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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殤/鬼差》作者:十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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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
2013-9-20 19:34
文案
原以為自己很庸俗地穿越了
結果發現不過是換了個工作
一個表面上很舒適,其實過分悠閒的工作
鬼差,遊走於各個朝代之間
防止孤魂野鬼禍害人間
聽起來貌似是個偉大的事業
而在千萬死魂之中
我被選中當鬼差的原因
不過是四個字
生前很「安分守己」
在一個崗位上做了十年
這年頭,這也成了優點
我被很嚴肅地告知
這絕對是一個優點
因為,鬼差已經成為了地府跳槽率最高的職業了
囧……
[
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3-9-20 19:49 編輯
]
評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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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地府
我是一個鬼差。
嚴格來說,我還不是正式的鬼差。
我是一個剛通過培訓,正在試用期的鬼差。培訓了三個月,由於上課時常走神,我對於是否能當個稱職的鬼差,還抱有很大的疑問。幸好鬼頭大哥告訴我,地府每天要接收上萬死魂,如果我不行,還有很多人替補,所以不用有太大壓力。
這個,大概是地府特有的安慰方式吧。
生前的我很是平凡,高中沒有考上,中專畢業就踏上工作崗位,是偌大廠房裡一個小小的螺絲釘。這個螺絲釘,十年如一日,做著貼產品標籤的活,請假的日子屈指可數,單調的兩點一線,相親過幾次,終究還是沒有人看上我。於是,在一次意外中,我結束了剛滿二十九歲的生命,丟下了高堂老母,獨自來到地府。
剛來時真以為是穿越時空了,因為那次意外太過慘烈,把我的魂魄打散,好久沒回過神,醒來時看到自己躺在琉璃瓦做屋頂的木屋中,層層疊疊的白紗圍繞,竹椅上放著一套輕紗霓裳,明顯不是和我一個時代的。
在心中幾番思量後,我開始覺得,自己一定是「穿」了,不愧是穿越,越平凡的越容易穿,像我這種平凡到家的,隨便怎麼樣也不應該英年早逝,應該在另一個時空,做一番偉大的事業,讓帥哥靚仔都愛上我,才能輝煌地終老。
所以,當鬼頭大哥走進木屋時,我裝作很茫然地看著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誰?我好像失去記憶了。」穿越中最俗爛,也是最必須的就是:失憶。
這是一切的開始,可惜不是我的開始,我沒有穿越,我也真的死了。
鬼頭大哥看看我,真的真的很茫然地道:「不會啊,你不是還沒喝孟婆湯嘛?」
「孟婆湯?在人間也能喝到孟婆湯嗎?」我問。
「在人間當然喝不到,可是你在地府啊。」他答得理所當然。
「地府?我不是穿越了嗎?」我一臉詫異。
他終於知道我們之間的「代溝」在哪了,露出一抹瞭然的笑意,他答道,「這裡不是古代,你也沒有穿越,你只是死了,按照正常程序,進入地府而已。」
我目瞪口呆。我真的死了?
他不以為意,悠哉地從長衫袖袋中取出一包香菸,用打火機點起煙後對我抱怨,「自從閻王大人迷上唐朝建築風格後,全地府的建築都變成這樣了,我穿長衫也是為了討上司的歡心。」
他還安慰我道,「你放心,你絕對不是第一個以為是『穿越』的人,這二十一世紀帶來的死魂,三十歲以下的女人,十個有八個以為是『穿越』了。要不是你剛才提了,我還真忘了你也是二十一世紀來的。」
我真的是死了,雖然當時糗得我連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
××××
換下死時穿的襯衫牛仔褲,我換上一身唐裝,沒有穿那輕紗霓裳,因為看著穿法似乎很繁複,所以讓鬼頭大哥弄了件長衫來穿。
期間,我問鬼頭大哥,「我什麼時候可以去投胎?」
鬼頭大哥神秘一笑,說,「這個不急,我還有要事和你商量,先逛逛地府再談。」
走出木屋,才發現天空果然是一片灰濛蒙的,和平常的那種黃昏不同,鬼頭大哥告訴我,想在地府裡看見晴天,就和在人間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的幾率是一樣的,他還聽說,在天府,日日都是晴天。
我對天府或晴天沒有多大希冀,準確來說,我一直是一個渾渾噩噩的人,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太高要求。更何況,我還沒有完全從死亡的震撼中擺脫出來,至少有生之年從未預料會如此乾淨利落地結束了性命,好像不過是出了次遠門,地點是地府罷了。
地府的街道果然與唐朝一般,走出木屋林立的居民區,便是繁忙的街道,各式人來人往,完全和人間無異,我又有了一種穿越到唐朝的感覺,不過那些人手上的手機又提醒我,這裡不是人間。
「不是人人都喜歡手機的。」鬼頭大哥相當厭惡地看著一個男人手上的iphone,「只有從古代來的鄉巴佬死魂才喜歡手機,我們現代的死魂都用法術聯繫,誰用手機!哼!」
我們現代的死魂?看來鬼頭大哥和我的年代不遠,老鄉見老鄉,應該惺惺相惜,我又有些走神了。
「法術是什麼?」我問他,哈利波特擁有的那種嗎?
「就是……」他伸出手,食指朝天,一竄小小的火苗在指尖竄動。「隨心所欲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驚為天人,不用咒語,不用手勢,如此「純天然」,不禁讓我對法術萬分敬仰。鬼頭大哥在我眼中,頓時從一個面貌平凡,身材中等的年輕人升格成身懷法術的絕世高人。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用手機聯繫的,也是通過法術,只是他們從古代來,沒用過手機,覺得新鮮,就用法術造了一個,而這種法術,比鬼頭大哥演示的,要高深得多。換言之,鬼頭大哥對他們的歧視,就如城市人對鄉下人的歧視,是沒有根據,且帶有偏見的。
我隨他在街道上走了一段,發覺這街道還真的不是普通的長,看不見盡頭,偶爾有些酒樓、廣場,基本上沒有商店,可能是因為地府也沒什麼東西需要買賣,最多的就是居民區。
鬼頭大哥帶我進入一家酒樓,酒樓的名字很特別,叫「升棺酒樓」。不過這已經是我看到過的酒樓名字中,比較好聽的了,前面路過的酒樓叫「餓死酒樓」,似乎生意很好。
「『餓死酒樓』一向客滿,畢竟餓死的人最多了,大家都是一個死法,能聚在一處也是一種緣分。」鬼頭大哥稍稍跟我解釋了一下,「『升棺酒樓』也不錯,就是有時會遇上上司,你看坐在角落的那個,就是我的頂頭上司。」
我回頭瞄了那人一眼,穿著一席白衣,看上去和鬼頭大哥一樣,很平凡的樣子,沒什麼特別的。
店裡的夥計皆身著麻布衣裳,利落地端上一壺清酒,我暗自鬆了口氣,還真的怕他端上來的是些什麼蛇蟲鼠蟻之類,電視上面鬼吃的東西。
鬼頭大哥幫我倒了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好奇地抿了一口,甜甜的,好像果汁。
「這不是酒嗎?」我問他。
「不是,你想喝什麼,它就會變成什麼味道。」他自己一飲而盡,「我的是威士忌。」
我想了想,再喝了一口,果然是葡萄酒的味道。「我需要喝水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死了嗎?」
「死是死了,水對我們來說沒什麼用處,喝進腸胃也會馬上消失,所以只是一種喝的樂趣而已。」他再為自己倒了一杯,「好像我生前喜歡吸菸喝酒,後來因為病入膏肓,不得不都戒了,現在死了,我什麼顧慮也沒有了。」
這麼說來,死了似乎還挺好的。我剛這麼想著,卻聽他喃喃自語,「早知道死後可以吸個夠,喝個夠,活著的時候就應該早早戒了,沒準還能多活幾年。」
鬼頭大哥在生前應該有放不下的人吧,我不自覺想起我媽,無法想像一直相依為命的女兒一旦去世,對她而言是個多大的打擊,默默地再喝了一口,苦澀的啤酒味。
「不說這個了,」鬼頭大哥一甩手,做了個拋卻煩惱的樣子,興致勃勃地跟我介紹,「這『升棺酒樓』啊,是我們地府裡面排名第三的酒樓了,一個酒樓好不好,就看他背後老闆的法術高不高,越是高深的法術,做出來的酒菜越是符合客人的胃口。你別看『餓死酒樓』的人最多,其實酒菜可一點都不如這兒。」
我有些麻木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心裡卻有點糊塗,難道死了的人,都在地府裡過日子,沒有去投胎的?那地府得有多少人?
他看出了我的疑問,「當然,大部分的死魂都去投胎了,而且死魂不止指人的靈魂,還指各種生靈死後的靈魂,應該說每天千萬個死魂中,只有極少數會被留下來,而你,就是被留下來的。」
「留下來?留下來做什麼?」我發現鬼頭大哥那平凡黝黑的臉上竟然也浮現出了一絲光彩,好像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一樣。
他神秘地湊近我,吐出幾個字,「做-鬼-差。」
鬼差?
