?」我問,「就是說這些日子你和他們在一起?」
我知道他那兩個很要好的朋友。紅頭髮的兄弟兩個。我見過他們的照片,在某個酒吧的晚場演出裡——短髮的是瑪特,長髮的是JR。瑪特正低著頭給吉他調音,嘴裡懶散地叼著半支煙,煙霧還在緩緩上升,融入酒吧特意製造出的煙霧效果中,感覺很融洽。他穿著一件條紋T恤,牛仔褲,高筒靴,典型的美國青年打扮。從他低頭的角度能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著,似乎心情愉悅、又不大想要明顯地表現出這種愉悅,有點不經意的言不由衷。不過他的弟弟就直率得多了。他肩上挎著吉他,一手扶著琴頸一手托住琴身,朝台下那些年輕人毫不吝惜地展開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光怪陸離的燈光投入他棕色的眼睛,嘴角的唇環則熠熠生輝,他的滿頭紅髮束在頭頂的棒球帽下,成百條細細的髮辮隨意搭在肩上,穿著一件長到膝蓋的T恤和肥肥大大的牛仔褲,充滿年輕活力,比寐羅看起來還要神采飛揚。
「待會兒我得去看看瑪特,」寐羅說,「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了。」我想也沒想地拒絕,「我等你回來。」
他放下手裡的盤子,翻身跨坐在我的腿上,兩條手臂搭在我肩上,「要是你陪我去,」他湊過來像動物似的舔吻著我的嘴角,「我保證回來後給你一次比之前幾次還要棒的性。」
毫無抵抗力地,我被他成功誘惑了。於是我跟著去見了他的那個朋友。

vincy100 2010-2-17 20:21

Matt
今天一定是個很特別的日子。雖然既不是美國成立紀念日也不是任何一種這個那個節,可今天是這麼的特別——因為我一早醒來就看到一大束火紅鮮艷的玫瑰插在床頭花瓶,足有一百枝那麼多。這可真讓人吃驚……是不是哪個送花的搞錯了地址或者人名什麼的??
很快事實同時證明了我的準確預感與我的天生不幸。
羅琳娜迅速走進來想要拔出那束玫瑰,一邊倉促地朝我微笑,「對不起,」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我搞錯了病房——這是給1203號房間的,你是1302……真是太抱歉了。……」她邊說便用力拔著玫瑰,但花太多了,它們把花瓶撐得滿滿當當,拔起來相當費力。
「哦……沒關係,」我大方地說,「你盡可以把整個花瓶抱走。」
「嗯,真的可以嗎?」她已經抱起了花瓶,「這可太不好意思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和那一大瓶玫瑰迅速消失在病房門外——我看她完全不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
所以今天跟往常也沒什麼區別。除了床頭光禿禿的之外……咳。算了。
我拿起一旁的遊戲機打開,準備用這種方式渡過漫長的一天。我總是覺得少了點什麼。可一時又想不出那是什麼。直到經過四十分鐘的廝殺把遊戲進行到最終一關,我才猛然意識過來昨天寐羅沒來。是的他昨天一天蹤影全無,不知道是生病還是有其他事。也許是他正被導師催著交設計作業什麼的——他整天到晚都耗費在公寓和醫院裡,一周最多去一次學校,大學生活對他來說跟畢業之後似乎沒什麼區別。這樣也好,他就能很順利地進入下一階段。我還沒想像過寐羅進入工作後會是什麼樣……主要是我覺得工作那種狀態距離我很遙遠,可距離我很遙遠不意味著距離寐羅很遙遠——我得改改這種考慮什麼問題都以我的自身感受出發的毛病。……不過話說回來,寐羅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他昨天一天音信全無??
……他是不是去找尼亞了?可我總覺得——咳,說了不能以我的角度出發。
假如我是寐羅的話,大概我不會不打招呼就貿然登門,雖然這對寐羅來說也未嘗不可;可按照寐羅的脾氣來講,他通常不會那麼做的。他得等到尼亞沉不住氣,在準備打電話或者上門道歉的那一刻之前突然抓緊時機先對方一步行動,讓那個人既感激又快樂,同時也好能顯出他是這麼大方、寬容的一個傢伙,從來不會斤斤計較什麼的……嘖嘖。不愧是寐羅。
正當我考慮著是不是要給寐羅打個電話時,外面傳來一陣節奏感很強的敲門聲。
就我所知,只有一個人會用這種方式敲門。
我迅速抬起頭,同時房門也被推開了——我看到JR站在那裡,仍然穿著他離開時那件灰色T恤,胸前印著一堆斑駁的數字和條形碼,好像他是個商品似的。髒兮兮的牛仔褲,加上一雙足有45碼的帆布跑鞋。他歪戴著一頂深棕色的棒球帽,顯得滿頭紅髮更紅。
我很吃驚看到他。我以為他還要消失上好長一段時間呢。
「嘿,瑪特,」他說,一手抓撓著另一條手臂,好像有點緊張,「你怎麼樣?」
「……還好,」我的目光停在他手裡拎著的袋子上,「那是什麼?」
他大步走過來,在我床邊毫不客氣地坐下,接著把袋子裡的東西全都倒在我的床上。我看到一大堆巧克力、甜甜圈、薯片、威化餅(棒)、口香糖和汽水什麼的,我猜他不是搶劫了一個便利店就是砸碎了一台自動售貨機。他把那些一股腦倒在我這裡,用手臂擋住好不讓它們在互相擁擠之下滾下床,然後全推到我面前來,活像我是個饞嘴的小孩子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你今天就是來送零食給我吃的?」
「這是藥,」他說,「試試,沒準它能治好你的一部分抑鬱症。」
「醫生似乎沒給我開過這種藥。」
「因為醫生沒你的兄弟瞭解你。」
我聳聳肩,拿起一旁的煙盒打開,叼了一根。他迅速把那根煙從我嘴裡拔出來,然後從那堆零食裡撿了一盒什麼撕開、又撕開裡面的塑料袋,拿出一根代替香煙塞進我的口中。我無奈地拿下它看了看,是一根巧克力威化棒。我把它嚼了。我覺得寐羅應該很喜歡它。
「你吃過東西沒有?」我問,拿起一包餅乾和一罐汽水塞給他,「我猜沒有。」
他很快地打開那包餅乾,開始吃起來,「沒有,」他說,「我一早就去拿東西。」
「我不記得教過你怎麼撬開售貨機。」
「有些事不用別人教——無師自通。」
「你是不是這些日子一直餓著肚子?」
「那就撐不到現在了。」他打開汽水罐。
我們兩個默默地吃著東西,好半天也沒人再說什麼。
說什麼呢。雖然覺得想說的有很多、能一口氣說上幾天幾夜,並且我都盼望這一幕出現盼得望眼欲穿,可實際當它發生時反而沒什麼特殊感覺。我總以為再次見到他一定很激動,不光是我,他也一樣,至少我倆得擁抱一下,像個女人似的抽抽鼻子,還要說些很肉麻又很真實的傻話什麼的。可現在他出現了,坐在這裡,跟我一起吃著他從街上售貨機裡順手『撿』來的東西,卻什麼都不說;好像吃東西就是目前唯一最亟需解決的重要任務。
我發現人們都挺喜歡拿吃東西做掩飾。
至少這代表著『哎,我現在用著嘴呢,暫時沒法說話』『這東西味道不錯,有什麼要說的待會兒再說,有什麼要做的也稍後再做』『餓著肚子可什麼都沒法做』『我就喜歡吃這個』『吃東西說話不禮貌』……之類的推脫搪塞之辭。別人又不會因為這個跟你生氣。
眼下我們兩個就故作不知地專心吃東西。難道這就是JR聲稱的治癒良方??
「你這裡怎麼像少了點什麼?」他問,「我記得上次來還不是這樣。」
「對,羅琳娜把花瓶拿走了,」我又撕開一包薯片,「在你來之前。」
「她幹嗎要把你的花瓶拿走?」
「可能覺得它空蕩蕩的不大美觀。」
「別胡扯了。沒這個說法。」  
「其實就是——」
「……什麼?」
「……沒什麼。反正它也不太重要。」
「為什麼它不重要?」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了。」
JR馬上扔下餅乾和汽水跑了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他。我不知道他打算幹什麼。也許他想去找羅琳娜理論理論順便要回我那個空花瓶——不過我倒是寧可它不在這裡。它幹嗎要在這裡待著呢?空蕩蕩的純粹是個擺設,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我這裡毫無人氣。要是它不在的話至少我還能勉強安慰自己——正因為他們找不到我這裡的花瓶所以乾脆就不用買花了。
正當我消滅掉那袋薯片,在那堆零食裡尋找下一個目標時,JR回來了。
他懷裡抱著一束巨大的、好像有幾百枝那麼多的、五彩繽紛得嚇人的大花束,一手拎著一隻水桶——不難理解他幹嗎要拿水桶,花瓶根本塞不下那麼多花。然後他大步走進來,將那只還算漂亮的藍色水桶放在我的床頭,把團擁錦簇的花束全部塞進桶裡,間或我還看到有一兩張寫著『祝您康復』之類的字條;看來他剛去洗劫了所有住院者的床頭花瓶。
當他再次坐在我身邊時,我的確覺得好多了。
真的,你可能很容易忽略一兩樣的東西的作用,覺得一束花或者一面窗簾的作用不大,可它們存在與否的確不同。現在我的心情突然好多了——我看到那些花嬌艷欲滴地盛開著,好像春天一下子全都擁到了我的房間裡似的。「看起來不錯。」我由衷地說。
他從口袋裡掏出折疊刀,將一塊粉紅色的泡泡糖一切兩半,給我一半。
我記得我們小時候經常這樣吃東西。那時父母總是忙著他們的工作,索性將我們兩個都放在鄉下外婆家裡一連住上好幾周。有天早上我們剛剛睡醒,JR就大哭起來,他說他死也不想再在那裡待下去了——於是我們就趁外婆不注意時偷溜了出去,一直走了兩個多小時才走到家裡。家裡一個人沒有。我們坐在外面的台階上,口袋裡只有小半包餅乾。我和JR在餓得頭昏眼花時把那包餅乾吃了,之後我又翻遍全身上下,找到一塊泡泡糖。我不知道它在我口袋裡已經待了多久,粉色的長方體已經變成了可笑的不規則形狀,但至少能嚼上幾下;於是我用削樹皮的小刀將它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分兩半,將那塊稍大一點的放進JR嘴裡。
我的錢夾裡有張那個時期的照片。
照片上的JR抱著一把吉他,滿頭紅髮還不到肩膀,帶著可愛的彎卷;我則一頭像打了滿頭髮膠似的沖天短髮,拎著一隻鼓錘站在JR身邊,我們兩個齊刷刷地盯著鏡頭,兩個人都是一臉孩子氣的嚴肅——大約只有八歲左右,最多十歲。那時候的我們真的挺可愛。
要是我們一直這麼年輕該多好。我真的挺討厭長大的。
「你還要嗎?」他拿著一板巧克力在我面前上下搖晃。
「不,我夠了。」我說。我一輩子都沒一口氣吃過這麼多零食。我都要吐了。「不過那個可以留著給寐羅——他對巧克力來者不拒。有多少吃多少。對了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這個問法可能不那麼禮貌,尤其還是對自己的弟弟;不過再不搞清楚我就要瘋了。到底他跑到這裡是想幹嗎?跟我一起享受一次終身難忘的零食大宴?讓我見識一下他在這些日子裡鍛煉的順手牽羊的技巧?讓我知道水桶比花瓶更適合放在我的床頭??還是……
「我之前見了寐羅,」他嘎巴嘎巴地嚼著薯片,手裡還捏著一大把,「我知道這些日子他一直在你這裡。可能你跟他說了些什麼……開始我不想聽。真的,瑪特。我覺得聽那些從你心裡掏出來的話簡直是種莫大的折磨。這沒法形容。就是——就是那種讓你坐立不安、神經發漲、時不時地總得幹點什麼好分散一下精力因為你沒法一口氣全部聽完的那種難受。不過他光是坐在那喝酒,搞得我他媽的什麼都沒聽到。……後來我住在酒吧裡,轉天早上醒來他已經連個影子都不見了。布萊爾說他半夜就走了,跟一個男人。我猜那是尼亞……」
「等等、等等,」我打斷他,因為他說得太快讓我沒法迅速接納,那些句子跟著我剛才吞下的零食全部堵在我的食道裡團成一團,完全消化不掉。「你是說你在這之前見了寐羅?什麼時候?然後你們喝酒了?在酒吧裡?布萊爾是誰?寐羅跟尼亞走了??」
「哦,是這樣,」他將那把薯片全塞進嘴裡,使勁嚼了好半天才又說到,「前天晚上我給寐羅打了個電話——然後我們在酒吧裡喝酒,他一個人喝掉兩瓶芝華士,接下來我們又吃了一份披薩和一堆其他什麼東西搞得沒錢付帳……於是布萊爾就出現了。他是那裡的調酒師,他見過我們的樂隊演出,瑪特!真的,他記得我,也記得你,他說我們的樂隊不錯——所以他想跟我交個朋友。他沒要我們的錢,還願意收留我倆一個晚上。就在那時尼亞打了電話,呃——尼亞打電話過來是因為之前我用寐羅的手機打電話給尼亞,想叫他帶些錢過來救場;所以寐羅就一直跟尼亞講電話,後來我睡著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醒來時他已經沒人了。」
我努力消化著他一股腦丟給我的這兩天的紀實過程。
所以——所以昨天寐羅一天沒出現的原因就是他在尼亞那裡?
「昨天你在什麼地方?」我問,「為什麼你不是昨天過來?」
「我在布萊爾那裡,」JR舔著手指,「我們兩個中午在外面吃了點東西,然後他問我想不想去他朋友的音響店看看,我說好啊,反正我也沒地方去;我們就去他的朋友的音響店,哇,瑪特,那是一家很棒的音響店!你能從那裡找到一些已經絕版的膠版唱片,還有限量版什麼的。我在那裡待了一個下午,跟他們談音樂和樂隊,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晚上布萊爾要去酒吧上班,我就去他的公寓裡待了一晚,看看電視,洗澡,睡覺。……後來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跟寐羅說了好多——呃,好多你平時可能不會說的話。他開始想說,我沒心思聽;等到我想聽的時候,他就喝多了,我什麼都沒聽到。」他聳聳肩,朝我笑了,「之後我坐在布萊爾的沙發上遍覽他那些巡演現場版,我想我幹嗎不來聽現場版呢?所以我就來了。」
「哦,」我說,「我該讓寐羅在採訪時帶著錄音筆的。」
「那他可得給我版權費,」JR說,「他預約了沒有?」
起初我挺高興JR跑來聽我的現場版這件事;可接下來我發現,自己好像很難說出之前跟寐羅說過的相同的話。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按理說我和JR之間的關係應該遠遠超過我與寐羅之間的,可那些話好像我只能跟寐羅說,而很難跟JR說。就算說,味道也不同了。
為什麼兄弟之間還有這種尷尬的一層薄膜?
我恨不得JR能知道我心裡想的什麼,那樣他就不用非要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可到底我們還是兩個人——他沒法知道我的那些確切想法,最多只是知道個大概罷了。我努力想要說點什麼,話一出口就會覺得很彆扭,比方我說,『我想我們不該這麼計較名利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是滋味。好像太冠冕堂皇了些。有點虛偽。為什麼和寐羅這麼說卻不覺得?
正當我們兩個頗不自然的時候,一陣敲門聲將我們從這陣尷尬裡及時解救出來。
「進……」我還沒說完,就看到寐羅已經大咧咧地推門走了進來。
當看到JR正坐在我的床邊時,他似乎一愣,但很快愣住的就不再是他而是我們了——他身後跟著另一個人!你可以想像,當我和JR看到那個人並意識到那是誰的時候有多吃驚。根據寐羅的描述進行設想,對方應該是個弱不禁風面呈倦容的嚴重自閉症患者(不是我們在惡意詆毀尼亞,而是根據寐羅的『客觀描述』具化出來就是這麼一個形象),可眼前這個人似乎跟那完全不搭邊。他有一雙的確很好看的灰眼睛,有一張乾淨透徹的臉孔,身材偏瘦,比寐羅略高一點,穿著式樣簡單的襯衫褲子,一手抱著一大束雛菊(一定是寐羅挑選的花),一手則握著寐羅的手。要是平時,我覺得我難以想像兩個大男人竟這麼坦然地手拉手——可現在我眼睜睜地看到這一幕,又覺得不是那麼難以想像了。他們兩個可真夠……親愛的。
我能確定昨天寐羅一定在尼亞那裡。看來他們已經超越友誼階段了——就是說JR不經意間幹了件好事,要不是他,鬼知道那兩個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這麼手拉著手呢。另外略帶惡毒地說一句,看他們那副神清氣爽的模樣,用膝蓋想想都能知道他倆一定很盡興。
「那個,我覺得我用不著介紹了,」寐羅說,「反正你們都知道對方。」
我和JR的目光自然都停在尼亞臉上。尼亞的目光則經由我掠過JR,又看向我,看起來他準備先跟我打招呼,於是我率先朝尼亞點點頭,「嗨,尼亞,」我說,「我總是聽寐羅說你。」
「你好,」他禮貌地微笑著,笑容無懈可擊,「我也是。你們是瑪特和JR。」
「呃,你好,」JR揮揮手,「這就是『尼亞這個、尼亞那個』的本尊嗎?」
「所以這就是你昨天失蹤一天的原因?」我問寐羅。
寐羅點點頭,四處張望一番,去拖了兩把椅子,坐在我的床的另一側。
「就是說昨天你一整天都在尼亞那裡?」JR問。「前天晚上就是?」
寐羅仍然點頭,並朝尼亞笑笑,後者有點遲疑地動了動嘴唇卻沒出聲。
「那麼就是說——你們兩個現在是情侶關係了?」JR更直白地問。
寐羅猶豫了幾秒,繼續點點頭,尼亞則露出一臉不大自然的表情。
「喔,」JR像是很羨慕地發出感歎,「你們昨天一天都在床上嗎?」
「好了JR,」我真納悶他怎麼突然像個小男孩,「這不是很明顯嗎?!」
JR馬上哈哈大笑起來,寐羅跟著笑笑,尼亞則無奈地撇了撇嘴,仍然沒說什麼。
「你們兩個出來約會嗎?」JR仍然堅持不懈地盡職採訪,「順便來看看瑪特?」
「不,當然不是——我到這裡來當然是專門來看瑪特,」寐羅說,「因為昨天沒來嘛。」
「哦,」JR點點頭,「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們兩個是趁約會期間順便來那麼一趟。另外,我以為——」他看看尼亞,「我以為尼亞不出門呢。這可真夠讓人吃驚的。」
「我原本不想來,」尼亞突然開口了,「因為我不習慣出門。不過……」
我看到寐羅使勁擰了一下尼亞的手。「不過什麼?」我很想知道答案。
92樓

「他許諾回去後給我一次更完美的……」
後面的那個詞不用說也能猜到了。我和JR邊大笑邊欣賞著寐羅的臉紅得像個番茄。他可不是這麼容易害羞的傢伙——再說這句話又沒什麼好臉紅的。他跟過去不一樣了。不過與寐羅相反的是,我很吃驚尼亞竟然能這麼坦然地說話。我以為他很避諱這種說話方式呢。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寐羅對JR說,「否則我就不來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JR聳聳肩,「反正人多一些更熱鬧。」
「不,你們兄弟兩個一定更想單獨相處一段時間。」
「大概是你們兩個更想獨處吧。」
「咳,沒有的事,」寐羅假裝正經地說,「我們有的是時間。——那麼,之前你們兩個在說什麼?」他問,「我們的突然冒出沒打斷什麼重要的話題吧?我希望沒有。」
我想了想,想起之前JR跑來聽現場版的事,於是我跟寐羅大致說了說。「就這回事,」最後我總結性地說,「雖然我們覺得現場版似乎還不如翻版或盜版什麼的。」
「有什麼就說什麼,」寐羅看著我,「之前你不是跟我說得挺好的嗎?」
「是呀,因為你不是JR,」我覺得這理由實在古怪,「……好吧,聽起來很怪。」
「根本就是很怪,」JR哼著,「好多事你根本不想跟我說。」
「我沒有。」我不明白他幹嗎突然這麼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有些話……」
他緊盯著我,讓我覺得挺不自在。怎麼的了,瑪特?我問自己,到底有哪裡出差錯了?你在緊張什麼、或者在抗拒和牴觸著什麼?還是害怕什麼?不安?困惑?茫然與無助?成千上萬個形容詞朝我腦袋衝撞過來,把我打入一個完全不明所以的境地。我看著JR,他眼裡那抹顯然倍受傷害的神色讓我覺得心痛,可我又有種莫名其妙的被栽贓陷害感。是我引起了他臉上的痛苦?可我做了什麼??我只是做了一些——一些我該做的,譬如不和他說太多。「……有些話和朋友說會更好些,」我勉強說到,「你知道——你知道這種感覺,不是嗎??有時候你也會有這種感覺,你沒法和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兄弟姐妹和戀人,你沒法和他們說出所有你心裡的話,你只能和朋友說。……這不是我不重視你或故意隱瞞的問題。」
「就是說你也不拿我當朋友?」JR問,「過去你說過,我記得你說過,你說我們兩個很幸運,因為上帝讓我們是相親相愛的兄弟,是配合默契的搭檔,是能夠一起做任何事的好友,還是一輩子的陪伴。這真美妙。所以我們不該辜負上帝的好心,我們要永遠這樣。……要是你說你沒說過這話,那就當作我在做夢算了。結果你只拿我當那個沒長大過的、差不多只是停留在五歲階段的小男孩——在必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保護我,好像我還需要你的保護似的。我跟你一樣大,瑪特;你不明白嗎?我搞不懂為什麼你始終沒法拿我當同齡人看??」
「我——好吧,我說過,我記得,」我只能承認,何況我的確這麼說過,在我們第一次同台演出之後;不過我挺驚訝他竟然記得一字不差。「但問題在於——在於我們每天都守在一起就讓問題變得——變得有點複雜了,JR。我是說,我們兩個毫無距離感,你知道我們總是形影不離,可每個人都會習慣性地想要有那麼點私人空間,這是本能。我沒有任何想要製造距離的意圖——沒有,絕沒有!不過你不覺得要是我跟你說些什麼更像人生大道理之類的話很可笑嗎??……我想我們好像——好像只能說些生活化的……呃,我是說……」
「就是說,」JR打斷我,「你還是拿我當幼稚園的五歲小孩一個。」
「我沒有,」我絕望地說,「上帝啊,你到底是怎麼了??」
「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寧可跟寐羅說也不跟我說——恐怕以後你還會跟尼亞說,你能跟所有人說,偏偏不跟我說!」JR突然任性地發起脾氣來,「當初我他媽的都不知道你是怎麼和傑西卡搞到一起的——你們打了多少電話、寫沒寫情書或者出去約會什麼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當我知道的時候你們倆都搞在一起至少兩個月了!可寐羅自始至終什麼都知道!!」
我和寐羅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發飆的傢伙。
「什——什麼?」寐羅問,「嘿,夥計,放鬆點,沒那麼嚴重——」
「什麼沒什麼嚴重?!」JR大吼,「幹嗎你就能和瑪特談什麼思想過程和人生大道理,趕到我這就只能說些『給我來份披薩』『今天天氣真好』『哥們少喝點』什麼的??……我真搞不明白你們幹嗎要這麼區別對待——難道我比你們小嗎?難道我不懂人事嗎?!」
「當然不是啦,」我說,「可是——好吧,JR,你先冷靜冷靜好嗎?我們好好談談這個問題。關於傑西卡,我的確沒跟你說過什麼。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說那些而已——我們之間更關心的不是音樂嗎?那時我們一心忙著音樂的事,我不覺得你有心情聽我說這些……」
「就算我有心情,」JR氣咻咻地瞪著我,「恐怕你也不會跟我說。」
我想要反駁點什麼,卻反駁不出來。我覺得好像有口氣被堵在了喉嚨那裡,既吐不出又嚥不下,當我意識到這股莫名其妙的憋悶實際只是種恐懼——一種因為被猜對了、說准了、看透了和斷定了而本能地想要否認和抗拒並因之而來的恐懼時,我真的迷糊和害怕起來。我有點搞不清楚情況在朝什麼方向發展,但我知道JR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想跟他說。幹嗎要跟他說那些呢?我從沒想過要和他說關於傑西卡、關於樂隊重組或者跟他分析失敗原因什麼的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想跟他說,我就是不想跟他說。……可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喂,不至於的吧?」寐羅試著打圓場,「幹嗎要和你的兄弟這麼斤斤計較?」
「因為他不誠實!!」JR像是快要氣哭了,「算了,你幹嗎不和寐羅做兄弟?!」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啊,」寐羅說,「你是不是來之前磕藥了?」
「你他媽的才磕藥了呢——對了,你!帶著五十塊錢就要兩瓶芝華士——」
「現在我們不是在說芝華士的問題吧,」寐羅趕快說,「再說酒錢也免了。」
「總之我受不了了!」JR迅速又把話題的方向重新掉轉回來,「要是你覺得跟我差不多沒什麼可說的,除了一堆婆婆媽媽的生活問題——那就算了。我也不打算聽你再說什麼了。樂隊不是解散了嗎?什麼都完了。你連樂隊的事都不樂意跟我提,我幹嗎還要留在這裡像個傻瓜似的等著什麼呢??……你可真讓我失望,我再也不想看什麼現場版了。我就愛盜版。反正我知道的關於你的這些那些都不是從你這裡得到的,何必還保留這層關係呢??」
「你是準備跟我斷交了嗎?」我發覺他不是在說著玩,他在來真的。而我完全還沒明白過來為什麼他這麼生氣。「好吧,好吧……以後我不再那樣對你了。要是你……」
「什麼啊,什麼啊!」他扯起喉嚨大吼,「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怎麼樣的對我!」
寐羅已經完全插不上話了,顯然他被我們之間這場突如其來的兄弟混戰搞迷糊了;當我無助之下將目光停留在另一個始終像是不存在的旁觀者身上,我很洩氣地看到那個男人似乎完全不受影響,尼亞望著窗外,彷彿那裡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似的,好像他什麼都沒聽到,甚至沒察覺到自己身處一個颶風的中央位置。媽的。他是來這裡免費看戲的嗎??
意識到沒人能幫我,我只能自己來,我便又將目光移到JR臉上,「別這樣,JR,」我說,覺得自己好像一輩子都沒這麼低聲下氣過——但怎麼樣呢?那是JR,不是別人。只要是JR那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我不能在這種一團混亂的情況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讓他離開。「要是你覺得哪裡不滿,我可以改;但你總得給我個改正的機會不是嗎?你不能劈頭蓋臉地數落出對方的一大堆不是然後掉頭就走——那你為什麼又要說呢?你不希望對方能改正嗎??」
「但問題在於,」JR狠狠地吸著氣,「那個人根本不知道他媽的他錯在哪兒。」
「我想……」我錯在哪兒?我也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又該怎麼改正錯誤呢?還是說我該日後對JR全無隱瞞、一切和盤托出??……要是這就是他的目的,也許我能接受。不就是有什麼說什麼嗎。好吧,沒這麼困難,快點跟你的兄弟保證,瑪特。我告訴自己。快點跟JR發誓你以後對他絕對誠實永不隱瞞——等一下,怎麼這麼奇怪?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你不明白……」他好像真的在抽鼻子了。
「你為什麼不坦白點跟你哥哥說,其實你是在吃醋呢?」突然一個好像完全不屬於這裡——至少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著這種不為所動的鎮定——的聲音打破了房間裡狂風暴雨般的氣氛;但很顯然它不是什麼和風,它是一道閃電——把在場每一個人都他媽的雷到了。
病房裡霎時陷入一番死寂。
好像我們一時都沒能充分理解他所說的是什麼意思,而互相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用充滿懷疑和恐懼的眼神相互交流,並心驚膽顫地最終明白和確定了他到底在說什麼。
「什麼?!!」我們三個從沒這麼異口同聲地齊聲吼到,「什麼啊??」
尼亞鎮定自若地摧殘著我們,「我是說,其實JR對他哥哥這麼憤怒的根源就在於你,」他看看寐羅,「剝奪了原本屬於他的權力,實際上就是相當於你在無意中把瑪特搶走了——要是沒有你的話,瑪特就會跟他說那些現在只有你知道的事;要是他知道瑪特對傑西卡心存好感,那麼他想要從中作梗或是暗地破壞都隨心所欲。但實際上他壓根不知道瑪特跟傑西卡搞到一起的事。至於傑西卡,是另一個搶走瑪特的人,跟你的性質不同但是比你還惡劣——我猜JR對傑西卡的態度不是不冷不熱就是帶著點不明顯的惡劣,因為他不想跟瑪特作對,也就不會公然地反對傑西卡。現在傑西卡這個威脅早就不在了,所以他的一大敵人消失了。可你還在。好吧,其實現在你也可以當作不在了——因為你有我了。可在這種時候JR發現就算所有的威脅和對手都消失不見,瑪特還是不會跟他心無芥蒂——打個比方就是他被對手搶走的那些權力竟然沒有隨著敵人的消失回到他的手裡,並且看起來似乎永遠沒法再回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對此他又憤怒又失望;所以現在他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瑪特。」
……我靠。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神經有問題。
這就是讓寐羅整天到晚神魂顛倒的那個人?寐羅是吃錯東西了還是怎麼的?
「……尼亞,」寐羅勉強開口,顯然也被雷得不輕,「我想他們得單獨解決。」
「哦,沒問題,」尼亞倒是毫無異議,「那我們就早點回去吧。」
我好像聽到了潛台詞——『你得快點把允諾的那件事給我。』
等一下,等一下。我又不想讓他走了——我還想聽聽他的高談闊論。也許那有助於我在日後更加清醒地知道自己其實是個多麼好的青年,我的思想比他正直多了,為人也很正派。
「等一下,」我居然和JR同時出聲阻攔,「等等再走。」
尼亞已經站起身了,聽到我們兩個叫他便又收回了剛要邁出的腳步,「怎麼?」他問,那雙眼睛就像灰色的玻璃球似的嵌在眼眶裡——不,不;是像掃瞄燈或透視燈。像貓眼。
「我不想讓你那麼快就回去體驗完美的那個,」JR說,「我們還痛苦著呢。」
「就是,」我幫腔到,「你把原本都快解決的問題搞得徹底一團糟就想走?」
「那還要怎樣呢?」尼亞說,「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你光是說了JR,」我盯著他——他則不甘示弱地回望著我,完全不被我的氣勢嚇倒,「可我還是搞不明白,」我抱著死的決心,「為什麼我樂意跟寐羅說那些卻不跟JR說呢?」
「哦,」尼亞看著我,讓我覺得汗毛倒豎,「你真的想知道嗎?」
這間病房比世界頂級演講大師的現場講演還要寂靜和激動不安。
不光我點頭,連JR和寐羅也跟著不約而同地點頭。
「因為你不好意思跟他說,」尼亞毫不客氣地說到,「你怕遭到JR的不屑和嘲笑,你想一直保持在他心裡的那個良好的、溫和的、毫無缺憾的形象。你知道,一個人可能不在乎被親朋好友看到他的缺點,可很在意自己在喜歡的人面前是不是足夠完美。一個士兵要是打算棄械而逃,他一點都不在乎會不會被長官和同伴看到,可他沒法在戀人面前做出這種舉動,那會讓他成千上萬倍地蒙受恥辱和自我鄙視;就算他為此撿了條命,他還是寧可戰死更好。你知道跟JR提傑西卡的事一定會讓他失望和傷心,因為兄弟在有戀人之前都是最親密的, JR一直也沒有找女友的念頭,所以你不敢跟他說;並且你害怕他反對,因為你知道一旦他反對,你就肯定不會去做。既然結果已經這樣明顯,你幹嗎還要自找麻煩地去跟他說呢??於是你只能跟寐羅說,你們兩個之間不存在利害關係,同時也能緩解一部分你的心理壓力。這就是你不明白的『能跟朋友說卻不能跟弟弟說』的原因。至於為什麼你沒阻攔JR離開,我想你不但不想阻攔反而為此鬆了一大口氣——因為那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承受失敗是最折磨的事,不光在於失敗的痛苦更在於那讓你發自內心地覺得難堪。你寧可JR不在,他就看不到你難堪的模樣和內心的痛苦,你根本也不想跟JR說人生大道理,因為那樣他就不會知道你的理想有多偉大、可實際上你一敗塗地,這當中的巨大落差對你來說無疑是個強烈的諷刺。你假裝自己沒什麼理想可言,也就不必面對這種天差地別;這對你自己來說是種自欺欺人的方式,對JR來說則很好地掩飾了你在失敗之後所要面臨的更大的絕望。他的確不會知道。他以為你不過是遭遇了場失敗而已,實際上這個失敗絕不是樂隊解散了這麼簡單——在你心裡,它看起來就像你的整個人生的一場失敗。但你永遠都不想讓JR知道這些。所以你什麼都不跟他說。而寐羅呢?還是一樣,你又不必擔心在他面前有什麼尷尬可言。這就是剛才JR氣急敗壞地抱怨你什麼都跟寐羅說卻不跟他說的緣故——現在我能走了嗎??」
得了,我突然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厲害角色。
寐羅完全形容錯誤。他以為尼亞是隻貓,其實尼亞是那個……動物之王。
當我發覺自己對於尼亞這番冷酷無情、狠得掉渣的分析竟然半個字也反駁不出來時,我才意識到這有多可怕。這下子我真是丟人到家。不但無話可說,更加狼狽不堪。可這他媽的不是天方夜譚嗎??……他分析得這麼頭頭是道、用一通長達五分鐘的論點論據一應俱全的長篇大論——就為了證明其實我倆早就心心相印密不可分了?為什麼我不覺得呢??
我轉頭看看JR,他一臉的驚嚇,既有對尼亞發言的恐慌又有對尼亞的佩服。
我好像能明白為什麼寐羅對他這麼著迷了——雖然寐羅一副撞見鬼的表情。
「……咳,」我努力清清喉嚨,「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其實我倆相愛?」
「坦白地說,」尼亞看著我,「要是傑西卡和JR同時在你身邊你有什麼感覺?」
我稍稍想了一下,結果令我汗顏。「……沒什麼感覺,」我假笑著,「就是……」
「第一老婆和第二老婆同時在場的感覺,是吧,」尼亞才不管我有什麼好尷尬的呢,他一下子就說中了我心裡的想法,好像他有雙凌厲的X光透視眼一樣。「反正挺彆扭的。」
「我靠,」我痛苦地吸著氣,看向寐羅,「你能不能快點讓他回去享受那個?」
「你胡扯八道什麼呢,」寐羅不知道在對誰說話,「我他媽的簡直受不了……」
病房裡響起一絲不合時宜的喀嚓喀嚓聲。我們同時望向JR,他正默默地咬著巧克力板,好像那樣能沖緩他內心裡風起雲湧的情緒似的,我不知道這法子是不是管用,據說巧克力有那麼點鎮靜劑的作用,眼見JR的確一臉平靜,我不由得伸手,「給我也來點。」
「其實,」JR體貼地分給我一半,「有時我的確拿傑西卡當作情敵看來著。」
我剛咬了一口就被嗆到了;一塊巧克力碎片卡住了喉嚨,讓我咳起來沒完。
「……不過沒那麼嚴重,」JR繼續咬著巧克力板,以一種純粹機械的方式,眼睛則直直盯著前面某個地方,褐色的巧克力碎屑不時從他嘴角掉下,落在他髒兮兮的牛仔褲上,「我只是覺得她每次在場就挺破壞氣氛的。因為她不參與樂隊活動,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散瑪特的注意力——對此我深惡痛絕。我很討厭她待在那裡陪場,搞得我們都沒法專心排練了。」
「你幹嗎不早說呢?」我勉強壓住咳嗽,「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這種想法。」
「就算我說了,你又不會馬上跟她散伙。」JR厭惡地斜我一眼。
我覺得被自己的親生弟弟蔑視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種體驗。
「那這樣不就完了?」寐羅說,「反正傑西卡也不存在了,你們假裝我也不存在,這樣是不是就能讓你們兩個……那個……」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下面的話實在沒法繼續下去了。
「我是不是該跟自己的兄弟談戀愛呢?」我鼓起勇氣問那個分析專家。
「哦,」尼亞不負責任地聳聳肩,一臉無辜,「這個我可不知道。」
「喂你怎麼能這樣啊,」我聲嘶力竭地叫到,「你光是提出了一大堆論點和假設,還有條有理地分析了一大通——結果就是沒有結論?有你這樣的麼?你不知道什麼叫道德麼??」
「我覺得,」寐羅終於又開口了,「你們倆挺搞笑的。就像你們兩個都想要跟對方上床,但又做不到——因為你們倆都不是同性戀。……呃,我只是打個比方。別介意。」
JR已經把一大板巧克力都吃完了。我覺得他好像完全不省人事了似的,暫時全無反應;我絞盡腦汁地想著還能說什麼,或者再提出什麼問題,但我的腦袋就像散了場的電影院一樣空空蕩蕩;最後當我終於努力打起精神,我才發現那兩個惡劣的攪局者早就不見蹤影了。

vincy100 2010-2-17 20:26

Mello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狂歡呢還是該逃跑。
我發覺自己好像遇到了世界頂級奇跡。是我幸運還是倒霉?我該不該去買彩票?是不是我過去的人生太蒼白太膚淺——所以上帝發了個尼亞給我??……顯而易見的一件事就是,剛才在瑪特病房裡發生的一切徹底顛覆了我對自己所處境況的認識——這太震撼了。
就好比你撿了只漂亮的水晶球,結果裡面鑽出一隻恐龍來。
雖然此刻已經遠離現場,我還是能嗅到那裡的一片焦味。尼亞則一直若無其事地拉著我的手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走路,好像之前什麼都沒做一樣。我想要跟他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你覺得他倆有沒有想過那個』『你是不是研究過精神分析』之類的??
「你想說什麼?」尼亞問,「我知道你現在腦袋裡可能有點亂。」
「……呃,大概——大概是,」我支吾著,「不過也可能不是有點……」
「相當?」
「可能。」
尼亞笑笑,轉過頭看著我,「要是你覺得後悔,」他說,「隨時可以。」
我立刻頓住了腳步。「……你在說什麼??」我不無震驚地反問,幾乎覺得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要是我覺得後悔、隨時可以?……你是說分手的事嗎??」
「我想——大概你不習慣面對這樣的我,」尼亞說,「雖然我說話可能挺無情又很刻薄,但說話只是說話而已。那只是個人習慣問題。我想你在為突然發現這一事實而吃驚。」
「的確是有點吃驚,」我說,「但我是否流露出就因為這個想要分手的意思呢?」
他聳聳肩,做個沒有的表情,「沒有,」他說,「可一般人不喜歡這樣。不是嗎?」
「我不是在他媽的說什麼習慣不習慣、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我突然氣衝上頭,想到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就惱羞成怒。他以為這是什麼?小遊戲??「就因為考慮到我可能沒有見識過你的這一面,你就能輕而易舉地、坦然地、無所謂地告訴我要是我覺得後悔那麼隨時都可以——你覺得整個事件就是這麼一個他媽的過家家遊戲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當然知道。我突然發現你好像對這事根本不在意,所以你都不關心我留下還是離開??」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試圖解釋,「我只是在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我大吼到,完全不在意身邊路過的行人是否在紛紛側目,要是他覺得這樣很丟人,那就讓他氣急敗壞地滾吧。「我看你根本一點想要認真的意思都沒有!」
「這跟認真不認真是兩碼事,」他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有點不安,因為你可能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何況剛才我在那裡所說的話也嚇到你了。不是嗎?要是我是你的話,可能我會想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我認識的尼亞?他是尼亞嗎?不他不是——可我就是這樣,寐羅。……因為之前我們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所以你看不到全面的我,你認識的只是我的一個側面——一個還算溫和的、還算不錯的一面。你並沒有真正地——」
「所以你就是說,真正的你很可能讓我根本愛不起來?!」我簡直在咆哮了,這他媽的到底都是什麼跟什麼?為什麼我覺得自己有種強烈的被耍了的、或者我根本就是在自作多情自編自演的感覺??誰來告訴我——告訴我眼前這個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矢口否認,「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我只想知道你幹嗎要去酒吧找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咳,既然他讓我見識到他真實的一面,我也就不畏懼讓他見識到我惡劣的一面,彼此彼此。「你為什麼要去??」
「因為你打電話給我,」他並沒有被我嚇到,「我想你可能喝醉了所以就……」
「就因為你覺得我喝醉了可能需要幫忙??」我的肺簡直要氣炸了。
「大部分是,」他有點猶豫地看著我,「不過當然——當然我也想見你。」
「你少給我騙人!!」我突然鬆開他的衣領,一把推開了他;他踉蹌了一步,差點摔倒。我怒氣衝天地狠狠瞪著他,心裡又失望又憤怒。我覺得自己可真他媽的夠白癡的——明明他根本就不是因為某些我一廂情願地以為的某些『原因』才跑到酒吧而單純只是因為我喝醉了需要照顧——想到這個我就覺得自己沒有自知之明地到了讓人捧腹大笑的地步。他關心我?可能,但只是朋友的那種關心;好比瑪特要是喝醉了需要幫忙,可能他也會去。只要他覺得那件事應該去做,他就去做。或者說他就是個機器人,程序裡設定的事他都去做,他做那些僅僅是因為程序裡被設定了、被允許了,而不是他發自內心地想要去做什麼。機器人有什麼感情嗎?有心嗎?有靈魂嗎?他只是一架整天到晚吸收文字的機器——他就是機器人。
「你誤會了,」他看起來有點慌,「當然不是你想的那樣,寐羅……」
我不想聽他任何辯解。於是我掉頭就走開了。
我知道自己搞錯了。他根本不是我想的那種人——是啊,他說得沒錯,一點錯都沒有。他給我展露的就是他比較好的那一面,他相貌英俊性格優雅、脾氣溫和富有愛心,但那只是他的一個側面;他還有好多個側面,好多個我可能見過但沒留意或者我根本還沒見過的面,他是個多面體。哈,不錯,一個多面體——這比喻真好。眼下我已經多見了他的兩個側面,一個是他不遺餘力揭露本質的刻薄、一個是他漫不經心毫無觸動的淡漠,鬼知道他還有多少讓我吃驚的面。既然他覺得他的真實面目可能會嚇壞我,為了我自己著想,我還是撤退吧。
唯一一件遺憾的事就是和他zuo愛的滋味實在噬骨銷魂。
我聽到他還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覺得很生氣;難道我現在的舉動不能表示我已經接受他那個善意的建議——選擇跟他盡早分手了嗎?雖然明天可能會被瑪特他們嘲笑一大通,但總好過守在一個千變萬化的多面體旁邊。我加快了速度,然後開始跑了起來;我越跑越快,就像後面有什麼猛獸在追趕著一樣。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跟在後面,我只想跑,發瘋地跑。
我不辨方向沿著街道朝前面狂奔,哪裡有路就朝哪裡沖,遇到轉彎就轉彎,穿過馬路,越過欄杆,從路邊攤販和琳琅滿目的商店外面疾馳而過,穿越商場和草坪,爬過牆壁和柵欄,一口氣穿過一條兩百米的地道,毫不猶豫衝向最繁華的地帶,汽車在我的耳邊狂按喇叭,被打斷去路的行人朝我大吼,我全不在意只管一個勁發瘋似的朝前衝。好像有聲音在我耳邊歇斯底里地嘶喊,伴隨著激烈的鼓聲和吉他聲,『I don』t care,I don』t care,I don』t care,I don』t care, I don』t care, Care if it』 old.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I don』t mind, Mind don』t have a mind.Get away, Get away, Get away, Get away, Away, away from your home.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I』m afraid, Afraid, afraid of a ghost.』我不知道自己是太生氣還是太傷心、太失望還是太羞恥。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什麼都不是。我想就這麼一直沒命地一路狂奔奔到地球外面去,一邊像瑪特那樣自欺欺人地大吼著『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我不介意……』
上帝啊。去他媽的吧!!我一直跑到再也沒有半點力氣。
在身邊一群孩子的尖叫和逃跑聲中(大概他們是和老師出來遊覽公園的)像剎停失靈的車一樣衝進了湖裡。很快我被一隻手拽了出去,我搖晃著身體掛在那個人的身上,我們兩個站在齊腰深的湖水裡大聲地咳嗽和喘息著,滿臉是水,全身濕透。我似乎好久都沒做過這麼劇烈的運動了——我模糊地記得最後一次大概是大學的運動會上。不過遠沒這一次刺激。
當我好不容易緩過來一絲絲呼吸,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抓著的那個人是尼亞。他睜著一雙又擔憂又緊張的眼睛盯著我,雖然也在咳嗽和喘息著,卻緊緊地抱著我一直沒鬆手。
我想要說點什麼,剛張開嘴就打了個噴嚏,接著又開始咳嗽起來。
他象徵性地拍拍我的背,似乎那只是個假借的手段;接著他的手繞過我的肩膀抬起我的下巴,我還沒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就被堵住了嘴唇——他的氣息非常強烈非常灼熱地直接衝進我的口中,一股劇烈運動後的失控味道,將我的理智全部席捲徹底。我伸手抱緊他的脖子,用還未緩解過來的狂熱勁回應著他的吻,逼迫著他連連退了幾步差點一同栽進湖裡。
大約十分鐘後,兩個警察把我們拽了上去;知道我們不過是在玩『追逐遊戲』之後他們惱火地把我倆教訓了一通,然後丟下濕淋淋的我們就鑽進警察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了。
我和尼亞就這麼一身濕透地回了他的公寓。計程車根本不理會我們的招手。
剛一進門他就把我拽進了浴室,雖然看起來像是想要衝掉身上的湖水味和浮萍水草,可他這麼賣力地拽我的衣服的勁頭未免過火了點;我當然不甘示弱,於是我們用最快速度去掉對方身上的一切衣物,他甚至把我脖子上那條項鏈都拽下去了。讓我吃驚的是我們在經歷過那樣一番耗盡體力的運動之後居然還有力氣做愛,這讓我對人類體能的極限不能不驚歎。
我們在浴室裡耗了足足一個小時,最後幾乎沒有力氣走出去。
但總算尼亞還是把我拖回了臥室,我們兩個剛剛躺在床上,便又開始接吻。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都瘋了。可這些沒法讓你不瘋——那種異常強烈的荷爾蒙衝動,蠢蠢欲動的腎上腺激素,接連不停瘋湧的慾望狂潮和直接有效的身體刺激,我的叫喊逐漸變成了費力的輕哼,他的手臂逐漸失去鋼鐵般的力氣,我們還是糾纏在一塊兒不分你我地分享著口腔裡的津液。
我受不了了。我他媽的真是受不了了——我想就這麼一直到死算了。
我愛死了他身上的味道和他濕漉漉的頭髮,他的乾淨背後透著惡劣的眼睛,他的輕易不流露的霸道脾氣和佔有慾,他的聲音,他的動作,他的每一次或輕或重或疾或緩的撞擊給我帶來的致命的快感,比大麻還大麻、比酒精還酒精,比天堂還天堂,比地獄還地獄。……我只想就這麼一直下去。我死死抓著他的手臂不能放開——就算他再刻薄再無情再冷漠毒舌,我他媽的都不想擺脫這劑『毒藥』。他比毒藥還毒藥。我的上帝。他怎麼能這樣??
我們相互擁抱著沉沉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只有三件事:吃東西、洗澡,做愛。
洗澡,zuo愛,吃東西。
zuo愛,吃東西,洗澡。
隨便你怎麼排列吧,反正就這麼幾件事;再說也沒有幾種排法。在兩個月的時間之內,我們都保持著只要在房間看到對方就迫不及待脫掉對方衣服的熱情,完全像兩隻野獸,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沒有節制沒有底線地接吻和zuo愛,甚至經常在沙發、地毯或浴缸裡醒過來。
有時候人的要求真的挺低的——在某個有限的時間段之內。
那段時間裡我們連看書和畫畫都很少從事,好像整個生活就只剩下了這一個目標,全部人生就只為了這一種意義,竭盡全力熱情洋溢地進行著這種沒有任何實質結果的交配活動。不過我猜那些新婚夫妻大多也都是這麼過的。所以我們兩個一點不好意思的情緒都沒有——這簡直再坦然不過了。性是人類生活當中的一大要點。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看。
現在他當然不介意脫光了給我畫。不過絕對禁止我以外的其他人欣賞。
我發瘋了都不會拿這些去給別人一飽眼福。
通常情況下他還算配合,但偶爾也有不耐煩的時候。因為光是躺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被我一眨不眨地盯著,同時又不能做什麼,好像的確挺痛苦。不過大部分時候我都會在畫到一半就把工具扔到一邊,迫不及待地投進他的懷裡跟他再次陷入那種天堂般的銷魂滋味中。
106樓

那種誘惑力實在太強烈了。我完全搞不明白為什麼它是這麼的——難以抗拒。
「別動,別動,」我抓緊時間用炭筆在畫紙上排線,「再堅持一下。」
「我已經堅持了一個小時,」他不耐煩地抓著頭髮,「我實在……」
「你要是再亂動,」我一邊拿橡皮用力擦掉一條不小心畫歪的線,一邊完全不知所云地咕噥著,「我就把你綁起來,把你綁在床上——然後畫一幅『被fu的普羅米修斯』。」
「我要去洗手間,」他說著,從床上一躍而起,「隨便你畫什麼吧。」
在等他回來的過程中,我覺得自己剛才那個無心之語的創意還不錯,很有實踐性;於是當他回到臥室之後,我趁他毫無防備將那個計劃立刻付諸實施了——雖然他大聲kang議,不過還是被早有防備的我得逞了。之後我很愉快很順利地地完成了那幅了不起的『靈感畫作』。
「這是被fu的普羅米修斯?」看到作品後,他嗤笑著說,「我看該叫待宰的羔羊。」
鑒於有仇必報的惡劣天性,他讓我也做了一次『待宰的羔羊』——實際意義上的。
一天晚上,當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時,我想起自己又好長時間沒去瑪特那裡了——自從上次從他那裡不怎麼光彩地溜之大吉後,我好像再次把他和JR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這段時間我變得和尼亞差不多,幾乎不怎麼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在他的公寓裡混過去。
我不由得一陣心虛,連忙找到手機——剛要撥給瑪特又猶豫了。過了一會兒,我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躺在那裡想著該跟瑪特說些什麼。天知道他和JR到底怎麼樣了。
我聽到浴室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很快尼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進了臥室,坐在床上,將幾本書放在一旁,豎起枕頭放在背後,順便看了我一眼,「你在想什麼?」他問。
「我剛才想給瑪特打電話來著,」我說,「不過沒想好說些什麼。」
「哦,」他簡單地答,挪了挪倚著枕頭坐好,拿起一本書,擰亮檯燈。
我轉身面朝他,「你就沒有一點建議嗎?那天你說得讓我們群情激昂。」
「嗯,真的嗎?」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將書翻開到夾著書籤的那頁,「我以為要是不在那個時候拖著你逃跑,自己就沒法跑掉了呢——顯然我把很多表面平靜都砸碎了。」
「但你所能做的就是砸碎平靜?」我問,「你覺得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
他專心致志看著他的書,似乎根本沒聽到我在說什麼。
「喂,尼亞,」我拖長聲音叫他,「你覺得他們——」
「我不知道,」他說,「雖然看起來像,但顯然他們不是那種關係;你只能說,他們兩個原本感情就不錯,音樂讓他們之間更加契合——當一個人只能和另一個人產生某種共鳴,對他們兩個而言就很難再有其他的誰來代替他們當中的一個。……雖然那也並不是愛。那只是極為類似愛情的一種有點複雜的感情——愛情的最大特點就是無可替代性和排他性。」
「見鬼,」我鬱悶地歎氣,「你能不能別像做學術報告一樣地說這些??」
「但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瞭解得更清楚點,」他翻了一頁過去,「JR總是抱怨瑪特拿他當小孩子看,實際上他並沒有意識到,當他在瑪特面前時,他在心理上就是個孩子——他總是要求瑪特對他毫無保留、盡心竭力,無論何時何地都將他放在第一位置,顯然那跟瑪特身邊的女友位置有點矛盾……可話說回來,他又不是出於強烈的愛才這麼做,他完全是無意識地以一種孩子氣的佔有心理做著這些,他習慣了這樣。並且瑪特也是,他習慣了遷就、順從和照顧他那個小一點的兄弟。他們之間的確互相喜歡,不過那種喜歡跟我們這種不一樣。」
「唔,」我伸手合上他的書,「我們之間的是怎麼樣?」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當然是現在這樣。」他俯身吻了下我的嘴唇,我勾著他的脖子跟他接吻,順便將他那本書扔到身後,書本落在地板上發出啪的一聲,他不由得跟著歎了口氣。
「你有權撿它回來,」我任性地哼著,抬起腿蹭著他的腿,「如果你覺得它比我還重要。」
「我們已經過了兩個月這樣的日子了,」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實話,寐羅,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過上這種生活——我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只是一個人,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會期待這種和另一個人分享全部的生活。可現在我正經歷這些,不但全心全意地經歷著而且很意外地發現我的確也陶醉於這些,」他在我的嘴角輕柔地吻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他的嘴唇就像新烤的蛋糕一樣柔軟,帶著漱口水的薄荷清香,「不過這些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們還得做其他的事。從明天開始我們試著改變一下,好嗎?」
「喔,你對做愛感到膩煩了,」我誇張地哼了一聲,「我想這也是愛情的特點之一。」
「才沒有,」他反駁,嘴唇輕輕地貼著我的嘴唇,每一次說話都會相互摩擦到,「我只是不想被這種純粹的生理慾望完全佔據——你讓我已經被它牢牢控制了兩個多月。」
「才兩個多月,」我嗤之以鼻,「我打算用它牽制你好幾十年呢。」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開始再一次地跟我接吻,重新喚起我們的yu望。
你是否能想像?兩個男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一起,相互陪伴,相互依賴,相互照顧和相互廝守——彼此佔據著彼此生活裡的另一半,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無可替代不能缺少,比兄弟還親密,比愛人還互求;彷彿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完美的?

Near
我發覺寐羅是個非常敏感的人。
當然不是說過去對此毫無察覺;而是那時我沒想到他的感覺相當強烈。看起來他似乎不那麼在意這些那些——有點像瑪特,但跟瑪特還不一樣。要是他在意什麼,他會表現得非常明顯非常強烈,霸道的脾氣一覽無遺。所以這讓他對於觸及自己利益的事異常警惕。
在那天和寐羅一起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說了一句差點讓地球毀於一旦的話。
我不是故意那麼做的。雖然我事後跟他辯解和道歉,可我知道他並沒接受;我覺得有點——有點不安。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因為我跟他心目中的那個理想者似乎不太一樣。在他和我認識以來,我只是出於一種朋友式的表面關係與他有來往,我是誰?一個模特;他呢?一個拿我當作模特的畫家——僅此而已。模特與畫家之間不必有什麼關係。
但後來我們把這種關係發展成了一種新的關係——人們叫它『愛情』。
有點難以想像。是的,我是說,對我而言,擁有愛情、伴侶之類的的確難以想像。但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能發生,隨時、隨地,自從遇到他那天開始,我的人生就被改寫了。我覺得是這樣。原本我走在一條路上,那場大雨把我趕到了另一條路上——然後在那條路上我遇到了他,我們就搭伴走了一段時間,最後發現我們想要就這麼一直搭伴下去。為此我放棄了回到原先那條路上的選擇,至少目前看來,這是我做出的唯一選擇。
我們從模特與畫家的關係變成了情侶關係——這就意味著問題開始變得麻煩。
模特與畫家並不介入彼此的私生活,不要求看到對方的全部;但情侶需要。情侶要住在一起,共同分享生活當中的全部,他們會不由自主地深入瞭解——他們將會看到對方存在的所有狀態,全部面孔,一切明顯的或是隱藏的性格,就像在為對方做解剖手術一樣——遲早會把對方瞭解得乾淨徹底。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像情侶本身負有的必然責任。
所以我覺得不安;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真正性格並不那麼……那麼理想。
那天在病房裡發生的一切足以證明我是個說話直白、不留情面的人。我說的是實話,可生活裡往往不需要太多實話——有時候人們會刻意地掩飾一些、或是說些善意的謊言;而我經常忘記要這麼做。大部分時候,我想到什麼就會說什麼,不管那是否會引起混亂還是傷到誰的心。比如我發表的那一大通分析講演,以及之後我在街上對寐羅說的那句話。顯然寐羅被那句『坦率直言』觸及到了他的敏感神經——當他發覺我似乎並不像他一樣進入角色。
我想過今後嗎?我認真地衡量與考慮過這段感情嗎??
我承認,在最初並沒有。
我也承認,我對寐羅說的那句話的確意味著什麼。
至少那意味著我還沒做好就這樣進入彼此生活的準備——雖然那之前我們做了愛,而且不止一次;我們做了好多次。難以想像我還有這麼瘋狂的時候。在我還沒來得及為這種行為進行斟酌並下個確切定義時,他拖著我去了他的朋友那裡,然後在那裡,他承認我們之間是『情侶關係』。實話說,直到那個時刻我還沒意識過來,我已經有了個男友的事實。
太突然了。前一天我還孤身一人,轉天我就擁有了情侶的身份。
大概是我的感覺太過遲鈍。從醫院出來時我還沒有這樣的意識。我只是覺得有點古怪。好像身邊的一切都突然變得不對勁了似的——當我發覺我們一直都在拉著手走路時,我彷彿在那一刻才猛然醒悟過來,寐羅是我的男友,我們在交往,我們將要一起生活。
我很吃驚;並且伴隨著那番震驚,我又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不安。
這種心理根本不奇怪——真的,完全不奇怪。我沒交往過。我沒有過這麼親密的關係。我沒想像過和另一個人生活。當一個人突然面臨一種他從未經歷過、並且他也沒有做好將要經歷的準備的境況時,逃跑往往是他的第一念頭。於是在那種情況下,我被某種將近窒息般的恐懼心理威脅著,告訴他,『要是你覺得後悔,隨時可以』。……我再次承認,那的確是我內心的真正想法。我希望他快點說他後悔了,不管他擺出怎樣一番這樣那樣的理由,只要他說他後悔、他想退出,我覺得我就安全了。因為我就不必進入那個完全陌生的境地闖蕩了。
你可能會覺得這種心理有點懦弱的成分在內,可那跟懦弱沒關係。那僅僅是抗拒。一種出於本能的抗拒心理——就像當你的手靠近火焰時會迅速移開,或者及時煞住要衝進湖裡的腳步一樣。不含任何這樣那樣的成分在內,那僅僅是一種本能。任何人都擁有的本能。
接下來,連我都沒想到,他竟然因為這句話抓狂了。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聽出隱藏在這個句子背後的情緒;我不知道他有這麼敏感。於是當我面對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他時,我真的有點被嚇到了。我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樣強烈、強烈得超乎我的所有預想。他就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朝我大發脾氣、又吼又叫最後竟然轉頭發瘋般地跑了。對此我唯一能做出的反應就是追上去——緊緊追著他不放。
開始我只是害怕他會出意外,這種狀態下在街上不分方向的亂跑很容易出危險;但追著追著,我發覺自己其實很想追上他,不僅僅是因為想要阻止他,更因為……因為我想這樣。我的意思是,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放任他就這麼在我面前跑掉、然後從我的生活裡再次消失。想到之前那次一個多月的杳無音信,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被他擾亂和入侵,也許我並不討厭他介入我的生活,留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我覺得我也喜歡這樣。當他在我房間裡,當他專心致志地畫著畫或者跟我一起動手煮東西吃的時候,當我們說笑或爭執的時候,呃,當然,還有……當我們親熱的時候。我想我喜歡和他做愛。我沉迷於那個。完完全全。所以我最終決定了,我得追上他、抓住他、不讓他跑掉;我確定我想要這種擁有他的生活。
當然,最後我追上了他,雖然他一直衝到湖裡,可我成功地抓住他了。
另外我很高興自己能追到他——他跑得簡直像風一樣快,好幾次我差點追丟了他,所以我決定以後決不跟他在外面吵架,以免下次沒那麼幸運,把他在街上弄丟。
然後我們回了公寓;無須多言,一進到浴室我們就和好了。
我想每對情侶都會傾向於用這種屢試不爽的方式進行和解。
接下來我們的生活比新婚夫妻還新婚夫妻。我自然還像過去那樣深居室內,他也在那段時間裡閉門不出,而一間公寓裡只有兩個人——並且還是兩個剛進入戀情的年輕男性,除了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頻繁做愛,差不多就沒有其他什麼能夠引起他們的興趣了。
我好像——好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一面。
我對寐羅總是充滿yu望。他的隨意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能勾起我內心裡的yu望,讓我難以控制。要是他故意做點什麼或是說點什麼,情況馬上就會變得不可收拾——我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zuo愛,早晨,中午,下午,夜晚;床上,沙發上,地板上,浴室裡和廚房裡。反正只要有qing欲和能容身的地方我們就迫不及待地進入狀態。你總會有種錯覺,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這麼持續下去。就像童話裡說的,『從此以後……』諸如此類。
而實際上不是。
112樓

我知道不是。所以我內心裡的那種悲觀主義念頭又開始隱隱作祟。我跟寐羅不同。雖然他有點情緒化,但他往往不會用『想得太多』這種方式把自己置入一個煩惱的境地,他有點享樂主義、偏向於隨心所欲;而我呢,總是想得太多,所以很容易就把自己繞進困境當中。
譬如說現在這種狀態。我知道這不會太長久——兩個月只是一個短暫的開始。寐羅說他準備將這種生活延續到幾十年之久,不管那是他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我都不能不為此心存憂慮。首先必然的是——一旦我們對做愛這件事感到膩煩了、厭倦了,我們還能持續多久?
這不是什麼杞人憂天的問題。大部分時候問題恰恰出在這個環節。
如果我不承認我是膚淺的,只能說明我很虛偽;而對於寐羅來說也同樣。最初吸引我們彼此的是什麼?最初讓我們注意到彼此、並分別決定接近對方和接受對方的又是什麼??
如果回答是『性格』『修養』『愛好』之類的東西,我只會置之一笑。
當然不是。問題的答案剛巧是那個最膚淺的東西:外貌。
所以你可以說,我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張臉才開始的。
這個答案可真夠讓人傷心的。
雖然我們整天都在不遺餘力地標榜自己是個有內涵有品味有性格有這有那總之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傢伙,但實際上,第一個吸引我們的因素始終是對方的模樣。所以讓我不安的是一旦寐羅對我的相貌不再感興趣,我的性格當中又有幾分能吸引他呢?還是根本沒有??
如果他厭倦了一個模特,那麼很快就會尋找下一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並且我也不覺得他會一直對我這樣一個不契合社會的人保持長久的熱情。
我知道懸崖勒馬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兩個已經不加抵抗地陷入這場感情當中,唯一能夠做的或許也只有就這麼繼續走下去;而以後會怎麼樣,無人知曉,沒有答案。我想我在徒勞地試圖延長這個厭倦的過程——所以我告訴他,我們該試著恢復過去的生活,我的意思是,少做點愛,多做些那些始終不會棄我們而去的事。因為那是一旦我們分開後,生活唯一還能給我們以支撐的東西。或許我有些神經過敏。可我知道,有時候,這種結果無法避免。
悲觀主義者的唯一好處是,對於一切發生的悲劇都不會表現得太過誇張。因為這種結果早已在他們的頭腦裡出現過多次,並且很可能以更為悲慘的形式出現;反應平淡並非是他們因為設想過太多次就不會再懼怕任何不幸結果,而是他們很可能已經在此過程中神經麻木。
我不知道寐羅是否明白我的想法;現在他比較關心瑪特和JR的問題。
在他問了我一番關於那兩個人之間古怪關係的問題之後,他給瑪特打了個電話,後者說他已經出院了,今天剛剛回到公寓並且JR也在,於是寐羅當機立斷決定過去。他問我是否要跟他一起去。想想他們三個我就覺得頭大,所以我說我不想去,他就自己跑出去了。
趁寐羅不在,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將公寓打掃一番——天知道我們兩個把這裡搞得有多髒。你可以想像兩個沉浸於情慾的男人長時間無暇顧及公寓的結果——簡直慘不忍睹。我自己從沒把房間搞得這麼恐怖過。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遍地遍處都是書本、筆記、畫紙、顏料、快餐盒和安全用品之類的東西。或許這就是兩個男人一起生活的最大問題。而現在也只有我來解決這個麻煩問題——我怎麼能讓一個藝術家做這些有傷大雅的瑣事呢?
在整理寐羅那些亂糟糟的作品和草稿的過程中,我看到大約一半以上畫面都是關於我。除去有那麼點飄飄然的愉悅,之餘則更多是古怪。當然這與照鏡子不同——而是另一種奇怪的映像,看著別人眼睛裡的自己,這樣或那樣的表情,不同的動作與姿態,這就是寐羅心裡的我嗎??……表面上看畫裡那個男人還算不錯,至少相貌舉止說得過去,甚至可以用良好來形容;但卻又總有那麼一種難以描述的、若隱若現的冷冰冰的味道。我不知道在寐羅塗抹的過程中是有意還是無意這麼做,總之這讓人不太舒服;我確定寐羅也能從這些畫面裡產生這種感覺。那麼他對此全無反應嗎?我不能理解;接著我很快將他們收拾整齊放好。
不難想像過去寐羅是怎麼照顧自己的,也許他能接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好幾天都不打掃房間,衣服一次洗上十幾件,垃圾桶裡面都是快餐盒和煙蒂酒瓶,畫紙顏料到處都是。顯然寐羅不擅長家務,他的腦袋裡根本不存在家務這個詞。並且也從不認為這樣有何不好。
當我費力地拖著那只裝滿垃圾的巨大的工業編織麻袋下了樓時,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要變成一個管家兼保姆——可我們非要住在一起嗎?
為什麼我不能提個建議,我們兩個最好分居而住呢?
不是所有情侶都住在一起的,而且我們還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對於兩個都有各自熱愛事物的人來說……同居絕對不是個好的選擇,那會讓我們失去一些獨處的好時間。或者,是大量。我想我們都不屬於群居動物——太怕生活空虛、太缺乏個人屬性的人都不喜歡獨處。他們覺得只有在眾人當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那則往往讓人失去一些本該擁有的。
當我在如何說服寐羅住回自己公寓的絞盡腦汁中終於打掃完整個公寓,已經是傍晚了。可寐羅仍然不見蹤影,看來他要留在瑪特那裡到很晚。或許他們正在吃晚餐。當我坐在客廳沙發裡,滿意地打量著這個重新變得乾淨整潔的房間時,我聽到外面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伴隨著一陣亂糟糟的敲門聲,JR的聲音冒了出來,「那個,我們今晚能住這裡嗎??」