入職培訓
鬼差,照鬼頭大哥的說法,就是地府中的百姓,也是最平凡的一種官職。
在地府,是不會有死魂的,死魂都在枉死城裡等著判罪或投胎。在地府的,都是為官的。而鬼差,相當於九品芝麻官手下干雜務的差役,也就是說,官已經小到不能再小了。
而在鬼頭大哥看來,顯然,從死魂到鬼差,絕對是麻雀變鳳凰,一個質的飛越。
「鬼差要做什麼呢?」雖然他說了很多關於鬼差的地位,在死魂中是多麼多麼的無以倫比,但我還是不太清楚,鬼差是干什麼的。
「鬼差的工作很輕鬆,就是定魂罷了。」對於工作內容,他卻只有輕描淡寫的一句,「在鬼吏到來之前,要把死魂定在屍體上,省的飄出去亂晃,擾亂人間。」
「我以為收魂是牛頭馬面的工作。」 我回想了一下,鬼差好像是運送魂魄的吧,但真實情況是怎樣,估計也只有到了地府才清楚。
「非也,非也。」他擺擺手,「首先,不管是牛頭馬面還是黑白無常都是人間傳說,其實不過就是鬼吏。其次,世上死魂那麼多,鬼吏怎麼抓得過來,尤其是人類的死魂,一不小心,飄遠了,很難追回來,還會為禍旁人。這時就需要鬼差,把人類的死魂定住,他們才能優哉游哉地收魂啊。」
敢情只是為了減輕鬼吏的工作量,那不就是鬼吏的助手嘛。「為什麼選中我?」難道有什麼抽籤形式,我正好抽到了?
「因為你,安分守己。」鬼頭大哥看我的眼神非常讓我毛骨悚然,簡直是對我很滿意。
「安分守己?」這是什麼意思?
「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十年都在一家廠,一個工作崗位,做著同一件事情,沒有調動,沒有搬家,沒有休假,十年中的每一天,基本上都重複得一模一樣。」
聽上去——很悲哀的人生。「這是優點嗎?」
「當然!」鬼頭大哥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可是我千挑萬選的,我等你很久了。」
我汗毛豎起,等我死嗎?「為什麼?」
沒理會我的詭異眼神,他繼續道,「因為,鬼差任期一百年,但是已經很久很久,應該說是從沒有人,能做滿一百年,我期待你可以破這個記錄。」
「從沒有人做滿?」
「不錯,跳槽率百分之百。」他很悲痛地承認。
死魂是不會出汗的,我覺得如果能出汗的話,我應該在冒冷汗了。「我……可不可以不做?」
「可以。」他這兩個字吐得咬牙切齒。「地府最不缺的,就是死魂了,你不做,自有其他死魂可以做,你可以選擇去投胎,但是,你真的不想做嗎?」
「做了,有什麼好處?我是說除了比死魂地位更崇高以外的其他好處。」
鬼頭大哥想了想,眼中閃過類似狡詐的光芒,「鬼差可以重返人間,而且和鬼吏不同,一般人能看到他們。」
能重返人間?
我愣愣地低語,母親那形容憔悴的臉浮現在我腦中,她還好嗎?「能在人間行走?」
「不錯。」他拍胸脯保證。
「平常人能看得到我?」
「當然。」
「好的,我答應你,我當鬼差。」
我想回去,就是遠遠看一眼也好,看她過的如何。因為她是我在世上唯一放不下的親人。
「太好了!」鬼頭大哥跳了起來,高興得忘乎所以。
我面前突然出現一張合約,他一把抓起我右手大拇指,往合約右下角一摁,一個紅色指印浮現紙上。「就這麼說定了。」
我茫然地抬頭看鬼頭大哥,發現他變得異常年輕異常高大,這種超乎尋常的興奮讓我有種被騙的不詳預感。
×××
鬼差的培訓課程歷時三個月,其中不包括一個月的實習期,培訓地點在黃泉大道321號的府邸中。第一個月教地府條規,第二個月教法術修煉,第三個月教定魂注意事項,課程是循環開班的,也就是說,隨時都有剛招募的死魂加入進來,大致保持在十五人之間,算是小班教學。
和我一起加入的,有三個死魂,是鬼頭大哥前幾日招攬進來的。
說起這,必須要交代一下,鬼頭大哥原名姓吳,別人都叫他「吳鬼頭」,因為我沒見過其他鬼頭,所以還是叫他鬼頭大哥。鬼頭和鬼差一樣是種職務,職務內容和現代的獵頭比較相像,就是從千萬死魂中,選擇有潛質的人擔當地府相應的職務。
鬼頭大哥是負責鬼差的招募工作,可算是這個職務中招募檔次最低的,任期三十年,據說三十年後,他就可以招募職務較高的,比如鬼吏、鬼使、長計、判官之類,也算是一種陞遷吧。
於是,我傻傻地問鬼頭大哥,「鬼差任期滿以後,升作什麼?」
他愣了好半晌,似乎是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清楚,從沒人做滿過,久而久之,大家也不關心這個了,估計前任鬼頭也不知道。」
我萬分鬱悶,從此不再踏入「升棺酒樓」。
另三個死魂中,第一個叫白曉筱,是湖北人,三十七歲病逝,性格比較爽朗,生前被病給拖累得悶壞了,現在對什麼都比較好奇,想當鬼差試試,再考慮投胎的事;第二個叫湯琪,是上上世紀的八旗子弟兵,年紀輕輕就死在鴉片戰爭的戰場上,幸好沒殺過人就死了,否則一早被抓去枉死城審判了,他沒當過官,只是小兵一名,被鬼頭大哥的「鬼差也是官」給騙進來;第三個叫朱駿,清朝人,高齡八十老死,自稱活累了,也活夠了,當鬼差歇息幾年,再去投胎。
我們四個同期培訓,不免平時搭搭話,聊聊天,最有趣的是和白曉筱一起向另兩人介紹現代先進生活,唬得他們一驚一詫,直覺得我和曉筱根本是來自外太空的。
法術的修煉並沒有我原本想像的那麼艱澀,基本可以總結為五個字:心靜自然成。不像練武功,不需要內力,卻似佛法,練就心平氣和,靠無慾無求地打坐,精進法術。教導的是位高級鬼頭,姓張,他說這也需要天分,並著重強調了吳鬼頭是他教過的最沒有天分的一號人物,因為他浮躁,貪慾過甚,狡詐成性。對此我心有慼慼焉。
直到第三個月,我才恍然明白,鬼頭大哥那時絕對是忽悠我來著的,我根本不可能再見到我的母親。因為「定魂注意事項」中寫到,雖然鬼差在幾個平行時空中,有一定範圍的選擇權,但是明令禁止鬼差去他(她)死時前後一百年間的時空,以免鬼差假公濟私,感情用事,破壞天法命數。
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了。
得知這點,我怒過,怨過,還踹了鬼頭大哥一腳,最終和白曉筱一起抱頭痛哭,雖然再也流不出晶瑩的眼淚,她再也見不到她女兒,而我再也見不到我母親。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原以為不過是換了個方式,繼續在人間晃悠,但是燕掠水面,不可能無痕,我已經真正成為過去式了。
鬼差工作
我的實習地點被安排在明朝永曆年間,篡位已經結束,是一段較為太平的日子。據鬼頭大哥說,這麼清閒的實習地點,還是他幫我爭取來的。如實習通過,我將會在這個朝代工作五年,五年後何去何從,憑我自己選擇。
實習期三個月,鬼使為我開通了通往明朝路,這條路在這幾年間,將對我開啟。
鬼使姓丁,是我遇到的第一個鬼使,但印象最深。我覺得這世上,應該不會有比他更不熱愛自己工作的人了。他那敷衍的樣子,擺明是讓我哪涼快就閃哪去,後來聽鬼頭大哥說他不久就去投胎了,賄賂了判官讓他投入畜牲道做了只樹獺,我深覺很適合他,
明朝的定魂媒介是把扇子,據「定魂注意事項」中說,定魂媒介會隨不同朝代更替,漢代是竹簡,唐代是絲帕,宋代是書籍,明朝則是扇子……到了現代,則簡單得多,人人一部手機,搞定!
扇子一面空白,一面山水,空白一面每日在子時會顯示第二天所要定的死魂姓名,死亡時間,死亡地點,死亡原因等四項。如要收的死魂人數過多,則字就小一些,行間略擠一下,後來有次為了看清寫了些什麼,我特地回地府搞了個放大鏡,那天,我定了五十七個魂。
誰說明朝清閒來著的?
「定魂注意事項」中有很多條條框框,但被白曉筱總結提煉了一下,重要的只有幾條:
1、鬼差在人或生靈的眼中,無名字,無面容的,即是無法讓任何人記住他(她)的名字或面容,並無法給予凡人任何事物。
2、鬼差沒有薪資,隨身一個百寶囊,囊中有當期貨幣供使用。(明朝的當期貨幣是一兩銀子,囊中永遠只有一兩銀子,足夠衣食住行,且取之不盡。)
3、如定魂失敗,則需通知地府鬼吏,將此死魂列入追魂通緝令上。
我第一個定魂的,是個老死的員外,油腸滿肚,在他死魂即將出竅之時,我用扇尖輕點,魂魄立刻安定在他體內,靜候鬼吏勾魂。
這是我頭回見到靈魂出竅,那白色的晶瑩的透明的魂體讓我覺得死亡似乎也變成一種浪漫。我父親是在我八歲過世的,在靈堂上,我的手指悄悄觸摸那僵硬的軀體,好像塊冰冷的石頭,無法帶來任何溫暖或美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死亡在我的眼裡,都是帶著恐怖,甚至是帶著厭惡感的,覺得死亡是一種極端霸道蠻橫的醜化。
那抹透明飄忽的魂魄卻讓我覺得,無論在生前是如何酒肉肚腸,如何不堪入目,死後卻可以化成輕煙縷縷,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的華麗。現在的我,也不過是一縷幽魂,卻是一抹能碰觸到人間花草,欣賞青山美景的幽魂,這也不可謂不是一種重生。
鬼頭大哥若知道我對於定魂有如此羅曼蒂克的遐想,不知道會不會老懷安慰。
當時的我以為,這就是鬼差工作的全部。
×××
嚴格來說,鬼差只能算是一個死亡的見證者,見證一個生命的離去,安撫他(她)的靈魂,和此人何時死,怎麼死,全無干係。但有時生命的離去,卻讓我無法接受。
在指定時辰,我用法術瞬間轉移到淮安街道上,這是我僅學會的一個法術,鬼差的入門必修法術。街上的百姓當然有看到我從天而降的,一度以為奇觀,不過他們記不住我的容貌,尖叫一聲走開兩步,立馬便淡忘了此事。
人生在世,給人的印象竟不過是名字和面容,想想也覺得無趣。
在仔細比對街上的行人後,我不可置信地發現,這次的定魂對象,竟然是個小女孩。
蘇紅,永樂十年六月初八午時三刻,淮安府鹽城東大街南,餓死。
那是盤縮在街角的五歲女孩,凌亂頭髮,黝黑小臉,襤褸衣裳,斜倚著一旁的男孩,那瘦小男孩也不過七歲左右。街上其他乞丐也不是沒有,但只有這女孩情況最糟,兩頰凹陷,眼睛突出,眼神渙散迷濛,四肢瘦骨如柴,若不是男孩抱著她,她早就癱倒在地,她明顯已入彌留之際。
我上前,蹲在他們面前。扇面上顯示,我今天將在淮陽定三個餓死的死魂,她是我定的第二個魂。先前一個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也算是油盡燈枯。但她還是個孩子,應上幼兒園的年齡,今日卻成了她的死忌。
一隻小手抓上我的裙襬,是那男孩。他抬頭死死盯著我,眼眸絕望空茫,卻仍閃爍一絲希望,「您行行好,給我妹妹吃點東西吧,她……她快餓死了。」
他以凡人之身,自然看不清我的面容,但相貌如何在他看來並不重要,他只是執著地想找個人,找個人來救他妹妹,那人只需有絲毫慈悲之心,便必會救人一命,他相信定有這麼個人,沒有放棄,這可能就是他比他妹妹撐的更久的原因。
我腦中一片空白,憑著一時衝動,我轉身找了家饅頭店,從錦囊中拿那一兩銀子,換了十個饅頭和一碗清水,沒來得及拿找銀,就走回去遞給那小男孩,幫他扶起女孩,喂食她饅頭。
女孩昏迷不醒,他撬開她幹燥的嘴唇,倒了些清水進去,將饅頭撕成小塊,不顧自己的飢餓狼狽,死命地將小塊塞進她嘴裡。女孩大概也是迴光返照,居然清醒了些,懂得吞食口中的饅頭,用最後的氣力挽救自己的生命。一個塞一個吞,轉眼間,四個饅頭就這麼被她吃下去了。
男孩臉上這才顯出一絲放鬆,緊繃神經也鬆弛下來,摟住懷中小妹,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我也鬆了一口氣,我一直是個心很軟的人,以前在路上看到乞丐,都忍不住會給他點錢,而與現代乞丐不同的是,古代乞丐大都不是無病呻吟,而是真的會餓死,對他們而言,人的一念之間便可決定他們的生死。
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作為一個鬼差,竟然救了已寫在閻王冊上的人,我想,我這個鬼差估計也做不長了,當了三天就離任,我恐怕不會創下任期最長的,而是創下任期最短的吧,屆時鬼頭大哥的臉色必定很精彩。
我不由苦笑,耳邊卻響起微弱的聲音,「哥,我還是好餓。」
孽緣起因
「哥,我還餓。」微弱的呻吟發自女孩口中,她幹癟的臉頰依舊不帶有一絲血色,瞳孔似乎更加渙散了,她嘴唇上尚沾有些許饅頭屑。
我和男孩對視一眼,顧不得對方眼中的憂慮,忙繼續喂她饅頭,看著她努力吞嚥,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一些念頭隱約在我腦海中閃過,好像久餓之人不能吃太多,但又覺得,真正原因並不在於此。
當和他一起喂了九個饅頭時,我終於懂了,也停下了手,心裡很苦澀,呆呆看著男孩喂完十個饅頭後,在我們的注視中,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直至停止。
手腕上的冥表顯示午時二刻,她比原定死亡時間少了一刻,那吞嚥饅頭的氣力,耗盡了她身上最後的能量。
男孩呆愣住了,他還是環抱這那女孩,他可能還沒理解死亡的含意,又或者他覺得荒謬,為什麼還會死?他不是已經盡力給她吃的了嗎?為什麼還會死呢?
等反應過來後,他才抱著女孩屍身失聲痛哭。
鬼差與人或生靈的交集只有定魂罷了,我早該想到,無論給她吃多少饅頭和水,都是無用的,都會化為烏有。那饅頭,根本就從來沒有進入過女孩胃裡,她還是餓著的,吃了十個饅頭以後,她餓死了。
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很無力,我自以為可以悲天憫人,救人一命,其實不過是為了自己良心好過,做著無用的事,反而拖累她更早過世。本來她或許還能用這一刻時間,看看這世界,看看她哥哥,那一刻時間,對活人來說,有多漫長,這個我懂。
我跪在地上,面無表情,欲哭無淚。
鬼差在這人世上,從來都是局外人,旁觀者,未曾也不可能參與分毫。
女孩的死魂飄出軀殼,憐憫地看著她哥哥,她不是惡鬼,她才五歲,能做什麼壞事,她會安靜地踏上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投胎去下一世,而不是在這裡看著親人悲傷。
我用扇尖輕點女孩屍身後,女孩恍惚一笑,安靜地飄回身體。
我幫男孩找了處地方埋葬他妹妹,那是溪邊柳樹下。這是我唯一一次埋葬自己定魂的對象。期間,我第一次看見鬼吏的樣子,慘敗的臉,平凡的五官和黃色麻衣,他勾出女孩魂魄,混入他身後一串混沌不明的死魂後悄然離開,沒看我一眼。
男孩已經不哭了,他也沒有多餘的水分可以流出體外,他餓壞了,可惜,我不再妄圖去救他,我不願承受一個又一個失敗。
在去定下一個魂之前,我給男孩留了句話。
「若你不想死的話,去溪邊喝點水,清洗一下,找個好人家,將自己賣身吧。」
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徒勞的,我不再看他倔強的臉,默默離開了。
××××
「鬼頭大哥,如果……我是說如果那時,我給路人錢,讓他買饅頭給那小女孩吃,她還會餓死嗎?」在那次定魂後,我有了兩天「假期」,即是那兩天我定魂任務很少,我忍不住跑回地府問鬼頭大哥。
「她還是會死,只要是和你有關的贈予,都是無效的。」更何況這種「贈予」,直接會導致命數變化,絕對是不被允許的。
我洩氣不已。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你的實習期才過了幾天,你悠著點吧。」鬼頭大哥漫不經心地翻著明日的死魂冊,挑選有潛質成為鬼差的死魂。這是只有他才能看的名錄,在我眼中,那本冊子根本都是一堆白紙,這就是地府嚴格的工作分割,不是你工作範圍內的,你沒有權限知道。
「她被選中當鬼差了嗎?」我還是唸唸不忘那女孩。
「沒有,不是每個人都能被選中進入地府的。」鬼頭大哥向我解釋。「她才五歲,完全沒有人生閱歷,等於一張白紙,只能去迎接新的生命。」
一般能進地府為官的,都應有些特殊地方,比如我的「安分守己」,白曉筱的「好奇心」,湯琪的「為官欲」,朱駿的「厭世情結」,都是在同性格中出類拔萃的。而其他的一些官位,比如判官,則首選在人間有為官經驗且明察秋毫者,比如包拯,比如狄仁傑;鬼吏則會選些生前冷酷無情鐵石心腸的。鬼頭大哥生前便是做獵頭公司的,也算是干回老本行。
「以前我選鬼差啊,專門選那些能力超強,出類拔萃的精英分子,為跟其他鬼頭爭這些精英分子,爭得頭破血流。結果呢,連續幾年業績都不理想,這些死魂不是不肯做鬼差,就是沒做幾年就被挖角做長計什麼的,或投胎去了。」他一臉惋惜,「這次我也看走眼了,沒想到老朱那麼不禁嚇,才三天就投胎去了。」