JR
自從他們兩個上次從醫院悄無聲息地溜掉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寐羅杳無音信。對此我和瑪特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他們現在處於不能分開的狀態——就是說最好能像連體兄弟一樣,無論做什麼都要一起、彼此保持在視線觸及的範圍之內、甚至共用一顆心臟什麼的。
雖然我和瑪特對此表現得挺平靜,我是說對於寐羅找了個男友——並且那個人是尼亞,並且尼亞的確很特別,並且他們兩個好像在來真的,並且……所以這事很驚人,是不是?
我說驚人並不是因為什麼老土的性別問題,而是——呃,你知道,一堆的問號。
我一直覺得寐羅應該有個活潑可愛能言善舞的伴侶——多半是個女孩,是的,在此之前我沒想過他找的不是個女孩的事,這再自然不過了,哪個帥氣的年輕人不是在身邊換著一個接一個女友的快樂中長大的呢?之前寐羅也有過幾個女友,雖然都不長久,但男友還是開天闢地的第一個;而且尼亞的性格——實在是太沉悶了。之前我是這麼覺得的。從寐羅的談話當中你很容易得到這些信息:尼亞不喜歡外出。尼亞不喜歡談話。尼亞不喜歡交際。尼亞不喜歡人類。好吧,最後這個是我自己加上的。不過多少有那麼點意思——我記得他說過尼亞最大的願望是在殯葬館工作。……說實話挺酷的。真的。我覺得有這種理想的人真的挺酷。尼亞只喜歡待在一個沒人能打擾他的地方,安安靜靜看他那堆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完的藏書。所以你能期待這樣一個人是什麼樣呢?一個自閉症患者,一個面無表情的嚴重自閉症患者,或者再加上一個形容詞——一個相貌英俊卻面無表情的嚴重自閉症患者,沒錯吧??
我覺得寐羅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僅僅是他的臉很好看而已;等寐羅畫夠了畫,差不多就會離開他的身邊了。因此雖然總是嘲笑寐羅動不動就往一個男人那裡跑,我和瑪特卻並沒有對寐羅跟對方搞上這事抱什麼想法。而當我們知道寐羅竟然真的和尼亞成為情侶之後,我們的驚訝可想而知——他真的跟尼亞搞上了?並且尼亞同意了?那個古希臘石頭一樣的人??
是的,結果就是這個;千真萬確,毫無差錯——他們兩個的確成為情侶了。
接下來我們很快就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尼亞;而我在這個過程中唯一認識到的事,除了尼亞那通驚天動地的發言讓我和瑪特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困惑中,就是他真的挺酷。
我很少會覺得誰酷,但尼亞可真他媽的特別。
他的模樣的確英俊。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終於能明白寐羅在見他第一眼就很難再移開目光的事是真的,之前我一直以為寐羅在信口開河天花亂墜,可這是真的。倒不是說尼亞有世界頂級明星那麼帥,或者是前所未有的類型什麼的,而是他的臉看上去會讓人留戀。不少男人都有張吸引人的臉,你可能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但慢慢地你就會記住並習以為常。而尼亞不是。他的臉讓你覺得看不厭倦——儘管這是一個謬論,可當時你只有這一個感覺。他的眼睛是那麼清澈,他的鼻樑和嘴唇的形狀是那麼完美,他的表情是那麼遠離塵囂,他的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那麼與眾不同,他的一切——甚至他的打扮——都是那麼純粹。
他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實際上一點也不平常。他是那種將一切不平凡都小心翼翼掩藏在平凡之下的人。要是你沒有某種特殊的第X感,很可能你就沒法發現這些不凡。
好吧,當時我想,他的外表的確特殊;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我打賭他在這裡一個字都不會說。就像一團空氣似的存在著。
剛開始他的確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正如我所想的那樣;但後來,情況不知怎麼回事竟像只踩著雪橇的小狗一樣——咻的一下就滑到一個無法預知的境地,並且還在瘋狂下滑。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跟瑪特大吵大鬧,大嚷大叫,好像他做了多麼無法挽回的錯事和蠢事一樣。對此瑪特一臉茫然、手足無措,而我壓根就沒考慮控制情緒的問題,只管歇斯底里大發脾氣,在似乎任誰也沒法挽救這種情況的狀態下,尼亞突然說話了——並成功雷到了在場每一位。
我不想再重述他那番驚天動地的分析。但我很可能要承認,他說的沒錯。
我討厭有人跟我爭搶瑪特。可能你會說我不成熟、孩子氣什麼的,但事情明擺著,要是他因為其他什麼人或者什麼事而忽略了我、或對樂隊的事敷衍了事,我就會非常惱火。
也許我有什麼所謂的戀兄情結,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難堪可言。我們是世界上最親密彼此的兩個人,我討厭被外來者的介入破壞這種關係——不管那是誰。而尼亞說得沒錯。最先是寐羅剝奪了一部分這樣的權力,他的出現一定程度上打亂了這種平衡,瑪特不再把全部心思平分給音樂和我,而分出一部分給了寐羅。我真的非常鬱悶。我一直覺得自己該是飾演瑪特身邊所有角色的人,不管是他的弟弟、朋友、搭檔還是陪伴之類的,而且過去也一直是這樣。可現在不了。瑪特開始有了這個私人朋友——雖然寐羅也是我的朋友。我們和寐羅的關係都很不錯,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三個天生就該在一起成為死黨的,可在他們兩個單獨說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並有意或是無意將我排除在外的時候,那種感覺便蕩然無存了。
我總是有種錯覺,好像他們兩個經常在隱瞞我什麼似的。
於是我也開始和寐羅有單獨交往,談論一些我們兩個都感興趣的話題,天生的相似脾氣讓我們兩個不管談論些什麼都顯得很熱鬧,好像我和寐羅之間的關係更好過他和寐羅,對此瑪特向來只是縱容地笑笑,好像從來不介意我和寐羅的交情比他們之間好過幾百倍。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爽。我覺得寐羅肯定不是公平地對待我們兩個的——就是說他對瑪特要比對我更……更認真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比如說,每次我問寐羅『昨天你們兩個在談什麼那麼久』或『你們在做什麼』之類的,寐羅往往都會說『沒什麼』,『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然後說一些聽起來似乎的確毫無古怪的理由。我不知道他是在信口胡編還是說實話。猜疑心讓我總是更傾向於前者。要是瑪特問他『昨天你和JR談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之類的,我覺得寐羅一定會毫無遺漏地說給他聽,而不是說沒什麼。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精神敏感。也許是。我只是不大喜歡有人佔據瑪特的注意力。而讓我鬱悶的事實是瑪特不但縱容這種情況的發生、並且還是參與者之一。要是他不想挪開目光,他也就不會和其他人之間產生這種讓我惱火的友誼了。包括愛情也是。
尼亞說得沒錯。寐羅剝奪走了一部分屬於我的特權,傑西卡則既是一個結果又是個新的開始。要是當初瑪特跟我說他對一個女孩挺來電的話,沒準我會仔細地幫他分析問題,讓他明白女孩不是那麼好掌握的動物——我可不歧視女性。一點沒有。……好吧,可能有那麼點『恨屋及烏』的情緒……這不礙大事。但至少我得做點『防衛』工作而不是像寐羅那樣說些『好』『當然』『上吧』『她跟你真般配』之類的鼓吹慫恿。想想也知道寐羅不會說反對之言。正如那樣尼亞所說,反正他們兩個之間不存在利害關係,才沒必要像我這樣杞人憂天呢。
至於傑西卡,我還要引用尼亞的話,跟寐羅的性質不同但比寐羅還惡劣。
我不想談論那個女孩。何況現在她也撤消威脅了——就假設她沒存在過。
可寐羅也沒有錯誤。他只是我們兩個的好友、死黨而已。他脾氣率直、從不背後搞鬼,就算要找茬和破壞也總是面對面而非玩陰險。雖然他屬於那種有仇必報的暴力型,這反而卻讓我們兩個更樂於跟他交往,我們都不喜歡溫吞水的性格;其實起初我以為尼亞將會是這種性格,可很快尼亞就顛覆了他在我心裡被確定的形象,我發覺得換個視角來看他。
尼亞說出了那些我們潛意識裡試圖隱瞞或還未意識到的東西。
而在此之前我想他對我們知道得並不多——儘管他說寐羅經常會跟他提起我們,但那絕不可能與寐羅在我們面前提起他那樣地詳細耐心、聲情並茂。所以我很驚訝他能說出這些,或是他能看到一些恐怕連我們還沒留意的東西;另外,他說話的方式真是夠直接的。就像他說話完全只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非作為一種交流方式所以也要講究技巧什麼的。他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不加任何掩飾,雖然足夠經過考慮。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台專業分析機。
之後那段時間,我和瑪特之間多少有那麼點尷尬……怎麼可能不尷尬??他把一切原本『並不存在』的事情毫不掩飾地擺出,把我們當作研究對像地作出一番深刻得嚇人的分析,讓我們充分意識到這份深厚的兄弟之情有多罕見,甚至我的存在和瑪特的女友成了平行關係——要是這樣之後我還能做到坦然,顯然那就不是我了。我又不是職業演員。
還好他悄悄地走了,否則我不知道他還要『揭露』多少。
但不可否認,我覺得他這個人的確有點意思。難怪寐羅會這麼喜歡他(或者說愛他)?你在紐約最為熙來往攘的街頭站上一個小時,期間遇到的所有人也難得有一個像尼亞一樣。所以我覺得寐羅更像是在跟某些名為個性的東西談戀愛——他喜歡這些,當然。
在寐羅銷聲匿跡的那些日子裡,每天我代替他到醫院報到。雖然開始有點彆扭(完全是被那傢伙的一通『有條有理的胡言亂語』搞的),但慢慢地,情況似乎就沒那麼彆扭了。
「你覺得尼亞說的正確嗎?」
「可能吧。只是我們沒意識到這些。」
「就是說我們兩個該是情侶關係?」
「情侶?好像沒有必要這樣。再說……」
「再說我們也不是。我們是兄弟。」
「唔。何況尼亞也沒說我們該是。」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們對於對方來說挺重要。」
「沒錯,就是這樣。——最多也就是這意思。」
這樣的對話反覆進行幾次過後,我們就對此不以為意了。
偶爾我們還會拿那兩人開開玩笑。在瑪特心裡,他們兩個理想的交往模式該是這樣的:假設寐羅他老爸是個教授(這假設似乎很搞笑,可讓人驚訝的是寐羅的父親的確是大學教授——只不過在柏林而非紐約,寐羅跟他老爸鬧僵了才擅自跑紐約來),然後尼亞剛好是寐羅父親的學生,每個週末到寐羅家定期拜訪並討論問題,待上一長段時間;寐羅呢,因為太反叛總是被他老爸反鎖在房間裡。於是當有天凱爾老先生因為某些事情臨時外出一下、而家裡只剩下那個被鎖在臥室裡的兒子和這個等他回來的年輕學生時,好戲便開始上演了。
我覺得這個劇本還不錯。要是他們倆願意變為實質性表演,那一定挺有趣。
這個過程給我們的最大收穫就是瑪特的抑鬱症竟然有所好轉。
醫生立刻當機立斷將他送出醫院——沒辦法,病床不夠用,當今人們的工作壓力太大、社會競爭過激、精神易被摧毀、稀奇古怪的病狀層出不窮,每天都會有新的病人因此住院,以不同的病因和姿態,並且這個隊伍還在不斷擴大。相比之下瑪特就好說得多了——不過是跟兩個夥伴分道揚鑣了嘛,這麼大點的小事,幹嗎還要佔著一個寶貴的位置呢??
我們剛從醫院回到公寓就接到了寐羅的電話,他說他很快就過來。
客廳已經好長時間沒打掃了,亂七八糟。自從瑪特住院之後,這裡就一直處於空缺無人的狀態。我們三個在滿是灰塵的客廳裡坐了一個下午,一邊喝啤酒一邊說話;寐羅馬上就要畢業了,他有點頭痛要花時間找工作,雖然尼亞也一樣,但看起來對方對此並沒什麼憂慮。而我和瑪特呢?似乎從來就沒想過工作這擋子事。工作?音樂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的話題從一個跳到另一個,但說來說去我發現其實只有一個最終的話題,就是關於『以後』。
隨著夜幕降臨,我們開始感覺到飢餓的大舉進攻。
我想要訂些外賣,瑪特認為在這樣的房間裡吃飯大概與吃塵土沒什麼區別,在我們兩個就現在打掃衛生然後叫外賣還是先去外面吃點什麼再回來清理房間的問題爭論不休時,寐羅突然說他得回去了,因為尼亞一個人絕對不會吃飯的。「他肯定在等我呢。」他說。
我和瑪特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別胡扯了,」瑪特說,「你就是不想幫我們幹活,是吧?」
「太不夠朋友了,」我跟著說,「再說就算他不吃飯也不會死。」
「你們也太那個了,」寐羅矢口否認,「當然餓的不是你們兩個。」
我們誇張地歎氣,一邊各自咕噥著些讓寐羅很沒面子的話。很快那個傢伙就撐不住了,「得了,」他說,「要不你們就跟我一起回去。我看你們就是想我給你們打掃公寓。」
「我們才沒有呢,」我說,「誰都知道一旦到了某些緊要時刻某人就想撤退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再去見尼亞一面?」瑪特有點頭大地問,「我看還是算了。」
「你要是不去,那我去。」我承認我比較想見尼亞,聽尼亞說話絕對要比打掃公寓有趣。
「你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做衛生?」瑪特大叫,「你就這麼對待病人?」
「我看你一點病的意思都沒有。」
「什麼!我今天剛從醫院出來!」
「快走吧,寐羅,」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尼亞做好晚餐了嗎?」
寐羅用一臉戒備的表情對著我,「你想要看尼亞還是逃避幹活?」
「咳,」瑪特在我身後不懷好意地發出怪聲,「我認為二者皆有。」
很快我們三個就走在去往尼亞公寓的路上了。我的心情簡直莫名其妙地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按理說我現在應該愁容滿面才是。直到此刻為止我和瑪特的明天還是一片茫然,我們不知道將要做些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和怎麼做,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一切都還是未知數。雖然瑪特的病有所好轉,但實際問題卻一點沒解決,我們仍然處在之前的困境中。可即使是這樣我還能在這片灰暗中有那麼一個晚上的愉快心情——真他媽的怪透了。為什麼我還能笑得出來?為什麼我不是號啕大哭、就像離開瑪特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們解決了什麼問題沒有?我們找到什麼出路沒有?我們有沒有以後、有沒有自己的人生呢??……
一切都懸而未決。可我們卻仍然絲毫不覺得難過地朝尼亞公寓邁進。
就好像那裡有我們要找到的答案或者解救苦難的聖經似的。
在路上寐羅一個勁地給我們灌輸關於尼亞的公寓有多混亂。「我們整整兩個月沒認真地打掃過,」他好像還挺得意似的,「雖然沒有你們那裡髒——不過很亂,你可以看到到處都是書和畫稿,衣服和工具,快餐盒和啤酒罐,他的東西和我的東西,總之有點糟糕。」
「沒關係,」瑪特說,「有什麼了?跟你過去的公寓不是一個樣嗎?」
寐羅給了他一拳。
當我們站在尼亞公寓門外,我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個巨大垃圾場的準備,並暗自決定只要沒有我們那間公寓髒,我就住下來。我有點期待地問,「那個,我們今晚能住這裡嗎??」
「看情況吧,」寐羅掏出鑰匙動作利落地打開房門,「沒準你們寧願回去呢。」
「哦,我打賭我不想回去……」

vincy100 2010-2-17 20:28

我看到一個完全與我的預想相反的客廳——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雖然那些書架和書、畫板和畫具還有畫稿,以及各種各樣的箱子櫃子佔據了大部分地方,還有書桌和沙發,但是這裡竟是如此清爽,堆得空隙極少的空間卻沒有絲毫混亂的感覺。然後,沙發上正在朝我們投來驚訝目光的男人一動不動、如同泥塑,咳,我說,他還真適合做石膏像什麼的。
「哇,」寐羅在我身邊發出驚呼聲,顯然他被嚇了一跳,「哇噢——」
看來他想說點什麼。但過於震驚讓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一個勁地哇噢。嗯——惡劣地說,我想知道他在做那些的時候會發出什麼聲音,然後尼亞會發出什麼聲音。是不是他們會叫彼此以非常親暱的稱呼(寶貝、甜心、乖乖或者狗狗什麼的,以及他們是不是喜歡用狗狗式)、寐羅完全不同於以前的寐羅、尼亞也跟之前那個在病房裡語出驚人的分析專家判若兩人——這些想法總是會讓人充滿好奇和怪異的興奮心理,有點……有點……
唔,還是算了。回頭我去和瑪特討論這些(這就是八卦,沒錯吧?)。
我們三個就站在門外,看著裡面肅穆整潔的房間——一時沒人進去。尼亞也沒做邀請,他只是表情茫然地坐在那裡望著多出來的另外兩個不速之客,以及有點石化的寐羅。
「呃,那個,我們要站到什麼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
「——哦,呃,進吧,」寐羅彷彿才緩過神,率先邁了進去,「你打掃公寓了?」
「……是,」尼亞終於站起身,滿臉沒什麼表情的表情,「我覺得這裡很髒。」
「的確是髒。……另外,呃,我們買了外賣——你還沒吃東西吧?」寐羅走進去,然後堂而皇之地在我們面前跟尼亞接了個吻——絕不排除故意炫耀的可能——接著朝尼亞笑笑,「是披薩,還有沙拉和薯條。」我懷疑他是不是還要問句『孩子還好嗎』之類的。
「沒有,」尼亞回答,「我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呢。」
他應該說『是的,還好,既沒吵也沒鬧;不過我和孩子都挺想你』。
「哇噢,」瑪特有點吃驚地說,「我說,你們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
「就是,新婚夫妻嘛,」我盯著那兩個人,「顯然人家感情好極了。」
寐羅哈哈一聲,走過去將書桌稍微騰開些地方,把幾個食品袋子放在上面;尼亞看看他又看看我們,最終還是選擇朝我們露出還算友好的微笑,「你們要喝點什麼嗎?」
「……不,不用了,」瑪特說,但很快又改口,「有啤酒嗎?」
「當然,」尼亞轉身朝像是廚房的方向走去,「JR呢?也要啤酒?」
「我想喝可樂,」我說,覺得自己像個五歲小孩,「或者啤酒。」
這時寐羅突然又改變主意了,「等一下,」他說,「我們去外面吃。」
當搞明白他只是不想讓我們破壞掉尼亞好不容易打掃出來的成果後,我向他致以無限的憤怒和鄙夷,瑪特則只是一臉的哭笑不得。那個混蛋幹嗎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呢??
「難道髒了就不能再打掃嗎?」我說,「為了避免一些可能不會出現的——並且還是很可能不會出現的後果,你就要把我們全都轟到大街上去吃飯?有這必要嗎??」
「廢話,」寐羅理直氣壯地說,「你們兩個又不幫忙打掃。」
「我決不要坐在馬路邊去吃飯,」我說,「要去你自己去。」
「在誰的地盤上聽誰的,」寐羅根本沒打算讓步,「你就當作野餐。」
「在旁邊汽車疾馳而過的草坪上野餐?並且還可能會引起圍觀?」
「用不著這麼自我感覺良好。」
「我可不是說因為我們相貌英俊才被圍觀。」
「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你自我感覺挺良好的?」
經過一番艱難複雜的爭論,最終我們達成一個勉強算是折中的妥協——我們決定把晚餐放在尼亞公寓的房頂上。想想吧,寐羅這個小氣的傢伙,竟然對他的兩個至交好友做出這種事。要不是之後瑪特偷偷告訴我其實寐羅的真正目的是想要逃避被禍害後的公寓打掃勞動,我才不會輕易原諒他呢。想到今後尼亞的生活會很辛苦,我又幸災樂禍又滿懷同情。
接著我們一行四個人上了這幢有二十層高的公寓頂樓,坐在那個風聲呼呼的地方吃飯;雖然我心裡還是挺生氣,但當我們四個圍坐在一起開始分享晚餐時,我突然有種『一切本該如此』的感覺。那就像是一直缺了某個樂手的樂隊終於湊齊他們的最後一個成員,一個宴會總算確定所有被邀請的參與者到場,一個遊戲隨著玩家的全副武裝而能開始,或者更多諸如此類的情況——就是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天生就該是這樣一個完整的整體,我們早該這樣坐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當我偷偷環顧,我看到他們都在忙於晚餐。
那兩個傢伙總算有點良心,沒在這種時刻上演一些卿卿我我的肉麻戲。
「今晚我能住這裡嗎?」我已經沒法抱太大期望了,我覺得寐羅一定會……
「當然不行,」果然寐羅想也沒想就斷絕了我的奢望,「尼亞好不容易……」
「嘿——沒你這樣的,你怎麼這麼小氣?!」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你們的公寓還不是早晚要打掃,」寐羅說,「晚幹不如早干。」
「我們之前說好要是這裡比那裡乾淨,我們就能住在這裡。」
「我怎麼不記得,」寐羅咬了一大口披薩,「是你自己想的吧?」
「……怎麼可能——」等等,難道真是我自己想像的??
「還是算了,」瑪特說,「我覺得這間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大好。」
寐羅的臉頓時有點漲紅,「什——什麼!」他說,「我們——」
「還是算了,」瑪特打斷他,「算了。不用解釋。我們能理解。」
「才沒有!」寐羅馬上反駁,「你們兩個混蛋……」
「那就住下吧,」尼亞突然開口,「反正你們難得來這裡。」
寐羅馬上轉頭看尼亞,「我打賭以後他們會經常不請自來。」
尼亞只是笑笑。我想他不大喜歡別人拜訪這裡——寐羅已經足夠意外了。這種人應該更喜歡獨自一人待著,而不是分分秒秒都和別人分享,即使對方是他的伴侶。我總是覺得尼亞本身應該比這副樣子更酷——只是他不想在寐羅面前表現出來。是因為他很愛寐羅嗎?
「我想問個問題,」我朝尼亞說,「你非常愛寐羅?」
寐羅咀嚼著的動作馬上停止了,尼亞也緩了下來,只有瑪特置若罔聞。
「嗯,當然,」好一會兒過去,尼亞才回答,「對此你有什麼疑問嗎?」
「……哦,」我不無失望地聳聳肩,覺得尼亞這個回答一點也不酷,他幹嗎不拿出上次在病房裡的勁頭好好發揮一通?至少說點刺激的——好吧,我到底在懷疑什麼呢?難道尼亞不該愛寐羅嗎?那為什麼他們兩個要住在一起?「……那麼你愛寐羅什麼呢?」
尼亞頓了兩三秒鐘,「很多。」他停下來,突然又改口,「……幾乎是全部。」
「哇噢,真難得,」我假裝沒看到寐羅的怒目而視,「那你不喜歡他什麼?」
尼亞看著我,「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做這個調查目的何在?」
「好奇,」我說,「我知道這個理由很搞笑但我的確好奇。」
尼亞沒有出聲,微微皺著眉看著我——好像一下子能看到我的內心似的。也許他已經能猜到我幹嗎要這麼多廢話了,我覺得他露出一抹若隱若現的笑容,眼睛裡好像明明白白寫著他知道我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寐羅這事。「可惜這個答案太私人化,」他說,「否則我可以告訴你——當然可以;但我不覺得寐羅會樂意我在別人面前揭他的短處。」
「什麼!」寐羅幾乎跳了起來,「你心裡裝著我多少個短處??」
寐羅可真夠敏感的。要是我的話,恐怕還要過一會兒才會發火。
「沒有多少,」尼亞安慰他,「要是你想在這裡坦白說,我沒關係。」
「才不可能呢!」寐羅哼到,「也別讓我知道你們在背地裡議論我。」
我忽然覺得尼亞是故意這麼回答的。只為了不在這裡跟我討論這個問題——顯然,對話到這裡就沒法進行下去了。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話題繞回這上面來。我無意間瞥到寐羅虎視眈眈地盯著尼亞,一副想要鑽進他腦袋裡去看透他想法的表情。顯然他對尼亞的話在意得不得了,是吧?這就說明他在意尼亞遠比尼亞在意他要多上好幾倍。
我期待著有誰能說點什麼。可瑪特一直只管吃著他自己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無意開口;寐羅則只把注意力放在尼亞身上,而尼亞呢,更不可能主動說什麼——那麼挑起話題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可以像他們三個一樣保持沉默,可這麼多人在這裡卻安靜得異乎尋常,這有多無聊啊??「那你們打算在一起多久呢?」於是我再次無所畏懼地打破寂靜。
寐羅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說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
「為什麼要安靜,」我抗議,「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嗎??」
「我不明白有什麼非說話不可的必要,」寐羅瞪了瞪眼睛,「再說事實明擺著——難道你覺得我們兩個是一時衝動就開始、轉眼之間又結束?還有,別讓我知道你在他的主意。」
「我可沒有,」我說,「再說就算我打他主意,幹嗎要讓你知道呢?」
寐羅和瑪特差點一起嗆出啤酒來。
我看了一眼尼亞,發現他在偷笑。
很快寐羅也發現了對方這個讓他不爽的動作。「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尼亞說,然後正色看向我,「我們打算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一起。」
「喔,……」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們真的能堅持那麼久??」
「喂你到底什麼意思啊,」寐羅大吼到,「故意來搞破壞嗎?!」
「我只是問問,」我無辜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嗎那麼緊張?」
「誰緊張了?誰緊張了??」
「你們真的要在一起那麼久?」我咕噥著,「那可比我和瑪特還要久了。」
「什麼意思?」這次是瑪特開口,「你是說決定和我分開住嗎?」
「不,不是,」我說,「我只是覺得——覺得我們可能沒那麼久。」
「我不明白。」瑪特說。
「就是說他對你們倆的狀態不抱希望,」寐羅突然變得聰明起來。
我歎了口氣;他說得沒錯。但是他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你可以說兄弟兩個感情要好並不少見,兄弟之間大多感情都不錯,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借用尼亞的話)』地來往和互通有無,一起分擔痛苦或分享快樂,不管他們是單身還是已各自擁有各自的生活。可要是我說,其實我想一直和瑪特住在一起、我們就以這種兄弟身份單純地住在一起,只和對方分享與分擔自己的一切,這可能嗎?這實際嗎??……坦白說,我不覺得瑪特能理解這種想法。要是之前尼亞不說那些,可能他對此始終都毫無察覺。……好吧——也許他知道。但是他不說。他假裝自己不知道,好長時間過去慢慢地他就真的覺得自己不知道了。自欺欺人都是這麼來的。說謊說到自己信以為真,又不是沒有這種怪事。
「別這樣,」瑪特說,「要是你對我沒有信心,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比這更糟糕。」
「可你以後還得找個傑西卡那樣的角色,是吧?」我說,「也許下次是凱瑟琳、詹妮弗或者蘿拉、凱西什麼的,反正有的是選擇。其實還有更多選擇,你可以像寐羅一樣……」
寐羅咳了一聲,「不是所有人都有運氣能像我這樣遇到極品。要不我才不找男人呢。」
「再說我已經遇到一個了,」瑪特朝我安慰地笑笑,「別擔心其他的。」
「性別跟愛情沒什麼關係,」尼亞接著說到——我覺得場面變成了一個集體安撫會——顯然我是被聯合起來安慰的對象,「並且即使有再廣闊的選擇,適合你的也只有唯一一個。」
寐羅馬上親了一口尼亞;我也覺得他這句話說得好極了。我也想親他。
正當我們幾個沉浸在這完美的假象裡自得其樂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一聲足以撕裂我們這裡快樂氣氛的歇斯底里的尖叫,「麥克——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超級大混蛋!!」
接著我們看到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抹著眼淚朝這邊狂奔過來。
看起來她打算自殺,但當她看到我們四個坐在這裡正齊刷刷地朝她注目時,她的腳步有那麼一秒鐘的遲疑,很快她就為那僅僅一秒鐘的遲疑付出了很不美好的代價,她摔了一跤。
可真夠狼狽的。尤其還摔在我們四個大男人面前。
嗯……我很不好意思地承認,我看到了她的nei褲。不過想到他們幾個一定也都看到了,我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尤其想到尼亞也看到這一幕之後——我偷偷看了一眼尼亞,那個人已經緩過神來,就像比我們都清楚是怎麼回事似的;此刻正在若無其事地擦手。於是我又把目光轉過去。顯然她挺難堪的。但很快她就爬了起來,似乎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般地堅定地跑到高層邊緣,站在那裡朝下望了一眼——我打賭她頭暈眼花。二十層呢,又不是二層。
——不過她幹嗎這麼想不開?跟男友吵翻了?那個叫什麼麥克的?
正當我們還未做出任何表現時,另一個人也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之內——一個棕色短髮的小伙子,一臉的緊張和驚惶失措,深藍色的眼睛,至少三天沒刮過的下巴,穿著件蜘蛛俠的黑T恤,髒兮兮的牛仔褲和大號帆布鞋,還有條鏈子,挺朋克的。並且他一手還拎著一個非常走型的盒子——外面印著什麼蛋糕店的字樣,一手抱著一束玫瑰。「嗨,嗨——琳達,」他大叫著,「別這樣,別——寶貝,我聽你的,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說話呢?回來,快點回來!」
「滾遠點!」那女孩憤怒地尖叫著,「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給我滾開!!」
哈……現場版的。於是我們四個旁觀者很惡劣、很帶勁地看著他們兩個。

Linda
見鬼的。我猜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自殺者不會遇到我遇到的這一幕——我是說,在我跟我那個不爭氣的男友吵了第一百四十五場架之後,我因為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生活,這種除了吵架就再無其他的混帳生活而憤然決定要自殺。結果呢?當我好不容易爬上這幢二十層高的高層準備就這麼一鼓作氣地跳下去時,一百二十分地意外,這裡竟然有四個男人!
正因為看到了他們四個,我才發了一秒鐘的愣;因為發了一秒鐘的愣,我才摔了一跤;因為摔了一跤,所以在我跳下去之前還是被麥克那混蛋追了上來;並且——因為之前那一連串的混蛋『因為』,我最後沒跳成。不但沒跳成還在這裡上演了一場搞笑鬧劇。
首先摔那一跤讓我非常難堪。就算我是個要死的人,我也有自尊,對不對?
我強裝出一副完全不為所動的樣子繼續跑到樓邊想要就這麼迅速跳下。不過……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不看不知道,一看……我的腿都要軟了。媽呀,怎麼會這麼的高?!
我已經開始頭暈了。在這時候我聽到麥克那個混蛋的聲音傳來,「嗨,嗨——琳達——別這樣,別——寶貝,我聽你的,為什麼我們不好好說話呢?回來,快點回來!!」
每次他都是這樣。他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從來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要說麥克的缺點,我能一口氣數上好多——比他的老媽還瞭解他。我們打十四歲就開始混在一起了,那時我們是同學。哦,後來他不是了——他的學習成績太差,他總是在闖禍,他的爸媽也沒法管他了,老師的警告他完全當作空氣,沒有任何東西能約束他,直到他完全失去約束——他被學校開除了。他整天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們待在一起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每個週末都會約我出去請我吃街角那家咖啡店裡的巧克力杏仁蛋糕,外加一大杯奶昔。那差不多就是十四歲的我的最大快樂了,真的。雖然現在說起那些讓我覺得可笑無比,不過就當時而言,那就是我每週唯一的期待。何況他還有雙那麼藍的深深藍眼睛。我喜歡他總是用手撥開額前厚厚的棕色劉海的動作,那讓他看起來帥極了、又帶著點羞澀的味道。
於是我們就那麼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他常常在學校門外等我,很多女孩雖然嘴上不說但很羨慕我——說實話,我很享受那種感覺。當你有個舉止不凡、壞得可愛、又有一輛很棒很威武的機車的男友時,一切這個那個就都被你拋到腦後去了。我想不到不答應的理由。
要是你覺得我們兩個就這麼一直王子公主似的幸福下去,那絕對大錯特錯。人們總是說愛情是盲目的,連成年人都會被蒙住眼睛,何況十四歲的未成年人呢??……
我覺得我實在早就該醒悟過來——像他這種人是不會去正式做點什麼的。
他總是在混日子。他一沒學歷二沒手藝,在少年時尚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但慢慢地這些就不再是無所謂的問題了——你總得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有東西吃是不是?你總得生活,何況又是這樣年輕,不可能去拿什麼見鬼的社會救濟,那簡直太丟人了。但對於他這樣一個既對工作沒有愛好又的確沒有什麼工作能力的傢伙來說,要是再不努力點,就真的挺麻煩。
可他不覺得。他東幹幹、西幹幹,賺了點錢就停下來休息一段時間,揮霍光了那點根本稱不上多的積蓄就再去找個活幹。他就這麼一直吊兒郎當地混著日子,我勸他去學點什麼,不管是純技術活還是想法拿個證書,至少有一技在手就不怕餓到自己。可他呢?今天覺得這個不錯就去學這個,明天對那個感興趣又去念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說,根本沒常性,要麼就是跟我大肆渲染有多累有多討厭什麼的……嘖,我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還要翻舊帳。每次吵架都要翻舊帳,我簡直都煩死了——我該錄個錄音帶,每次放給他聽才是。
「才不可能呢!」寐羅哼到,「也別讓我知道你們在背地裡議論我。」
我忽然覺得尼亞是故意這麼回答的。只為了不在這裡跟我討論這個問題——顯然,對話到這裡就沒法進行下去了。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話題繞回這上面來。我無意間瞥到寐羅虎視眈眈地盯著尼亞,一副想要鑽進他腦袋裡去看透他想法的表情。顯然他對尼亞的話在意得不得了,是吧?這就說明他在意尼亞遠比尼亞在意他要多上好幾倍。
我期待著有誰能說點什麼。可瑪特一直只管吃著他自己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無意開口;寐羅則只把注意力放在尼亞身上,而尼亞呢,更不可能主動說什麼——那麼挑起話題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可以像他們三個一樣保持沉默,可這麼多人在這裡卻安靜得異乎尋常,這有多無聊啊??「那你們打算在一起多久呢?」於是我再次無所畏懼地打破寂靜。
寐羅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說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
「為什麼要安靜,」我抗議,「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嗎??」
「我不明白有什麼非說話不可的必要,」寐羅瞪了瞪眼睛,「再說事實明擺著——難道你覺得我們兩個是一時衝動就開始、轉眼之間又結束?還有,別讓我知道你在他的主意。」
「我可沒有,」我說,「再說就算我打他主意,幹嗎要讓你知道呢?」
寐羅和瑪特差點一起嗆出啤酒來。
我看了一眼尼亞,發現他在偷笑。
很快寐羅也發現了對方這個讓他不爽的動作。「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尼亞說,然後正色看向我,「我們打算幾十年如一日地守在一起。」
「喔,……」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們真的能堅持那麼久??」
「喂你到底什麼意思啊,」寐羅大吼到,「故意來搞破壞嗎?!」
「我只是問問,」我無辜地看了他一眼,「你幹嗎那麼緊張?」
「誰緊張了?誰緊張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混到現在也沒混出什麼來,有兩次還差點把自己混沒了。
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可取之處?我真是大腦進水才和他一起待了這麼多年——整整十年!是的,正好十年。在第十年我的生日這天,我們為一個他媽的蛋糕吵得不可開交。因為他花了令人咋舌的價錢買了一隻什麼純瑞士巧克力的超級蛋糕——我不管那蛋糕有多棒,他為了它竟然把我們的房租都搭進去了!難道這不讓人惱火嗎?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睡在街上?像流浪漢似的找個橋洞下面住進去?他還不知道自己辦了多大多荒唐的蠢事嗎?!!
或許你要說:瞧他這麼愛你,幹嗎為了一個愛的表示跟他過不去呢?
但他總得考慮一下我們的實際情況再做什麼吧??既然他並不具備買超級巧克力蛋糕給我當生日禮物的條件,他就應該別買;而不是像個半大小子一樣不管不顧地買了再說——他到底十四歲還是二十四歲?他腦袋裡有沒有考慮一下生計問題的那根神經嗎?
好啦我不管是什麼,反正我受夠了。我們分了不下二十次手,沒有一次成功。我也完全搞不明白為什麼每次我還是會心軟地接受他的哀求重新跟他重歸於好。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我看分手是沒可能了。可想到一輩子都要待在這樣一個毫無上進之心的男人身邊,過一輩子這種入不敷出、毫無轉機的糟糕日子,我又不能接受。這麼看來,我乾脆他媽的死了算了。
是的,反正死了之後就再也不用總是面對這種悲慘狀況、也不用擔心他是死是活了。
161樓

好幾次我找了其他的男友,都會在朋友口中聽到他痛苦得不行——我就又受不了了。我就是受不了聽到他過得不好的消息。好像我天生對那缺乏免疫似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搞的這麼軟弱。於是我放棄了好幾次有可能發展前景很好的新戀情,回到他身邊。在他一番痛心疾首的悔過之後,我總是傻乎乎地相信這次他一定能改好,不管他之前已經重犯了多少次,也許這一次他就真的改過自新了——咳,人總是這麼幼稚。總是抱著某種愚蠢的僥倖的心理——覺得這一次就會怎樣怎樣,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所以,我現在總算死心了。
去他媽的什麼吧。讓他自己吃那個了不起的巧克力大蛋糕,我再也不想繼續下去了。
可我實在又不明白——明明死的決心這麼強烈,為什麼還是不大敢往下跳呢?我應該很英勇地一閉眼睛,就像弗吉尼亞?伍爾芙自沉湖底,或者柯特?科本朝自己的腦袋來一槍,一把雷明頓Ⅱ型二十口徑獵槍;海明威也是用獵槍自殺的,他們比較酷。凡高用的只是普通手槍,不過他比較痛苦,拖了三天才徹底死掉,可見一槍命中非常重要——所以我不用槍。鄧肯是用圍巾把自己勒死的,據說還有個斯多噶學派的傢伙是靠停止自己的呼吸自殺的。
我比不上那些人。我只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厭倦和失望的人。我只想死成就行。
可當我這麼費力地爬到樓頂上來,卻發現有四個活生生的男人坐在那裡,他們就像在玩什麼愚蠢的『排排坐吃果果』那樣的小遊戲似的圍坐著,中間鋪開的報紙上是被切分得亂七八糟的披薩,一大份沙拉和薯條、薯片什麼的,還有啤酒和可樂,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我以為他們是什麼藝術學院的學生——可他們看起來也沒那麼小,還有,他們也太可氣了——幹嗎不老老實實在家裡吃晚餐,卻跑到二十層樓的樓頂上來?難道他們也要自殺嗎??
眼下,我站在大樓邊緣,麥克在我的威脅之下不敢上前,那四個人則保持觀望。
這有他媽的這麼好看嗎??我簡直要抓狂了。
要是可能的話,我寧可先把他們四個扔下去。
難道他們不懂現在最好悄無聲息地撤退嗎?!
「琳達,琳達,」麥克一臉痛苦地叫著我,「別這樣,好嗎?——我跟你承認過錯誤了,我不該浪費我們的房租買這麼貴的巧克力蛋糕雖然我只是想要你高興一下……」
「高興一下!」我憤怒地大叫,「我很高興,真的——但是現在我要下去了!」
「別,千萬別!!」麥克驚惶失措,「求求你啦琳達,寶貝,甜心,乖乖——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我發誓以後也不再做這種蠢事,好嗎?我知道你幹嗎這麼生氣,我當然知道!我跟你發誓,回去之後我就好好去學門手藝找個工作,我們好好過日子好嗎??」
「不!不好,不好!!」我發狂地叫喊著,「你根本就他媽的不會這麼做——我知道,我完全知道你根本不會這麼做,只要你現在把我勸回去,你就還是老樣子。你不會改的,麥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怎麼回事——甚至你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對什麼負責——你心裡根本沒有半點關於責任這個詞的概念,否則你就不會到現在這樣!」
「……好吧,好吧琳達——你說什麼都好,你能不能先回來?我們都安靜下來,好好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不好嗎??你站在那裡很危險——真的,真的很危險……求你啦琳達,回來我這裡,好嗎?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根本不是騙你,我絕對沒有……」
「那你就跟我一起死好了,」我歇斯底里地喊著,「那也好過我在你身邊飽受折磨——鬼知道以後你是什麼樣子!!我有百分之二百的可能你還是老樣子!你根本就沒想過改變。你什麼都他媽的沒想過——這一切、所有的一切、從開始到現在為止全是他媽的胡扯!!」
麥克看起來快要哭了。「可是——可是我真的愛你,」他又搬出每次都要跟我重複上萬遍的濫理由,而更濫的是,沒有一次我能成功抗拒這個濫理由發揮作用,甚至連這一次也是。我努力不讓自己被他的話動搖,他則站在那裡一臉悲痛地告訴我他有多愛我、他不能沒有我更不能接受我就這麼死去的事實——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人。雖然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我卻一直在他身邊。這些話聽在我自己的耳朵裡都很讓我感動,想到我被他說服了那麼多次,我就再也不能忍受這次還是被他說服了。好吧,跳。我告訴自己,數一二三然後閉上眼跳下去——雖然有二十層高,但這個過程很快就會結束了,快得我根本不用擔心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因為聽到他說些什麼而後悔,只要我這麼邁步一躍——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我真的馬上就要跳下去了。這一刻的決心是如此堅決以至於我都邁出了腳——麥克發出慘絕人寰的叫喊,嚇得我差點一個跟頭就栽下去了。見鬼的。他就不能把這種力氣用在學點什麼上嗎??他就非要把一切搞得這麼不可收拾、讓我們兩個都為此痛不欲生嗎??甚至還造成我在跳樓自殺時滑稽地擁有四個旁觀者——想到他們四個,我禁不住又投過去一眼。
你知道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尤其在情況發展到極端時,這種心理也會達到頂峰。當我看到他們四個仍然持事不關己的觀望態度坐在那裡、不但不上前阻攔或者至少也勸說一下(我可決不是在盼望著他們來救場、我只是這麼打個比方)幫幫我那個可憐的麥克,甚至還帶著點期待的表情等著看我表演空中飛人時,我突然間又不想跳了——我幹嗎非要現在跳、幹嗎非要在這裡跳?幹嗎非要被他們四個看到現場?雖然已經決定自殺就沒什麼好挑剔的,可至少我現在還活著,我就還有選擇自己想要被外人看著自殺還是一個人自殺的餘地吧?!
我又收回了腿。
但麥克已經看不到了,他一直在歇斯底里地狂叫,好像還哭了起來。
我真是拿他沒轍了——只要他現在趕快跑過來,可能我就不會死。
我想換個地方。至少換個沒有那四個觀望者的地方,死得自在點。
可麥克還在又哭又喊著我的名字,並且不敢上前邁一步——好像他心裡有個警鐘,時刻提醒著他只要他邁一步我就會立刻翻身而下似的。……哎,我拿他怎麼辦才好呢??
我又不可能突然走回去告訴他我不跳了;別的不說,這也太丟臉了。
於是我陷在這個僵硬的情況裡動彈不得,等著我那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傻男友『無意間』瞥見我還有生還的可能,再衝過來把我連拖帶抱地勸走之類的。不過他可得動作快點,要是我在這裡待得過久都沒跳的跡象,就有故弄玄虛的嫌疑了。……媽呀,我真是惱火透頂——我就這麼倒霉、連他媽的跳樓都這麼地沒主權、不自由!我氣乎乎地瞪著麥克那個大傻瓜。
要是他再不『發現』,我就真要被嘲笑了。麥克,你這個傻瓜、蠢貨、大笨蛋!!
或者——或者我他媽的就乾脆豁出去吧,就算我走回去告訴他我不跳了又怎麼樣?不過就是被那幾個人哈哈大笑地嘲笑一番,又不會痛。那麼我要不要聲明我不跳的理由呢?我該不該說我不跳不是因為我不想跳而是因為我不喜歡在有旁人在的情況下跳而又不顯得我很裝模作樣呢?我是不是還得表明我只是想要換個地方自殺?他們不會跟著我看真假吧??
正當我左右為難滿心憤懣時,突然(也許我該說總算)一個陌生的聲音出其不意地冒了出來,「我說,那個叫麥克的傢伙,你要是再不過去,我保準你就要吃耳光了。不光吃一個超級響亮的大耳光還要被狠狠地鄙視和叫罵一頓、外加一個月不讓你嘿咻什麼的……」
這是哪個混蛋這麼混蛋呀??
我惱火地瞪過去,看到一個長長的紅髮小伙子正咧開嘴一副看得不亦樂乎的表情。還未等我開口說些什麼,他身邊的那個金髮年輕人又接著說到,「要是我的話現在我就猛衝過去把她從樓邊抱下來一直把她抱回家讓她在床上鬧。哪有在外面這麼賣力地丟人現眼的??」
「得了你們兩個,」另一個紅髮的——哎,等一下,他和那個長髮的怎麼那麼像?接著我才發覺他們兩個一模一樣——那就是雙胞胎兄弟了?好吧不管他們是什麼關係……「還是好好看著吧。」什麼!我的鼻子都要氣歪了——什麼叫『好好看著』?這什麼跟什麼啊?!
那麼現在只剩下那個銀灰色的男人沒發言了。不,是銀灰色頭髮的男人。
顯然他和那個金髮的不是兄弟,雖然那個金髮的倚著他,好像很親密似的……再等等,不會是讓我見到了那種名為GAY的生物吧?是嗎?不是嗎?不是是什麼?還能是什麼??好像為了回應我的疑問,那個金髮的朝對方懷裡又倚了幾分過去——活像在跟我炫耀一樣。
好吧,就當作他們是GAY——那就是一對兄弟,一對情侶。這是什麼爛組合呀??

vincy100 2010-2-17 20:29

我覺得他們共同沒說出的一句話就是:她怎麼還不跳?
我就不跳。我偏不跳。是的,我現在徹底決定不跳了。
「我說你們兩個至於的嗎?」那個長髮的說,「為了一個蛋糕就要死要活的?」
「不是蛋糕的問題,」謝天謝地——我那個傻瓜終於開口了,雖然語氣很狼狽,但總算比完全傻掉要好,「是——是很多問題。好吧,……我現在過去她不會跳下去吧?」
「你再不過去,」金髮的說,「她就要氣死了。我總算知道她幹嗎那麼生氣了。」
「要是我是琳達,我也得跟你大吵,」長髮的說,「你還沒你手裡那個蛋糕聰明呢。」
「聰明人越是到這種時候越傻,」短髮的打斷他兄弟的話,「快點把你的東西吃完!」
「什——什麼!這種時候還拿我當五歲孩子……」
「我靠,麥克——你的腿是他媽的石膏做的怎麼的??」
「還好不是蛋糕做的。現在不會變成奶油做的了吧?」
「……嗯,總會硬起來的。我打賭他馬上就會變硬——」
「噗哈哈哈哈哈哈————」
我終於忍無可忍了。「你們到底在他媽的搗什麼亂啊?」
長髮的立刻看向我,「我們在吃晚餐,」他說,「怎麼,有問題嗎?」
「誰允許你們在這吃晚餐了?!」我吼到,「你們怎麼還不滾呢?!」
「許你在這裡跳樓就不許我們在這吃飯啦??……勞駕,這裡是跳樓專用嗎?」
我剛要繼續吼些什麼,卻無意間看到麥克馬上就要衝到我身邊,「站住!!」我朝他喊,「給我站在那裡——別動!你要是再過來一步,我馬上就跳下去——馬上就跳!!」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喊出那麼一番話來……喊完我才想起自己似乎剛決定不自殺的。不,是不在這裡自殺。可我幹嗎——咳,算了。可能思維還停留在剛爬上來時的狀態裡尚未轉換過來呢。然後我就看到麥克哭喪著臉停在那裡,手裡還死死拎著那個見鬼的蛋糕盒子、抱著玫瑰。這個傻瓜。我忍不住又有點心酸起來。他總是這麼死心眼,他就不能換個女友嗎?比如換個不會在意他以什麼方式生活的——他真的這麼愛我嗎?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呢??
「你們吃的那是什麼見鬼的晚餐啊?」我沒再理他,轉而怒視那幾個。
「晚餐嘛,」金髮的說,接著又很體貼很應景地補充道,「最後的晚餐。」
他們又開始笑起來,我簡直要惱羞成怒了。「你們這群無恥之徒!!」
「哎,為什麼呢?」長髮的說,「是我們先來這裡的吧——我們原本好好地坐在這裡吃我們的晚餐,心情很愉快,結果您突然不打招呼就衝上來非要跳樓;把這裡的氣氛攪得一團糟不說然後還別彆扭扭不跳——淨給人添亂。再說你要跳不跳,既折磨我們又折磨你男友。看你男友那麼可憐,我打賭你下去之後他非要跟著一起下去不可……那蛋糕怎麼辦?」
「那還用說,」短髮的說到,「蛋糕又不會跳樓,我們剛好忘了買甜點。」
「我的,都是我的!你們別想跟我搶!!」金髮的立刻聲明,「都是我的!」
「想也別想!!」我憤怒地大叫,「你們一點蛋糕渣都別想碰到!!」
「哎,你們要死就死你們的嘛,幹嗎還要無辜的蛋糕陪葬呢??」
「可憐的蛋糕……」
「寐羅,」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男人突然開口,「你現在應該掏錢把他們的蛋糕買下來。」
「為什麼?」金髮的扭頭看著他的男友——沒錯吧?應該是男友。「我們等著就行了。」
他男友似乎挺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低聲跟他耳語幾句。
很快那個金髮的朝麥克喊起來,「嘿,麥克!」他大叫到,「我出二百塊錢買你的蛋糕,你賣不賣的啊?二百賣不賣?二百一?二百二?……你倒是說句話嘛,二百五??」
很快我就明白過來他的男友想幹什麼了——他想救我們一把?
麥克的蛋糕連一百都不到,他現在出二百五,也許我們現在該毫不猶豫地把那只破蛋糕扔給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價到三百然後輕輕鬆鬆地下樓,這樣就有一個月的房租了。這種時候他們可能不會計較多那麼個幾十塊錢,要是他們真的打算幫我們一把的話。
可他幹嗎要幫我們呢?
麥克有點吃驚地看著他們,接著又轉頭看看我,像是在詢問我意欲如何。
但我還沒搞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純粹當好人?現在還有這種人?
「三百,」金髮的叫到,「再不賣我就不買啦。趁我現在還有心情……」
我覺得我們好像在深刻地矛盾拋還是不拋股票。拋了,理所當然能賺一筆,但也很可能會失去一部分更加唾手可得的利潤;不拋,萬一情況突然急轉直下全線崩盤可就完蛋了。
我也有點拿不準主意。我看了看麥克,他則看著那個金髮的。要是我們有了三百塊錢,那我還要不要跳樓呢?要是我得到了比失去的還多一倍的補償,我還會堅持告別世界嗎?我的意思是——要是我突然發現一切還有轉機、事情還沒那麼令人徹底絕望,我是不是該再試一次?
「三百賣不賣的啊?!」那個金髮的嚷嚷著,「不過三百就得把玫瑰也給我們了!」
「同意的話再給你們兩罐可樂,」長髮的跟著叫到,「我看他倆都得補充點水份!」
「好,好吧,」麥克說,「那就三百。蛋糕你們拿走吧。玫瑰也給你們。」他邊說邊回頭看我一眼,我保持沉默站在那裡——他知道我是默許了,於是很快地走過去將東西遞過去。
雖然我在之前對那個蛋糕恨之入骨,覺得它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罪惡的蛋糕——但現在,看著它從麥克的手裡被轉移到別人手裡,咳……不怕你們笑話,我突然覺得——覺得就像把自己的孩子賣給別人似的。就是說,我又捨不得了。那可是麥克給我買的生日蛋糕呀,還是頂級進口的瑞士巧克力的,雖然現在看起來盒子已經走型得不像樣子、想必裡面也一團糟,但畢竟那是麥克給我買的……我才不是在後悔呢。我就是覺得有點可惜罷了……
那個金髮的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他的男友又朝他手心裡塞了一些,他轉過頭驚訝地看著對方,好像不明所以似的,他的男友什麼都沒說,握著他的手朝麥克伸過去。
「五……五百!」麥克的口齒都不利索了,「我們之前沒說這麼多……」
「沒關係,拿著吧,」金髮的說,「我們這裡剛好有個嫌棄鈔票的。」
麥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顯然他很激動。不光是他,連我也很激動。接著我發覺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事情就發展到了這種狀況——我一點都不想跳樓了。我們現在有五百塊錢!五百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可以租個好一點的房子、還可以像他們那樣去找個地方大吃一頓披薩什麼的,然後我們可以去買個便宜的蛋糕,那也是蛋糕,對不對?只要是蛋糕就能過生日。上帝呀,五百塊錢呢!還好我剛才沒跳下去。我還想要一條藍色的裙子。
麥克走過來拉拉我的手,「現在我們走吧,」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眼睛,滿臉的愧疚,「我知道自己一直讓你又失望又傷心——這次我一定要改變自己。我再也不讓你難過了,給我個機會好嗎,琳達?寶貝?甜心?乖乖?」他的眼睛是那麼的憂鬱,「原諒我??」
當他伸手試著抱我時,我嗚咽著投進他的懷裡使勁抓著他的T恤,「狗狗。」
我覺得他們一定會笑話我們用這麼老土的稱呼——可我就是喜歡這麼叫麥克。我從十四歲開始就這麼叫他了。狗狗、狗狗,多可愛的稱呼呀。我再也找不到這麼甜蜜的稱呼了——而且我也不會拿它稱呼任何一個麥克之外的人。我一直都這麼愛他。我心愛的狗狗。
他用力地抱緊我,直到他們幾個在那裡吹口哨和怪叫也沒鬆開我。
「以後別這樣了,好嗎?」他在我耳邊小聲懇求到,「你真的要嚇死我了——乖乖,我真的跟你保證,我會徹底改變,我會跟過去告別,我不再讓你難過了。我這麼這麼的愛你……寶貝,原諒我這次,明年我給你一個最好的生日,好嗎?我保證明年會……」
「說得好聽,」我多少有點甜蜜地哼著,「可沒多久你就會忘記這事了。」
「絕對不會!」他忙伸手跟我發誓,「我發誓決不會忘記今天的話——明年我們就結婚,你看,要是現在開始的話一切都來得及,我去找份工作好好地做,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半途而廢。這次我一定會堅持下來然後存一筆錢……可能婚禮不太豪華,但我保證會把它辦得挺溫馨,就像你總是想的那樣,對——還要兩枚戒指,雖然不會是很名貴的……」
唉,我覺得這就夠了。要是我們能有個小小的婚禮,還有什麼比這更好呢?
「真的?」我問,「可你結婚之後是不是還會像……」
他伸手摀住我的嘴巴,「不,不會,」他認真地說——好吧,也許我又開始被那種總不肯熄滅的僥倖心理俘虜了,不管他現在的確是出於真心還是早就習慣了這樣說,我又開始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次一定會是特別的一次,他一定會改過自新、重新開始,然後明年我們就可以舉行我們的小婚禮。想想這些就沒法不讓人激動。「這一次你一定得相信我,」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我得開始負責了——我懂了,琳達。」
然後他吻了我。我覺得這個吻可能要比婚禮上的吻更甜蜜。
我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有史以來第一次借助一群陌生人的幫忙,可真是奇怪。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突然要這麼做。當我和麥克手拉手地走過去跟他們道謝時,他們已經開始分蛋糕了。那蛋糕看起來的確不錯——何況我們倆現在都餓得腦袋發昏。在為蛋糕的事大吵起來之前我們還沒吃晚餐呢。晚餐沒吃,午餐也沒吃。早餐就吃了一點點。
「那個,謝……」麥克剛說了沒兩個字就被打斷了。
「嘿,你幹嗎拿那麼大的塊?!」那個金髮的邊大叫著邊氣勢洶洶地搶過對方的盤子,被搶者是很愛跟他唱戲的那個長髮的,「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嗎?這可是五百塊錢!」
「隨便你吧,」長髮的說,然後湊上去舔了一口。
那個金髮的頓時不動了。看起來想把蛋糕扣上對方的臉。
「好了寐羅,」那個銀灰色卷髮的說,「把蛋糕給他吧。」
「這可是五百塊錢的……」
「給他吧。你要是這麼喜歡,明天我們再去買。」
金髮的只得悻悻地把蛋糕給對方,一臉的鬱悶。看來他真的挺在意那蛋糕的——而且看起來也不止是錢的問題。他這麼喜歡巧克力蛋糕?還是他喜歡巧克力??……不管怎麼說,我還沒看到過一個男人對巧克力蛋糕這麼斤斤計較的……咳,我得嚴肅點,是的,嚴肅點。
「我覺得你把一輩子的好事都做了,」那個長髮的邊吃邊揶揄他那個試圖給自己瓜分走五分之三的蛋糕的同伴,「要不是尼亞讓你那麼做,你只會樂呵呵地看現場真人秀。」
「得了吧,」金髮的不屑一顧地蔑視對方一眼,「比你強。你一定會彈支悲傷的曲子好讓她快點下去要麼就是來個節奏劇烈的讓她下去得乾脆點。你以為我不知道??」
短髮的男人較少參與他們的對話,他盯著我看,一個勁地盯著我看,看得我直發毛——難道他看上我啦??……喔,這可不行,我都有狗狗了。雖然那傢伙看起來挺帥的。剛才我根本沒時間打量他們都是什麼神模鬼樣,現在一旦有了充分的時間、精力和情緒進行這項早該進行的工作,我才吃驚地發現他們幾個的模樣還都不錯——至少都能算相貌英俊。不過,要是給我個重新選擇的機會,衝動可能會讓我選那個金髮的。他很惹眼。長髮的也不錯——你看出來了,我喜歡活潑的。但是短髮的這個也不差,雖然比起他的兄弟安靜點。最後還有那個幫助我們的……說句實話,也許我最後選擇的是他。因為促使我選擇他的是直覺。就在我對著他們幾個反覆掂量早把嚴肅點的事拋到腦後時,短髮的突然開口了,「我說,」他說,「你是不是琳達?卡瑟?我好像在傑西卡的相片簿裡見過你。——呃……她是我前女友。」

Matt
從琳達站在樓邊開始,我就覺得她有點眼熟。不光是臉蛋,連名字也很熟。可我根本沒反應過來她是傑西卡的朋友——何況我和傑西卡已經分開那麼久了。一旦傑西卡離開,好像過去那些一切跟傑西卡有關的事也都一併跟著遠離一樣,很快就不再剩下什麼。
關於傑西卡,我只能說——她是個脾氣還算好的女孩。前提是你沒惹到她。要是惹到她你就完蛋了。怎麼說呢……呃,人人心裡都有一根代表著容忍程度的界線,一旦外者的行為超越了那根線,馬上就會引起對方的警戒或者勃然大怒來。只是對於傑西卡而言,她的不是界線,而像遍佈各處的地雷。就是說,你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踩上地雷被炸得很狼狽。
我見過和聽過好幾次她的怪異夭折的友情,而為什麼我對這個琳達?卡瑟記得最清楚,一則是因為她模樣可愛,有兩個甜甜的酒窩;一則是因為她倆掰掉的理由是因為一袋薯片。
你能想像嗎?兩個女人的友情因為一袋薯片就告吹了——一袋番茄味的薯片。
哪個更吸引你的興趣?番茄薯片還是女性的友情?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午後,我們兩個剛開始交往不久,因為天氣太冷懶得出門,於是我們待在公寓裡,她拿她過去的相冊簿給我看,並逐一告訴我她的朋友和同學、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們在幹什麼,以及哪幾個是她的前任男友,哪幾個已經杳無音信之類的。
當我看到她和另一個模樣很甜的女孩的合影時,她皺了皺眉,像是不大想開口,但最後還是勉強解釋了一下,『琳達,』她說,『過去的朋友。不過後來掰了。』接著就翻了過去。
當然我會感到好奇不解。在我的百般追問下(真幸運她沒拿掃帚把我轟出去),她滿臉不情願地跟我簡單講了講她們之間的故事;傑西卡最大的優點就是對我從不說謊。
事情大致是琳達吃光了傑西卡的薯片。就是說,假設有那麼一天,她們兩個在某個地方——或者是傑西卡自己在那裡,這時琳達跑過來跟她說話,在沒有得到傑西卡的允許下,她拿起桌上的薯片毫不在意地大嚼起來,然後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把傑西卡的那袋薯片吃光了。你可以假設傑西卡那時也很想吃,但是她正在寫作業,她不想用手去碰那個油膩膩的東西,可又想不出什麼理由阻止琳達繼續侵蝕她的零食——於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那袋滿滿的番茄薯片得空蕩蕩,最後琳達朝她笑了一下,把空袋子隨手丟到垃圾桶或是什麼地方。
『可問題在於,』傑西卡特別強調,『那袋薯片是媽媽給我的。她很少買什麼給我。所以你能明白那袋薯片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我一年也就拿到一袋她給我的薯片。』
她的媽媽因為一樁毒品案子被判了三年零四個月的徒刑。
傑西卡的悲劇在於,她沒法坦白地告訴琳達那是她一年才見一兩次的母親給她的薯片,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有個罪犯母親,即使琳達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然後,她又沒有理由讓琳達停止吃她的薯片,雖然她只消說句『嘿,別吃了!』或者『那是我的』就能解決問題但問題又在於那樣會顯得她是個非常、非常、非常小氣和自私的傢伙。實際上她不是。
『那一刻我幾乎預見了我今後的整個人生,』之後她神色淒切地告訴我,『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愛惜的東西從我面前消失,被另一個人奪走,但我對此似乎只能聽之任之。因為我對此根本無能為力——不管到底是因為什麼無能為力,反正就是無能為力,你知道。』
……我想我知道。我的確知道。因為我也算她的『番茄薯片』。
她眼睜睜看著我被音樂和JR從她身邊奪走,依然無能為力。
我想她生命裡肯定還有過相同的類似經歷——不,那並非是讖語成真,而是——人總會有那麼種奇怪的『自我引導』的傾向。一旦他認定了什麼,他就總是習慣把一切理由或結果都往這上面推。比如他覺得自己有個悲劇性的人生,好吧,然後你就會發現不管他的生命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認定那正是因為他有個悲劇性的人生或者驗證了他有個悲劇性的人生。要是他遭遇失業、失戀、受人排擠或者被人欺騙之類的事,自然不必說他會用什麼做解釋;但要是他遇到點好事,比如中了彩票、表白成功或者得到升職之類的,他往往不會認為那是他應得的,而是『悲劇性人生裡的一點安慰』——反正他就是不離開他那個基本論調。
所以這不是傑西卡一個人的問題,這是所有人的問題。而在傑西卡那裡則以『番茄薯片』的形式體現出來——她從來不吃番茄薯片。她可以吃其他什麼口味的,惟獨不碰這種。我想她也會在心裡感到懊悔,覺得為了一袋薯片就突然跟好友斷交實在也太那個了點。
『但好像怎麼做也沒用,』她還說,表情依然淒慘,『雖然我可以抱怨:她幹嗎不在拿起它之前至少也問我一句可以不可以吃它什麼的,但我又能回答什麼呢?是的,你可以。當然我會回答並且也只能回答這個。然後還是要看著她吃光它。我不可能會說:哦,門也沒有,你給我放下,別碰它。……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從她拿起薯片的時候一切就全完了。』
我認為傑西卡的意思是:在琳達拿起薯片的同時,命運悲劇的齒輪就開始轉動了。
然後你就不能再朝深處去想了。
否則你就會一直追根究底,從琳達拿起薯片開始,一直往前追溯到從琳達過來開始、從她們成為朋友開始、從她們認識開始、從傑西卡的母親入獄開始、從這個開始,從那個開始,最後直到從傑西卡的出生就是個悲劇的開始……然後你就會絕望地意識到一切早就沒救了。
從宇宙開始的那天,一切就徹底沒救了。
就是說我們現在的一切都只是一個沒救的結果的延伸。
我說:別他媽的再想下去了!誰來幫我停止它——?
「是的我是……」喔。一定是上帝聽到了我的惱怒,「你的女友是——」
「傑西卡。傑西卡?蘭德。」我回答,「也許是在你們的中學時期……」
「哦,我記得她!傑西卡——傑西,傑,對,是她!」琳達馬上臉龐放光地叫喊起來,彷彿異常激動般地,「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但後來……後來,呃,我們……」她有點尷尬地看著我,似乎非常猶豫是否要跟我說些什麼,「我們——我們——我是說……」
「你是說,你們因為某件事的發生停止了友誼,」我幫她說出來,「是吧?」
她吃驚地看著我,好像很難相信這話從我口中說出;但很快她露出一臉瞭然的神色,並鬆了口氣般地點點頭,「對,」她說,「我忘記你是她的男友了——那麼她一定跟你說過……」
「薯片的問題,」我說,「雖然我覺得那實在荒唐搞笑不過……」
「……什麼?薯片?」琳達像是有點摸不到頭腦,「什麼薯片?」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有點莫名地看著琳達。「就是——呃……不,沒什麼,」我搖搖頭,打消了繼續說下去的想法,「一個小插曲。所以你們是因為一場爭吵而分手的嗎?」
「不,不是爭吵,」琳達沒有聽出我的故意躲避和試探,「是在我和——我和狗狗第一次約會之後;那天下午我跑去很興奮地跟她說了好多我和狗狗約會的事,可她一點高興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好像挺生氣。然後轉天她突然再也不理我了。所以我想她是因為……」
「吃醋?」寐羅拋出那天尼亞的說辭,「喔,這不是很常見嘛。她嫉妒了。」
琳達聳聳肩,一臉無奈,「可我從來不知道她也喜歡狗狗呀。」
「我說你能不能換上我的名字,」麥克忍不住插嘴,「會讓人誤解的。」
琳達白了他一眼,「好吧,狗狗麥克,麥克狗狗,狗狗,挑一個。」
她的男友一臉哭喪表情,「……算了,還是狗狗吧。」
琳達露出滿臉的驕傲自滿。但很快她給了他臉頰上一個吻當作補償。
可憐的琳達。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呢——但我決定不告訴她真相,免得她會抓狂。你覺得因為一袋薯片和因為一個男孩,哪個借口更能讓她心平氣和點地接受友情夭折的事實?反正我不覺得前者勝過後者。何況女人天生都是不那麼寬容大方、又極度敏感的動物。
「多遺憾,」我說,「而且我猜那天麥克很可能沒填飽你的肚子。」
「……什麼?」她又聽不明白我的話了,「麥克沒填飽我的肚子?」
「就是說那天我點的東西不夠你吃,」麥克說,「這都不明白??」
我是該說麥克一根筋得很讓人欽佩、還是實際上他大智若愚呢??
「哦,沒什麼,」我聳聳肩,「隨便說說。」
「我還蠻想她的,再說這麼多年過去了,」琳達歎了口氣,「她早就該放下了吧?」
「我跟你說過幾百次了——我不覺得傑西卡對我有什麼想法……」
「廢話!難道她有什麼想法非要跑到你面前跟你說個清楚嗎?!」
麥克無奈地轉頭看著一旁。不過我相信麥克的話發自內心,要是一個男人連女孩的心思都察覺不出來,那他——當然不能說他不是個男人,最多只能說他是個化石男人。所以他該能夠明白傑西卡才不是因為他的緣故才跟琳達絕交,只是他也找不到其他什麼理由了。
「那麼,」琳達突然又轉頭看向我,「我能得到她的聯繫方式嗎?」
「呃……這個當然,」我未免有點吞吞吐吐起來,傑西卡會高興我這麼做嗎?可既然我已經說到這種地步,似乎再不給她一個號碼就既沒人情又不合理了。「好吧,當然。」我說,然後將傑西卡的手機號碼念給她聽。……不過傑西卡會不會跟她重歸於好呢??
「她現在好嗎?」琳達又問,「你們分手有多久了?」
我不由得跟JR對視一臉,兩人均露出一臉茫然表情。我們似乎已經好久沒關心過日期這碼子事了——現在突然提出這個需要某個具體時間段的問題,讓我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大概——大概有幾個月了吧,」我支吾著,「唔——我想應該是……」
琳達看著我,好半天才無奈地聳聳肩,「得了,」她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分手了。」
「為什麼?」我立即問到,好像才抓住一個能問這個問題的救命稻草似的。
「好像你把其他什麼看得比她重,」琳達理直氣壯地說——我真懷疑她是怎麼那麼快就抓住要害的,我才不過說了幾句而已;但很快她回答了我,「你連分手的日子都記不住!」
……好吧。我承認,的確這是我的一大疏忽。可難道我該說——因為過於沉浸於樂隊,在一段過長時間的沒有見面之後,有天當我走出房間看到一大片亂糟糟的客廳裡都是傑西卡退回給我的東西以及不知什麼時候貼上的分手信;也許信上有日期標注,但我早就把信燒了,在我還沒意識到去看一眼日期之前——我不覺得說這些能夠讓琳達改變對我的看法,相反這似乎只能更加劇她對我的惡劣印象。我可不想在這種時候被一個女人大聲責怪。
「也許是,」我咕噥著,「但已經晚了——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
「可不,簡直太晚了!」琳達說,「好像直到剛才你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這話可真夠刻薄的。看來她已經完全忘了自己之前還哭著要跳樓的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聳聳肩,看看天又看看腳下,夜幕籠罩著我們六個人,氣氛怪得我找不到詞來形容——這時我突然發現蛋糕已經被寐羅消滅得差不多了。「嘿,寐羅!」我真是對他的這個嗜好無話可說,「我還沒吃呢。你怎麼一個人就把它全幹掉了??」
「你還有心情關心蛋糕的事??」寐羅舔著嘴角,「我以為你只想著傑西卡呢。」
至少現在我能知道被別人吃掉屬於自己那份的東西的感覺有多痛心了。
等我從那陣失去巧克力蛋糕的傷心中緩過神來,我看到琳達正在講電話——對面自然是傑西卡;看她那副又快樂又激動的表情,我沒法不認為那代表著她們兩個終於又做回朋友;在一連番毫無意義的「是的我還好你呢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小熊玩偶還有詹姆斯老師」之類的無聊廢話中,我無奈地掏出煙來抽,JR則早戴上了他時刻不離身的CD耳機,尼亞和寐羅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漆似膠,大有一副要做的前戲,狗狗——不,麥克,正在吃披薩。看來他餓壞了,完全等不到和琳達從二十層走下去找個街邊小店什麼的,只想先填飽肚子。我也只能掏出JR送我的那個遊戲機繼續開戰。琳達熱情洋溢的聊天聲是當前場景的背景樂。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在我打過了遊戲的最終關,JR已完全沉浸在音樂中心醉神迷,麥克吃飽了東西正在喝可樂,而那兩個傢伙看起來打算在這裡就幹上一場……的時候,琳達總算結束了她的漫長通話,並喜氣洋洋地告訴我們,「傑西卡說她也要過來。現在。」
這句話把在場沉浸在各自世界裡的人全都拖入現實中。除了她之外的每一個無不用懷疑自己耳朵聽覺的驚愕目光望著她——難以相信這個即將進入尾聲的活動實際上才剛剛開始。
「什麼?」麥克第一個出聲,「你是說——搞不好我們得在這裡過夜?」
「哦,那又怎麼樣?」琳達看了眼時間,「才晚上十一點鐘左右!」
「什麼,已經十一點鐘了!」寐羅叫到,「我想我們該去睡覺了!」
琳達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剛剛十一點鐘,」她把他上下打量幾番,「我可不覺得你是個每晚早早上床睡覺的乖寶寶——我知道,你現在挺想跟你男友大幹上個十場八場的,不過那放在什麼時候都能進行,對不對?現在我們幹嗎不找個地方去開個狂歡PRATY什麼的?」
「什麼!」我們五個異口同聲地叫起來,「開PARTY!!現在——!!」
「那絕對不行,」寐羅第一個反駁——當然啦,要開PARTY,最近場所就是尼亞公寓,為了不讓我們破壞尼亞的勞動成果(或者說是他想逃避破壞後必將捲入的二次打掃戰中)他甚至不惜把我們趕到二十層頂樓上來吃什麼見鬼的晚餐,當然更不可能縱容這個大規模破壞的計劃被付諸實施。「明天我們還都有各自的事要做呢——根本沒精力開什麼PARTY!」
「哎呦,」琳達陰陽怪氣地說,「實際上你就是怕我們弄髒你男友的公寓,是吧?」
尼亞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啊!」寐羅扭過頭氣呼呼地,「你想再幹一次嗎?」
「我看他想幹好幾次咧,」JR故意歪曲寐羅的意思,「是吧?」
尼亞從一旁早被棄置不顧的愛情花束裡摘下一朵火紅的玫瑰,給寐羅插在鬢角;緊接著周圍一片安靜,包括琳達在內;在主角尚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之前,所有人突然全都同時暴笑出來,我打賭要是這番笑聲響起在教堂前保管會驚起一大片鴿子撲啦啦飛上天空。
我還沒見過這樣動人的寐羅——有史以來第一次見到。
火紅的顏色顯然相當映襯那頭金燦燦的髮絲。看起來好極了。
寐羅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迅速拔下那朵玫瑰想要丟回尼亞臉上——但最後他選擇給尼亞插回頭髮上。我不好意思看下去這場延伸的玫瑰戰,顯然他倆玩得很高興,甚至不亞於之前在這裡旁若無人地大肆親熱;JR無奈地歎了口氣,揉揉眼睛又抓抓頭髮,拿起剩下的一塊蛋糕咬了一口,用目光詢問我想不想來點。我覺得——這裡更需要來幾瓶香檳什麼的。
「到底怎麼樣的?」琳達問,「有沒有人參加PARTY啊??」
麥克自然率先舉起他的手。「我——我當然參加,只要你在!」
接著三隻手同時舉了起來,外加一大束玫瑰搖晃著。就是說只剩下我一個了——所以我也只能舉起手——不過這又影響不到我什麼,我樂觀地想,我只管找個角落玩遊戲就成了。但是PARTY被安排在什麼地方?打死我都不會相信是在尼亞的公寓——我覺得……
「我們的公寓離這裡不遠!」JR大聲嚷嚷著,「雖然那裡有點亂……」
「我們需要點混亂,」琳達煞有介事地說,「那就是說傑西卡也認識嘍?」
「那當然,」JR聳聳肩,「她還回去的東西還都在那兒擺著呢。」
「那我們還在這裡待著幹嗎?」麥克愉快地叫,「你們的公寓在哪兒?」
當我們六個人下了樓朝新的目的地大舉進攻時,我問JR到底想幹嗎。「你覺得我們的公寓還不夠亂嗎?」我想想就頭大,「你一定要把三天的工作量變成一周?你瘋了??」
「別這麼小氣,瑪特,」他大大咧咧地說,「那裡有樂器。是的,有樂器——然後凱爾也會來,你覺得我們會用什麼方式慶祝?別擺上那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這是真的,當然是真的!我們有一大票的人,能開個小型音樂PARTY,我們還能讓寐羅唱支歌什麼的。」
雖然讓寐羅唱歌這個主意不錯,開個小型音樂PARTY的主意也不錯,一群人熱熱鬧鬧過上一個晚上的主意也不錯,要是再加上一些香檳白蘭地還有巧克力蛋糕的主意就更不錯,由此顯得把房間搞得再髒再亂點的主意似乎同樣不錯但是……好吧,其實就是都不錯。
我忍不住看看尼亞,他也會樂於參加這種活動嗎?他不是挺討厭聚會什麼的嗎?
可眼下,我看到他正和寐羅邊親熱地接著吻邊走路,一手摟在寐羅的腰上,寐羅的手則勾著他的脖子;而那朵可笑的紅玫瑰又插回了寐羅金髮的鬢角上,就像個夏威夷小妞似的。
……好吧,其實尼亞可能不在意做些什麼,但關鍵在於,只要寐羅在他身邊。

vincy100 2010-2-17 20:29

Mello
至今為止我對那場史上稱最的混亂PARTY夜記憶猶新。我們八個人差點拆了那公寓。也許我該說那差不多就是天堂般的狂歡之夜,搖滾之夜,和好之夜,激情之夜,香檳白蘭地之夜,巧克力蛋糕之夜,……總之在場每個人都很盡興,快樂得差不多都忘記了自己是誰。
在我們趕到瑪特公寓的時候傑西卡還沒到;路上我們打了電話給她,告訴她我們覺得在瑪特公寓開個抽風PARTY。我不知道她都說了什麼,電話是琳達打的。傑西卡認識瑪特的公寓沒錯,但她似乎在路上耽擱了挺長時間,我們本以為會撞見她和凱爾已經等在公寓門外的身影。結果直到我們進門二十分鐘過去,房門才被敲響;瑪特跑過去開門,琳達則滿心激動地站在那裡等著——房門開了,我們看到傑西卡和凱爾站在外面,兩人好像運動過地額上都是汗。此外他們兩個手裡各自拎著裝得滿滿噹噹的購物袋,顯然是去買PARTY會用到的物品了。可我不大明白為什麼在一大堆的酒和零食裡,番茄薯片竟然佔據了五分之三。
然後呢?傑西卡和琳達和好了,她們兩個都很激動,剛剛見到彼此時就衝上去給了對方一個超超超級的擁抱,然後她倆都哭了起來。我覺得女性友情真的挺奇怪的。
她們絕對不像男性那麼用理智占主導,即使發生什麼大事也能清楚地認知狀況,大部分時候她們更容易讓衝動指揮一切,你很難認為此刻像親姐妹的那兩個人曾經一度絕交過。我都沒法相信……何況要是我跟誰絕交了,恐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跟他重修舊好。
那個已經解散了的樂隊情緒激昂地重聚一堂,我在他們的威脅下唱了幾支曲子。好吧,開始我不想唱的——因為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唱歌的天賦。但是他們鬧得太凶了,一副我不唱就要把我從十層樓高的窗戶丟出去的架勢,接著我只能勉為其難地唱了,再接下來,我意外發現自己居然還有個不錯的嗓子,既沒有跑調也沒有跟錯拍子,於是我就唱了下去。一支又一支唱得不亦樂乎,後來我讓尼亞跟我一起唱,他死活不肯。很快我們就拿出剛才他們嚇唬我的架勢威脅他,『除非你從窗戶下去……』所以他只能唱了。雖然只是給我當個伴唱。
我打賭他保留了一部分實力。因為他的確不是那種可以無所顧忌放開的人。但他唱得還算不錯,要是周圍沒有那麼多人拭目以待,我想他會唱得更好。後來我們就沒什麼具體分工的歌手還是樂手了,幾乎所有人都在唱歌,幾乎每個人都能演奏,我們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唱Gareth Gate的那首Anyone of us。我們使勁地大吼大唱著,一邊灌著不管從哪裡拿到的啤酒還是香檳什麼的,一直嘶喊到我們一個個都酩酊大醉疲倦不堪,昏昏沉沉陷入睡夢為止。
算了,反正我要說的就是:那晚我們各有各的快樂;集體都很快樂。
可生活裡絕對不光只有搖滾樂PARTY這擋子事。
也不可能總是有這麼多朋友在你旁邊醉生夢死地又說又笑,香檳灑得到處都是,在哪兒都能找到巧克力蛋糕的影子,一支曲子接著一支曲子都是你愛聽的,藍調,爵士,車庫朋克,後波普,迷幻搖滾,哥特金屬,……隨便你想到什麼類型。氣氛熱烈得就像世界級的演唱會現場,此外每個人都能找到他的夥伴和伴侶——不管都是些什麼稀奇古怪的關係。好像在場每一個都能跟另一個勾肩搭背心無芥蒂,並且身邊還都有最適合自己的那一個。
要是你不能具體想像出那種場景,你只消體會『年輕氣盛』這個詞就是了。
雖然你想想就能知道這樣的愉快時分不可能總是有,這一切就好比拋物線的頂點,到達之後勢必就要開始下落——但在那個晚上沒人想到這些實際性的殘酷問題,好像我們的一生就要在這種無與倫比的快樂裡渡過似的,無憂無慮,無所顧忌。那一刻沒有任何麻煩不幸。
事實上,那晚我們只是置身於一個與世隔絕的快樂島嶼上。
但當你醒過來,你還是要回歸大陸,繼續在人世間的生活。
首先我們得找份工作。相比我而言,尼亞就幸運多了——他有一筆遺產,稱不上豐厚但也足夠開銷他的日常,何況他日常幾乎就不用什麼花費。他找了份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工作性質在我意料之中而工作本身又有點意料之外,我以為他真的會去什麼殯葬館當個員工呢。所以他的工作雖然枯燥但卻很有規律,朝九晚五週末雙休,隨便一個殭屍都能勝任那工作。
至於我,我找了這家名氣還算響亮的廣告設計公司。
我不能確定自己得到這個工作機會是因為言談還是外表。但那天我表現良好,並且按照尼亞的建議選用了難得一用的西裝革履的裝扮,為此他還特意為我買了手錶和領帶,一副要將我打扮成社會精英人士的架勢——嘿拜託,我只是個設計人員。一個挺底層的小職員!
他自己對工作沒什麼興趣,倒是對別人工作的事充滿熱情。
然後呢?我就混進那個公司,開始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搭檔、合作、搞設計、挖創意,而在此全部之上的基礎就是你得會胡說八道天花亂墜。不管多麼棒的設計文案,只要你沒法把你的客戶說動心,也是白搭。懂吧?最關鍵一點在於你的嘴巴而不是你的腦袋。
實際上我挺喜歡設計工作的,我天生就對畫畫狂熱得不行——我在大學的專業不是繪畫而是設計,名副其實的廣告設計,雖然看起來我的專業更像繪畫。因為對於繪畫的熱愛使得我晚了兩年畢業——否則我早就該工作了。也許我只是想逃避工作。但也正是那兩年的最後一點點時間裡,我遇到了尼亞;所以我還是覺得那挺值得的。那麼,現在大部分時間,或者說是幾乎全部時間,我得跟電腦打交道。一天到晚趴在電腦前搞那些讓人頭大的創意設計,時不時地還要去參加一些這個宣傳會、那個發佈會,這個產品推銷演講,那個設計方案說明,這些嘴上功夫遠比手上功夫更費力。所以說,我對工作這件事挺失望的,真的。
我以為工作是那種你沉浸其中就會獲得無限樂趣的活,辛苦是必然的,但總也有快樂;而實際上工作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事你在做著該做的本職工作同時還要顧及一大堆的附帶工作——交際、應酬、工作會、陪客戶、花言巧語和爾虞我詐。……哦媽的!這就是工作!它簡直與我想像的大相逕庭——但我想幹什麼?做個職業畫家?拜託,我的畫值幾個錢?
並非我在自我貶低,可我真的知道自己的那兩筆是不可能給我賺來什麼名利的。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做這個跟我專業非常符合的工作,一邊抱怨連連咒罵不止。
開始的時候尼亞會適當地給我些安慰和鼓勵,比如『工作都是這樣的』或者『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但只消你想想,『都是這樣的工作熬過這一段還有下一段(就是這一段的延長罷了)』你就會感到絕望了——就是說你的後半生都要在這種『一段又一段』的痛苦中渡過,到死為止。……不,到你退休為止。但那時估計距離死也不大遠了。所以還是到死為止。
我很絕望。雖然還在做著那份工作,我沒一天不在苦惱中渡過。
而尼亞呢,慢慢就不再跟我說那些哄弄小孩的話了——他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給我根棒棒糖能解決一時問題,但一輩子都給我棒棒糖可他媽的沒用。於是,眼下,當我氣沖沖地在跟公司那幫試圖說服我去看一個見他媽的鬼的樹根展覽的同事們吵翻之後,我來到這裡,得到了一個後背。不過在我更加惱羞成怒地準備離開之前,尼亞還是把我挽留住了。
他總歸有他的辦法。或者該說,尼亞總歸還是尼亞。
即使現在似乎有些什麼改變了。
我不是在抱怨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像過去那樣熱烈。雖然看起來就是這樣。你看,在你還年輕氣盛滿懷ji情時你有了個男朋友,你覺得他好得無與倫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他一個微笑重要,他的一個吻就能讓你心醉神迷,每一次歡愛則讓人飄飄欲仙靈魂升天,他的一切就是你的全部,你以為人生就此這麼一直下去了——以此刻凝鑄的狀態一直持續下去,好像今後就再也不會發生什麼似的。但實際上時間一直在流逝,你身邊的東西都在改變,你也在改變,你的感覺和心情同樣在改變,沒有什麼不會改變——包括你們之間的感情也是。
有好幾次親熱過後,我都非常懷疑二十年後我們是不是還能這麼激烈地做愛。
我們在一起不過四年的時間而已,可現在呢?我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似的。我們彼此瞭解、彼此熟悉,同居時間跟交往時間相等,對方的一切習慣和性格差不多瞭如指掌,就是說,對方身上似乎再沒什麼能夠引起你興趣的新奇之處,假如這時候他犯個錯誤、表現不好,很容易就引起我們之間的矛盾摩擦繼而是相互爭吵,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容讓我。但過後你們還是會產生這樣那樣的不快——我突然覺得他似乎總是不能讓我滿意。
他總是不能讓我滿意。是的,已經過去了,那段時間。
我是說,不論他做什麼都會讓我滿意和愉快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過去我曾經想像幾十年如一日在一起的生活會很完美,也令人奢望;但只要我想想我們將要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一起,我能感覺到的似乎只有洩氣和——令人無助的絕望。
他會守著他父親留下的這房間書,陷入這個不讀完它們甚至不能去好好地死的困境中,一口氣做上幾十年的圖書管理員,從現在的滿頭銀灰髮直到真正的滿頭銀灰髮為止;而我則要做著這份夾雜著喜悅和痛苦的混蛋設計工作,也許之後會得到一次次升職,一直升到部門主管甚至公司上層什麼的,每天晚上我回到家裡,他還在看書,也可能會在寫些什麼,反正他是不會主動出門去做什麼的。然後呢,我們一起動手準備晚餐,之後坐在餐桌兩側,安靜或者偶爾有心情談論某個話題地把盤子裡的那些食物吃完(你可以想像一下刀叉碰到盤子的聲音和拿起酒杯放回桌上的聲音);定期出去看場電影,參觀展覽或者逛逛商場,例行公事般地過情人節(玫瑰和巧克力)、聖誕節(烤火雞和聖誕禮物)、我們的生日(蛋糕和紅酒)和各種紀念日(這樣那樣的慶祝方式,管他是什麼)之類的,就這麼一直下去。一直。
這麼想過之後,我幾乎就沒法對任何抱有希望了。
這就是我今後的人生道路嗎?就這樣了?沒有其他了??
我一點都不想要。我一點都不看好。我一點都不渴望。
可我到底想要什麼呢??
現在我在犯什麼脾氣呢?生氣他對我的憤怒無動於衷?惱火他始終不讓我滿意?鬱悶他的表現不足以證明他是愛我的?傷心他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樣滿懷ji情?或者絕望我們還需要這麼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見鬼,這不是幾十年如一日而是一日如幾十年!!
為什麼他對此從不會有像我這樣的懼怕和痛苦呢??
四年時間轉眼間就他媽的過去了。自從那次PARTY之夜後,時間飛逝。後來瑪特和JR還是重操舊業,組了支樂隊,新找了一個鼓手,重起了一個名字——寂靜尚存。我覺得這個比之前那個什麼傲慢小分隊好多了——比那個更具適用性和廣泛性,這是大部分人的心聲。值得稱道的是他們的新樂隊挺走運,出了兩張賣得相當不錯的專輯,因為他們用了一種普通專輯很少使用的整張敘述方式,整張專輯就像歌劇一樣,每段曲子都有它自己的情節,連綴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用一段段風格各異的旋律拼湊起來的音樂電影。
在欣賞過他們的專輯後,尼亞說,『雖然原因不明,但他們在拿我們當原型。』
後來他們的確承認是這麼回事。
『是這樣的,』瑪特在電話裡跟我說,『這是在我住院期間,我和JR發明的打發時間的方式。實際上是因為那段你和尼亞剛剛搞上,我們兩個既好奇又驚訝,有點難以相信……這沒什麼好解釋的。坦白說我們就是不大理解尼亞那種人也會談戀愛。那時我們覺得他很怪。所以我們擅自為你們設計了新的戀愛模式……這麼發展下去我們愛上了當編劇的感覺。』
我覺得他得補償我們點什麼才行。他的意思就是靈感起源於我們,是吧??
他們拿過幾次獎,上過雜誌封面和電視節目,讓我看得挺羨慕的。
我當然羨慕他們。他們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不用被那些見鬼的會議交際和一切有關工作種種的濫事搞得頭大;他們也不必擔心失業,因為他們已經有了銀行卡上足夠揮霍的數額;他們更不用發愁今後的生活是否要跟一個仍然專心卻越來越讓你失望的人在一起,他們還是像兄弟那樣相處,他們一輩子都是兄弟,他們根本不必擔心改變關係,他們還可以找女友,就我所知後來JR也有了女友,瑪特自然更不必說。雖然他們的女友都不那麼固定。
咳,我到底想說什麼呢?也許我最想說的就是——
一陣手機鈴聲在我和尼亞之間響了起來。想到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公司的下達令,我就頭痛欲裂;但尼亞還是從我口袋裡掏出手機遞給我,用一種讓我沒法說不的眼神,溫柔的,安慰的,堅持的和肯定的,他的意思是,不管你現在情緒如何,你最好接這個電話。
所以我接了電話。
意外的是我沒聽到公司同事的威脅聲,卻是剛剛想起的瑪特他們。「我們在紐約,」他在電話那邊叫著,跟著傳來街邊汽車的喇叭聲和人們吵吵嚷嚷的聲音,「晚上有時間嗎?我們想跟你喝幾杯,寐羅。對了!我們剛剛從阿伯丁回來,阿伯丁——你知道!就是……」
「唔嗯,科本的老家,」我當然知道,「或者我們該去西雅圖聚聚?」
瑪特在那邊笑了,「怎麼樣?」他問到,「也許你現在就有時間??」
「呃,沒錯,」我抬頭看了一眼,時針正指向傍晚時分的六點。「你們在機場?」
「對,機場,」瑪特答到,「我們大約四十分鐘趕到市中心——在哪個酒吧見?」
「隨便吧,你想去什麼地方?」我轉動脖子,想著今晚就他媽的把工作的事扔到一邊,和瑪特JR他們高高興興喝上幾杯,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破冰酒吧?那裡挺熱鬧。」
「沒問題,」瑪特很爽快地說,「那就破冰酒吧見——我們盡快。」
「OK,待會兒見。」我掛斷了電話。
尼亞看著我,「要去喝酒?和瑪特他們?」
「唔,是,」我說,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你要去嗎?」
他還是像過去那樣搖頭,「不,你去吧。」
「你總是這樣,」我不知道是因為惱火他的向來不配合還是愉快著待會兒的酒吧見面,一邊抱怨不停一邊去找T恤牛仔褲,好換掉我這套僵硬直板的套裝。「你從來都不想跟誰見一面或者做點什麼。現在公司同事都很好奇我他媽的到底在跟誰談戀愛,搞得這麼保密——『啊,難道你在和世界明星談情說愛?』」我裝出凱瑟琳的尖細聲,接著又模仿傑瑞的大驚小怪,「『哦不不不不——沒準寐羅的那一半是個頂級美女,只是他不肯拿出來給大家秀』。」
尼亞不為所動地聽著。
「『你們這群無所事事的傢伙——都他媽的給我滾回位子上去!』」我學起我們公司那位最魁梧有力的詹姆森的渾厚腔調,「『當心被老闆看到丟飯碗!嘿,寐羅,你女友是不是非常火爆熱辣所以輕易不讓她出門?難道你喜歡玩囚禁?哦哦——我有時也有這種想法——』」我又看了一眼尼亞,氣急敗壞地發現他開始看書,最後我狂叫起來,用我那個最惡劣的頂頭上司的氣勢洶洶的口氣,「『寐羅!過來一下——昨晚你為什麼拒絕我女兒的約會?!』」
尼亞站起身,回臥室。
我忍無可忍地使出最高分貝,以便能惟妙惟肖地叫出上司女兒克莉莎的聲音,「為什麼你總是不肯留在我公寓過夜呢?我保證會比你的那位更棒……來吧,今晚我們去酒店好嗎?我會訂個最棒的房間,有按摩浴缸和玫瑰泡泡浴,超大SIZE的床,還有紅酒和……」
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怒叫。我撿起手機大吼,「誰啊?!」
「……呃,是、是我,寐羅,」傑瑞在那邊結結巴巴地應著,「我是說明天的……」
「明天我沒功夫!」我繼續吼到,「告訴老闆要是他再這麼逼下去我他媽的就不幹了!!不幹了!懂嗎?!讓他和他媽的混蛋設計公司見鬼去吧!告訴他老子不跟他玩了!!」
我吼完便啪地掛了電話又用力摔到地板上,最後還狠狠踢了一腳。
我提前十分鐘到了酒吧。
他們還沒到,所以我獨自坐在吧檯那裡,要了杯雪利酒邊喝邊等。我已經兩年多沒見過他們了——他們很忙,我也很忙。我們的時間總是湊不到一起,可想到待會兒就要見面,我還有種好像天天都能看到他們的錯覺似的,似乎我們從沒遠離過誰,一切還像過去那樣。可一切早就不同了。你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改變不論是什麼。只有尼亞才他媽的一成不變。
大約三十分鐘後,終於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接著他們兩個一左一右分別坐在我身邊。
「等好久了吧?」瑪特笑著說,「路上有點堵車——實在抱歉。」
「哦,沒什麼,」我聳聳肩,看看他又看看JR,「吃晚餐了嗎?」
「還沒,」JR朝我吐吐舌頭,「一下飛機就拚命朝這裡趕。」
他們兩個都戴著棒球帽和大得快要遮住整張臉的墨鏡。瑪特用一件黑色夾克擋住裡面的條紋T恤,仍然戴著他過去習慣的黑手套;JR也依然一頭吉普賽式的紅色髮辮,就像過去那樣打理得很好。或許還是瑪特在幫他做這項工作,也可能他讓自己的專業髮型師做。
「來什麼酒?」我問,「櫻桃白蘭地、傑克?丹尼還是可可力嬌酒?」
「我要芝華士,」JR馬上說,並朝我擠眉弄眼,「兩瓶!」
我哼了一聲,知道他在拿過去的事故意取笑,「你確定?」
「一瓶就夠了,」瑪特說,「別聽他胡扯八道。」
於是我要了瓶芝華士。
「你們現在怎麼樣?」我問。雖然這句話實在惡俗,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唔,比較忙,」瑪特掏出煙叼了一根,把煙盒遞給我,於是我也抽了一根。「反正就是這樣那樣的雜事……你知道,一天到晚都沒什麼空閒。但總算忙點還能覺得充實些。」
「是啊,」我點燃煙,頗有些惆悵地吐出一口煙霧,「總比正經工作強。」
「別這麼說——我們也是在工作,」瑪特笑笑,將打開的酒分別注滿我們三個的杯子,然後舉了起來,「至少有兩年沒有見過面,先乾一杯——我們本該總能見面的。」
「嗯哼,都在忙呢,」我舉了舉杯,「乾杯!」
我們三個碰了碰杯,發出清脆的叮噹聲,而後各自一飲而盡。
JR給我們分別又倒了半杯酒。「你怎麼樣?」他問,「工作?」
「唔,也就那樣吧,」我用力深吸了口煙,有點含糊地答到,「反正一天到晚就是忙——我都不知道在他媽的忙什麼,這個,那個,忙個沒完。一旦到了週末又覺得無聊。」
「尼亞呢?」瑪特又問,「你們還在一起嗎?」
我點點頭,彈了彈煙灰,突然覺得好笑。「是的,我們還住在一起。」
201樓

「哇噢,」JR誇張地叫了一聲,眼睛在墨鏡後面炯炯有神地盯著我,「我以為你們早就分手了呢——想不到你們能堅持那麼長時間!簡直超乎想像。你們真的要玩一輩子嗎??」
「得了JR,」瑪特說,「人家在一起多少年跟你有關係嗎??」
「你不是也很驚奇,」JR哼了一聲,「之前我們還說他沒準跟尼亞早解散了呢。」
「是還在一起可是——可是,呃……」我想了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習慣了吧,就跟你習慣了看體育雜誌或者聽搖滾一樣,何況又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難道你沒遇到過其他人?」JR不相信地問,「我打賭你的褲腳下拜倒一片。」
「才沒那麼誇張呢,」我忍俊不禁,「幾個還差不多——不過也沒什麼特別的。」
「哦,那倒也是,沒有超過尼亞的;所以……」JR碰了碰我的杯,「喝酒。」
於是我們又乾了一杯。
202樓

如果說我在來到這裡之前一直抱著少年心氣、天真幻想,很快現實就糾正了我的看法。當我們正邊喝酒邊有一搭無一搭地亂聊一起,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些工作、戀情、生活中這樣那樣的煩惱之類的話題時,我覺得有點乏味。真的,在此之前你想不到,原本一些很期待的東西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的好友似乎變得陌生了,你們之間突然有了距離;也許他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能明白是什麼意思,但當那些句子連起來你似乎就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這不是喝酒過頭或是激動過頭的表示,這是——這是你的成長的副作用。
最後讓我們從這場頑強進行的乏味交談中解脫出的是一個女孩。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她認出了JR,大概是JR的頭髮太惹眼了。
於是她和她的幾個朋友圍上來要他簽名,JR笑嘻嘻地照做了,還吻了她們幾個;接下來整個酒吧似乎就沒有之前那麼平靜了——不知道是哪個傢伙還把他們在這裡喝酒的事洩露出去,很快酒吧裡不斷進來形xingse色的年輕人,看來瑪特他們的音樂還是很成功的。
——接著我就被擠到一邊去了。他們顧不上跟我說話。
我一個人找了個不大礙事的地方坐下,把那小半瓶芝華士喝光,然後又要了一瓶,邊喝邊等著他們兩個。那些歌迷雖然並不眾多但一直持續不斷,直到我又獨自喝光了那一整瓶。
我喝光那瓶酒之後便開始抽煙。把自己身上的一包煙和瑪特丟在桌上的一包煙都抽了,接著玩起了打火機。在周圍一片持續不斷的嘈雜聲中,我清楚地聽到打火機的蓋子隨著我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撥弄發出單調的啪嗒聲。啪嗒,啪嗒,啪嗒……又孤獨,又無力。
我能聽到瑪特他們說話。聽到他們回答那些人的問話,還有他們的笑聲。
「是的,也許我們還要出一張那樣的專輯……」
「謝謝你們喜歡。不過當然——它不是最好的。」
「那些曲子都是我們自己寫的。當然都是。」
「解散?不——我們還沒想過這事,我們不喜歡這個詞。」
「……當然,還是會解散。不過那不是目前要發生的事。」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招手叫來一個服務生,讓他把我寫好的紙條待會兒遞給瑪特,然後起身在人影憧憧和燈光迷離的遮掩中悄悄走了。我知道等下去也毫無結果,看樣子他們還要被糾纏上好一會兒——那時就算他們還想跟我說點什麼也不大可能了。他們會累,會疲倦,會哈欠連天昏昏欲睡,或許也會不習慣總是要找話題說,而不是輕鬆地答歌迷問。
一切都改變了。
回去的路上我感到尤其沮喪。
不是對於瑪特他們沒空理會我的事,而是對於這種情況本身——我是說,我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輕鬆無慮地在一起談天說地消磨時間了。我記得我們還是男孩時,總喜歡在一起用石頭丟高樓上的玻璃,比賽誰丟得准,然後在被砸碎玻璃的人的破口大罵裡大笑著逃跑。甚至在他們重組新樂隊之前的那段低落時期,在我們還未正式進入社會時,我們還總是能夠輕而易舉找到感興趣的話題,而不是像之前那樣要冷場上好半天才能說上一句半句。
挺尷尬的。真的。在你和好友毫無預警地就這麼感覺到陌生的東西存在於你們之間,而你們對此竟然悲哀地毫無辦法——既沒法消除又不能減弱,一切徒勞努力只能讓情況更糟,一切笨拙的補救只能加劇你們之間的空當,除了努力配合對方的談話別無選擇,而那些話題又根本不是你們想說的——可你們又想說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呢?又該說什麼呢??
……沒有。找不到。沒有答案。答案呢?去他媽的哪兒了??
我突然想哭。決不是感情脆弱,而是——好像只有這樣能讓我好受點。
我以為工作是那種你沉浸其中就會獲得無限樂趣的活,辛苦是必然的,但總也有快樂;而實際上工作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事你在做著該做的本職工作同時還要顧及一大堆的附帶工作——交際、應酬、工作會、陪客戶、花言巧語和爾虞我詐。……哦媽的!這就是工作!它簡直與我想像的大相逕庭——但我想幹什麼?做個職業畫家?拜託,我的畫值幾個錢?
並非我在自我貶低,可我真的知道自己的那兩筆是不可能給我賺來什麼名利的。
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做這個跟我專業非常符合的工作,一邊抱怨連連咒罵不止。
開始的時候尼亞會適當地給我些安慰和鼓勵,比如『工作都是這樣的』或者『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但只消你想想,『都是這樣的工作熬過這一段還有下一段(就是這一段的延長罷了)』你就會感到絕望了——就是說你的後半生都要在這種『一段又一段』的痛苦中渡過,到死為止。……不,到你退休為止。但那時估計距離死也不大遠了。所以還是到死為止。
我很絕望。雖然還在做著那份工作,我沒一天不在苦惱中渡過。
而尼亞呢,慢慢就不再跟我說那些哄弄小孩的話了——他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給我根棒棒糖能解決一時問題,但一輩子都給我棒棒糖可他媽的沒用。於是,眼下,當我氣沖沖地在跟公司那幫試圖說服我去看一個見他媽的鬼的樹根展覽的同事們吵翻之後,我來到這裡,得到了一個後背。不過在我更加惱羞成怒地準備離開之前,尼亞還是把我挽留住了。
他總歸有他的辦法。或者該說,尼亞總歸還是尼亞。
即使現在似乎有些什麼改變了。
我不是在抱怨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像過去那樣熱烈。雖然看起來就是這樣。你看,在你還年輕氣盛滿懷激情時你有了個男朋友,你覺得他好得無與倫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他一個微笑重要,他的一個吻就能讓你心醉神迷,每一次歡愛則讓人飄飄欲仙靈魂升天,他的一切就是你的全部,你以為人生就此這麼一直下去了——以此刻凝鑄的狀態一直持續下去,好像今後就再也不會發生什麼似的。但實際上時間一直在流逝,你身邊的東西都在改變,你也在改變,你的感覺和心情同樣在改變,沒有什麼不會改變——包括你們之間的感情也是。
有好幾次親熱過後,我都非常懷疑二十年後我們是不是還能這麼激烈地做愛。
我們在一起不過四年的時間而已,可現在呢?我卻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似的。我們彼此瞭解、彼此熟悉,同居時間跟交往時間相等,對方的一切習慣和性格差不多瞭如指掌,就是說,對方身上似乎再沒什麼能夠引起你興趣的新奇之處,假如這時候他犯個錯誤、表現不好,很容易就引起我們之間的矛盾摩擦繼而是相互爭吵,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容讓我。但過後你們還是會產生這樣那樣的不快——我突然覺得他似乎總是不能讓我滿意。
他總是不能讓我滿意。是的,已經過去了,那段時間。
我是說,不論他做什麼都會讓我滿意和愉快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沒人能回到過去。可就算你回到過去,早晚你還是得走到這一步——你不可能總是停留在過去的某個時間,駐足停止。不可能停止。你還是得面對這些,面對成長,面對成長帶來的種種,面對現實,面對那些你喜歡的和不喜歡的,你沒法逃避,更不能孩子氣地告訴它:去你媽的。我不跟你玩。……你必須得跟它們玩。沒的選擇。要不你就得被它們玩。
我走得搖搖晃晃,全身無力。好像身體裡的某些東西被抽乾了似的。
能為力。繼而這個答案讓我更加絕望。
那不僅僅是力氣,而是更多——更多類似於支撐、或者靈魂之類的東西。如果成長只是意味著你在肩上抗上一份永遠都不能再卸下來的重壓,我寧可十五歲就自殺。如果我能知道有這麼一天,我在我的成名朋友身邊竟找不到一個坐的位置,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要和他們交朋友。如果我在最後異常驚愕地發現整個世界上最讓我失望厭倦的那個人是我曾最愛的人,我完全沒有把握自己在當初還會選擇跟他在一起。
還有,如果,我看到了在許多年後的這個夜晚,我獨自一個人醉醺醺地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悲傷,失落,心裡空蕩蕩的,而轉天還要去參加一個見他媽的見鬼的宣傳展覽會——我很可能會躲在母親的zi宮裡拒絕出來。
當我回到尼亞的公寓時,我累壞了。就像一輩子都沒走過這麼多的路似的。
我覺得我得改變一下了——我不能總這麼下去,走那條好像已經被安排徹底的路,一切毫無新意,就像平坦大道一樣望上去令人厭倦。可我該怎麼改變?我該改變什麼??
……我不知道。我似乎對此無能為力。繼而這個答案讓我更加絕望。
我推開朝我走過來的男人,但很快他又拽住了我的手臂,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被他拽了過去,我一個踉蹌撞進他的懷裡,接著我轉身抱緊他的脖子,像個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

vincy100 2010-2-17 20:30

Near
從他答應瑪特要去見面時,我就知道這不會是個太愉快的見面。可他太想見他們了——他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雖然他可能並不確定自己要說什麼。在離開之前他朝我發了一大通脾氣,即使沒有暴躁地大喊大叫,我也能夠知道他心裡煩悶惱火快要到了極點。
半夜時分他才喝得醉醺醺的回來;顯然很不愉快。
我想要拽他去洗澡,他卻突然轉身抱著我哭起來。
「我不想……見鬼的,我該怎麼辦,」他哭著說,「我覺得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是說——這到底是怎麼搞的?為什麼一切是這樣??……我從不覺得它該是這樣。……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想這樣。可我想怎麼樣呢??」
我抱著他,好讓他倚在我身上不至於滑倒,他的身體一直搖搖晃晃的。
「我靠……我覺得夠了。這麼下去我真是受夠了!我討厭那個公司、我討厭那份工作!我討厭那裡的一切——他媽的一切都是。我討厭這樣。我討厭瑪特他們搞他媽的那個樂隊,討厭瑪特,討厭JR,那些專輯和歌迷什麼的垃圾……我討厭這些,我他媽的恨這些!!這、這些、還有那些,還有……」他像個孩子一樣不依不饒地哭叫著,突然推開我開始砸東西。我的書,他的畫和我們的用品,一切他能摸到的東西他都抓起來沒命地亂丟狂砸又摔又踢。好像這樣就能解決他討厭一切的問題似的。「我恨這些!我恨你!我他媽的恨透了……」
我根本抓不住他。他就像個狂暴起來的猛獸一樣無法阻擋。
好幾次我被他猛丟過來的東西砸到,他把電視機都砸爛了。
我又傷心又氣惱,並非對於他在這裡大肆破壞的行為,而是這一切的現狀。我知道他的工作做得不大順心,雖然他也能從中體會到工作的樂趣,但更多是工作帶給他的不快;我也知道他對我不滿,很早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在我們剛剛開始的那時我就知道,早晚有天他會厭倦和我待在一起。並非我對他缺乏信任;而是我很清楚我不會是他需要的那型。
可是四年時間。這已經遠遠超過我的預想。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長時間都在我身邊;我曾經做好他隨時會走的準備。
他不可能總是留在一個地方,就像一株生根的植物一樣。他不會永遠扎根在任何地方,他天生不是這種性格,可又是什麼讓他在這裡停留這麼久——如果答案是我,即使認為理所當然,我也仍會心生感激。那麼到現在為止,他終於決定要離開這一切了嗎??
『別把自己交給任何人,』我的父親曾經告訴我,『否則你就不復存在。』
為什麼我一直這樣過,為什麼我始終不想出去,為什麼我害怕被外界影響——因為那些狀態都不能讓我感覺到安全——我需要一種安全感。一種全然的、徹底的、甚至僵硬沉重的安全感。否則我總是心神不安,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在下一秒就面目全非似的。
我喜歡父親,不喜歡母親。因為父親讓我覺得安全,母親卻不是。她總是有點小脾氣,雖然稱不上喜怒無常但總有些情緒化,所以我也因此而不大習慣女性。她們過於情緒化,那讓人沒有穩定感和安全感。你永遠沒法預知她們下一秒鐘要做什麼,你的預想總是與實際不合拍,你總是被一系列難以預料的情況刺激和左右著,逐漸地你似乎都抓不住你自己。
我不想這樣。既不想被這樣對待,也不想這樣對待別人。
所以我喜歡我的父親——他一成不變,總是那樣。也許他很死板,就像那個人們會根據其散步時間對手錶的哲學家一樣,或者他有點枯燥、有點乏味、有點墨守成規,但很安全。你不必擔心他會帶給你過大的意外與驚嚇,他做任何事情都是以一種規律的、延緩的、循序漸進並且井然有序的方式進行的。也許偶爾會有偏差,但結果總是八九不離十。
我相信人內心的平靜來源於他所獲得的安全感的程度。
我可以沒有任何東西,但我不能失去平靜。或者,那更像一種平衡——我身邊的一切該足夠我抵抗外界的一切壓力或其他什麼。為了不遭受那些變化多端的事物的干擾,我力求平靜,阻止自己被那些外界的光怪陸離形色各異吸引。而我沒能預想到寐羅的出現。
可即使寐羅擾亂我的生活,我還是能選擇拒絕;我卻選擇了接受。
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當初會選擇接受。現在回憶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我又知道即使時光倒流,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每一個選擇,我所作的每一個選擇,都不是隨意而為,所以不管我的人生反覆倒回與開始多少次,我所走的路都將始終如一。
我該為自己的刻板堅定而感到高興嗎?
「要是我做不到堅定怎麼辦?」孩子的我不無恐懼地問。
『那就把自己交給死的東西,』他說,『不會改變的東西。』
「死人嗎?」我更加恐懼了。
他想了想,然後笑了。『不,』他搖頭,『比如,書本。』
父親去世後留給我他的全部藏書。一些存款,還有一封信。
225樓

『尼亞,我最愛的兒子:
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對於你過於沉浸於自己的生活、甚至不能抽空到醫院的事。雖然身為你的父親,對於你的這種行為有點傷心,但同樣,作為最瞭解你的人,我知道你這麼做並非故意。所以耐心、平靜地看完這封信後,繼續回到你的生活當中,無須悲痛。
對於你母親的事,我始終報以歉意。你知道,我最愛的不是她,如果說我有最愛,那麼就是你——你得記著,一個人或許不愛他的伴侶,但沒有人不愛他的子女。任何人都是如此。我想你很清楚,我沉迷於自己的工作遠勝過你的母親;我們之前有過交談,我曾經告訴過你不要把自己交給任何人,或者交給不會改變的東西。因為我知道你要什麼。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尼亞。一模一樣。……所以,孩子,聽我一句話,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適合談愛情的。別找伴侶。別沉溺於情慾。別輕易把自己的感情交出。並非是為你著想,而是為了對方。
你很明白我對你母親的傷害。這讓我一輩子內疚,但我沒法改變事實。
即使時光退回,我擁有足夠的權力改變——我還是不可能會專心愛她。
可能我不希望你也是這樣的人,因為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我希望你能得到和享受它,感覺它,體會它,擁有它。但很遺憾,尼亞,很可能你跟我一樣。我是說,我們沒辦法把全部精力都傾注於伴侶身上——因為我們對於愛情的感觸並不深刻,它在我們心裡佔不到像在其他人心裡那樣重要氾濫的位置。即使我們愛對方,很可能也表現得並不熱情。
而這種性格對於對方來說,是種莫大的侮辱和折磨。
要是你任由自己聽從慾望指引,很可能在最後你會發現自己在不經意間就做出非常傷害對方的錯事,而你對此渾然不覺甚至不以為意——你會後悔的。但事實已經無法改變。
你是否會覺得我這封信冷漠無情、甚至刻薄殘忍?
當然不是,尼亞。我只是——告訴你一些我曾經遇到的,並且很可能也會在你身上重蹈覆轍的東西。當然,一個人還是由他自己來把握自己——你應該有足夠權力選擇你的人生,而無須將我的話視為準則。但在做出選擇之前,你可以稍加回憶我的勸告,再做不遲。
你知道,時時刻刻我們不是自己在生活;我們是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任何人不能與他人脫離,任何人都不能自成一國。我們總是要與周圍有所聯繫,沒有人能切斷這種聯繫。它是客觀必然的存在,無論你是否想要。你可以選擇獨自一人生活,那樣會更安全些、平靜些;但如果你選擇和他人生活,一定要記住你所作的一切都將關係到另一個人,而只非你自己。
說到底,尼亞,這種性格讓我們完全漠視了一種最基本的東西——責任。……』
那封信一直寫了很長很長。父親似乎一輩子都沒跟我說過這麼多的話。但也正是那封信讓我明白『沒有人不愛他的子女』。那麼,相比之下,其實父親遠比母親更加愛我。
最初和寐羅在一起時,我總是不能記起自己有個男友的事。
這麼說實在可笑。但這確確實實是真的。我總以為自己還是一個人,而寐羅只是一個有那麼點特別的朋友罷了——或者連朋友也不是,只是定期出現在我生活中的一個人。他每天住在這裡,然後每天我們一起做很多事,很多我過去一個人做的事。僅此而已。
我根本反應不到有關男友之類的概念。就像我腦袋裡根本不存在這個詞。
這就好比——嗯,你每天都在喝水,但你很少會在喝水的同時知道自己是在解渴。或者又像房間裡的鐘錶,你總是聽不到它在滴答作響,雖然它一直沒停過;只有在你有意識地去傾聽的時候,你才知道它的存在。簡單地說,就是你潛意識裡是不是真的在意這件事。
所以結果令人傷心。好像我潛意識裡並不知道自己在戀愛。
可是,愛?實話說,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他。
我只是跟他一起生活,然後我們zuo愛。我喜歡和他生活,也喜歡和他zuo愛。但這就能夠證明我愛他??……也許是,也許不是。並非我在故意抵賴,我真的不能確定……我不能。為什麼世界上不存在一個關於愛情的定理?像公式那樣一步步推理下去就能得到一個結論,一個正確的、不容置疑的、無可更改的結論。那樣可能會好點。對我來說。
慢慢地,這種生活成了一種習慣——你習慣了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習慣了每天早上和他一起醒來,你們一起起床,洗澡,準備早餐和吃東西,然後接下去一整天的時間你們可能都在一起,即使做著不同的事,或者工作將你們分開;但晚上你們還是會坐在餐桌兩側,邊說些無關緊要或輕鬆有趣的話題邊吃晚餐,消磨掉晚上的時間後你們上床,zuo愛,睡覺。在週末你們可能一起出去,任何節日你們都要一起慶祝,你們會有一些只有彼此知道的暗語和小把戲、小秘密,可能會被對方同化一部分、然後自己也會影響對方一些,等等,就這樣。一旦這種生活形成習慣,我會覺得它天經地義該是這樣,於是也就接受了愛情的說法。
我不知道當初父親是不是也這樣和母親戀愛,很可能別無二致。
可還是有什麼改變了。你知道,還有有些東西改變了。
所以我和我的父親還是不同。而這種不同是根本性的。
在之前寐羅去跟瑪特他們見面時,我正倚在床上看書,走之前他跟我用各種奇怪的腔調叫喊了一大通,無非是在抱怨我那些過於低調的舉止——我想他很想讓我跟他一起出席某些場合,比如公司慶祝酒會、某個同事的生日聚會、新年舞會或者其他什麼活動,就像我之前跟他去見瑪特,以及參加那個八人PARTY一樣。但那不同。也許是我與那時相比又改變了。
我不想見他的同事朋友,也不想跟他出席那些人多嘈雜的場合。我不喜歡那些。剛開始他只是聳聳肩,無奈地同意,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不會發脾氣幾乎不可能。
可我從不覺得這有什麼錯誤——就像父親所說的,在不經意間實施著傷害對方的舉動,自己卻渾然不覺不以為意,甚至會認為寐羅這樣不厭其煩地抱怨本身就挺煩人。我總是以為自己還是一個人,總是不記得自己有個男友,總是意識不到、完全意識不到『我所作的一切都將關係到另一個人,而只非我自己』。為什麼我連父親說過的話都從不放在心上??
在寐羅摔門離開之後,我倚在那裡看書,卻突然間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的腦海裡無端地浮現出一個場景,如同電影一般在我眼前晃動著,逐漸鋪展。我看到我的母親在又一次無助的哭泣之後,獨自默默收拾了東西,選擇一個仍然像往常那樣沒有人在家的午後離開這裡。她的丈夫還在書房裡工作,她的兒子在遠離這裡的一間河邊小屋裡。離開時她必然很傷感,但也異常堅決。因為她知道,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毫無意義。
中午時分,我的父親從書房裡準時出來,看到餐桌上擺好的午餐。
他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妻子。他到處找了一番,最後在臥室床頭上找到一封信。當他把那封信看完,他還是有點沒法相信發生了什麼——也許是妻子在跟他開玩笑,嚇唬嚇唬他。可直到午後陽光照進客廳,他的兒子悄無聲息地回家,他依然沒有看到他的妻子出現。終於他知道這是真的——他的妻子離開了他。離開兒子。離開這個家。永遠地,徹底地。
他用最快速度接受了這個事實,平靜地接受,然後把他的兒子叫到他的書房,告訴那個尚且沒察覺到任何異常的小男孩發生了什麼,他的平靜感染著對方,以致那孩子根本沒產生任何情緒波動,於是父子兩個就這麼接受了一件殘忍的事實——他們的家庭完蛋了。
突然之間,那個離開的背影不再是我的母親,而變成了寐羅。
我手裡的書猛地滑了出去,掉在地板上。
我惡劣地強迫自己將寐羅替換進那幕場景之中,並殘忍地讓它繼續發展下去。寐羅走出我的公寓去見瑪特,在那裡渡過一個愉快或平淡的夜晚後,再也沒有回來。就像我母親做的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甚至連一封信也沒留下。我猛吸一口冷氣,從床上彈起身體急匆匆跑出臥室,像著了魔一樣地在客廳裡四處亂翻,試圖找到那封□想中存在的分手信——就像當初母親給父親的、傑西卡給瑪特的,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相信寐羅沒有離開。我站立不穩地跌坐在沙發上,又緊張又慌亂,惶恐無助,坐立不安。
寐羅走了嗎?寐羅還會回來嗎?寐羅是不是徹底離開了我??
也許寐羅走了。就像當初母親離開一樣,在對於我的種種表現徹底失望之後,無須交待任何就毅然決然地離開。我絞盡腦汁想著之前寐羅所說的那些話當中是否隱含著什麼信息,暗示著他要離開、他不再回來之類的,可我的腦袋裡已經亂成一片,甚至額頭冒出汗珠。
我從未這樣地手足無措、心慌意亂過。
彷彿二十幾年來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害怕。
可在我處於這樣一種極度的恐懼不安中,我突然想起我的父親——為什麼當初他那麼地平靜?為什麼他不像我這樣又急又怕、連書也看不下去??為什麼他對於那一切的發生如此淡然自若、處之泰然??……我找不到答案,我得用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勉強平靜下來,好去尋找這個問題的根源。最後我乾脆翻出父親留給我的那封信,但在我的手指剛剛觸及信封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了——為什麼我是這樣地慌亂,而父親卻似乎不為所動。
父親有我。而我只有寐羅。
母親走了,父親還有我;我分擔走大量的悲痛和失落,同時也促使父親努力做到平靜,他不能在我面前表現出脆弱和慌亂,如果他愛我,他就必須要保證我不會被這些打擊到——所以他必須要對此表現得異常平靜,從而安撫我很可能會惶惑恐懼的內心。他做到了。
而我呢?我沒有兒子,我只有寐羅。寐羅走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並且最為諷刺的是,我和寐羅不可能有兒子。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不可能去抓一個毛絨玩偶,大聲告訴它:寐羅走了,你不要怕!我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到一點點的影響——我們兩個也能好好過下去,懂嗎??
我簡直想像不出比那更扯的舉動。
接著我拿出父親留給我的那封信,一個字一個字,屏息凝神地讀下去,每讀一句都像被重錘狠狠砸上腦袋,每讀一個字都會絕望地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毫不猶豫地驗證著錯誤,我和我的父親一樣,可我卻將他的話拋到九霄雲外,結果傷害了別人也毀掉了一切。
我幾乎以為寐羅離開了。以為他就這樣從我這裡走出去,再也不會回來。
我甚至懷疑之前那個電話是否是瑪特打來的——還是寐羅一早設計好的?
不,不可能——要是他打算走,他只管走就是了,幹嗎還要找個朋友來幫忙作假呢??何況那個人還是他兩年多沒見的朋友,我知道,現在想要找到瑪特也不再容易,他已經不像過去的他了。他和我們之間有了一些間隔的距離,而寐羅似乎還沒意識到這些。但今晚他會感覺和看到的——想到這個我就更加難過。寐羅勢必還要再承受新一番的現實打擊。
現在我只希望寐羅能快點回來,只要他還回來……然後呢??
我突然不知道了。要是寐羅回來,我該做什麼呢?
在我還沒得到答案之前,寐羅突然回來了——他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我上前拽住了他,他轉身伏在我肩上放聲大哭,又失落又痛苦。接著他開始發瘋似的砸東西搞破壞,不顧一切地摧毀一切他能抓到的東西並大聲吼罵著他討厭這一切、他恨這些,包括我在內。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在阻攔不住他的情況下,似乎我只能無能為力地等待他狂暴地發洩完畢。
最後他總算累了。他坐在地板上的一片狼藉裡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我放輕了腳步過去,蹲下身,搖搖他的肩膀,他立刻倒進我的懷裡。



Mello
我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早上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全身無力。我轉頭去看時間,愕然發現竟然已經是他媽的早上九點鐘——尼亞這個混蛋居然不叫我!我要遲到了!!
我猛地坐起身,伴隨著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感,我的腦袋裡閃過一片混亂場景。
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等待著那陣突如其來的眩暈過去;但同時我也想起了昨晚的事,昨晚我和瑪特他們在酒吧裡見面,以及接下來發生的那一大串讓人反胃的濫事。那些急速湧上頭的慌亂緊張瞬間被一些名為沮喪煩悶的情緒衝散和取代,我坐在床上,仍然一動不動,卻已經無精打采心灰意冷。去工作?我他媽的腦袋進水才有心情去欣賞那爛木頭展!!
接著我想起了更多。包括我從酒吧一路回來的鬱悶,以及我進門之後——
我好像還做了什麼。
我想不起來自己做過什麼。我看看身邊,空無一人。尼亞呢?
我掀開毯子下床,推開臥室的門,客廳裡也沒有尼亞的影子。我四處望望,看到餐桌上靜靜擺放的早餐,此外好像還有張紙條。我忙走過去,拿起那張壓在牛奶杯下的便箋。
『寐羅:起床後吃點東西,最好再休息一下,我已經幫你向公司請過了假——早上剛好你的同事傑瑞打電話來。另外剛才瑪特打電話說昨晚有禮物忘記給你,所以我代你去取回。電視機出了些問題,已經送去修理,恐怕你沒法看電視了。你最好再睡兩個小時。』
我將紙條丟回桌上,抓著頭髮考慮先去睡會兒還是洗個澡吃點東西;這時肚子裡傳來的咕嚕聲幫我做出選擇,於是我轉身先去浴室。電視機怎麼會壞掉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當我坐在餐桌旁對著因為同時缺少了尼亞和電視機的過於寂靜的客廳吃早餐時,我覺得很彆扭。一切安靜得簡直讓人心煩,半點聲息也沒有。我只能無奈地咬著三明治,一邊四處打量著——說不出是什麼地方,只是感到這裡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也許是書架上的書被重新整理了一番,它們的排序似乎不是我印象裡的那樣子。又或者檯燈的位置移動了,再就是他那張書桌上的東西被換過了什麼,當我低頭喝咖啡時,我發覺杯子好像也不是我過去那隻。我拿起它看了看,上面有個好大的米奇——為什麼?我原先那只不是蜘蛛俠麼??
我莫名其妙地喝了口咖啡,覺得好像連咖啡的味道也跟著變了似的。
當我起身做出將杯子丟進水池這個動作時,我沒來由地覺得有點熟悉,好像之前剛做過這動作的感覺;但我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做過,也許是精神錯覺。我懶得把那些整理乾淨,何況還有點頭痛,於是轉身回了臥室,準備再睡上四五個小時,或者一整天。
反正我有一整天的時間——而尼亞恐怕還要待會兒回來。
我躺在床上,頭腦空白、滿心茫然地盯著天花板,好半天都不知道該想點什麼,連準備睡覺的事都忘到了一邊。我該做點什麼呢?我覺得自己空得就像只魚缸。不但空而且透明。正當我側身躺好剛要閉上眼睛時,手機在枕頭底下響了起來,我伸手摸出它。「喂?」
「你生病了嗎,寐羅?」凱瑟琳在那邊問到,「抱歉,要是打擾了你的話。」
「哦,呃,是的,」我說,「頭痛,有點發燒——全身發冷,我正在睡覺。」
「上帝,你可要小心點,」她歎了口氣,「好吧,我只是想要確定你是不是真的沒法參加今天這個產品宣傳會——還有之後的樹根展覽會,雖然這很重要但要是你病得很重……」
我歎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躺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現在還來得及嗎?」
「當然!」凱瑟琳頓時流露出喜出望外的口氣,「對方公司的老闆還沒到!」
我用最快速度趕到公司,在電梯合上之前硬擠了進去。在上升過程中,我對著電梯壁間的鏡子迅速地整理著襯衫和領帶,檢查身上還有沒有其他遺漏之處,這時我身邊的男人突然開口說到,「那個,嗯……你的頭髮,」他說,並象徵性地做了個撫平頭髮的動作。
我伸手理理頭髮,「好了嗎?」我照了照鏡子,慶幸地發覺自己還算精神。
「不,這裡,」他遲疑了一下,幫我理好那縷頭髮,「現在好了。」
「哦,謝謝。」我朝他形式zhu義地笑笑。
他有一頭深棕色的頭髮,幽藍的眼睛,堅毅的鼻樑和下巴,還有一對酒窩。西裝筆挺,領帶筆直,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業界精英,雖然態度溫和但談判起來毫無溫情可言的那種。直到他咳了一聲,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沒移開目光——觀察一個英俊的人是很有趣的。
接著你們可以想像得到,他正是那個凱瑟琳口中遲到的『對方公司的老闆』。
就像我事先預想的那樣,當他一進入會議室就換了副一本正經的嚴肅臉孔,用最快速度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朝在座眾人略帶歉意地點點頭,「很抱歉——早上從機場到這裡的路途中因為遇到一起交通事故耽擱了四十分鐘。」他說話的聲音與剛才在電梯裡完全不同,「接下來我們得長話斷說,盡量不延遲之後的展覽會。」然後他坐下去,打開手裡那只黑色公文包,拿出筆記本,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籤字筆,抬頭朝周圍環視一番點點頭,「那麼開始吧。」
我看了一眼凱瑟琳,她朝我鼓勵地點點頭,好像在說『去吧,寐羅!拿下他!!』
哦,要是我拿下他就像他掏出簽字筆那樣簡單就他媽的好了。
我咬咬牙,起身走到演示台上,將錄像帶塞進機器,僵硬地站在那裡等著投影儀上映出廣告短片,仍然想著昨晚那個失敗的會面和之後的低落情緒。凱瑟琳咳了一聲,我慌忙抬起眼睛,看到屏幕布上已經出現映像;我迅速趕走腦袋裡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開始講解起來。「目前只有一個粗略的剪輯,畫面顏色還沒修改,如果有什麼意見我們可以進行現場討論,然後進行修改——那麼現在請先過目一下廣告片,」我按下播放鍵,「關於這個產品……」
一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或者根本不到一個小時。
對方公司認為這部廣告片拍得非常精彩,並且創意新穎。我麻木地聽著那些評價,臉上卻一直擺著禮貌愉悅的笑容,直到整個過程終於結束,我們分別一一握手,弗蘭克——就是那個遲到的老闆——在跟我握手時非常誠懇地希望待會兒我能陪他參觀一下公司。
要是在這種情況下你說不,就不是捲起鋪蓋從電梯下去的事那麼簡單了,老闆會把你從二十層高的寫字樓窗戶連人帶辦公桌一起丟出去。所以,「為什麼不呢?」我微笑著說。
我陪他參觀了整個公司;參觀了之後的根雕展覽;參觀了寫字樓的洗手間;參觀了三樓自助餐食堂和一樓公共大廳裡的噴泉。最後,當我站在那裡盯著噴泉柱上雕刻的天使圖案,假設那是臥室天花板的花紋時,弗蘭克說,「我能請你吃個午餐嗎?謝謝你的陪同。」
「哦,當然,」我再次堆出微笑,「不過這沒什麼好謝的。」
他請我在一家相當昂貴的餐廳裡享用了一餐法國美食。我不在乎吃什麼,再說我早餐也吃了不少東西,肚子完全不餓;所以我只是象徵性地吃了點,倒是喝了不少紅葡萄酒。
「你該多吃點東西,」他說,幽藍的眼睛凝視著我,「你很瘦,而且臉色不好。」
「呃……是的,」我心虛地說,「實際上我不太舒服,原本打算今天請假的。」
「那可不好,」他立刻說,「為什麼不好好休息呢?不過要是你今天休息的話,我們恐怕也就失去現在這個坐在一起吃午餐的機會了——那麼,為了這個沒流失的好運,乾杯。」
我點點頭,將那半杯葡萄酒一飲而盡,就像喝啤酒一樣乾脆。
他坐在那裡,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一手搭在桌子上,乾淨的手指透著上層人士的修養、整潔,另一手則舉著杯子,杯中剩餘的一點點酒紅色液體在輕快而緩慢地打著旋。「可惜,」他低聲而有力說,「真是可惜——為什麼你在搞廣告設計,而不是廣告模特?」
「……什麼?」我愣了愣,覺得他好像在開玩笑,「我?廣告模特?」
「沒錯,」他說,並認真地點點頭,「像你具備這樣好的條件,當模特實在輕而易舉。」
「哦,沒那麼容易吧,」我失笑地搖搖頭,抬起眼睛看著他——
我在他眼睛裡讀到一些明顯透露給我的信息。我知道我該拒絕,因為沒有理由接受。可在那一瞬間,在那個場合,在他那樣地暗示著我和我內心又是那樣地煩亂不堪、恨不得立刻能有什麼辦法擺脫開現實生活中的一切時,我犯了個錯誤。我沒有理智地站起身走掉。
他將一張名片塞進的手心,「如果你覺得那個提議不錯,就打電話給我;另外,今晚我住在克萊德蒙酒店,房間號是1505。晚上有空的話——」他伸手輕輕碰了一下我的下巴。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覺對面的椅子已經空了。我捏捏自己的臉,意識到現在不是做夢。弗蘭克的名片還在我手裡捏著——我本想把它隨手丟進餐盤裡,但最後還是塞進了口袋。
公司准許了我半天的假。於是我在街上毫無方向地溜躂了一個下午,不知道該去哪裡,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拐了一個又一個路口,進了一家又一家商店,然後一聲又一聲地煩躁地歎氣。我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夜幕降臨時分,我站在克萊德蒙酒店下面,猶豫地徘徊著。
最後我還是邁步走上進去,進入那道精緻的旋轉門裡。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但也許這僅是我想幹的。我覺得我好像想逃離什麼——從眼前讓人失望的現實裡,從過去混亂的舊日關係裡,從這個金光閃閃的she會裡,從一切我在經歷的場景裡,我想要有個地方能躲起來,讓我安靜一會兒喘口氣,讓我知道我在幹什麼,或者想想我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沒什麼zui惡感可言。
很多人都會經歷這樣那樣的一夜情,我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當我意識到自己在給自己找借口時,我感到可笑——解釋給誰聽?自己嗎?為什麼我要給自己找個合適的借口呢?自己用得著對自己這樣做嗎??……那麼也許——也許我是想要這麼解釋給尼亞聽。可我不會告訴尼亞這事的。為什麼我要告訴尼亞呢?僅僅為了良心上好過?……可是拜託,我們還沒結婚——我對他沒什麼責任,不是嗎??
等等,為什麼我還在繼續找借口——不,沒什麼借口可找。沒有。
我住在了酒店裡。並非貪戀這裡的奢華條件和精緻餐餚,當然更不是因為和弗蘭克做愛別有ji情,而是——我只想住這裡。我不想回那個公寓。是的,我一點都不想回那裡。
不過話說回來,和弗蘭克做的感覺不錯。我喜歡他抱著我,非常舒服。
我們一個晚上做了三次,早上醒來之後又做了一次。他把我的全身力氣都要抽乾了——當我氣喘吁吁地將腦袋埋在枕頭底下喘息時,他在我身邊寵溺地笑著。然後他拿開我腦袋上那只柔軟的白枕頭,在我額頭上深吻了一下,「我喜歡你,」他輕聲說,「我喜歡你,寐羅。」
「唔,是嗎?」我翻了個身,伸個懶腰,「可我已經有男友了。」
「哦?真的?」他低頭沿著我的小腹用嘴唇輕柔地愛撫,讓我又癢又刺激,「我想知道那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虜走你的心?他是超人嗎?還是蝙蝠俠?百變金剛??」
「不,不是,」我笑著說,微微直起身體倚住床,一手枕在腦後,看著他那顆棕髮腦袋在我腰上移動,一手忍不住伸過去揉搓著他略顯粗硬的髮絲,「我們在一起四年了。」
「喔哦,」他驚歎一聲,迅速用深藍色的目光掃過我一眼,「可那到底是誰?」
「是一個——一個有點怪的傢伙,」我聳聳肩,在腦袋裡拚命搜索著關於尼亞的形容詞,「一個相貌英俊、性格孤僻、好像生活在外星球上、但是心地善良脾氣也好的傢伙。」
「唔——一個有力的競爭對手,」他的嘴唇擦過我的腿,讓我禁不住喘了一聲,接著他淘氣地笑了起來,上移身體抱住我的肩膀深深吻住我,一手在下面忙碌著。「我喜歡有挑戰性的,」他在我耳邊輕聲耳語著,「看來這場戰爭值得一打——告訴我,你會給我機會嗎?」
「我不……不知道,」我不穩地喘息著,「嘿,我待會兒得去上班!」
「我會打電話給你老闆,要求你帶我參觀一下紐約,好在設計方案裡加入點新創意——順便幫你請上一周的假,」他邪惡地眨眨眼睛,裡面透出孩子氣的愉快光芒,「然後你可以打電話給你的男友,告訴他公司派你到西雅圖進行交流考察,跟我回西雅圖待一個月。」
「那絕對不行,」我想也沒想地回絕了他,「等我回來只能捲鋪蓋滾蛋了!」
「那你就留在西雅圖,」弗蘭剋期待地說,「留在我身邊。你可以有更好的工作。」
我懶洋洋地嗤笑一聲,「我還沒想過要離開紐約,」我說,「起來,我得起床了!」
他立刻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在我意識到他竟然真的打電話幫我請了一周假期之前,他已經不勝愉快地掛斷電話,朝我露出得意的表情,「你真的有必要考慮一下。」他說。
我的手機沒電了。
我猜尼亞之前大概打過電話給我,但它埋在一堆衣服底下,我又沉浸在純粹的快感當中,不大可能還有精力注意手機響的問題。在我拿著它沉思時,弗蘭克走過來將一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遞到我手中,「請問尊貴的寐羅殿下,今天能屈尊帶我參觀一下紐約嗎?」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在回答之前已經被迅速搶走了手機,「嘿,給我!」
「已經沒電了嗎?」他問,聳聳肩又丟還給我,「別給你男友打電話。」
我接住手機。「還沒想好,」我說,「不過……」
「那就別打給他,」他抿了口酒,微微愉悅地皺起眉頭,閉上眼睛享受著威士忌的濃香。他的身體沐浴在窗外透進的金色晨曦之中,顯然經常鍛煉的身體結實有力、腰腹平坦,就像那些男性雜誌上的專業模特。我再次意識到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也許他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是說,假如我想擺脫這一切重新起手的話,或許弗蘭克會給我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睜開眼睛,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被我一臉凝滯的表情逗笑了。接著他又抿了口酒,俯身吻住我的嘴唇,將那口仍然帶著冰塊涼意和他的味道的威士忌送到我的口中。我嚥下了酒,他則伸出舌尖舔去我唇角上下滑的一絲液體,「老天!」他驚訝地說,「你臉紅了!」
我頓時感到臉頰發燙。將手裡立刻那杯酒放在床頭,轉身躺回床上用毯子蒙住頭。
他在我身後哈哈笑了起來,似乎很得意自己能讓我臉紅似的。
我沒打電話給尼亞。
我只是想暫時躲開那個讓人窒息的情節罷了——一個屬於寐羅的、好像非常無聊的爛俗人生情節,而以另一個陌生的身份存在於另一個故事當中。就像玩角色扮演遊戲一樣。是的就像玩遊戲——只是個遊戲而已。遊戲是不會當真的。我發覺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找借口。
我把手機扔到一旁,接下來幾天都和弗蘭克在一起,徹底把尼亞和過去的生活拋到腦後幾萬公里的地方,拋到外星球,只管享受當前的愉快時光——這根本不難理解,為什麼男人女人都喜歡有錢人。某些時刻你能夠非常直接非常深刻地體會到錢的萬能。
好像你變成世界之王一樣——只消揮揮手,一切都會按照你的意願走。你覺得沒什麼??不,這有什麼。這他媽的太有什麼了!否則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搶劫犯、綁架案、走私交易和聳人聽聞的謀財害命、恩將仇報、自相殘殺和高智商犯罪。鈔票煽動起了人類內心深處的一切罪惡。而我最能體會到的是當你身價倍增一呼百應,你就再也不會感到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
總之這一周時間我們兩個都在一起,白天盡情享受,夜晚ji情不斷。
反正尼亞是撞不到我們的——尼亞的缺點終於也有變成優點的機會。
一周的時間過得飛快。不等我感覺到什麼,弗蘭克已經登上了飛往西雅圖的航班,當然他留了所有能留的東西給我——聯繫方式,他的地址,一大堆的懇求和允諾。直到他的飛機起飛,我還沉浸在他登機之前那番讓人頭暈目眩的鼓動性說辭裡,內心深處蠢蠢欲動。
我花了很大力氣才壓下自己那些幾乎就要促使我買張機票跟著飛往西雅圖的衝動,轉身步履僵硬地走出侯機大廳,讓外面微帶涼意的夜風清醒一下我的大腦,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力圖使一切回到在此瘋狂一周之前的正常狀態,搭上計程車直接朝尼亞的公寓趕去。
一路上我惴惴不安地給自己編找各種借口,好能解釋一周不見蹤影音信全無的異常。可想來想去我都覺得那些爛說法連自己都不能說服——好吧,就算你被公司臨時派出到某地,為什麼你連電話都不打一個呢?就算你手機沒電了,難道你連尼亞的號碼都不知道??
左思右想都是我的不對。我愁眉苦臉地坐在車裡,腦袋都要想爆了。
結果,直到付了車費,磨磨蹭蹭挪下計程車,我還是沒能想出什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決定實話實說,總之當我意識過來時,我發覺自己已經用鑰匙擰開門鎖推開了房門。我本打算輕手輕腳地進去,好不吵醒尼亞,可當我剛偷偷看了一眼,我就發現尼亞正站在我的面前,滿臉呆愣地看著我,好像完全不能相信我在這裡似的——愧疚之心瞬間淹沒了我。當我發覺他臉色蒼白,眼眶泛紅,喉結隨著不穩的哽咽上下滑動著;並且,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vincy100 2010-2-17 20:30

Near
那天晚上他睡著之後,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把外面客廳打掃乾淨。與他的破壞程度無關,只是我幹一會兒就會禁不住開始想一些不搭邊的事,搞得停下來好幾次都沒察覺。
最終一切恢復原樣時(除了電視機和被砸碎的杯子檯燈外),已經凌晨四點鐘了。可我一點都不睏。於是我在沙發上坐下來,打算就這麼一直坐到寐羅醒過來為止。但後來我還是不知不覺地倚著沙發睡著了。將我叫醒的是手機鈴聲——在沙發上寐羅的外套口袋裡。
出門時我順便打了電話讓維修員取走電視機,讓他們看看是否還能修理。
要是不能的話,今晚我就和寐羅一起去買個新的好了。
我準備好早餐放在桌上,給他寫了張紙條壓在杯子下。
當我趕到瑪特他們的臨時住處——一家便利酒店時,他已經等了許久了。JR還在床上呼呼大睡著,顯然昨晚拖到很晚。「我們得趕下午的班機,」瑪特小聲說,「走吧,去外面。」
我們在酒店一樓的咖啡廳裡坐了一會兒,瑪特將禮物給了我。
寐羅是一部最新的PSP,給我的則是幾部原版書。
「昨晚他很早就走了,甚至連個招呼也沒打,」瑪特笑笑,「等我們發現他已經沒影時,一個服務生給了我們一張紙條——上面不負責任地寫著什麼他頭痛所以要早點回去睡覺。」
「他喝了不少酒,的確有點頭痛,」我不自覺地為寐羅辯解著,「不過還是挺抱歉。」
瑪特搖了搖頭,「不,沒什麼……可我覺得很遺憾,本來能多說一會兒的。」
「……哦,」我有點尷尬,因為寐羅什麼都沒說,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否則的話我還能說點什麼。「寐羅回去時酩酊大醉,」我解釋著,「所以他進了門倒頭就睡。」
「呃,是嗎——看來他喝了不少酒,」瑪特皺皺眉,接著不由得歎了口氣,「早知道昨晚我們就不該把地點訂在酒吧,否則就不會遇到那群人圍上來……咳,都是我犯傻。我幹嗎要把見面地方訂在酒吧呢?要是我們在酒店房間裡就不會發生那些了。真是夠蠢的。」
我勉強笑笑,不難理解昨晚寐羅為什麼那麼情緒衝動歇斯底里。
兩個男孩在一起分享年少時光時,從不會擔心對方有什麼,而自己沒有什麼。如果其中一方有了什麼東西,他往往會和自己的好友一起分享,不管那是有型還是無型的東西。這種給予是沒有任何隱含意義的、平等無慮的給予,給予的一方不會心有不甘,接受的一方也不會心懷不安。但那些只屬於少年的東西,一旦長大就再不適用。當他們之間不再平等,譬如像瑪特和寐羅這樣,如果瑪特始終是個平平淡淡的歌手,樂隊不好不壞半紅不紅,寐羅也是一個業績尚可中等階層的職員,他們的友情或許還會平等地維持下去。而一旦瑪特突然變成走在街上都會被認出和圍攏的對象,寐羅卻沒有絲毫變化,即使他們內心深處對於這份友情從未有過任何改變或是背叛,一切也不再相同。撕裂友誼的不是感情,是現實當中一些根本無法逃避的東西。這時的他們,當一方有什麼而另一方沒有什麼時,擁有的那方再也做不到像孩子時期那樣大大方方地給予——他無法給予,因為那些東西是沒辦法分享的;他也不能給予,因為這種行為對於對方而言不是平等,而多少帶著高低的味道。他們不再平等。他們也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一切都已經改變。並且這種改變是固執的、強硬的、無可辯駁的。
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很想做朋友,想做一輩子的朋友。像過去那樣。
但不可能。只要這種狀態還維持下去,一切似乎就很難再改變什麼。
當寐羅被瑪特樂隊的那些歌迷們從他身邊擠開,只能一個人獨自坐在酒吧角落裡喝酒,甚至連離開時都沒能引起瑪特的留意——他還怎麼能跟瑪特平等相對?何況對於寐羅而言,自尊比什麼都重要。他做不到在一個較低的位置去跟對方交往;他寧可不去交往。
而實際上,他們的交往也跟過去不同了。
他們兩個的關注點已經發生了明顯的分歧,很難再像過去那樣達到一致。當兩個突然間無話可說的朋友坐在一起,除了喝酒什麼都不能做時,他們的友情又能持續多久呢??這些不是任人改變的問題。這些矛盾,深刻的矛盾,永遠存在著,並且從不消失。從不。
成長的煩惱?成長的痛苦?成長的殘忍和無情??
每個人都在成長。每個人都要經歷這些。當有一天,你突然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個被排斥在外的人,那根本毫不奇怪。你會追根究底,試圖找到根源,最後你發現,一切根源都只是一個最簡單的詞,一個所有人都在每天經歷、並且終身都無法逃避的過程——成長。
咖啡已經冷了。我歎了口氣,抬頭看看瑪特。「別生寐羅的氣。你知道……」
「我沒有,當然沒有,」瑪特很快地說,煩躁地搖搖頭,伸手支住額頭,眼睛盯著桌面,「可你知道——昨晚我們心裡的滋味都不怎麼樣。我覺得一切好像都不同了。」
「但這些……毫無辦法,瑪特,這跟你是不是把見面地點訂在酒吧也沒什麼關係,」我端起杯子抿了口咖啡,有點苦。「你很清楚,你們之間沒法再回到過去那種狀態。你們兩個再也不像過去那麼輕鬆簡單——如果你還想為此拚命挽救什麼,只能越來越糟。瑪特,我想你能知道——你越是想要親近寐羅,想要他知道你們之間沒改變什麼,他的壓力越大。」
「我知道,」瑪特痛苦地擠出一絲聲音,「可——可難道我們就只能這麼下去?直到我們有天走在街上也可能只是互相禮貌地笑笑,連個招呼都不打地過去?然後在心裡說,媽的,見鬼,過去我們是那麼好的朋友——到底是他媽的什麼把我們變成了現在這樣??」
「是那些你沒法改變的東西,」我說,「或者你該告訴自己,結局永遠是這個。」
「要是當初我們拚命拖他一起玩音樂不就好了??」他苦笑。
「但現在已經不可能再回去讓你重新選擇,就算回到過去,你不能保證他是否願意加入你們。」我頓了頓,突然覺得某些無形中的力量是這樣可怕,除了接受我們別無選擇。「也許就這樣來說……是正常的發展。我是說,對於你們兩個而言,你們選擇音樂;對於他,他則選擇繪畫和設計工作。誰知道如果你們三個都在一個樂隊裡又能發生什麼情況??」
「我不知道,」瑪特說,「可我們只想跟寐羅像過去那樣,無所顧忌地在一起。」
「除非——除非他的地位跟你們一樣,」我說,覺得那幾乎很難,「除非他像你們一樣,在社會上混出點什麼來,至少能跟你們有相當的資本——至少你們之間能夠平等得讓他願意接受現狀,也許那樣的話你們之間的友情還能繼續下去。……不過……」
「不過那還是跟過去不同了,」瑪特重重歎氣,「這是叫做攀比嗎?」
我不由得咧嘴微微苦笑,卻什麼都答不上來。
那些你覺得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最後卻真的在你身上發生。到那時你可能還不承認它的存在——直到它深刻地發揮作用讓你見識到它的可怕,你才終於承認發生了什麼。我相信瑪特不是那種喜歡跟朋友炫耀自身的人,寐羅也不是盲目攀比的類型,但現在這樣,你還能期待事情怎麼樣?除非寐羅是個跟瑪特地位平等,或者至少資產平等,要麼就是名氣平等——總之得有點什麼平等,還得是非常顯眼的什麼,否則他們之間就很難再平等繼續。而一旦這一幕真的發生了,你會立刻覺得他們兩個變得虛榮浮誇、令人失望,但實際上並不是。……毫無辦法。是的,毫無辦法。他只能這麼做,即使這麼做根本不是正確的。有時候你做出這個選擇不是因為它正確無誤,而是因為除此之外,你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所以,即使那不正確,你還是得這麼做。否則你就只能選擇比那更糟、更完蛋。
「尼亞,尼亞——見鬼的,你不是挺有理論的嗎??」瑪特突然叫嚷起來,「為什麼你選擇卻一點什麼都說不出來?你不記得當初你在我的病房裡說的那些廢話了嗎?!」
「那些,並不牽涉社會,」我回答,「可現在,我們考慮問題就必須帶入情況。」
「社會,社會!」瑪特用力耙著頭髮,「見鬼!我只想跟寐羅說我們不能這樣。」
「不過——也許寐羅會慢慢跟你平等的,」我試著說些樂觀的想法,「你看,寐羅在那家設計公司裡做得不錯,我猜有那麼一兩年就能得到提升。他很有能力,你知道。現在他只是還處在初級階段,一旦開始能夠升職,他會變化很快。所以情況也不是那麼沮喪。」
「真的嗎?真的嗎?」瑪特頓時臉頰放光,「昨晚我們根本沒來得及談工作。」
我點點頭,「當然,」我說,「作為寐羅的朋友,你應該最清楚他的能力。」
「我希望他快點好起來,」瑪特期待地說,「然後我們就能……」可他的聲音又弱下去,他皺著眉,近乎茫然地盯著前面,好半天才說,「可尼亞,我還是覺得——有什麼不對。」
「因為問題又繞了回來,」我說,「你們還是在潛意識地攀比,衡量身價。」
瑪特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杯子跳了起來,「媽的!」他低吼到,「他媽的!難道我……」他的聲音頓住了,好半天過去,他頹然地垂下了手臂,一言不發。最後他說,「你知道——呃,琳達,就是當初和傑西卡曾經絕交的那個女孩,她們因為什麼而掰掉的事嗎?」
「因為一個男孩?」我對那個夜晚雖有記憶,但那段插曲似乎只是一帶而過。
「不,不是男孩,是——一袋薯片,」他笑笑,抬頭看著我,「很荒唐,是不是?可就是這麼回事,真的就是這麼回事。傑西卡說,當她看著琳達拿起她的薯片吃了個乾淨而自己卻根本沒法阻止對方時,她很恐懼,覺得自己今後可能總是要經歷這種被拿走薯片又說不出口的痛苦。她拚命地想要阻止這一幕的發生,後來她覺得,當琳達拿起薯片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經沒法改變。……我想,或許在我們打算玩音樂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我們沒法和寐羅做一輩子的朋友了。」他深吸口氣,從口袋裡掏出煙很快地叼了一根點上,狠狠吸了一口。
我看著他,「你們要當世界級明星嗎,瑪特?」
他愣了愣,看向我,「什麼?」他問,「什麼意思?」
「你們有——那種所謂的終點嗎?」我接著問,「還是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管他能走到什麼地方,一直走到不能再走為止,不管那時候你們已經走到何種高度??」
他臉上呈現出一抹茫然。很快他搖搖頭,按熄了煙,「不……沒有。沒想過。」
我想了想,「也許你們應該給自己設立一個目標,」我說,「否則……沒有終點,是非常痛苦的事,瑪特。當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到你心裡覺得該是的那個位置,你甚至開始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走、為什麼朝那裡走的時候……那比什麼都可怕。」
瑪特愣愣的,半天沒能出聲。「……我想,我不太明白,」
「我是說,」我試著解釋得更清楚一點,「如果你心裡有某個固定的目標,你做起來就會更堅定和更有信心一些。比如當初你們只是想搞樂隊,搞一個樂隊並且不讓它解散——可能你們並沒意識到那就是一個目標。所以你們能夠一起努力,不覺困擾。……可一旦你們到達新的高度又沒有設定更高點的目標,慢慢地你們的努力就會變得毫無方向並且鬆散,你們會經常遇到這樣或那樣質疑,總是搞不清楚自己在朝哪裡走、自己想要得到什麼……接下來,你們就很容易渙散。簡單而言,為了不讓所有的努力白費,最好設定一個目標。」
瑪特露出一臉苦相,「這些,」他說,「經紀人和評論家已經掌握了全部。」
「所以你就可以假裝輕鬆地不設目標了?」我問,「也許你是個傀儡?」
他馬上惱怒地抬頭看我,「尼亞!」他說,「為什麼你突然開始說這些??」
我沒有立刻回應他的怒斥。我想我猜得沒錯,瑪特似乎不大能夠主導自己、以及主導他那支樂隊了。他們得聽『別人』的——聽那些能夠給他們鋪路和送他們上台階的傢伙。或者直接點說,他們現在做音樂,大部分已經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他們沒法抗拒的力量——對此他就像對待他和寐羅之間的友情一樣無能為力。所以瑪特一點都不快樂。雖然現在小有名氣,但他臉上一點該有的快樂都沒有。他不是不感到困擾,可他似乎無力改變。
「我不想說什麼。」我轉過頭看著窗外,「可是瑪特——你嘗過後悔的滋味嗎?」
他非常、非常用力地吸了口氣。
「也許我該走了,」我自言自語著,「寐羅還在睡覺呢。」
他沒說話。可當我站起身,從他身邊走過,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等等!」他將我攔在那裡,抬起頭,一臉煩惱地看著我,「我沒法抗拒那些,」他說,「我得聽他們的——我們該做什麼,我們該說什麼,哪支曲子留下,哪支曲子拿掉,否則就不能出專輯。我們得跑到什麼地方拍外景,我們得參加什麼活動,我們得這個,我們得那個……可我有什麼辦法跟這些說不?尼亞?你覺得,我說不,他們就會說,是的,不,那就按照你的意思來吧。」他再次搖搖頭,又歎口氣,「我不想這樣。可難道我們要拋棄現在這一切去找自己想要的?我們得重新開始、從頭再來??……尼亞,那不實際。到底是什麼在說話?是現實。」
「我不是在建議你們徹底脫離那些,」我低頭看著他,「只是——你得知道,你為什麼做這些。真的,瑪特。你時時刻刻都得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為什麼。否則你就完了。」
他握緊了我的手。「……我知道,」他說,語氣沉重,「我知道,尼亞。」
「既然這樣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我朝他笑笑,「你又不是孩子。」
他點點頭,鬆開了我。「那麼,」他又問,「你和寐羅的感情還好吧?」
我不由得沉默了。我做不到說謊。但問題不在於我是否該說實話還是謊話,而是我已經不能確定事實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寐羅是不是還愛我。我不知道他現在仍然留在我身邊,是出於習慣還是真的愛情。四年可以消磨掉很多東西。有時候你覺得愛情仍在,而實際上它早已消失殆盡了——可你察覺不到。直到某些情況發生你才恐懼地發現這個事實。
我承認,我很恐懼;因為除了寐羅,我什麼都沒有。我比誰都更在乎這些。
「……怎麼?」瑪特有點不安,「我是不是問得太冒失了??」
「不,……我只是——呃,有點——有點難以回答,」我說,「因為我不能確定寐羅心裡都在想些什麼。有時候你覺得蠻有把握,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只能說現在看起來還算是可以,我們在一起四年時間,不是很長,但也不短。現在只是一切還那樣繼續著。」
瑪特哦了一聲,「我想……咳,別想太多了。尼亞。」
「你很清楚,」我又說,「事實上我們兩個不大適合。雖然性格互補是件好事,但我非常明白我自己的問題……我希望我能普通一點,正常些,平凡些,也許那樣對我們來說都好。但很難。……瑪特,我難以改變這種性格。就像你不能強迫寐羅變成我這樣。是吧?」
「可不管怎麼說,」瑪特勉強安慰到,「你們兩個現在還不錯。」
「是,現在還好,」我笑笑,「我希望下次還能跟你這麼說。」
「一定會的。說不定比現在更好。」瑪特趕快說。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瑪特看了一眼,告訴我是JR。他回答幾句便掛斷手機,站起身,「我得上去了,」他說,「我們還得收拾一下。不過估計很快就能再回來,我們再見面。」
「好的,當然,」我說,「那就這樣吧。回來見。」
「代我跟寐羅道歉,」他歉然地歎氣,「還有——我們都想他。」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麻煩。每個人的麻煩一大堆。每個人每一天都焦頭爛額。而我呢?躲在那個地方就安全了?就能逃避這一切來自外界的壓力或摧殘??我不知道。但之後發生的事終於讓我知道,沒有可能。完全不可能。不管我躲在什麼地方,該來的總會來。它本身有多可怕,來到我面前時就有多可怕——我自以為安全的那個藏身之處,實際什麼都不是。
當我回到公寓,帶著瑪特的禮物和我特意去新買的蜘蛛俠的杯子,輕手輕腳地進了門,我卻發覺房間裡空無一人——桌上的早餐已經動過,那麼寐羅還是跑出去上班了??
很可能是。寐羅的同事一直在跟我強調那個會議有多重要……
算了。我覺得自己還是盡快去買台新的電視機比較好。這樣當寐羅晚上回來,就有電視可看了。於是我在房間裡待了一會兒,極力拋開腦袋裡種種不想出門的理由,又跑了出去。我買了新的電視機回來,買了寐羅喜歡吃的東西,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卻沒等回寐羅。
接下來,一天,兩天,……整整一周,他不見蹤影。
我打他的電話,他先是不予理會,後來索性關機。即使他從不關機。
我想他是在躲著我。這根本不難猜測——他從不玩失蹤。即使他沒法回來,他總會打個電話給我,至少讓我知道原因。而現在整整一周,他不但沒有半個影子,連一個電話也沒有。他完全斷絕了和我的聯繫。我在恐懼不安中萬分牴觸那個場景的重新出現,但是它毫不顧忌我的情緒如何,在我的睡夢裡反覆出現。母親變成寐羅,父親變成了我。寐羅就這樣突然間徹底地離開我的身邊,並且再也不會回來。當我想到這個事實,我只感到徹底的驚惶失措。
他什麼都沒留下。一封信,一張便箋,哪怕只是一個字,什麼都沒有。
他消失得這麼徹底,我根本沒處可找。一天又一天,我只能像尊雕塑一樣地坐在房間裡等待著他可能會給我的隻言片語,可一天又一天,當凌晨的鐘聲敲響,我覺得自己彷彿距離死亡更近一步。我知道這種想法實在很蠢,可直到我置身其中我才發覺,這是真的。
我是說那種心如死灰、萬念俱灰,甚至連眼淚都一併消失了的感覺,這樣真實。
我只有寐羅。除了寐羅,我就只有這個房間。除了這些,我一無所有。
如果當初沒有我的存在,那麼母親的離開也許會使父親崩潰。也許會。
我試著用看書來緩解,我企圖在整理東西事淡漠一絲,我狠心讓自己相信寐羅已經走了的事實——可毫不誇張,每一次這樣做過之後,我只覺得心臟更痛。這些自欺欺人的做法,不但對於我的痛苦毫無緩解反而會更加重程度。於是我再也不做那些自欺欺人的蠢事了。
寐羅還沒回來;但寐羅也許會回來。僅僅是也許。
而這個也許,竟然在一周之後真的實現——以致當我聽到門外傳來開鎖聲時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但很快房門被輕輕推開了,緊接著,不等我意識到,我發覺自己已經迅速彈起身體來到寐羅面前——他有點驚嚇地站在那裡,好像完全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一樣。
我看著寐羅,他臉上突然閃現的一絲愧疚讓我知道他那麼做是有意的。
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要一周不見蹤影?為什麼他要用那種眼神——那種明顯浸染著懊惱、愧疚和心虛的眼神看著我??……我不想聽到他解釋什麼。我寧可不聽他的解釋——如果他的解釋只會讓我痛苦。也許我正是那種因為害怕所以索性閉眼不看的傻瓜。
「呃,你——你還沒睡,」他結結巴巴地說,反手帶上了房門,「我……」
我點點頭,想要說點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說什麼呢?
實際上,你知道,在我們彼此看到對方的那一眼當中,我意識到有什麼東西已經破裂。一些現在我仍然不能確定、卻真實存在著的東西。眼下一切對白只是種無力的掩飾。虛偽的表相。脆弱的一觸即碎的假象。我甚至不能說話,以免它會在我的聲音裡坍塌崩潰。於是我含糊地嗯了一聲,在寐羅再開口之前轉身匆忙地、因為過於緊張而步履不穩地走回臥室。
當我爬上床時將自己裹進毯子裡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內心發冷。
我知道待會兒寐羅要進來,會躺在這裡,像過去那樣睡覺。
但永遠跟過去不再一樣了。直覺,僅僅是直覺。但我確定這種直覺準確得難以反駁——我知道這一周裡有很多東西改變了。接著我開始想,躺在我身邊的是不是只是一具軀殼。
我聽到浴室那邊傳來水流的聲音;許久之後,水流聲消失,取而代之是寐羅的腳步聲。這些在過去熟悉的、溫暖的、甜蜜的聲音,現在在我耳中聽來有如金屬聲一般刺耳,並且是那麼的陌生、可怕。我甚至想要從床上逃開——我突然害怕跟寐羅躺在一起睡覺。
過了一會兒,寐羅推開臥室的門走了進來;他爬上床,在我身邊躺下。
我一動不動背對著他,內心裡既想要他靠近我,又牴觸他的任何接觸。
終於,他的手臂伸過來搭在我的身上,我的身體本能地一陣劇烈顫抖。
他立刻感覺到了,略帶遲疑地縮回了手。那一刻我必須要使勁咬住嘴唇,才能不讓呼吸洩露出自己的情緒。他縮回手的動作已經再明顯不過地表示出他也在緊張,在害怕或愧疚。所以事實就是,我們兩個戰戰兢兢躺在這裡,各自懼怕著對方,各自牴觸著對方,各自卻又不敢將這種複雜情緒流露出來而要努力假裝一切還像過去那樣……上帝啊。上帝。
我用力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停止一切胡思亂想,用最快速度沉入睡夢。
好久之後,我聽到身後的男人翻了個身,同樣選擇了背對著我。
我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前面的一片漆黑,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還是什麼都沒想。我突然有種錯覺,彷彿我們之間的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馬上就會,很快。又或者現在已經結束了。我們之間已經打上了一個終結號,只是我還固執地不肯承認。可為什麼?為什麼呢??……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答案:他不再愛我了。我是說,實際上,他還是離開了。