「老朱」是指朱駿,他是八十歲過世,按道理大家都應該叫他「老朱」,但外表看上去,他還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鬼頭大哥說死魂的外表年齡沒有規定,一般是死魂生前最希望停留的年齡。我則是十七八歲的樣子,那年剛中專畢業,對一切還充滿憧憬與夢想。
「什麼不禁嚇?」
「他去了二十世紀,正巧碰到了文化大革命,沒三天就說看不懂,受不了,投胎去了。」
我無語。他是儒家文化熏陶出來的,可能讓他接受,是難了點。
這麼算來,我那前後一百年似乎把文化大革命給包括了,還包括了兩次世界大戰,挺值的,最忙的那會兒,都沒我的事。
「別說我不提醒你,雖然你這次沒有救人成功,但有些時候,鬼差介入其中的確是可以起死回生,特別是他殺死因時。」他不屑地瞥我一眼,「如果你真救了該死之人,對你對他都沒好處。」
「難道會有刑罰?」已經死了,當然不能再死,只能等刑罰了。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定魂注意事項』啊?」他翻翻白眼,「到那時,你就去枉死城呆著等宣判吧,而被你救的那個人,不過幾個時辰,便會死,而且死的更慘。」
我摸摸鼻子,決定以後不問凡事,安分做個良好鬼差。
那時我並不知道,鬼頭大哥不是萬能的,他不可能知道一切地府定律,其實人的命運是可以被鬼差改變的,在我實習的第三天,我已經改變了。
那天的扇面本來顯示的,應是四個姓名:
張清,永樂十年六月初八丑時一刻,鳳陽府臨淮西街角,餓死。
蘇紅,永樂十年六月初八午時三刻,淮安府鹽城東大街南,餓死。
顧喆竹,永樂十年六月初八戌時五刻,應天府六合城門外,餓死。
蘇毓,永樂十年六月初八亥時,淮安府鹽城東大街南,餓死。
可到我手上,只剩下了三個,因為那天的鬼差是我,我會在午時遇到蘇毓,我的一句話,將會救他一命。這不是故意為之,自然不會落罪,若實在要找個由頭,只能說是冥冥注定。
如天府真有神明,祂必是津津有味地靜待我這小小鬼差,自此與蘇毓……
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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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3-9-20 19:5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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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仔
2013-9-20 19:38
小倩嫻淑
鬼差的職業生涯很無趣,基本上就是按時按刻出現在指定地點,迎接指定人的死亡,偶爾,指定人也會變為兩個。
我無奈地看著眼前兩具屍體,如果不是先前看到兩人對對方咬牙切齒地嘶吼,我會以為,這兩人是一起殉情,因為他們都是被毒死,雖然,中的是對方下的毒。
「為什麼與其要下毒致對方於死地,還不給一紙休書,給雙方一個痛快?」我問一旁的小倩。她是來定那個相公的魂的。
「因為女的紅杏出牆,男的不想默默戴綠帽子以後再放她自由。」小倩百無聊賴地用扇子點了點男屍。
「是嗎?」
「我猜的。」她頑皮一笑。
小倩原名不叫小倩,但自從做了鬼差以後,她就取名為聶小倩,希望能來個與書生的人鬼未了情。這個想法當然從來都沒有得到鬼頭大哥的認同,甚至時不時被嘲笑一番。
在得知我原名和她同姓後,她和我越發親近,基本每次回地府同出同進,甚至現在連定魂,都像約定好一樣,在同一地點。在那麼短的時間與另一個人,應該說同事那麼親近,在我生前是不可想像的,我甚至還沒有過實習期吶。
小倩的確是一個快熱的人,她找對象的速度也著實讓人吃驚,她在這個明朝,有一個暗戀的人,暗戀了三年,而那個被暗戀的人,剛滿十七歲。她對此滿不在乎,「反正我注定停在二十五歲了,為什麼不找個年輕人,慢慢等他長大。」
小倩生前在二十五歲嫁給了她深愛的男人,但幸福也停留在了二十五歲,去蜜月地點的飛機在空中爆炸,只留下燦爛絢麗的煙火。讓她永遠保持二十五歲,對她本身就是一種傷痛。
似乎每個死魂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或者是美麗的遺憾,我是反常的平平淡淡,無波無浪,甚至從未對任何人動心,所以我很難理解她的興致勃勃。
這天,她帶我去看她暗戀的對象,我和她,還有另一個鬼差嫻淑,三個坐在東昇酒樓二樓,等她的意中人經過。
嫻淑是從宋代來的一抹死魂,相對於我和小倩,她則保守得多,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甚至還特地為自己綁了小腳。我對於她這种放不開的封建思想不置可否,反正鬼差感覺不到痛,她覺得好看,就讓她去綁吧。但小倩覺得她這種是對自我心靈的一種變相折磨,總有一天,她要將她解放出來,雖然她努力了一年,還沒有成功過。
我們點了一桌的菜,三個鬼差合起來有三兩,自然要用足。幸好鬼差五感中,味覺還是有的,否則鬼差在世,還有什麼樂趣,跳槽率更是要升到百分之二百。
我抿了一口高粱,好刺激,「小倩,你怎麼知道他會來這裡?」
「他是書生,月初月中的時候會和其他書生約在此處賞鑑詩詞歌賦,多風雅啊。」
我笑笑,倒不覺得有什麼風雅,反而想起以前看的穿越小說,這個就是穿越中,女主角應該表現背誦詩詞的時候了。
「百無一用是書生。」嫻淑淡淡道,聲音細小輕微,她每月兩次被小倩拖來看「帥哥」,自然對他不具好感。
小倩翻翻白眼,繼續關注窗外。
不久,就見街的那頭有個白衣書生走近,臉倒是白白淨淨,只是除了這點,我倒是沒看出他有其他的特別之處,沒有穿越中描述的那種古代一片帥哥的驚豔之感,而且在現代人的眼中,他還偏矮,大約不足一米七,衣著白色麻布,破舊處打了幾個補丁,看起來他家境不怎麼富裕。
小倩雙眼緊緊膠著在那書生身上,我暗笑,幸好這書生看不清她,否則每次都被這麼炙熱的眼神注視,恐怕時間一長,還可能留下心理陰影。
那書生走進酒樓後,就和其他書生會合,他們只點了簡單的茶水,卻高談闊論了大半天才走,店小二和掌櫃很是看不起這些窮書生,但也無可奈何。
我饒有興致地聽他們吟誦詩詞歌賦,因為不懂這些拽文的,反而倒覺得他們那些有些寒磣的詩詞,還蠻適合我的品位的。這就是古人的娛樂活動吧,和我們在KTV裡面唱k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一群不專業的人,在做著專業的事。
「七七,你為何叫七七?」嫻淑突然問我,在她看來,女子的姓名若不是什麼氏什麼氏,便必定應既嫻且淑,用數字命名女子,絕對是特立獨行的。
「是不是因為你和武林外傳的沈浪有什麼關聯?」小倩也問。天色已晚,她的書生已經走了多時。
「當然不是。」我回答,「因為我七月七日出生。」
嫻淑倒抽一口涼氣,小倩到底比較瞭解她,「嫻淑,我們那個時代的七月七日和牛郎織女的七月初七是完全不一樣的日子。」
七七,這個聽起來很靈巧的名字,一直以來是和我給人的感覺相背,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叫我「小聶」,而不是「七七」。
「我的時辰到了,要去定魂了。」嫻淑站起身習慣性地撫了撫裙襬,小倩裝作沒看到,暗自跟我裝了個鬼臉。
我今天沒有什麼魂可定,還想再賴一會,這街上人來人往,實在有意思。我覺得我有點超然的感覺,因為我不再是為了生存汲汲於世。
小倩擺了擺手,竟是率先走了。她今天的那位是仇殺,她想早點去看戲。
嫻淑遲疑了一下,轉頭看我,「七七,你今日能陪我去定魂嗎?」
我一愣,連忙答應,反正我橫豎無事。
她輕輕拉上我的手,轉眼間,我便斗轉星移,換了個地方。
我左右一看,笑了出來。
難怪要拉我來,定魂地點是妓院,還真的是難為嫻淑了。
我握緊嫻淑的手,她用法術給我們換了一套男裝,可憐我那微薄的法力,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達到這水平。
妓院老鴇上前招呼,她想從我倆臉上看出我們財力如何,但橫看豎看也看不清,只能從衣著約摸著覺得大概是一般商賈,隨便找了個角落讓我們落座。
嫻淑打開扇子扇臉,似乎想扇去她臉上看不見的羞紅。我忍住笑,打量這妓院,破是破了點,俗是俗了點,沒有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妓院的排場,不過也還行,很有風塵味。
謝絕了老鴇找來的兩個姑娘,我倆只是乖乖喝著花酒,我問道:「你定的那個,是在哪個包房?怎麼死了?」在妓院,難道是情殺?
嫻淑用扇間指了指身後的包房,「就是那間,上面寫著『燕紅』的,死因我看不明白。」
我習慣性地看了看她的扇面,在我眼中,是一片空白。
她轉過扇面,一字一句讀給我聽。
「范忠,永樂十年七月十五戌時一刻,揚州府江都翠雲樓燕紅房,馬上風。」
馬上風?我一口花酒噴出。
再遭孽緣
唉……
我該怎麼和嫻淑解釋,何謂「馬上風」呢?