Mello
他比我想像的更敏感上百萬倍。
所以,在之前我所設想過的某些情景——比如我進門,跟他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緩解掉緊張的氣氛,然後輕描淡寫地解釋一下為什麼這些日子我不見蹤影,就算我告訴他我和公司同事在一起又能怎麼樣?反正他不會打電話去追問。 至少他該知道,我們現在都是成年人,不可能再像年少時期那樣總是成天有大把的時間互相廝守;或者我也可以乾脆告訴他,這些日子我心情糟糕、極度惡劣,我切斷一切聯繫,獨自找個地方待了一周冷靜冷靜,這個回答本身根本無可厚非,他會接受的。我可以編出一大票這樣那樣的借口,雖然他可能並不需要這些借口。可現在呢?我們兩個躺在這裡,背對著背,彷彿中間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壁。
房間裡的脆弱空氣彷彿一觸即發。
這是連黑暗也掩飾不住的緊張、慌亂、憂慮和絕望。
黑暗往往都能帶給我們安全感。在你內心最為恐懼、惶惑的時候,你很可能會想要逃到一個黑暗的地方獨自待在那個角落裡,不被任何人打擾,不讓任何事侵蝕,在黑暗裡尋找著那份暫時甚至是虛偽的平靜。但不管那是否暫時、是否虛偽,總會給你一定程度的安慰。可現在卻不是了。如果連黑暗都無法掩飾你們之間那些暗潮迭湧的東西,就再也沒什麼能對此進行粉飾和欺騙——我是說,你根本連最低層的自欺欺人都做不到,而只能滿心恐懼地等待著那些赤裸裸、血淋淋的面對面的真實。你沒法躲開了。黑暗露出它另一面的冰冷無情。
這就好比最令人絕望的不是死亡。最令人絕望的是不能死亡。
我們在一片奄奄一息的安靜裡躺著,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也知道我沒睡著。我們小心翼翼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好不讓它流露出什麼,即使沒有人不清楚,這裡滿滿充斥著某些過去從不曾出現的東西——而這些足以撕裂他們之間似是而非、虛偽掩飾著的一切表面平靜。
慢慢地,我意識到,我的舉動不是什麼一時遊戲,而是一種致命摧毀。
我不想承認我在那一刻真的有點後悔,後悔之前的惡劣失蹤。可我該說些什麼去掩飾?我該做些什麼來彌補?我又可以想些什麼以自我安慰??……如果在別人面前,或許我可以不被影響太多,讓一切輕輕鬆鬆過去;但在尼亞面前,你知道,你連一個試圖掩飾的眼神都做不到。你做不到。那就好像在對方已經洞悉一切的情況下還要大言不慚地說謊,既可笑,又愚蠢。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實話實說,讓已經發生的事實來印證他內心裡的推測。
你沒法縫合傷口。你只能把它整個地撕裂開,讓你們兩個都清楚地看到血肉模糊。
很可怕,是吧?我是說,和尼亞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時刻得盯著自己軀殼之中最深處的那些被稱為真實、殘忍、毫無偽裝、赤裸純粹的東西。否則你只是一個在舞台上演戲的小丑——不但你的表演惹人發笑,並且台下的觀眾非常清楚你是在演戲,是明目張膽的虛假。
我深深深吸口氣,將腦袋埋在枕頭底下,拚命想著一個能夠緩解的辦法。
又或者,我是否該另尋出路?也許我已經對這一切足夠感到厭煩和疲倦。
我再次想起之前和瑪特他們喝酒之後的那個晚上。突然間我猛地一個激靈,想起了那天回來之後我在這裡都幹了什麼——我在撒酒瘋似的暴怒裡把這裡砸得一塌糊塗面目全非,這就是轉天早上我發覺一切東西好像都移了位置、我杯子上的蜘蛛俠被米奇代替(雖然剛才我發現米奇又被蜘蛛俠換了回來)、並且客廳裡擺著另一台嶄新的電視機的緣故。……我總算想起自己那晚的糟糕舉動了。我也模糊地記得那時我腦袋裡的想法,以及之後一直糾纏著我讓我沒辦法再平靜下來的念頭:我想改變這一切。我想擺脫。我想逃跑。可我該怎麼做?
而現在,上帝突然給了我一個機會:如果我去西雅圖……
如果我離開紐約,離開這裡的一切,包括朋友、工作和生活,把這一切都當作過去舊事打個包封鎖起來,丟出遠遠的,徹底地告別。然後我可以到西雅圖去找弗蘭克,當然我不會以那種身份謀求自己的生活,我得找個好點的工作,他許諾給我一份好的工作,不是嗎?又或者我可以成為廣告模特——對於自己,我有這份把握。要是我想的話,過去我有機會選擇讓自己成為那些金光閃閃的角色。不過那時我的想法太簡單,一門心思只對畫畫感興趣,而對其他的漂亮機會視而不見——但總算現在不晚,只要我願意,一切就還有救,我有足夠的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這一切,改變所有,改變,只要我想改變。只要我想。
維持現狀還是全盤顛覆只取決於我的一念之間。
等等,一旦我能夠擁有還算不錯的位置和價值,我就再也不用一個人在酒吧裡喝悶酒,聽著自己的舊日好友在那裡被其他人圍攏起來問東問西,不是嗎?我們可以找個寬敞名貴的好地方吃晚餐,喝咖啡,甚至一起去度假或者出席某些場合,到那時人們會說,他們從年少時期就是好友,直到現在也是(一對閃亮相當的好友);這有點像無聊的『門當戶對』,但是對此你毫無辦法——假如你要想再得到過去的那些,就必須讓自己和對方門當戶對。我知道現實讓人著惱令人無奈,但即使你著惱和無奈,你還是得順從現實。它不會為你改變。
可那樣的話,……尼亞呢?
我的大腦一瞬間被冰封了。
因為我知道,尼亞跟我們不同。他不會像我們這樣為了某些東西而被逼迫著向某個地方奮力攀爬,就像被火光驅趕著的野獸一樣逃往什麼地方。他不大可能改變。他還是會這樣,就這樣一成不變地一直下去,直到世界末日那天,他還是這副樣子。這是他的本性。
所以,你看,某些事情已經被深刻地注定——某些——
……也許我們得分開了。
這個念頭讓我不安。想到我們四年時光,雖然不長但也不短,煙消雲散未免可惜。可又怎麼樣呢?人總是要改變的。我相信弗蘭克的出現就是為了讓我堅定改變的決心,在我剛剛對於自己束手無策的不能改變而滿心沮喪時,他及時應景地出現,伸給我一隻可以帶我走出這個困境的手——所以現在,我得鬆開尼亞的手,跟弗蘭克走。因為我不想要這樣一種蒼白無力的人生,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種日子。我得改變,並且要快。我受不了一點點地升職、一天天地煎熬、一年年地腐蝕,最後換來一個所有人經過這些年的努力都能得到的位置。
不,不,不——那不是我的人生。那不是。
我比任何人都更有優勢、更有資本,為什麼我要跟他們一樣?為什麼我要被尼亞這樣的人鎖在這種生活裡一輩子?因為我愛他??……恐怕,現在,說話的不再是愛不愛這擋子事了——再說愛情又有什麼用?只為了每天晚上一起睡個覺、轉天一起起床、然後分開一整天之後再一起吃個晚餐??就這樣?或者再加上一起渡過節日、一起吵架、一起無聊什麼的。
愛情,說穿了也不過是這擋子事。將你一個人做的事變成兩個人一起做。
再說,我還能指望著尼亞給我什麼呢?他什麼都沒有——他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自己把他們兩個做成砝碼放到天平上稱重的舉動實在惡劣之極,但在羞愧之前,我已經那麼做了。我把弗蘭克放在左面,把尼亞放在右面。之後,你可以很容易地想到將是一副什麼場景——左面的砝碼變成了黃金鑽石,右面的砝碼則是輕飄飄一根羽毛。
好吧,是時候決定了。是時候改變和做出選擇了。是時候……告別了。
我不欠尼亞什麼。要是因為某些原因最後不得不分手的情侶都得記下一本爛帳,這世界就他媽的徹底一團糟了——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情侶在分手,每十秒鐘大概就有一對,或者每十秒鐘某些人就會失去什麼。我和尼亞只不過是他們當中之一而已。完全沒什麼特別的。我們就像很多情侶所作的那樣,平平靜靜分開,說個再見,日後也許還能做朋友。
當我日後回到紐約時,我還是會來找他的——就像瑪特找我那樣。
不……等等。我不能那麼做。想到瑪特的行為所給我打來的打擊和傷害(即使他完全是無心的),我意識到自己不能對尼亞如法炮製。我最好不見尼亞。假裝自己來的不是紐約,或者假裝尼亞不在這裡,悄悄地來然後悄悄地走。神不知鬼不覺。只有這樣才不會造成某些我不想加之於尼亞頭上的傷害——何況你也看到了,其實他遠比我還敏感上百萬倍。
所以就是說,我和尼亞一旦分手,就差不多等於訣別了??
不,不不——不,沒那麼嚴重。遠遠沒有。如果我們在街上遇到彼此,我打賭我們還是會停下來說點什麼,然後找個地方坐會兒。……但你覺得尼亞出現在街上的幾率是多少?
我不由得悄悄握緊拳頭,額頭滲出層層冷汗。
我知道,這個選擇一旦做出就再也沒法改變。
如果我選擇和尼亞分手,我們之間就徹底地完了。但繼續這樣下去?繼續做他媽的那個小職員然後一點一滴地熬上去、直到退休之前也沒有多少存款?一輩子都這麼無聊地渡過,甚至都再沒有和瑪特同桌的機會?只為了能和一具雕像似的傢伙在一起??……不,不行。我他媽的不能這麼下去。我不是為了這樣的生活而存在的。我活著不是為了得到這種結局。你得清楚,『有時候你做出這個選擇不是因為它正確無誤,而是因為除此之外,你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這話是尼亞告訴我的。可他絕對想不到,有天我會拿這個當理由離開他。
怎麼辦呢?尼亞,我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不想過這種生活。我不想。如果我有能力改變,為什麼我要選擇不改變??我找不到不改變的理由——雖然改變會讓我們互相失去對方,但你我的存在只是為了彼此嗎?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是因為你、而你的存在也是因為我??……你知道,不是的;不是。
你說過,你原本走在一條路上,一場大雨將你趕到另一條路上,然後你遇到了我;我們搭伴走了一陣,覺得彼此適合、難以分離,決定就這麼一直走下去。於是我們接著走。我們走了很久,一走就是四年時間。但我們最後發現自己的目標不是你我,而是面前延伸的路。我的路通向一個方向,你的則是另一方。我們沒有權力強迫對方跟自己一起走,我們得分開走自己的。一起搭伴行走的日子結束了。這很正常。所以我們就得好好告別,不是嗎?
見鬼的。尼亞。我真惱恨自己不是你的兄弟——譬如像瑪特和JR那樣,不管他們兩個的人生道路分叉到他媽的什麼見鬼的方向,總還有條暗道連接著他們兩個,總還有某種無法抹消的關係維繫著他們,讓他們天賜般地擁有那種不會分開的保證——保證!是的,保證,我們缺乏這個。這就是情侶最後痛苦的原因。因為他們之間從來就沒什麼貨真價實的保證。
真正的『保證』絕不是什麼一紙契約或者一張證明。
是血液、是靈魂、是不存在的存在。你懂我的意思。
所以戀人一旦分手,一切就跟隨著全部坍塌破裂了。夫妻的保證不過是一紙婚書,情侶則是空口無憑,就像我們這樣——我們甚至都不用辦理什麼手續或做出什麼表示,只要說句『OK,BYE』一切就都結束了。保證。聽起來很可笑,但那卻是唯一讓你能夠安心的東西。我知道,你害怕那種缺乏安全的感覺。你寧可沒有。所以,發自內心地講,如果讓你選擇將我留在身邊卻附帶患得患失感、或者選擇失去我卻一勞永逸地平靜,你會選擇哪個呢??
如果你選不出,如果你感到為難,那麼我幫你選。
你會選擇後者。你寧可萬念俱灰,不選如履薄冰。
所以,尼亞,閉上眼睛好好睡覺吧。明天一早醒來,我們兩個得談談。
也許我會跟你坦白這一周我的行蹤——受傷是必然的,一針見血的刺傷總好過不動聲色的內傷。只要你耐心、冷靜、堅強地聽完我的敘述(我知道你會的,因為你一直都是這樣),你就會知道我們之間已經到了一個無法更改的局面,就是說,我們必須得順從現實的安排,做什麼,不做什麼,這些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是現實讓我們不得不這樣。是現實。
你會痛苦的,是吧?
雖然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你對這份感情的付出似乎無可察覺,輕飄飄的;可昨晚,當你臉色蒼白、手足無措地出現在我面前,我意識到也許並不是。也許你很在意,但你自己根本察覺不到。甚至連我也察覺不到。尼亞,尼亞,為什麼你是這種人呢?我是說,很多東西,甚至你自己根本都不知道、外人就更不知道。只有你內心最深處知道。你把自己封閉得太死太死——你把自己的感覺都封鎖起來了。然而……這樣也許未免不是好事。這樣你就會很快將我們分手的痛苦封鎖。你會平靜地容忍和吞嚥,並且,過不多久就會習慣新的生活。

vincy100 2010-2-17 20:31

Near
一個晚上。整整一個晚上。我知道我們兩個都沒睡著。你可能會覺得這種感覺很難受,明知道你們兩個都睜著眼睛躺在這裡,卻假裝自己睡著。但很快我就知道了這種感覺不是最難受的——還有更難受的。就是當起床的時間到來,卻遲遲沒有人先做出醒來的表示。
誰該打破這番平靜,假裝自己睡了一晚,然後若無其事地坐起身朝對方問早呢?
但遲早得有個人這麼做。我們不可能一直這麼躺下去,直到死為止。雖然我寧可就這麼一直躺下去直到死算了。我真是寧可我們就這麼活生生地躺死,也不想打破這一切——此刻仍然寂靜尚存的一切。我想起瑪特那支樂隊,頓時覺得瑪特真的挺擅長描述某種狀態。不管那是人類內心深處的『盲目傲慢』,還是眼前自我欺騙的『寂靜尚存』,如果他們還有下一支新樂隊,我猜他會起個『舔舐黑暗』或者『皈依黎明』之類的。要麼就是『死於崩潰』。
總得有人做點什麼吧。我最終還是咬咬牙,強迫自己坐起身體。
一個晚上一動不動的姿勢讓我左側肩膀完全麻痺了。我揉了揉肩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身邊那個男人的方向掃過去。我看到那顆金髮的腦袋動了動,接著,寐羅猶豫的眼睛回望著我;我想說點什麼,卻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這時他跟著坐了起來,眼睛始終望著我。
我們互相看著,就像兩具被上好發條的玩具一樣,做不出任何指令之外的動作。
要是以往的話,他會探過頭或者挨過來,我會伸出手或者迎上去,不管是什麼,接個吻的動作既輕鬆又自然,就像睜開眼睛一樣簡單必須、輕而易舉,可現在,我們彼此對望著,彷彿在內心裡都深刻地矛盾掙扎著是否還要繼續那個習慣動作——他朝我這邊幾乎不可見地靠了一點點,也許是我的錯覺,我可能抬了抬手臂,但同樣既沒效果也沒改變什麼。
從未有過這樣尷尬的一個早晨。我們連一個吻或者是否接近一下都如此難以確定。
最後,他可能確定了要這麼做,他朝我這邊動作幅度較大地挪過來些,臉孔湊近我的,眼睛仔細地審視著我的表情——好像我的眼中還充盈著某種搖搖欲墜的液體似的。我不知道那是否是他容許我吻他的表示,看起來像在給我機會,卻又更像完全沒有那種意思。你明白這種毫無把握、似是而非的感覺,這很難受,這讓人倍受折磨、如坐針氈,可你還得努力把這段難熬的時間過去。每一秒鐘你都能聽到自己的神經崩地一跳,你咽口口水,繼續緊張。
他若有若無地輕吁了口氣,動動手臂,卻沒做出什麼明顯動作。
我跟著挪了下身體,想要靠近卻又心存猶豫,還是沒什麼舉動。
我們彼此沉默著,目光從對方臉上轉到其他地方,再悄無聲息地掉轉回來,接著又茫然無措地移開,這樣坐了好一會兒,遲疑著,猶豫著,矛盾著,思慮著,最後還是沒有接吻。我看到他突然轉過頭掀開毯子,一言不發地下了床走出臥室,步速快得像是落荒而逃。
我將目光放回他躺過的地方,他的身體弄出的褶皺清晰地殘留著,毯子半立不立在那裡的姿態談不上半點優雅,我在幻想中將他的身體重新放回床上,與那些凹陷、褶痕契合起來,好像他仍然躺在那裡,背對著我,腦袋擱在枕頭上,身體沉在床墊裡,輕緩平穩地呼吸著。
要是他今天決定就此離開,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會讓這半邊床一直保留這種樣子。
假裝寐羅還在那裡,背對著我睡覺,只是再也不會醒來,不會跟我一起生活。
我有種強烈的預感,或者那根本不是預感——否則為什麼我們之間連一個吻都沒有了?我相信那決不是他今天早上心情不好,或者對我仍然心存愧疚什麼的;那是一種表示,背後蘊涵著深刻暗示的一種表示,那多半代表著『我們的吻就此打住』或者『我們之間某些東西就像這個吻一樣,再也不復存在』,再就是『你知道我想跟你說什麼:一切都結束了』。
所以我能知道,這個早上,或者這個上午,最遲不超過這一天,是最後一點時間。
你是否能體會這種感覺?你已經知道世界末日馬上就要到來,死亡近在咫尺,而現在你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可憐時間,你還有一點點上帝殘留給你的恩賜,一點點的喜悅,一點點的輕鬆,一點點在接近死亡途中仍然存有的溫暖,隨著時間每向前前進一點,它們就更減少,它們就更淡漠,可你還得拚命抓住這一點點,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沉浸在其中,一邊喃喃著自語,至少現在還好。至少就這一分鐘,就這一秒鐘,一切還平靜著。一如既往地平靜著。即使你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前面那個能夠吞噬一切的無邊黑洞正朝你張牙舞爪地獰笑。
我毫無意識地伸手,撿起寐羅枕頭上一根細細的金髮,放在手心裡看了一會兒,好像它是某種值得研究的外星物質一樣,可實際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毫無疑問,我根本解釋不出自己這種舉動意味著什麼。然後,我拉開床頭抽屜,將那根頭髮輕輕放了進去。
我下了床,走出臥室,看到寐羅正站在廚房裡,打開冰箱找吃的東西。
我去洗了個澡,在鏡子中看到裡面的男人一臉蒼白,眼神空洞。
我想我從沒見過自己這副樣子,即使寐羅不在的那幾天,我也沒有過這副尊容。也許是因為那時雖然我內心不安卻仍然知道有些事懸而未決,從而無法放棄那種名為希望的東西,即使它異常微弱;但現在,好像一切已經被下了判決,我已經知道了某個結果,某個雖尚未說出但已經真實存在並且無法改變的結果。於是,那個結果形成了我現在這副表情。
如果我試著反推一下,似乎不難猜出這副表情能夠推出一個什麼結果。
我從不覺得洗澡也是件這麼費力的事。
但最後總算我完成了這項艱巨的舉動。
當我走出浴室,我看到一杯咖啡放在餐桌上,顯然那是給我的。我該覺得高興嗎?寐羅一向對我瞭如指掌,所以他非常清楚地知道現在我什麼都吃不下去,除了喝杯咖啡。
我走過去端起咖啡,將嘴唇壓上杯沿,慢慢傾斜著杯子抿了一口,稍微有點苦。
寐羅坐在沙發上,手邊是一杯喝光了的咖啡,看來他也沒有胃口。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倆的生活變成了默片。
我喝了小半杯就再也喝不下了。我走到沙發旁,在寐羅身邊坐下去,小心地不碰到他,等著他跟我開口說話。接下來他會說些什麼作為開始呢?『實際上,前一周,……』
「實際上,前一周,」他終於開口了,「我和另一個人在一起。」
預想之中的解釋。我用這個借口抹消自己臉上可能出現的一切波動,保持平靜。
「我覺得——呃,我很抱歉,尼亞,」他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我沒有回看他,只是望著前面:新買的電視機很不錯,雖然我還沒試過它效果怎麼樣。「我不想跟你隱瞞什麼,」他很虛弱地說,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我在公司的宣傳會上認識了他——講解廣告,參觀公司,還有其他一些公事。然後他請我吃午餐,告訴我他在……呃,告訴我他的酒店地址,所以,所以——那晚我去找他,」他低下頭,好像聲音突然變沒了似的,好半天過去才又勉強重新響了起來,「之後一周我們在一起。他人不錯,你知道,開始我只是覺得很煩,想做點什麼擺脫這些讓人頭大的事。……所以我去找他。但現在他回去了——他回了西雅圖,他告訴我他能幫我在那裡找份不錯的差事。我隨時都能去找他。……尼亞,你能知道——如果我決定去西雅圖決不是因為他答應過給我什麼,也不是因為他,而是——而是……」
「而是你想改變現狀,」我平靜地接口,「你想逃開周圍這些,假使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叫做紐約;新的開始叫做西雅圖。你想做的就是擺脫紐約,剛好西雅圖是個不錯的機會。」
他半晌沒有出聲。然後悶悶地嗯了一聲,「我知道,」他低喃著,「你心裡很清楚。」
是的,我很清楚。他知道我最擅長的就是用腦過度。
所以現在一切都再簡單不過了——他打算走了。就這麼簡單。西雅圖那邊有個男人能夠給他更好的開始,給他一個全新的人生,把他從紐約這片半死不活氣息奄奄的廢墟裡拽出,讓他看到和感覺到更廣闊的世界,或者簡單點說,幫助他的人生擁有『意義』。而留在這裡,他將會一無所獲,甚至變成行屍走肉。在整個過程中沒有我的半點事。我連進入這個劇目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我沒有任何資本,也不具備任何能與之較量的砝碼,或許我的存在只是促使他更堅決地逃往西雅圖。因為我也是讓他衰敗腐朽的一個原因,可能還是個重要原因。
對此我能說什麼呢?除了『好吧,當然你該去』之外??
並且,即使我說了別的,又有什麼用呢??……
既然他已經決定要離開,而且是昨晚徹夜未眠的思慮結果,我沒有理由反對。何況我的反對沒有後盾支撐,完全像句自不量力的空話——我拿什麼當作反對的理由?難道我能給他一個全新的開始?一份出色的工作?一份嶄露頭角的契機??還是讓他擁有人生意義??
我什麼都不能給他。所以我沒有任何說不的條件。我只能說,好吧。
「好吧,」我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去?」
他有點驚愕地看著我。也許他能知道我會接受這些,但沒能預想到我更像是事不關己。他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努力兩次才勉強答到,「不知道。大概……明天?」
我想他大概今天就想動身。多留下一天又有什麼意義呢?寐羅??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緩緩垂下眼睛望著自己膝蓋上的雙手。它們有點無措地扭絞著,好像恨不得本身不存在於這裡似的。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自己不存在於這裡。我知道那個電視機白買了。
早知道這樣我幹嗎那天非要抵制著自己的不情願,獨自上街去買它回來呢?它被買回來之後就放在那裡,連電銷都沒插上過,然後就這麼將要在這裡待下去——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被打開。也許我該馬上把它轉手賣出去,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為它找點意義。我怎麼能讓一個好不容易被製作出來的電視機只放在客廳裡當作一塊磚頭似的擺設呢??
同樣,我怎麼能讓一個天生就該擁有這些那些的人什麼都不是呢??
「……我很抱歉,尼亞,」寐羅的聲音發出得異常艱難,「我知道……」
我有很多話可說。說出之後讓我們能好過點,或者緩解一下僵硬的氣氛。
『這沒什麼好難過的,寐羅,反正——分開總是可能發生的事。』
『這不是什麼錯誤。如果追求理想和意義也算錯誤的話——也許你錯了。』
『為什麼要說抱歉?你有權力選擇。而我沒有權力要求你這樣或者那樣。』
『這樣很好,我知道日後你會有很大發展。我為你覺得高興。』
『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如果你回到紐約,我們就能見個面什麼的。』
『如果你在那裡不愉快或者怎麼樣,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是吧?』
『這不意味著什麼結束,這是新的開始;所以有什麼難過的呢?』
『別想太多。沒必要給自己增加這些無用的壓力。做你想做的就是了。』
『也許我有點難過。不過沒多久就會好起來的。你用不著擔心我。』
『這只不過是我們人生當中的一段插曲。小插曲,而不是主旋律。』
成千上萬個安慰和理由朝我腦袋裡湧來,卻全部堵在我的嘴邊,什麼也說不出來。並非我沒有力氣和勇氣說出這些,也並非不想安慰寐羅,只是——我不覺得說這些有什麼必要。這些是所有人都會說的。所有理智的人面對這種場景會選擇的說辭,而且只是一部分。要是樂意的話我能整理出一篇長達數十頁的此類言談,專供那些遭遇同樣或類似場景的人使用,好不讓他們因為太驚慌或太痛苦而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知該怎樣做才是給對方最好的安撫。也許日後我會做這項工作,至少這能打發一部分時間——漫長幾十年裡的一小部分時間。
但眼下,我,作為尼亞,對於他,寐羅,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什麼都沒說。我站起身回了臥室,因為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讓寐羅知道,我還沒崩潰、我還像過去那樣,就算他離開也沒關係。你看,我還能去看書。是吧?
倚在床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具空殼。
可令人失望的是我不是。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把自己的胸膛劃開,將裡面的五臟六腑一切東西全都清除出去扔掉,讓自己徹底地變成一具空殼。至少那樣還算名副其實。
我假裝自己還能夠看書,每一個字仍然能夠由我眼睛的移動而進入我的視線,接著進入我的大腦,反射出它的意思並連綴成一個完整的涵義,假使那個涵義還能被我所理解。結果我讀到了這樣一個句子,『人生唯一的安全感,來自於充分體驗人生的不安全感。』
我聽到客廳裡傳來收拾東西的聲音。那些聲音,彷彿構成了一個虛幻的世界。
一個正在腐朽的、黑暗的、死寂的世界。最後的一抹金色逐漸消失了。


Matt
自從那次見過他們之後,又是很長一段時間全無消息。我們正在忙著錄製下一張專輯,它不好不壞,我還算喜歡,但也不算特別喜歡。你知道,就像尼亞說的,很多東西都沒法讓我們自己去判斷和選擇了——我們可以有意見,但那些意見似乎並沒有什麼意義。
尼亞說,不管什麼時候,時時刻刻,我們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
這很難。有句話叫做說的總比做的容易,很適合用在這裡。『我們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為什麼』的理論適合於兩種人,一種是尼亞那種,與外界保持著堅定的、絕然的隔離,不輕易將自己投入到外界當中,所以他就能夠很好地把持住自己;另一種則是瘋子,簡單地說就是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很可能在自取滅亡但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堅持去做,不被人左右,不受人控制,不聽人指揮,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只聽從自己內心的人。那就是瘋子。
可惜我們既不是尼亞,又不是瘋子;我們只能折中取道,在臨界點處上下沉浮。
就像衝浪一樣。你不可能總是能夠穩穩地踏在衝浪板上,讓海浪在你腳下呈現出一副被奴役、聽你指揮的狀態,它很可能一個反撲將你劈頭蓋臉地整個打入海中,淹沒你,吞噬你,告訴你它是不會聽你指使的——它才是老大。然後你還能重新開始,再次享受駕馭它的刺激體驗,直到下一次被推入海浪。生活就是這麼個往復循環的事,看你能爬起來多少次。
但說實在的,現在我不太快樂。
雖然看起來我有足夠快樂的資本,我們的樂隊不錯,處於上升變紅的狀態,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喜歡和支持,我們的照片也終於能登在這樣那樣的報紙雜誌封面,不管那是多大或者多小的刊物。我們的專輯被擺放在熱賣的位置上,你一抬眼就能看到,此外你還能在音像店玻璃櫥窗外那大堆的樂隊歌手海報中找到我們的影子,挺酷的。我個人認為。
我們攬了一些獎項,自從拿到第一個、第二個之後,其他的好像就接踵而至。其實很多問題不過是如出一轍:一旦你進入這個圈子,你就會發現那些東西都是相互聯繫的,你得到第一個就能得到接下來的一堆,你認識了這個人很快就會接觸到一大群人,過去那些你覺得很難聯繫在一起的東西一下子都擁在你眼前,你驚訝地發現其實這些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其實我想做幾張很棒的音樂。
或者不是很棒,而是那種我們想要的,屬於自己的——你能明白吧?
就是說也許它不會很受歡迎,也許它沒法被接受或者熱賣,也許在歌迷們聽過之後會很莫名其妙地大叫『這他媽的是他們的歌嗎』就像尼亞說話一樣輕易雷到每一個的……好吧,其實沒那麼誇張。有些人把它叫做轉型。但也不是那麼回事。而是——當你發覺自己越來越走上一條陌生的路,跟你原先的路開始大相逕庭,接著有天你突然意識到你的路不在這裡,於是你理所當然地想要折回去找自己的路時——想做自己音樂的想法就這樣產生了。
你可以說,實際上它不是歌手突然想要改變個模樣(除非是那些已經被媒體和簽約公司徹底奴役了的傀儡們),而是他們開始試圖掙扎著擺脫被指使和控制的狀態,他們想要反抗,他們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告訴所有人這才是他們真正的樣子——但他們還沒找到正確途徑,或他們在此之上沒有成熟經驗,因為這只是一個尋找和摸索的過程,所以成功就很難說。
但是,請告訴我,什麼叫做成功?
金曲榜上的前十名、一周數百萬張的銷量、包攬各項音樂大獎和被獨家媒體專門報道?你們的燦爛笑臉在電視屏幕上接連出現,你們的身影屹立在紐約商業街廣告牌上,你們每次出門都被前呼後應簽名簽到手腕都他媽的要斷掉……告訴我,這就是成功嗎??
當然這是成功。毫無疑問。如果這都不叫成功,什麼才算成功?
但你能夠知道我想要說的是什麼了。我們每個人在心裡都有對於成功的一個定義,一個只有自己肯定和相信的定義,一個可能不被他人認可、不符合社會普遍規律、甚至不代表著什麼特殊價值的定義。在這個定義裡,成功與一切外界之物絕緣,不管是狂呼掌聲還是名利滾滾,那些讓人頭暈目眩眼花繚亂的一切不在我們內心裡這個純粹的定義裡。我說它純粹,是因為它乾淨、純潔、本質和堅定。不沾染任何外界因素,不被任何污穢玷污,某種程度上它幾乎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它屬於一片名為心靈的世界,它是在那片未受污染的靈魂之海中生長和湧現出來的;對於成功,它只有一個最簡單的定義——你所作的一切自有其意義。
那種意義不需要被擁戴歡呼和名聲大噪、身價驚人來證明。
那種意義只有你一個人能體會,其他人誰也不能。
因為那種意義只屬於你一個人,而不屬於任何人。
那種意義將你的存在與他人的存在區分開,讓你知道你存在於這裡是為了什麼,讓你能反觀自己的內心,讀到它一直都在掙扎著想要表達的是什麼,讓你將自己的內心剖開並捧出深藏於它之內的那些東西,就是那些東西將你打上了標籤:你不是別人,別人也不是你。你能夠體會到了吧,在你活著的有限時間裡,你必須要找到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東西。你可以選擇將它表現或不表現出來——我說表現,是像我們這樣想要做自己的音樂,或者像寐羅曾做的那樣,用筆觸描繪(現在他不畫了)。而不表現出來,就是像尼亞那樣。他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些什麼,他早就知道,可他不會去表現,因為他覺得表現沒什麼意義——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可能那對於你來說意義非凡,而在他人眼裡根本什麼都不是。所以尼亞那樣的人選擇緘默不語。這與性格本身、悲觀主義也有關。而我們呢?性格活躍,比他樂觀得多也沉不住氣,我們得表現出來,我們得讓世人知道,或者我們至少得證實它的存在。
有時候我們把它叫做個性。實際上個性只是它的庸俗稱呼而已。你知道就行了。
可唱片公司呢?他們自然也需要你有個性,但你的個性是什麼,得由他們來決定——你沒有權力決定你自己的個性。打造個性就是這麼來的。把你的個性統統抹去,換上它需要你具備的個性(受歡迎或惹眼的個性),就像抽乾一具身體的病血再注入新鮮血液一樣,讓你精神百倍興高采烈地去表演一個根本不是你的傢伙。開始你不會覺得,你以為你所演的就是自己,所以你相信那些收斂到的掌聲鮮花震天歡呼金錢名利偉大意義都是你的——別傻了。那不是你的。那只是你演出來的那個角色的。你懂嗎?脫去那層外衣,你就什麼都不是。
我甚至連瑪特都不是了——我早忘了瑪特該是什麼樣。而可悲的是我原本就不知道瑪特是他媽的什麼樣,因為我看不到他,我不能像JR、寐羅和尼亞那樣看到瑪特這個人的存在,為他做個定義,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我怕自己到最後變成一個面目全非、什麼都不算的人。
我自己的個性被唱片公司和社會大潮一番刀削斧砍,變得七零八落搖搖欲墜。
那絕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想要自己的音樂。我想要……我想要!!
而實際上,很羞恥地坦白,我什麼都做不了。除非我想毀約。毀約的代價是可怕的——決不會是你想的那樣,『去他媽的,毀約就毀約,只要我還活著就沒關係。』毀約的背後有著違背社會的可怕力量,你以為自己毀了這個約,還能像我們過去那樣來個樂隊重組出上兩張專輯就能東山再起??……不,沒那麼簡單的事了。在你已經有了足夠的壓力和身份之下,天生有著逆反心理的人們不會對你客氣的。也許你的創新還算可以,但只要媒體和唱片公司聯手發佈那麼幾篇想要踩死你的尖刻報道,就算你的創新再偉大也還是一敗塗地。你以為你的創新能夠得到人們的認可?在這個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社會裡,大眾們潛意識裡聽誰的? 這世界有什麼公正可言嗎?世界的主體是誰?是人類。那麼人類自身有什麼公正可言嗎??那些打分、衡量都是誰在進行?你以為有什麼專業測評機嗎??你以為專業測評機就他媽的不會被搞鬼嗎?算了。我不願意把問題延伸太多——這沒什麼用。總之你明白,把一切想得太簡單,倒霉的永遠只是你。你想要逆著海浪沖浪,好吧……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這就是我雖然做夢都想有張自己的音樂,卻遲遲沒法付諸行動的原因。
所以我們還得像過去那樣,聽從唱片公司的話,偶爾搞些小型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好讓他們知道我們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而不會一個勁地縱容他們在我們頭上胡作非為,不過關鍵時刻你的一切反抗都會宣告無效,除非你想被無形的巨大壓力像壓路機那樣壓成平板。
實際點吧,夥計。我總是自嘲地告訴自己,你想死還是想活?
日子越是這麼繼續,你就越是覺得索然無味未來渺茫。想想吧,自己一天從早忙到晚,根本做的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我只有一句話來形容這種狀態:浪費生命。並且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尼亞的那句問話,『可是瑪特——你嘗過後悔的滋味嗎?』
我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坦白地說,我好像都已經麻木了。
我真羨慕尼亞。真的,我他媽的真希望自己是尼亞那樣的人。
好幾次我夢到我們那個絕無僅有的八人PARTY。那個夜晚,我們坐在尼亞公寓頂子上大吃披薩和沙拉時,琳達和她那個男友愣頭愣腦地衝上來,叫喊了一大通有的沒的,然後被我們一番純粹胡鬧的插科打諢搞得整個自殺行動變成了搞笑肥皂劇,此外還很意外地為我的前女友找回了她的童年好友。就我目前的整個人生來看,最快樂的時刻不是專輯排上金榜、第一次站在領獎台上抱著獎盃激動得語無倫次,也不是被歌迷緊擁和接受最大媒體的採訪,而是那個除了我們八個人誰都不知道的,快樂的混亂的神經兮兮的搖滾音樂會之夜。
在我又一次夢到那個PARTY夜晚之後,轉天早上,JR突然滿臉興奮又異常震驚地揚著一份報紙衝進我的房間,「瑪特!瑪特!!」他大叫著,聲音差點因為過於激動更梗塞,「你看——看這個!看!!看啊!!」他把一團報紙嘩啦塞進我手裡,「看這個——這個人!!」
「什麼啊?」我嘟囔著,不耐煩地展開報紙看向他手指向的方向。
我愣住了。
老天。你絕對想不到——那個已經跟你好長時間沒見、之前最後一次在酒吧見面還悶悶不樂的傢伙,此刻正在報紙最大幅全彩版的男士香水廣告上朝你展出最明亮有型的微笑。
「寐羅!是寐羅——你相信嗎??」JR把我的耳朵都要吼聾了,「是他沒錯吧?!」
「……是他,」我驚訝萬分地喃喃著,「可是——可是怎麼……」
「哇噢!太棒了!太有型了!!我就說寐羅是個帥哥嘛——哈哈哈哈,瑪特,太意外了!他媽的我們從沒想過寐羅會做廣告模特——但是你看,他天生就是做這個的,是不是??」
我仔細地看著那則廣告。
JR說得沒錯。寐羅天生就是最出色的廣告模特。他的陽光般的金髮,他的湖水般的綠眼睛,他的英俊模樣,他的明亮微笑,他的剪裁得體的打扮和他的衣冠楚楚——一切都再也真實不過地證明,他就是那個風度翩翩的貴族王子。我打賭這則廣告會更讓女人動心。
「他改作廣告模特了?」我莫名其妙地咕噥著,「他不是在搞設計嗎?」
「你腦袋是一根直線啊!」JR捶了我一拳,一臉的鄙視和輕蔑表情,「他在廣告公司裡搞設計,當然有的是機會被客戶看上拉去做廣告模特。何況他不是名人,既不會花費巨資又能一樣收到最棒的效果,何樂而不為??不過現在說不准他已經身價倍增了。是吧??」
「嗯……也許,」我說,「要不打個電話給他吧,他是不是該請客?」
「一定,一定要!!」JR仍然興奮得不能自已,「瑪特,這簡直太他媽的讓人發狂了——我們的死黨是個他媽的這麼帥的混蛋!他卻一直都不告訴我們一聲,他真不夠意思!!」
「也許是他忙吧。」我說著撥了寐羅的號碼,等了好久那邊才被接通。
「你好,哪位?」寐羅似乎還沒睡醒,聲音拖著嚴重的鼻音。
「寐羅,是我,瑪特。」我說,「呃……那個,我剛才在報紙上好像看到你做的廣告……我想我們兩個沒認錯,那是你吧?那則香水廣告?在今天的大都市報第十二版上??」
那邊稍稍頓了幾秒,「是我,」寐羅說,似乎一瞬間清醒了不少,「瑪特?」
「是啊,是我,你還沒起床嗎?!懶鬼!!」我揶揄到,接著忍不住開始高興起來,「你怎麼都不告訴我們一聲的?自己做了這麼帥的廣告模特,看起來就像明星大牌似的,居然都不吭一聲,喂,是不是想要逃避請客??沒你這樣的,夥計,我們兩個會記著的!」
「呃,怎麼會,」寐羅在那邊笑了一聲,「不過是個偶然而已……我還沒做好準備,我說對於做廣告模特這件事——只是試一次。我不能保證自己是不是適合做這個……」
「你個傻瓜!你他媽的簡直太適合了——!!」JR朝著手機狂喊,「你個大笨蛋!!」
我們聽到寐羅在那邊大聲地笑了起來,「你才是大笨蛋,」他說,「你守著一個模特這麼多年居然從沒發現——嘖嘖,要不你也能去當個星探之類的傢伙,所以你實在是笨。」
「你怎麼得到這個機會的?」我好奇地問,「是不是哪個客戶發現的你?」
「呃……唔,是——是這樣,」他在那邊有點吞吞吐吐地支吾著,「沒錯。」
「你太幸運了,寐羅!」JR仍然自得其樂地大叫,「改天出來喝一杯吧?」
「好啊,」寐羅說,「你們在什麼地方?也許我們哪天找個機會能聚聚。」
「我們在匹茲堡,」我說,「不過也許過幾天能回趟紐約——你呢,在紐約嗎?」
「我在西雅圖,」寐羅回答,「也許我能過去找你們,我是說去匹茲堡。我剛在這裡拍完廣告,回紐約的話正好順道路過匹茲堡,而且現在也不忙。我可沒你們忙。你們兩個這麼大這麼出眾的明星,每天可比我忙得多——這樣吧,我訂張機票,應該明天就能到。」
「你在西雅圖?」我想了想,「那也好,實際上這些日子我們也不忙。」
「你們最近還好吧?」他問,「我聽說你們正在準備出新專輯?」
「唔,是的,在準備,」我頓了頓,不知道是否該跟寐羅提起我們可能要開演唱會的事,最後我覺得說說也無所謂,「我們可能要開場演唱會,在紐約,」我說,「你來看嗎?」
「真的嗎?真的嗎??」寐羅頓時激動起來,「當然——我當然要!什麼時候?」
「大約半年後,」我看了眼日曆,「到時候我告訴你準確時間。要是你能來就最好。」
「我當然要去看你們的演唱會!!」寐羅大叫著,「我會使勁地鼓掌,給你們捧場——這太棒了,瑪特!所以還是應該你們請客。我的那個廣告根本不算什麼,跟你們比起來……」
「得啦,我保準以後你會比我們更有名呢,」我笑了起來,「算了,等見面再說吧。你先訂張機票,告訴我航班,明天我們好去接你。對了,你是不是得帶點香水給我們當禮物?」
「沒問題,」寐羅在那邊信誓旦旦地笑著,「十瓶還是二十瓶?」
「我要五百瓶!!」JR插嘴叫到,「五百瓶!頂級香水!!」
「我可以灌五百瓶礦泉水給你,」寐羅說,「你等著吧。」
「別理他,」我說,「趕快訂機票,寐羅。我等你電話。」
「嗯哼,待會兒我打給你。」他說著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我和JR對視一眼,不由得同時大笑起來。
這太意外了。真的。想到寐羅竟搖身一變成為璀璨明亮的廣告模特,這個轉變是我們誰都想像不到的。這個意外驚喜甚至將我之前過於自己的所有鬱悶情緒一掃而光,眼下我光是高興著寐羅不再默默無聞的事,完全把自己的那些糟糕心緒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覺得寐羅一定會成為一個超級明星,」JR喜出望外,「我打賭,瑪特!」
「那你就跑下去拉住個路人跟你打賭吧,」我笑著說,「反正我不跟你打。我也賭這個。」
「我們去跟美國總統打這個賭。」
「這個提議不錯,賭輸是他的常項。」
「如果寐羅出了大名,」他說,「那我們下次見面恐怕被圍起來就不再是我們兩個了——那些把寐羅圍住的沒準會把我們兩個踩死。為了保證安全,大概我們得離他遠點兒。」
「沒準,」我說,「很快我們就會在報紙上看到更多關於他的廣告。」
「我靠,他居然是個廣告明星!」JR又激動起來,「我真不敢相信!」
手機響了起來,我接通通話,寐羅告訴我們明天下午兩點半鍾到費拉德菲亞國際機場,我們又愉快地聊了一陣才結束——切斷通話後我才突然想起忘記問問尼亞最近怎麼樣的事,不過等到明天再問一樣。於是我滿心喜悅地拿過煙盒抽了一根,一心期待著明天的見面。
「這下子尼亞該頭大了,」JR突然說,「他最怕被人注意。寐羅出名一定讓他苦惱。」
我也覺得這是個問題,「是啊,」我說,「不過明天我們可以問問。」
JR點點頭,轉而又高興起來,「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像挺美好的。」
不只他這麼覺得,連我在那一刻都覺得這個世界好像的確挺美好的。而之前那些沒用的擔憂——我是說,在咖啡廳裡和尼亞的那番對話,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杞人憂天、無稽之談。一切都會慢慢都會變好的。我們得這麼說。我們得充滿希望、心懷樂觀,不是嗎?
於是轉天,我和JR早早就開車到機場去等寐羅了。
當我正在焦灼中一邊頻頻看表,一邊使勁抽煙時,JR突然推了把我的肩膀,「在那邊!」他指著不遠處從出口走出的人群,「那裡!那裡!!嘿——寐羅!寐羅!!」他說著甩下我朝那邊揮著手臂衝過去。我急匆匆地按熄了煙丟進垃圾桶,朝JR衝過去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以想像寐羅的改變有多驚人。
我幾乎不敢認出那個男人是他。一身包裹著他完美身材的黑色緊身衣,那條一直沒離開過他胸口的十字架項鏈在黑色的襯托下銀光閃爍熠熠生輝,好像被刻意打磨過。同樣的黑色皮靴和黑色腰帶,上面鑲著花樣繁複樣式復古的銀飾,與項鏈相互映襯。一副黑色墨鏡擋住他的半張臉孔,滿頭金髮隨著他快步走路的動作而活躍地輕輕搖晃,顯然也被精心打理過。他手裡只拎著一隻簡單的白色旅行包,好像就是跑來這裡跟我們打場網球似的。
JR以令人吃驚的熱情跟寐羅擁抱。就像他們好幾十年沒見過一樣。
等到他那陣黏糊勁過去,我才得空跟寐羅打了個招呼。
「我們去吃點什麼還是喝酒?」我問,「你吃過午餐沒有?」
寐羅搖搖頭,「不,我不餓,我們找個地方喝兩杯吧。」
於是我們上了車,找到一家氣氛安靜的酒吧,下午三點鐘左右剛好人也不多,不會亂得連說話都聽不清楚。這次我們沒有選擇坐在吧檯,而是選了個不會被人留意的角落坐下。
我們還是要了芝華士。JR打趣地說寐羅非這種酒不喝。寐羅只是微笑不語。
當我們先碰了一杯後,氣氛由之前的高溫稍稍冷卻下來點,雖然熱情不減。
「幹嗎不告訴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JR問,「你可真不夠朋友!」
「大約——四個月前,」寐羅說,「對方一家香水公司在聽我介紹過產品廣告後,覺得我可能會適合裡面的角色。可我目前還不想接受電視屏幕上表演,所以他們說,那就先來試試報紙廣告吧。我覺得這個或許可以,所以我同意了。就是這麼回事——其實挺簡單。」
「哈,這就完了?!」JR撇撇嘴,「怎麼沒人拉去我做什麼體育用品廣告?」
「你去做假髮廣告還差不多,」我說,「我建議你還是剃光頭買個假髮。」
寐羅哈哈大笑起來,JR狠狠瞪了我一眼。
「不過要是你想的話,」寐羅說,「肯定也會有很多商家找你們做廣告。」
「還是算了,」我忙拒絕,「他做過廣告模特後就更沒自知之明了。」
「瑪特!你想打架嗎??」JR大叫起來,「你幹嗎總是拆我的台?!」
寐羅拿起酒瓶給自己再倒了一杯,端起來一口氣喝掉一半。然後他放下杯子,手指略帶猶豫地在上面停留幾秒,「實際上,」他說,「我得到這個機會純屬意外。非常……意外。」
「我們也挺意外的,」我說,「要不是JR在報紙上看到,我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他笑笑,看著我們,「我該告訴你們一聲的,」他說,「不過一忙起來就忘了。」
「那你現在還在原先那家廣告公司嗎?」JR問,「還是已經換了新的公司??」
「換了新的公司,」寐羅回答,「呃……總之比原先那家要好些。」
「那是自然的,總要朝更好的地方走才對。」我說,「何況……」
「何況在那家廣告公司什麼時候才能混出點名堂呢?明明有這麼好的資本,不利用簡直太他媽的浪費了!」JR接著大言不慚,「等到你成了世界級的廣告明星,我們就要仰視你了。等著吧,寐羅,你條件這麼出色,早該去做職業模特了——你天生就該是吃這碗飯的!」
「你來之前是不是磕藥了?」我沒好氣地問,「好像不說話我們就以為你是啞的?」
「我當然是高興,」JR狠狠白了我一眼,「難道你不為寐羅高興嗎??」
「怎麼會不?」我搖了搖頭,「但也用不著把過去那份工作貶到死吧。」
「為什麼不?那家爛公司有什麼好的??」JR依然嗤之以鼻,「我的話也待不長久。」
「小孩子脾氣,」我說,看看寐羅,「他就擅長腦袋發熱胡說八道。」
「沒什麼,習慣了,」寐羅做出不以為意的表情,「這麼多年的朋友了。」
我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然後繼續倒酒,喝酒。
「你訂了回紐約的機票沒有?」我問,「不要耽誤了航班。」
「還沒,」寐羅說,「不用著急。從這裡到紐約隨時都有。」
「那倒也是。」我點點頭,剛拿起酒杯又想起另一個人,「可你還是要快,」我笑著說,「尼亞肯定會等得心裡發焦——雖然他嘴上不說,沒準現在他正在百爪撓心呢。」
「沒關係,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和寐羅在一起,」JR說,「我們才待一會兒。」
寐羅含糊其詞地嗯了一聲,隨意笑笑,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那尼亞怎麼樣?」我問,「他還好嗎?禮物給你沒有?」
寐羅愣了愣,端著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唔,當然,」他說,「我都忘記那回事了——那個PSP不錯。雖然現在我沒多少時間玩它。不過還是謝謝。」
我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勁。過了一會兒才發覺他沒回答我的問題。
「尼亞一定鬱悶壞了吧,」JR接著說,「他最討厭被外面的人注意到這類的事。不過你現在是個廣告模特,沒準很快就會一下躥紅變成廣告明星——到時候那些大報小報的記者都會興致勃勃四處亂挖,恐怕那時尼亞會欲哭無淚。所以你們得想點好的預防辦法。」
寐羅點點頭,「沒錯,」他說,「我知道尼亞——我是說,這對他來說有點麻煩。」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我覺得……他似乎不大樂意提起尼亞。
「你怎麼了,寐羅?」JR跟我同樣敏感,「你不高興??」
寐羅迅速抬起頭看著我們,「不,沒有,」他說,突然又有點猶豫,然後輕聲歎了口氣。「我們倆有點不愉快,」他解釋到,「之前剛剛吵了一架。你們知道他的那種性格,他不喜歡我做這種行業。這很容易影響到他。雖然我覺得的確會……可我又不想拒絕這種機會。」
我和JR一時都沒開口,似乎覺得沒什麼有用的話可說。
最後,我說,「也許你們得好好談談。……否則,挺麻煩的。」
寐羅低下頭看著地面,然後又端起杯把酒一口氣灌了下去。
「你再這麼喝,」JR提醒到,「待會兒回去只剩下跟尼亞撒酒瘋了。」
寐羅笑了起來,「怎麼可能,」他說,「這點酒根本不會喝醉。」
「逞強,」JR做了個鬼臉,「不知道當初是誰趴在酒吧爛醉如泥。」
「那是我一個人一口氣喝掉兩瓶,」寐羅辯解,「這次當然不是。」
「那麼以後呢,打算怎麼辦?」我問到,「接下來一直做廣告模特?」
寐羅想了一會兒,點點頭,「現在是這麼想的,」他說,「不過當然,我也還做廣告設計的活,這並不影響,何況現在我只是個無名之卒而已,根本犯不起什麼衝突。……雖然當個模特的感覺不錯,但平心而論的話也許設計活更適合。總之——先這樣吧,目前。」
「同時進行更好,」我從口袋掏出煙盒,「不過我們知道,很快你就會出名的。」
「沒那麼——快,」寐羅低哼著,「只是個開始而已。誰知道以後怎麼樣?」
「以後?」我笑笑,叼上煙點燃,「以後我們會開八十個人的大PARTY。」
「不如我們一起跟寐羅回紐約吧,」JR突然說,「嘿,嘿!我們再來一次PARTY怎樣?還是我們八個人,叫上傑西卡和琳達他們,哈,還有凱爾和麥克,太棒了!怎麼樣??」
我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寐羅,發覺他似乎一臉牴觸,此外還有點惶恐。
「……這個,」他支吾著,「我有點不舒服,或者改天吧?今天恐怕……」
「不要總是衝動過頭,」我按住JR的肩膀,「你怎麼總像個小孩似的?」
「喂,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啊?!」JR失望地叫嚷著,「都不想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呃,有點突然,」寐羅說,「好吧,是太突然了。」
「下次吧,我們提前告訴大家一聲再辦,」我拍了拍JR的肩膀,「何況凱爾和麥克都有正式工作要做,不可能在工作日的晚上也有這麼多空閒,明天他們兩個還要上班呢。」
JR仍然不服氣地撇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他又不能剝奪別人的休息時間。「好吧,」他怏怏不樂地同意了,「下次。找個假期或者週末——我做夢都會夢到那個PARTY。」
「我也是,」我說,「昨晚我還夢到來著。我們幾個在樓頂上……」
「尼亞給他插了支玫瑰,」JR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寐羅——當時我們真該帶個相機給你拍下那張照片,你能想像那比他媽的什麼香水廣告更吸引眼球,保準賣個大錢!」
寐羅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敢說出去你死定了。」
我們在酒吧裡不受打擾地坐了三個小時左右。傍晚時分,開始有年輕人接連不斷進入,於是我們很快起身離開了。我開車將寐羅送回機場,剛好有兩個小時後飛往紐約的航班,他買了票,似乎頗為不捨地跟我們道過別,我們約好演唱會時再見面,順便再開個大PARTY;但很難說清為什麼,我覺得那個計劃好像只是我們遙遠的一個夢想,非常不真實的夢想。
回去的路上,我告訴JR晚上約了人,讓他先開車回去,我則搭計程車返回機場。
在侯機大廳裡,我沒有找到寐羅的影子。我找到售票口處詢問是否有人退票,售票小姐告訴我的確有個男人剛剛退了票,「一個金髮男人,」她說,「對,穿著一身黑色皮衣。」
「然後他買了去西雅圖的票嗎?」
「是的,今天凌晨四點四十分。」
從一看到寐羅,我已經知道他和尼亞之間有了問題。
這難以推測,但很容易看出。雖然他偽裝得挺快樂,但與過去的那種快樂卻完全不同。也許說起來有點神秘莫測,不過尼亞身上的某些東西很容易傳染到他人身上,我是說,那種尼亞特有的淡然寧靜感,過去你會毫不費力地在寐羅身上找到那些感覺的影子,而現在寐羅臉上只是一股沒有來由的浮躁,以及一觸即碎的愉悅。偽裝的東西總是很容易被破壞。
他和尼亞決不是吵了一架那麼簡單的事。
何況你怎麼能相信,過去他和尼亞有了一點點矛盾就要拿來跟我和JR像演講似的說上幾個小時,不到口乾舌燥決不善罷甘休,而這次他們似乎吵得很凶,他卻絕口不提?不可能他改了這個毛病。他不是不想提吵架的事,而是他們根本沒吵。我打賭他離開紐約很久了。
我再次在候機大廳裡轉了一圈,仍然沒有找到寐羅的影子。
我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他,但想想又作罷了。算了,我就在這裡等他——反正他會回來的,四點四十分飛往西雅圖的航班??……唔,我想,他現在的居住地就是西雅圖。
我一直坐在大廳裡。抽光了四包煙,喝了兩罐啤酒。有點餓,但什麼都不想吃。當我去買第五包煙時,在售貨機的反光玻璃裡,我看到了寐羅走進大廳裡的身影。我迅速彎腰撿起煙和硬幣,朝他剛剛坐下的位置快步走去,在他察覺到什麼之前,我已經停在他身後了。
「寐羅。」我叫了聲他的名字,接著看到他迅速驚訝地回過頭。
十分鐘後,我們在大廳角落的咖啡廳裡面對面坐著。他心不在焉地攪著咖啡,那只白色旅行包裝模作樣地放在他的身邊——就像一個用完的道具,毫無用處。你能對這樣一個場景說些什麼呢?你的好友坐在你的對面,滿臉的僵硬表情,因為被你揪出他說謊而尷尬無比。
「要是你不想說,就算了,」我說,「我只是覺得你不對勁。」
他垂下眼睛望著杯子裡旋轉不停的褐色液體,終於放下了那支比他本人更煩躁的小匙,將它丟在咖啡托盤邊上,幾滴褐色液體沿著匙沿緩緩地滴落在托盤裡,猶如褐色的淚滴。
「我們早就分開了,」他說,似乎口氣極為淡漠,「幾個月前。」他端起杯子輕輕地抿了一口,不自覺地皺皺眉,似乎咕噥了句什麼,然後又放下杯子,很快地咬了下嘴唇。
「哦,」我說,「果然。——不,我不是說猜到這個,只是適合你之前的表現。」
「很明顯嗎?」他挑起一邊眉毛,抬起眼睛看著我。
「也許不明顯,對於JR那樣注意力根本不在這上的人來說。」我回答。
「唔?你還注意這個?」他哼了一聲,轉過頭看著落地窗外的一片夜色。
「從一見到你開始,」我說,「算了,說這些沒用。因為你的工作的事?」
他仍然看著外面,似乎不打算把臉轉回來。好半天他沒出聲,很容易讓我以為他沒聽到我的問話;但不可能。這裡就我們兩個,我就說了那麼一句,而他就坐在我的對面——距離我也就一米的位置,他的耳朵也剛好正對著我,沒聽到才有鬼。我等著他的回答。
「……是,」好半天過去,他才頗不情願地答了一句,「還能是什麼原因?」
我覺得似乎沒什麼好再問的。何況我在幹什麼呢?寐羅和尼亞怎麼樣關我什麼事?也許我會辯解我是關心寐羅——但是看看你現在那個朋友吧,除了情場有點失意,他春風得意、宏圖大展,好得不得了。他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廣告公司小職員一躍成為耀眼的廣告模特,你還為他擔憂、怕他受傷??瑪特,你真是閒得發慌、無聊透頂。你自己尚且一堆麻煩沒辦法解決,還有心情去管他人?再說寐羅的選擇是他自己做出的,尼亞的接受也是自己做出的,他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什麼,不過都是他們兩個自己的事。何必要你自作多情摻上一手??
這些想法一股腦地冒出,讓我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天底下最大的蠢事。
「好吧,」我說,「我只是想要——想要確認一下,因為你知道,JR一定不肯放棄那個PARTY的想法。我會想辦法說服他放棄那念頭。免得尼亞不來,大家都彆扭。」
寐羅還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我懷疑他脖子已經壞掉了。
我深吸口氣,站起身,「那我回去了,」我說,「隨時聯繫吧。」
他終於動了動脖子,勉強轉過頭,抬起眼睛看著我,「……好。」他說。「那……」
「反正,」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管你怎麼做,記得我都支持你就是了。」
你一定覺得我挺虛偽的。即使我心裡可能很不贊成寐羅這種選擇——但首先,那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更不關我的事;其次,這種時候他最不需要你數落他,自以為是地用一二三四擺出他的條條罪狀好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再次,要是你還想讓他有點力氣回去,而不是坐在這裡像個泥塑似的等著被收垃圾的人收走,最好免開尊口;最後,無論如何我是寐羅的朋友,如果一個人在朋友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卻給他打擊,那這個人就是個最混蛋的朋友。
他突然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這一幕有點熟悉。我用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一幕曾經在我身上發生過。當尼亞問過我是否嘗過後悔的滋味後,我像寐羅一樣選擇緘默不語。可在他走過我身邊的同時,我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在那一刻我只想跟他傾吐,告訴他我所有的憂慮和苦惱,試圖從他這裡得到安慰和解救。因為我知道,只有這個人瞭解我的內心,此刻我只有這麼一根救命稻草。
「瑪特,」他輕聲說,「我覺得……我好像——我好像……」
我反手握緊了他的手。他有點發抖。也許是因為他情緒太過激烈,而他又想拚命壓抑,以致那些情緒通過其他方式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我想我很少見他這樣。的確很少。
「做出這個選擇之前,你是不是好好考慮過了?」我問。
他想了一會兒,遲疑地點點頭。「……是,當然,」他說。
「那就沒的可說了,」我攬住他的肩膀,「反正——你知道,不管怎麼樣,我站在你這邊,寐羅。……可能你覺得這種選擇是個錯誤,或者現在的一切有些偏差,總之跟你預想的那些不同。但你已經考慮和選擇過了,反悔一點用都沒有。事情沒有絕對的對錯,對嗎?」
他吸了口氣,然後再吸口氣,「我知道,」他說,「所以——所以算了。就這樣吧。」
「之後再也沒有跟尼亞聯繫過嗎?」我問,「也許你想要我去看看他?」
他非常猶豫地看著我,似乎想點頭,又想搖頭;但最後還是搖搖頭,「不,算了。」
「要是你想我去看看他,」我說,「就打電話給我。只要我有空,一定馬上過去。」
他點點頭,似乎好了一點,然後緩緩鬆開我的手。「謝謝你,瑪特。」
「朋友嘛,」我緊攬了把他的肩膀,「沒有人不痛苦,寐羅。沒有人。」
「……我知道。」他喃喃著說。「但也許……不,沒什麼。沒什麼。」


Mello
弗蘭克說我很快就會走紅,變成倍受歡迎的廣告模特。他交往寬泛、人脈甚廣,看起來似乎捧紅一個『本身就具備足夠資本的模特』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而第一個香水廣告的確收效不錯,已經有幾家產品公司打電話到模特公司詢問我的價位,這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不過同時我的確也仍然在做著廣告設計的工作。
我不想只用模特身份賺錢,或者,做這些不會讓我覺得太愧疚。不會讓我知道自己只是因為錢的問題而離開尼亞的——不,絕不是。我不是純粹想要賺錢。雖然之前我說過一些對錢感觸頗深的廢話。沒錯,有錢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是某種身份的象徵,但那絕不會成為某個目標。我跑到這裡不是為了賺大筆的鈔票,好讓自己揮霍或者好證明自己有多高貴之類的。我只是想要尋找一些有人生價值的東西——為此我利用了一個好的機會。僅此而已。
留在紐約有什麼意義?一輩子混在那家即使混到頂層也無所謂榮耀的小公司??
我不知道在那裡要用多久才能碰到我對瑪特他們所編的謊言裡的情節。也許永遠都沒有那個可能。這一點也不奇怪。我相信紐約有不計其數的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有著好資本,混在最底層,每天過得辛苦忙碌卻毫無出頭之日;我做不到像尼亞那樣心平氣和,所以只能抓住這個好不容易掉到我眼前的機會,死死抓住,否則我可能再也沒有這種運氣。要是這種機會掉在那些年輕人面前,我打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他們都會像我一樣選擇抓緊機會。
為什麼我要看著機會在我面前白白流失呢??
即使我可能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但有什麼不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並非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倍受這種得失的折磨,但凡是代價,就沒有不沉重的。輕度的不是代價,而是名為交換。就像幼兒園裡的小孩子,拿蘋果交換橘子,拿糖塊交換玻璃球,一些無關痛癢的輕鬆行為。也只有孩子才擁有交換的可能。一旦長大,我們連交換的權力都失去了。我們通常都在進行交易,最甚者為付出代價。
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裡我總是想尼亞。
難免如此。這差不多是我一生裡第一次做出這樣重大的選擇——用我的愛情換取未來。也許也是我一生裡唯一的一次。我想不出日後還有什麼會比這種交易更糟糕。
弗蘭克對我的確很不錯。但你知道,那時我是不可能這麼快就進入角色、忘記尼亞的。我沒法忘記尼亞。我總是夢到他,最常夢到的是那天深夜當我回到公寓後,他站在那裡一臉蒼白地看著我,那一刻我是那麼、那麼真實地體會到他有多害怕。他害怕失去我,是吧?
然後轉天早上,我告訴他我得去追求他媽的理想,我就跟他分道揚鑣了。
我看到客廳裡的那個新電視機,電銷上的白色塑料袋還沒撕開,我想它恐怕沒有被撕開的可能了。我留意到杯子上的米奇變成了蜘蛛俠,就好像它跟我開了個玩笑似的,咻的一下變成了米奇,咻的一下又變回蜘蛛俠。我發覺冰箱裡的東西跟我離開之前沒什麼區別,雖然不排除他補充過的可能,但很明顯,事實就是他幾乎沒怎麼吃東西,在我消失的那一周裡。
拋棄這樣一個人,你沒有罪惡感嗎?你不覺得愧疚嗎?你能做到若無其事嗎??
……我不能。好多次我在浴室裡用毛巾死死按住眼睛,不想讓自己像個女人。
但好多次,當我想到尼亞,僅僅是這個名字,也能刺痛我的心臟。
漂亮的房間,優越的條件,弗蘭克的體貼和出奇順利的發展,西雅圖的魅力,人生意義的逐漸展露,這一切全部的全部——卻往往在深夜時分無法抵擋一個回憶中憂鬱的眼神。
在最初來到這裡的第一個月裡,我覺得我幾乎死在這種痛苦裡。
甚至好幾次我想要立刻就收拾東西跑回紐約,因為我我太想尼亞。
但回去之後呢?
這就像一個男人死死拽住他那個已經嫁給別人的女友,懇求她離開新的家庭跟自己走。好比麥克那樣的人吧,他一沒本事二沒學歷,我就想不出琳達嫁給他到底有什麼意義。然後琳達會問他:是的,我會離婚,我會離開他,我會回到你身邊。——可我回來之後呢?
我不知道麥克有什麼好回答的。除了一句:以後……再說以後的。
琳達腦袋進水才會他媽的回到她這個實際上無所價值的男友身邊。
而這就是我所要面對的。當我回到紐約之後呢?我連原先的公司都沒法回去了,我還得努力另找一家公司,再一次從最底層辛辛苦苦做起,重新回到之前低級螺絲釘的生活之中;待在我那個一輩子都不想拋頭露面像個隱修士的男友身邊,被他氣得半死又毫無辦法。
所以我沒回去。我把收拾好的東西從包裡重新拿出來,放回該放的位置。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斷乳期的小孩。只要熬過這段痛苦的時間,一切就都會好起來。沒有什麼不能忍耐,沒有什麼無法做到。只要我想,有什麼是無法堅持的??我告訴自己,堅持下去,不管發生什麼也好,既然已經邁出就別再退回——那不是男人的行為。不是。
我另找了份廣告公司的工作。這樣既能讓我減輕點愧疚,又能打發些時間。
忙碌的確是減緩痛苦的良藥。一旦你忙碌得根本無暇顧及任何事,不管那重要不重要,嚴重不嚴重,你就不會被那些事的本身侵蝕太多。沒時間悲傷,沒時間痛苦,沒時間後悔和遺憾。沒時間做任何事。所以慢慢地,你就會淡漠和遺忘那些,時間總會撫平一切。時間是可怕的東西。只要讓自己忙碌起來,再加上一些刻意的精神催眠,生活就會簡單多了。
弗蘭克?弗蘭克當然不錯。弗蘭克是個不錯的男人。雖然是個工作狂。
他是我的現任男友。我想他的確很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兩個挺般配的——他那些朋友都這麼說。我們站在一起神采奕奕,無比適合,不管是表情還是打扮,好像天生就該是情侶那樣。我們的感情也不錯,雖然他之前也有過這樣那樣的風流韻事,但對我還算忠誠。大概是他覺得一旦有所疏忽就很容易讓我溜回尼亞身邊,所以他一直表現良好,我們在生活之上的契合還算不錯,夜晚的性愛也很享受。每個週末我們去野外或者其他城市,過上愉快溫馨的一天——這時候你就不得不承認金錢的優越性了。它讓我們生活得無比舒適。
可我寧可生活得簡陋一些。那樣就不會讓我內心的負罪感更重。
那讓我總是有種為了貪圖安逸才拋棄尼亞、選擇弗蘭克的感覺。
幾個月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沒有給尼亞打過一個電話,他也沒有。當然他不會打給我的。除非他發瘋了。我知道他那種人,就算他渴望到了極點甚至就要沒命,他也不會做。他就是那種活活把自己痛苦悶死的類型;然後把別人也跟著活活折磨致死的混蛋。
對於我總是有點落寞的表現,弗蘭克表現得極為寬容。「實際上,」他說,「我真的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贏到你——當然不是說我覺得太快,我是說我很幸運。上帝判了我贏。」
在見過瑪特他們之後,我在轉天上午飛回西雅圖,回到公寓時是十點鐘左右。
「你回來了,」我剛一進門就聽到裡面傳來弗蘭克的聲音,「是你嗎,寐羅?」
「是我。」我說,還沒換掉鞋就聽到他走過來的腳步聲,「對不……」
他把我一把用力地抱進懷裡,而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緊緊地摟著我,就像我剛從一場重大災難裡逃出來似的,緊得我骨頭都發痛。我只好也安慰地抱抱他,「抱歉,我……」他堵住我的嘴唇深深地吻我。幽藍的眼睛裡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和喜悅,還有一絲感激。我好不容易才從這個過於深沉的吻中喘了口氣,他放開我一些,但還是抱著我不肯鬆手。
「我以為你回去了,」他不安地說,「我以為你生氣我只顧工作……」
「我不是留了紙條告訴你去見朋友嗎?」我換掉鞋,「讓我先進去。」
「是的我看到那紙條了,可匹茲堡距離紐約太近了,」他像個孩子似的咕噥著,「萬一你改變主意跑回紐約怎麼辦?你甚至不帶上手機,我想你是故意不想讓我給你打電話。」
「沒錯,」我說,「因為我那些朋友還不知道我換了男友的事。」
他露出一臉鬱悶的表情。「你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的存在嗎??」
「當然不會——只是現在還不行,」我說,「再說我現在沒心情跟他們解釋。」
「看來你們關係不錯,還有——你的朋友和你過去的男友也是,」他走過去倒了杯紅酒,「所以你不想跟他們浪費口舌解釋這當中發生的情況?他們大概會為你男友不平??」
「也許吧,」我在沙發上坐下來,接過他遞來的咖啡,「反正認識他的不多。」
「他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弗蘭克笑著說,在我身邊坐下,手臂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上,手指輕緩地掃過我冒出胡茬的下巴,「你該去刮刮下巴了,寶貝,要我幫你嗎?」
我伸手摸了摸,他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我看了他一眼,「等我睡醒後吧。」
「好吧,你打算先洗個澡還是先去睡覺?」
「睡覺,」我打了個哈欠,將那半杯紅酒喝完,「我累死了。」
他將杯子放到一旁,「那就先去睡吧。有什麼事睡醒再說。」
我起身來到臥室,脫掉衣服爬上去,將自己裹進毯子裡,迷迷糊糊地半閉著眼睛。很快弗蘭克跟著進來,在我身邊坐下,眼睛凝視著我,然後彎腰將嘴唇貼住我的額頭,「好好睡一覺,」他低聲說,「醒來之後我們去外面吃點東西,然後再去看場電影怎麼樣?」
「醒來之後再說吧,」我咕噥著,回吻了下他的下巴,「你不去工作?」
「今天不去,」他將毯子給我蓋好,「至少看完電影之前,絕對不去。」
這就是弗蘭克。你認為我選擇這樣的人是錯誤的?而選擇尼亞——『為什麼必須要去外面吃晚餐?看電影?不,我不想去。不,我不想見你的朋友。不,我們就在這裡吧,寐羅。』——卻是正確的??……我不這麼覺得。雖然有點像拚命在給自己找借口,但我從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惡劣的攀附權貴者。我只是想要過得輕鬆點、正常點;我不想跟尼亞一起悶死。
很快我就睡著了。差不多沒有一秒鐘,我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夢裡。
我夢到之前瑪特和JR提起的那個PARTY。我夢到尼亞。我夢到他微笑著,將那支玫瑰輕輕插進我鬢角的髮絲裡。我夢到他抱著我的肩膀,跟我輕聲低語著一些我們兩個人才知道的an語和秘密。那些愉快的、令人倍感甜蜜的東西。那些年輕的無憂無慮的時光。那些夾雜在書本和畫紙的味道裡的親吻和ai撫,那些我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分開的傻氣執著的信念。
我覺得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我沒對瑪特說實話。我幾乎沒對他說什麼。我本該說些什麼的,除了他,我還能跟誰說那些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話呢??……可我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他,我現在有一個新的男友,他人不錯,不,重點不是他人不錯,而是他給了我一些發展的機會——不,等等,你還是該把重點放在他人不錯上。別在意我說了什麼。我不是因為他給我那些機會離開尼亞——不,呃,好吧,不完全是。不完全是的意思就是一部分是。是的,一部分是因為他給了我一些比紐約好得多的發展機會所以我來到西雅圖……所以我也是他的男友。不,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他媽的不是為了那些發展才做他的男友並且為此甩了尼亞——不!不!不!!不是!!
……可你把事情稍微捋捋清楚,就會發現事情的經過是這個樣子:
我在公司的產品宣傳會上認識了弗蘭克。我給他講解廣告短片、陪他參觀公司,然後他請我吃晚餐並給了我一個不錯的提議和一張名片,並額外附送他的酒店地址。於是那個晚上我去了酒店,我們過了愉快的一夜。他很滿足,我也緩解了不少煩惱。之後整整一周我們都混在一起,這也意味著我把我那個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男友甩下整整一周。再後弗蘭克飛回西雅圖,給我一大堆的懇求和諾言。我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決定尋找我的人生價值,所以我選擇跟尼亞分手,來到西雅圖重新開始我的人生,然後,『順便』做了弗蘭克的男友。
也許能當作電影劇本。但沒有這麼爛俗的劇本,除非那導演想被嘲笑致死。
所以我沒勇氣把這個蹩腳的劇本念給別人。甚至沒法念給瑪特。
在瑪特看來,我為了堅持工作才毅然跟尼亞分手,雖然他可能為尼亞感到惋惜,但他卻絕對會站在我這邊,因為他能體會想要知道自己的人生是怎麼回事的那種滋味;而如果我在這個故事裡又他媽的加上一個突然冒出的弗蘭克,可能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就像做一道菜,你放與不放一味重要的調料會使這道菜的味道大相逕庭。也許根本就成了兩道菜。
我能隱瞞到什麼時候呢?或者——我是不是該重新編個故事?
也許我該把弗蘭克加在故事的後半部,放在我和尼亞分手之後。
是的,要是那樣的話就簡單多了——你看,在和尼亞分手之後,我來到西雅圖,打算在這裡尋找屬於我的人生,在我孤獨、苦悶、迷茫、彷徨之時,弗蘭克出現了。他帶我走出了迷霧,他給我指引方向,他陪伴我渡過最難過的時期,他這個,他那個,反正你能說出一堆他有多偉大他就像個神他是命運派給我的使者之類的陳詞濫調。所以,自然而然的,再爛俗也再簡單不過的,我和這位命中注定遇到的男人成為了情侶;然後一切皆大歡喜鼓掌落幕。
……這樣就好多了吧?這樣就能讓我的罪過輕點了吧??
但是你也知道了,我在這裡的這幾個月,從沒停止過這種拚命尋找借口、為自己辯解、編造故事和自我催眠的舉動。好像每天不這麼做我就活不下去似的。我曾經試過硬性地控制自己停止這種舉動的做法,我將寫著『禁止胡思亂想』的提示牌放在明顯的位置,每次目光掃過它時都會先是一愣、繼而本能地停止腦袋裡那些不自覺繁衍叢生的想法;或者拚命訓練自己的聯想記憶,試圖將那句咒語和十字架綁在一起,這樣當我低頭看到十字架時就會條件反射般地告誡自己『禁止胡思亂想』。我用過很多辦法,最後我在一大片這樣的提示當中也能夠讓自己的頭腦馬力全開,並終於有天深刻理解為什麼瑪特和JR這麼喜歡編劇本。
但很奇怪的是,慢慢地,我竟然真的開始不再那麼想念尼亞了。
也許是那些精神催眠和麻痺起了作用。同時我又開始忙碌起來,有兩家西裝公司和一家酒品公司看上了我,我暫時放下了設計工作的活,繼續做我的廣告模特,接著,那些家公司好像商量好似的,一時間簽約不斷、邀請連連,將我忙得暈頭轉向焦頭爛額。很快我就借助這些將尼亞的影子驅趕出我腦海,他的確消失了,就像從沒存在過。我每天在外面忙上整整一天之後,回到公寓洗個澡倒頭就睡,根本沒有想他的空閒,更別提什麼痛苦和愧疚。而在那些偶爾還是會想起他的瞬間,我則用殘酷的方式迅速逼迫自己趕走他的影子。
所以尼亞逐漸離開了我。以一種不被注意的方式,悄悄離開了。
時間飛快過去。當有天我接到瑪特電話,得知他的演唱會後天就要在紐約舉辦時,我被嚇了一跳——完全意識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居然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六個月絕對沒有白過,我拍了至少十四五份報紙廣告,還有兩部廣告短片。廣告公司似乎很喜歡我這種類型。好吧不管怎麼說,是好事。我賺了錢,有了點名氣,得到了些意義回報,並且也不那麼想尼亞了。
所以我還是很有心情去參加他們的演唱會的。
我收到一張最佳位置的貴賓票,而弗蘭克則很鬱悶沒有他的份。
「我還不能見你的朋友嗎?」他可憐巴巴地問,「寐羅??」
「我不知道,」我有點頭大,遇到這個問題,「下次吧,弗蘭克。」
「下次?下次是什麼時候?」他似乎很傷心,「你不能這樣,寐羅。」
「可為什麼你非要認識我的朋友呢?」我感到納悶,又有點可笑。在過去我總是問尼亞『為什麼你不肯認識我的朋友呢?』而現在——咳。上帝的安排還真是見鬼的公平。是吧。
「為什麼我不能認識你的朋友呢?」弗蘭克反問,「我和尼亞不一樣,寐羅。」
我刮著下巴的動作頓了頓,從鏡子裡看著他,「……我知道。」我說。
「抱歉,」他不安地歎了口氣,「我不該提起他。……可我總是覺得——你好像在把過去尼亞的習慣朝我身上搬。我想要認識你的朋友,我喜歡帶你出去,想要你跟我一起出席所有我們兩個都該在的場合——而不是把我們兩個關在房間裡與世隔絕地過上一輩子。好嗎?」
「好。」我面無表情地答,將剃鬚刀扔到一邊,用毛巾擦掉下巴上的膏沫。
「不好,」他倚在門上,滿臉鬱悶,「你甚至不想讓我出席你朋友的演唱會。」
「你真的那麼想去?」我問,低頭擰開水龍頭,「要是尼亞也被邀請去呢?」
「那我就跟他談談,」弗蘭克頓時精神百倍,他這輩子就熱愛談判,是個談判迷。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次見識他在談判桌上的醒目表現。「我會跟他好好地談一場……」
「就憑這個,」我洗乾淨下巴,再次拿毛巾擦擦,「我也不讓你去。」
「為什麼啊?」他欲哭無淚,「好吧那就不談。然後我能去嗎??」
我沖了沖剃鬚刀,「你會讓我很尷尬,弗蘭克;幫我個忙,好嗎?我不想在朋友高興的那天用這件事給他們一個意外突襲——就算這不是什麼壞事,顯然這也不是什麼好事。」

vincy100 2010-2-17 20:32

「是這樣但是……」他看著我轉身從他身邊走過,「好吧,好吧。我聽你的。」
弗蘭克去上班了。雖然今天是週末,但臨時的緊急會議需要加班,他只好不情不願地去參加那個『見鬼的工作會』去了。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在房間裡左轉轉右轉轉,又站在客廳中央靜止片刻,抬手摸摸剛刮過的下巴,覺得沒打算出門也這麼做太無聊了——好吧,也許我該出門走走。可是去哪兒呢??……我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沒地方去。
於是我回到床上坐下,然後又爬上去倚好,伸手從一旁的煙盒裡抽了根煙放在唇上,剛點燃就聽到手機響了起來,我挪過去拿起手機,看到上面顯示著瑪特的號碼。「瑪特?」
「請問寐羅先生,收到敝樂隊的貴賓票沒有?」他在那邊拿腔拿調地詢問到。
「是的收到了,下次得親自送來,懂嗎?」我說,「最好派皇家航班接我過去。」
「你也太他媽的貪得無厭了吧,」他馬上變了調,「你還是自己走來吧。」
「不是你尊稱我先生麼?」我吸口煙,想了想問,「你們給尼亞沒有?」
「寄了一張給他,」瑪特說到,「不過我猜他多半不會來參加——你知道,很可能他只是打開信封,拿出裡面的票,看一眼,順手塞到哪本書裡,可能很多年之後才又翻開……」
「唔,真的嗎?」我有點懷疑,「不過也說不定他會去。你們給他的是什麼票?」
「你旁邊的位子,」瑪特乖乖地回答,「我總不能讓JR看出什麼來,是吧?」
我頓時感到阻止弗蘭克參加是個明智的舉動——要是我左右坐著前後任男友,能聽得好那場演唱會才怪。「好吧,」我說,「不管他去不去,我都會準時到。你們準備得怎麼樣?」
「哈,也就那樣吧,」瑪特打著哈哈,「好也好不到哪裡,差也差不太多。」
「可真夠不負責任的,」我按熄了煙,狠狠在煙灰缸裡碾著煙蒂,「當心出醜。」
「出就出,」瑪特大大咧咧地說,「反正有你在。我就說:他總是逗我笑。」
「好吧,你就這麼說——到時候我就真的使勁逗你笑,直到你出盡洋相。」
「那我就把尼亞綁來,然後你就什麼都沒心思做……」他突然頓住不再說下去,彷彿才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抱、抱歉,」瑪特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故意提起……」
一早上有兩個男人跟我道歉——因為他們在我面前主動提起尼亞的事。
我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巧合有什麼好笑的。相反,它愚蠢透了。
「有什麼好抱歉的,」我故作輕鬆地說,「反正也都過去了。」
呃……好吧,不過還是抱歉,」他頓了頓,又小心問到,「不過你們以後再也沒有聯繫過嗎?這半年時間也沒有?一次沒有??……呃……你們倆可真夠絕情的。」
「都已經分手了,還有什麼好聯繫的呢?」我無聊地玩著ZIPPO打火機——是弗蘭克送給我的小禮物,他總是送給我這樣那樣的禮物,打火機、領帶夾、腰帶、項鏈,也有衣服和生活用品之類的。只要我的目光在某件東西上停留片刻,他就馬上買下來:他讓我上街時根本不敢多看哪個東西一眼。但有一次,我在一家櫥具用品店裡看到了和我過去用過的一模一樣的蜘蛛俠的馬克杯,於是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盯著那只杯子。就弗蘭克事後告訴我,我盯著那杯子足足兩分鐘,活像一個肚子餓透了的乞丐死死盯著一隻聖誕烤雞的表情。
「我突然覺得我有必要去看看尼亞,」瑪特突然說,「我恐怕他已經不在了。」
「少胡扯八道,」我馬上狠狠摔飛了那只打火機,「你想見到他死嗎?!」
「……喂,不在不是死的意思吧,」瑪特無奈地說,「我是說他很可能搬走了。你看,你這麼長時間杳無音信,他可能會等得很絕望;最後他決定搬走,好讓你也絕望。是吧?」
「你在說什麼啊,」我不耐煩地皺皺眉,「我們對對方已經夠絕望的了。」
「那就算了,反正我也很忙,」他說,「不過……我還是覺得他不會去。」
我沉默下來。我想他也不會去。他幹嗎要去?明知道在那裡能夠遇到我,沒準還能遇到我的新男友?他何必要去那裡自取其辱呢?「就這樣吧,瑪特;回來見。」我掛斷了電話。