嫻淑的事我聽小倩提過,她出身大戶人家,是偏房所生,從小受到不少白眼,一舉一動如有 閃失,便惹閒言碎語。十六歲時許配了不怎麼好的人家,還沒等十七歲嫁出去就病故了。她 死後選擇的年齡是十七歲,是就我所知,唯一一個年齡大於死時年齡的。然而她一直以來, 都沒有擺脫待嫁的心情,那種忐忑不安,惴惴惶恐,只為給夫家一個完美娘子的思想根深蒂固。
我鬱悶地抓抓腦袋,看到她不讚同的眼神,她覺得良家婦女不應該做這種動作。看來我是不能把什麼叫做「馬上風」的真相告訴她了,她可能會被直接嚇暈,轉頭就去投胎。
身後的包房裡發出女子的尖叫聲,料想那男人已經死了,我囑咐她,「嫻淑,等會我幫你定魂,你只管閉上眼睛,我會扶著你的手,你抓緊你的扇子就行了。記著,千萬千萬別睜眼!」
可憐啊,我好歹也算是個黃花大閨女,第一次親眼看到成年異性全裸,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帶著嫻淑擠進圍觀的人群,匆匆拉過她的手,用扇尖碰了碰那白呼呼的肥肉,算是完成了任務。雖然手法有點作弊,但我想應該沒有破壞規矩。畢竟沒人指定,鬼差一定要看到屍體或死魂才行。
××××
嫻淑和我直接回了地府,她回家休息去了,我精神亢奮,出門行走,以多走多看來遺忘那一團肥肉。
途徑「餓死酒樓」時,我低頭匆匆走過。
託了鬼頭大哥大嘴巴的「福」,我買十個饅頭給餓死女孩的事蹟基本傳遍了地府上下。上月我偶爾回一次地府,路過「餓死酒樓」時被一群陌生死魂拖了進去,哥倆好地喝了一大圈,喝得我莫名其妙。酒樓掌櫃還告訴我,老闆已經放話了,只要是我去酒樓消費法力,一概免費招待,以表示對我支持餓死之人的回報。
雖然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去酒樓是要消費法力的。
鬼頭大哥對此萬分欣慰,覺得他舉薦我當鬼差有功,於是時不時去「餓死酒樓」蹭飯。可憐我本身不是很愛出風頭的人,何況是這種丟臉的風頭,我實在不覺得,用十個饅頭救人,那人還餓死,有什麼值得可歌可泣的。
結果就是,我不能去「餓死酒店」,也不屑於去「升棺酒店」,再高級些的,我的法力又不夠,只能無奈地選擇低消費檔次,就是非常非常一般的「死魂酒店」,在我的理解中,這和人間的「人民飯店」應該是一個意思。
店小二送上飲料,這店法力偏低,飲料的酒精類只有啤酒可選。因為不會喝醉,我反而開始喜歡酒這種刺激性飲料,讓我有活著的錯覺。
「就知道你在這裡。」鬼頭大哥一巴掌拍向我背後,讓我身體被打出去,卻沒有被打的痛覺,感覺很脫線。他身後跟著白曉筱和湯琪。
「我們AA制,一人一杯。」鬼頭大哥吩咐店小二,轉頭埋怨我,「你就是臉皮薄,不肯去『餓死酒家』,否則我們都不用浪費法力了。」
那廂白曉筱正跟湯琪解釋什麼叫「AA制」,我埋怨地白了一眼鬼頭大哥,他還敢說。
「像你們這種新鬼差,只消費得起『死魂酒家』,其他的對法力要求太高。」鬼頭大哥環顧四周,厭惡地喝了口飲料,「切,只有啤酒,想當年,我也喝了三個月的啤酒。」
湯琪喝了一口,很興奮地問我,「七七,你經歷過文革嗎?」
我奇怪地瞥他一眼,真是怪了,文革嚇跑了老朱,怎麼倒是讓他那麼興奮啊。我搖搖頭, 「沒有,那時我還沒出生。」
「真是可惜。」他一臉遺憾,「如果我生在那個時代,沒準也是個紅衛兵帶頭先進分子。」
我一陣惡寒,轉頭看到鬼頭大哥和白曉筱也是同一表情,鬼頭大哥是經歷過文革的,尤其毛骨悚然,直嘆他怎麼挖到這個活寶。
相比湯琪,我還比較好奇白曉筱在未來的見聞,「曉筱,未來怎麼樣?」
她吐了吐舌頭,「只有一個字,懶,人越來越懶,促使工業科技越來越發達,結果自然災害越來越多,這陣忙死我了。」看來不怎麼樂觀。
我暗嘆一口氣,還是不問了,省的心煩。
「明朝怎麼樣?古代帥哥是不是很多?」她反問我。
「沒有帥哥。」看著幾雙期待的眼眸,我只能努力找出一些趣事來說,比如,「我剛剛定的那個魂,死於『馬上風』。」
湯琪一臉震驚,「我以為『馬上風』只是傳說而已。」
白曉筱抑制不住的興奮,「真的?你運氣真好。」
鬼頭大哥則是疑惑不已,「你也遇到『馬上風』?難道你們明朝永樂這段時間出現了兩個死於這個的?」
有蹊蹺!我轉向他,「什麼兩個?」
他嘿嘿笑道,「最近你們那個時區,換了個鬼使,原來那個投胎去了。新的鬼使,也就是小蔣,他這人別的沒什麼,就是特喜歡惡作劇。你知道,鬼使的工作也包括分配你們的定魂對象,前幾天聽他說他把一個死於『馬上風』的,安排給個最保守的女鬼差了。」
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一個小蔣,莫名其妙害到我了。
鬼頭大哥看我臉色不好,約摸猜到是我多管閒事,悶笑去了。
這地府,看來良莠不齊,什麼人都有,居然還有惡作劇的。之後幾天我才知道,何止惡作劇,還有公報私仇的。
「為什麼別人都那麼清閒,就我一個人要一天定五十七個魂?」我拿著放大鏡,仔細看扇面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得罪了鬼使?」嫻淑同情地看著我,卻愛莫能助,無論如何,只有我本人拿扇子點到死魂,才能完成定魂。
我咬牙,我不就是破壞了他的惡作劇嘛,個小人!
小倩對此略知一二,在一旁偷笑,「七七,幸好最近沒有打仗或者瘟疫,否則,你要滿天飛了。」
現在的情況也快了,我一揮手,示意我要閃了,就消失了。
××××
五十七個死魂,有十五個是病死的,我掃一眼身旁的江湖老郎中,他今天也真倒霉,這已經是他一天之內看死的第三個病人了。不,也不能說是他看死的,只能說,三戶人家請到他的時候,病人正好要升天。
而我因為密集的定魂,所以不小心見證了這一事實。我用扇尖點了點屍體後,打開扇面拿放大鏡研究了下,離下個定魂對象還有一個小時,總算能歇一會兒。
郎中的助手,一個小男孩,把搓好的帕子遞給郎中。老郎中擦了擦手,用生平最遺憾的聲音告訴死者的娘子,她相公藥石無醫,已經往生,接著便是慣常的一片哭嚎。
一天定五十七個魂,我發現我再軟的心腸,此時也變得鐵錚錚的,真該謝謝那個小蔣同學。
不動聲色地退出親友團,鬼差的存在感很低,我真奇怪為什麼不直接讓鬼差變成隱形人呢?畢竟,和隱形的也沒什麼區別。記得下次遇到鬼頭大哥的時候,要和他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感覺到有視線落在我身上,我驚訝地回看,是那個小男孩,他不動聲色盯著我。
「第三次。」他走到我身邊,開口說道,「我今天第三次看到你,你是誰?」
這小孩定是EQ200的天才,過目不忘的神童,我這種存在感那麼低的人,他竟然也能記住。
我笑笑,那又如何,他注定記不住我的臉和名字,我壞心地回答,「我叫白素貞。」是白蛇精哦,你這個小小的郎中學徒,許仙二代可要離我遠點。
「你叫什麼?」他疑惑了,顯然沒有記住我的名字。
我正得意著,讓你記性好,再好也沒用。
可惜料錯一點,他記住了別的,雖然有些遲疑,「你是不是淮安城中給我妹妹饅頭的姐姐?我記得你的聲音。」
我一驚,他是那個小男孩,難怪有點面熟,洗乾淨了還蠻清秀的嘛。儘管認出他,我還是淡淡回答,「我不是,我不認識你。」
神童蘇毓
永樂十年十月,淮安府清河縣爆發了小規模的傷寒疫病,縣上體質虛弱的,一旦調理不好,便越發病重,傳染給親戚友人,嚴重者則不幸病故。縣內從一開始的一日三個死者,變成一日十幾家,一時人人自危,街上杳無人煙。大夫則在各富裕人家奔走,連途徑的江湖郎中也被硬留了下來,給些窮人家看病。
我暗嘆一聲,小倩真是個烏鴉嘴!我這個可憐的,被鬼使惡整的鬼差,現在基本常駐於縣城,哪家哭喪便去哪家。
這不,才一轉身,街尾的木屋中便是一陣的鬼哭狼嚎,我搖搖走,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倒也不慌不忙,反正街上就我一個。
進屋前瞄了一眼門邊那矮矮的身影,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說,又來了啊。
我無聲地在心中回答,就是啊,這不就來了嘛。
扇尖輕點死者,完成任務轉身走人。
如此頻繁地出現在這小男孩面前,想讓他淡忘我都難。
聽他那郎中師傅叫他「小蘇」,怎麼聽都像女孩子的名字,儘管他長得的確太過俊秀,雌雄難辨。
我感覺不出冷熱,從其他百姓的衣著來看,天氣已正式從熱轉涼,這傷寒疫病應該不久就會停止傳播了吧,我暗暗祈禱。
「為何每次你一出現,這家就死人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轉身看他,那還不到我肩高的小孩,糾正道,「錯,是這家死人了,我才出現的。」
小男孩歪頭思考其中的區別,眉毛老氣橫秋地擠在一塊。「我妹妹死時,你也在。為什麼?你是牛頭馬面?」
雖然我不美,但也不至於牛頭馬面吧,再說了,鬼吏大人長得也是極為尋常的,沒什麼特異之處,感嘆謠言誤人。
「不是,我只是湊巧路過罷了。」
他狡猾地一笑,「你果然是當時那個姐姐。」
糟糕,一時不察,竟然著了這小子的道,我確無防人之心。不過他知道也沒甚關係。「那又如何,那天是丁師傅救了你?」丁師傅是指那江湖郎中。
男孩點頭,「丁師傅是個好人,他收我為徒。」
「嗯,有一技之長,他日就不會餓死。」
「若早一刻遇到丁師傅就好了。」他眼圈微紅。
我不知怎麼跟他解釋何謂命裡注定,再說我也是一知半解,只能作罷。
「你叫什麼?」他記不住我的名字,不妨礙我記住他的。
「我叫蘇毓。你呢?」
蘇玉?有意思,連名字都很娘。
不知怎地想起了蘇蓉蓉,我隨口答道,「敝人楚留香。」
××××
想過不止一百次要去找那個鬼使小蔣嗆聲,讓他別那麼過分,但最終只是想想罷了,若我生前有這等勇氣,也不至於在同一個工作上窩了那麼久,畢竟本性難移,變成鬼差的我,膽子也沒大多少。
一個月後,我恢復了以往的定魂數量,但一空下來,反而空虛得很。
我漸漸瞭解小倩為何要找個凡人來暗戀,實在是明朝娛樂活動太少,日子太過無聊,於是要找個會動會跳的活物來觀察一番。這好比是寵物,然而又能免得喂食打理。
她選擇了那個書生,而我就近選擇了蘇毓。
他是我在這個年代唯一熟悉的活人,況且他眉清目秀,正在成長期,這時候的孩子本應最是有趣,天真過頭,爛漫有餘,他卻年少老成,聰明絕頂卻執拗倔強。
江湖郎中丁師傅不再是江湖郎中,他在清河縣發現了商機,於是租了個小門面,開起了小醫館。來看病的,都是前一陣家裡犯傷寒的窮人家,有了老主顧,自然生意不愁,居然也紅火了一陣。
在此期間,他收養的小小孩童,被送到街尾的破私塾,從《三字經》開始他的學業,或者說來,應該是開始被欺負的日子才對。
瞧,這不是又被人打了!四個七八歲的孩童圍著他是一陣的拳打腳踢,誰叫他一臉嚴肅,還不屑於跟人家玩鬧,這不就是找抽。
我坐在對麵茶社,看過去自是一清二楚,路人則當是孩童玩鬧打架,也沒人去勸阻,這蘇毓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臉上鼻青眼腫,基本看不到原樣,幸好他家是開醫館的,否則醫治不好就毀容了。
丁大夫到底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知道這孩子定是被欺負的份,不是去惹事招來的,幫他處理了下傷口,也沒多責罰他。
蘇毓卻一個人坐在牆角,似在面壁,我走近些,才發覺他在背《三字經》,「……教不嚴,師之惰。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香九齡,能溫席。孝於親,所當執。融四歲,能讓梨。弟於長,宜先知。首孝弟,次見聞。知某數,識某文。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時,運不窮……」
聽他背了一陣,還蠻有章法的,我奇怪地打斷,「你不是沒上幾堂課嗎,學那麼多了?」
他不滿於我打擾他,只是咧著傷痛的嘴說,「大毛他們學的,他們入學比我早,學的比我多。」
「那你怎麼會背那麼多?」
「我聽先生給他們讀過幾次。」
我看他的眼神中閃耀著兩個大字「天才」,聽幾遍就會背,可見資質異常,難怪能一次又一次記住我。但他自己毫無察覺,畢竟他剛讀書沒多久,以為別的孩子也都是這樣。
「你知道這些句子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頭,「先生還沒講過。」
「那你瞎背啥?」明顯的死記硬背。
「我不想落在他們後面。」他們當然指的是對他報以小拳的那一小搓人,還挺要強的。
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豬頭臉,「痛嗎?」
他痛得齜牙咧嘴,「你在對面得勝茶館見著我挨打的,是不?」
原來他看見我了。「是啊,你被打得好慘。」
他欲言又止。
「你想問,我為何不去救你?」
他搖頭,「我知道,你救不了我,否則你那時早就救了我妹了。」
難得他小小年紀,就懂得深明大義。
「那個……」他抬頭看我,眼神卻無法準確焦距到我的雙眸上,「我看不清你,記不住你的名字。」
我得意地笑,他終於承認他記不住我名字啦。在過去的幾週,他還在不斷問我名字,從張曼玉到居里夫人,千奇百怪的答案,我都給上癮了。
他接著來一句,「那你到底是什麼妖怪變的?兔子?豬?還是老鼠?」
笑容僵硬在我臉上,他不再看我,繼續背他的三字經,嘴角的一絲笑容告訴我,他絕對是故意的,誰讓我當時不救他來著,這小子記恨著吶。
鬼差林城
算起來,我已當鬼差半年有餘,無風無浪地過了實習期,看著蘇毓小弟弟滿十歲。原先他身材發育不良,還以為他七八歲來著。他最近在課堂上屢屢有突出表現,這小天才終於發現自己的鶴立雞群了。
在我生前,我一路平安長大,過於平凡的樣貌,讓我既得不到旁人的注意,也同時免去了不少麻煩,比如,我從來不知道性騷擾是何種東西?也不知道何為SM?所以我看著今日扇面上的死因,有些後怕。
「性虐而死。」
這是什麼死法?為了壯膽,我拉了小倩一起去,其實收一個兩個倒是也無所謂,我還不至於那麼膽小,但連著一排都是同一個死因,讓我覺得背後都涼颼颼的。
我又不像某些鬼差那樣,有窺私慾,正對下懷,比如鬼差林城。
聽小倩說起他時,是滿臉厭惡。
他已當鬼差三十餘年,算是鬼差界的前輩,且是最有希望做足一百年的人選。因為他有個怪癖,即窺視,足可打發百年漫長的寂寞。無論是煙花之地還是大戶人家的寢室澡堂,反正是哪裡最齷齪,哪裡就有他,早在地府以此出名了。
我和他有一面之緣,前一陣山西境內有個小規模的暴動,似乎是與私鹽販賣有關,總之結果就是死了百來號人。
於是各路鬼差集結了五六個在那,嫻淑不在,小倩指著那個青色大褂的男人,「他就是林城。」我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很冷淡的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和小倩灌輸給我的噁心變態的形象有很大區別,可能這就叫人不可貌相。
這次定魂地點是一個王府,果然是集奢華與糜爛的地方,我沒有早去,怕看著噁心,雖然小倩躍躍欲試,但當她看到那一具具屍體時,也不免想吐又吐不出。全是小男孩,被丟棄在王府草屋中,可能還等人收斂。全裸的身上青青紫紫,下體一片狼藉,有的脖子上有勒痕,有的身上有刀傷,這是致死原因。
媽的,我草草定完魂就走出草屋,再看下去非留下心理陰影不可。走出草屋才發現,小倩旁邊站了個人,是林城,雖然他樣貌沒辦法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青色大褂還是滿富特色的。
小倩不掩厭惡地看他一眼,向我打了個定魂的手勢,即扇尖輕點,就走了。她急著去定魂。
我和林城大眼瞪小眼,不知該說些什麼,等我回過神,已經被他拉到一家茶館去了。
他抿了口茶,閒話幾句天氣後,便直奔主題。「以前這種虐殺的定魂,都是交給我的。」
我呆怔,該說什麼呢?說不好意思,搶了屬於你的工作?「你知道的吧,鬼使小蔣,他看我不順眼,所以我最近都接死因離奇的定魂。」
比如滿門抄斬,看著一群頭顱滾來滾去,比如凌遲處死,不就是個血人嘛,再比如這次的虐殺,反正有多噁心,就找我定魂。
難得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小蔣他跟別人打賭了,賭你總有一天會去交界處向他抗議。」
我乍舌,「我能問那個別人是誰嗎?」
「是個鬼頭,姓吳吧。」他招來小二,又點了幾份菜。
我就知道,是鬼頭大哥幹的好事,不禁感嘆老實人到哪都受人欺負。
不知道該不該問,但既然要了酒菜,就不是一時半刻可走人的,我索性豁出去了,「你為什麼喜歡……看別人那個?」
他收住笑意,吐出個數字,「八十七個。」
我不明所以。
「這個王爺,喜歡虐待孌童,今個他還找了有這種變態習慣的地方土紳一起虐殺,加上今日被他虐殺的,一共八十七個孩子。」他眼神變得陰冷。「我看著他們被蹂躪折磨。」
天啊,那王爺!世上竟還有這麼滅絕人性的人。
「可是,」他苦笑,話鋒一轉,「沒有一個是他親自動手殺的,他甚至不下命令,他手下自會去結束孩子的性命。」
「那是說,」我有點明白了,「他到了枉死城,不用接受審判?」
做了這麼些日子鬼差,對於這種惡人,已不像生前那樣暗暗詛咒「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而是真的有報應,真的有審判。
「虐待還是要審判,可是殺人的罪,落不到他頭上。」他補充一句,「這個王爺,雖然不知道阿鼻地獄,不清楚枉死城,或者他只是不屑於親自殺人,但他的確不知不覺逃過重罪。」
不會吧,那也太不公平了。
「我不會讓他逃脫的,」他眼眸落在遠處,「八十七個,我給記著呢,等到他有朝一日入枉死城,我認識的判官會通知我,屆時我即可以證明他的罪孽。」
原來他老是在這些地方出沒是有原因的。「林大哥,」他看上去有二十七,「你生前是做什麼的?」
「香港督察,在掃黃組和反黑組待過。」
我心道,原來如此,他其實真應該去做判官。
我把我我的想法告訴他,他臉上變輕鬆了些,「我一直在申請中。」
雖然我不清楚林城為什麼會跟我談那麼多,可能他以前也和別人說過,但在謠言四起的地府,要一個個解釋,也恁地麻煩,所以對他心存誤解的鬼官還是不少。
之後,林城就時不時地找我喝酒,也不是故意的,是那個王爺又惹事了,還好是一個兩個,再來那麼一批虐死的話,改明兒我也要到判官那裡去打個招呼,讓他們在審判之前先讓我踢那死王爺幾腳。
××××
雖然偶爾去定些鮮血直流,滿目瘡痍的魂,但我不再想著去找那小蔣理論。
哼,讓你拿我做賭注,我偏偏就不去找你,讓你輸個夠本。
甚至最近地府我也懶得回去,跑來跑去嫌麻煩,萬一去地府的酒樓,還要浪費法力,還不如拿著一兩銀子,天天在客棧打尖,順便修習修習法術。
蘇毓則勤學苦練,大約是先生的鼓勵給了他莫大動力,我就是站在他旁邊,他也不理我一下,天天在那「之乎者也」,讀書讀得不亦樂乎。雖然偶爾還是被暴打一通,但他自覺在課業上高人一等,反而用鄙視的眼光看那些打他的比他還小的孩子,自然還是招來另一頓暴打。
個傻孩子,我感嘆,繼續趴在茶館樓台上俯視。
小倩說我這段時間的萎靡不振是職業倦怠期,因為換新工作,新鮮期現在也過了,日復一日,倦怠感就來了。
我想,這下可真糟,我還有九十九年要做,難不成一直就倦怠來著?