JR
我激動得要命。想到我們的演唱會馬上就要開始,我激動得晚上睡不著。雖然瑪特藉機更加嘲笑我孩子氣的舉動但我就是忍不住。上帝啊,我想到面對台下那些歌迷就激動得——唔,唔,我得保持鎮定。我可不能太激動了……可是上帝啊!我他媽的想想就激動!!
那天我和瑪特親自封了幾個信封寄出去,尼亞那封我暗自扣下了。
你知道尼亞這個傢伙總是對於這類事情報以絕然的不冷不熱態度,要沒有什麼催化劑,你最好就別對他會出席報以什麼期待。何況——何況寐羅跟他吵了起來,似乎直到現在也還沒和好,要是沒有寐羅拖著他,他就更不會去了。所以我想我得親自去進行一番說服,好讓他大駕光臨賞個面子。在演唱會開始之前,我找了個下午抽空直接跑到尼亞公寓。
我靠。我覺得自己就好像要去請動什麼國家首腦一樣。
我拿著信封站在尼亞公寓門外,敲敲門,好半天才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接著房門在我面前打開了,「哈羅——!尼亞!!」我迅速揚著票旋轉進他的房間裡,把他嚇了一跳。
「……JR?」他站在門旁,有點茫然地看著我,「你怎麼——」
「我來給你送票!」我大叫著,迅速轉回他的身邊,「尼亞……」
要是你沒見過一個人在一年之內好像突然間面目全非,我建議你來看看尼亞。要是那些成天到晚尖叫著要瘦身、要瘦臉的傻妞們想要知道典範,我還是建議她們來看看尼亞。要是我知道尼亞竟然因為和寐羅吵了一架變成這副樣子,我當初就該把寐羅從匹茲堡捆綁過來,讓他跪著跟尼亞道歉。……我傻住了,不知道那抹傻笑是不是還在僵在臉上,愣愣看著他。
他瘦得非常嚴重。以致我甚至懷疑他是否藏著一紙癌症晚期通知書什麼的在書桌裡。
他的頭髮卻長長了不少,顯然已經很長時間沒修剪和打理過,有點亂地搭在臉頰兩側,像個比起當初的寐羅更不修邊幅的藝術家,不過當然他不是什麼藝術家,他是尼亞。是那個總是能夠語出驚人卻性格沉悶的男人,還是穿著好多年前就總是穿著的白色衣褲,好像他只知道世界上有這身衣服可穿似的。他站在那裡面帶愕然地看著我,似乎沒聽到我說的話。
「老天……你怎麼了,尼亞?」我急匆匆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怎麼變成這樣?!」
「……哦,」好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我最近——有點不太舒服,」他說,「所以……」
「有點不太舒服!」我惱火地大叫著,「我他媽的看是很不舒服才對!你去過醫院沒有?你看過醫生嗎?你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嗎?——你根本都沒出去嗎??」
「呃,大概是吧,」他說,「只是有點不太舒服而已,用不著……」
「我說這根本不是什麼見鬼的有點不太舒服!!」我更加生氣,「你怎麼回事?寐羅呢?他知道嗎?他知道你生病的事嗎??他跟你道歉沒有?你們和好了嗎??……」
「什麼?」尼亞似乎沒聽懂我的話,「寐羅?道歉?為什麼?」
「你們不是吵架了嗎?!」我懷疑他的腦袋是否一樣有了問題,「你忘了?」
「吵架?」他果然有問題!「……我和寐羅吵架?什麼時候??」
「你們不是因為寐羅去當模特——喂,你不是不知道吧?!」我怪叫起來,「你知不知道寐羅現在拍了很多廣告的事?你不會因為和寐羅吵架一氣之下連報紙都不看了吧?難道你沒看到報紙上那些他拍的廣告嗎??……你的男友現在是個金光閃閃的廣告模特,混的不錯身價倍增,簡直要他媽的成為廣告明星了——你不知道?你在賭氣嗎?你騙我的吧??」
我一口氣喊了一大串,根本沒給尼亞說話的機會。但總算我還是煞住了嘴。
「哦,我當然知道,」他似乎鬆了口氣,一副『就這事』的表情,「怎麼會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高興他當模特,」我嚴肅起來,「我聽寐羅說了——你們為這事大吵一架,看起來現在還沒和好。……好吧,可能我多管閒事,但我知道你不太喜歡這樣。你肯定不會喜歡這樣。你討厭被其他人盯著和跟外界有接觸,是吧??……可要是寐羅越來越有名,你可能就會越來越要被迫面對那些。你知道那些娛樂媒體都是一群頂煩人的混蛋……」
他想了一會兒,「你們見到寐羅了?什麼時候??」
「大概——有半年了吧,」我聳聳肩,「剛好我在報紙上看到他拍的一個香水廣告,於是我和瑪特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在西雅圖,剛剛拍完廣告準備回來,可以順路在匹茲堡停下,所以他就來找我們兩個。我們在酒吧裡喝了幾杯,據說你們兩個為這事鬧得挺不愉快……」
「嗯,」尼亞猶豫地點了點頭,「不過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然後他不是回紐約了嗎?難道他沒來見你??」我追問到。
他遲疑了幾秒,「當然,他來了,」他說,「那麼今天……」
「不對,他沒來,」我迅速打斷尼亞的話,「他穿什麼衣服?」
尼亞的表情頓時有點尷尬。「他——呃,我想……」
我看著尼亞。我突然發覺事情似乎完全不對勁。不,不是我之前以為的那樣——不是。不,不是寐羅說的那樣。我盯著尼亞,在他完全抹去那臉尷尬不安的表情之前,我又問到,「要是他半年之前也沒來過的話——就是說,你們兩個快有一年沒見過面了??」
尼亞似乎還想隱瞞什麼。但最後,他點了下頭,「……也許吧。」
「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啊?」我嚷起來,「難道分手了?!!」
我只不過是一時惱火隨便叫喊一句,可當尼亞竟然再次做出點頭的動作時,我愕然了。我懷疑他做錯了動作——難道他不知道搖頭應該左右晃動頭部而不是見鬼的上下嗎?!難道他和寐羅分手了?他們分手了??多久之前?半年?一年??——等等,寐羅在騙我們?!
「你們分手了?真的??可為——為什麼??」我結結巴巴地問。
「沒什麼,」尼亞淡淡地說,「你知道我們兩個的性格並不適合。」
「可——可是——」
我想反問已經在一起整整四年又怎麼可能直到現在才發覺性格不和?可當看到尼亞那臉顯然不想多提的表情,便又只好止住了詢問。我有點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看著尼亞走到沙發旁邊坐下去,一副很疲倦的樣子,意識到更多的追問只能讓他更加倦怠乏累,何況他都已經這副模樣了。我聳聳肩,跟著走過去,在尼亞身邊坐下。「我不知道這事。他也沒說。」
「他只是不想讓你們擔心罷了,」尼亞回答,「那麼你今天來送什麼票?」
要是這種時候我還期待著尼亞能去參加演唱會,我就是宇宙第一傻瓜。
「……沒什麼,」我支吾著,好像送來的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一張——我們演唱會的票。不過要是你不想去就算了。……沒關係,尼亞。我只是——順便來看看你所以……」
他從我手裡接過信封,打開,抽出裡面那張精心印製的會票,反正看了幾個來回。他的手指依然蒼白,卻瘦削得非常明顯。所以這一點都不難解釋,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顯然是寐羅的離開——顯然是因為這次致命的分手。即使從來沒人提起,誰都不難知道這是尼亞的第一次戀愛,並且很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不,這必然是最後一次。要是我還心懷樂觀地以為這副樣子的尼亞還會和誰展開新的戀情,我就是宇宙特級傻瓜。簡直蠢到家了。
「看起來很不錯,」他微笑著,「不過我可能沒法去。你們也邀請了寐羅吧?」
「是你旁邊的位子,」我說,「……沒關係。你可以不去。這沒那麼重要……」
「真是抱歉,」他將票塞進信封,重新封好,放回我手裡。「你可以給別人。」
「可為什麼呢?」我仍然問,「就因為他去做廣告模特,所以你們分手了??」
尼亞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我不喜歡被別人注意,也不喜歡跟外界有接觸。這些你不是很清楚嗎??……可寐羅這份工作多少都會影響到我。所以為了避免麻煩,我寧可跟他分手。……你看,其實我是個比較自私的人。這種性格實在不太適合跟別人交往。」
「你自私!」我忍不住有點鼻子發酸,「要是你自私,我們都他媽的該去死了!」
尼亞笑了起來。「沒那麼嚴重,」他說,「私心人人都有,只是有人表現得明顯,有人則表現得不明顯罷了。……其實明顯一些反而更好,像我這樣,實在……」他搖了搖頭。
「你沒錯誤,」我馬上說,「你也用不著愧疚。有什麼好愧疚的??」
「……是啊,沒什麼好愧疚的,」他說,「所以我現在覺得還可以。」
「可以?你覺得現在還可以??」我打量一番他的客廳,雖然和過去相比什麼區別,但你還是很容易從中嗅到那種名為落寞的氣息。或那些屬於憂傷、痛苦、失落和絕望的味道。一個人的房間與兩個人的房間當然截然不同。要是我和瑪特住在一起,與我們單獨住的房間會相差很大。這並非你做些掩飾就能不被察覺,這是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掩飾的某些東西。
我將目光移回尼亞身上,他異常沉默地坐在那裡,眼睛望著前面,若有所思。
要是寐羅在考慮到他的離開將會給尼亞帶來多大的傷害之後還是決定要走,我只能說,他要走的決心如此之大——恐怕任何事都沒法阻攔他的腳步。可為什麼呢?當個廣告模特、擺脫寫字樓對他來說就真的那麼重要嗎?甚至不惜以這些沉重的交換為代價??……
瑪特不總是跟我說起他那些關於理想、意義之類的東西。但我能知道。
他總是拿我當小孩子,可他忘記了我是他的同胞弟弟——他想些什麼,我也能知道。我知道很多他的想法;從那次尼亞在醫院裡發表了那番演講之後,我不再抱怨瑪特總是隱瞞我什麼了。並且我學會從其他方面瞭解他。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譜寫的旋律和他偶爾會對某些事情發表的看法,慢慢地,耐心的,一點一滴地,你將這些東西拼湊起來,你就會得到一些算得上豐富的想法。他覺得寐羅那麼做完全正確。因為寐羅追求的是每個人最終都必須要尋找到的人生意義——而愛情呢?他媽的什麼都不是?是吧?他們這麼認為的吧??
是,好吧。愛情一點都不重要;他們的偉大人生理論才重要。讓他們見鬼去吧。
你可以放棄那些你覺得不重要的東西,在沒有造成什麼傷害的前提下。但是現在,如果說寐羅並沒做什麼過分的事,他只是跟尼亞分了個手,因為尼亞阻礙到了他,所以他必須得『忍痛割愛』地踢開這塊絆腳石,好起身踏上他追求人生意義的真理大道——
我還是得說,見你媽的鬼去吧。
就算他得到了天上的星星,那也沒有半點意義。他把別人踩在地獄裡,踏著對方的肩膀去夠星星——就算夠到了又有什麼用呢?再說他要那些星星幹嗎?戴在脖子上當項鏈??
你可能覺得我庸俗什麼的。我的確挺庸俗,比起瑪特、比起寐羅、比起尼亞,比起他們每一個我他媽的都俗不可耐。但至少我比他們實際。我是說在認識生活這個方面,我比他們每一個都實際。尼亞一輩子生活在自己的世外桃源裡;瑪特總是流連於他的夢想天堂;寐羅則始終念念不忘他的人生舞台。我可能是在塵世間、天堂外、舞台下的那個,所以他們都不樂意跟我談論他們那些高貴的調調——我也不樂意聽。但過於忽視實際是會被報復的。
尼亞總是想要躲在他的牆裡,但躲在牆裡還是會受到牆外的傷害,這再明顯不過了,他瘦成這樣,他萎靡不振,他簡直像變了個人,拜託,可別告訴我這些是拜他房間裡的電視機所賜,也不是天花板的錯誤。瑪特呢?總是覺得他得打造個世界第一流的樂隊,他總是對於現狀心有不甘,雖然他不跟我說,但我知道他從沒滿足過,他覺得他得再造一支比甲克蟲更震驚世界的樂隊,要麼就至少有張超凡脫俗的專輯,否則他這一輩子簡直就白搭了似的。我承認這種理想很偉大,但我們能把樂隊做到這種地步,依靠我們三個實在稱不上天才的實力——我覺得真的很不錯了。好吧,我目光短淺、我毫無追求,但當你沒法一步邁到十層高時你得學會走樓梯。一步步來。是吧?接下來再說寐羅。我跟寐羅相處的時間不亞於瑪特。他一直跟我關係不錯,因為我們兩個性格相似——總是吵吵鬧鬧、火爆脾氣,說翻臉就翻臉的類型,任性、大膽、喜怒無常、丟三落四……這些都是瑪特給我們的總結。正因為如此,我得對他多說上幾句。我認為寐羅對於理想和實際是結合得最好的,他喜歡畫畫,可他學的是設計;因為他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畫畫上不可能取得太大成就之後(他所謂成功就是得像米開朗琪羅、凡高那樣,看出來了吧,在理想遠大上他跟瑪特不相上下),他立刻聰明乖巧地轉向設計,因為至少那能保證他的生活問題,然後他可以在業餘時間搞搞愛好,畫幾張畫什麼的。但存在於寐羅身上的一個潛伏點是他有足夠當個模特的臉蛋和身材,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好運氣。當有了這些優勢條件,你總得想法利用吧。於是他的願望就又膨脹了。他必須得充分發揮他所有的每一個優勢,否則他就白白浪費了這些東西。就像他頭腦靈活,所以他去搞設計;他有點繪畫天分,所以他學畫畫;同理,當他知道自己還有更好的條件時就更沒理由不去加以利用——他比瑪特更想得到證明,證明他的存在與眾不同。而他性格裡那些天生好鬥、狡猾的成分使他還有一點我們都不怎麼具備的,就是不擇手段。要是一個人對於目標的執著過於強烈,並且他也不是個踏踏實實、勤勤懇懇的類型,萬分不甘心那種由點點滴滴從頭做起的漫長過程,他就得想點辦法,他就得學會抓住和利用時機,他就得為了自己心裡的那些所謂夢想而變得無情點、殘酷點,即使同樣對他自己,他也得不擇手段。我才不相信寐羅對於跟尼亞分手這件事無關痛癢、不為所動,難道他不難過?難道他不痛苦?難道他沒有絲毫留戀和惆悵??……不可能。但是他還是要這麼做。因為他心裡有比這些更『偉大』的東西召喚著他——所以即使對他自己也同樣殘忍,他還是毅然這麼選擇。
所以雖然我很想罵他,還是算了;因為他對自己也足夠狠心。我何必呢??
我看看尼亞,他仍然保持那個姿勢坐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半年以來,他就用這個姿勢渡過每一分每一秒,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我突然感到很絕望。不是因為眼前的這種糟糕情況,而是因為對這種糟糕情況完全無能為力、束手無策。或者你能認識到問題,卻不能解決它,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繼續惡化,直到無藥可救。這比什麼都可怕。
難道我要把寐羅抓回來讓他看看尼亞的樣子?難道我要寐羅重回尼亞身邊??
我不是個小孩子。我知道這不實際。我懂得我們都得成熟點。
所以我感到絕望。我真寧可自己今天沒來,根本不知道這些。
「你想他吧?」我輕聲問,「你是不是每天都想他?」
尼亞抿了下嘴唇,「你覺得呢?」
「一天500次。」我咕噥著。
尼亞苦笑一聲,搖搖頭。「不,不是。」
「那麼……499次?」我繼續問。
他仍然笑著。「大約——86400次。」
我突然想起有次寐羅跟我們說尼亞給他念了篇東西的事。是什麼來著……哦,對了,是愛因斯坦的一封家信,裡面一直在談論那些我搞不懂的問題。要是你身邊有這麼一個男友,可能你也會受不了。他幹嗎總是把談戀愛的事搞得跟學術研究似的??……可要是你耐心點去小心翼翼地思考他的學術研究背後隱藏的東西,信口胡鄒的86400實際上意味著每一秒鐘他都會想他,你就再也笑不出了。我打賭你沒見過這樣的感情。可寐羅對此依然棄置不顧。
「你打過電話給他嗎?」我又問。
他搖搖頭,「沒有。」
我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尼亞怎麼可能會打電話給寐羅?如果他確定不該那麼做,他就絕對不會那麼做——可即使打個電話也沒關係吧?要是他那麼想念他,說句話又有什麼?我不相信寐羅會對他的電話不予理會。「你可以打給他,」我說,「也許他會來看看你。」
「不需要,」他仍然搖頭,「為什麼要來看我?他已經決定要走,就不會再回來。」
「再也不見面了?」我難以置信地問,「你們一輩子都不再見面了??」
「他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完全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不是嗎?」尼亞笑笑,低頭看著地板上一塊斑駁的色彩塊,大概是當初寐羅弄上的。「何況見面……也許會給他帶來困擾。」
「為什麼?」我更加不解,「見個面又不會死——就算帶來困擾,也是給你吧?」
他剛要說些什麼,卻又止住了。他的身體僵硬幾秒,然後慢慢鬆懈下來。好像放棄一個重大理由似的,或者在一番矛盾之後選擇閉口不言。可他要說什麼呢?他什麼都沒說。
我想他什麼都不想再說了。所以我最好現在就跟這個想要獨處的男人道別。
「呃,那個——時間不早了,」我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晚上還要排練。」
他點點頭,跟著起身,將我送到門口,「真的很抱歉,」他說,「我不能去。」
我他媽的真的很想把寐羅狠揍一頓。要是揍他能有點實際用處的話。


Matt
晚上我跟JR吵了一通。
我簡直要被他氣死了——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晚上這樣重要的排練,他居然心不在焉、連連出錯,我幾乎就要拿吉他砸上他的腦袋了。馬上就要上台演出,他這樣不被爆出笑料才怪。可這小子居然對於我的責怪公然反抗,最後我們倆忍不住大吵了一番不歡而散,留下鼓手一個人坐在那裡莫名其妙。我想知道他之前出去的那趟都幹了什麼??
正當我在房間裡對著天花板生悶氣時,JR突然悄無聲息地溜了進來。他跟我承認錯誤、拽著我的手臂要求回去繼續練習。對此我還能怎樣呢?我只能無奈地搖頭,「算了。」
總算接下來的排練正經很多,看樣子他在努力抑制他那些突然不太穩定的情緒。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之前他去了哪裡?見了誰??我真該跟在他後面看看。
「你之前出去了?」睡覺之前我問,盯著對面那張床上蒙在毯子裡的傢伙。
「唔。」他悶悶地發出聲音。「去寄信。」
「跟郵筒進行感情交流了?」
「……大概是吧。它很帥。」
「我以為你會說它很男人之類的。」
「它就是很男人。我愛死它了。」
「JR,」我歎了口氣,「告訴我,你之前到底幹什麼去了?」
「……沒幹什麼。」他含糊不清地咕噥著,「我困了。我……」
「不交待清楚你之前幹了什麼,就別想睡覺。」
「難道你要威脅我嗎?隨便你吧。我要睡覺。」
「告訴我,」我提高聲音,「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去見尼亞了。」他說。
我愣了幾秒,迅速翻身坐起,「尼亞?」
「嗯哼,」他終於從毯子鑽出頭,瞇著眼睛看我,「拜託,有那麼轟動嗎??……我只是去見一個我們已經好久都沒見過的朋友而已——你以為我去會見宇宙首領了??」
「你去見尼亞……為什麼?」我仍然摸不到頭腦。
「我去給他送信,」他哼了一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你覺得寄張票給他、他就會準時出現在貴賓席上?——喂,我是好意,我只是想要讓他出來透透氣。」
「那……他說什麼?」我問。可我已經能知道尼亞跟他說了些什麼了。
「他說他不去,然後他把票退給我,讓我去給別人。他還能說什麼?」
「……就完了?」我才不信呢,「他沒說別的?」
「說了,」JR像擠牙膏似的回答著,「他和寐羅分手了。」
我沒說話;許久之後才又開口,「這就是你晚上心不在焉的緣故?」
「要是你看到他那樣子,你會比我更心不在焉。」JR抓了把頭髮。剛要翻過身繼續睡,突然又猛地坐起身體瞪視著我,「難道你知道?」他大聲問,「你知道他們分手的事?!」
我頓時懊惱不已。被JR抓住了。這下子他又要開始抱怨了。『你什麼都不說……』
「你知道他們分手的事卻不告訴我!!」他更生氣了,「你算他媽的什麼兄弟!!」
「……好吧,對不起,」我只能道歉,「因為寐羅不想——」
「那就是他不夠朋友!」他繼續吼,「但你一樣不夠兄弟!!」
「對不起,」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我本來想晚點……」
「你不如說你想等我死之後再告訴我!」JR氣壞了,「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喂,JR……」我叫了一聲,他卻已經再次蒙頭鑽進毯子裡,再也不理我了。
我等了一會兒,那邊始終全無動靜。我只能無奈地掀開毯子下床,走到JR床邊坐下,伸手晃晃他毯子底下的肩膀,「我跟你道歉,」我說,「對不起,原諒我吧,JR,別這樣?」
他一聲不吭。
我歎了口氣。「我知道你生氣,」我說,「可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影響到你情緒,畢竟我們馬上就要開演唱會了——萬一出了點差錯會很難堪,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還是不說話,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
「再說,你和寐羅一樣容易衝動,」我只好接著說下去,「我沒把握你知道之後會怎樣。你會不會打電話給寐羅責問他?會不會一口氣衝到西雅圖?或者乾脆把他們兩個想方設法地找到一起再做些什麼?還是突然開個大PARTY什麼的??……JR,你得知道……」
「我得知道,」他終於悶聲悶氣地開口,「我跟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
「當然不是,」我倍覺尷尬,「我們只是——呃,只是說說而已……」
「隨你們的便吧,」JR冷冷說到,「我以後再也不過問你們的事了。」
「別這樣,」我有點被他的口氣搞得頭皮發麻,「沒那麼嚴重,……」
「對你來說當然不嚴重,」他仍然語氣冰冷,「不過當然,以後對我來說也不嚴重了。」
「好吧,我真的錯了——這次原諒我吧,好嗎?以後我決不會——」
「以後我再也不會對你們事感半點興趣,我要睡覺了。瑪特。」
我鬱悶地收住後面的話。「……那好好睡吧,」我說,「晚安。」
他沒理我。
那個晚上我幾乎沒怎麼睡著。並非在想著JR發現我們又在無意欺騙他這事有多麻煩,而是想到尼亞——『要是你看到他那樣子,你會比我更心不在焉。』JR這麼描述尼亞現狀。當然,尼亞肯定是不會來了。這個已經確定無疑,或許寐羅也能鬆口氣。可我不知道如果他的確不來,寐羅不可能不會對此心懷憂慮。尼亞好不好,尼亞怎麼樣,尼亞是否精神很糟糕之類的。這些問題連我都會動不動地想想,更不必提寐羅。我忽然有種錯覺——這個演唱會好像十足是個激化矛盾的契機。也許在這之後一切問題都將暴露無遺、徹底一團糟。
明天我是否該去看看尼亞?還是——在演唱會之後?就算寐羅沒有要求我這麼做,作為朋友,我也必須去一次。尼亞也是我的朋友,不是嗎?連JR都會主動跑去送票,可我呢?
我越來越覺得不安。據說有個什麼墨菲定律,是說一切可能出亂子的事總會出亂子——我覺得這條定律簡直是為JR量身定制的。甚至比寐羅還要應用恰當。雖然他們兩個都屬於愛衝動、易發火的類型,但總歸有所不同。就算寐羅氣湧上頭,也會多少還有點理智在內,不會讓情況發展得太沒法收拾;而JR就不然了。就像上次他在病房裡口無遮攔、忘乎所以地朝我大吼大叫,要不是尼亞在場,恐怕我和寐羅使出全身解數也沒法壓下他的暴怒。
好吧,簡單地說,就是我總覺得JR會在演唱會上鬧翻。
也許這是出於身為他兄弟長達二十幾年的累積經驗談。
這事很有意思。對於尼亞和寐羅之間的感情,雖然JR總是報以一副不怎麼看好的姿態,總是吵吵著他們兩個不會長久、早晚散伙這些烏煙瘴氣的話,可實際上他比任何誰都更堅信這段感情牢固持久——從他給他倆編劇本的勁頭你就可以看出來,他很喜歡他們,他不希望他們兩個分道揚鑣的。他和寐羅像種天生的莫逆之交,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個投脾氣;而對於尼亞,他把他當作自己偶像一樣喜歡著、崇拜著和愛惜著。你可能沒法知道這種感情,甚至連我也不能很好地體會。但看看他談起尼亞時的眉飛色舞你就能知道,他是真的喜歡尼亞。
當然,這與寐羅那種喜歡不一樣。或者說,其實他更想尼亞當他的哥哥。
也許這就是尼亞的魅力?他總是能吸引住那些容易衝動的類型。
而現在,尼亞被和寐羅分手這事搞得失落痛苦,他看在眼裡當然氣憤不過。在他腦袋裡根本不存在『他們兩個會分手』這個概念——就像你堅信太陽不會從西邊出來或者赤道地帶不可能出現兩極天氣之類的。但現在,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赤道也開始出現極夜和極晝了,一切不可能事的都發生了——就是說他們兩個的行為把他的整個理想世界都砸碎了。
所以,最難接受這個結果的,反而是那個最稀鬆沒正經的JR。
不管怎麼樣也好,說什麼、做什麼都沒時間。
轉眼之間便到了演唱會的當天,寐羅一早就從西雅圖趕到露天的演出現場,幫我們一起佈置舞台和調試樂器。在此之前我已經威逼利誘地叮囑JR幾萬次絕對不要跟寐羅吵,最後他總算勉強答應了。這對他來說似乎過於為難了點,可我們總得讓演唱會平平安安地結束。
對於JR不冷不熱的態度,寐羅顯然有點驚訝,我告訴寐羅是因為JR太緊張。
「沒什麼事,」我說,「等過去今晚就好了。我們第一次開演唱會。」
「你們一定沒問題,」寐羅鼓勵地朝我笑著,「令人難忘的夜晚。」
「時間還早。走吧,去休息室裡坐會兒。」我抬頭找找JR,他正蹲在台上試著音響效果和麥克音量,我吹了聲口哨,他抬頭看向我這裡。「要去後面待會兒嗎?」我大聲問。
他朝我們搖搖頭,很快又低頭繼續忙著給他的電吉他接通電源。
「走吧,我們兩個去。」
我們回到後台的休息室裡,拖了兩把椅子坐在長長的台桌旁邊。桌子上滿滿當當都是些吃的喝的東西,碼放得整齊有序,四瓶紅酒和二十瓶左右的礦泉水,果汁飲料,吐司,杏仁蛋糕,糖果,巧克力和各種各樣的水果,一大堆的一次性餐具,好像在搞什麼十幾人的大型聚餐一樣。據說這些全都是我們的經紀人親手指定的——顯然他是個超級零食愛好者。
我拿起一板巧克力遞給寐羅,他搖搖頭,拿了瓶礦泉水。於是我把巧克力丟回去。
「你還好吧,這些日子?」我問,「半年時間過得真要命的快,一晃就全都沒了。」
「嗯,我也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他動作緩慢地擰開蓋子,好半天只是在那裡來回擰轉著那只白色的塑料蓋,沒有半點口渴的意思。「尼亞有打過電話什麼的嗎?」
「沒有,」我猶豫著,「不過——」
寐羅抬起頭看著我,手裡的動作也停止了。
「JR去找過他,」我還是決定告訴寐羅,再說又沒什麼好隱瞞的。「他去給尼亞送票。他知道尼亞不可能因為收到一張票就真的跑來看什麼演唱會,所以他親自跑去跟尼亞說。」
寐羅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他知道了你們分手的事,」我說。
好半天寐羅都像被澆鑄的銅像一樣。最後,終於,他動了動嘴唇,「所以——這就是他今天對我這種態度的原因?尼亞都跟他說了些什麼?」這麼問的時候,他似乎很緊張。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從桌上拿起一盒煙,「也許沒說太多。你知道尼亞。」
他仍然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含糊不清地唔了一聲,低頭望著那瓶礦泉水。
「回來之後他的心情就不大好,」我繼續說,一邊慢吞吞地撕開煙盒,抽了一根出來,「也許是——也許是太吃驚了。你知道,他一直覺得你們兩個不可能分手的。」
「有什麼不可能的?」寐羅像是自言自語地哼了一聲,「沒有什麼不可能。」
「就是,沒有什麼不可能,」我輕笑一聲,叼上煙拿起打火機,「再說你現在多少也算個小有名氣的廣告模特——當初我們誰想到過有天你會幹上這行?當然,我不是說你的轉變,呃,很突然什麼的。……我只是覺得你說得沒錯,沒有什麼不可能,是吧?在之前那個樂隊解散的那段時間裡,我怎麼還能想到過會有今天呢?」我點燃了煙,仰起頭深吸一口。
「我也沒想到過,」寐羅說,「但我們想到過的有多少是實現了的?」
「……這倒是個問題,」我咕噥著,「看來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就是現實。」
他將那瓶礦泉水又放回桌上,「算了,別說了——免得影響你的情緒。」
「我能有什麼情緒?」我搖頭,「只要你還有心情聽演唱會就行。」
「我又怎麼沒心情?」他反問,朝我眨眨眼睛,「我都期待很久了。」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當我們再出去的時候,JR已經一個人對著麥克風試唱上了,看起來相當滿意,他臉上露出這幾天難得一見的笑容——顯然暫時忘記了關於尼亞的事,可這卻讓我覺得更頭大。我不知道當演唱會結束後,一旦他還要回到現實裡,是不是仍然會為尼亞的事自己煩惱。這個傢伙比我想像的要感性得多了。雖然看起來他也總是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可實際上,他心裡的那些敏感神經不輸給尼亞、寐羅,或者其他的任何人。看看他寫的歌詞你就能知道,他的心思都被一些要獨自一個人時才會湧出的想法佔滿。他努力想去面對和適應現實,可他骨子裡卻是無藥可救的完美主義。要是一件東西不完美,他瞧都不會瞧上一眼;但要是某樣東西堪稱完美,他就對它癡迷到底奉為神祈,像教徒一般地膜拜不已——而至今為止在他眼裡,最完美的大概就是那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但現在呢?就好像肥皂泡一樣啪地破碎了。
不過現在我沒時間去想那些東西了。
我一直都在忙著我們的演前準備,直到演唱會正式開始都沒閒著。我沒心思關注寐羅在什麼地方,或者JR是不是還在試他的吉他,好像越到距離演出開始越是發現不是忘了這個就是少了那個——對我們這幾個第一次開演唱會的傢伙來說,這些實在是有夠折騰的。
在演唱會馬上就要開始之前,我發現JR不見了。所有工作人員心急如焚地找了半天,最後我在洗手間裡找到了他。實際上是我用幾乎要拆掉門的力氣才把他從裡面砸出來的,他看起來臉色很不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午吃壞了肚子還是怎麼的,我問他是不是哪裡不太舒服,他堅持說他沒事。堅持幾百次之後我只能勉強算是相信。總之這可真夠虛驚一場的。
要是這種時候他突然沒法上台——可以想像,恐怕這輩子我們都不用上台了。
在上台之前,JR突然問我,「你還喜歡寐羅嗎?」
我覺得他很讓我沮喪。真的,在這種時刻——差不多是能夠決定我們今後發展或者未來命運什麼的重要時刻,他還在想著別人的事。他就是總也分不清主次關係搞不懂重要與否,他天生就是一副小孩子脾氣還總是不肯承認,我真想拿什麼強力橡皮擦把他腦袋使勁擦擦,將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全都一股腦擦乾淨,好讓他能專心完成眼前迫在眉睫的大事。
「當然,」我說,「快點吧,JR。你幹嗎總是想著那些?」
他滿臉不悅地看著我,眼神裡隱隱帶著不滿和敵意。
「夠了JR!」我真的有點火了,「你不知道我們現在在幹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他大聲喊到,「我看你他媽的才不知道在幹什麼呢!」
「既然知道你幹嗎還要關心寐羅怎麼樣?!」我更加惱火,「他怎麼樣跟你有關嗎??」
他被我的話堵住了嘴,好半天答不上一個字。最後他狠狠地撇了下嘴角,轉頭抱著吉他朝舞台發狂般地、氣急敗壞地、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看他的背影就像個正在衝向沙場準備大開殺戒的戰士一樣。我懷疑是不是他更希望自己抱著一挺衝鋒鎗好向台下瘋狂掃射。
但上帝保佑,在演唱會一個小時四十分鐘的過程中總算沒出什麼亂子。
JR表現良好,或者表現超好。他輕鬆自如地駕馭著現場氣氛,用他略帶嘶啞的、充滿磁性的嗓音,演繹著意味深長而透徹神奇的歌詞,用強勁刷彈電光火石般效果的電吉他聲和狂暴有力的原始衝擊力煽動起場上觀眾的狂熱情緒,當他忘乎所以地對著麥克大喊大叫時,挎著吉他又上又下地在舞台上撒歡,彷彿他的紅髮都會跟著一起ji情地尖叫吶喊,彷彿他的T恤和牛仔褲上的亮片同樣閃爍迷幻,他的吉他和他整個人都在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在那一刻我真的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最閃亮的生物——簡直沒有什麼比JR更酷更完美的了。
現場氣氛熱烈無比。我耳朵都快被台下的呼喊聲和口哨聲淹沒,以致沒法很好地聽清楚耳塞裡的聲音。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JR,他滿臉的狂熱迷醉和全然忘我的表現讓人著魔,但同時我又很不情願地看到他動不動就會將目光投向寐羅,我感到他看寐羅看得太頻繁了。
寐羅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同樣激動不已異常專注,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這些。
他太喜歡我們這支樂隊此時此刻的演出了——他喜歡我們這樣,他喜歡這些狂熱勁爆的東西,他天生也是這樣的人,也許他在不知不覺間會閃過一絲懊惱的閃念,因為他沒跟我們一起搞樂隊什麼的。很快他就和台下那些人融為一體般地鼓掌和叫喊起來,帶著十足的熱烈情緒和滿心激動。要是他手裡有一大堆花束,他會毫不遲疑地拚命朝我們猛拋上台。
當最後一支曲子結束,台下朝我們報以掌聲雷動和歡呼叫好時,JR不住地喘著氣站在台上,挎著吉他四處亂跑朝下面拚命揮動雙臂的年輕人們揮手,吹口哨和給他們飛吻。足足這麼跑了兩三圈之後,他才又回到台上站好,正對著台下的寐羅,使勁揮舞著手臂。
他的長髮全都濡濕了,T恤和褲子也是。臉頰上的汗珠閃閃發亮,他滿臉快樂。
「謝謝你們!我愛你們!」他拿著麥克大吼,「但是我很想我的好友——他沒能來看我的演唱會,我知道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你們明白嗎?!他不來對我而言這場演唱會就是他媽的毫無意義——他媽的!一場他媽的毫無意義的演唱會!然後你們這群傻瓜還在那裡為這麼一場史上最混蛋、無聊、垃圾和胡扯的演唱會興奮尖叫——我靠!去你媽的吧!!」
沒等全場從他這番震驚的怒喊中緩過神來,他突然一把拽下吉他狠狠砸在舞台上。
猛然之間響起的劇烈驚人的碎裂聲伴隨著四處飛濺的木屑終於喚醒了台下的觀眾。
當我開始聽到那些人因為震驚、不解、惱火、暴怒轉而開始反問和大罵起來時,我已經顧不得太多了,我迅速衝過去一把抓住還在台上發瘋狂砸的JR,拚命想要把他拖下舞台。他把我們那個鼓手的鼓全他媽的砸了。那些音響設備、那些備用道具、那些伴奏樂器和那些說不清名目的各種東西,他簡直像個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人似的在台上歇斯底里地瘋狂破壞。
寐羅呆了只有幾秒鐘左右,然後幾乎是與我行動的同時爬上舞台去抓JR。
一個人發狂時的力氣實在可怕得嚇人。
我們兩個都不足以抱住JR,他一邊拚命掙脫我的手臂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大睜一雙血紅的眼睛狠狠瞪著寐羅,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般地,我極力從後面抱住他的肩膀將他朝後拖,當寐羅上前想要去抓他時他像個孩子一樣抬起腿拚命地踢他。「滾開!!」
我急忙叫喊著讓寐羅退後,「別過來!」我吼到,「離他遠點,快點回台下去!!」
「你到底是他媽的怎麼了?」寐羅氣壞了,「你故意在這裡砸場子嗎??」
「我靠,」JR朝他聲嘶力竭地怒吼,「去你媽的混蛋!!」
「你叫什麼?你想幹嗎?你瘋了??」寐羅完全莫名其妙,「你……」
「滾開!!」JR幾乎要從我手臂裡滑出去了,「去你媽的!!」
「你有毛病啊?!」寐羅惱羞成怒,「你他媽的發什麼瘋??」
「去你媽的!!」JR似乎只會吼這一句,「去你媽的!!」
你簡直他媽的混蛋!!」寐羅剛要上前,又被JR的胡踢亂踹逼得後退幾步,他懷疑地看看JR又看看我,似乎極力想要知道JR這麼發瘋的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你在這裡這麼發瘋想幹嗎——但是JR你他媽的真是個混蛋!你在瑪特最想要最重要的演唱會上這麼毫無形象像個半大孩子似的胡吵大鬧,你不丟臉嗎?你不覺得慚愧嗎?你他媽的還是兄弟嗎?!你以為我怕你?我怕你什麼?我有什麼好怕你的??就因為尼亞沒在這裡聽你的——」
「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去你媽的混蛋——!!」JR使勁全力地怒罵。
「我靠你他媽的真是瘋了——你想從這裡直接去精神病院嗎??」寐羅火了,「你要想自己把自己搞砸就隨你,沒人在乎你把自己搞成他媽的什麼混帳模樣,但你拿自己的他媽的爛脾氣也把瑪特拖下水——你不過分嗎?你到底有什麼火幹嗎不朝我發卻找這場演唱會的麻煩??你有什麼資本好在這裡跟我大叫大罵?就他媽的因為我和尼亞散伙的事??」
「我去你媽的你這個垃圾、混蛋——去你媽的——」
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將我這個已經處於癲狂狀態的兄弟拖回後台。
可想而知現場有多亂。同時我對自己的今後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去他媽的吧。我想著,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既然已經這樣,我當然沒辦法奢望明天的新聞報紙還會給我條生路。但無論如何現在我得把這頭還處在暴怒中的小獅子按住,他簡直太該死的過分了。
我和兩個工作人員死死抱著JR身體。
我們根本按不住他。他已經完全瘋了。只管對寐羅破口大罵、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寐羅跟著一起衝到後台告訴我們都放開他,「放開他!」他吼到,「讓他媽的他來揍我啊!!」
「你開什麼玩笑?!」我吼回去,「你不知道放了他有多麻煩嗎??」
「我看他就想揍我!」寐羅朝我們這邊大步走過來,同時引起我懷裡的JR又一陣狂踢,我慌忙抱緊JR的肩膀,他的T恤從腰部滑上去一大截,滿頭紅髮亂成一團,表情猙獰嗓音嘶啞,還在一個勁地跟寐羅狂吼叫囂。寐羅同樣對他怒目而視,「你不就是想跟我打架嗎?!鬆開他,瑪特!放開他——讓他過來跟我打架!我靠,去你媽的!我幹嗎要怕你??」
「你瘋了,寐羅!」我簡直要被他們兩個氣爆了,「你幹嗎還在這裡煽風點火?!」
「你這樣抱著他有什麼用??」寐羅迅速將目光投向我,「你能這麼抱著他多久?一個晚上還是一周?一年?一輩子??你還不明白他現在想揍的就是我嗎??……得了,瑪特,放開他——讓他過來發洩個痛快不就完了嗎?他不就是想讓我知道我他媽的是個混蛋嗎?!我甩了尼亞,我是個天底下最自私無情殘忍庸俗的混蛋——他不就是這意思嗎??」
「你到底怎麼回事啊??」我在JR耳邊吼,「你發什麼瘋,JR??」
「我去你媽的!!」JR還在朝寐羅狂罵,睚眥欲裂,「你他媽的混蛋!」
「那你就過來揍我,來啊!!」寐羅不甘示弱地吼,「放開他,瑪特!!讓他媽的其他人都出去——既然他想跟我打架就讓他跟我打個痛快!我們也好幾年沒幹過架了!!」
寐羅的話倒是讓我關注了一下四周,當我看到這麼多人都在表情各異地觀看時,我覺得簡直沒有比這更衰的衰事了。「勞駕!」我說,「我們得借用這地方——麻煩沒關的人都出去,你們兩個也是,」我朝左右兩個工作人員看看,「拜託,這事我們得單獨解決,幫個忙!!」
我沒看到經紀人、陪同和隨從之類的影子,看來他們都在前台安撫觀眾。
「滾,滾!!都他媽的滾出去!!」這次他們兩個倒是一條戰線地怒吼。
將一眾毫不相干的人員轟出去之後,寐羅鎖上門,轉身看著還在辛苦地拖著JR的我,走過來停在我們兩個面前,「鬆開他,」他說,盯著JR,「想揍我就過來揍。」
我為難地看看寐羅,又看看JR。我實在不想看他們兩個混戰。或者我也走出去?
「放開他啊!」寐羅怒視我,「你想這麼拖著他一輩子??」
我鬆開了JR。
下一秒他就衝上去一把抓住了寐羅的衣領,死死抓緊——我從沒見過JR用這種表情、這副架勢對著寐羅。雖然過去他們兩個總是打架,但沒有一次JR這麼認真。他真的讓我有頭皮發麻的感覺——即使我是他的兄弟。我簡直能確定他打算先宰了寐羅再把對方碎屍。
但JR只是抓著寐羅的衣領,死死瞪著他,半天沒動手。
「幹嗎不動手?」寐羅大吼,「你不是想揍我嗎??」
JR仍然沒動。他狠狠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T恤歪歪扭扭地裹在身上,牛仔褲簡直像條破麻袋似的掛在腰部,臉孔和脖子都紅得不正常。但這樣僵持了足足五分鐘之後,他卻突然放開了寐羅,然後後退一步,站在那裡看著他。「我不想跟你打架。」他咬著牙說。
我和寐羅都愣住了。完全想像不到他說出這句話。
「你可以走了,」他又說,語氣急轉直下地變化著,「西雅圖那邊不是還有個人在眼巴巴等著你回去嗎??再晚就趕不上最後一班回去的航班了——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寐羅的表情頓時不自然起來。
我不明白JR在說些什麼。可寐羅的反應讓我知道JR擊中了對方的某些弱點——但是什麼是西雅圖那邊有人在等他回去?誰?寐羅的朋友?從未有過的,我竟然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但顯然他們兩個都懂。「你在說什麼,JR?」我問,「為什麼我不太明白?」
「你沒必要明白,」JR冷冷說到,「你這麼袒護他,知不知道無所謂。」
寐羅還是沒有開口。他望著JR,一臉令人費解的複雜表情。
「到底是什麼?」我越來越迷糊了。「你幹嗎不說清楚??」
「也許我聽錯了,」JR說,眼睛直直盯著寐羅,「我他媽的倒是真希望自己聽錯了——剛才有個人在洗手間裡跟他男友打電話的聲音。寐羅,是不是有人在洗手間裡冒充你?」
寐羅還是不說話。但臉色難看之極。
不過既然JR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多少我也能猜出是怎麼回事了。寐羅有了新的男友。這個我的確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那麼就是說寐羅在西雅圖那邊有了一個代替尼亞的人。所以這就是寐羅一直留在西雅圖不肯回來的原因?可他是什麼時候有的男友?一時我覺得不滿,對於寐羅的隱瞞行為——但我又有什麼理由要求寐羅對我做到毫無隱瞞呢??
「好吧,也許我的確聽錯了,」JR冷冷哼到,「我一定是見鬼的太緊張了,連自己好友的聲音都分辨不清。
……真是抱歉,寐羅。我跟你道歉。我知道你沒那麼混蛋。為了一個能給你點他媽的破爛機會的有錢傢伙就甩下尼亞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嘿,你怎麼可能會是那種人呢,是吧??……看來我的確搞錯了。而且就算你有了新男友你也會讓我們知道……」
「夠了!」寐羅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沒聽錯——那就是我。現在你滿意了嗎?你覺得高興了?心滿意足了??……好吧,好,既然我做了,我幹嗎沒勇氣承認??……一切就是你說的這樣,我遇到一個能給我好的工作機會和好的生活的男人,我跟他去了西雅圖,重新開始我的嶄新人生,無情無義地甩下尼亞,讓這個可憐鬼一個人在他媽的紐約自生自滅——我這麼說你是否滿意了?還是你想知道我現在的生活跟過去相比有該死的多大的改變?!」
「我才不想聽呢,」JR哈哈大笑起來,「我他媽的幹嗎要聽?污染我的耳朵??」
「你他媽的夠了沒有!!」寐羅怒吼到,「我選擇什麼生活關你什麼事?!……見鬼的,我知道你為尼亞不平。既然你這麼喜歡尼亞,你幹嗎不去做他的男友呢??」
「去你媽的!!」JR頓時橫眉立目地怒喊,「你他媽的幹嗎不去死?!」
「我他媽的憑什麼要死?!」
「就是,你他媽的憑什麼要死,」JR再次笑了一聲,「多好的人生,多好的職業,多麼金光閃閃的廣告模特和好聽好看的漂亮前途——多麼有錢有身份的男友!你的新生活這麼好幹嗎要去死?就算要死也是尼亞死,也是我們這種學不會不擇手段的人死,也是那些一整天辛辛苦苦工作還要被他媽的踩在腳下的小職員們死!……死?你幹嗎要死?我真夠蠢的!」
「JR!」我打斷他,「你還沒說夠??」
「說夠了,」JR聳聳肩,看了我一眼,「……抱歉,瑪特,搞壞了你的演唱會——雖然我有點任性,但你知道我天生就這樣。我沒法像尼亞那樣把什麼都藏在心裡,毒瘤爛在肺腑也一聲不吭還要維護那個罪魁禍首。真見鬼我在尼亞那裡沒聽到這些,要不我就不會在今天晚上這麼瘋鬧了。我是說,根本就不會還有這個演唱會。……實話說我挺羨慕你們這種人,有這麼了不起的理想抱負什麼的……我就沒有。所以我挺傻,我跟本上你們的節奏,我不懂你們都在想什麼和說什麼,我總是得被你們排斥在外。……無所謂。真的,有什麼所謂的?哼,哈哈,……真見鬼的我他媽的還跟著發瘋發狂要找夢想,我現在算是知道了,夢想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我所知,現在我身邊面目全非的一切都他媽的是夢想在搞鬼!!」說罷,他不等我們兩個有所反應便迅速打開門鎖拉開門衝了出去,身影很快溶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我和寐羅站在一時寂靜無比的休息室裡,好半天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看著寐羅,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隱瞞了我很多事。他甚至不對我說實話。雖然我也能站在他的立場上為他著想,但卻不能萬分堅持——他讓我失望。真的。即使我不可能像JR那樣表現得那麼激烈、那麼明顯,可這一切,不管是JR的嘲諷還是寐羅的坦白,都讓我無比失望。也許我在失望寐羅的刻意隱瞞,也許是他的無情無義,又或者是之前JR孩子氣的任性衝動,還有今晚的混亂一片。不管那是什麼也好,我突然間覺得活著是他媽的一件這麼無聊的事——無聊到了極點。
「想說什麼就說吧,」寐羅故作輕鬆地開口,「幹嗎要忍著呢??」
「那麼,這都是真的?」我問,「你甩下尼亞去找另一個人的事?」
他聳聳肩算是回答,望著我的眼睛裡是一片掩飾極好的坦然。
我看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Mello
你知道了。就是這麼回事。我站在那裡,無地自容,一切都讓我覺得噁心。
我有什麼好辯解的?事實就是JR說的那樣,沒有絲毫錯誤。
我就是甩了尼亞去找那個給我嶄新人生的有錢男人,一點錯都沒有。你覺得他們會相信嗎,假如我說『實際上我只是想要我的人生擁有意義,就是這麼個原因,跟其他的完全無關』??……反正我不信。我是說,我不信他們會相信我這個借口。他們也不會明白,出發點明明是好的,卻最終到達一個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的混蛋目的地是什麼感覺。就好像你開著一輛方向盤有點問題的車,你本想去的是這個地方,結果它把你完全送到一個陌生的、荒涼的、陰森恐怖的墓地。
雖然JR撒瘋大鬧的表現的確駭人,但也許——就該是這副樣子。
我是說,我的所作所為的確『值得』他這麼歇斯底里天翻地覆。
我砸碎了他精神世界裡那些牢不可破的東西。誰的心裡沒有一些不可侵犯的東西?誰不是像個教徒一樣竭盡全力地維護和愛惜那些??我想他的舉動就像某些教徒的表現,我可以不敬畏神明,但我決不能瀆神;而現在我所作的差不多就像是把神狠狠踩在腳下踐踏。
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講述那個已經設計過幾十次情節的動人的『西雅圖故事』,就在不留神間被聽者之一抓住了把柄,洞悉了真相。好吧,是我太不小心,在洗手間裡跟弗蘭克講電話時說了些不假思索的話,反正就是一系列對於他又擔心我中途跑回尼亞那裡的安慰,再就是一些……你知道,情人之間的那些肉麻廢話。我不該在洗手間裡這麼無所顧忌,可我也沒有接電話前先去挨個查看格間裡是否有人的習慣。再說我怎麼知道那剛巧是JR呢??
與其說這是我疏忽大意,不如承認是命運安排。
它熄滅了一切我之前抱有的僥倖,徹底摧毀我試圖隱瞞自己兩個朋友的可能,讓我那個還未實施的計劃迅速夭折在我無意的一個電話裡。所以在那之後我的所作所為全暴露無遺,被我最好的兩個朋友看得清清楚楚、徹徹底底,一個發了瘋似的跟我狂叫怒罵,另一個雖然不像他的兄弟那樣,卻也是從未有過地全然沉默,甚至沒像上次那樣安慰我一句什麼。
……安慰?為什麼他還要安慰我?我這種人還需要什麼安慰嗎??
也許我該跟他哭著道歉才對;要不是我,他的演唱會也不至於這樣。
看吧,我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毀了他媽的多少人。包括我自己在內。
「你要不要——去機場?」瑪特終於開口了,「也許現在還有回去的航班。」
我覺得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把我的心臟刺穿了。
在因為我而使得這裡一切搞得一團糟之後,我還要若無其事地(拋下一個被我狠狠傷害了的前男友、兩個被我打擊得幾乎失常的好友)轉身去機場買張機票,回到新男友的身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洗個熱水澡早點睡覺,明天醒來之後又是全新的一天。
現在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可笑吧?我自己都從沒覺得這麼可笑過。
「你是不是生氣?」我沒有理會他的建議,「我隱瞞真相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說,「實際上——我現在感覺挺麻木的。」
「……對不起,」我輕聲說,發自內心地,「也許我原本就不該來這裡。」
「票是我們給你的,當然你該來,」瑪特搖搖頭,歎了口氣。「算了,就當是他媽的命中注定吧——除此之外我們也沒什麼解釋好給自己。不過寐羅……你恨JR這麼鬧嗎??」
我沉默著。雖然我有權力恨他,但要是我們互相交換立場,沒準我也會這麼做。我們倆是這麼該死的相似。而JR這麼賣命地發瘋,不是毫無緣故也不是神經錯亂。如果不是我的所作所為讓他失望在先,他才不會輕易跟我翻臉。繼而我也知道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尼亞了。我跟JR也完了。這次不是以往那些一時衝動的犯脾氣打架,而是一種徹底的……完蛋。也可以當作是反目成仇什麼的。雖然我不至於對他反目,我現在都覺得自己沒力氣去反目了;但他對我顯然已經恨之入骨。因為我那些惡劣之極的『瀆神』般的行為,他恨透了我;然後他再也不會跟我做什麼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和JR之間的確是他媽的完蛋了。
而我和瑪特呢?瑪特又打算怎麼處置這份友情呢?在我隱瞞和間接毀他之後??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動動腦子去想原因。我什麼都不想做。我累極了。
也許我該聽他們兩個的建議,轉身去機場買張回程機票,回到我那個新男友身邊去好好睡上一覺。反正我已經將自己變成這種人,還在乎多惡劣一點或少偽裝一點嗎??
「……寐羅,別跟他計較這些,好嗎?」瑪特又說,「你知道——」
「我不會跟他計較,」我回答,「但你認為JR還有跟我繼續交往下去的想法嗎?」
他不說話了。他默默地看著我,也許在心裡已經給了這個問題一個回答。一個我也能夠知道、可我們卻都不願意說出來的回答。我是因為恥於承認,而他是不想承認。但不管我們承認不承認,這個事實的存在已是無可更改的。誰都知道JR理都不會再理我了。
「也許他只是一時氣大,」他試著說些粉飾太平的話,「所以原諒他吧。」
「我沒生他的氣,明明是我自作自受,」我說,「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他總是這樣。可無論如何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能不幫他說點什麼,寐羅,」瑪特再次歎氣,好像突然變得多愁善感了似的,「要不是尼亞狀態不好,他也不至於這麼七竅生煙。你知道他一直都挺喜歡尼亞,雖然他嘴上不說,雖然這種與你那種不同,雖然他們之間並沒有過什麼所謂的交流,但你能體會得到他對尼亞熱愛得不得了。他對你也是真的喜歡。而他最不能忍受你們兩個分道揚鑣的事,更受不了尼亞現在那副樣子。……好吧,具體什麼樣子我也不太清楚,總之不會太好。我不是鼓勵你去看看尼亞還是怎麼的,我只是說這個意思。尼亞的改變重重打擊了他心裡的一些東西,他實在太過苦悶才會這麼做,……寐羅?」
「我在聽,」我說,「我當然知道——這沒什麼好難猜的。」
「我知道,你沒法不放在心上,我們幾個一直都這麼好,」瑪特聳聳肩,抬頭望向門外JR消失的方向——那小子跑去什麼地方了?我猜多半是在圍著紐約狂奔。「要是我知道他會因為你們兩個的事這麼胡鬧,……唔,好吧,也許我會阻止你來。但是你想想——我們兩個好不容易開個演唱會、人生裡第一次演唱會,兩個最要好的朋友卻他媽的一個都不在場——這是什麼滋味?就像JR說的,就算開得再好再成功也是白搭。就好比做一件事情完全沒有目的,不管最後你得到一個什麼結果也味同嚼蠟。……寐羅,別介意,我不是說你——」
「你用不著這樣,」有那麼一瞬間我簡直要煩透了,他們一個個都他媽的怎麼搞的??動不動就『對不起寐羅』『寐羅我不是故意的』『別介意』『真抱歉』……見鬼。我知道是我把這一切搞砸的,但為什麼一直在道歉的是別人而不是我呢?「沒必要說句什麼都要顧及我心情怎麼樣——你要是非得這麼做,我們乾脆就別說話了。我們得一直跟對方道歉。」
他笑笑,完全是那種沒有半點要笑的意思的笑,只是用來代替『沒錯好吧』這個回答。「不過我說過,不管你做些什麼選擇我都站在你的那邊——我是說真的,寐羅。我知道你也不好受,做出這樣一個看起來很他媽的那個的選擇,扔下尼亞,去找別人,這些看在誰眼裡都足以把你打上一個不大光彩的標籤——但好端端的你幹嗎要這麼自取其辱?難道你真的就甘心承受那些有色眼光和議論什麼的??……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何況之前你也說過你是經過考慮才這麼做的,所以……呃,我是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兩個還是朋友。」
我覺得我真該死的該為瑪特這份體貼寬容的話感激涕零和失聲痛哭。
可眼下我心裡一片麻痺,什麼感覺都沒有。除了些灰燼似的消散感。
「謝謝,」我心如死灰地說,誰都能聽出來我的話一點誠意都沒有,我不知道誠意現在是不是還存在於我身上,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跑去了什麼地方。「也只有你才這麼說。」
「朋友嘛。」瑪特淡淡地答。
這兩個字好像輕飄飄的,半點份量也沒有。我想起當初那個把弗蘭克和尼亞放在天平裡稱量的舉動——那麼,寐羅,你是否還認為左面是黃金鑽石、右面是一根羽毛呢?
「我得回去了,」我突然說,「要不我可能趕不上航班。」
「嗯哼,沒錯,」他點點頭,像是鬆了口氣般地,「別想太多了,夥計。」
「我沒那麼脆弱,」我假裝自己沒事一樣地笑笑,「不過我真的抱歉——你的演唱會變成這樣。……說實在的,你打算怎麼辦?要是明天媒體什麼的……咳,我真希望能幫上忙。」我覺得說出這番話的自己虛偽得連他媽的死都不配。看吧,情況是因為我變成這副爛樣的,我非但半點忙幫不上還只能說些狀似維護自己的蠢話,我真寧可自己死了算了。我從沒想過在自己朋友面前這麼丟臉、這麼無恥過。眼下要是有把槍,我想我真會把它塞進嘴裡。
「別管那些了——是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樂觀地笑了一下,「去他媽的吧。」
我想起很久之前我們兩個那副拽得不行的模樣:我不跟你玩,去你媽的吧。
結果有多諷刺,我們兩個是玩得最多、最帶勁的。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們心裡都挺喜歡尼亞了——包括我和瑪特在內,尤其以JR為最,實際上他才是那個真正的實施者,我是說,他用沉默無聲的行動作為表達出了我們一直都只是在口頭上叫囂個沒完的『我不跟你玩』。
他不像我們這樣說放棄卻不放棄。他什麼都不說,卻什麼都放棄得一乾二淨。
我跟瑪特道了別,一個人走出已經遣散大部分觀眾的空場,仍然一片狼藉的舞台看起來有著很純粹的人生味道:荒涼,空寂,一無所獲,一片混亂。我慢吞吞地拖著發僵的腳步,走出之前還座無虛席的場地,遠處的那些工作人員還在忙忙碌碌,經紀人和贊助商吵得不可開交,記者們竄前跑後、不亦樂乎,仍然不肯散去的好事者拚命想要知道究竟。我的耳中是一片夾雜著詛咒、詢問、敷衍、謾罵、辯解和掩飾的混亂聲音,粗細高低尖叫怒罵不絕於耳,簡直就像在上演一場巨大的滑稽戲。而引起這場戲的終極原因到底又是什麼呢??

vincy100 2010-2-17 20:32

『就我所知,現在我身邊面目全非的一切都他媽的是夢想在搞鬼!!』
全都是他媽的夢想在搞鬼!都是夢想!夢想!!
JR的怒吼不斷迴盪反覆,幾乎把我的神經都震碎了。
我覺得整個人空蕩蕩的,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可我還是停不住腳步,一直走著,一直走,朝前走,走到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他媽的什麼地方去。最後我走到哈德遜河旁,站在那裡發了會兒呆,彎腰在水泥磚台上坐下來,毫無感覺地望著前面一片墨色的平靜水面。
夜風拂動著我的頭髮,隱隱帶來一絲清冷的氣息。我縮了縮肩膀,覺得有些冷。
蒼白月色在河面上灑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跟隨著拂過深色河面的水波輕輕晃動,變幻著交疊重影的銀色光輝,時而湧成一片,時而悄然散開,總是不肯止息般地抖動著,搖晃著。河對岸的景物一片漆黑模糊,彷彿此刻我內心深處荒涼場景的映像,可怖得令我不忍目睹。
我從不願意低頭承認自己的錯誤,即使我知道那是錯的。
低頭是多麼難以容忍的事——我從不想這個動作在我身上出現。就像現在,即使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我自己一手鑄成的巨大荒唐(我不想用「錯誤」這個詞),但我仍然覺得事實絕不會是這個樣子——打賭總是帶有風險性的行為。你以自己的判斷去和別人的判斷相對抗,你總是覺得真理握在自己手裡、正義站在你這一方,潛意識裡認為自己是主宰和掌握一切的神,就算不是,也是神的代言人;但實際上,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能夠支撐你的傲慢,自以為是的最終結果就是贏了賭注便更加自命不凡,輸了賭注卻死不承認、心有不甘,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為什麼自己是錯的。『明明是……』『不可能』『不是那樣的』『該是這樣的』『怎麼可能是那樣?為什麼?不不,不,那是錯誤的!那不是——』人的自我莫不如此。
我歎了口氣,摸摸口袋,找到煙盒拿出來,撕開包裝,叼了一根點上。
這一刻我心裡什麼都沒想,空蕩蕩像一大片荒蕪之地。相對而言,我倒是希望這種狀態能夠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直到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去想,我只想坐在這裡,坐成一尊雕像。但是——好吧,當我將那支煙抽到一半,我的大腦好像再次恢復了它的功能,開始繼續轉動下去。我想到之前自己那番不肯承認失敗的愚蠢想法,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苦笑。即使我不承認,事實就會因為我的拒絕承認就變成我所希望的那樣嗎??我可以假設自己的脖子是石頭,一輩子都不會彎曲;但事實不為所動,永遠是它該是的模樣。
所以直到此刻,我還覺得自己之前的選擇是正確無誤的嗎?
媽的。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實際上自己整天到晚都在考慮這個問題。不管我在西雅圖,還是匹茲堡,或者紐約。不管我在美國還是南北極,地球上還是地球外,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曾經停止過對這個問題的反覆自問。從做出選擇的那天開始,它就死死糾纏著我。
很多次我給過自己確定的答案,但卻總有一些什麼將它推翻。
當你頭腦裡思考的東西越來越多,慢慢地你就很難再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對於所有問題都是,當然,那些愚蠢的問題不算;你給出這個回答,卻總是還有其他理由將它反駁、將它辯倒,你不停地跟自己鬥爭,在頭腦裡或在心裡,就算好多次自暴自棄地告訴自己『去他媽的我幹嗎要為了這個破問題這樣苦惱』但很快你又不知不覺繼續爭辯下去,無休無止。
讓我最為困惑的是那些關於意義的東西,我竟然慢慢難以堅持自己原先的想法。
我最大的願望是在這一生之中能有所價值。
在我是個學生的時候,我渴望自己出名,就算達不到米開朗琪羅凡高的水平至少也要像他們那樣出類拔萃、一鳴驚人。我知道天才這種生物非常少見,大部分的成功人士不是天生的天才,而是依靠努力得來的。我們沒必要拿『天才』這個沉重的詞來嚇唬自己,覺得沒有天分就很無奈什麼的,你得知道,表現傑出者幾乎全都是訓練出來的,而非天生的。雖然我挺喜歡畫畫,也有那麼點天分,但卻發揮得並不好。當然……我承認這跟我平時努力有關,我總是高興起來就拚命畫個沒完,沒有心情就甩到一邊好幾周不看上一眼。我知道自己沒法在這上面取得太大成就,因為我不是天才(是的,那時我就拿這個來給自己當借口),所以我學習設計,這既可以不讓我放棄畫畫同時又能給我混碗飯吃,自然合我的心意。可接下來當我進入社會,我才發覺其實一個各方面都還算可以但也不能驚人的傢伙,要存活很容易,要活得超乎尋常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世界上有他媽的幾個比爾?蓋茨??他很了不起,這沒錯。可就算他的確是個轟動世界的電腦天才,他也要在電腦行業從事工作才行;要是他一直都在牧場照顧馬匹,你清楚,我們一輩子都沒可能知道比爾?蓋茨是何許人。
所以當我成為社會中的一員之後,我很快拋棄了學生時期不切實際的想法。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廣告設計上也能有什麼作為——我總是跟他們吵架,因為我們意見不和。OK,媽的,我可以順從他們的想法,反正只要賺錢就得了;再說成功不成功也都是那麼回事,因為大家的目的不是我們能做出一個名垂青史的漂亮廣告,而是賺錢、使勁賺錢、能賺多少賺多少,把對方口袋裡的錢放在自己口袋裡才是最切實際的——可你能否認這種想法有錯嗎??
至少有足夠的錢也是你本身價值的一種體現。
你覺得是一個商業富豪有價值呢,還是一個工薪階層更有價值?
我明白自己的路將要是什麼樣的。慢慢地煎熬,耐心地等待,以分鐘計算來累積自己的人生價值,一點一滴,讓人發瘋。也許我能用什麼投機倒把的方式來賺上一大筆,但你知道那就像賭博一樣,賭贏一大筆錢只能說明你運氣好,而不能證明你賭博的行為充滿意義。
我想要做點有意義的事。懂嗎?就是至少得證明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就是我有我存在的意義,我想擺脫那些千篇一律的人生、那些似曾相識的情節。我不想過那種朝九晚五週末休假的日子,就像尼亞那樣——每天規規矩矩做好本職工作,然後空閒時間做些喜歡的事。我毫不覺得他那樣到底有他媽的什麼意義,他活著跟他死去有區別嗎?沒有嗎??
可他覺得有。他覺得那樣是最有意義的生活,因為他的意義不需要別人給予。
所以,你也許看出我們之間的差異了。他自己給他自己意義,我得需要別人給。就是說我更渴望從他人肯定的目光、讚賞和追隨裡得到答案,知道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我不甘心做個默默無聞的A先生B先生,我是寐羅。寐羅就是寐羅,不是別人。所以我要成為寐羅。
大概是我在內心裡叫喊得太激烈,於是天賜良機,我有了個轉變的可能。
我不是沒為自己的未來興奮過,否則我就不可能在西雅圖待上那麼久,在忍受內心煎熬和滿心愧疚的情緒下,一直留在那裡而不是選擇回來,就是因為我覺得這樣是值得的、是有意義的,至少比過去那樣要好得多。雖然現在我只是個還算普通的廣告模特,但我有足夠的信心能越來越好,我有這個條件,我有這方面的天分,不僅我自己知道,那些人也都認可。那些頻頻獲利的報紙廣告和讓我越來越紅的電視短片無不證明這些。你看,我沒有在繪畫和設計上找到合適的位置,卻在廣告業方面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價值——沒錯,價值。
現在我覺得自己總算有了那麼點他媽的價值。
寐羅開始與其他人不同了。寐羅正在變成寐羅。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面前有一條正在鋪展開的金光大道,只要我昂首挺胸、信心百倍地大步走下去,我就能夠走出一條很出色的人生之路——至少這與我在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廣告公司裡混下去完全不同。我能從這裡得到一些屬於我的東西,那些原本就是我的、現在正在慢慢回歸到我身上的東西。我不想要什麼純粹的名利、金錢,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的人生普普通通。
可在一切都很順利的時候,我卻又發覺事情似乎越來越不是那麼回事。
就算我成為一個世界巨星,然後呢?
我茫然了。因為對於這個問題,我一點也回答不上來。
當然,成為世界巨星可以證明很多問題:你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更有花不完的錢和收不夠的崇拜鮮花,你可以找個漂亮的女人當老婆,你多找幾個也沒關係,你甚至也可以找男人,只要你有個性。你差不多就像擁有整個世界,因為世界上所謂的幸福不外乎這些,沒準你還能競選個州長什麼的當當,試一下這樣生活是什麼滋味。你幾乎無所不有。可就算你擁有以上的全部,又怎麼樣呢?就算你為此被整個世界都認識和狂熱追捧,又怎麼樣呢?就算你的名字一秒鐘被GOOGLE出上百萬條,我靠,那到底又他媽的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比任何一個都可怕。它似乎讓你突然觸及到事實真相的核心:
好像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場虛空,彷彿全部的最終都只是摸不到的意義。
這時你就很難再鎮定自若、樂觀自信地繼續邁大步朝前走。因為你已經開始意識到,你所要到達的目的地根本不是你曾經所想像的那麼美好,甚至它看起來有點什麼都不是,所謂天堂事實上也就是那麼回事,甚至還不如你的路途好看;而等你到達天堂你會吃驚地發覺,在下面滿心渴望地仰望它時是它那麼美好,當置身其中卻是那麼索然無味、令人失望。
你進入天堂、你成為天使,好吧,不管你到底怎麼樣了,那又怎麼樣呢??
也許那時你覺得還是看場好友的演唱會更充實快樂點。
我知道自己也許想得太多。但你沒法不想。當這些問題開始慢慢浮出水面,你就再也做不到像過去那樣對此毫無察覺所以就不加思慮,更做不到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事實上是你開始整天整夜地被它折磨、受它拷問,無時無刻你不想這些,只要你的腦子有空閒;它就像一條吸附在你神經上的水蛭,一輩子都驅趕不走,隨時隨地都能吸食你的腦髓。
在西雅圖的這段時間裡,我不是在想這些就是在想尼亞。
我知道尼亞不可能看到我的廣告。他不大關心時事,看報紙沒一次不跳過娛樂版;雖然這不排除他會看到的可能,但當他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又會想些什麼呢?我承認,其實我很在意他的想法。我總是在心裡假設他看到時的表情,或者他會說些什麼。要是他覺得不錯,我會非常得意;要是他嗤之以鼻,……好吧,我可能會失望地大問上一百次為什麼。
在那些時刻我總是隱約覺得,自己這麼做不光為了自己,似乎還有尼亞什麼事。
你能理解這種心理嗎?迫切希望自己的努力被另一個人注意和證實的——
『我很想我的好友——他沒能來看我的演唱會,我知道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你們明白嗎?!他不來對我而言這場演唱會就是他媽的毫無意義——他媽的!一場他媽的毫無意義的演唱會!……』『我們兩個好不容易開個演唱會、人生裡第一次演唱會,兩個最要好的朋友卻他媽的一個都不在場——這是什麼滋味?就像JR說的,就算開得再好再成功也是白搭。就好比做一件事情完全沒有目的,不管最後你得到一個什麼結果也味同嚼蠟。』
就是這種滋味。媽的,我終於明白了——他們兩個說得沒錯。完完全全正確。
在我想要得到的那些肯定裡,最重要的,是自己在乎的人的肯定。


Keehl
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大鬧劇了。誰能想到一個差點就皆大歡喜的結局最後竟然這麼轟轟烈烈地落幕??我靠。看他們幾個在台上狂鬧時我真的覺得蠻搞笑的。我不知道他在幹嗎。我是說JR。明明已經打了個漂亮的勝仗,可他非得做件蠢事好抹消掉偉大功績。
不過顯然,他發飆的原因是尼亞。只有尼亞不在這裡。
這次演唱會我們都來了——寐羅,我,傑西卡,琳達和麥克。可我真的沒想到尼亞竟然沒來。你知道,尼亞是寐羅的男友,他們倆感情很好,看得人蠻羨慕的,雖然那時在我們剛知道他倆是同性戀時多少還有那麼點不適應。不過很快你就會發覺這兩個人有多適合彼此。
寐羅天生是個活躍熱烈的性格,尼亞則跟他完全相反。他們一個外向,一個內向,非常互補。當然,重要的不是脾氣怎麼樣而是他們對彼此的那份感覺。雖然我不是同性戀,並且可能也沒法體會和男人相愛是什麼感覺,可愛情你總該知道的,愛情不分同性或異性,愛情沒有任何差別,只要你戀愛過,你就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比蜜還甜,比酒還美。
這麼說簡直俗得要命,可愛情——或者說愛的感覺,要分什麼高低貴賤麼??
好吧,沒必要把話題扯得太遠。既然尼亞沒來,只有寐羅一個人出席,而且在之前我們詢問原因時他支支吾吾閃爍其辭,你就能知道他和尼亞掰了。就是說他們兩個不再相愛了。這沒什麼好讓你特別震驚的,就算這次我帶了個其他女孩來,或者琳達挎著另一個男人這也同樣沒什麼奇怪——戀愛的人每天都有,分手的更是不可或缺,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沒有什麼不可能。雖然他們兩個過去愛得如膠似漆令人艷羨,可眼下不也是一語不和就完蛋了?
當JR怒氣沖沖跑出來後,我上去攔住了他。過去我們兩個還挺談得來的,不止是音樂。所以他沒毫無禮貌地把我推開,雖然他一臉想要快點讓我走開的表情,「我煩著呢。」
「我知道,」我說,「可你也不能就這麼跑出去圍著紐約跑上十幾圈吧?」
「我心情不好,」他滿臉不耐煩,「得了,凱爾,你帶傑西卡快回去吧。」
「他們已經走了——現在只有我在這裡,你能不能先別這麼火大?」
「我他媽的怎麼不火大?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是啊,我不知道,」我聳聳肩,「所以我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也沒什麼用,」他說,「反正就是一切他媽的糟透了!!」
「我看剛才你那番表演才是糟透了呢,」我不客氣地說,「好好一個演唱會被你搞成這副驚天動地的模樣——你一定挺討厭這種太順利的狀態、想他媽的來點磨難對不對??」
他剛要發火,突然卻又噗哧笑了,「好吧,好吧,大概是——這次我們死定了。」
「本來就是,」我哼了一聲,「我真搞不明白你幹嗎發那種瘋。」
「因為我不爽,」他說,「有這一個理由就他媽的足夠了。」
「足夠你媽個頭,」我提高聲音,「我看你就是不知道珍惜!」
「珍惜!珍惜什麼?一個破演唱會?我靠,這有什麼好珍惜的?」
「難道這沒什麼好珍惜的?」我頓時被他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激到了。「你知道多少人想開一場這樣的演唱會連門都沒有?你們卻辦了一場並且是大辦一場,辦得還不錯,說真的的確不錯,你看到現場氣氛有多火爆。可結果這場熱鬧戲的主角卻根本不在乎??」
「OK,好吧,是挺火爆——但又怎麼樣呢?我這麼說可能不大恰當,我就是打個比方,假如你從小有個願望,你決定長大後一定要實現它,結果在你費勁努力實現的過程中你必須得拋棄這個、扔掉那個,你說,去他的,我他媽的就是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活著的,其他那些我什麼都不要,我什麼都不在乎——很好,很好,最後你真的實現了願望,你得到了那麼個榮譽勳章似的東西,不過你也沒什麼剩下了。你發現自己除了這個勳章什麼都沒有,那時你還會覺得高興嗎?你每晚愉快地枕在勳章上睡覺然後還能從睡夢中笑醒,是嗎??」
我愣了好一會兒,覺得JR意有所指,但又不那麼明確。「……好吧,」我說,「實話說我有點不大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不過那不妨礙我跟你說話。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你可能覺得這他媽的沒什麼,不就是個演唱會嗎?我們辦得挺成功,這說明我們有實力,雖然最後鬧個砸,也算不錯了,又不能抹消我們之前的豐功偉績——你這麼想沒錯,可你一點都不為自己在人生裡開上這麼一場演唱會感到高興、激動什麼的??……多少人渴望這些都得不到?」我頓了頓,在他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屑,「得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退出了。」
「所以你沒有理由在這裡跟我說這些!」JR哼了一聲,「要是你當初還樂意跟我們繼續這麼下去,這次也有你的份,難道你比肯——我是說我們那個新鼓手,難道你比他差嗎?是你自己要退出的,凱爾,結果現在你又在這裡跟我說多少人羨慕我們能這麼大辦一場……你幹嗎不直接說其實就是你?你後悔了,是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也該在舞台上??」
這小子說話真的挺氣人的。
不過看在今晚他心情不爽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這些。再說斤斤計較有什麼意思?
「也許我剛才那麼想了,」我說,「但現在不了。現在我覺得我的生活還是挺好的——我和傑西卡兩個人一直都挺幸福,雖然她的男友不搞樂隊、我也好長時間才碰一次鼓。不是我不喜歡音樂,這是一個人的選擇,JR。……當然啦,你沒有過那種讓你記憶深刻的戀愛,我知道你有過女友,不怎麼長久也不足夠熱烈,其實就是你根本沒怎麼認真,對吧??……可我對傑西卡不一樣。我非常愛她,我想給她我能給的全部——這種想法強烈得壓過一切,甚至壓過我想要繼續敲鼓混日子下去的念頭。我這麼敲下去很可能沒有結果,你知道,我的技術雖然不是最差但也不是最好,何況現在鼓手多得是,窮得丁當響的樂隊也多得是。我得有份工作,至少讓我們有地方住、有飯吃,懂嗎??……所以我選擇去工作,剛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痛苦,覺得不敲鼓簡直就他媽的不如死了算了,但慢慢地你發覺這樣也能活下來,真的,好吧,你設想一下,假如現在不能讓你再彈吉他是什麼感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對不對??」我看著他的表情,果然他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恐懼相,我忍不住想笑,這就與當初我剛放棄敲鼓轉而去工作時的感覺一樣,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他媽的廢了的感覺。「非常糟糕,對吧??……可實際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發生。你還是會過下去,然後慢慢就能夠適應新的生活,沒有吉他的生活,你得工作,你要戀愛,你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去做——生活裡不是光有彈吉他、敲鼓這一件事,或者開演唱會和追求夢想什麼的,實際上生活還有很多內容,多得你數不過來,頭暈眼花。你放棄了一件事很可能是得到更多的事——那些也不輸於你過去認定的那一件,真的。……不過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跟你辯解我現在的生活多麼愜意之類的,我可一點都不輕鬆,工作挺累的,壓力也挺大,可還是很愉快,因為一天勞累結束之後我能回家看到傑西卡和我們的小孩。她剛剛兩歲,可愛得要命。你看,這些都是我在放棄敲鼓之後得到的,要是我現在還在敲鼓,沒準剛才就會和你們一起站在舞台上發瘋,那又是另一種人生了——你沒法說哪一種人生更好,因為各有各的特色,對不對??」
他使勁地看著我,像是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覺得我的確有點廢話多了點,「別總是這樣對這些不滿、對那些不滿的,你幹嗎總是盯著不好的地方而不去看看好的地方呢?你要是總是盯著什麼的缺點,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件事,你一輩子都不滿。……JR,你他媽的太追求完美了——你連弄頭髮都要求半點馬虎不得,好吧,雖然那影響到你的形象,但我也沒見過為了給他的T恤配上一頂棒球帽要把整個紐約都轉上兩個來回的神經病——看看好的地方吧,兄弟,總盯著讓你不快的地方只能讓你越來越不快。你的人生已經夠不錯了,至少你一直都有幸做著自己想做的、自己喜歡的,甚至還有場專屬於你們的演唱會!結果你還一肚子老大不樂意——」
「那是因為寐羅!」他忍不住叫了起來,「見鬼的,你知道寐羅幹了什麼嗎??他跟尼亞分手了,這你知道,你能看出來,尼亞今晚沒來,可我最想尼亞來看我的演唱會——他沒來都是因為寐羅。寐羅跟別人在一起了,你懂嗎?就為了他媽的能在報紙上亮個相賺點錢,他就毫不留情地扔下還沒緩過神來的尼亞,跑到西雅圖去了!!……OK,他現在有點名氣有點成就,可那又怎麼樣?為了證明他天生是個模特坯子?為了證明他比我們混得都有意義??為了證明他過去那個男友一點價值沒有現在這個才他媽的是他的真命天子??」
「你又來了,」我說,「既然你都承認他有名氣有成就——還要怎麼樣呢?」
「喂你怎麼搞的啊,」他更加氣不過了,「你他媽的都不想想尼亞嗎?他做錯什麼了?就因為他不怎麼喜歡交往、不太擅長那些現實技能,所以他就天生該遭受這些??……這就像一個人理直氣壯地欺負另一個人的原因就是因為對方很善良。我真是不懂……」
「你不需要懂,因為那不是你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我說,「怎麼選擇、選擇什麼都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再怎麼認為也不能替他選擇他的人生,JR,……天哪,成熟點吧,夥計,你怎麼總跟個小孩子似的?看來是瑪特把你照顧得太他媽的好了——他總是護著你。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維護自己兄弟的,結果就把你維護成了這麼一個完美主義調調的小孩——」
「你他媽的才小孩呢!!」他瞪著眼睛,「好吧,他沒錯——他媽的他一點錯都沒有!是尼亞活該,自己半點能力沒有,沒法給他喜歡的人一個好的工作機會、一個漂亮的前途,給他大房子和名車,給他光鮮無比的耀眼人生——原來都是尼亞的錯!我總算知道了!」
「那當然也不是尼亞的錯,」我哭笑不得,「那只是他們兩個要的不一樣,好嗎?這就像尼亞想要安靜的書房,寐羅得要熱鬧的聚會,他們兩個的理想根本不一樣,還能談什麼非要在一起不在一起的事??……現實總歸是現實。現實也無所謂對錯。有什麼是絕對的??」
「……是沒有,」JR極不情願地聳聳肩,「可我沒法原諒他那麼做。我沒法原諒他。」
「連尼亞都能原諒他,為什麼你不呢?」我反問,「你到底在恨什麼?」
JR好半天不說話。最後他喊了起來,「我他媽的不恨什麼——我恨什麼?我恨他們那些讓人忍無可忍的理想高調!!他們以為這世界上就他媽的只有理想這擋子事嗎?為了這些就能夠無所顧忌在所不惜??……我不覺得這樣實現的理想有什麼快樂可言。我看他不過是拿一種幸福換另一種幸福——而且後者還是挺不怎麼樣的幸福。你以為他快樂?你看他的那副表情就能知道,他快樂個鬼!!他根本就不快樂!!……就算這樣他也要假裝快樂!!」
雖然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極力說服JR,但說到這個地步,我又站在了他這邊。
雖然他並不明確為什麼寐羅不快樂。看起來JR對寐羅和尼亞的事耿耿於懷,可實際上他不大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他把他們兩個的感情看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是因為那很符合他在內心深處屬於自己界定意義之上的美感。那兩人就像兩個完美結合成一個完美的典範——不用說JR,連我也少有那種對於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如此著迷的感覺。在他們身上你可以很清楚地體會到何為融洽與默契,彷彿尼亞天生的少言、耐心與溫和本就為契合寐羅的多話、急躁和任性一般,而寐羅的活躍熱情又恰到好處地彌補了尼亞的沉悶保守,除此之外,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神、他們別有趣味的對話和他們彼此依賴互相依靠的感覺同樣很奇妙。他們非普通的異性情侶,可一切看起來同樣很合拍;你會因為看到他們而覺得同性愛更美好。
讓JR著迷的更多是他們之間如此完美無缺的契合,而不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如何。
他們的分手給JR的感覺就是將一隻花瓶切割成兩半,無論如何那都是決不允許的——它們再和任意哪一半的其他花瓶配上也都不適合,因為那原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而寐羅的抑鬱寡歡和尼亞的失魂落魄讓他的這種感覺更甚——他們兩個何苦呢?他會這麼想,明明都不會好過,幹嗎還要分開?所以他就更恨寐羅,因為這一切是寐羅選擇的。
我說我站在他這邊,是因為我同意他所說的寐羅只是在偽裝快樂的事。
雖然寐羅追求理想沒錯,但顯然寐羅沒搞明白,他要在什麼基礎上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所以之前JR說的話確有道理——你不能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無所顧忌地扔了一樣又一樣,最後手裡只剩下孤零零一個理想的成果。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不明白,」他咕噥著,「因為我知道寐羅還是挺在乎尼亞的。」
「因為他不知道,」我說,「他不知道他得先擁有這些基本的快樂,才能要更多其他的。要是沒有尼亞在他身邊,他想要的一切就算都到了手,也不過是個空中樓閣罷了。因為最最基本的那些不存在了,在一個空蕩蕩的根基上建起一幢摩天建築一點意義都沒有。」

JR
凱爾這傢伙雖然現在滿口社會分子的調調,還沒完沒了地否定我的意見,但最後一句話總算讓我找到了感覺:在一個空蕩蕩的根基上建起一幢摩天建築一點意義都沒有。
但接下來我們就沒時間再說什麼,傑西卡來了個焦灼的電話,說姬娜(他們的小可愛)可能有點發燒,從鄰居家接回去的時候情況不大好,於是凱爾馬上就甩下我跑回去了——我可真難把他與之前那個敲起鼓來就渾然忘我瘋得要命,不敲鼓時就靦腆羞澀得像個女孩似的傢伙聯繫起來。生活真的可以改變很多。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這個感慨萬千的想法。
可當凱爾回去後,我的情緒又惡劣起來——想到寐羅我就氣得冒煙。
我一點都不想承認這就是跟我十幾年的好友所作的事——為了一些世俗的玩意兒,撇掉那些真正美好的東西。就我看來,他得到的那些連尼亞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許你會覺得我好像過於神化或者理想化尼亞,大概有那麼點味道在內,畢竟我一直就挺喜歡尼亞的——當然不是寐羅那種喜歡,我是說,我從認識尼亞那天開始就覺得他實在是酷得不得了。雖然他們誰也沒這麼覺得。他們頂多是說尼亞挺古怪,尼亞特立獨行什麼的,可在我看來那種沒法抹煞的東西純粹就是個性——尼亞是個最有個性的人。雖然現在看來,他的個性已經被寐羅離開這事消磨掉了不少。要是他真的挺有個性,他就不該被這事影響,應該繼續過下去他原先沒被寐羅打擾之前的生活——然後還能來看場我們的演唱會,並在此過程中若無其事地和寐羅談笑如常,好像寐羅從未介入過他的生活一樣。我打賭那樣絕對會把寐羅活活氣死。所以其實我挺希望那個結果出現,雖然它沒出現,也不可能出現。
尼亞還是被影響了。而且影響得不輕。要不是他真的在乎寐羅,誰離不離開都無所謂。可既然這樣,他幹嗎要放棄寐羅呢?我打賭在寐羅提出分手後,尼亞沒做過挽留。
他就是那種人,即使他再不想,如果你說『住手』,他還是馬上就住手。看起來就像他不知道該怎樣去好好愛一個人,以為順從對方就永遠都是正確的選擇;可實際上他很清楚,他只想要對方好過,彷彿自己並不存在;這似乎讓他的每一個選擇都頗富悲劇性。他的人生大概就像亞當夏娃那樣,只要他們沒吃那個果子,他們就一直能快樂滿足地過下去;而一旦他們吃了,被趕出了伊甸園,這就不是他們後悔還能回去的事了,他們再也沒法回去了。對尼亞而言,假如從未有人靠近他的身邊、侵擾他的生活,也許他一輩子就能這樣淡然地獨自過下去。可當有人進入他的世界,破壞了他原本擁有的平靜,他就再不可能退回過去的狀態當中——他無法將已經發生的事全部憑空抹消,他不可能將寐羅整個地從記憶當中擦去。
好吧,尼亞的問題的確很讓人頭痛。但現在我又該死的去什麼地方呢?
我壓低帽簷,戴著墨鏡,從已經開始變得行人稀少的街上急匆匆走過。
我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似乎沒地方可去,也許我該回家。可想到那裡大概正守著一群虎視眈眈準備狂挖新聞的記者,何況我還不打算這麼早就發表演講,於是我決定先找個地方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再說然後的。要不是因為寐羅,今晚也不會有他媽的這麼糟糕。可要是這次寐羅不來,我們恐怕一輩子都沒法知道他離開尼亞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麼。
他真夠讓我反胃的。
我突然很想宰了那個叫弗蘭克的傢伙。
不過何必呢?凱爾說『連尼亞都原諒了寐羅,為何你不能原諒』。
是啊,說得沒錯;連尼亞都不在乎,我幹嗎要這麼斤斤計較忿忿不平呢??我覺得自己一定是他媽的有點腦袋進水才這麼做。可想到尼亞……唉,想到尼亞我還是挺想宰了寐羅,或者宰了那個見鬼的弗蘭克。我希望尼亞的消瘦就到此為止,再也不要繼續下去了。否則我不能保證下次是否會看到一句相貌依然英俊的骷髏——咳,你說那會有多久呢?
接著我發覺自己站在尼亞公寓的下面。抬頭朝上望望,尼亞房間一片漆黑。
也許他已經睡了。我想,低頭看看時間——凌晨剛過兩分鐘。好吧,早點休息未免不是好事,希望他明天早上起來之後精神能夠有所好轉……我不知道他的『病』什麼時候才好。還是一輩子都沒法好了。你知道,這種人,被打擊一次就足夠他享用一輩子的。他不像瑪特或者我,失戀個四五六七八次仍然毫無大礙,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他失戀一次就很足夠了。他的感情一下子付出得太多收不回來,沒的再給別人,大概他也不想再給其他的誰了。
我在街邊的自動售貨機裡買了幾包煙和幾罐啤酒,獨自上了尼亞公寓的頂樓。
當站在那片似曾相識的公寓頂層上,我的眼前再次清晰地浮現出四年前的那一幕場景。我們四個人坐在那裡又吃又喝,高談闊論爭執不休,氣氛輕鬆,場面熱烈,人人都挺快樂,至少還沒被生活沾染上半點疲倦和頹廢。可誰知道四年後一切面目全非變成這副模樣?
要是時間永遠都只停留在那一時刻該有多好。
我走過去,坐在上次坐的地方,四處環顧了一陣——除了一片漆黑夜色,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這麼的孤寂、淒涼,連夜風也彷彿帶著嗚咽般地擠在我身邊來跟我湊熱鬧。我歎著氣拉開易拉環,仰頭灌了幾口——冷冰冰的啤酒從喉嚨一直冰到胃。當我拿起第三罐時,我發覺自己還是很想見尼亞,於是我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給他,在凌晨一點。
我等了一會兒,才聽到那邊傳來尼亞似乎還很清醒的聲音,「喂,你好?」
「嗨,尼亞,是我,」我努力將口氣放得輕鬆些,「怎麼,很失望吧?……是不是你覺得這個時間打來電話的只可能是寐羅?」
那邊稍稍沉默了幾秒,「唔,也許吧,」尼亞輕聲笑笑,「不過也不排除你的可能。反正會打電話給我的不外乎你們幾個——不是寐羅就一定是你和瑪特當中的一個。」
「啊哈,看來我還是挺重要的一——不過你現在在幹嗎?你沒睡,對吧?」
「呃……對,我沒睡,」尼亞回答,「你怎麼知道我沒睡?」
「我看到了,」我痛快坦白,「現在你要上來嗎?我們兩個聊聊天什麼的。」
「上來?」尼亞頓了頓,很快便明白過來了。「你在我的公寓上面?」
「哈,沒錯——就是那個野餐兼自殺專用地,」我高興地說。
「……你跑到這裡來幹嗎?」尼亞不解地問,「你的演唱會呢?」
「演唱會!」我叫了一聲,聲音誇張得讓我自己都有點冒汗,「演唱會——那個演唱會還算不錯,雖然最後出了點小亂子……不過也不是非常小。總之你樂意忽略就足夠忽略,不想忽略它也絕對大得沒法忽略……我的意思是看你怎麼看這個問題。你打算上來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尼亞接著追問,「我有點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沒必要知道我在說什麼,」我鬱悶地說,「也許你上來就好多了。」
尼亞在那邊似乎想了一下,「好吧,」最後他答應了,「我現在上去。」
掛斷手機後,我邊喝啤酒邊繼續等著尼亞。在尼亞露面之前我想了一些別的事——比如現在寐羅在什麼地方,是不是還和瑪特待在那個後台的小休息室裡,瑪特一個勁地安慰著他告訴他『別理JR那個混蛋,他總是那樣,他根本長不大,他的腦袋裡儘是些沒用的蠢念頭』之類的話。或者就是寐羅在拚命安慰瑪特『一次演唱會的失敗算不了什麼,真的,那些都是你的兄弟在搞鬼,跟你無關——好吧可能跟你有點關,但你總得知道人們看得清清楚楚到底是哪個混蛋在砸場』什麼的。……哦,管他們說些什麼,我真是煩透了!非常的煩。
但我不知道拽尼亞上來是不是做了個加法,變成兩個人非常的煩。
尼亞總算上來了。樣子跟上次我見到的一樣——我只是強調一下他還沒流露出朝骷髏的架勢急遽發展的速度,至少這讓我覺得安慰。我朝他揮揮手,於是他走過來,停在我對面。
「你們沒事吧?」他關心地問,「演唱會到底怎麼了?」
「來,坐這裡,」我說,「你要啤酒嗎?來一罐怎麼樣?」
「不,我不用,」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告訴我。」
「哦,實際上——沒什麼大事,」我聳聳肩,繼續吞著啤酒,「演唱會還算不錯。真的。你知道我們為這個花了不少心血……好吧,差不多花了全部。因為它很重要,對於瑪特來說——這不是說對我不重要,只是我不像瑪特那麼在乎這些。這麼說來我有點對不起他……」
「……嗯,我覺得,」尼亞打斷了我,「你應該先簡略敘述事情經過再發表感想。」
我端著啤酒看著他,好半天才哦了一聲,「那好吧,」我說,「簡單地說就是我在演唱會已經結束時突然在台上亂砸一氣——你知道,就像那些喜歡瘋玩瘋鬧的搖滾樂隊一樣……」
「你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尼亞幾乎想也沒想就抓住了問題的本質。
我只用了幾秒鐘時間來考慮以『沒什麼。我喜歡』作為回答會讓他起身離開的幾率佔上幾成。但很快我又知道來這裡決不是為了把尼亞叫上來、又愚蠢地把他弄下去。我可能不太知道我幹嗎要來這裡,可至少我不想跟尼亞說廢話。雖然說實話似乎有點很難開始。
「因為你沒來。」我說。
他懷疑地挑了下眉毛,「就因為這個?」
我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我該說點什麼呢?幹嗎你不告訴我你和寐羅分手的原因?好吧,你可能要我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也許沒什麼關係。但我非常失望。真的。我以為你們只是因為工作的原因才分手,誰能想像得到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對寐羅失望。可你幹嗎不表現出一副憤慨的樣子??你不為自己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男友而覺得——
「還是你知道了什麼?」他問,「寐羅跟你說什麼了?」
「他沒說什麼,」我回答,「我只是不小心聽到他跟他男友講電話。」
尼亞沒有說話。好半天過去,他才稍稍牽動面部神經似乎想要做出什麼表情,不過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放鬆地笑笑還是傷心地皺眉,於是表情看起來多少有點怪。「……哦,」他說,聲音則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發乾,「那又怎麼樣呢?——我是說,告訴你還是不。」
「真夠糟糕的,」我小心地打量著他,「所以你才變成這樣吧?」
他不置可否地抿了下嘴角,眼睛望著其他地方。
「或者你會覺得我挺可笑,」我接著說,「為了一些根本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大吵大鬧,像個孩子似的又衝動又任性——可當時我真的很生氣。真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生氣。我覺得……我覺得噁心。就是這麼回事。他的所作所為真讓我鬱悶自己之前跟他曾經是朋友——還是相當要好的朋友。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他媽的發瘋才會跟他……」
「他有他的理由。」尼亞說,「我們誰都沒有權力代他選擇什麼,JR。」
「好吧,他當然可以選擇他想選擇的,」我瞪著他,「可你幹嗎不說這樣你很難過?還是你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是他所作出的選擇的附帶產品??……這有點不公平,夥計。」
「公平,」他說,「為什麼我們一定得要求公平呢?」
「難道你想要這樣一個遭到區別對待的人生?!」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公平並不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你知道,很多人覺得不公平,也可能它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我們覺得某件事是公平的,也不過是從某個角度出發來看罷了,」他頓了頓,又搖搖頭,「要是你非得什麼都要追求個公平,那會很痛苦。」
「是會痛苦沒錯,但你不去追求就不痛苦了?」我覺得好笑。見鬼的,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呢?「你明知道那些不會因為你做不做某件事就存在或消失。比如你的痛苦。」
「我覺得還好,」他麻木地說,「真正痛苦的人總會選擇死亡來解脫的。」
「可你不死並不代表你就不那麼痛苦——該死的!我不知道我們兩個在幹嗎,得了,別再說這些他媽的痛苦不痛苦的事。總之今晚我情緒不好。我很抱歉影響到了你,要是你覺得無聊,你就下去。反正我不會從這往下跳。我沒那些人那麼脆弱,動不動就要嚇唬人。」
「寐羅現在好嗎?」他及時地轉變話題,快得有點讓我沒法適應。
「他……他挺好的,」我不想說他不好,因為他原本就挺好的。也許他只是在我們面前假裝他沒那麼快樂罷了——算了,就算他真的不快樂,也只是某種程度上不怎麼快樂。總體來看他還是很好。他擁有了那麼多東西,他現在比過去閃亮得多,他的一切都挺稱心如意,有什麼不好的?要是我說他不好,我一定是在嫉妒。我可不是那種人。再說我絕對不會嫉妒他的什麼。「自從離開你以後,顯然他的一切都在越來越好。」我聳聳肩,實事求是地說。
「……那也不錯。」他輕輕咬著嘴唇,皺了皺眉,然後露出一抹苦笑似的表情。
我打賭寐羅看到他這副樣子會受不了。讓一個男人露出這樣的表情,足夠證明罪魁禍首是個毫無感情的冷血混蛋,但除此以外也能毫無疑問地證明,那混蛋的確又有這樣的資本。我不相信尼亞會因為其他誰露出這樣的表情。這讓人很難受。心臟受不了的那種難受。
你明知道對方很清楚你在偽裝,可你還是得偽裝,只為了讓這一切還能說得過去。
「你是不是……」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我。
我反而說不下去了。我想問他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準備以這種表情渡過——但何必呢?我幹嗎要問這麼一個好像挺欣賞對方痛苦似的混帳問題?我的腦袋跟著一起進水了嗎??我搖搖頭,「沒什麼。」然後扔掉手裡的啤酒罐,拿起一罐新的打開,「你真的不要?」
「不,不用。」他像之前那樣說,無奈地看著我,「你不需要這樣,JR。」
「對,我不需要!」我粗聲粗氣地說,「我看是我閒的發慌亂湊熱鬧。」
「這樣讓你自己也不愉快,」他繼續說,「實際上你可以完全拋下這些——做你的事。你知道……想得越多越讓自己苦惱。要是你總是這樣看待事實和考慮問題,你就很難再讓自己快樂起來。真的,JR。……聽我的勸,專心去做你們的音樂,別想太多。也別生寐羅的氣。他這麼選擇並不是什麼絕對的錯誤。你看,……就像你們必須得選擇音樂一樣……」
「可至少我們選擇音樂的同時沒有傷害到誰,」我打斷他,「好吧,就算你會覺得我多管閒事,可我還是得說,誰讓我就是他媽的這種類型呢??……凱爾是自己走的。要不是他要離開樂隊,可能我們現在合作得還不錯。不過至少現在我們還是好兄弟、好朋友,因為我們沒傷害到誰。……寐羅是在本質上跟我們一樣沒錯,可他幹嗎以這種方式離開呢??——我是說,他要想改變他的人生有的是方法,可他偏偏選擇這種把你當絆腳石踢開的方式?!」
「大概,因為我原本就是,」尼亞語氣平靜地接下去,「你知道其實就是這麼回事。」
我瞪著他,好半天沒能接上什麼。看吧,他就是這麼把自己變成這副樣子的——一旦他開始思慮寐羅的選擇和寐羅的所作所為,他就開始為寐羅辯護,他站在自己的對立方來拚命駁倒自己,其實這種行為就是在不遺餘力地否定自己的存在——否則還能是什麼??
我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唉,」我重重地無奈地歎了口氣,「我靠。」
尼亞看著我,好一會兒過去,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別這樣,JR。」他說。
「你幹嗎總是有力氣關心我?」我沒好氣地問,「你該關心關心你自己——你該對自己說,就算寐羅離開了我也能好好過下去,比他在這裡時過得還好。我得多吃點東西,沒必要我為這件事變成一具骷髏;我一定會好好睡覺、努力工作,把那個混帳王八蛋忘掉。」
「好吧,」他好像隨口就這麼答應了,「明天我會試著這麼做一下。」
「你才不會做。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免得給你增加壓力。那……」
我發覺他正看著我身後。我有點疑慮地回過頭,看到瑪特站在那裡。
「我就知道你來這裡,」他說著,鬆了口氣般地,邁著步子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好吧,我們倆是不是得算筆帳,JR?你鬧了那麼一番大亂把演唱會全都搞砸了,然後一個人溜到這裡——以為尼亞能保護你??……門也沒有,聽著,乖乖跟我回去,我們得談談。」
「談?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我嗤之以鼻,「你幹嗎不去跟你那個好友談?」
「行了,你能不能別總是這樣?」他站在我們兩個旁邊,看看我,又看看尼亞,有那麼一點點尷尬——但很快就恢復了平常。接著他也坐下來,盯著我,「我在之前明明已經告訴過你不管怎麼樣也別跟寐羅吵。結果你呢?似乎是沒怎麼吵。你簡直要把他宰了才解氣。」
「他讓我不爽,」我直截了當地答,「反正聽到他講電話的當然不是你。」
「不管他講什麼電話,我不明白那跟你還有我們的演唱會有什麼關係!」
「我他媽的就是不爽!」我忍不住吼起來,「好吧,我們兩個根本想的不一樣,既然這樣乾脆就別說話——也許你覺得還不錯,甚至感覺很棒什麼的。可我不覺得。我覺得這事簡直他媽的無聊透了!我看著台下那麼多人,他們都一臉白癡笑容,我看著寐羅,他假裝很好,他自以為不錯,他就跟你一樣覺得這樣就他媽的挺完美了——我明白,我的腦袋跟你們正常範圍內的回路不大一致,我就是覺得這一切簡直是他媽的糟得不能再糟了。說實話我最搞不清楚你在朋友傷心時卻忘乎所以地作樂有什麼好驕傲的。因為那跟你的夢想沒關係??」
他們倆都沒說話。我受不了瑪特的眼光,我覺得……好像距離他很遠。
真的。我很沮喪地發現,我們倆之間有好大一截的距離。
我和瑪特是兄弟。可能我們之間的關係比寐羅尼亞還好,但親情和愛情哪個更深沉——這誰都說不好。假如我為了夢想什麼的必須得傷害瑪特,我寧可不要。我心裡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惜的是什麼,要是讓我成為舉世矚目的明星卻要以瑪特的快樂為代價,那我寧可默默無聞什麼都不是。也許你會覺得我有點女人,才他媽的不是呢。只有我知道瑪特見鬼的有多重要。誰都不能代替我知道這些——誰也都不能代替瑪特。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覺得放鬆和快樂,做什麼才有動力,才不怕失敗,因為他總在這裡,他不會因為我做得不好離開我,也不會因為我總干蠢事就嘲笑我。有這麼一個人在你的生命裡是多重要的事?可在他們眼裡這些似乎無關緊要、遠遠排在夢想之後。換句話說,就是當犧牲時毫不猶豫就該犧牲的。
你失去了足以扎根的土壤,就算是株再碩果纍纍或者美麗芬芳的植物也沒用——
你絕對只可能存在於畫面上而不是現實中。
突然我似乎有點理解為什麼凱爾那麼慨歎。你看,他很清楚,我一直在瑪特身邊,我們兩個從來誰都不離開誰,然後我們兩個一起取得現在擁有的這些,還開了場不錯的演唱會。這就比什麼都好。也遠遠比他要好。他是為了土壤而犧牲掉美麗的人。也許他會成為一個很不錯的鼓手,只要他也像瑪特這樣把女友放在第二位、從不構想什麼家庭生活,可他沒有。他願意跟傑西卡結婚然後好好過他們的日子,為此他得工作賺錢、他得養家餬口,他還得在女兒生病時衝鋒陷陣似的往回跑,因為他知道他想要的就是這些。他得先擁有這些才可能去享受人生裡的其他快樂。而那兩位——你知道是哪兩位——覺得他們得先擁有人生的意義,至於那些世俗的快樂不快樂一點都他媽的不重要。相反還總是會絆住他們前進的步伐。
我不是說他們就絕對錯誤。這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我只是覺得——
唉。他媽的。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也許我只是覺得他們太自私了。
不過當然,也可能是我的眼光有問題。管他是他媽的什麼呢。
「好吧,我認錯,對不起,」我不想再跟瑪特爭執這些他媽的垃圾問題了,我真不明白我幹嗎非要這樣,「我知道我不該強迫寐羅怎麼樣。沒準他是真的喜歡那個弗蘭克才——」我偷眼看看尼亞,不知道自己這麼說話會不會讓他痛苦。但要是寐羅徹底離開了他,我們還在乎說出事實什麼的嗎?「他一點都不喜歡尼亞,是吧,所以幹嗎要為尼亞著想呢?」
「夠了JR!」瑪特似乎真的火了,「該死的!你就不能閉嘴嗎??」
「好吧我閉嘴,閉嘴就閉嘴,」我冷哼一聲,「我只是想讓問題簡單點。」
「你他媽的一直都在讓簡單問題複雜化!——難道你還沒鬧夠?!」
「算了,瑪特,」尼亞說到,「不必這樣。只是這麼點小事而已……」
「小事!!」瑪特繼續大叫,「他簡直就想把整個世界都他媽的掀翻才算滿意——聽著,要是你現在還非要賴在這裡不跟我回去,以後你都別再回去了。你真是讓我失望!」
「你他媽的才讓我失望呢!」我不甘示弱地吼到,「我靠,我幹嗎要回去?我不幹了——你聽到沒有?我說我不幹了,我他媽的再也不幹了!去你媽的夢想吧,老子夠了!!」
「JR,你到底怎麼了?」尼亞拽住我的手臂,「你瘋了?跟瑪特這麼鬧?」
「是他先開始的!!」我覺得簡直委屈透頂,我靠,這是我一個人惹起來的嗎?到底是誰把他媽的這一切攪得一團糟的?是我?真的是我嗎?我想跳樓。我他媽的煩的就想去跳樓。當我剛要起身衝向上次琳達佔據的地理位置打算嚇唬嚇唬瑪特時,他們兩個突然都不作聲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順著他們一致的目光朝後面望去,然後我看到了寐羅的身影。


Near
我沒有告訴JR,在他打來電話之前,我已經接到了寐羅的。
我當然知道今晚是他們的演唱會。儘管我試圖極力讓自己忘記這件事,可越是想要忘記就越是記得清楚——最後我發覺自己在毫無意識地盯著牆上的掛鐘,告訴自己,演唱會還有多久就要開始。演唱會已經開始了。正在進行。也許現場很熱鬧。結束了。一切還順利嗎?
一個晚上幾乎沒有做任何事。除了將目光和心思完全凝固在那個十二點圓盤上。
然後我很沮喪地承認,人的感情是這樣沒法欺騙的一件事。
我可以在全世界面前假裝我自己已經擺脫掉這些痛苦,或者在鏡子裡朝自己露出微笑,用種種自欺欺人的方式『證明』自己不會再被擺佈。可那些偽裝經常悄無聲息就被摧毀了。當我忍不住將目光放在手機上、落到他用過的杯子上,移向他扔在這裡的那些畫捲上,我就知道自己還沒好。我知道這也許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恢復,但我不知道那有多久。
我想過是不是要把寐羅的那些東西全都收起來封存。
但在整理的過程中我發覺他留在這裡的東西是那麼多,遠遠超過我的預想。不過這倒也沒什麼奇怪,畢竟他在這裡住了整整四年而不是四個月,四年的時間,足以讓他的東西在我這間原本就不寬敞的公寓裡氾濫成災。而真正沒法收拾的不是他左丟一件的T恤右放一卷的畫作,而是他留在這裡每一個角落裡的他的氣息,他的感覺,他的味道和他的回憶。即使我再賣力地收拾又怎麼可能將那些全部收拾得絲毫不剩?沒有可能。完全沒有可能。
所以我不再做那種無謂的嘗試。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知道他是不可能消失的。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即使他的確消失在我的生活之中,可我總是覺得他還沒離開,總是覺得這些東西的主人還留在這裡,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或者在廚房裡埋頭尋找冰箱裡的甜品,也許在一心專注於他的工作,又可能在臥室裡睡著午覺。你知道,就是這種感覺……我總是以為寐羅很快就會回來。以為他下班後就會回家。
他離開一個月後,我終於能從消沉裡打起精神,試著回到過去的日子。
這不過是將生活狀態再撥回去罷了——原本一個人的生活變成兩個人,現在再重新變回一個人。每天我仍然過著朝九晚五的日子,下班後簡單地吃點東西或者乾脆不吃,然後就把自己繼續埋在那些書本裡。閱讀不再是我的樂趣,而是我用來洗刷頭腦的一種工具。我總是要把一個句子讀上好幾遍才能明白它的意思。有時讀完一整本書卻根本毫無印象。
看上去我是這樣一個不聞世事、不易沉溺的人,看上去我並不會為什麼而真的動感情,看上去我總是會淡然自若地面對一切,看上去我會異常平靜地渡過所有的困難苦楚。看上去僅僅是看上去。我意識到自己似乎並沒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堅強,又或者我原本就不堅強,可我總是習慣用堅強的臉朝向外界,當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我從沒告訴過父親,其實我真的感到害怕、其實我想念母親、其實我不想總是一個人做所有的事,我也從沒告訴父親,他的樣子只讓我感到窒息,我甚至不想到醫院去面對他。直到他絕望。他並非死於胃癌,在死於胃癌之前他拔掉了自己的氧氣管。他對我絕望?對這個世界絕望?還是對他的整個人生絕望??……所以你看,其實他並不是百分之百地能夠最終確定,他所一直堅持的就是正確的。否則他就不會死得那麼絕望。唯一一個兒子甚至不願意面對他。
毫無疑問,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
從來就沒有什麼規定,一個人的人生必須要如何才算完整。什麼叫做完整?體會到所有人都將能體會的、經歷大部分人都要經歷的、擁有多數人都會擁有的——而像我這樣,也許體會過,現在卻一片空白;也許經歷過,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許擁有過,雖然已經完全失去。一切都是過去時,一切都是也許。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我不曾體會、經歷和擁有的,人生的涵義太廣泛、太豐盈,我們沒辦法體會全部而只能是僅有的一部分、一小部分,而我大概只是那麼一點點。如果說其他人的人生是用各種光怪陸離繽紛絢爛的色彩和符號構成,華麗多姿豐富多彩,那麼我的整個人生則只像是全部用問號拼成——拼成一個更大的問號。
我的人生完整嗎?不完整嗎?但即使完整或不完整,又能怎樣呢?
即使最終我可能會像我的父親那樣,在後悔自責中告別這個世界,帶著對於寐羅的滿懷歉意和悔恨情緒選擇主動離開這個世界,又能怎樣呢。不過是種有些低落的人生罷了。
也許讓我最為傷心的不是寐羅的離開最終證明我仍然是個無法融入這個社會的人,而是我意識到他們都在做的事很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做,而我的想法他們雖然表示理解卻從心裡並不贊同。我的意思是,我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卻對此無能為力——我不可能去做那些他們在做的事,而他們也不會像我這樣生活。雖然我們都從沒有停止過在這個世界上探索和努力的舉動。這就像上帝丟給我們每人一把鐵鍬,他們在用它拚命地挖隧道,一直朝前不停地走;而我挖的卻是一口井。我沒法朝前走,我跟不上他們的步伐;並且隨著我們愈加努力,我們之間的距離就越大。我在原地不停地朝下深入挖掘,與此同時他們卻已經越走越遠。
所以我並不責怪寐羅的最終離開——我不能把他拖入我的井裡,告訴他這裡其實很好,因為可以看得更深入、更徹底。如果他渴望看到的是更廣闊、更豐富呢?
那麼我能做的就是放開他,讓他去做自己想做的。只要他能夠確定。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愛那個男人;或者他想要的只是他的人生,而那個男人也的確不錯,只要他覺得值得就夠了。我決不是在空泛地大發善心,因為你總要懂得設身處地、感同身受才對。當我能夠深切地知道他渴望那樣的生活就像我渴望安靜的生活、他拚命想要改變一切就像我試圖努力維持原狀,而我卻只可能讓他倍受阻擋,我就不可能再拖住他不放。
雖然在他離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真的非常愛他。
這種愛並非通常人們所說的愛。它有點像陪伴。自然我喜歡和寐羅在一起,但我更喜歡和他住在一起,我是說,我們各自有各自的世界,雖然這兩個世界可能不大搭邊,可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們擁有足夠的自由和專注。同時我們也擁有同一個共有空間,在這個空間裡我們就像情侶一樣甜蜜親熱。或者這不大像愛。所以我還是覺得……自己不具備愛的能力。
我很少陪他出去,很少見他的朋友,很少和他一起做他想做的事。
任何一個戀人都不會像我這樣不負責任,是吧?
我知道,我不是個合格的男友。雖然這與性格有關,但誰也不會將歸根結底的原因全部放在性格上——『你根本不夠愛我。你不在乎我。你心裡沒有我。』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該怎麼去愛一個人呢?我該陪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見他想要我見的一切朋友同事、做他任何渴望和期待的事情?然後最好還要能夠帶他尋找屬於他的人生價值的道路,我們肩並肩走在一條通往成功或是充滿意義的大道上?我想知道是不是每一個戀人都為對方這麼做?
……也許是。也許只有我不是。也許只有我。
所以我不怨恨寐羅。為什麼要埋怨他呢?在我並沒有很好地完成男友義務的前提下,並還要讓他滿懷愧疚地離開這裡走向屬於他的人生之路,我還有什麼理由去計較這些??
我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心下坦然。好好祝福寐羅和他的新男友,然後慢慢淡漠這些。
可我總是做不到。我總是會望著他留下的東西發呆,我總是為過去的那些回憶困擾,我總是上百次上萬次地反問自己是否做出讓步就能避免這一切,然後,我總是在試著讓自己去祝福他和他的新男友與新的人生時悲傷痛苦得說不出話,即使只是在心裡默念。我總是沒法忘記他。我總是以為醒來就會看到他在旁邊睡著,我總是以為夢中美好的一切都是現實。
『他離開了。而我總是以為他還在這裡。』
我已經將這種狀態持續了將近一年,看樣子還要這樣繼續下去。
繼續到我也不知該是什麼時候的時候——就算是永遠也不奇怪。
的確,對於我來說,永遠不永遠似乎並沒什麼區別;一天和一生只是念起來有點差別的概念而已。就算我將這樣的日子過了一輩子,也許我還是不覺得什麼,以為這很正常。所以將近一年的時間就這樣不快不慢、溫吞吞地過去,我還是在這裡以為寐羅沒有離開。
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了;雖然JR在見到我時驚訝得令我不安。
他來給我送他們的演唱會的票。要是寐羅還在,我想我會去看看。但寐羅已經不在了。所以我沒有接受他的邀請,我從不覺得自己會適合單獨出現在演唱會上,我拒絕了,看起來這沒有任何不正常,他也沒有表示出任何不解或遺憾,尤其在知道我和寐羅已經分手之後。而這個晚上,雖然我知道自己的確不會走出這間公寓,可我還是在頻頻看著時間,下意識地在心裡計算著每一分鐘每一秒鐘的渡過,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會怎麼樣,還有寐羅……
後來我接到了寐羅的電話。在十一點半鍾左右,演唱會早已結束。
「尼亞。」他叫我的名字。無須多言,我知道他情緒低落、非常低落。
「寐羅,」我也叫了他的名字——我希望自己還算平靜,「你還好嗎?」
「也許是。……不,不太好。……不,還算好……你呢?在幹什麼?」
「沒什麼。——你知道,看看書,看看報紙,就是這樣。還有……」
「那麼一直都還好嗎?」
「還可以。……還好。」
好一陣過去,他都沒再開口。我以為他馬上就要結束這個通話,以一句『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還好』之類的作為結束語。就算那樣的話我也不會覺得太過驚訝或者失落。我會非常平靜地回答『謝謝』,然後說些『希望你也一直很好』什麼的。最多再加上『我有點想你』。不,還是算了——我幹嗎要發神經般地加上那句話呢?那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你還像過去那樣?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嗎?」他繼續問。
「……是的,沒有,」我說,雖然有點不大明白是否想念他該算改變。
那邊又是一陣沉默。「……你沒什麼要問我的嗎,尼亞?」
我有太多太多想要問他。你知道,要是他能夠給我這個權力,回答所有我提出的問題,我恐怕會像一千零一夜裡面的那個大臣女兒一樣,用接連不斷的問題最終留下他。你在那邊好不好?你每天都在做什麼?你的新的工作如何?你對新的人生還算滿意嗎?你是否感到快樂滿足?你會偶爾想起我嗎?你找到那些價值沒有?你還需要丟在這裡的那些東西嗎?你的新男友對你好嗎?你們之間是否比我們曾經的更甜蜜更美好?你還記得我們過去曾經做過的那些嗎?你是否已經忘記了不少很重要的事?你是否已經忘記了我??……我還能想到更多更多的問題。我可以用一個問題引出新的問題,用一個繁衍出十個上百個,用問題告訴他我很想他,我希望他快點回來,就像每天下班後一樣地走進來,把自己丟在沙發上,用拖長的慵懶撒嬌的聲音告訴我他累得要死——用問題將他從新的人生裡活生生地拽回來。
可實際上我只是回答了一句最差勁的,「……我想沒有。」
長久的沉默。
「那麼,」最後,他終於又問,「我能過去找你嗎?現在?」
好吧。我收回之前那句話——因為還有一句更差勁的。
「我要睡覺了,寐羅。」我說,「已經太晚了。」
再一番長久的沉默。然後,——卡嗒。
然後,我關掉了臥室的燈,以免他正站在下面或是不知不覺地走過來時發覺我在說謊,發覺我在蹩腳地騙人。雖然他可能很清楚我所作做的蠢事。……但為什麼我要見他呢?
當我坐在一片漆黑裡時,我想他是不是打算給我一個機會。
也許他會用那個當作借口,在進到公寓後一下子衝進我的懷裡,告訴我他決定回來。
會不會有那種可能呢??……還是——他只想找個安慰的懷抱,找個熟悉的地方,休息一下,睡上一覺,明天一早醒來他還是西雅圖的寐羅,他會打著哈欠拿起手機查看昨晚是否有他男友的來電記錄,順便打回去告訴對方他馬上就會訂張機票、大概下午幾點到達機場。然後他會用浴室,就像過去那樣,他依然對這裡熟悉得很。我們一起吃個午餐,也許時間還夠坐在一起說上一會兒什麼,也許還會有擁抱和吻,很淡的那種,你知道,是朋友之間也會擁有的那些舉動,什麼都不算,可至少還能算不錯的安慰。接下來他得開始準備離開,我會送他去機場,很可能他不要我送,因為他知道我不喜歡外出。最後他走了。這裡再次恢復到昨晚他來之前的狀態——好像什麼都沒發生,唯一一點證據也許是枕頭上幾根細細的金髮。
你知道,如果他想要來找我,事實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後者。
他不可能決定要回來。沒有那種可能。他不會拋棄剛剛在西雅圖起步的人生,他不可能突然轉過身回到我身邊——而你知道避免失望的辦法是什麼,就是連希望都一併拒絕。
然後我接到了JR的電話。再後來我上樓,看到了JR,也明白了這個晚上其實一點都不安寧——還有,我把一個那麼需要安慰的寐羅趕走了。可我做錯什麼了嗎??我想他應該回他的西雅圖去尋求溫暖,而不是流連在紐約的前男友這裡。是他做錯了。是他不應該。
接下來,好像上演戲劇一般地,瑪特來了,最後寐羅也來了。
現在我們四個重新聚在這裡,就像四年前的那一幕——只是這次再也沒有人能夠笑出,幾乎每一張面孔都是如出一轍:麻木,僵硬,煩悶和低落。我想知道是不是所有長大後的人都只剩下這一張臉屬於自己,而其他的都是備用品:隨時拿出來,隨時就戴上。只有這一張是你自己的,是你在面對自己時,或者像我們這樣,面對像自己的一樣的朋友時才露出的。
當寐羅走過來時,我幾乎想要立刻就離開這裡,我甚至站了起來。
「你想回去?」他已經停在我對面,看著我,「你很不想看到我?」
「……我不知道,」我說,「可我想你們也許該早點回各自的地方。」
「為什麼你從來不讓我們住在這裡?」JR問到,「好吧,過去是寐羅阻止——但現在你也變成了跟他一樣的小氣鬼。不過是打掃一下罷了。明天我們會幫你整理乾淨的。」
「這不是打掃不打掃的問題,」瑪特沒好氣地說,「實際上這就是強人所難。」
他這句話讓我們幾個都沒法再說什麼了。很明顯,瑪特的意思是他們得各回各的地方,然後我也能好好回去休息,而不是在凌晨時分幾個人坐在這裡一副準備ji會的樣子;也可能是他對JR不滿的一種發洩。我不知道該接上一句什麼,我在心裡考慮是不是事情就是這樣。我是說,我是不是覺得他們幾個不經過我允許就擅自跑到我公寓的樓頂上來有點過分?
「要是你覺得我們這麼做無聊,你可以退出,」JR說,「沒人要你在這裡待著。」
「可我是你哥哥——」
「還好你知道自己是哥哥不是保姆什麼的。」
「得了,JR——我不知道今天的你的腦袋到底他媽的是怎麼了——」
「因為我的事,不是嗎?」寐羅開口,「我知道你在心裡恨透我了。」
「我不怎麼恨你,」JR冷哼一聲,「只是你的行為噁心到我了。」
「那還真是抱歉,」寐羅似乎完全不為所動,「可我就是這麼做了。」
「我沒說你不能這麼做——你有足夠選擇的權力,我們可不是你。」
瑪特站了起來,「我不明白你們幹嗎要在這地方吵架,」他說,「簡直蠢得要命。」
「本來就是,」JR咕噥著,「蠢得要命。打多久以來我就一直有這種想法。」
「你要是自己不熱愛人生,隨便你;你不能一概而論覺得所有人都不愛。」
「我可從沒說過我不熱愛人生。你可以說每個人熱愛的方式不一樣,但不是不熱愛。」

vincy100 2010-2-17 20:33

我不想奉陪下去了。我看了一眼寐羅,他的眼睛裡掩藏著很多情緒,卻又流露著更多。好像他在本能地試圖去掩飾一些什麼但又不想全部掩飾起來,他得讓我看到一部分,好讓我對此有所觸動什麼的。……為什麼他想要觸動到我呢?他想要我的什麼?同情?憐憫?渴望還是惋惜?我不知道他想要幹嗎。我不知道他們幾個在這裡到底想要一個什麼結果。
還是無所謂結果,只是消磨個時間,因為這挺難得的——我們還能聚在一起。
「要是我不熱愛,」我說,「我是不是就能退出這個『熱愛人生小組』了?」
他們三個一起盯著我。
「你看吧,JR,」瑪特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你的『神』就不熱愛。」
「那是因為這當中有人阻止他熱愛,」JR毫不留情,「他之前不是這樣。」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寐羅有點火大,「你幹嗎句句專門都針對我??」
「因為你不該出現在這,」JR面無懼色地看著他,「我以為你已經退出了。」
「就因為我他媽的把他甩了這事?」寐羅指指我,「他是什麼見鬼的準則?」
「他不是什麼準則,他只是個結果,」我說,「現在你們可以放棄這結果了。」
寐羅瞪著我,一臉的怒氣沖沖卻又無可奈何。「好吧,」最後他說,「實際上你們就是在一致對外地告訴我:我的所作所為破壞了我們之間原有的那些不成文的爛規則。所以你們得把我排斥出去——我不是這個組織裡的。我被開除了。是吧?他媽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想,」我忍不住繼續說到,「不是你被開除了,是這個組織已經解散了。」
「我贊成這個,」瑪特表示贊同,「就跟我們之前那個樂隊一樣——沒法再維持下去了。你們知道什麼是解散嗎?解散的感覺?就是我們幾個還站在這裡,跟過去沒什麼區別,還能一起說話和吃東西什麼的,但我們之間什麼都不存在了。現在我們只是剛好湊在一起而已,沒有任何關係地湊在一起,跟過去那種因為什麼而聚在一起是兩回事。就是這樣。」
「就是一碗生的豌豆和一碗被沙拉醬拌在一起的豌豆的區別。」JR補充。
接下來又沒人說話了。也許大家都在琢磨關於這個豌豆和豌豆沙拉的比喻。
「我他媽的真想跳樓算了。」JR突然又說,帶著一股濃烈的憂傷味道。
「你跳樓,」瑪特冷哼一聲,「我想不到你有什麼理由跳樓——因為別人的所作所為礙到你什麼事還是因為你在攪亂剛才那場對別人來說很重要的演唱會之後突然感到人生空虛?」
「那麼看來想跳樓的是你,」JR馬上轉移矛盾,「我把你的理想人生全破壞了,是吧?」
「我知道,」寐羅接口,「實際上你只是想要我承認其實我他媽的才想跳樓。」
「我倒是覺得你是我們幾個當中最不可能跳樓的。」JR斜了他一眼。
「JR,我真是不明白你想要幹嗎——難道還有個最可能跳樓的?」
瑪特的話音落下不久,我覺得他們的目光再次都聚集到我的身上。
看吧,也許這就是民眾選舉的結果——即使你不開口說話,他們心裡各有準繩。事實上我才是那個最該跳樓的,雖然自始至終我對於這個競爭活動處於一種置身事外的狀態。大概是他們覺得這樣對我來說有點殘忍,或者說是這樣迅速絕對地下定結論對我有點殘忍,很快他們的目光又各自撤回望著其他什麼地方。但誰也不能否認剛才他們所選舉出來的結果。
「要是我跳下去,」我只好說,「是不是你們就會停止繼續這麼下去了?」
「別跟他們一般計較,」瑪特開始習慣性地掏煙,「他倆今晚就想打架。」
「是他,不是我,」寐羅糾正到,「今晚我不想跟任何人打架。」
「我已經放棄那念頭了——因為我不想跟自己過去的哥們打架,」JR立刻瞪了他一眼,「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某個應該此刻正坐在飛往西雅圖航班上的傢伙現在還在這裡??」
「這裡沒他媽的寫著只有你能來而我不能來。」寐羅不爽地回瞪他。
「但我只是覺得這裡是你最不該來的地方——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好吧,我懂,我當然懂,——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和尼亞分手了所以我他媽的連來這個公共場所的權力都沒有了,」寐羅像是真的開始動怒了,「這裡有標籤嗎?一切與尼亞分手的人不得上前——要麼就是背叛過去的人禁止踏足。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有了選擇歧視?」
「我他媽的只是說不該——而不是不能。你腦袋有什麼問題嗎??」
「你腦袋才有問題呢!得了,JR,我看你還是過來跟我打上一場。」
「你們兩個到底夠了沒有!」瑪特突然也發火了,伴隨著他從未有過的一個摔煙的動作——在過去似乎沒有人見過他這麼做過。無論如何他都能做到對煙很耐心。可現在,當我們看著那支彈跳了幾下落在不遠處的抽到一半的煙,誰都很清楚這很可能是瑪特忍耐的極限。
「好吧,我就走,」寐羅說著退了兩步,冷冷撇著嘴角,眼睛從JR身上掃過瑪特最後落在我臉上,我別開了目光。「既然你們都這麼一致想要把我排斥出去,我也沒有理由繼續厚顏無恥地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但我得說清楚,這個晚上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跟你們湊這個熱鬧,之前我們沒約定好,對不對?也許我的確不該來這裡,但沒人規定我不能來。……」
「就是,」JR接到,「我可以不同意你說的話,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
瑪特迅速警告般地拽了下JR的手臂,讓那個傢伙停止說下去。
寐羅沒有理會JR的插嘴,「好吧,尼亞,事已至此我看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你也是。我們兩個為什麼分手,又分了多久,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或者知道多少,都不重要。我來這裡只是不想打擾你休息,因為你剛才告訴我你要睡覺。我只是想在這裡坐會兒,一個人,有點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因為下面的一切都他媽的讓我煩透了。……無論如何我知道我都欠你的,我之前那麼做對你很不公平,或者說我的所作所為純屬無情無義。但你知道我絕不想過的是什麼生活。雖然我很抱歉,可我還是得那麼做。就算我日後後悔也是活該——我不可能把這些想法完全、徹底地拋棄。你該瞭解我——不試一次我就永遠都沒法安心。」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知道,要是說些「是的我理解,你做得沒錯,我當然知道你想要什麼」之類的話可能會讓寐羅好過一些;要不就說點「我不想聽你廢話,我才不在乎你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好讓JR痛快一點。不管說什麼也好,只要有所回應就算對了。但我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我是說,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寐羅『我無能為力必須如此』的道歉,我覺得說什麼都是白搭。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等著他接下去還要說些什麼。
「……好吧,看來你不想跟我繼續下去這個對話,」寐羅說。
「那不是對話,」JR又插嘴到,「兩個人說話才叫對話,寐羅。」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寐羅不耐煩地說,「我不想跟你對話。」
「我倆難得還有這麼一致的時刻。」JR惡劣地勾勾嘴角。
寐羅無視了JR的冷嘲熱諷。「就算你不想理我,我還是得把要說的話說清楚——免得你們一直我在西雅圖那邊整天到晚快樂得不得了,沒心沒肺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我得承認我那麼做毫無光彩可言,但評價問題總該要公正客觀點。沒錯,我是跟你分了手、然後換了一個挺能幹也很有前途的新男友,我還算喜歡他,當然喜歡,他人很不錯。可我離開你不是因為他有點身份、收入尚可、言談風趣、愛好運動什麼的,也並非因為他會願意陪我做所有我想做的事或者能給我提供很多優越條件,我那麼做只是我想要改變人生,我所擁有的那種很不怎麼樣、甚至算是糟糕的人生,因為我沒法甘心自己一輩子就這麼下去——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一直費力地往上爬,我覺得我還算有能力,也有條件,為什麼我不去好好利用這些好讓它們發揮價值而白白荒廢掉呢?那沒有意義,我是說,那麼對待自己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不想那樣。所以既然眼下有個機會改變,理所當然我就會那麼選擇。這麼說也許還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好吧,實際上問題沒法解決——我說得再多再清楚也沒用,我只是想要你明白,迫不得已——這個詞有點誇大其詞,但就是這樣,也許我不會那麼選擇。」
他說完之後贏來一陣好長時間的沉默。沉默讓我覺得周圍的風在肆虐。
可我還是沉默著,像根木樁一樣矗立在他面前。
「你能不能說點什麼?」他再次硬著頭皮開口,「至少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好嗎?我知道你心裡不可能對此毫無感觸,要不你不會變成這樣。我們得試著把問題說清楚,也許那之後就不會讓你這麼繼續瘦下去了……你看你瘦了這麼多,你精神不好,你明明很傷心——可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問題解決一下呢?難道非要等到下次我必須要去醫院才能看到你?」
可說什麼呢,寐羅?我在心裡問他。說話能解決什麼問題嗎?
不,非但現在說話不能解決問題,好像什麼都不能了。即使你回來,即使我們再恢復到過去的生活狀態,也不能帶來任何好轉——因為你知道,我們在場每一個人都知道,有某些東西已經沒法再重建。重建它的可能比重建雙子塔還費力——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時了。
寐羅看起來像是要崩潰了。「你幹嗎不說點什麼呢,尼亞??」
許久之後,我才終於出聲,「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寐羅。」


Mello
有時候你經常會面臨一些突如其來的狀況,不管當時你是否能反應過來,你總得說上點什麼作為回應——雖然在之後想起時你可能總是覺得自己當時回答得不夠聰明、不夠到位,你開始想『也許我該這麼回答』『我不該那麼說』『為什麼我沒想到那一點』什麼的。
但你在想到一個回答之後你還會想到更多,然後你就不停地從各種角度設想更多的回答,越想越多越想越複雜,越來越發現這個問題似乎根本說不清楚,直到最後你會覺得也許根本沒有說得那麼清楚的必要;於是接下來你突然明白你所該做的不是找到某個最佳答案,而是閉上嘴。
——就是說,少說不必要的廢話。
我想這就是尼亞拒絕跟我說話的理由。沒有義務回答不意味著沒有回答,對不對?明明有答案卻又不肯說出口,這點的確是他的性格,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做出此種反應中的性格成分並不佔據太多,大部分是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算合適,為此他寧可保持緘默。
你該說這種人是自作聰明還是故作冷漠呢?
反正我很絕望。
你知道,當我看到他這副樣子時,我心裡沒法好受。他瘦了很多,看起來神色憔悴情緒糟糕,雖然他偶爾也會說幾句什麼,甚至笑那麼一兩下,但那只會讓你更難受。因為你清楚那不過是他面對這種情況所做出的一些他該做出的反應而已,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並且讓我傷心的是,看起來他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人在這兒,但你也可以說他的人根本不在這兒。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他好一點,或許我該回到他的身邊?我想知道是不是天下所有散伙的情侶在日後再見面時,一方發現另一方不好,於是他(她)便選擇用重回對方身邊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你知道,不是。很大部分都不是。
但我們不能把問題擺在那裡任其發展,我們總得想辦法解決。
我們總得做點什麼。
我不想讓尼亞這樣下去。而讓我重回他的身邊也並非改變尼亞的唯一方法,大部分問題不是只有一種解決方式或挽救可能——我們現在就得拚命尋找和挖掘那些,得讓他好起來。可首先他得說點什麼,不是嗎?醫生給病人看病時,肯定先要傾聽病人自己描述症狀,才能獲得初步認知,再經過一番診斷,然後確定對方的病因,最後對症下藥什麼的。可當你面對一個一言不發、緘默不語的病人,你又能怎麼樣呢?他甚至都不告訴你他哪裡難受。或者,更讓你沮喪的是,他可能會告訴你他並沒生病,他一點事都沒有,是你在自作多情。
「我還算好。」當我看向他時,他這麼回答。瞧,這跟『我沒生病』差不多吧?
「好你媽個鬼。」
JR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從沒聽過那麼好笑的笑話似的。瑪特怎麼瞪他和拍他的後背也沒用,他光是在那裡笑起來個沒完,彷彿笑神經已經完全失控了。於是我們三個都看著JR一個人在那裡笑了個天翻地覆。我當然不會不知道,他幹嗎要他媽的笑成這樣。
既然我在這裡理直氣壯地朝尼亞叫喊『好你媽個鬼』——
好吧,請問是誰讓受害者變成這樣的呢?
尼亞歎了口氣,「就算我不好,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寐羅?」
JR笑得更厲害了。見鬼的——我在之前怎麼沒拿卷膠帶上來?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這樣……」我自動消聲。可又是誰讓他變成這樣的呢?JR的笑聲在我耳裡變得尖銳刺耳,尼亞的面無表情和瑪特的冷眼旁觀,還有這個冷冰冰的漆黑夜晚,空啤酒罐在風的推動下骨碌碌滾動著,好幾個煙頭早已熄滅,我們腳下的小石頭泛著寒意。這一幕落在畫面上一定荒涼無比,並且多少還帶著點頹廢味道——但此刻置身其中的我卻並沒有什麼深刻的認識。我僅僅是知道,在這裡,在這一刻,我的確有些無地自容。
可為什麼一切都他媽的是我的錯呢?為什麼全部錯誤都該推到我頭上呢??
彷彿聽到我內心裡的憤怒反問,尼亞再次開口了,「這些不都是你的原因,寐羅。所以你沒必要一定這麼做——為什麼你不放輕鬆些,少想一些呢?事情都過去了,不是嗎?」
「可我該怎麼放鬆呢?」我問,「轉身離開嗎?你的意思是我該買張機票回去?」
尼亞不置可否地看著我,但他的眼睛裡已經明顯流露出『正該如此』的意思。
「……好吧,我明白了,」我絕望地說,「我這就走。」
話音未落,我看到他們三個同時鬆了口氣——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難堪的滋味嗎?就是這個。
你的離開能讓他們所有人都鬆口氣,你的存在就是他們不安的最大來源,是你一手造成他們這種無所適從的狀況而你還不自知,當你終於有點識趣地要退出,他們總算鬆了口氣,接下來一切便能恢復正常、重歸運轉。因為你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就是多餘的。
既然是多餘的,那麼就該切除、去掉、抹消、趕走才對。
我沒有再多耽擱一秒,立刻轉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真是見他媽的鬼——為什麼我會想來這個地方呢?只因為我有點想尼亞、又不想拆穿他欺騙我已經睡覺的謊言,所以才爬到這上面來?還是因為我抱有一絲能夠拖尼亞上來的僥倖心理,以為只要在這裡那麼見到尼亞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或者因為在這裡能讓我好受一點,在遭遇過之前那番讓我倍受自責折磨的傷害之後,或者想要知道尼亞會對此說些什麼??
好吧,不管怎麼樣——你看出來了,其實我就是想見見尼亞。
我不過是想見見尼亞而已。而不可能只因為是我提出分手、所以我他媽的連見尼亞一面的權力都沒有了——這到底是什麼見鬼的獨裁統治?這是誰規定的??有這種爛條文嗎?!為什麼情侶分手之後不能見面?為什麼我和尼亞要麼就做戀人、要麼就只能反目成仇??
就算我很對不起尼亞,我也有見他的權力,對不對?
算了。我幹嗎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好像欠他條命似的。
當我站在樓道裡狂按電梯時,我聽到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謝天謝地,我還沒淒慘到連個上前安慰自己一下的人都沒有的地步;但是無比失望,那不是尼亞,不是尼亞。
「我沒事,」我麻木地盯著那枚三角形的紅色電梯按鈕,告訴瑪特,「沒什麼事。」
「別這樣,」瑪特一把攬住我的肩膀拍了拍,「JR就是個孩子。別跟他計較。」
「不是JR的事,」我忍不住吸了下鼻子——唉,我真不該做出這麼丟人的舉動。但我很快就會控制不住情緒了,要是我不這麼做的話。我靠,我真想哭鼻子。「不是他。」
「可尼亞也有他的難處,」瑪特歎了口氣,「你不能讓他強裝笑臉來跟你說話。」
「其實還是我的錯,不是嗎?」我推開他的手,邁進滑開門的電梯裡。
他立刻用手死命擋住徐徐合攏的梯門,費力擠了進來。
我倚在電梯後部,表情僵硬地盯著那個正在飛速下降的數字,感覺它就像我和尼亞之間急轉直下的情感溫度——從沸騰降至冰點,似乎不過瞬間的事。可沒有經歷過這種溫度下降的人沒法知道這種感覺。這他媽的比什麼感覺都要難受,但這卻又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你還得接著往下想,意識到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你,並且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我不想放棄我的新的一切,要是我再說我也不想放棄尼亞,是不是我太貪心了?
「用不著這樣,瑪特,」我說,「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會記恨JR。」
「JR好說,他只是一時氣壞了——何況朋友總還是朋友,不會有什麼。不過至於尼亞,問題就遠比JR要複雜得多。我覺得你最好還是盡量別再露面……你知道,情侶分手之後都很難再面對彼此,雖然我知道你的確擔心尼亞,也可能有點愧疚,但那不是見面之後說上些什麼就能解決的問題——你很清楚,不是嗎?你沒法治他的病,只能讓他越來越惡化。」
「難道他自己會主動治自己的病?」我極快地掃過他一眼,再次盯著那個還在急遽變化著的數字,它快得讓我心慌氣悶。「……還是你和JR當中的誰能把他治好??」
「恐怕沒人,」他說,「恐怕他得一直這麼下去。可你也不能,寐羅。」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就是說他現在最好做好隨時掛掉走人的準備?」
「沒那麼誇張——只是他可能還得這麼持續一陣子。」
「一陣子是多久?」叮的一聲,電梯門在我們面前敞開,我走了出去。
瑪特跟著走出來,陪我走出公寓大樓。「我不知道。……也許幾個月?或者又一年??誰說得好呢。不過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天生就是這樣。他一直都在這麼過日子。」
我默不作聲地朝右轉彎(機場的方向),沿著街道慢吞吞地走。
尼亞的確就是這樣子。在認識我之前,在我們同住那段時間裡,在我離開之後,他似乎並未改變多少——他還是每天過他該過的日子,做他該做的事,走他該走的路。可現在卻與過去不一樣了,我知道,他知道,瑪特和JR也知道。即使他現在看起來仍然與過去的他沒什麼區別,可還是不同了。而且一旦你知道了某些東西,你就沒法再回到不知道的狀態裡。即使你想欺騙自己,假裝你並不知道,結果只能顯得你既天真幼稚又愚蠢可笑。
「我是不是該回來紐約?」我低聲說,「要是我不想他再這樣下去?」
「別問我呀,」瑪特似乎事不關己地答到,「你自己心裡有答案。」
我皺了皺眉,卻又沒法抱怨什麼。要是我心裡有答案,也許現在我所作的就是我對此的回答——我在朝機場走,而不是在那一刻衝上去告訴尼亞我決定留下來。留下來?仍然繼續過去那種日子?直到我可能再因為另一個機會離開一次?讓尼亞再『死』上一次??
我恨他這種似乎對於『自我恢復』完全無能的表現。
他不是一直都挺淡定堅強的麼?可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卻不是??雖然你也可以說他很堅強——畢竟剛才那段時間裡他既沒衝動地大喊大叫也沒丟人地泣不成聲,他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也沒有說出一句失控的話,他更沒做任何能夠說明什麼的舉動——他一直表現良好,似乎已經對於一年之前發生的事情緒淡漠,即使他瘦了那麼多,並且眼神黯淡。
很多人都會失戀。脆弱的,堅強的,男人,女人。每天都有很多。
可為什麼他是這麼的——
咳,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會讓我即使回到西雅圖也沒法很快地好轉過來。
就像他的一切都有著深切的感染力,一旦染上就再難消除。
「這段時間你們一直都沒見過他?」我問,即使知道答案。
「我不是說了——要是你希望我來看看他,我馬上就會來。」他聳聳肩,跟我並排走著,「可你什麼都沒說過。何況我們貿然拜訪又有點奇怪。當然啦,我們平日也總是在忙。」
我幾乎說不出話,「就是說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裡,他一直都自己一個人過。」
「在認識你之前他不也是這樣?」瑪特安慰到,「你不要總是越想越糟。」
「他幹嗎非要這樣呢?」我忍不住叫了起來,「有幾個像他這樣的??」
「可要不是這樣,」瑪特別有意味地說,「顯然那就不是尼亞。」
我被他的話堵住了。……沒錯。只有尼亞才這樣。只有他。我該說自己是太幸運還是太不幸呢?為什麼僅此一個的尼亞就他媽的被我遇到?為什麼當初我要在那天上街?為什麼那一刻突然開始下雨?又為什麼我們在朝同一個方向跑——只為了今天的這個結局??
「別想太多了,」瑪特又說了一遍,「既然已經做了選擇,何必還總是念念不忘?」
「我才沒有,」我不由得辯解,「可至少我們還能算是朋友吧?」
「朋友?」瑪特笑了一聲,搖搖頭,「你覺得他會有朋友嗎?他還會在這之後還和你當什麼像你我之間這樣的朋友?尼亞會這麼做??……連我都知道他不會;不管對誰都不會。也許還要加上尤其是對你——如果換作你,你該怎麼面對寐羅呢?別這樣強人所難。」
「我知道了,」我冷冰冰地說,站住腳步,「別送了,我自己搭計程車去機場。」
「生氣了?」瑪特還是無所謂地笑笑,「那就別說了。沒辦法的事,寐羅。」
「……行了,瑪特,」我看了他一眼,攔住一輛路過的車,「回來再聯繫。」
「嗯哼,沒問題,」瑪特看著我鑽進車子,彎腰朝車窗裡望進來,「打電話給我。」
「過了這段時間,」我說,「然後——找個機會再出來喝幾杯。」
他笑著點點頭,然後直起腰站在那裡,看著我的車在他眼前駛走。
一路上我愁眉苦臉地坐在那裡,心情幾乎鬱悶到了極點。昨天下午登上班機時我的心情還算不錯,至少想到瑪特他們的首場演唱會就沒法不激動。可誰能想到會發生這些?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混亂。前所未有,一片混亂。可我又該怪誰呢?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我??
當我的手滑進口袋時,手機剛巧震動起來。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弗蘭克。
「你怎麼樣?」還未等我開口說話,剛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他急切的聲音,「寐羅?現在你在什麼地方?機場?還是紐約什麼地方?你訂了機票沒有?今晚你回來嗎??」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回答到,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黑色樹影。「不知道最快一班飛往西雅圖的航班是幾點鐘……不過明天一定能到。明天。」
他在那邊鬆了口氣,「我去網上查查,」他說,幾乎同時我聽到了那邊的鼠標聲,「……最快一班……唔,早上五點四十分。現在是——凌晨三點十分,看來你還得等上一個多小時。我跟你講電話怎麼樣?不過,要是能有架直升機的話,——我就可以直接過去接你。」
「直升機,」我故作誇張地咂了下嘴,「恐怕你現在還沒法擁有。」
「會有的,早晚會有,」他在那邊笑了幾聲,然後慢慢地消失。「說實話,看到你這麼久都沒有半點消息,我越來越不安,一直對著手機出神。我以為你去找尼亞了呢。……」
「我是去找尼亞了,」我說,「剛才我一直在他公寓的樓頂上。」
弗蘭克沒作聲。好半天過去,他才又開口,「……你們兩個?」
「還有瑪特他們,」我說,「演唱會上出了點小亂子——所以我們幾個心情都不太好。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待會兒,一個人安靜安靜,所以去了那裡。結果撞見他們三個都在。」
「那——你們在說話?」弗蘭克小心地問,像個孩子似的。
「在吵架,」我故作輕鬆地說,並且笑了笑,「吵得翻天。」
「上帝,」他在那邊咕噥了一聲,「為什麼吵架?」
「一些——小事,」我伸了個懶腰,看著窗外已經隱約可見的機場,「算了,不值一提。反正就是那些吵吵嚷嚷的爛理由,演唱會……等回去之後再跟說吧,演唱會的事。」
「那尼亞呢?」弗蘭克不死心地問到,「他也在跟你吵架?」
我沉默著,咬了下嘴唇。「……不,他沒跟我吵。他不怎麼理我。」
弗蘭克跟著沉默了幾秒。我聽到那邊傳來一絲尚且平靜的呼吸。
「好了不說了——我得先去買張機票,有什麼事待會兒再繼續。」我說著,剛要掛斷卻又移開了已經懸在掛機鍵上的手指,朝弗蘭克最後說了一句,「等我回去,弗蘭克。」
我想這沒什麼可後悔的。弗蘭克是這麼在乎我,並且願意將他的在乎表現得清清楚楚、徹徹底底,不像那個不但看起來不像很在乎我、就算即使在乎也不會表現的傢伙。我並非在抱怨尼亞這樣實在糟糕,而是他沒法讓我感覺到他是愛著我的,要是你總是對於對方的感情懷有提心吊膽、無法確定的憂慮,那會讓你原本擁有的熱情大打折扣。這根本無可置疑。他為什麼要隱瞞對我的感情?不管那是出於他的本性還是他故意而為,他都不應該這樣。沒有理由他要這樣,如果他愛我。而我也沒有義務要一直這麼惴惴不安下去,不是嗎??弗蘭克就不會讓我總是猜測揣摩,即使只是一個眼神,他也會讓我明白他有多在乎我。這就夠了。其他的什麼暫且放到一邊——還有什麼能比一份讓你有安全和擁有感的感情更重要呢??
我買了張機票,五點四十分飛往西雅圖,然後在候機大廳裡找了個位子坐下。
我掏出手機,打算給弗蘭克撥回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已經買到了機票,正在等著航班;但卻鬼使神差般地按下尼亞的號碼,並且毫無察覺。直到在一番因為過於長久而讓我不由得有點納悶的等待後,那邊終於傳來尼亞應答的聲音,我才赫然發覺自己撥錯了號碼。
「……撥錯號碼?」尼亞馬上意識到了我的錯誤,聰明得令我著惱。
「等等,」我急忙說,「先別掛斷——呃,他們兩個已經走了沒有?」
「是的,」尼亞回答,「瑪特沒回來。你們剛離開不久,JR也走了。」
「哦,那就好,」我也不知道他媽的好什麼好,「你在幹嗎?」
「準備睡覺。」他回答。
我想也許該說晚安。可我什麼都沒說,只是舉著手機發呆,被動地等待著他再重複一遍正打算睡覺的事,好有理由掛斷電話,可他也沒吭聲,像跟我較勁般地在那邊沉默著。我們就這麼各自舉著手機朝對方傾吐著若有若無的呼吸聲,無聲而持久地浪費著電話費。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許很久,可還是沒人開口。該說什麼呢?恐怕根本沒什麼可說的——一旦開口就距離說再見不遠,所以就這樣沉默著,反而更好一些。
可是你能感覺到那種沉寂與緊張麼?那絲無形的弦緊繃著,彷彿隨時都會繃斷。只要有哪一方開口,甚至周圍發出什麼聲響,就能迅速打破此刻如真空般已全然停滯的一切,然後接下去就像一切進入正軌一般,我們互道晚安,客氣得像兩個陌生人,溫和得則一如老友,直到彼此分別按上結束通話的按鍵,還維持著表面平靜,即使心裡遠沒有那麼平靜。
說點什麼吧。不,還是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說。別說。
這裡有個安靜的世界。只屬於我們兩個的世界——即使我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這裡依然真實而生動地存在著。有呼吸,有感覺,有對於過去某些時刻的回憶,有對彼此才可能擁有的那絲細微與敏感,有你的味道,有我的氣息,有色彩,有旋律,有無邊的幻想,有無盡的思緒,有一切美妙和甜蜜的體驗,有所有悲傷與痛苦的感覺,有這些,有那些,有能夠清楚描述的,有無法言語形容的,有能夠捉住和撫摸的,有無法捕捉與碰觸的,有清晨天空中逗留的斑駁夜色,有夜幕降臨時殘留的夕煙餘暉,有溫暖柔軟的身體,有指間纏繞的髮絲,有所有的,有僅有的,有不同的,有相同的,有我們的不約而同的沉默,沉默,沉默。
我聽到他在那邊輕聲地、輕聲地、非常輕聲地歎了口氣.
我頓時神經緊繃——想像著他將要求,『回來吧。寐羅。』
「忘記紐約吧,寐羅。」他說,語氣平穩,聲音平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喉頭被狠狠堵上一塊他媽的巨石——讓我連吞嚥的動作都沒辦法再輕而易舉地做出。我舉著手機仍然毫無動作,眼前空蕩蕩的明亮大廳變得模糊起來。我以為他要說些其他的什麼。為什麼他不能說點諸如『今天先這樣吧——改天再聊。』『等你下一次回來紐約再說。』或者『回到西雅圖後我們再通話。』之類的,卻偏偏要說這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沒等我想到什麼回答,——卡嗒。
然後是刺耳的、尖銳的、急促而陌生的盲音。
我像石雕一樣坐在那裡,那種感覺非常奇怪——有點像四肢無力,又有點像全身發僵。我沒辦法確切地形容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尼亞先掛電話對我來說是這麼糟糕,繼而我想起在此之前他似乎從沒主動掛過我的電話,每一次都會等著我先結束通話——所以我才會覺得那聲音很陌生。當然,這最多說明一些在過去很有意義而現在已經不再重要的問題。可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我覺得他的掛斷似乎意味著讓心臟停止輸送血液。
這是一個從來不肯承認自己在生病的病人——即使他已經病入膏肓。
我想也許很多人沒見過尼亞這樣的人。我也只見過這一個。絕無僅有的一個,以後再也不會有了。這種人很容易滅絕。因為他們不會自我保護和自救,不懂得自我醫治,不肯承認自己受傷,不願接受他人幫助,不能容忍外人靠近。他們只會傻乎乎地在一個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悄無聲息地生活,對於突然介入的外界事物一概排斥,但偶爾也會接受——這種接受的行為幾乎很少,或者不存在。而一旦接受之後他們生存的方式就被打亂和破壞、並且再也沒辦法恢復到過去的那種狀態。他們對此沒有什麼特殊的意識,直到傷害突然到來仍然無所謂察覺,然後傷害持續,傷口惡化,他們還是感覺麻木,最後他們死亡,始終都保持著平靜。他們甚至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雖然在生命脫離身體的前一秒鐘才有那麼點驚醒。
胡思亂想讓我差點錯過了班機。我坐在位子上,身心疲憊,倦怠不堪,緊緊閉著眼睛,倚住座椅;在跑道上滑行時我覺得輪子摩擦地面的巨響就像把什麼東西壓得粉碎的聲音。