為了讓我振作精神,小倩說今天來找我,說是要去個好地方。
「什麼地方?」我問她。
「我說七七啊,你也是太沒好奇心了,別的鬼差一來,可是都要去那參觀的。」她一臉神秘。
「那是哪兒?」打什麼啞謎?
她帶我瞬間轉移,我迷迷糊糊便和她來到一座高牆邊。那紅色的高牆,那黃色的瓦片,還有那巍峨的氣勢。
我突然明白她說的那是哪兒了?
這不是我幾次來京城,定斬首,定凌遲,都只是遠遠看著,沒想過進去的……皇宮大內!
太監康熙
幾次來京城,即南京,從未想過去逛逛皇城,不是不對它感興趣,只是每次看到大門那重重把守,嚴密封鎖,總會讓我覺得那是個神聖的地方,不是我這種小人物能進去的。
事實也是如此,皇城中的巡邏兵很多,我和小倩東躲西藏不斷瞬間轉移,「怎麼今天到處都是些死太監。」
「要不咱們入夜以後來,也隱蔽一些。」倒不是怕別的,只怕法力用盡,結果在這被逮,那就搞笑了。
「皇城當然是白天看著才巍峨雄壯,晚上烏漆抹黑的,看什麼去?」說著,又是瞬間轉移,躲過了個來御花園游園的宮妃。
御花園的景色的確是不錯,終歸還是小了點,走兩圈就差不多了。
「要不去御膳房,我倒是想吃吃御膳。」我較重口腹之慾,這幾乎是鬼差共同的樂趣了。
「也好,那裡比較混亂,我以前去過。」拉過我,轉眼便到了御膳房。
××××
偷了些點心,我和小倩坐在御膳房的房頂上,吃了起來。
「這棗泥核桃酥做得真是不錯。」小倩讚道。
「你怎麼知道名字?」剛剛都放在盤子裡,看不出什麼吊牌之類的東西。
「我猜的,有紅棗味,也有核桃味。」她又拿了塊點心,「這個好像是蜂蜜花生酥。」
「我手上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特別好吃。」皇帝的確舒服,御膳房裡那麼多人,大多只為他一人的口腹之慾,整天忙忙碌碌。「這可比現代的飯菜,環保多了,且每道工序,都嚴密衛生。」
「那當然,這可是要掉腦袋的事。」 小倩意猶未盡,「改天我們再來。」
「如果你們一直來的話,那御膳房的御廚可要哭死了。」一個小孩的聲音從我右邊傳來,嚇了我一跳,因為我左邊是小倩,右邊可沒人。
轉頭一看,是個太監打扮的小孩,不知何時也坐在了屋頂上。
「憑什麼你能吃,我們就不能吃?」小倩似乎認識這孩子,讓我鬆了口氣,應該同是鬼差吧。
「我只是一樣吃一塊而已,照你們這種偷法,御廚的心血都被你們吃完了。」男孩手上抓了個雞腿,旁若無人地啃起來。
我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最近當鬼差,當得越來越往小偷方向發展了,都是被小倩給帶的。
「小鬼,這是聶七七,新來半年多的鬼差,七七,這是常駐皇宮的小太監鬼差,你一定猜不到他前世是誰?」小倩詭笑。
我搖頭,表示我猜不到,想也是,一天死那麼多人,我能猜到就成神了。「誰?」
「大名鼎鼎的康熙皇帝,玄燁!」小倩隆重介紹,「不過我們都不叫他玄燁,一般都叫小鬼或小玄子。」
我脫口而出,問了個異常愚蠢的問題,證明我智商忒低,「你認識小桂子嗎?」
男孩笑開了,一本正經地回答,「認識,德妃那裡就有個小太監叫小桂子,但是人特蠢,一點都沒金庸書裡面的小桂子滑頭。」
天哪,康熙還看金庸!
「七七,你別看他年紀小,他在明朝已經混了十年了,準備待到朱棣遷都紫禁城為止,且只在宮廷定魂。」小倩再補充,「這可是看在他以前當過皇帝的份上,結果他憑著是個小孩,就打扮成太監,混得風生水起。」
我歎為觀止,覺得這樣的大人物也當鬼差,真不容易,果然大隱隱於市。
那孩子被我看得羞澀起來,「你不要以為我很厲害,其實我不是一個好皇帝。」
我更喜歡他了,太謙虛了。
一旁的小倩嗤笑起來,「七七,他真的不是一個好皇帝啦。」
「為什麼?康雍乾盛世可是由他開始的。」雖然我歷史不是很好,但是經過眾多歷史劇的熏陶,也曉得康熙在清朝上舉足輕重的地位,更何況我還看過《鹿鼎記》,對裡面那個人性化的玄燁很是喜愛。
「此康熙不是彼康熙來著。」小倩示意玄燁解釋。
「康熙八年,我因鰲拜犯上作亂被逼宮,困於天牢十日後賜縊。」玄燁神色很平靜。「所以,我與你們歷史上的那個康熙皇帝,不是同一個人。」
「怎麼會這樣?」
「簡單說來呢?就是有好幾個空間在平行進行。」
玄燁接口,「我來自另一個空間,歷史和你們的空間有相交,也有不同,比如我,就是個例外。」
「不會吧?」
「就是幾個空間平行,一個小小的蝴蝶效應,就會將空間分割,形成兩個獨立的異度空間。」小倩拍落粘在手上的點心屑。「這個很深奧,幸好不是我們管的,擺平幾個空間的交錯,是閻王的工作。」
我乍舌於其中的錯綜複雜。
「一切都掌握在閻王的檔案中啦。」
真是長了大學問了,難怪每日有那麼多的死魂要處理。
玄燁遙指北方,意思是說紫禁城,「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一直以為會被困死在那禁城之中,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不僅能自如出入皇宮,還能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永遠停在八歲童年。」
「七七,你不知道,他有多舒服,皇宮中的死人畢竟少啊,多數是被關到天牢,或是拉出午門的,他可算是最清閒的鬼差了。」小倩忿忿不平,「這年頭,康熙迷真不少,他到哪都有優待。」
「我一點也不清閒。」玄燁反駁,「我可是御書房三等太監,每天都要掃掃弄弄,大堆的工作都等著我吶。」
小倩白了白眼。「那也是你自找的。」
我傻笑,真是個親民的皇帝。
「我還要飽讀經書。」說著,玄燁從袖口裡拿出本書,旁若無人地翻閱。
我一看書名:《楚留香傳奇》。
「從現代鬼差那裡淘來的吧,」小倩嚴正鄙視他。「七七,這小子已經通讀金庸,再戰古龍了。總而言之,就是整天不務正業。」
夜裡的皇城很安靜,特別安靜,好像一座死城。玄燁去做他的太監去了,他今晚的工作,就是掌一夜的燈。小倩覺得悶,也溜走了。
我獨自坐在宮殿房樑上,想著這宮殿將於千年後不復存在,不禁感嘆這六朝古都的坎坷命運。遇到了康熙玄燁後,讓我對鬼差這個職業越來越有感嘆。對於玄燁來說,永遠的八歲,永遠的童年,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補償呢?他無法忘卻皇宮,因此而留在皇宮,卻更為自由。若能如此彌補生前的遺憾,那做鬼差反而成了一個優差。
只是,小倩的遺憾是愛情,嫻淑的遺憾是婚姻,林城的遺憾是正義,玄燁的遺憾是童年,那我的遺憾是什麼呢?
我,一個平凡至極的人,在那短暫的二十九年生命中,除了擔心家中老母外,我對自己還真的沒什麼要求,但那時,那灰飛煙滅的一刻,我死前的最後一秒,那隱約飄過心頭的失落,到底是什麼樣的遺願呢?