Frank
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為這樣的一個人付出什麼都是值得的。
他有不錯的資本,也有發展潛力,只要稍加包裝就能成為一個很不錯的廣告模特——這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現在的廣告模特隨處都是,只要有個適合的機會,出道沒那麼困難。
困難的是你怎樣將這個好的開始維持下去。好比一個突然竄上音樂排行榜的新人,他的曲子可能很快傳遍大街小巷,但那與他成為巨星還是兩回事——他得有足夠的新作品和新特色,好讓他能繼續紅下去,否則很快就會被其他層出不窮的歌手、樂隊和新歌捲入潮流。
我有把握,寐羅能夠一炮走紅並且繼續這麼紅下去。
可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做好了足夠接受這些的準備。
你知道,但凡一名出色的藝人都是沒有屬於自己生活的。在起初他們會不適應,當情況慢慢發展愈演愈烈他們會產生強烈的反抗情緒,但那時已經身不由己、無法改變,直到最後他們被消磨得沒了脾氣,一切生活都要透明化,就像被關在明淨的玻璃櫥窗裡的展品。
我呢,既想讓他出名,又不大想要他這麼地出名。他只要小有名氣就夠了。
但最後情況會發展成什麼樣,沒人能說得好。也許哪天他會參加某個影片的試鏡,然後被導演一眼相中,接著他會接拍那部片子,沒準會一舉成功,然後他又贏來一個新的人生。這些都沒什麼好奇怪的——生活裡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我實在是懶於去想。
實話說,我的確沒想自己能夠那麼快就被寐羅接受。我以為自己要經過好一番的努力,畢竟他那個男友必然也不尋常——能夠得到寐羅青睞的人怎麼可能普通??……好吧,也許我這樣說未免有點偏激,但的確是那種感覺。寐羅不大可能對泛泛之輩情有獨衷。雖然我也算個年輕有為的商業家,有點資產,有點地位,有那麼點會被人喜歡的風趣幽默,當然更有在工作中不可或缺的嚴厲和嚴謹,自然更有生活品味和生活情趣,自認為這樣的自己沒什麼不可能不被他人歡迎和接受,可面對寐羅那雙無視平庸的眼睛,我還是有點信心不足。
因為你知道他要的不是這些;他要的那些很可能你自己並不擁有,又談何給予?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願意試上一次,至少我還有能力把他捧成倍受歡迎的廣告模特,只要他能夠淋漓盡致地將自己的全部展露演繹和發揮,他就能有個非常不錯的前途。而現在你也看到了,他的確做得不錯。是非常不錯。我說了,他既有資本又有潛力,成功對他來說不是難事——至少不像對於其他人那樣困難。何況他還擅長繪畫和設計,這些簡直再好不過了。
所以不管怎麼看,寐羅的前途一片明亮燦爛,顯然是顆明日之星。可我們這顆熠熠生輝的明日之星在那趟紐約之行(參加死黨的演唱會)回來後,顯然心情大為下降。
我知道這沒什麼奇怪。他去見了他的前男友,雖然他說他們並沒有說什麼。
要是你真的相信『他們並沒有說什麼』,你就是天下頭號傻瓜。
我從沒見過他的男友。但我知道他叫尼亞,並且是個『相貌英俊、性格孤僻、好像生活在外星球上、但是心地善良脾氣也好的傢伙』。他和尼亞分手幾乎沒費任何力氣,看來對方根本沒有為難他什麼——我不知道是尼亞過於愛護他所以凡事都順從他還是對他的感情也不過是那麼回事的緣故。好吧,不管怎麼樣,他們分手了;然後寐羅來到我身邊。
即使用膝蓋想想你也能知道他們之間必然還有感情存在。
我比較小心不在寐羅面前提起尼亞這個名字,除非他主動提起,不過那種機會非常少,或者說幾乎不存在。他不想提他。因為他不想觸動心裡那根還會牽動他神經的細弦。紐約與他之間彷彿有根無形的線,那邊輕輕一動,立刻會讓他在這裡敏感地察覺——不過並非只是針對尼亞而言,他過去的朋友和同事也在那裡,可最重要的還是尼亞。永遠是尼亞。
尼亞像一道無形的牆,豎在那裡,我們看不到卻能感覺得到。
你以為時間慢慢過去,那堵牆會逐漸淡漠直至消失;可那只是你的個人空想。實際上他從不淡漠或消失,他只是靜靜地守在那裡,即使不會主動靠近但也從不後退半步,好像可以一輩子地佇立不動,不管你有多惱火他的存在,你也無能為力,只能對著這一切獨自鬱悶。
尼亞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不過一個同樣普普通通的人。這是大部分時候我給自己的回答。因為所有人都不過是一份子——整個人類社會當中的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就算我是個商業家,寐羅是個模特,而另一個人是小職員或者乞丐什麼的,本質上我們都一樣。在考慮這些問題時你首先要理解那個叫做『無差別』的詞。我不喜歡總是眼睛盯著自己特點的人,何況那根本沒什麼異常。所以我就很喜歡寐羅的這一點:他懂得掌握個性但不過分宣揚,不像那些討厭的傢伙動不動就把『個性』之類的詞掛在嘴邊,一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們有多特別之類的自傲模樣。
請問你有什麼值得驕傲的資本?臉蛋漂亮?身材傲人?言談粗魯還是行為像外星人?
提起這個,我倒是覺得除非外星人,其他任何誰最好都閉上嘴巴少談自己的個性。
我不喜歡演藝圈的原因就是那些傢伙們太過追求個性。即使你不去追求,你也是和他人有所差別的——而不是憑借叫喊得多響你就有多個性,頂多那讓你顯得又煩人又無聊,還很愚蠢。你經常會看到一些人動不動就說『人們都說我是個古怪的人』『我總是有點與眾不同』『我沒法和其他人保持一致,我有我自己的特點』『我不屑於那些』之類的話,伴隨著一些故作姿態的動作,磨磨指甲、抓抓頭髮什麼的,好像有張寫著『特別』的大標籤貼在他身上一樣。對此我只覺得心煩透頂。我覺得對待這種人的方式就是別理他,讓他自己去秀。不談個性並不意味著你就沒有個性,所有人都有眼睛、都能看到,那些東西你無須張揚,沒有人會將這些漠視;而要是隨時隨地都記得自己的特別,不忘記到處宣揚,你只能惹人生厭。
可當今時代又很追捧這些。所以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那些記者和迷們,追著跑著去問那些藝人到底有什麼個性、個性如何、個性的效果怎麼樣,就像一群嗡嗡作響的盲從蒼蠅,既噁心又嘈雜。而那些被追問的自大者們就更加自以為是,大擺姿態。甚至不止他們,現實當中這樣的人也比比皆是——他們動不動就覺得自己很特別,與眾不同或者超凡脫俗,好像跟別人在一起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同流合污一樣地惡劣和庸俗。在名聲尚且還不為任何人所知的時候,他們就拿這些來噁心周圍的人;這種行為相當擾人,而他們本人還不自知。
寐羅不會把自己的特別掛在嘴邊,他通常選擇閉口不談。他不怎麼喜歡參加這樣那樣的聚會,很少主動要求外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看看電視聽聽音樂什麼的,每週去健身房兩三次,不怎麼理會其他人的搭訕,每次外出帶回家的寫著號碼的小紙條也很少——我猜大部分是被他隨手處理了。他從不在人多的場合下吵鬧,不樂於充當那些聚會宴會上譁眾取寵的主角,即使在拍攝現場也不會把自己變成頤指氣使的明星派。可他就算是沉默,你也能注意到他。這些反而讓寐羅更受關注。那些笨蛋不知道一個擁有神秘感的人比整天吵個沒完的傢伙更具魅力。這樣的寐羅的確別有特色,但當你想到他為什麼這樣時,你就沒法再保持鎮定。我知道最低調的不是寐羅,而是他那個男友。那才是真正的史上最低調——因為是他把寐羅變成了這樣。寐羅始終不能忘記尼亞,不管他是否掩飾,何況這也沒什麼好掩飾的。
而不掩飾並不代表他總會提起對方,我說過了,他從不談尼亞,至少從不主動談。可你還是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那些存在的東西——不像其他在大笑或傷心時眼神純粹的人,那種情況下他們的眼睛裡只是非常純粹的快樂或者不快樂;他的眼睛裡總是有些東西,一些可能永遠都沒辦法使其磨滅和消失的東西,不論何時何地都伴隨著他和給他打上標籤,標注著他的意味頗深的別有不同。所以你可以說他在這裡,但又不在;他高興,卻又不高興;他滿足,可又不滿足。他把很多對立的情感和表現集中起來並加以闡釋讓那些同時共存,好像他天生便擅長這個,好讓你能深刻地體會到擁有一個人卻又不能稱作完全地擁有是什麼滋味。
那麼,也許我得老老實實地承認:實際上我並沒有沒贏過尼亞什麼。
寐羅在我身邊只是一個表面上的結果,可我們只需要一個表面結果嗎?
有一次我們上街,當我去買冷飲回來給他時,我看到他站在一家用品店的櫥窗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擺在裡面的一隻馬克杯。一隻上面印著蜘蛛俠的馬克杯,非常可愛。那一刻我覺得他像個大男孩,比如十五六歲的、仍然記得自己童年時對什麼有情結的大男孩,會一臉興奮地抓住我的手臂跟我說,『嗨,弗蘭克,看——那是我五歲時最喜歡的電影角色——你知道嗎?我的整個房間都是蜘蛛俠!牆紙、窗簾、床單和枕頭,還有書套和餐具……』
我覺得我會非常喜歡聽他說起童年的事。然後順便回憶一下我們各自有趣的往事。
可很長時間過去,他還是站在那裡望著馬克杯,一臉憂傷。所以你知道了,那不是他的什麼童年偶像,那是他的過去。一個用電影角色取代了發生的一些往事、一部分場景和一種心情的過去。那個蜘蛛俠上面有很多影子。可能他用它喝過咖啡和牛奶,是尼亞給他煮的;可能裝過畫畫的鉛筆,每一支都是尼亞耐心給他削的;可能放在床頭,每天早上一睜眼就能看到,是尼亞給他擺在床頭,並且裡面總是有裝滿五分之四左右的水。總之就是那些——他在那只杯子上看到了過去一切的影子,那讓他的表情憂傷失落,卻讓你百般不是滋味。
所以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贏過尼亞什麼。在此之前的盲目驕傲背後只是一些逐漸顯露的瑣碎現實——可能很容易將你置入一個又一個困惑與不安的境地,讓你不住地懷疑與反問。
我感到自己原本很有把握,在寐羅最初來到這裡開始他的新的一切的時候,他興奮異常滿身幹勁,似乎對於未來充滿著無限的渴望和信心,一副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而現在,當一切的確開始步入正軌順利進行,他卻似乎變得有些迷茫了——對於他自身的迷茫。
確定自己今後的道路有時並不是件難事,排除那些可能發生的意外,剩下的按部就班,往往就是你在平穩渡過的漫長時期中所要擁有的人生;即使寐羅的生命裡已經出現並不在原先預想之內的轉折,但一切似乎不難看出他今後的發展會朝著哪個方向以及效果如何。總體來說不錯,他所要追求的價值或是意義正在體現,可就在這個時刻他卻迷失了方向。或者說從紐約回來之後,他的情緒顯然不太好。即使有時看起來不錯,但你也不難知道他並不真的輕鬆愉快。他和尼亞之間發生了什麼呢?我是該追究一番還是繼續像過去那樣選擇緘默?
這樣過去了大約一周左右,我開始覺得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對待這個問題。
畢竟某些東西並非你避而不談就會減弱,相反它很可能越來越嚴重偏激。
等他又拍過一個新的廣告之後,我提議去旅遊,順便一起放個假輕鬆輕鬆。「怎麼樣,」我徵求他的意見,此時他正坐在床上看雜誌,用封面那個男人的臉擋住自己的。「寐羅?」
「我想想,」他說,一邊翻了幾頁過去,「你有時間休假?」
「當然,如果我想休假,有什麼能夠阻止我休假呢?」我盡量不以為然地回答,「那麼你要考慮多久?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個下午還是一天??」
他仍然翻著雜誌,只是翻動的頻率加快了。「我不知道,」他說,「看情況吧。」
「你不想去?」我問,「還是你有別的打算?我們一起出去走走不好嗎?」
他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通常那表示『我沒說不好,雖然我也沒說好』。
他這種反應實在讓人洩氣。要是我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尼亞會給他什麼作為回應或許就好得多——至少能夠藉以參考。不過尼亞不可能提出這種建議,所以這個可能性為零。
「好吧,你考慮考慮,」我只能說,「要是你今晚就能得出結論,當然最好不過。」
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雜誌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於是他重新從第一頁開始翻起,以比之前稍微放慢些的速度,不過我能知道即使從這遍翻閱裡,他也不能從這本雜誌中得到什麼有用信息,或者這個下午他都得不到什麼,不管那信息有用還是沒用,精彩還是糟糕。
「那麼,待會兒一起出去吃個晚餐怎麼樣?」我再次興致盎然地提議。
寐羅的手頓了頓,似乎在考慮。這個問題他也需要進行一番深思熟慮?
「……好吧,」他說,接著翻了下去,雜誌在他手裡嘩啦作響,「去哪?」
「隨便,你想去什麼地方?」我很高興他沒用多久就給了我想要的答案。
「唔,不知道,你決定吧,」他說。
雖然他把決定權大方地交給我,但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至少這證明他並不像我這麼熱心參與這件事——相反他只是抱著種可有可無,甚至沒有更好的態度。我多少有那麼點掃興,對於他反應平平的回答。但我又不能收回之前的建議,這一切都讓我很沮喪。
「那就去洛綺絲餐廳吧,」我說,「你不是很喜歡那裡的紅酒牛排嗎?」
「沒錯,那好。」他點點頭,沒做任何判斷地答應了。
「然後我們再去看場電影怎麼樣?最近有部新上映的動作片——」
一陣鈴聲打斷了我的聲音。寐羅不耐煩地轉頭看看地板上的牛仔褲,不想去理會它,卻最後還是不得不彎腰伸長手臂拽過那條褲子,從口袋裡翻出手機。當他剛剛掏出手機,鈴聲便戛然而止。他按了幾下按鍵找到記錄,繼而微微皺眉,對著那個號碼看了幾秒,顯然不是平日那些閒七雜八之流。我幾乎立刻開始懷疑那是不是尼亞的電話——但是怎麼可能呢?
我知道尼亞不會給他打電話。不會。那個男人好像從不做什麼。從不。
他沉默了一會兒,聳聳肩,將手機塞回口袋,牛仔褲重新被丟到床下。
「……不用回過去嗎?」我問,「你的朋友?還是——」
「以前的同事,」他說,聲音多少有點不自然,「沒什麼重要的。」
我沒有再說什麼。要是我不在這裡,我想他會馬上撥回那個號碼。
「想要現在出去走走嗎?」
「不,我現在不想出去。」
我聳聳肩,告訴自己別介意。「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嗎?」
「沒有。」
別介意。「我去拿些飲料?」
「我不……好吧,可樂。」
我從冰箱裡拿了兩罐可樂,回到臥室丟給寐羅一罐,他伸手接住,將雜誌放在膝蓋上,拉開易拉環喝了一口,目光很快地掃過我。我在他身邊坐下,側頭吻了下他的嘴唇,從後面伸過手臂摟住他的腰將他抱在懷裡,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髮絲輕柔地蹭過我的臉頰。
「寐羅,為什麼你不高興呢?」我低聲問,一手輕撫著他的脖子。
「不高興?為什麼??……我沒有。」他搖搖頭,接著又喝了口可樂。
「你當然不高興,」我覺得我們兩個真的需要談談——雖然在之前這個想法還僅僅是個想法,此刻卻似乎已經成為刻不容緩的要事。「你精神不好,情緒低落,從紐約回來之後就一直這樣——別打斷我說話,聽我說,寐羅,聽我說完,好嗎?……你看,我不知道之前在紐約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你說你們吵了起來——和你最好的朋友,JR,是吧?我當然記得你那些朋友的名字。雖然你沒提起吵架的理由,但我猜猜也能知道,多少也跟尼亞有關——即使他似乎沒怎麼理會你。……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追問那晚到底出現了什麼情況,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告訴我,可以嗎?——寐羅,我只是想知道你心裡都在想什麼。」
「實際上,」他又拿起那本雜誌——我懷疑那是微型百科全書,「JR覺得我他媽的像個婊子,雖然他沒那麼說——但你知道有些話根本不用說,何況我們都是那麼久的朋友了。」
我頓時覺得自己幹了件蠢事。即使他說得非常輕描淡寫。
「……我想他是在嫉妒。」我試著說點能稀釋毒藥濃度的話。當你想說點什麼卻根本沒什麼可說時,或者是說什麼似乎都無濟於事時,這種感覺真讓人有點生不如死的味道。
「純屬嫉妒。」他說著,惡劣地撇了撇嘴角。
「你當然不是……我是說,他並不理解你。」
「嗯,」他點點頭,眼睛盯著一則跑車廣告,「我想也是。」
「……好啦,寐羅,其實你很介意,對不對?然後我想尼亞也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寐羅看了我一眼,「對於我這種婊子似的行為。」
「我不是說……」我覺得開始這個對話是這麼愚蠢,「我的意思是——」
「他當然知道,不是說我們幾個都在樓頂上麼?」寐羅哼了一聲,終於丟下那本雜誌,將可樂放在床頭,然後拿起一盒煙倒出一根叼上,「JR這混蛋在演唱會現場大鬧一番之後就跑去找尼亞,他把尼亞叫出來,大概是想問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寬容什麼的——遇到我之後就算尼亞不想問也不可能不知道了。雖然尼亞沒說什麼,不過你能想像,大家都那麼想。」
「那就是他們都不理解你,」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他們不知道……」
「就算他們知道,也不會因為理解我就贊同我的這種行為,實際上矛盾在這個地方。」他說著,低頭給自己點上火,然後皺緊眉狠狠地深吸一口,眼睛盯著前面,「當然啦,要是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個——看著我的朋友做出這種事,難保我不會跟他們想得一樣。但有些事情就是他媽的這麼混蛋。明明不是,可看起來明明就是。讓你連解釋都沒法解釋。最後你發現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因為根本解釋不清,因為越解釋越亂,越描越黑;結果呢你只能保持沉默。可你保持沉默的結果就是讓他們知道你是默認。所以這事就他媽的是這樣。」
我似乎只能沉默了。他說得沒錯;沒法辯解的事還要怎麼辯解呢?
「算了,誰他媽的在乎,」他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揮揮手臂,煙霧隨著他手臂的晃動形成一團不規則的形狀,他又狠狠地抽了兩口,「他們以為是什麼就是什麼吧——要是他們非那麼認為,我也沒辦法。要是因為這讓他們覺得不值得跟我交往,那就斷交算了。」
「那不是很可惜?」我立刻阻止,「你們已經是那麼久的朋友……」
「就算再久也沒用,」他轉頭盯著我,明亮的綠眼睛裡一股顯而易見的怒氣,「沒有像他這樣不顧一切血口噴人的——懂嗎?他可以不相信我,但他沒有理由僅用一個沒什麼證據的猜測當作事實然後來教訓我。我倒是搞不明白他幹嗎有那麼大的精力管別人的事——」
「也許,」我把他話裡隱含的意思表述出來,「也許JR挺喜歡尼亞。……」
「他喜歡他!沒錯!」寐羅馬上怒氣沖沖,「既然這樣他幹嗎不去當他男友?!」
「可就算他喜歡尼亞也沒用,」我提醒他,「尼亞喜歡的人不是你嗎?」
「他……」他的聲音突然頓住了,接著他再次看向我,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在說什麼呢?」他問,好像我說了什麼原則性錯誤的傻話一樣,「少說這種毫無意義的廢話。」
「我想他現在還喜歡你,」我還是忍不住說,「否則他可能會接受JR。」
寐羅不說話了。然後他開始繼續埋頭用力地抽煙,眉頭皺成一團。
「你知道這是事實,那麼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你對尼亞怎麼樣?」
他的動作頓了頓,陰騭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幾秒,「別問這種愚蠢的問題。」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想總是三番五次地重申這番對話的主旨,可看起來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必須提醒一次,「我們不是在討論你的朋友是不是喜歡你的前男友的問題——就算我們知道了答案也沒什麼實際用處;實際上你明白我的意思,我……」
「你吃什麼醋?」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不覺得這樣很無聊嗎?」
「要是我覺得無聊,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不為所動地看著他,「可你為什麼不回答?不想回答還是不忍心呢?你只要把內心想的東西表達出來就夠了——就像你給我講解你所設計的廣告短片、那些創意過程……為什麼你不能把最真實的東西簡單描述出來呢?」
「你是不是希望我承認我心裡還挺喜歡他的?」他斜睨著我,帶著滿臉不屑表情。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我看著他,「但你要真的那麼想,我會很難過。」
「……真的?」他哼了一聲,將煙按熄在煙缸裡。
「當然是真的,」我說,「我不希望你還喜歡他。」
他不說話,使勁碾著那根已經散架的半支煙,直到它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半天過去,他才悶聲答到,「我沒法給你答案。」
「那麼——那麼你會不會介意告訴我,你們都說了什麼?」接觸到他充滿疑慮的目光,我立刻搖搖頭,「不,當然我不是在要求,我只是……問問,要是你不介意回答的話,我想知道答案。如果你介意,當然可以拒絕回答。沒什麼。……抱歉,我不是要……」
「我當然不介意你知道,何況你是我男友,知道這些也無所謂,」他說到,然後又拿起煙盒抽了一根,「我不告訴你只是因為這些讓我很沒面子。當我說我想過去找他——我只是想跟他聊聊,你知道那時我心情不好……算了,隨便你怎麼想吧,就算你覺得我是想找他去幹那些也沒關係——總之是我主動提出想要過去,他說他要睡覺了;好吧,我去他的樓頂,在那裡碰到了他們幾個,後來我問他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就像你問我的這樣,我只是想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說他沒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就這樣。……好吧,其實最後還有一句,在我上飛機之前,他告訴我忘記紐約。一共就這麼幾句。你自己隨便去怎麼發揮吧。」
這就是尼亞給他的所有回答??
我不免愕然地看著寐羅,在心裡迅速對這幾句冰得讓人窒息的話做出判斷。接下來你會不那麼費力地找到兩個理由,對於尼亞只給寐羅這樣淡漠、甚至近乎冷漠無情的回答:要麼是尼亞被傷害得非常徹底,要麼是尼亞對這段感情根本沒有付出太多。而後者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一個答案——實際上尼亞只是不想再接觸寐羅的任何,以免讓自己更加沒法擺脫。
「他還喜歡你,」我喃喃著說,「不……他還愛你。所以……」
「那不關我的事,」寐羅重重地說,一邊用力磕著煙絲,「那他媽的不關我的事——那是他自己的事。好吧就算是那樣,那又怎麼樣?我不愛他了。我有新的男友,我有新的生活,我有新的工作、新的一切、新的朋友和新的……媽的,見鬼!」他把斷成兩截的煙扔出去,坐在那裡抬手狠狠耙著頭髮,「我不想破壞這些。沒有理由……沒有理由我要告別這些剛剛得到的東西,不是嗎?我來這裡不就是為了這些嗎?我回去又他媽的要幹什麼呢??」
我收緊手臂,把他整個地抱進懷裡,「自私地說,我當然不希望你回去,寐羅。為什麼你要回紐約?當你好不容易在這裡剛剛起步、一切順利,並且還有未來發展的情況下??可我知道你還是沒法忘記尼亞,不管那是不是愛情的事,寐羅,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是嗎?既然已經過去,就讓它過去,」我輕吻著他的臉頰,再次抱緊他,「我希望你留在這裡,留在我身邊,一直——一直這麼下去,好嗎?別再想他了,別想他。說實話你讓我想犯罪。」
他側頭警覺地看著我,「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尼亞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我說到,「可要是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
「別拿這開玩笑,」他皺緊眉頭,「弗蘭克,你有點過了。」
「我當然是開玩笑,」我說,可我心裡在那一刻的確閃過了罪惡的念頭——這一點都沒開玩笑,要是尼亞的死能讓他轉而把整顆心都放在我身上的話,可能我真的會那麼做。不過那不可能。我是說,你很清楚,尼亞的死只能讓他更遠離我,即使我跟尼亞的死毫無關係。至少在這個階段,他會那樣。但或許以後不會。……不,我沒想真的殺尼亞。沒有。
雖然我還是想到了那麼一點點。
一點點。這時我發現人類的內心居然隱藏著這樣深的惡意和強烈的仇恨心理。這些似乎非常真實——真實得甚至有點嚇人。當一個人擋住你的道路,而你對他的存在幾乎束手無策時,想要消除障礙的念頭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勾起,甚至不需要任何有意識的引導。
接著我就像個突然發現燃起火苗的縱火者一樣,拚命想要撲滅火焰。
「你沒開玩笑,」他說,「你真的想殺他。」
「我沒有,」我試圖辯解——可當看到他的眼睛,我突然又意識到辯解一點意義沒有。辯解似乎只能讓他對我的懷疑越來越大,即使現在我已經徹底拋棄了那念頭。「好吧,也許我想宰了他,給他一顆子彈要麼來上幾刀什麼的,」我看著他,「可那又有什麼用呢?你以為我真的會相信弄死他就能讓你全心全意地留在我身邊嗎?……可能嗎?寐羅??」
寐羅輕輕地舔了下嘴唇,試圖勾起嘴角,「說得沒錯,」他說,「一點錯都沒有。」
「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留下你,而不是借助其他惡劣手段,」我真心實意地說,「我希望你會主動留下來,一心一意留下來。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有一大段距離……不過我相信自己能做到,我相信能。只要你給我足夠的機會——好嗎,寐羅?你必須得給我機會??」
「我不是給你機會了麼,」他冷哼一聲,別過頭看著窗外,「要不我在這裡幹嗎?」
「可你只給了一半,」我非常鬱悶地說,「另一半你還是放在紐約。你還是在等著尼亞,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等他什麼,可顯然你沒完全放下他,即使他已經決定徹底放下你——所以為什麼你還要想他呢?為什麼不把全部的機會都給我?我發誓會讓你幸福——」
「不要拿我當個女人看,」他立刻瞪我一眼,「我他媽的要你給我幸福嗎?!」
「……好吧我只是那個意思,不是說真的。不,其實就是真的——不,你看,其實我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歎了口氣,他的確不是女人;他比女人難哄一萬倍。「我……」
「打住,」他打斷我後面的話,用一個非常輕柔的吻——他的嘴唇幾乎剛剛挨到我的就離開了,然後他看著我,並給了我一個令人驚喜的微笑,「我知道你在說什麼。當然知道。」
「好……謝謝,」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接著吻了他,於是我們開始接吻。
我們錯過了晚上出去吃飯的機會。我們一整個晚上都在床上,既沒吃飯也沒看電影。但這也許是我最為滿足和安慰的一個夜晚——我知道他不想放棄這裡的一切,他怎麼能放棄?他離開紐約、離開尼亞,他跑到這裡不就是為了這些嗎??他沒有回去的理由——所以我該相信,他不會再回去。即使尼亞仍然存在。可如果他不去碰那道傷,傷口早晚要癒合。
時間會治癒一切的。寐羅,時間會治癒所有過去遺留的傷害。
你看,尼亞已經決定要放棄這一切。
我不知道該對尼亞的那幾句話作何評論——唯一一個盤旋不去的念頭僅是那的確像是尼亞所說的話。那的確是尼亞的語言,尼亞的選擇。尼亞式的決定和尼亞式的結果。
尼亞在我心裡始終是個迷一樣的人物。
實話說我很想見見尼亞,我對神秘的人總是有那麼點著迷,不,任何人都會這樣;不過也許尼亞只是個非常普通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只是透過寐羅這面鏡子的折射,他就不再普通而是異常。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一面歪曲與扭轉的鏡子,將自己感興趣的人或物折射成另一幅充滿了神妙莫測不可捉摸的另一種存在——即使在他人眼裡這實在毫無新奇。由此他們才能滿心狂熱興致昂然地去追求那些,否則世界上就不存在什麼追求與否的事。
我幹嗎總是要想著尼亞呢?想著那個跟我作對(即使他並沒做什麼)的男人?
可他真的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他似乎一直都沒停止過做什麼??
或者我該警惕,即使他停留在那裡,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保持緘默,按兵不動,可對我來說仍然是個巨大的威脅;而面對這種幾乎讓人絕望的威脅,我還能怎麼辦?除了更竭盡全力地嘗試各種方法與手段奮力去跟一個影子搏鬥,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
總之不管怎麼樣,總要做點什麼。如果什麼都不做,最終我還是會一敗塗地。
「留在這裡,寐羅,」我說,「你知道你想要什麼,既然這樣就別再猶豫不決。」
「我不是——我沒什麼好猶豫的,」他歎了口氣,手指揉著我的頭髮,「我只是在奇怪,為什麼過去我覺得尼亞會給我所有我想要的……好像他是萬能的上帝一樣,他……」
「沒有什麼萬能的上帝,什麼都沒有,」我看著他,「只有自己,寐羅。」
他點點頭,朝我微微一笑,「沒錯,」他說,「只有自己——所以我留下。」
我愣了幾秒,幾乎有點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當意識到他的意思是要留在我身邊,而非回紐約去尋找他的過去時,我欣喜若狂,恨不得給他全部我所能給的與給不起的。我搞不懂為什麼人類一旦想要示好,不能說唯一一個——但至少是第一個念頭,就是你想給予對方。不管是什麼,只要能給出你就恨不得全都捧給他。好吧,就像原始人那樣,他們沒有鑽戒、豪宅、跑車或者出頭機會與上層社會身份什麼的,但他們可以給對方一些果子和石頭。
現在我想給寐羅整個世界。一個不存在尼亞的世界——除了尼亞,一切應有盡有。
兩天後我們登上飛往夏威夷的航程,在那裡渡過了一段愉快的休閒時光;回途中則分別在洛山磯和舊金山停留一段時間,最後回到西雅圖時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的時間。寐羅變黑了一些,但心情很好,精神煥發。我也非常開心,彷彿我們之間正完全進入一個新的開始。


Mello
從夏威夷回來之後,或者在去夏威夷之前——我已經決定要把過去的事全都一筆勾銷。如果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朋友和回憶當中沒法爬起,我就永遠不可能到達目的地。 我來西雅圖不是為了讓自己知道紐約那個地方有他媽的多令人懷念的。當然,瑪特還是朋友,JR呢他打算怎麼樣就怎麼樣,我犯不著為他來折磨自己;至於尼亞,既然他已經告訴我忘記紐約,幹嗎我還要彆扭地自找沒趣呢?何況這樣三心二意對弗蘭克也不公平,對不對??
所以我決定重新開始。沒錯,就是這樣——重新開始。
把過去那些他媽的爛事全都扔在過去,以後還是很美好的。何況我在這裡發展得不錯,就算偶爾我還是會有點不可避免的迷茫困惑,那些都是難免的,我不可能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迷茫下去——我就這樣一直朝前走,總有不再迷茫的那天。我是這樣想的。

vincy100 2010-2-17 20:33

回到西雅圖後,我的生活重新變得忙碌起來。我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廣告倍受歡迎,當我走在街上時已經開始有人能認出我,還有很多次我不得不用逃跑方式甩掉那些搭訕者;此外接連不斷有廣告公司開始打電話約我見面談談,我總是能接到新的拍攝片約,我涉足的領域也越來越多——酒品、洗髮水、剃鬚刀、服裝和辦公用品什麼的,還有車的廣告,是的,那非常不錯,他們雖然沒送我車但信誓旦旦地聲稱可以給我打個超級優惠的折扣,另外還附送一大堆車上用具和免費加油券。眼下我還沒有買車的打算,弗蘭克有一輛閒置的車給我開。
看起來我似乎擁有了不少,仍然處在發展期中的工作,對我倍加關愛的男友,以及我們溫馨和諧的生活,和所有人給我的笑臉。每個清晨我都能精神百倍地開始一天,然後在晚上毫無遺憾地結束。一整天的時間你都覺得有所利用而沒浪費,這是最棒的感覺。我一門心思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和前程,拍廣告和設計活讓我忙得不亦樂乎,連弗蘭克都開始抱怨我是個比他還要瘋狂的工作狂——其實我最初的想法再簡單不過,我只是在不遺餘力地忘記過去。
借助忙碌工作、充實生活和甜蜜感情。就我所知,這段時間的確是過去少有的一種新的快樂——並且非常之快。快得我把瑪特來過電話的事完全拋到九霄雲外,忘到了腦後幾十萬英里。但後來總算有一天我想了起來,在我們去夏威夷之前的一天下午我接到瑪特的電話。
不,我沒接他的電話——我是說,沒等我接起電話,他就掛斷了。
而當時我正在和弗蘭克談一些讓我鬱悶的問題,一些非常……呃,好吧,其實也不過是那些,過去那些,你知道,關於尼亞的問題。我知道他一直擔憂我並沒有忘記尼亞,我覺得這未免有點杞人憂天,畢竟我在他的身邊,他有什麼好擔憂的??可他還是擔憂。
於是那天我索性把在紐約發生的事跟他說了一遍,好讓他知道我的混帳遭遇。
我當然不是在博取同情,我根本用不著跟他博取那些;我只是想要他知道,在紐約那裡我已經沒什麼可牽掛的了。過去的男友已經決定不理我,我的朋友們也對我感到不滿,不是頗有微辭就是義憤填膺,在那裡我找不到半點感覺,除了一片混亂。所以我決定不再回去。是的,我決定留在西雅圖,不再回紐約了。就讓紐約成為一個打上包丟出去的過去。
雖然偶爾我還是會想尼亞。不過我幹嗎要想他呢?
想一個當你想要去見他他卻告訴你『我要睡覺了』、當你追問他在想些什麼卻回答『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而當你等待著他能主動說些什麼卻告訴你『忘記紐約』的人,是為什麼呢?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不覺得這麼繼續下去有何必要。沒有。不是嗎?
眼下一切才是重要的。工作、前途、意義、價值,還有什麼比這些更重要??
好吧,假如你堅持要說愛情也很重要,我現在當然也擁有愛情。我和弗蘭克一直很好,我們心照不宣彼此契合,在其他人眼裡是般配的一對(現在很少有人再對同性戀這事報以很過時很老土的歧視目光),要是我們高興的話,也許哪天沒準會買兩枚戒指結婚。我記得在很久之前和尼亞說過想擁有那種幾十年如一日在一起的生活,但很遺憾,也許對方不是他。
一切都還好。一切都不錯。除了——我又是很長時間沒聯繫過他們。
我是說,瑪特,JR和——尼亞(如果他也該在我的聯繫範圍之內)。
於是這天下午,我沒什麼事做,剛剛渡過一段最為忙亂的時期,正在啜著冰芒果汁翻著雜誌時,我想起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瑪特給我打過的電話——我拿起手機撥了他的號碼。
「瑪特,你還好嗎?」他剛接起來我就說到,「真抱歉之前我一直很忙……」
他一直等到我將近期以來的狀況像做年終報告似的全部講完並關心地詢問他時才開口。「我還好,」他說,「總算沒什麼事——之前那場鬧劇多虧經紀人和贊助商還有唱片公司上上下下聯合一致才幫我們擺平,所以樂隊很幸運地沒有解散——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太好了,」我愉快地咬著吸管,放下杯子,「那麼JR怎麼樣?」
「他也還好,最近我們沒怎麼吵架,」他回答,「看來你也不錯。」
「唔,是不錯,所以——呃,對了,」我想起了打這個電話的理由,「我記得之前你好像給我打過電話……我不太清楚具體是什麼時候,不過當時我在忙其他的事所以……」
「好像是有那麼回事,」他在那邊頓了頓,「……沒什麼,就是問問你好不好。」
如果他不這麼說,也許我也不會懷疑;可他的這句敷衍突然讓我頓時有所察覺。「什麼好不好?」我換上一副知之甚深的口氣,「你他媽的別想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得了快點說吧,免得我今晚沒法睡覺。到底有什麼事?JR還是尼亞的什麼??」
我覺得我已經足夠對尼亞免疫了;或者就算他說尼亞住院我也不會有所——
「我想知道尼亞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他說,「在他離開之前。」
我愣住了,似乎沒能理解瑪特是什麼意思。「……什麼?」
「我是說,」瑪特歎了口氣,彷彿已經能夠預料我一定會聽不懂似的,「我想知道是否你曾經接到過尼亞的電話,在他離開之前——也許他跟你說過他要搬走或者他要去什麼地方,甚至會跟你見上一面什麼的,哪怕只是退回點你的東西。……要是你還不明白,我就只能說尼亞搬走了——在我打那個電話給你時,他的公寓已經空了,你知道這事嗎??」
我沒說話。或者,我沒能說話。大概我的聲帶壞了。
「……看來不知道,」他在那邊咕噥一句,「不然絕不會是這個反應——好吧,那就當我沒說,沒什麼事。真的沒什麼事了。你可以撂下電話繼續忙你的,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的聲帶仍然沒能恢復。
尼亞搬走了?搬走了?上帝啊,誰來告訴我搬走了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要是你不明白什麼叫做『搬走』,」彷彿聽到了我在內心的吼叫和疑問,瑪特在那邊很耐心很體貼地解釋,「就是他的公寓已經空蕩蕩——不,現在應該已經租給了別人。我和JR很吃驚他是怎麼把那堆書外加滿房間的東西全都運走的,你知道他的東西可不少。我們以為他會找什麼人幫忙,不過你知道他沒有朋友,要是他打算找人幫忙他就只能叫我們兩個或者你,對不對?他不可能叫凱爾或者麥克什麼的,而我們沒接到他的電話,看來你也沒有接到,就是說他全憑自己把那些弄走了……當然,也可能是找了什麼搬家公司幫忙……」
但問題是尼亞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但尼亞去了哪裡呢?」瑪特接著說,「我覺得這有點棘手……要是他沒通知我們任何人的話,也許是他不想我們找到他。就是說,他可能找了個地方躲起來,因為他不想再看到我們當中的任何誰了。這事讓JR挺鬱悶的,真的。……他很傷心,你知道他一直……」
我的手指在神經質地抓著褲子,因為我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麼。
「他一直挺喜歡尼亞。雖然不像你那樣。其實在之前我非常懷疑他是不是愛上尼亞了。可不是——我跟你保證,他只是打心裡很喜歡尼亞,跟愛兩回事。……好吧我說這些廢話沒什麼用,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我們都在試著找尼亞。雖然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
你們報警了嗎?你們去他媽的翻報紙和新聞了嗎?求助那該死的國家機構了嗎??
「不過你不用擔心,這裡沒有任何發現無名男屍之類的案子——也沒人跳樓,沒有。我用腦袋發誓絕對沒有——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和JR都很樂觀地保證尼亞一定沒事。我們猜他只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去靜養一陣,你看,他瘦的那麼厲害,這可實在很糟糕。」
我的額頭滲出了冷汗。我還是覺得……該死。我不知道我還能覺得什麼。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瑪特像是結束了演講,「好吧,也許以後尼亞會突然給你打電話什麼的。要是你接到他的電話,最好別像上次對待我那樣好幾個月之後才想起撥回來,我保證你就再也沒有跟他說話的機會了。此外你也不必費力去試著撥他的號,他的號碼早已被取消了——呃,算了,要是你不死心就再試試吧。反正我們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這有點像在說『我們已經竭盡全力打撈了整片海域——所以,事實就是這樣。』
「……也許,」我終於掙扎著發出聲音,「也許他只是想要一個人安靜安靜。」
「我們也是這麼想的,」顯然瑪特在極力安慰,「所以別擔心,寐羅。」
「我沒有,」我非常快地說,就像唯恐被打斷一樣,雖然瑪特並沒有打斷我的意思。我頓了頓,幾乎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我的腦袋好像全亂了。我在努力試著整理和理清思路,我幹嗎要這麼緊張呢?你知道,尼亞只是搬了個地方。也許尼亞住膩了那間公寓了。
雖然你很清楚他是個一輩子都不會貿然改變的人。改變對他來說就像死亡一樣。
「或者明天我和JR去找你喝幾杯,我們又是挺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吧——JR那傢伙,在那之後不久就後悔了,覺得不該那麼對你,你知道他天生就是那個脾氣,所以別跟那孩子計較什麼——他就是個孩子,雖然才比我小几分鐘。原諒他吧,明天一起喝酒怎麼樣?」
「好——好吧……不,不行,明天我還有個廣告要拍。」我努力壓住聲音的異樣。
「呃,是嗎?那真不湊巧——好吧,改天,有空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們。」
「唔,……沒問題,那就改天,」我盯著地面一眨不眨,「……我想他只是覺得那裡太亂——或者那幢公寓太舊了什麼的。電梯偶爾還會出點問題,他怎麼爬上十四層呢?要是他得外出一趟買點東西什麼的。……嗯,他得換個低點的公寓。那樣搬運書也方便些……」
「而且他可能會去鄉村一類的地方,」瑪特順著我的話說下去,「那裡又安靜、又漂亮,反正他不太在乎現代化節奏、高質量生活什麼的,只要能吃飯睡覺和看書就行了。他多半是去了鄉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改變一下生活環境。紐約周圍有很多這樣的小鎮。」
「對,沒錯,」我立刻附和到,「所以我們一點也不用為他擔心,對不對?」
「當然沒有必要,」瑪特說,「他又不是孩子。他足夠照顧自己的。他過去還在一直照顧你呢——我知道他總是負責打掃公寓、洗衣服、做晚餐、外加整理書和畫稿什麼的。」
「沒錯,他一直在做那些——也許他只是覺得外出不方便,雖然他不怎麼外出。」
「要是他住在鄉下,他只要在院子裡待會兒就能和自然接觸,這也不錯。」
「大自然對他有好處。他總是悶在房間裡,這樣對身體實在不好。而且……」
「而且讓他容易生病。他一直在瘦,但沒準現在他健康起來了。所以……」
我們兩個像神經病一樣無盡地把所有積極因素列出,好去證明一個根本毋須有的東西。好證明尼亞搬走是天底下最明智最正確的選擇,就像上帝選了根肋骨給亞當做老婆一樣,既合理又完美。尼亞搬走可以擺脫那個高層公寓的束縛、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可以自由出入或者方便出入、可以換種健康積極的生活方式、可以遠離都市塵囂與混亂,可以這個,可以那個,可以,可以,可以……他媽的。我不知道我們在幹嗎。我覺得我們在朝紙上寫著一切我們拚命想要寫上去的理由,然後拿著它大聲說,沒錯,就是這樣,簡直太他媽的正確了!
可什麼才是正確的?正確的標準是什麼?標準在他媽的什麼地方??
直到最後,不知道是誰停止了這個愚蠢的對話,我們兩個都不出聲了。
我們只是對著手機沉默,好像還在絞盡腦汁地想著理由——儘管已經再沒什麼理由可想了,一切能想的理由我們都想遍了,再想就只能是他媽的為了防止被外星人綁架之類的。我不知道幻想小說是不是這麼來的——也許就是作者竭盡全力都不能在現實裡找到什麼理由,最後只能絕望地寄托於那些現實裡沒有的東西的結果。就是說,他根本沒路可走了。
我聽到秒針在走。滴答,滴答。好像一把精緻的、不疾不徐敲碎一切的小錘子。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一點一點,把現有的一切平靜都慢慢敲個粉碎。
「呃……寐羅,你在幹嗎?」終於瑪特又開口了,「寐羅?」
「……沒什麼,」我回答,努力不讓上下牙齒相撞,「我可能得出去,我還有事要做。」
「哦,那好吧,改天我再打電話給你。……另外,要是有了他什麼消息我會告訴你。」他說。在我想到可以接上的話之前他又說,「別想太多了,寐羅——沒事,沒什麼事。」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那就這樣吧,再見,瑪特。」
沒等瑪特說話——或者說根本沒意識到還應該等瑪特跟我說再見我才能掛斷電話,我就已經聽到耳邊傳來通話被結束的嘟嘟盲聲,然後看到自己正死死按在結束通話鍵上的手指。
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兒,沒感覺到手機從我手裡滑出去,接著伸手用力摀住臉孔。
非常、非常用力地摀住臉。手指幾乎要他媽的扣到皮膚裡面,然後朝下滑下去,掌心在疼痛地擦過臉頰,好讓自己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卻又好像在拍電影一樣——在飾演一個因為接到致命打擊的電話之後的絕望男人,摀住臉,擦臉孔,絕望的眼神,無聲的呻吟,還有什麼?還他媽的該做什麼??……痛呼,哭泣?砸東西?發瘋大吼?破壞一切和……還有什麼是該做的??他媽的,我該做什麼?我希望我能做點什麼,而不是坐在這裡像個傻瓜,一手抓著褲子,一手抓著另一側的手臂,十根手指都在通電似的發抖,或者整個人都是。
我得鎮定下來。我必須得……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不能。
我站起身,拖著仍然不大平穩的身體朝酒櫃走過去,給自己倒了杯紅酒。
我喝了那杯紅酒。可很快又全吐了出來。接著我突然想起尼亞已經不再是我的男友的事——就是說現在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我們甚至連朋友也不是,所以我們就是兩個……兩個陌生人。沒錯,兩個互不影響的陌生人。所以我幹嗎要關心一個陌生人呢??
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告訴自己沒有發生任何事。什麼都沒發生。
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玩失蹤。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要是每個陌生人的失蹤都要我為他們擔憂不已惴惴不安,那我還怎麼活下去呢?所以——什麼都沒發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又失蹤了一個人罷了,而且那個人很可能是想要換到一種更好的生活狀態裡才這麼做的。那個人……不,算了。我幹嗎要想一個陌生人。我根本沒有想那些的理由。沒有。
當一個下午過去,我似乎已經好了起來,完全沒事了。我不再想尼亞的事了。
我甚至還去廚房親自做了點晚餐,弗蘭克喜歡的雜燴菜。他喜歡吃這個東西——把大堆大堆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蔬菜全都切塊倒進鍋裡,加上紅酒以及其他什麼調料,使勁地煮,直到能吃為止。我一直告訴他這是我在一個專事烹飪的朋友那裡學到的一手,但實際上你能猜到,這是我和尼亞經常用來果腹的菜。因為這很簡單,既不浪費時間又不需要技術。
吃晚餐時我表現良好。雖然可能在弗蘭克眼裡有點心不在焉。
「你怎麼了,寐羅?」弗蘭克終於忍不住問到,「寐羅?」
我收回凝固在牆壁中央那幅後現代派作品上的目光,看著弗蘭克,「沒什麼,」我說到,一邊無懈可擊地切著盤子裡的土豆塊,「過去我也畫過一幅那樣的畫。非常相似。」
弗蘭克有點疑慮地轉頭看看,又看著我,「可是……那不就是你畫的嗎?」
「……是嗎?」我咀嚼著,土豆有點過火,「我不記得了。大概是好久之前……」
「半個月之前,」弗蘭克提醒到,「確切地說是十七天前。你到底怎麼了,寐羅?」
「我沒事,」我喃喃著,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紅酒——一大口。
「寐羅,告訴我,」弗蘭克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放下杯子。」
紅酒從我口中湧了出來。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到弗蘭克無奈地搖搖頭,歎了口氣,放下他手裡的刀叉,拿起餐巾幫我擦擦下巴和嘴角,一臉憂慮地看著我。可我卻覺得他的臉孔好像距離我很遙遠——彷彿隔著幾萬重紗的感覺一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他處在一個空間之中。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臉,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地握緊。
「你怎麼了,寐羅?發生什麼了?」他焦灼地問我,「告訴我,在我出去上班期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人來過嗎?還是有誰打過電話?你出去了??……」
我看著他,一動不動,滿臉凝滯。
「上帝啊,寐羅——你到底是怎麼了?!」他伸手拍拍我的臉頰,就像我已經傻了似的。可我當然沒傻——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表現得這麼愚蠢?我皺了皺眉,想要躲開他的手卻事與願違地將額頭貼住他的掌心。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彷彿我的一切舉動都已經不再由我指定,我的身體像被另一個人控制了。我同樣死死抓著弗蘭克的手,好像那是我的救命稻草一樣——可我幹嗎這麼做呢?為什麼一個陌生人失蹤、我卻要抓住弗蘭克的手?
「說話,寐羅!」弗蘭克叫喊起來,「說話!說啊——發生什麼了??」
我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我試著張嘴,可嘴巴卻像被膠水黏住一般,上下嘴唇完全不能分開。我覺得自己好像處在一個夢魘當中,我有知覺也能動,但一切知覺僅僅是知覺,能動也只是想像中的能動——我的身體完全不受大腦控制,我的一切動作都不聽我的指揮,我試圖操縱自己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我沒法從這場夢中醒過來。我明知道是場噩夢但我卻沒法清醒過來。誰來搖晃搖晃我?誰能把我喚醒?誰打破這一切讓這場噩夢徹底地終結?!
「寐羅!!」弗蘭克的聲音在我耳邊大吼,「看著我,看著我,寐羅!!」
他真是可笑。我想,他幹嗎那麼可笑?難道他以為我都沒法看他了?
我努力抬起眼睛,卻只看到弗蘭克的臉一片模糊。上帝啊,他的臉是他媽的怎麼了??就像下雨之後透過滿是雨水的車窗玻璃看到外界那樣,嘩啦嘩啦,滴滴答答,我伸手想要去擦出他的模樣,就像擦乾淨玻璃上的水好看清路邊的景物,可在那之前,我感覺一隻手正在我的臉上做著我想對他做的舉動——一塊正在逐漸變得潮濕的餐巾拚命地抹擦著我的臉頰,好像我才是那塊玻璃似的。……怎麼了,到底是他媽的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了??
我再次看清了弗蘭克的臉。但很快又模糊起來。他又對著我的臉做了一次讓我生氣的動作,可至少那又能讓我看清他。他的臉孔就這樣往復不斷地清楚了模糊,模糊了清楚,直到最後他忍無可忍地起身站到我面前捧著我的臉大吼到,「你在哭什麼?你為什麼哭?!」
我終於意識到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知道我在哭,可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個陌生人失蹤了。這算什麼理由麼??
最後,在弗蘭克發瘋之前,我終於出聲了,「我沒什麼事,」我口齒不清地咕噥著,幾乎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楚我在說些什麼,「我想去洗澡。洗個熱水澡。……然後就沒事了。」
「你——你……好,好吧,」他拽起我的肩膀,帶著我朝浴室那邊走。「你保證?」
我拚命點頭,點得頭要掉下來。「我保證,」我繼續咕嚕著,「我只想要熱水澡。」
「只要不是潛水就行,」他將我拉進浴室,讓我站在那裡等著,然後擰開水龍頭放水,「馬上就能洗澡了,」他說,一邊回頭看著站在他後面的我,「洗完之後記得叫我。」
弗蘭克將一條毛巾交給我,我點點頭,然後他看看我,很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我動作緩慢地脫掉衣服,動作有點笨拙地邁進浴缸,抱著膝蓋坐在裡面。溫熱的水包圍著我的全身,一直沒至我的下巴,卻讓我覺得無比溫暖。我當然記得每次下班回家後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一邊扔掉文件夾一邊脫掉衣服,不等跟尼亞打招呼就衝進浴室。我喜歡一頭扎進溫水裡的感覺,全身酸痛的骨頭彷彿都得到了極度的舒展與緩解一般,舒適無比。當緩過來一些,我就會大叫尼亞的名字;要是他不理我,我就一直叫、堅持叫、沒完沒了地叫,直到他過來為止。然後我們才開始下班後第一個吻,長得讓人窒息,甜蜜得令人沉醉。接著他會招架不住我的堅持要求陪我一起在浴缸裡繼續接吻,要麼就把我這麼抱出去。
……我幹嗎要想那個陌生人呢?我忽然覺得奇怪,我又在想尼亞了嗎??
我擦擦眼睛,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水汽,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擔憂什麼。……好吧,也許是的。也許。
為什麼尼亞要搬走呢?為什麼他甚至沒告訴我一聲??
還是在他告訴我忘記紐約的同時就已經決定要搬走了?
是的,一定是在那時他就已經決定要搬走。全部的書,全部的東西,我的,他的,我們兩個人的,全都搬走——他要請幾個搬家公司才能完成那場艱巨無比的搬家行動?然後他又搬去了什麼地方呢?另一個區?鄉下?其他城市?到底是什麼地方?他在哪裡??可至少他還活著,對不對?他不可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不可能。他沒自殺,沒有。沒有人發現他的屍體,沒有。他還活著。他當然活著。但一個人怎麼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消失??
我費力地移開自己一直緊緊抓著頭髮的手指,指揮它去拿起毛巾——就像在玩著那個夾毛絨動物的遊戲一樣,你知道,朝投幣口裡投幾個遊戲幣下去,就能用按鈕和操縱桿遙控著那個機器手臂,讓它夾起下面一堆毛絨動物裡的一個。我和尼亞玩過那個遊戲,在僅有過的幾次外出裡,我們在一家大型商場的外面看到這個遊戲,於是我們玩了幾把。看起來我們倆都挺擅長玩這個,那個晚上我們一共弄到了六個動物。……六個,還是七個?我不記得了。也許尼亞知道。尼亞一定把那些毛絨動物也帶走了——他把它們裝進一隻塑料袋裡,跟他的那些東西一起帶走。現在那間公寓應該空蕩蕩的,或者就是住了別人。那又是什麼樣呢??
我用毛巾使勁擦掉臉上所有的液體,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是不是發出了什麼聲音。
我將毛巾甩到一邊,然後又埋頭沉進了水裡,好像完全忘記剛剛擦淨臉孔似的。
我不知道自己那樣反覆了幾次。但總算思維恢復了正常,我能思考也能動作了。
熱水澡終於讓我從之前那場石膏般的僵硬和沉默中恢復過來。
當我裹著乾淨的浴衣坐在床上,面對仍然一臉憂慮不安的弗蘭克時,我已經完完全全地恢復過來了。我感覺到髮梢還在滴水,浴衣的肩部被濡濕了。接著一條毛巾蓋住我的頭髮,我看到他正小心地幫我擦著,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停止,「不用,」我低聲說,「我自己來。」
他重新坐在我身邊,看著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寐羅?」
「沒什麼,」我繼續伸手去摸煙,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尼亞搬走了。」
「……什麼?」也許是我說得太簡略,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尼亞什麼?」
「尼亞搬走了——我是說,他從原先的公寓搬走了。雖然沒人知道他搬去了什麼地方。」我聳聳肩,拿起打火機給自己點上根煙,漫不經心地吞吐著煙霧。「瑪特告訴我的。」
「……哦,那麼——所以你很傷心?」他似乎比我更傷心地問到。
「之前是,」我吐了口煙,有點不耐煩地晃晃手臂,「現在不了。」
「可你為什麼要哭呢?」他問,滿眼失落,「因為他從你的已知範圍裡消失了?」
我悶頭抽著煙,默不作聲;我想要回答他一句什麼,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為什麼哭?顯然不是什麼洋蔥胡椒的關係。見鬼。弗蘭克這個問題問得可真他媽的該死。為什麼我要哭呢?為什麼??……我不明白。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永遠都不能明白。
尼亞搬走了。為什麼這事給我的感覺是他媽的這麼糟糕??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你原本有個房子,不,不是房子,是家——你知道,房子和家是有區別的。你的家在那個地方,不管你回去不回去,你在什麼地方,你在做什麼,你和誰在一起,甚至你他媽的活著還是死了,……不管怎麼樣它總是在那兒。無論如何你都能知道你有那麼一個可以容納你的地方,不管時過境遷還是物是人非,你的家總是在那裡,所以你就能有種無須表現出來但卻始終存在於心裡的安慰,對不對??——但現在你沒有家了。不管原因是什麼,是被炸彈炸了還是被地震毀了,或者被什麼需要蓋樓的建築商拆了,被打地基的工人掃除了,被外星人夷為平地了,被這個,被那個,總之現在你沒有家了——即使你現在有個地方住,你有另一個可以稱作家的地方,但感覺還是不對。感覺再也不對了。那個過去並不明顯但卻一直深藏在你心裡給予你不動聲色的終極安慰消失了。你知道沒了家是什麼感覺嗎?
就是無論你在做什麼,你心裡都只有空洞與不安,因為再也沒有什麼容身之所。
好像一個孤零零的無根的漂泊者。而你跟流浪者還不是一回事。流浪者的生活就是流浪生活,他們本身就沒有家。而漂泊者原本有家,卻無家可歸。或者是被放逐者,被遺棄者。總之不管是什麼,你知道你已經沒地方去了。並且,你的餘生都將要在這種感覺中渡過。


Near
傑邦尼聽到我的聲音就頭大。我接連幾個月打電話給他,只是想他給我開個診斷證明書——每次他都對我說『我只能幫人活下去,不想助人死亡。另外這樣做很容易讓我吃官司。』
可我要的只是一個證明書而已。哪怕只是在一張A4紙上寫的什麼。
胃癌。胰腺癌。艾滋病。白血病。美尼爾氏綜合症或急性心臟衰竭。
就算是帕金森氏綜合症也無所謂。
什麼都沒關係。我只是想要那麼一個結果——即使是捏造出來的結果,可沒多久我就會相信那是真的了——就像陷入卡夫卡的城堡裡的讀者那樣,當你總是在那個城堡周圍徘徊,即使它本身並不足以迷惑你,慢慢地你還是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而現在我只是想要那麼個證明——然後好讓自己做點什麼。因為我必須得做點什麼,否則……否則還能怎樣?
當一個人在一片茫然的狀態下想要做點什麼卻沒有任何動力時,他只能借助外界壓力。人類永遠最畏懼的是死亡。當確知死亡即將降臨,即使本身最麻木不仁者也難以再繼續無動於衷,求生是人類的本能,就像逃避死神之手一樣,在死亡的壓迫下你總會奮力做出反抗,除此以外我已經沒辦法再找到什麼藉以刺激我的神經的治療方法,而只能這麼做——就像用毒品抵抗病痛,用最為極端甚至致命的方式來作為最後的掙扎手段,好讓自己再有點力氣。
「你這樣想是錯誤的,」傑邦尼說,「你必須找個心理醫生,而不是要一紙死亡令狀。」
「也許我讀過的心理學書籍比他還要多,」我直言不諱到,「實際上我也能算是個不錯的心理醫生。但你知道有時候醫生沒法給自己治病。……眼下這就是我給自己開的方子。」
他無奈地歎著氣,似乎開始敲打辦公桌,「不要在大你十歲的人面前用這口氣說話。」
「我可以跟你寫保證書,決不會拿著那張紙跑到法院宣稱你診斷失誤,」我堅持懇求,「我只想要個能讓自己有點動力的東西——而你僅僅需要寫幾句話就夠了。好嗎?」
「這不是寫幾句話的問題,」他頓了頓,「尼亞,你介意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嗎?」
「沒有什麼可說的,」我立刻想要停止這番談話,「好吧,稍後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能提供給你的僅僅是每次打電話聊上一個小時,」他告訴我,「除此之外你不要再做其他任何打算——即使我曾經算是做過你父親的助手。我不會給你什麼特別優待的。」
傑邦尼曾經和我父親一起做過一項研究調查——關於行為治療的課題。他是我父親朋友的學生,他們經常在一起討論問題,所以很談得來,任何學科之間都是有所交叉的,每一個交叉點往往都會為他們帶來無盡的討論可能與樂趣。他們那項研究做了挺長時間,雖然那段時間我忙於自己的學業,不怎麼予以關心;但我父親對傑邦尼的印象不錯,他挺喜歡他。
我是在整理公寓時偶然找到父親的這本通訊錄的,在翻閱過程中想起傑邦尼這個人。
整理公寓則是因為我決定要搬走。離開紐約,離開這裡。
我找不到自己還有什麼理由留在這裡。自從上次寐羅來過之後,我就知道我必須得走。否則我們兩個誰都不好過。我知道他心裡仍然有我的一席之地,本心而言,那讓我覺得安慰甚至有些心生感激;但想到那些對於寐羅來說幾乎沒有任何好處而只能給他帶來更多煩惱,我就沒法再說服自己自私地留在這裡,永遠給寐羅敞開一道門,好像在隨時等他回來。
是的,雖然我們誰都沒這麼說過,但實際上就是這麼回事。
他這次回來已經足以驗證這些。他打電話給我,他說他想過來,之後他不顧我加以拒絕便擅自來到我的公寓頂樓,如果沒有瑪特和JR兩個人在場的話,也許故事的情節都將被改寫——我會在第二天早上睜開眼睛時看到他睡在我懷裡,就像過去那樣,房間裡的一切仍然帶著昨晚溫存過的情yu氣息,那讓我們在醒來之後便不由自主再一次陷入狂熱的愛yu,並且從此成為一條彼此約定好般的潛藏規則——每一次他回到紐約,我們就仍然是情侶。而當他身處西雅圖,他就仍然還是那個漂漂亮亮的廣告模特。哪個模特沒有一些地下私情呢?
看起來我們已經分手了。可我們永遠不會分手。我總是朝他敞開一扇寬容的門,無聲地告訴他他隨時可以回來,只要他回來,他就可以繼續像過去那樣住在這裡,彷彿我們一直都在這麼過著日子,從未發生過什麼異常;事實上我願意承認我會想要這樣,因為我想要他。我沒辦法忘記他。我不可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將他從我生命裡抹消。我做不到。……只要我不那麼挑剔,只要他同樣默許,我們就能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著這樣一種隱藏的關係。
可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這樣做根本是無濟於事的垂死掙扎。
只能讓我們兩個都越來越絕望,越來越被勒緊喉嚨無法呼吸。
為什麼我要總是留著一道擁有無限可能的門?
他已經決定要去尋找他的生活,他就不該還仍然留戀過去。這對他來說是錯誤的。他該放棄那些應放棄的,朝前看,朝前走,不再回頭,不再轉身,因為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也是經過他內心一番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那些都意味著他必須要跟過去道別,他沒有理由再總是回到過去,抱著一些僥倖心理,抱著一些舊情未了,那只能讓他渾然不覺地被過去和現在糾纏得越來越緊——直到他終於發覺了錯誤卻為時已晚。
我不能給他留下任何可供幻想和作為的餘地。如果我不消失,他就總是要回頭望。
更何況他的回頭不僅只對他意味著什麼,更給我帶來喜悅和痛楚的平分。
在希望和絕望之間存活的感覺並不美好。那根本不是什麼享受的滋味。那是一劑毒藥,一針ma啡,一支大ma。那讓你擁有片刻的極致享受與歡愉,而過後給你帶來無休止的痛苦。就像你站在最高的頂峰朝下跳,無論飛翔的感覺有多完美,最終你還是要粉身碎骨。
總而言之,寐羅沒有再回紐約的理由。
所以我在電話裡告訴他忘記紐約。
我不想說出這樣的話。我從不想。可我必須這麼說,我必須這麼做。
我沒有告訴他們任何人就離開了紐約,花了大筆的錢——它讓我不得不動用父親留下來的一筆雖然為數不多但也並非寥寥無幾的遺產——搬到了一個名叫法戈的小鎮,在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州,差不多是美國最冷的小鎮,我選擇那裡僅僅是覺得很少有人會想到,至少他們不會;並且當地非常安靜。但既便如此,我還是買了幢距離鎮子大約三十公里遠的小屋,那就用不著必須要跟鎮上的人進行接觸——我跟一家便利店訂好每隔半個月他們送一次物品,供給我這段時間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我知道我想要這樣一種生活,與世隔絕的、不被任何人與事打擾和影響的生活。雖然它簡陋至極。那間小屋大概是之前供滑雪者休息與準備之所,雖然佈置簡單但還算結實——何況在這種地方,房屋必須要結實才足以抵禦冰雪天氣。
小屋的確只像個臨時驛站。它太單調乏味,毫無溫馨可言。四壁斑駁,地板陳舊。我又花了不少錢用來打造大批書架和櫃子,好讓我那些人生伴侶——忠實的人生伴侶有處可放,就像鎮上所有的小屋都必須具備的一樣,它還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壁爐以供取暖,有一個能夠進行簡單操作的廚房,也能通電——但當地人告訴我在大雪天氣可能會斷點,「大雪能把汽車整個埋起來,就像你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漢克說,他是專門幫我運送物品的超市員工,有張紅潤的臉和快活的眼睛,典型的樂天派,「在這種地方你當然得樂觀主義點,」他一直都在宣揚這個觀點,「要不就會越來越絕望。實話說你這房子有點像給活死人住的旅館。」他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心直口快。所以事情一目瞭然——關於我這個房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給自己準備的一口棺材,眼下只缺少一張診斷證明書,我就『齊備』了。
書架用了三周的時間打好。當它們像過去那樣威風凜凜地填滿我的房間,擺放著我那些永遠能夠帶來安慰的書本,並讓整個空間再次變得緊實擁擠時,我覺得好多了;緊挨著四面牆壁的書架擺放的是櫃子,因為要用來放寐羅的那些畫——我仍然得承認,在整理關於他的東西時,我總是不能擺脫痛苦的感覺。他的那些畫冊、畫本和教材,他的不計其數的作品,他的各種各樣的工具,他的衣服,他的杯子,他的照片和他的枕頭。他的一切的一切。當初他只帶了幾件衣服和錢離開,而把大堆的東西留在我的公寓,他是否覺得那裡能當作旅館?也許他是那麼想的,但已經沒可能了。他不會找到這個遠離紐約、地方偏僻、處在半山腰上的小屋,這裡與世隔絕,無人涉足。可對我來說卻是最好不過的住處。是的,最好不過。
客廳裡就是這樣了。嚇人的書架佔據了三分之二的位置,空間的狹小讓它更像圖書館,比起原先的客廳還要像。因為沙發被去掉了,電視也沒有。電視我送給傑邦尼了——就當作每次打擾他的費用。我想過是不是最好送給瑪特他們,但很快就打消了那個念頭。因為我想悄悄地走,不驚動任何人。如果他們知道我打算離開,可能他們會立刻告訴寐羅,然後寐羅會馬上打電話追問甚至跑到我公寓來要個說法——雖然我已經不覺得他還有那麼做的權力。
他就像我一樣,總是以為我們仍然是情侶關係。而實際上我們已經分手了。
是的,我已經不想再見他們任何人。我只想將剩餘的時間都放在這間小屋裡,客廳或者臥室——臥室很小,但只用來睡覺的地方沒有必要太大。我把那幅『死亡寓言』仍然掛在床對面的牆壁上,就像過去那樣。我不知道當初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要這麼一幅摩製品;還是在那時我的潛意識裡就能預料到現今這樣一個結局?或者只能代表我對自己毫無信心呢?
無論如何我的新居就這樣落定了。在半山腰處的一幢小屋,被濃密的雲杉、楓樹、樺樹和落葉松包圍,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是一天裡的什麼時候,但也僅僅有此作用;通往小鎮有三十公里的路,要是電話壞掉,恐怕在我遇到麻煩時就很難向外求援。我承認我是有那麼一些絕望的情緒包含在內——假如在一種絕境裡,你毫無選擇可能而只能束手待斃,那麼就無須再為死亡負責,就是說,你至少不會落得一個因絕望而自殺的卑劣結果——雖然實際上還是那麼回事。我只是把自己放到一個反抗無效的境地裡,從本質上來說這就相當於自殺。
不過管他到底是什麼呢。至少現在我不會死,我尚無告別世界的念頭。
如果我死了,這些書怎麼辦?寐羅的那些畫作怎麼辦?還有很多尚未處理的事怎麼辦?雖然我現在說不上來那些具體都有什麼,但每一個決定自殺的人通常都會在之前準備後事的過程中發覺自己還有一堆沒有處理的事,就像搬家一樣,在整理過程中不斷地驚異自己居然擁有這麼多有用沒用的東西——而在此之前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如果每個人都在死亡之前列一個清單,我猜大部分人的清單會很壯觀,尤其當他想到它也附帶自己一生的遭遇與感受時,種種情緒會促使他更加專注、更加系統地回憶,直到足夠給自己寫出一本回憶錄。
我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新居裡住了幾天後,決定再給傑邦尼打一次電話。
「傑邦尼,是我,」我像每次一樣開始詢問,「我能拿到我的東西了嗎?」
「不,不行,門也沒有——尼亞,」他在那邊說,「除非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看來這次他像是有所轉變——不打算一味拒絕,而是給了我一點點轉圜的餘地。『你得交換,』他是這個意思吧?『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然後我或許會給你想要的東西。』
但是我沒那麼容易上當,傑邦尼。雖然我比你小上十歲,可我也不是十歲孩子。
「我不想進行什麼治療,」我拒絕到,「要是想治病,我一早就去找心理醫生了。」
被我識破他的『詭計』,他不由得歎了口氣。「……那你就想也別想拿到它。」
「你可以傳真給我一頁,」我建議,「拿其他診斷證明書換上我的名字……」
「為什麼你非要這樣呢?」他在那邊苦惱地咕噥著,「我不明白那有什麼意義。」
「那當然有意義,」我說,「我只是缺少這麼一個動力,好嗎?要是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沒幾天可活,我就總也打不起精神做我要做的事——我已經沒救了,傑邦尼。你必須幫幫我。我不會拿那頁東西把你告上法庭,我幹嗎要做那麼無聊的事??何況我身邊沒有人。」
「我就像在為了幫助患者止痛而給他注射毒品,而那樣只能加速他的死亡。」
「他不會死的——沒那麼容易死。何況那不是真的病,那只是精神的認同。」
「精神作用會更可怕,尼亞。難道你不明白??……不,不行,聽著,我不會做的。」
我沉默了幾秒。「……好吧,」我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不過還是謝謝你。」
「但我能肯定,」傑邦尼在我掛斷電話之前搶道,「你已經患上了致死的疾病。」
「謝謝,」我繼續保持禮貌,「我知道它的名字叫做絕望。」
「告訴我為什麼你這樣絕望?」他問到,「也許那樣就……」
「我不想治療。我告訴過你,我不想治療。別再問我原因。」
「要是你同意,」他說,「或許我會同意跟你做交換——告訴我為什麼你堅持要這麼做,我會考慮開出你要的診斷證明。但很可能我們還會有其他辦法,我們還有其他藥方可開。」
我咬著嘴唇。我該告訴傑邦尼嗎?關於我那個近乎荒唐的戀愛??
……不,沒有理由,沒有必要。我不想再跟誰分享我的故事。
「一個月後我再打電話給你。」我說,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把自己關了起來。
只要我不想見人,我就可以不見任何人。何況這裡也沒有人要見我。至於寐羅——我想現在他已經發覺我離開了紐約的事。他會吃驚,會緊張,會困惑、慌亂甚至失落和痛苦,但那只是一個階段而已。一個階段。就像他剛剛離開我那段時間,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在第一時間進入角色——想到身邊的人已經離開,想到自己為自己的孤僻所付出的代價,想到今後所有時光都要在孤獨寂靜中渡過,想到這樣的一生無論如何看起來都有荒誕派戲劇的味道,想到這些,想到那些,……所有的想法都讓我黯然神傷、痛上加痛。可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毫無辦法。除了接受,我別無選擇。
這只是一個階段而已。我告訴自己。一個必然要經歷的階段,一個每個人都會有的填滿受傷與痛苦的階段,一個總也無法逃避更無法將其抹煞而只能面對和渡過的階段。但無論是怎樣難熬的一個階段,最終它都會過去。不管有多難過、有多苦惱、有多悔恨與絕望,一切終將淡漠,直至慢慢消失。或者不能完全消失,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遲早會變得類似於消失。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些的,寐羅。每個人都會。
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想要擁有就必須學會放棄。
每個人選擇得到和擁有什麼、選擇失去和放棄什麼,原本就是無所謂對錯的事。我不能代替你選擇,我也不能指揮你的人生。我不能確定選擇愛情是正確而選擇未來就是錯誤的,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恰恰相反。所以對於你的選擇,我願意尊重、接受並做自己該做的。
我知道寐羅會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人。
事實上每個人都會成為他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只要他足夠堅定、認真,只要他有足夠的信念和恆心,只要他能夠清楚地認定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只要他一直朝目標走下去,只要他一直朝他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努力,遲早他會成為『那個人』。每個人都是一樣。
而一旦他開始迷茫、困惑、慌亂和停止,他無法再繼續,他就再無可能成為『那個人』,他就會開始為外界各種力量所左右和擠壓,不斷地扭曲變型,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並最終成為一個連他自己也無法認出是什麼的四不像,就像一個敗於生活之下的犧牲品。雖然這種人為數不少,但他們卻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從未考慮過自己想要成為『那個人』的人,他們尚未甦醒就已死去,不曾有過渴望就已經被壓力制服,甚至對此毫無反抗意識。他們逆來順受、順其自然,以為生命不過是隨波逐流的事;他們活著,卻一直都在沉睡。
我不想再用讀書打發其餘的漫長時光。我知道我該做點什麼。
做點只有尼亞才能做的,而其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他做的事。
唸書僅僅是唸書,總要把讀到的東西加以運用才對。如果我僅僅是在認識這個世界,卻不懂得加以想像和轉換又有什麼用處??好比一塊塊漂亮的橡皮泥,欣賞起來固然很好看,你也可以去研究它的構成,但那些都不是最終的;最終的是你要動手將它捏成各種生動的、可愛的、存在的與不存在的形狀,用你的想像,你的手,你內心深處的那些東西。
那些讀到的東西,那些感觸,那些想法都是橡皮泥。而我想要捏出的是記錄。
我想要把寐羅記錄下來。我所知道、我所熟悉、我所愛和我所渴望的寐羅。關於寐羅的一切,他的故事,他給我講過的那些童年趣事,瑪特和JR經常揭露的種種『劣跡』,還有我們四年生活中所擁有的那些一點一滴——以及在我們分手之後,他的可能性的人生。也許看起來只是本純粹的傳記或者回憶錄,但它不是。因為我難以用客觀的口氣敘述。
這是此刻我在這裡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我為自己開出的最後一個藥方。


JR
我是在一個下午發現尼亞突然玩了失蹤的。
自從演唱會鬧得一團糟之後,我和瑪特已經抱好必死的決心,甚至打算明天就捲起鋪蓋走人;那又怎麼樣呢?我是說,就算我們沒了這個漂亮的舞台來秀自己,又能怎麼樣? 反正天底下有那麼大的地方,我才不信我們兩個連他媽的一個容身之所都找不到。我又不是除了音樂就什麼都不能做了——雖然讓瑪特接受這個想法還有點難,我得讓凱爾來給他講講。
但不幸中的萬幸(瑪特最近的口頭禪),我們竟然逃過了那場劫難。至於是怎麼逃過的,你在轉天或那幾天幾大娛樂報紙的版面上都能找到答案,反正那些記者們接到好處,就絕對能夠天花亂墜一通胡扯把所有的混亂與糟糕加以完美粉飾和掩蓋,要不他們就不是記者了。這就是娛樂圈與媒體界的神通廣大所在。沒人在乎你做過什麼,真的假的也無關緊要,甚至你拿一個十五歲女孩的骨頭去填補你家牆壁上的裂縫也沒關係——只要他們大筆一揮嘴巴一張,你就是個金光閃閃的明星。我和瑪特對此表示接受,隨便他們去怎麼胡編亂造吧。
只要我們還能為他們帶來利潤,他們就會拿出我家牆壁裡的骨頭是塑料製品的證據。
在經歷過新的一番寐羅廣告的視覺衝擊後,我對這事逐漸淡漠了。
因為我不知道在當事人都不再追究的情況下自己還為什麼要生氣。
隨他怎麼樣吧。我想。要是他打算跟我講和,我也會的。我會像瑪特那樣還跟他像過去那樣是朋友、兄弟,跟這些斤斤計較和給自己找不痛快沒有必要。雖然我可能再也沒辦法和寐羅像過去那麼要好了。你知道,就像打碎了的花瓶再黏合,黏得多好也總會有裂紋。
就算我不會再對他的選擇報以詆毀嘲諷,我也不會突然改變想法去贊同他的行為。
有個歌迷送了我一本小說,據說是什麼稀有的限量版,於是我決定把它送給尼亞——我可不是愛看書的類型。那天下午我去敲尼亞的房門,結果可想而知,當我等到房門打開,卻發現面前那個人不是尼亞而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時,我有多吃驚。接下來我注意到客廳裡的佈局也完全改變了——似乎變得正常無比。而對尼亞來說則是完全不正常。
我幾乎是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回去告訴瑪特這個驚人消息——尼亞搬走了。
你能想像嗎?尼亞竟然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在此之前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任何可疑跡象——好吧,也許是我們身為朋友太他媽的不夠意思,疏忽了他,可我們都知道他是有意這麼做的。就算我們一直都在跟他保持聯繫,他也會在一夜之間玩個突然蒸發。而一直總是長時間才聯繫一次的習慣給了他足夠的可乘之機,他就這麼從我們面前消失了。
整整一個房間的東西跟著尼亞一起消失得乾淨徹底。
我和瑪特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那將會是一大筆費用,要是他沒有將那些處理掉而是選擇一起運到新家的話,我靠,可他要帶著那些東西去他媽的什麼地方呢??
我們沒法再找到他了。他沒有親戚、沒有朋友,瑪特打電話給寐羅,對方卻拒不接聽。好吧,也許他在忙,所以我們沒再貿然打擾那位大明星。我們打電話給尼亞,預料之中的只得到一個空號的提示。尼亞就這麼走了。當然還是因為寐羅的緣故。我想他只是不想再上演一次之前的公寓樓頂一幕——他不想再給寐羅提供什麼可以隨時回來找他的機會。他也不想再見寐羅,雖然同時還包括了我們兩個。這讓我很傷心,可這就是尼亞才做的事,是吧?
所以尼亞才是最有個性的人。儘管這次個性得實在令人震驚。
後來我和瑪特放棄了尋找。畢竟連寐羅一點反應都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們兩個都比他們兩個當事人更熱烈參與——到底誰是故事的主角啊?所以算了。我聳聳肩,挺無奈地告訴瑪特,要是寐羅根本都不在意這件事,我們也沒必要比他更緊張慌亂。
好幾個月之後,瑪特突然接到了寐羅的電話,於是我們把這事告訴了他。
「他好像有點嚇到了。」放下電話後,瑪特告訴我。
「嚇到是什麼?」我問,「另外你幹嗎要說我後悔?我什麼時候後悔了?」
瑪特歎了口氣,「到這個時候你還想跟寐羅鬧什麼脾氣??」
「就算那樣你也沒必要說你懷疑我暗戀尼亞的事吧?至於的嗎?」
「你總得在寐羅面前保持清白吧,」瑪特皺皺眉,「我猜他一定這麼想過。」
「那就讓他去這麼想吧,」我冷冷地翻了個白眼,「讓他吃醋吃到死算了。」
「行了JR——你總是這樣,」他頓了頓,繼續說到,「寐羅好像不太好。」
「哦,要是他知道後還能『好』的話,我這輩子絕對再也不跟這種混蛋說話。」
「你能不能別總是說風涼話?你光是把注意力放在無關緊要的地方——」
「那放在哪裡?」我問,「告訴寐羅他前男友可能自殺了,看他有沒反應?」
「少來,」瑪特瞪了我一眼,「算了,你要是只會冷嘲熱諷,還不如別插手。」
「這不是插手不插手的問題,」我說,「這是他們兩個的事,跟我們沒關係。」
瑪特想了一會兒,「是這樣,」他的語氣還是有點鬱悶,「可我還是覺得……」
「別想了,」我打斷他,「我是說,別管寐羅怎麼樣,我們還是找找尼亞吧。」
可我們去什麼地方找尼亞呢?我們根本沒地方可找。你沒法去找有個影子似的存在——在這個社會裡,尼亞幾乎不佔據任何位置,除了一個居民身份。可我們又不想借助警方大張旗鼓地去找,那樣一定會讓尼亞非常反感——除非我們確定尼亞遭遇不測才會求助於警方,否則一切只能適得其反。尼亞原本就是想躲起來,可你非要抓他出來,他會有何感受??
就算不能幫到什麼忙,也別給人添麻煩。
所以我們只能從小範圍開始,用我們兩個那習慣了用音樂方式思考、卻不大會邏輯推理的腦袋進行各種可能性的猜測,一點點、一絲絲,費力地尋找著有關尼亞的一切蛛絲馬跡。你想想這個世界有多廣闊、而尼亞可去的地方又何其之多,你就知道有多絕望了。就算他仍然在紐約某個角落待著,我們能找出他的可能也微乎其微;更何況他很可能已經不在紐約,只有神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我覺得我們可能很快就要放棄繼續下去的念頭了。
「總之尼亞不會死,是吧?」我自我安慰地說著,「他才不會死呢。」
「要是他想死的話,他有無數個機會從樓上跳下去。」瑪特說。
「也是,」這樣我就更樂觀一些,「尼亞肯定沒事。他會回來的。」
「我說,」瑪特懷疑的目光掃過我,「你不會真的暗戀尼亞吧?」
三天後的早上,我們兩個還在睡夢中就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了。瑪特接起電話口齒不清地咕噥了幾句,然後掛斷將手機重新丟回床頭;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翻身坐起來並拿起枕頭朝我的後背扔過來,下床邊朝我這邊走邊大聲告訴我寐羅正在從機場趕過來的路上。
這的確有點讓人驚訝。我是說,寐羅竟然真的跑了回來。
當那個男人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外,用一臉焦灼的表情面對我們時,我忽然覺得很高興。我當然不是在幸災樂禍;我是說看到寐羅還算關心尼亞,似乎尼亞的失蹤也不是全無意義。不等我們邀請他進門,他就急躁地叫喊起來,問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尼亞搬走的。
「好幾個月之前,」我說,「誰讓您的電話那麼難打通呢?」
「你們只打了一個!」他漲紅了臉,「我怎麼知道那麼嚴重?」
「是啊,你又不接電話,我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忙呢??」
「先進來吧,寐羅,」瑪特拽開了我,「進來再說。」
在開始我的確懷疑過寐羅是不是跑來做做樣子,但想到他做樣子根本沒必要,並且現在看起來他的確又緊張又焦急,我相信他是真的有點害怕了。就是說他還很在乎尼亞。好吧,這就更他媽的可笑了——既然他那麼在乎尼亞,就不擔心自己的現任男友狂吃醋嗎??
他坐在那裡,手足無措,神情慌亂。要是這種時候我還認為他是在攝像機面前擺姿勢,不是我腦袋有問題就是我人品太惡劣。眼下我沒心情拿寐羅取笑開心,何況看到他那副樣子你的確很難再沒心沒肺地將傷害加之這樣一個可憐鬼的頭上。他快要哭了。並且顯然他之前哭過。他的手一直抓著褲子,那是他習慣性的緊張表示——從十四歲開始他就有這個毛病。而他另一個不大為人知的毛病就是,他在極度恐慌時喝什麼吐什麼,所以我們沒給他倒水。
我猜連尼亞也不知道寐羅的這個毛病。但沒準寐羅的新男友見識過了。
據寐羅的母親說他在小時候總是惹禍,每次他的教授老爸都會試圖用文明方式教訓他,就是他們兩個面對面地坐在桌子對面,他父親談話,他聽他父親談話;每次寐羅的母親唯恐他太緊張,就會在兒子面前擺上一大杯飲料——橘子汁、可樂、冰水什麼的,寐羅就邊喝東西邊聽他老爸教訓。但他老爸的脾氣顯然不大好,說著說著就會開始動怒,然後就開始用力拍打寐羅的後背——每次寐羅都會被嗆到。可他總是記不住在被拍之前別喝東西,而且要是他手裡沒有東西喝他就會非常緊張——後來他終於學乖了,每次他老爸一抬手臂他就主動先把嘴裡的水吐出來以免嗆住喉嚨。由此便形成了現在寐羅在緊張時喝水就外湧的可笑毛病。
我和瑪特一左一右守在他身邊,時不時地對看一眼,又一起看向他。
「我沒事,」寐羅非常警覺地說,「我只是——只是——」
「順路過來看看?」我忍不住接了下去。
瑪特立刻瞪我一眼。「別這樣,寐羅,」他說,「尼亞只是搬走了而已。」
「你們報警了嗎?」寐羅立刻焦灼地問,一邊左右看看我們兩個。
「不,沒有,」瑪特回答,「我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只想躲開這裡,寐羅。要是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避開我們、躲開紐約的一切,而我們卻借助警方找到他,你知道他會很沮喪。」
「避開我們,躲開紐約……」寐羅想要反駁什麼,卻又反駁不出來。
「拜託,夥計,」我說到,「實際上尼亞就是沒法在這裡待下去了,好嗎?」
寐羅不說話了。他坐在那裡,神情黯然地望著前面,好像前面有答案似的。
我想我和瑪特都有一堆問題要問寐羅。至少最基本的一個問題,他到底愛的是哪一個?如果他愛的是弗蘭克,那他根本就沒必要坐在這裡,尼亞的死活都跟他無關;但如果他愛的是尼亞,那麼就算他找到尼亞又怎麼樣?他要回到尼亞身邊嗎?他不要他現在那些成就了?那些他放棄了紐約一切才得到的成就——要是我的話,恐怕我也不能說不要就全不要。
這樣一想,我覺得問這些根本毫無意義。就算寐羅回答了我們,又怎麼樣呢?
接下來我又開始覺得寐羅似乎並沒有跑到這裡的理由。他該老老實實待在西雅圖,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就是了。他該把尼亞和紐約一切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忘得乾乾淨淨。雖然現在可能有點難受,畢竟前男友——並且還是仍然有點感情存在的前男友——突然消失了這件事發生在誰身上都不太好過,可又如何呢?既然他當初放棄尼亞,他就該坦然面對尼亞離開。否則他未免也太他媽的自私了。為什麼只許他跑到別的地方就不許尼亞採取同樣舉動??
「寐羅,」瑪特突然開口了,出乎我的意料,他說,「忘了尼亞這事吧。」
這真的很讓我吃驚。我以為瑪特還會安慰些『不用著急』之類的廢話。
寐羅迅速抬頭看著瑪特,一臉的難以置信。「……什麼?」
「把尼亞忘了吧,」瑪特皺皺眉,「既然他這麼做,顯然他已經決定要從你的生活裡徹底退出——畢竟他留在紐約不是什麼最佳選擇。你看,偶爾你還是回紐約,你還能看到尼亞,要是你仍然保持著和他之間這種——這種即使是朋友似的關係也不太好。對你不好,對尼亞不好,對弗蘭克也不好。……尼亞這麼做是明智的選擇。所以你幹嗎不能接受呢??」
我有點懷疑是否之前瑪特和尼亞單獨接觸過——他怎麼突然這麼瞭解尼亞??
寐羅露出帶著點絕望的表情。「為什麼我們連朋友也不能做?」
「你不是不知道尼亞那種人,」瑪特接著說,「他受不了這樣。」
「他——可他用得著離開紐約嗎?」寐羅絕望地哼哼著。
「得了,你用得著管他做什麼嗎?」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寐羅,你簡直太過分了——你又想當明星,又捨不得尼亞。你沒法跟尼亞做情侶,就非要跟他做朋友。你以為整個地球都他媽的在圍著你轉嗎??……清醒點吧,夥計。你該趕快回西雅圖去做你的廣告模特。」
寐羅連反駁我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是看著我,眼神淒慘神色悲愴。
我靠。我突然被一股強烈的罪惡感淹沒了——他幹嗎那麼看著我?
「雖然JR說話挺狠,」瑪特看了我一眼,「可我覺得他說得沒錯,寐羅。尼亞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他有自由選擇他想過的生活。要是他想離開,你就該讓他離開。要是你真的——真的愛他的話。……好吧,已經說到這種地步我們就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我一點都不驚訝要是你告訴我你還愛尼亞。顯然就這麼回事,否則你不可能現在坐在這裡一副要死的表情。既然你愛尼亞,當初為什麼要離開他呢?好吧,聽著,問題的重點不在這裡——當初你決定離開尼亞時,尼亞反對你什麼沒有?沒有,對吧??……要是你覺得他是因為不那麼愛你才隨便任由你離開,你簡直是天下第一傻瓜。所以想想尼亞吧,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就是說你得放你喜歡的人自由,」我為瑪特補充,以免寐羅現在那個明顯已經不那麼靈光的腦袋根本猜不透瑪特在說什麼,瑪特那個混蛋幹嗎不直接把話說清楚呢??
寐羅極快地舔了下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半天過去卻沒說出一個字來。
「別再管尼亞的事,」瑪特說,「讓他走吧。你知道你跟這個人已經沒關係了。」
寐羅死死咬著嘴唇,臉無血色。我他媽的真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走的。
瑪特和我對視一眼,我們各自一臉無奈;我們拿寐羅這混蛋毫無辦法。
「……可是,」寐羅總算出聲了,雖然無比虛弱,「你們想過尼亞可能去什麼地方嗎?」
就算他去什麼地方,那他媽的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暗自不耐煩地想。
「你們可能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像我當初那樣,換個地方,開始新生活,是吧,……你們就是這麼想的吧??……可是你們幹嗎不想想他可能會去什麼地方?所謂的新生活又是什麼樣?他很可能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個人躲起來。一輩子都不出來。一輩子就只待在那裡,像個活死人似的一直到死為止。……好吧,你們都覺得我挺無聊的,雖然在西雅圖但總想著回紐約找尼亞什麼的——我只是為了能知道他還在那裡,他還——他還在,你們懂嗎??……只要他還在那兒,或許一切都還說得過去,畢竟他不是孩子,我們每個人都多少會經歷這樣那樣的災難,脆弱不是借口。難道因為你脆弱所以就能減免你的痛苦嗎?你們兩個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他媽的這麼平等的事嗎??……可現在他不在了。我們沒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他誰也沒告訴。沒告訴我,也沒告訴你們兩個。當然更不可能告訴凱爾或麥克什麼的。我知道他一定是他媽的找個可能我們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待在那裡,然後會發生什麼呢?你們還覺得沒什麼?好吧,沒什麼,不過就是一個人再孤零零地活上幾十年,這個回答是不是讓我們很坦然?覺得那樣也不錯因為很適合尼亞的性格?是嗎??……」
我知道寐羅在害怕什麼了。
他覺得尼亞就是找個地方然後等死。可尼亞的死活礙到他日後的發展了嗎?他何必為了前男友的行蹤全無而在這裡情緒失控呢?他還是不夠狠。那些大牌明星才不會像他這樣呢。要是他在西雅圖待得足夠久——至少有和尼亞同居的時間那麼久,他也不會這麼幼稚。
「好吧,我們找尼亞回來,」瑪特說,「可找回來之後呢,寐羅?」
寐羅口中一直強烈壓抑著的吸氣聲突然止住了。
「讓他繼續住在原先的公寓裡,然後你好回西雅圖繼續做你的廣告模特,是吧?只要他在那裡待著——老老實實地在那裡待著,最好一輩子都別動,你就能安心去發展你的事業,是這樣嗎?」瑪特毫不客氣地盯著寐羅,看來他再也不打算敷衍了事了。「寐羅??」
寐羅還是不說話。我猜他根本就沒什麼話可說。
就像瑪特說的那樣,尼亞必須得待在一個他知道的地方,讓他隨時都能夠看到和找到,他才能安心,才能平靜,才能轉而去做他想做的事。尼亞就是他心裡的那根定針,只要仍然屹立就什麼都好說,而一旦消失他則立刻心慌意亂什麼都不是。這就是尼亞的存在意義?
我突然不知道尼亞的存在到底是他媽的重要還是不重要。
恐怕就算尼亞自己也說不好這個問題。
「讓尼亞走吧,不管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瑪特歎了口氣,「你不能這麼不講理。」
寐羅的聲帶彷彿已經永久性地壞掉了。


Mello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理清我腦袋裡的想法。一些之前我根本沒有意識去整理、要是沒發生尼亞這事就始終不會去整理的東西。這就像我們平日裡總是對一些東西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當需要用到的時候卻找遍各處都找不到,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最好把東西分門別類放好。
也許是我在潛意識裡不願意去整理那些。畢竟它讓我不愉快。逃避不愉快的東西總是人類的本能。誰都會這麼做。就像尼亞離開紐約躲到一個根本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地方。
我知道瑪特他們說得沒錯。我知道我這麼做的確毫無道理可言。我都知道。
可我還是做不到坦然接受尼亞離開的事實。我做不到。
『好吧,我們找尼亞回來,可找回來之後呢,寐羅?』
找回來之後?找回來之後呢??……讓尼亞繼續待在公寓裡,老老實實待在那裡,然後我就能去發展我的事業了?這就是我找回尼亞之後所能做的嗎??——那不如別找。
我知道瑪特他們的意思是什麼。要麼你就讓尼亞走,要麼你就回到尼亞身邊。可你不能把尼亞拽回來卻又不給他自由——沒有你這樣的,寐羅。你太自私了。
我苦悶異常地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埋頭把自己裹進毯子裡。
這個晚上我住在了這裡,我不想回去。現在我一點都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對弗蘭克——他知道我為什麼回來。但他沒說什麼。他只是把我送到機場,幫我買了張機票,並一直陪我坐到登機時間。我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我是說,一直以來我的表現似乎都像個孩子。不管是對於尼亞還是對於弗蘭克——要麼就是我太過任性。好像他們的寬容都是天生的。
也許我不該來紐約。就像瑪特所說的,也許我該留在西雅圖,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做我的廣告模特。然後時間慢慢過去,我總會逐漸淡漠這件事,淡漠尼亞,淡漠紐約和紐約的一切,最終將這些往事跟著回憶一併埋葬。……這些就是我該做的嗎??
什麼是該做的,什麼又是不該做的呢??
我絞盡腦汁地想著,該與不該的標準,到底是因什麼而制訂的?
我找不到答案。如果說標準都是依照符合社會普遍意義上的規律而訂,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用別人制訂的東西來衡量我自己的行為——這就像你用別人的眼光來給自己挑選衣服,那麼你的眼睛又是用來幹什麼的呢?而一個人要是以自己制訂的標準來決定行為,很可能那就跟什麼標準不標準根本扯不上邊。就是說並不存在一個所謂的衡量尺度。沒有。沒有什麼該做不該作做的分別,只有想做不想做的質問。——你想做什麼,你不想做什麼。
我想找尼亞回來,毫無疑問;可到底這是不是我想要的最終結果??
如果我不找尼亞,是不是渡過這段時間,我就能慢慢好起來?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還是爬了起來,坐在那裡對著一片黑暗發呆。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放輕的敲門聲,我愣了愣,繼而意識到大概又是瑪特來安慰我。「進來吧。」我說。

vincy100 2010-2-17 20:34

門被推開了。讓我吃驚的那個人的一頭長髮。
JR走到我床邊坐下來,看著我,「失眠了?」
我點了點頭,不由得滿心疑慮。我沒想到是JR。我不知道他來敲我的門想要做什麼。還是他對於白天沒有好好地諷刺我感到不滿??要是他找我來吵架,我寧可出去睡大街。
「用不著那樣看我,」他微微挑了下眉毛,「我不是來給你吵架的。」
「那是幹什麼?」我問,仍然沒法放低戒備。
「跟你聊天,」他說,「剛好我也睡不著。」
「開什麼玩笑,」我哼了一聲,「我不覺得你有興趣跟我聊天。」
「好吧,也許我只是想問你是否需要幫你訂張明天回的機票。」
我覺得他真是沒事做了。「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到底是要尼亞還是弗蘭克呢?」他問。
我被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說實話,寐羅,」沒有理會我的尷尬不安,他繼續說了下去,眼睛望著面前的牆壁,「我還真是羨慕你。能體會到愛的感覺挺棒的吧?是不是比畫畫和搞設計、比當廣告模特的滋味還棒??……要是我說我從沒談過戀愛你可能會哈哈大笑。但實際上真的沒有。我從沒戀愛過,雖然之前也有幾個所謂的女友——反正你知道,娛樂圈裡總是報道一些雜七雜八的閒事,用不著當真。我沒談過一次戀愛,也他媽的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的。因為我的心裡沒有這種感情,好吧,也不能說沒有——有是有,但不是對人,」他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你一定覺得好笑——要是我說,實際上我一直都在跟我的音樂談戀愛,是不是挺不可思議的??……不過這是真的。寐羅。我沒法對一個人有感覺。我的所有情緒都在音樂上面。音樂就是我的命。不管怎麼著,只要還能彈吉他,只要還能唱歌,只要還有音樂,我就什麼都不在乎,我就能一直這樣傻瓜似的自娛自樂,自我滿足。……我在任何誰的那裡都找不到這種感覺。你知道——就像一種終極安慰,不管你遭遇了什麼不幸或者遇到什麼麻煩都沒關係,只要你還能有這件事能做,你就仍然能覺得快樂。……其實我很想知道愛一個人是他媽的什麼感覺、什麼滋味的。我喜歡尼亞,你知道,我想過取代你的位置,可是不行。我做不到。雖然我喜歡聽尼亞說話、喜歡跟他待著,但那和音樂是兩碼事。如果他和音樂同時擺在我面前,我想也不想就會選擇音樂。我可以一天二十個小時都在音樂裡過,卻捨不得花一分鐘去看看尼亞。和尼亞待在一起總有膩的時候,可我一輩子都和音樂待不膩。你覺得這可笑嗎?我這些症狀就像在跟音樂談戀愛——但沒錯,我就是在和音樂談,而且談得非常認真、非常投入、非常專注、非常熱情。……好吧,我說,我沒法愛一個人。我就不去愛。我只能愛音樂,我他媽的就一輩子跟音樂在一起。就算沒和人談過戀愛又怎麼樣??」
「我也談過,」我說,「和畫畫。不過沒你這麼嚴重。……也遠遠比不上尼亞。」
「因為你還算正常,」他點點頭,「而我不是正常範圍內的。沒辦法。我就是愛不起來。我是說對於人——我始終沒法有愛的感覺。即使我覺得他很不錯,太不錯了,可還是不行。就像尼亞。我真是羨慕你們兩個可以那麼好。我想跟尼亞談戀愛,在我眼裡尼亞就是最適合談戀愛的那個人——我們倆眼光有點像,因為我倆一直都挺像的。可我就是不能像你那樣,一想到尼亞就幸福得沒法形容。……可你後來跟尼亞分手了。我簡直要他媽的氣死了——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個多好的寶貝。最讓我惱火的是我知道他很好,可也只是知道他好。我沒的什麼能給他——想到音樂我就什麼都他媽的顧不得了。就算那是尼亞也沒用。」他頓了頓,搖搖頭歎了口氣,「算了,反正說這些也沒什麼用。我知道你心思不在尼亞這裡,就算他再好也沒用。有什麼用?該分手還是要分手,該走還是得走。你沒法在他身邊待得住。」
「我不知道,」我苦悶地喃喃著,「可我不想這樣。我不想讓他走。……好吧,也許我是挺自私的——非常自私。我就是想要他待在這裡,什麼地方都別去,只待在那個地方,至少讓我知道他在,這樣我就安心得多,我就能去做其他的事,可我有什麼理由要求他這樣?」
「凱爾說過,」他接著說,「在一個空蕩蕩的根基上建起一幢摩天建築一點意義都沒有。你明白嗎,寐羅?也許你現在仍然能回轉身去西雅圖,去繼續做你的廣告模特,去賺取你想要的那些東西——名利也好意義也罷,去實現,去得到,去擁有。可然後呢?就算你擁有了以上全部又怎麼樣?當你回到家,那裡只有一個半愛不愛的人,你想做點什麼,又沒有一件能讓你全心投入去從事的工作——畫畫,或者設計——你不像我愛音樂這樣愛那些。你要的太多,寐羅,結果就是哪樣都得到的平平——你甚至連愛都沒保住。到那時我不知道你還有什麼可讓自己滿足、讓你覺得活著是件快樂的事。實際上我沒什麼資本教訓你,我連個尼亞都沒有。……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看,要是我身邊沒有瑪特,就算我最後成為一名世界級明星我都不覺得高興。因為沒人可分享。雖然『分享』可能並不比『獨享』更好——但我寧可跟瑪特一塊拿個一般般的獎項,甚至沒什麼獎項,只要我們倆一起做音樂、做專輯就比什麼都強。你看,瑪特也沒法談戀愛。他也在和音樂談,為了音樂他可能都沒時間理我。不過我不抱怨他——我也是這樣。可你不一樣。你有尼亞。現在你沒有了。假如有天你真的成為什麼巨星,你想要跟誰分享一下這種快樂,你想要找誰呢?瑪特嗎?我嗎?還是那個弗蘭克?還有誰呢?寐羅??……其實你最想和尼亞分享吧?可那時候尼亞在哪呢?」
他的話一下子擊中了我內心深處最為脆弱的地方,我瞪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兩個一直都挺像,」他喃喃著,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要是我能跟你交換一下,我絕不會離開尼亞。這不是我骨子裡挺浪漫什麼的,這不是。你仍然搞不明白,寐羅。在一個空蕩蕩的根基上建起一幢摩天建築一點意義都沒有。就算你把那幢樓蓋得再宏偉漂亮,下面一片空蕩蕩什麼都沒有,最多只是看起來好看,實際上不堪一擊。你得先有那些最為基本的東西——好比凱爾,他想要家庭,他選擇照顧好傑西卡和他的女兒,為了她們他必須去工作,雖然工作帶給他的成就感不如敲鼓能帶給他的多,可他還是很高興;在擁有這樣的快樂上他再做些什麼、再得到什麼都挺滿足。那時我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可現在我懂了。我和瑪特似乎沒這樣的感覺,因為我們都沒意識到實際我們已經做了最初的選擇——就是彼此。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先找一個能夠跟你一起攜手的夥伴再去追求你想要的那些東西,寐羅。……你也選擇了。看起來你的選擇也沒有錯誤——你和弗蘭克在一起,你們各自都有事業、各自發展得都不錯,幾乎完美無缺了。可實際上呢?你心裡的那個人並不是弗蘭克,是吧?你心裡只有一個尼亞,別再裝了。裝也沒用。要是你心裡沒有尼亞,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裡聽我跟你說這些。你選擇什麼都沒關係,但選擇了就別反悔。尼亞有次問瑪特嘗沒嘗過後悔——大概他說的是『你嘗過後悔的滋味嗎,瑪特?』——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拿這句話來問你。也許是這句話太殘忍了點,他只能拿它來提醒朋友,卻不忍心拿來威脅你。要是你當初聽到他這麼問,沒準你不會那麼快就做出選擇。……你嘗過後悔的滋味嗎,寐羅?」
我嘗過後悔的滋味嗎?我不知道現在心裡這般五味雜陳的通常是不是後悔的滋味。
「你回去吧,寐羅。回西雅圖。繼續追求你的人生。但是別再想這些。一點點也別想,就讓它過去。整個地過去。……對於後悔,你除了嘗嘗它是什麼滋味什麼也做不了。我不想再看更多悲劇了——說實在的,看這一次我就夠了。你沒法回到尼亞身邊來。因為你做不到放棄那一切。你能嗎?你不能。別找尼亞。讓他一個人好好待著,就算是一個人好好地死,你也別找他。你把他找回來只能讓他再經歷一次災難。甚至可能比上一次更糟。他沒法經受你這樣三番五次地任性。他不像我,不像瑪特,不像你或者弗蘭克,那些痛苦他有一次經歷就足夠他品嚐一輩子的了——現在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離開,你幹嗎還要抓緊不放??」
也許我該這麼做。我知道這的確是正確的選擇——對我或者對尼亞,對弗蘭克都好。
可為什麼我還是不甘心、還是沒法下定決心去這麼做??
僅是想想這個選擇意味著什麼,我就感到心臟一陣劇痛。
「他媽的,」他煩躁地歎了口氣,「我倒真希望能代替你好好愛他什麼的——不過抱歉,我做不到。我沒有什麼心思和感情能給他,最多只是為他覺得難過。……公平嗎?寐羅??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他媽的什麼所謂的公平嗎?為什麼尼亞要遭遇這些?他是個混蛋?他欠了誰什麼?他過去犯過什麼錯誤所以他需要經歷這種災難進行彌補?公平是什麼??」
我不知道公平是什麼;我僅僅知道,尼亞心地善良,卻什麼都沒有。
隨便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擁有的東西都遠比尼亞多得多。多得多。
「不跟你說了,」他抓抓頭髮,眼神倉促地掃過我一眼,「大概是我半夜睡不著亂發神經——跑來跟你說這些沒用的廢話。反正我幫不上什麼忙,我們找不到尼亞,何況現在還是別去找的好。……我只是想告訴你明天早點回去。免得弗蘭克擔心。他的滋味也不好受。」他站起身,兄弟似的拍拍我的肩膀,然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這裡。
我看看床頭的鬧鐘,凌晨三點十分。跟上次在機場看到的時間一模一樣。
為什麼時間不能倒流、一切不能重來?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不小心撥錯號碼給尼亞,這次我決不會和他在電話裡倔強地無聲沉默著,最終只得到他一聲訣別般的勸說。
尼亞是打算跟我訣別了嗎?他甚至沒有任何預示,就這樣突然徹底地離開了。
我拿起手機看了一會兒,撥下尼亞的號碼,然後就像之前瑪特告訴過我的,那邊只傳來這是空號的提示音。我試了幾次,聽到的仍然是一模一樣的機械冰冷的電子音。然後我不再嘗試了。我握著手機抵著額頭,眼睛望著地板,很長時間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我該回西雅圖嗎?我該去找尼亞嗎??
為什麼我總是要面臨這樣的選擇。為什麼我總是既不滿足也不快樂?
快樂。上一次快樂是什麼時候?拍了一個新的廣告片?參加傑西佩尼公司的晚宴酒會?設計廣告受到客戶的一致讚揚還是和弗蘭克吃過的某個名貴餐廳的晚餐??……我不知道。我找不到答案。也許那些的確是快樂,但又不是純粹的快樂。似乎從很久之前我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那種純粹得近乎透明的快樂,而所有的快樂裡或多或少都夾雜著很多複雜成分,一些令人不快的雜質。可我享受過的最為純粹的快樂又是什麼呢?是在什麼時候呢??
我拚命地想,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於是我想起許久許久之前——四年前當我在馬車裡遇到尼亞,那一刻我的驚喜和著迷。但那仍然不是最快樂的。當記憶的閘門打開,彷彿無數場景朝我潮水般地湧來,那些滿溢著少年心氣的潮水,那些寫滿甜蜜的回憶,那些令人沉醉的過去,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些隨手就能抓住一捧的滿滿噹噹的快樂。我在尼亞公寓裡專心描繪著他的一點一滴,我在酒吧裡接到他打給我的電話,我們第一次在他的床上zuo愛,我們在大街上一前一後追逐狂奔,我們手拉手地逛街和看電影(儘管為數不多),還有我們在樓頂上聚會,我們朝著琳達和麥克起哄,以及我們在搖滾之夜裡聲嘶力竭地唱歌和大鬧。那些快樂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是吧?可那些美好的回憶永遠都不褪色。永遠都不。
我又一次想起尼亞。此刻他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呢??
過了一會兒,JR又來了。他把一張影片和一杯飲料遞給我,又走了。
我將那兩樣東西隨手放到一邊,繼續回憶我們的過去。但很快我又改變了主意,將影片放進影碟機裡開始播放,一邊喝著飲料。一部非常平淡的同性戀影片。大概是JR特意為我挑選的——想到JR我就禁不住一陣感動。雖然他發起火來沒法收拾,但你總要承認實際上他並沒有惡意。他只是脾氣直率、容易衝動,可能有點孩子氣,不過他卻讓我知道什麼叫做朋友。我得感激自己有他們兩個做朋友,除了他們再也沒有誰能對我做到這種地步——再也沒有誰了。我想起JR跟我說起的凱爾那句話,那些最基本的快樂,那些最初的夥伴。不管那到底有多深刻,至少我現在能知道,假如沒有他們兩個朋友,而只有我一個人,我只可能比現在更痛苦一百倍。如果說友情尚且這樣重要,那麼愛情呢?難道沒有友情重要??
我將杯子放在床頭,對著正在播放影片的電視屏幕發呆。
我的注意力慢慢從頭腦裡那些混亂的想法中移到屏幕上;雖然那只是個很普通的故事,大概講了一對情侶在一起的一生時光。非常平淡,非常平凡。但你還是能從其中不斷地找到動容之處。起初他們只是兩個剛剛進入大學的年輕人,他們在地鐵站裡相遇,接下來一連串戲劇性的情節開始,他撿到他丟在座位上的手機,於是有了他們的第二次見面。他們一起去喝酒,在酒吧裡酩酊大醉然後回到公寓,毫無預料地發生了一X情。接下來他們陷入了一種彼此質疑自己的感情中,但最終他們還是勇敢地承認了自己喜歡男性的事實。故事情節接連不斷地發展下去,他們吵架,他們和解,他們一起參加活動和在街上接吻,他們引起其他人異樣的目光和評論,可他們依然不改初衷,他們搬到了一起住,他們每晚忙於自己的學業,他們大學畢業,他們進入工作,他們的感情就這樣平穩地持續著,在一片平穩中經歷著這樣那樣無法預料的侵襲和打擊,他們彼此的家人,他們身邊的朋友,他們工作的同伴以及他們這樣那樣大大小小的矛盾,他們分開過,他們又和好,……於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在他們額頭上逐漸增添的皺紋中,在他們愈顯深邃的眼神中,在他們更加沉穩而堅定的感情中,在他們總是用手握著手互抵額頭相視而笑作為彼此之間最為親暱的表示中。當影片以他們一起坐在餐桌上面對面地微笑著用晚餐作為最後一幕場景,我渾然不覺地對著屏幕淚流滿面。
他們三十年如一日地陪伴在彼此身邊。


Matt
轉天一早寐羅就回西雅圖了。對此我和JR毫無異議可提。可人的感覺總是見鬼的這麼奇怪。雖然在前一天我還在大言不慚地教育寐羅不要尋找和打擾尼亞,而當看到他真的訂票回了西雅圖,我心裡仍然不是滋味。JR就更是了——何況前一晚他還和寐羅談了許久。
「我也不記得我都說了什麼,」他麻木地告訴我,「總之就是一堆沒用的廢話。」
「看來他也決定忘記尼亞了,」我說,「其實這樣都好,不是嗎?」
「……唔,沒錯,對他們兩個來說都好。」JR點了點頭。
我們兩個彼此沉默了一陣,然後面面相覷,似乎無話可說。
「瑪特,」JR突然叫了聲我的名字。用一種很奇怪的腔調。
「什麼?」我問。
他猶豫了一陣,「我真想找個地方住,」他說,「找個陽光充足的地方——有陽光,有海,我們倆能衝浪和玩划艇……對了,就像佛羅里達州那裡什麼的——」
「然後坐在沙灘的棕櫚樹下喝冰鎮椰子汁?」我接著說。
他搖搖頭,好半天才說到,「找塊地種馬鈴薯。」
我猜這句話意味著他想當個農民而不是壟斷馬鈴薯行業。
「你要真想種馬鈴薯,」我說,「院子裡那塊地都歸你了。」
他哈哈笑了起來,彎起眼睛看著我,「你要種點番茄什麼的嗎?」
「不了。我不是英國主婦——為了應付全球物價上漲必須改種花為種菜。」
「瑪特,」他的聲音突然又變得很絕望,「我想——我想談個戀愛。」
這我可沒法幫他。這也不是找塊地種馬鈴薯種番茄的事。這是……
「你要是真的沒事幹,」我說,「也許還是找找尼亞比較實際。」
我不知道JR是不是需要一個度假。話說回來我們好像的確已經很久沒度假了。接著我想起我們已經很久沒幹過其他任何事了。我們很少外出吃東西、很少逛街、很少購物和加入街頭遊戲機的隊伍、很少和朋友聯繫(以致每次寐羅和尼亞出了點什麼事在我們眼裡看來都驚天動地的)也很少開車十幾天地出去野營,一句話,我們已經很少專注於享受平常人生;我們都在他媽的做什麼呢?寫歌、聽音樂、籌備專輯、接受採訪、隨時提防有哪家媒體或者唱片公司試圖惡語中傷、吃大量的速食品、拿咖啡當水一樣地喝、在公寓裡看電影用三餐和讀讀通俗小說花邊雜誌什麼的,我們的生活已經完全被所謂的『工作和事業』佔領了。
並且看起來這種佔領是範圍大、程度深、永久性的。
像一塊似乎永遠都不再被歸還的殖民地。
我們還有多少年這樣的日子可過?我們現在還年輕,沒錯,可我們永遠這麼年輕嗎??我們似乎並沒有多少資本可供揮霍。我們總以為這樣的日子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但那不可能。我們不是吸血鬼——總有一天會不再年輕。總有一天……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突然有點恐懼起來。看看JR,他也是同樣一臉悲愴的表情。
我的恐懼加深了,想著十年之後我們還有什麼——幾張專輯、一大堆過氣的宣傳報道,不怎麼再被人們提起和想起的名字,很可能已經不復存在的樂隊,還有這一切帶來的空虛。至少十年之後我們不會還像現在這樣——雖然被恐懼和擔憂壓迫著,但起碼還能朝鏡子露出一臉燦爛的微笑告訴自己還年輕還有機會——而更可能是倚在躺椅裡神情倦怠地啜著啤酒。
你從不覺得時間可怕?所以就認為它真的沒有半點危險??
夥計,清醒清醒吧——時間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將它的殺意隱藏在它的平緩與無形中,譬如現在,每一分每一秒,你可能都不覺得什麼,你對此毫無覺察;可所有的大事物都是由小事物匯聚而成的;好比一幅廣告宣傳招貼,不管它是路邊巴士站旁2.5M×1M的幅面還是購物商場或街頭宣傳頂上的那種長達十幾二十米的巨型——你趴到上面仔細去看,就會發現構成那些巨大畫面的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個的小點,極小極小甚至微不足道得可以忽略的點。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你不覺得一個點有多重要,你不覺得一秒鐘有什麼可怕,你什麼都不覺得,相反時時刻刻自我感覺良好——到最後你總會發現威力正蘊藏在那些不可怕中。
「你真的想找塊地種馬鈴薯?」我才意識到JR這句話不是在開玩笑。
他點點頭,看著我,「我有點怕,」他說,「你看,我們倆一直忙著搞音樂,連個戀愛都他媽的沒談過——當然,你談過,雖然那跟沒談也沒什麼區別;我不是說現在在後悔把時間和精力都扔在音樂上這回事,我當然不後悔,沒有什麼比把一切都放在音樂上更好的了。我只是——只是……可能只是有點遺憾,對,遺憾——就是這個,你看,我們幾乎沒怎麼享受其他人享受的那些,雖然在他們眼裡稀鬆平常純屬無聊,但我們缺少的就是無聊,瑪特——我們甚至不知道半夜睡不著時出去散個步是什麼滋味。雖然我們也一起動手做過晚餐,不過那目的性太強了,純粹就是肚子餓了急著填飽自己,一點點做晚餐的樂趣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在緊張過後就再沒機會了?」我問,「比如等到十年八年之後,我們的樂隊差不多也解散了,一切都像是過去的事了,我們也總算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分給普通日常生活——但那時候已經完全沒心情和心境去享受那些了?就是說,享受的感覺都過去了?」
「我覺得,」JR悶聲說,「十年後好像什麼都他媽的變了;又好像什麼都他媽的沒變。」
我想他說的是我們的情緒和狀態。
十年後我們雖然還是我們,但情緒已經和現在截然不同;也許現在我們仍然有心情談談說說,想要出去看個電影或瘋狂購物(雖然總是時間不允許或者精力不足),偶爾也會冒出找塊地種馬鈴薯的想法,但十年後恐怕就不會有這些心情了;而沒變的是我們的狀態。我們還是現在這樣——一直從事音樂,沒嘗試過其他任何事。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家庭,所有節日要麼兄弟兩個過、要麼跟一大群閒氣雜八的人(道上的朋友、經紀人、媒體記者、唱片公司員工和零售商、可能還有歌迷什麼的)一起混過去,純純粹粹是孤身的一對。
「我想念那個八人聚會,」JR的聲音聽起來泫然欲泣,「瑪特,我們好像挺可憐。」
「沒希望了,JR,」雖然我心裡的滋味也不好受,可我還是得不折不扣地揭露現實殘忍和鼓勵他面對一切,「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就算現在你想組織,我們也沒處去找尼亞。」
他沉默了幾秒,看向我,「尼亞去了什麼地方呢,瑪特?」
我沉思著。雖然你可能不難猜測尼亞會想找個什麼樣的地方,但大致鉤出個框架背景很容易,而要把框架放入到某個具體場景就不大實際了。我是說,我們可以知道尼亞想要找個安靜無人的、與世隔絕的地方,可放眼全球——不,用不著,就算範圍只有整個美國吧——你也不知道到底他找了個什麼地方。他可以隨意找到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任何一個角落,在那裡待上剩餘的幾十年。可你似乎對於他找了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哪個角落束手無策。
「我不知道,」最後我只能拋出這個讓人絕望的答案,「沒人知道。」
「……那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他可憐巴巴地問,「接著出專輯?」
「做你想做的吧。」我看了看他,「就算找塊地種雜草也沒人管你。」
他沒說話。好半天過去,他長長地、重重地歎了口氣,滿懷沮喪。
「下周還有個柯林公司的慈善晚會,」他咕噥著,「先搞定那個吧。」
「要不你就去找個心理醫生傾訴傾訴,」我說,「那樣可能讓你好點。」
「我說不出來,」他再次歎了口氣,「我怎麼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
「那就跟我說。」
「我不說你也知道都是什麼。」
這倒也是。我跟著歎了口氣。
「我真希望自己是寐羅,」他喃喃著,「就可以用餘生都去尋找尼亞。」
「他回西雅圖了,」我提醒他,「用整個餘生來找一個人是不實際的。」
「但至少有個目標,」他痛苦地說,「可我們的目標是什麼,瑪特?」
『你嘗過後悔的滋味嗎,瑪特?』尼亞坐在我的對面,直視我的眼睛。
我覺得我回答不上來。我嘗過後悔的滋味嗎?也許我能說我現在的一切還算好,至少比普普通通的那些平常人所感覺和體會到的多很多,可要說我完全不後悔,那是說謊。就算不怎麼後悔。而現在JR一個與當初尼亞問過我的同樣問題擊倒了我——我們的目標是什麼?
『也許你們應該給自己設立一個目標,否則……沒有終點是非常痛苦的事,瑪特。……當有一天你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到你心裡覺得該是的那個位置,你甚至開始不知道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走、為什麼朝那裡走的時候……那比什麼都可怕。』
而現在我就不知道我在朝他媽的什麼地方走。
我們要去哪裡?我們要得到什麼?我們要個怎麼樣的結果??
我不知道。我看看JR,他也看著我。
我忽然發覺其實找塊地種馬鈴薯這個願望很完美。它的完美在於它的實際,而它的實際源於它擁有絕對目標——播種和勞作決不是為了能長出魚來。如果現在我們有一塊地,可能經過一番努力就會有個非常不錯的收成,然後收穫的大堆馬鈴薯呢?不管是賣還是送人大概都不錯,然後還能繼續擴大田地種些其他蔬菜,番茄豌豆萵苣南瓜之類的,不忙的時候就去海邊坐在棕櫚樹下喝冰鎮椰子汁,有條又聽話又威風的大狗趴在腳邊,瞇著眼睛打瞌睡。
我相信有很大一部分人都在過著我們這種夢想中的平凡生活,滿心簡單的快樂。
可我也相信,他們也會相當膩煩這種生活,閉著眼睛夢想自己是我們這樣的人。
「你要是想去佛羅里達,」我說,「我們就去那裡渡個假吧——放鬆放鬆也不錯。」
JR皺著眉頭咬著指甲,「你覺得尼亞可能去那種地方麼?」
他真讓我崩潰。「你到底是想找尼亞還是想種馬鈴薯和衝浪呢?」
「都想。」他老老實實地坦白,「實話說我想跟尼亞交流人生。」
「尼亞不會對你的人生感興趣的。」
「我又不是要他來熱愛我的人生。」
「好吧——我覺得尼亞不大可能去佛羅里達那種地方。」
「那可能去什麼地方呢?」他滿懷希冀地問。
我真要崩潰了。「我說,我要是能知道這些我就不搞音樂了。」
「也許現在改行當個未卜先知者或者巫師什麼的也來得及。」
「也許你現在趕快去找到尼亞當他新男友也來得及。」
JR嫌惡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當寐羅的替代品呢。」
「你就是一直在逼迫我讓我說出尼亞在什麼地方,就好像他走之前交待過我一樣,」我躺在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他,「你現在的行為就像掐著一隻鳥的脖子讓它下出一隻兔子。」
「我們也能養點兔子,」JR突然說,「搞一隻兔子牧場什麼的。」
「拜託了,」我鬱悶地哼哼著,「你是要騎著馬去放兔子嗎??」
JR走過來在我身後坐下,用力敲著我的肩膀,「你能不能別睡覺——媽的,時間都讓你這麼愚蠢地睡過去了!!你就不能做點有意義的事嗎?嘿,起來,別睡覺,瑪特!!」
「要不你就買張票跟寐羅一起去西雅圖玩玩,或者說服他去找尼亞什麼的。」
他在我身後沉默了幾秒,「我們一起去找尼亞怎麼樣?」他突然建議。
我極力忽視他口氣裡的期待和興奮。「組織一個搜捕尼亞小分隊?」我頭也不回地問,「在全美國範圍內尋找一個差不多相當於不存在的男人?下半輩子什麼都不做了??」
他生氣地哼了一聲,最後用力推了把我的肩膀——差點把我推下床。然後我聽到他站起身登登登地走了,顯然挺火大。我回過頭,看到他正站在房門旁狠狠用眼睛瞪著我,就像我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混蛋一樣——又不是我把尼亞搞丟的。「你去跟美國總統申請一下吧。」
「去你媽的。」他傲慢地朝我說,口氣一如當初對寐羅。
我歎了口氣,坐起身看著他,「好吧,好吧——你到底想要什麼呢,JR?」
他倚著門框,依然神情傲慢,「找回尼亞,」他說,「然後開個大PARTY。」


Near
嘟——嘟——「喂,你好。這裡是傑邦尼。請問——」
「是我,尼亞,」我說,眼睛望著筆尖,「你在忙嗎?」
那邊停頓了幾秒,我聽到收拾紙張和書本的聲音,「不,不忙。」他說。
「那麼,」我放下手裡的筆,「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他頓了頓,語氣猶豫地開口,「我希望不是——」
「不,不是,」我打消他的疑慮,「我現在不要什麼診斷證明書了。」
他在那邊輕聲吁了口氣,很快又更加緊張起來。「……那是什麼?」
我盯著安靜地躺在稿紙上的鋼筆。「一些——一些資料,傑邦尼。」
「資料?什麼資料?」他似乎有點迷糊,「醫學資料?還是——」
「是關於一個人的,」我回答,「一個廣告模特。我想要他的資料。」
「……我不太明白,」他遲疑地說,「你是說……」
「我是說,」我稍微咳了一聲,彷彿這樣就能讓我的解釋更清晰、更易被理解,「我想要一個廣告模特的所有資料——關於他的各類宣傳報道、他所拍的廣告、他設計的作品、他的生活軼事和花邊新聞之類的東西,……總之不管是什麼,只要是有關他的東西我都需要。」
「哦,」他在那邊停頓了好一會兒,「你要幹什麼?協助警方——」
「不,我只是在搞一個調查研究,然後寫份成品報告,」我盡量將口氣放輕鬆,「就像你過去和我父親搭檔做研究一樣,只是我的對象是個人。好吧,傑邦尼,其實我正試著寫關於一個人的傳記。也許跟傳記是兩碼事,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你明白吧?我需要他的一切資料——只要能收集到的我都要,我現在不在紐約,你知道;何況就算我在,也不在行去做那些,麻煩你幫我個忙。當然用不著面面俱到,只要能弄到手的就可以。好嗎?」
「……呃,那當然沒問題,」他躊躇著,「可為什麼你要寫這個人的傳記呢?」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我回答,「我記得上次你說——很可能我們還會有其他辦法,我們還有其他藥方可開。所以我給自己開了這個方子。一個月來我一直都在按照這方子認真去做,效果還算不錯。至少現在我還沒瘋。……但麻煩也出現了:我缺乏資料。」
「為什麼你要寫他呢?」傑邦尼接著問。「喜歡他?還是認識他?你們是朋友?」
我想了一會兒,「……算是,」我說,「好吧,我們認識,算是朋友。就這樣。」
「我希望日後能夠有幸拜讀你的作品。」他不無羨慕地說,「想不到你是作家。呃,尼亞,其實我挺羨慕搞創作的人——我的身邊就有一些作家,他們總是在創作,一天到晚……」
我不禁有點失笑,「我不是,傑邦尼,」我說,「寫東西沒那麼複雜——不是寫點什麼就都能被稱為作家,實際上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看……你寫過日記吧?不管是小學還是中學大學,這跟寫日記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日記是在記錄你日常現實生活中的點滴,而這些是在記錄那些或許你經歷過、也可能沒經歷過而只是憑空構想的東西。或者說日記是記錄經歷,而寫東西是記錄大腦。就是這麼回事。何況我寫這個既不是為了出名也不是為了賺錢,根本談不上什麼創作不創作——我只是為了讓自己有點事做。因為以後的日子還很漫長。」
「我說,」他的口氣凝重起來,「尼亞,你現在只有三十歲不到——」
「所以我才說日後的人生還漫長,」我歎了口氣,「我總得做點什麼。」
「就靠寫一個人的傳記??……拜託,你準備花多長時間做這個?」
我皺了皺眉,似乎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顯然我不可能用一輩子去做這件事,雖然用一輩子的時間也未嘗不可。可它確實有點不大實際。「不知道,大概——至少一年?我想這需要至少一年的時間……或者更久。也許這一年過後他又有新的發展,然後我需要繼續記錄下去。……唔,我不知道到底要多長時間。我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剛開始不久。」
「你打算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嚴重,「十幾年閉門不出——只為寫一個你過去朋友的傳記?然後依靠你手裡的一點東西和外界資料,就這樣打發餘生??」
我突然有點後悔跟傑邦尼說這些。「唔……我不知道,」我支吾著,「可……」
「我希望自己不是唯一一個你在此期間與外界聯繫的人,」他呻吟著,「上帝啊,尼亞。你乾脆找個監獄給自己關進去,那樣至少還有人負責你的三餐問題。可現在你卻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寫著一些可能日後都不給人看的東西。我說……你別忘記吃飯,成嗎?」
我被他的口氣逗笑了,「你有孩子嗎,傑邦尼?」
「有,兩個,男孩五歲,女孩三歲。」他說,「我可比你年長十歲呢,尼亞。我有老婆,有兒女,還有狗,家庭工作一應俱全,煩惱快樂樣樣都有。闔家愉快,熱愛生活。要是你的意思是我有資格也當你的監護人,可能我不會太介意。一個比我只小十歲的兒子很不錯。」
我再次笑起來,「傑邦尼,你比我想像的有趣,」我笑著說,「過去我可沒發現。」
「那是因為你沒給過我什麼瞭解的機會,」他頓了頓,「那麼你呢?一無所有?」
「雖然沒那麼悲慘,」我的眼睛由左至右掃了一下,「不過看起來也差不多。」
「跟你老爸一個樣,」他在那邊歎了口氣,「我說,尼亞——你的父親是有點低調,至少他曾經有老婆、有兒子,有家庭也有工作,對不對?雖然最後他只剩下了一個你和半個家;你不能這麼下去。你該吸取你父親的教訓。你不是想要個比他更荒涼的人生吧?」
「……我不知道,」我說,「但也許是。好了傑邦尼,我們不是在討論人生……」
「不,不行——你得聽我說,尼亞,」傑邦尼在那邊喋喋不休,「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試著轉變你的人生觀。你不能這麼下去。人不能過離群索居的生活——懂嗎?你不能把自己想當然地孤立起來,那並不現實,也沒意義。要是你想找關於那個模特的資料,為什麼你不自己來紐約找?這樣你找起來更有目的性,也更方便。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什麼……」
「我承認你說得沒錯,傑邦尼,」我打斷他,「但現在——就目前而言,我還不打算改變我的生活方式。好吧,你就當作這是我的工作需要。我得寫東西,我得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以供思考和斟酌,我需要回憶、需要構思、需要記錄和修改,我沒法兼顧著其他家庭生活來進行這些——何況我沒有家庭。我見過我父親身上上演的悲劇,很不幸,傑邦尼,我得到的教訓跟你正好相反——我覺得我最好避免那些出現。就是說我寧可不要家庭……」
「沒有人不需要家,」傑邦尼困惑而認真地糾正到,「你需要家,尼亞。」
「我不需要。……不,現在我有家,」我說,「我當然知道什麼叫做家。」
「你只有一個房子。」
「不是只有人才能成為伴侶。」
他沉默幾秒。「你的問題還是很嚴重,」他說,「你在跟一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過——然後一廂情願地以為那些就是你的人生伴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做個大都市裡的魯濱遜。也許那樣會讓你覺得很自由什麼的,可那是不對的,尼亞。人類有感情,可東西沒有。」
「也許我能養只雪橇犬,」我說,「感情沒那麼重要,傑邦尼。」
「不,感情重要——感情非常重要,感情讓你知道你是活的,」傑邦尼仍然振振有辭,「感情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即使你不承認也不能抹消它的存在,它存在,並且起作用,所有人都知道人類的感情有多強烈又有多奇妙。你要白白浪費上帝給你的這種恩賜?」
「我——我還沒想過要用它,」我原本想說『我用過了,可感覺實在不是很妙』卻還是換了個說法。我不想跟傑邦尼說太多。有時候跟一個與你並不在同一世界的人說話很糟糕。不是說你們互不理解,而是你明知道他是好意、他想幫你,但你卻不能接受他極力想要給你的——因為你們的認同無法達成一致。你們從兩個角度看問題,如果要接受對方的說服首先你要站到他的角度去看問題,但人們往往只想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分歧就這樣產生了。你不想辯駁對方的善意,又不想認同對方的話,你會有種辜負的不安情感。覺得欠了他什麼,即使並不是這樣。所以談話就變成了一件感覺非常不怎麼樣的事,又彆扭、又無聊,但你還需要適時地說上一句什麼好讓它繼續下去——要是你不打算讓這場談話不歡而散的話。
「你沒戀愛過嗎,尼亞?」他問,緊接著又補充,「呃,我沒有窺探你的意思。」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我知道一秒鐘的猶豫就會讓傑邦尼得到答案。
「不,沒有,」我說,幾乎沒有給他任何懷疑的時間,「……沒關係。」
他在那邊非常輕地唔了一聲。「你該試著談場戀愛,」他說,「那樣會讓你好起來一點。當然……不是說就能給你所需要的一切,但至少能讓你知道很多東西是怎麼回事。這樣跟你說恐怕有點無濟於事,不過——唔,不管怎麼說你得試著走出來,尼亞,你懂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無精打采地玩著鋼筆,「也許以後我會。當我想那麼做的時候。」
「可是,」他憂心忡忡地打斷我,「我不覺得你會主動產生這種想法。你只是跟我說說,因為我這麼要求你了,所以你就給我個回答,實際上你根本沒往心裡去,也不打算那麼做,是吧??……我知道你是這麼想的,尼亞。……但我也知道你很可能不這麼做,因為你根本不給自己這麼做的機會——你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一輩子都沒有談戀愛的可能。」
「不是所有人活著都要談場戀愛的,」我無奈地說,「也許很多人沒有過愛情。」
「但我不希望那是你,」傑邦尼仍然不能同意我的說法,「那不是完整的人生。」
「那麼怎樣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呢?」我問,「還是像你那樣——必須有妻子有兒女還有寵物,工作家庭一應俱全,週末野餐外加全家度假,……這樣就是完整的人生,是嗎,傑邦尼??……不過恐怕讓你失望,很多人沒有過這樣的人生。所以他們就都不完整?」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咳,尼亞,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怎麼回事,」我看到鋼筆正狠狠在紙上劃著,「我很好。」
「你不好。」
「我很好。」
「不,你不好。」
「我沒什麼不好。」
「不,你一點都不好——」
「我非常的好!」我有點火了,伴隨著鋼筆劃破紙的聲音。
電話那邊寂靜無聲。
「……抱歉,傑邦尼,」鋼筆從我的手裡滑了出去,我頹然地屈起手臂支著額頭,眼睛則毫無意識地停留在面前那張紙頁上——除了最上面兩行只草草寫就的幾個句子外,下面的大半部分都被一個名字混亂無序地填滿,外加幾根用力很重、怒氣四溢的鋼筆道。
「你還覺得自己是好的嗎?」他在那邊輕聲而有力地反問,依然不忘本職。
我沉默著,然後一聲不吭地重重掛斷電話。
耳邊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消失了,空虛感隨之而來。
空虛取代煩悶,就像人生裡一個又一個階段,當你對這個階段不感興趣想要讓它快點過去,或者你咬牙把它堅持過去,或者你把它硬性中斷,但一切絕非就此停止——隨之而來的下一階段可能仍然讓你煩惱異常痛苦萬分。你好像處在一片水面上,只能在一塊塊漂浮著的木板上跳來跳去,但不管怎麼跳都永遠跳不出這片水面,你始終都只能在一塊木板上立足,頂多是木板大點和小點的問題。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一輩子都只能在這種跳木板的生活裡渡過——直到你沒法堅持的那天,你放棄了或是被迫放棄,然後撲咚一聲一頭栽進水底。
我不知道自己還要跳多久。現在我好像已經停止了跳躍——而是待在一塊大木板上。
我是說,我現在找到了一塊還算安全舒適的木板,暫時不想再跳到其他什麼地方;或者是因為洪流將我衝出太遠,我的木板遠離其他木板,我看不到其他木板上的人,讓我想要跳也沒可能。所以我就安靜地待在這塊木板上,周圍只有一望無際的藍色水面和一塊塊浮冰。
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小人,坐在一塊木板上,抱著膝蓋,寂寞地盯著面前的汪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待救援隊的到來——也許是一艘大船或者一隻小汽艇,上面載著救援人員,可能還插著一面旗子——上面寫著『拯救尼亞小分隊』什麼的。不過那不可能。
他們找不到我這塊木板;或者在他們找到之前,木板就已經沉了。
我將面前那頁已經一片花的稿紙撕下來,團了團丟進紙簍;然後給傑邦尼發了份傳真,在傳真上跟他誠懇地道過歉,並告訴他我需要他幫忙搜尋資料的那個男人的名字。
一個半月後,我又給傑邦尼打了個電話。
很奇怪吧?現在他是唯一一個與我聯繫的人了——我是指那種交往似的聯繫,在生活中我還要與送貨員、電工和書店老闆之類的人見面。不過非常之少。那也算不上那種『聯繫』。之前我和傑邦尼一直沒有過聯繫,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不,在父親去世之前就沒有了——我是說,傑邦尼原本就不是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中的存在。即使現在我也不覺得是。他只是一個——一個……唔,與外界聯繫的方式?不,這麼說未免太尖刻;或者只是一個單方面聯繫,也許這麼說會好點。就是說,他的一切思想、行為與方式都能通過信號傳遞給我,我接收,解碼,閱讀和分析,但沒有從我這裡反饋過去的東西——你知道,那些內心深處的東西。
我不覺得傑邦尼是個適合談論這些的對象。
但誰適合呢?瑪特?JR??……
似乎沒有。似乎沒有人能夠適合和我談論那些;交流總是雙向的。而我和大部分人交流往往只是單向的。從我這裡反饋到其他人那裡的信息很少,非常之少;只要我對自己與他人交流的過程稍加反思,就不難發現一切對話都只是圍繞他人起止,極少涉及我自身。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可有些時候我又總是為自己的無人理解而鬱悶。事情就這樣古怪地矛盾著:我不想有知心者,可我又不能沒有知心者。那個角色的存在似乎讓我不安,但又必不可少。最後我接受寐羅成為這個人;可他卻走了,帶著我的那些秘密逃之夭夭。
我想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科幻小說裡的人們都會喜歡用機器人當作伴侶。
機器人不用你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如果他是這樣,他就一輩子都是這樣。他不會改變,雖然刻板僵化的缺點會凸顯得非常嚴重,但至少規律行為帶給你的是穩定感而不是不安感。人類就不同了。人類有感情、有思想、有靈魂、還有心,你永遠沒法把握一個人。
可你幹嗎非要去把握一個人呢?——所以,你何必非要去擁有誰呢??
我不想把握誰和擁有誰。我只想做點能做的。可我還是得和外界聯繫。
其實,我並不想、非常不想、非常非常不想去看那些有關寐羅的東西。即使想想我也能知道當自己面對那些雜誌封面或報紙內頁上的寐羅時,心情會有多複雜。我預感自己會有種陌生而疏遠的感覺,會很難將面前的男人與自己身邊曾經存在的那個人聯繫起來。
可我還是得這麼做。否則我還能幹什麼呢?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發瘋而已。
「我找到一些資料,關於寐羅的,」他在電話裡說,「需要我寄過去嗎?」
「傳真過來吧,」我說,「我只要看看就夠了。」
「有一些挺大的海報,」他為難地說,「而且是彩色的,很漂亮。」
我想了想,「海報就算了;我只要些報紙雜誌上的東西就夠了。」
「有好多雜誌,」那邊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這些日子我和哈爾一直在折騰這些東西。她知道這個男人——呃,你的這個朋友,她說她用的香水就是他拍的廣告,她說他拍了不少出色的廣告,現在好像挺紅的。……好吧,我對這些不怎麼敏感,總之大部分都是哈爾幫忙找來的——他的專人專欄也不少,另外……呃,他是個同性戀,是吧?我看到一些關於他和他男友的報道。雖然我對這種東西不敢恭維,不過說實話……他們兩個看起來還算不錯。」
「……謝謝幫忙,」我聲音乾澀地答到,「就挑幾篇傳過來吧。」
「實際上,」那邊頓了頓,「你能不能來一趟紐約?我們這裡真的有不少資料,而且我想也許你想要拿回你父親之前寫過的東西之類的,雖然那沒什麼實際用處……不過放在你那裡要比放在我這裡更好一些。我恐怕哪天在搬家的時候就會不小心將它們遺失了。」
「父親的東西?」我皺著眉沉默幾秒,「那些東西很多嗎?」
「不管多還是不多,」他說,「都是你父親的,尼亞。還是我給你寄過去?」
「……好吧,或者你不怕麻煩一點,把它們寄過來給我。」
「那就把你的地址告訴我,」他在那邊說,「希望那裡交通發達。」
我剛要告訴他卻又猛地閉上嘴。我該把地址告訴傑邦尼嗎?他會不會帶著那些東西來,然後跟我解釋『我想親自給你送過來順便看看你怎麼樣……』也許他會這麼做的。我打消了告訴他地址的念頭,卻又不想去紐約。可還有什麼辦法呢?讓他把父親的東西傳真一份給我毫無意義——或者我就乾脆不要那些東西。左思右想,最後我知道自己實在別無選擇。
「好吧,我去紐約,」我歎了口氣,「等我訂下機票後就告訴你。」
「哈,那好,」傑邦尼似乎很得意,「我和哈爾會好好招待你的。」
於是四天後,我重新回到紐約,雖然只是在這裡停留一天。傑邦尼親自趕來機場接我,一路上都在心情愉快地跟我談著關於過去的事,「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是個小男孩,」諸如此類的,「那時我也只有十九歲——而你呢,九歲,抱著一個機器人站在那兒,還不到我的胸口,跟我打過招呼後就不見蹤影了——你父親說你總是像幽靈一樣地出現和消失。」
聽別人說自己過去的事似乎也挺有趣,至少這讓我放鬆了些。
「我也記得那時的你,」我說,「第一個印象就是高大挺拔。」
「哈哈……」傑邦尼大笑起來,然後看看我,「現在你也足夠高大挺拔了——不過實在太瘦了點,你該多吃點東西、多鍛煉……唔,好吧,我知道這些話跟你說了也是白說。」
我默然贊同地點點頭,看著前面車流擁擠的街道。
如果突然撞見寐羅,會是什麼場景呢?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像著就在這裡,就在此刻,突然發現身邊那輛車裡的男人是寐羅,或者他從我們的車前走過,於是當我們無意間四目交接時會是一副什麼場景——也許根本不是什麼很好的感受。
「馬上就到了,」傑邦尼平穩地駕駛著,「你喜歡什麼?牛排還是意大利面?」
「隨便什麼,」我說,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車窗外,「我不挑剔吃的東西。」
「唔,看你這副樣子可不像——」他再次看了我一眼,笑著搖搖頭。
傑邦尼的家就像所有的中產階級家庭一樣,寬敞明亮,溫馨有愛。客廳中央的軟沙發,金灰色的地毯,一塵不染的落地窗和白色與玫瑰色交織的蕾絲窗簾,枝形吊燈與樓梯的白色扶手,餐桌上玻璃花瓶裡盛開的玫瑰,布紋牆壁上頗有品味的畫作。電視機正在播放著兒童節目,一個小傢伙正在揮舞著衝鋒鎗跟電視上的怪物打仗,一個則專心地咬著懷裡那隻兔子的粉色耳朵。此刻他們正轉頭齊刷刷地盯著我,就像有人叫了聲『朝這邊看』似的。
哈爾就像所有典型的好妻子與好母親一樣,臉上帶著微笑,語氣溫柔親切。跟我和氣地打過招呼後,她讓我坐在沙發上,轉身去沏茶;我發覺那兩個小孩仍然看著我。
「為什麼不跟尼亞叔叔打招呼呢?」傑邦尼問到。
「尼亞叔叔,你好,」小男孩說,褐色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我,「我是托米。」
「托米,你好,」我伸手給他,他使勁地握了一下。
「你要玩打仗遊戲嗎,尼亞叔叔?」
「……呃,恐怕現在不行,」我尷尬地笑笑。這時那個小女孩挪到我身邊,將手臂伸給我。我把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紮著兩隻小辮,頭髮是像她母親一樣的金色(托米則是像他父親的黑色),眼睛裡帶著天真的好奇。
「我是艾比,」她細聲細氣地說著,「你好,尼亞叔叔。」
「艾比,你好,」我輕輕碰著她柔軟的臉蛋,「你很可愛。」
她抱住我的脖子給了我一個軟軟的親吻。「你也很可愛。」
「你不能用可愛形容男生,」她的哥哥叫到,「你這笨蛋。」
「你才是笨蛋!」艾比朝他大叫,「你是笨蛋!笨蛋!!」
「不要跟妹妹吵架,托米,」傑邦尼說到,「男孩不可以跟女孩吵。」
「可愛是不能拿來形容男生的!」托米據理力爭,「艾比說錯了!」
艾比使勁朝她哥哥做著鬼臉,「托米一點也不可愛!一點也不!!」
「我才不想可愛呢!你這個愚蠢的小女孩!」然後他挎著衝鋒鎗跑上了樓梯。
艾比緊緊地倚著我,藍色的大眼睛裡充斥著眼淚。「我不是愚蠢的小女孩,」她說。
「當然,你不是,」我趕快摸摸她的臉頰,用力吻了一下,「你是可愛的小女孩。」
她破涕為笑,再次抱緊我的脖子跟我膩在一起——她身上有股甜甜的巧克力味。
「艾比,不要黏著尼亞叔叔,」哈爾走過來,將紅茶放在我面前的咖啡桌上。
「謝謝,」我趕忙說,「讓她待在這裡吧,沒關係。」
艾比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倚著我的一條手臂。
傑邦尼抱來一摞雜誌報紙之類的東西,放在我身邊,「這些是我們找到的資料,」他說,「有粉色標籤的地方都是關於寐羅的消息——廣告、報道、新聞之類的,這裡是他的海報,大約有七八張左右,」他將一卷捲好的廣告紙遞給我,「差不多都在這裡,我們能找到的。」
「謝謝,」我不勝感激地說,「給你們添了很大麻煩吧?」
「不,沒什麼麻煩的,」哈爾笑瞇瞇地說,「反正我每天待在家裡,除了照顧兩個小孩也沒什麼其他事可做,這段時間很有樂趣——你知道,要是有點事情可做就會充實得多。」
「唔,你在抱怨沒法去工作吧?」傑邦尼問到。
「要是你留在家裡看小孩,我就去工作。」哈爾說。
傑邦尼立刻露出恐懼的表情,「絕對、絕對不要。」
我翻開雜誌,直接找到粘貼著粉色標籤的那一頁。
寐羅的明亮微笑立刻展露在我面前,毫無修飾的魅力如此真實生動,讓我在那一刻幾乎沒法呼吸。我屏息凝神地看著那個男人,他微笑著的表情,他大而幽深的墨綠眼睛,他嘴角勾起的完美弧度和他乾淨有力的修長手指——只有一個詞能夠予以形容這一幕:完美。
更多更多神情各異的寐羅接連不斷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戴著墨鏡站在巴士站牌下,微風拂動他的金髮;他穿著式樣簡約有型的灰色風衣,朝街邊櫥窗裡凝視自己的身影;他動作優雅地端著高腳杯,倚在雕花繁複的陽台上,背後則是紐約繁華絢爛的夜景;他慵懶地側躺在一隻單人沙發裡,仰頭望著畫面外,一手將黑色軟呢帽歪歪地扣在頭上;他扶著原木色的窗框朝外凝望,脖子上的灰色圍巾完美地襯著黑夾克;他整個人倚在洗手間的大理石水池上,眼睛微閉,優美有型的胯部凸顯出腰上的精緻皮帶;他一手拿著大堆文件,電話聽筒夾在肩膀上,眼睛望著身邊的同事,另一手則端著一杯正在冒著熱氣的咖啡;他身著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黑白細紋相間的襯衫,打著黑底白點的領帶,西裝左胸的口袋處別著羽毛般的白色軟絮,背後是被柔化的金色陽光,透過同樣經過模糊處理的墨綠葉片映出他表情沉靜的臉孔和他同色的墨綠瞳孔,美得令人窒息。最完美的是一張巨幅海報:他在一片碧綠的樹林中,手臂搭在身後被截斷的枯木上,身體斜斜倚著,一手垂下來露出腕上華麗的男士表,另一手則扣著頭上的禮帽,眼睛朝下垂著適當的角度,露出輪廓鮮明的半邊側臉——他的略高的顴骨、他的高聳的鼻樑和他的形狀完美的嘴唇。
我早已沉醉於這些無可挑剔的完美身影中,渾然忘卻面前已經泛起冷意的紅茶。
如果直到此刻我仍然對寐羅的選擇有所牴觸,事實只能證明我是個完全錯誤的無知者。毫無疑問寐羅的選擇是正確的,即使這讓他在我們眼裡看來像個無情無義者。如果追求理想也算錯誤的話,世界上還有幾個人是正確的?而人們又為了什麼而活著呢??
理想總有分別,那而決不意味著想要出人頭地就該被認為是愛慕虛榮、而獻身於真理就是唯一最有意義的選擇。否則世界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的多姿多彩千姿百態。
我必須要用極大努力抑制住自己去撫摸畫面上的寐羅的衝動,以免洩露什麼;我不想被傑邦尼夫婦看出我對這個男人懷有的深切情愫,哪怕是一點點。我知道我仍然愛著寐羅,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生都會像這樣一如既往地愛他,很可能就是如此。避而不見所淡漠的並非是感情,任何一張照片或是一點點隨意的東西都會重新喚起我內心深處的那些熱烈情感,並且直到此刻我才發覺那種情感是如此地深沉狂熱,幾乎無法按捺,更無法抹消。從未有過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地強烈,我渴望寐羅此刻就在我的面前,微笑著等待我給予他的擁抱。用我整個靈魂和整顆心地充滿渴望的擁抱。我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比他更讓我深愛的。想到他早已不再屬於我,而屬於另外一個人,我禁不住黯然失落。我已經不能再擁有他。
我翻閱著那些雜誌上或多或少、風格各異的新聞報道,寐羅出道以來的種種盡入眼簾,當然也包括他和他的男友——他看到他們兩個的照片登在娛樂版上,兩個人親密無比地挽手走在購物街上,他的男友一身鐵灰色筆挺的西裝,打著領帶,帶著滿身商業精英的高雅氣質,表情寵溺地看著身邊凝望櫥窗的男人,停下腳步似乎在等待寐羅選擇那些價格不菲的衣飾。
報道毫無貶義,顯然相當認可這種行為,並附後大堆娛樂圈內同樣品味的人士。
對於那些名字我異常生疏,也許現在寐羅已經與那些人熟絡無比,偶爾還會一起出現在街角某個很不引人注目的咖啡廳裡或某個熱鬧嘈雜的地下酒吧。他們所生存的世界彷彿距離我有幾萬光年那樣遙遠——而我所存在的世界他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當我翻完全部資料,我不得不深吸口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你還滿意嗎?」一直沒有打擾我的傑邦尼問到,「也許還有一些。」
「當然,非常滿意,」我慌忙答到,繼而才發覺自己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的存在,「這些已經非常多了——真的非常感謝,謝謝你們。……咳,我不知道該怎麼……」
「用不著這樣,」傑邦尼連忙擺手,「當初你父親給我提供資料時比這複雜得多。」
「總之很感謝,」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謝謝你們,傑邦尼,哈爾。」
「如果你需要的話,」哈爾微笑著取走我面前已經冷掉的紅茶,放上一杯新的,「以後我會繼續收集關於他的信息資料,定期提供給你。看來你準備認真寫部關於他的作品?」
「……有這樣的打算,謝謝,」我朝她笑笑,「不過耗時長久。」
「當然啦,寫東西總是挺麻煩的,」她有點感歎地看著我,「不過你該注意身體——雖然工作很重要,健康更加重要。傑邦尼總是擔心你的身體狀況,你看,你把自己放在一個我們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又不大注意這些,一定很容易忘記吃飯和休息,這樣下去你會吃不消的——為什麼不留在紐約呢?那樣也許我們還能偶爾去做客,順便看看你有沒有照顧自己。」
「紐約——不夠安靜,」我只能搬出這個理由,然後隨口撒了個謊,「我沒打算要在那裡住上一輩子,我只想住一段時間,……然後呢,呃,等作品寫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回來。」
「可那至少要一年吧?」哈爾和傑邦尼對望一眼,「這一年你就這樣過嗎?」
「大概是吧,」我將那些雜誌一本本碼好放在膝上,手指撫摸著光滑的封面,「不過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有事可做的時候就更快。所以……」
「他是你的朋友?」哈爾打斷我,「我是說——寐羅?」
我看著哈爾,有點猶豫地點了下頭,「唔,是的。以前——」
他們兩個看著我。
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以前認識的朋友。不過……呃,後來他忙於這些——於是就慢慢疏遠了。至於傳記的事……之前我們開玩笑時曾經提起過,剛好我也沒什麼事可做……所以準備試著寫寫。只是嘗試而已,在這之前我沒寫過什麼,」我朝他們倉促地笑笑,手指繞著杯子細長的彎柄滑動著,「寫出來最多也只是給自己看。但至少還有件事可做。」
「不管怎麼樣,」哈爾關切地叮囑到,「注意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尼亞。」
「看在你給了我一台電視機的份上,」傑邦尼打趣到,「我可以免費做你的私人醫生——期限截止到那台電視機壞掉為止。現在它在托米和艾比的房間裡,他們兩個非常愛它。」
我笑了笑,「那太好了,」我說,「反正我用不到那種東西,給你們剛好。」
「留下來吃晚飯吧,尼亞,」哈爾熱情地邀請到,「我之前特意準備了一個下午呢,你可沒有理由拒絕。另外我們還有一些寐羅的廣告短片,我們可以晚上看。今晚住在這裡吧?」
我想了想便答應了,「好的,雖然實在很麻煩你們。」
「有什麼好客氣的。」傑邦尼聳聳肩,朝我笑著說。


Mello
回到西雅圖後,我依然情緒低落。我知道長時間內都將如此——因為我始終不能確定,到底我想要選擇哪個。不論是尼亞還是工作,我都想要。但我不能這麼貪心,對不對?你得從兩個裡選擇一個,而不是兩個都照單全收——那樣往往只能得到一個兩手空空的下場。
弗蘭克跟我談了一次。「我們得談談,」他說,「一個晚上,怎麼樣?」
所以我跟他談了。
「尼亞怎麼樣?」他問,現在我們似乎不忌諱再提起這個人。
「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我說,「看起來是想躲開我們。」
「躲開你們?不只是躲開你的問題?」
我聳聳肩,「他沒告訴任何人就走了。現在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還喜歡你吧?」弗蘭克凝視著我,「看起來他相當在乎你。」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都覺得一個人遠走高飛杳無音信意味著他很愛另一個人;或者是我腦袋有點問題,總是想不明白那麼簡單的道理。他們都說如果你愛一個人就該放他走,就該給他自由,好像唯一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徹底鬆手。當然,我不是說你必須得抓得僅僅不放才能稱為愛,我只是不理解有時候他們為什麼也要將明顯的逃避行為歸到愛的行列裡。
為什麼尼亞從來不肯爭取我呢?如果他愛我的話。他甚至沒挽留過我。
我並非要反咬一口,在這種時候還要把所有的錯誤推到尼亞頭上;畢竟是我提出分手,狠心拂袖而去的也是我。看起來也許我犯了個最為愚蠢的錯誤,可這真的完全愚蠢嗎?愛慕虛榮醉心名利不是我的本意,可現在所有人評論我的行為時多少都會把這些當作第一論點。加上我現在的確很想念尼亞,於是我好像就真的罪不可赦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他喜歡我,他愛我,他想娶我,」我說,「可這有他媽的什麼意義?」
「那麼你也喜歡他?你也愛他、並且你不介意嫁給他?」弗蘭克問。
我不知道他想幹嗎。「你問你的男友是不是愛另一個男人和想跟對方結婚?」
「我只是想知道事實,——事實,寐羅,只有你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我看著他。也許我該說實話?好吧,難道我撒謊他也會百分之百地相信?
「我愛他,」我說,既然說了就他媽的說了吧,「也許我想跟他結婚。」
「那我呢?」弗蘭克接著問,「實際上你並不愛我?只是也不算差?」
我難堪地聳聳肩,他說對了。有點喜歡,但沒有他也行。可尼亞不一樣。尼亞的消失讓我完全慌了神——之前我已經說過了,他得待在一個我看得到和找得到的地方,即使他什麼都不做,只是在那裡待著就能讓我覺得安心。他的感覺是家,我可以不住但我不可以沒有;而弗蘭克是房子,我不介意住房子,可房子只是房子,房子不是終極歸宿。就是這麼回事。
「你讓我有種被利用的感覺,」他直言不諱地說,「你天生就擅長這個嗎?」
「是你先提出……算了,」我不知道計較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那現在呢?是不是我得收拾東西滾出去了?我很抱歉佔用了你的房間、就像利用你的好意那樣無恥,拿夠了也享受夠了之後拍拍屁股走人??……好吧,你這麼想我沒有反對意見。我說我不介意你用什麼評論送給我,可在之前我沒想到是這樣。我真的很抱歉,弗蘭克。」
「你沒想到自己有這麼在乎尼亞?」他仍然維持著表情的平靜,「你以為你可以很快就忘記他、把過去的事撇得乾乾淨淨,你以為你會和我共墜愛河,今後永遠甜蜜地在一起?」
「我就是那麼想的,」我說,「可我很糟糕地估計錯誤——看來我沒法忘了他。」
他盯著我,「你真讓我失望,寐羅,」他說,「你讓我覺得很多東西都不美好了。」
「可我除了很抱歉別無其他可說,」我煩躁地歎著氣,「好啦,弗蘭克——抱歉、抱歉、我他媽的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這樣,你明白嗎?你以為我想被那個人牽著引著捆綁著,到什麼地方也甩不掉?你以為我不想把他忘得乾淨徹底??……可我做不到。我沒辦法。當然要是你覺得我無恥,我不否認。事實就是,現在我沒法再欺騙自己了——我騙不下去了!」
「所以呢?」弗蘭克嘴角的肌肉抽動著,「你準備跟我說再見、然後去找尼亞?」
「我沒想好,」我抓著頭髮,手指用力地插在頭髮裡亂揉,「我沒想好——要是我想好,現在我就不會坐在這裡還跟你進行這種彼此折磨的愚蠢對話。要是我已經決定了要怎麼做,現在可能我正抱著包坐在機場裡等著回紐約的航班;要是我已經決定了要怎麼做,也可能我會大聲告訴你停止說這些廢話——因為我們兩個不會被這些影響,我們還是像之前那樣繼續過下去,直到這些完全過去為止。……我沒想好,好嗎?我他媽的一點主意都還沒有,而你就坐在這裡告訴我我讓你失望透頂——既然這樣你幹嗎不現在就把我丟出去呢??」
「也許我是這麼想的,」弗蘭克說,「可我又不甘心就那麼把你趕到他那邊。」
「好吧,那你就做點什麼,做啊!」我瞪了他一眼,「做點能幫助我決定的——要麼把我趕出去,要麼讓我留下來。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才能說服我。現在我都沒法說服我。」
「你介意跟我結婚嗎?」他問到,表情凝重,聲音低沉。
「…………」我愣住了,倚在手臂上的臉不由得微微上抬幾分,「什麼?」
「要是你願意跟我結婚,」他說,「明天我們就去教堂。」
「……你瘋了,」我睜大眼睛,「明天?結婚?我們兩個??」
他露出『別來這套』的煩躁表情,「你以為是誰跟誰呢?!」
「可我還沒半點準備——你就要跟我結婚?」我吃驚地說,「你到底想幹嗎?」
「我想幹嗎——我他媽的到底想幹嗎?!」他突然火了,霍地一聲站起身來,怒視著我,「我想把你留下來——你還不明白嗎?我想讓你留在這裡,我想讓你停止去找尼亞的念頭,我想讓你把那個傢伙徹底忘掉!你能嗎??你不能——所以我想幫你做到。不忘記尼亞你就永遠沒辦法安心留下來,雖然結婚是個不怎麼高明的法子但我總得做點什麼——做點什麼!!懂嗎??不懂就去翻字典!!去查清楚他媽的做點什麼和結婚分別是什麼意思!!」
我仍然滿臉震驚地看著弗蘭克,半天說不出話。
「你根本就不想跟我結婚,是吧?」他傷心地看著我,「你想過嗎?」
我做不出任何動作——點頭或搖頭。我什麼都做不出。
「我知道,」他說,突然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酒瓶和酒杯全都微微一震,嚇了我一跳,他的手臂撐在桌上,惡狠狠地盯著我,「我知道你根本沒想過——跟我結婚、跟我一輩子都在一起、跟我這個、跟我那個,什麼都他媽的沒有過!因為你愛的根本不是我。是吧?沒錯吧??……是不是連我們在做愛的時候你心裡都只想著尼亞?然後在晚上只有尼亞才能進入你的夢??你只想每天早上在尼亞身邊醒來、只想每天晚上和尼亞一起面對面地吃晚餐,你從來都沒把我當作實際的生活對象,就算我們兩個一直住在一起——可見鬼的你只和尼亞在一起生活!……不管我們做什麼,不管怎麼樣,一切的一切——你都只想和尼亞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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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無名之日》作者:Katt (現代)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