我想不起來了……
云仔
2013-9-20 19:53
莫非妖孽
自從做了鬼差後,我對自己樣貌如何變得越來越不在意,一來活人反正都看不清,二來眾鬼差的相貌皆平凡得可以,自也不用考慮如何去鶴立雞群。若要矮子裡面拔長子,只能越來越醜,恐怕很難越來越美。
直到小倩對著蘇毓驚呼「這才是穿越必遇的美男!」時,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蘇毓和我一貫交往的朋友,無論是生前死後,都是不同的類型。
我身邊的人,大都是和我一樣的人,不是那麼出色,不是那麼聰明,本著自知愚笨的本分,在那殘酷的社會上謀求生存的機會,永遠都不是鎂光燈下的大人物。
可是蘇毓不同,他長得溫潤剔透,宜男宜女,精緻異常,何況他現今出口成章,能文能醫,不過短短兩年工夫,就成為這小縣城的風雲人物,廟會中觀音娘娘旁的童子,學堂上公認的神童。
小倩知道蘇毓這號人,已有一段時日,偶爾她問起我最近消失到哪時,我便直接回答,「去看我那小朋友,蘇毓。」
連鬼頭大哥都知道蘇毓,知道他是那餓死女孩的哥哥,認為我愧疚心理,因此便不再理會我。
沒想到小倩第一次見到蘇毓,居然會驚為天人。
我不由得嗤笑她,轉眼就忘了她那書生,再看到旁邊嫻淑害羞的樣子,不禁無語,都什麼鬼差啊,定力不足。
林城則臉色不好,自從我向小倩和嫻淑解釋了對他的誤解,並介紹他們認識後,他對嫻淑一見鍾情,最近走得較近,他喜歡嫻淑的女人味十足,這實在是女鬼差中少有的。
我曾問鬼頭大哥,「鬼差和鬼差能在一起嗎?」
鬼頭大哥無所謂地回答,「無所謂啊,反正鬧不出人命。」因為鬼差雖容貌身體有男女之別,但並無可能有後代。
我唾棄他一聲,真粗俗。
鬼頭大哥補充,「對他們的法術修行可能會有些阻礙罷了。」法術最講究心靜,靜不下來的躁動自然困難重重。
此話稍後再提,且看這小倩遇到蘇毓,真的是像吃了興奮劑似地,趴在我專屬的茶館樓台上死死盯著正在上課的蘇毓。
蘇毓已從原來的「初級班」,轉到「中級班」了,離開了原來的課堂,也告別了對他拳打腳踢的同窗,雖然偶爾在路上被堵到,照樣是一頓好打。
不過誰都架不住他這樣的唸書法,聽了三遍的課文就能背誦,老師課堂上的講課他晚上能默默在床上小聲複述一遍,增強理解,下午則是一遍一遍地看書練字。
他這是鼓足了勁要出人頭地的。
我笑意盎然,人生有目標,總歸是好的。
「七七,你這個小朋友,未免也太粉雕玉琢了吧。」小倩不甘地回頭看我,「我的書生咋的就沒這種潛力吶?」
「不過是個娃兒,我對他可沒你對書生的那種邪念。」我調侃她,兩年時間我們變得親近不少。
「那叫邪念嗎?那是在他身上投注了我美好的憧憬。」
還憧憬吶!這回嫻淑也笑了,「七七,蘇毓長得真好看,我在世那麼久,還沒見過比他更漂亮的男孩。」
我一愣,被她們一說,感覺他難道是妖孽轉世?
林城心中吃味,不懷好意地恐嚇,「小心變成那王爺的孌童,男孩還是不要那麼漂亮的好。」
說起孌童,不由得想起那一具具屍體,我噁心欲吐。
小倩顯然也心有餘悸,白了林城一眼,轉頭繼續看小美男,口中嘖嘖有聲,「這種啊,才是穿越必遇的美男,那麼溫文爾雅,那麼善良可敬,那麼天賦異稟,那麼……」
我聽了幾個「那麼」就有點想笑,蘇毓是我見過最執拗,最驕傲,最自我,心機最深沉的小孩了,他變相地在課堂上打擊那些男孩早就不是一回兩回了,整天像個花公雞一樣,一天沒讓人誇他,他就渾身不舒服,琢磨著到處整人。
不是陷害那些揍他的同窗,就是裝作無意地向先生打小報告,再來就是拿醫館裡的瀉藥去下藥,一刻不得消停。最恐怖的是,表面上還假裝他不過是文質彬彬的十二歲男孩。
觀察了他兩年,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孩子已經被他的聰穎天賦給寵壞了、慣壞了。假以時日,殺人放火都不在話下,這報復心,不是一般二般的重。
「小倩,什麼叫『穿越』啊?」這個新興名詞對於嫻淑來說,實在陌生。
「『穿越』就是從我們死的那個二十一世紀,通過各種方式穿越時空,來到古代。」我解釋,「從你的角度來看,就是你從你那個時代,突然回到唐代的意思。」
「那有什麼好?你們不是說,二十一世紀什麼都有嗎?」嫻淑時常聽我們描述二十一世紀,早就想下次就到那裡去定魂了。
小倩沉痛地說,「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帥哥。有書為證,一旦穿越到古代,帥哥就會如雨後春筍,一個一個冒出來。」
嫻淑不解,「只有古代有帥哥嗎?」
「現代的帥哥,剛出生就被有心人士訂去了,所以只能往古代發展,而且古代帥哥特別好騙,隨便露兩手現代詩詞,就引上勾了。」小倩那個口水啊,快沿著樓台滴下去了。
我不參與她那漫無邊際的幼稚言論,來了古代就知道,找帥哥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飛越五湖四海,也不過遇到了一個蘇毓。況且,我來明朝可不是穿越來的,我這是工作出差。
突然小倩興奮地拉我的手,「七七,你看,那男孩是不是在看我?」
我轉頭看向對面的蘇毓,午膳時間,今早的課已經上完了,別的孩子魚貫而出,他卻站在窗檯,疑惑地抬頭看小倩,或者說是在小倩和我之間游移。
午後的陽光照到他白皙的臉龐上,散發柔和的光芒。這兩年,他身材抽高了不少,人也自信多了,和鹽城初遇的那個男孩不可同日而語。距離那麼遠,他聽不清我們的聲音,也搞不清楚,哪個才是一直纏著他的那個「妖怪」。
我這才想起,我還從未對任何一個鬼差提過蘇毓真正的「天賦異稟」。這當說不當說,我還在猶豫。幸而他也就是看一會,接著就走了,小倩她們並沒有當作一回事,只當他抬頭觀察一下天氣罷了。
我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鬼差被活人記住會怎麼樣,但想來不會是「盡忠職守」的一種表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丁師傅的小醫館門面不大,前後就兩間,由於床鋪不大,只能丁師傅一人睡裡間,蘇毓則睡在外間的木板上,這木板白天則是給病人躺的。我總覺得這不怎麼衛生,但古人哪裡懂得講究衛生,有的睡就不錯了。
晚上為了省燈油錢,一般不點香燭,蘇毓不習慣早睡,就著單衣盤腿坐在木板上,天氣有些炎熱,他一手搖著蒲扇,閉目回想白天所學。丁師傅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從不教他醫術,但白天就診時蘇毓就在一旁,久而久之,也學會了些「望聞問切」中除「切」以外的知識。丁師傅拿他沒辦法,雖不主動教,但他若有疑問,必盡心竭力解答,當他比親生兒子還親。
我悄然坐在他身旁,準備嚇他一下。
不料他卻突然低聲開口,「今天坐在富貴茶館二樓的,哪個是你?」
飯糰故事
聽了他的問話,我知道他果然不能在眾鬼差之中,分辨出哪個是我。這雖是意料之中,但我還是頗有些失望,畢竟都纏了他兩年了。
說是纏,也不算。
只是像個旁觀者一樣,在旁邊注視著他,雖然我的注視有些高調,早已被他察覺。
看他如何成長,如何活得精彩,活得有滋味,即便沒那麼精彩,只要是活著,能呼吸,能疼,能痛,也是好的,更何況,他活得那麼陰險狡詐,那麼狂妄自大。
第一次在晚上出現,是一年半以前,那時沒從皇城裡回來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我的遺憾到底是什麼。後來我想通了,我的遺憾,就是寂寞。
在我那二十九年的生命裡,除了和老母相依以外,我一直是寂寞孤獨的,極其的寂寞。那是迫不得已的寂寞,因為我不能引起別人接近的興趣,也沒有接近別人的勇氣,即便如此,我生前也沒有盡全力去改變自己,只是隨波逐流,浪費生命。
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可能是後悔,後悔自己那麼懦弱,那麼自卑。
因此我也要像其他鬼差一樣,通過這個職業,來彌補自己的遺憾,這才應該是我選擇鬼差的最終理由。
蘇毓是個活人,他沒辦法瞬間移動,下一秒便消失在我眼前,他也不會百無聊賴,隨便打發時間,他很頑強地活著。於是我無恥地接近他,在無人時出現在他身邊,他被迫接受我的存在,雖然他不一定要理會我。
剛開始,他的確不理我,只管默誦自己的課文,在腦中複習功課,我自在地來,默默地走。
後來,他會在挨揍時和我聊聊天,想借此轉移注意力,不再覺得那麼痛,我也樂得和他東拉西扯,從那些孩子出拳的角度,到先生上課時的小動作,聊些有的沒的,在他進入夢鄉後,我便離開。
有一次,我嘲笑他那麼容易被打,簡直就是個「沙包」,在詳細跟他解釋了何謂「沙包」後,他惱了,自尊心嚴重受創,第二天迂迴地向先生告了狀,自此走上了「成為惡魔」的不歸路。
再後來,他會將第二天要如何惡整別人的點子先告訴我,我和他一起分析可行性,推演最完美的計劃,然後他再囑咐我,要記得看他的好戲。
漸漸地,我和蘇毓之間有了一種微妙的聯繫,他是我三十一年在世時間中,唯一一個天天見面的朋友,我也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有多惡劣的「人」。
然而,他還是不知道我的模樣和姓名,在芸芸眾生中,若我不開口,他不會也不可能認出我。
這讓我覺得有些悲哀。
××××
「到底哪個是你?」蘇毓重問一次,這次他睜開眼睛。
我也把腳盤在木板上,「你猜呢?」
「反正一定不是那個死盯著我的。」他撇撇嘴。
他居然能感受到小倩的目光,果然是太炙熱了。
我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他看不到,「嗯,我是坐在她對面的那個。」
「你們『妖怪』還成幫結隊出來招搖。」
由於我一直沒透露關於鬼差的分毫信息,所以蘇小朋友還是用最簡單,他最能理解的「妖怪」來定義我。
我從來不置可否。「偶爾會一起喝茶。」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忍不住追問。
我沉默,裝作他沒問。
他也不再多問了,只是臉上卻有些不快。
「我同伴誇你漂亮。」應該說是極其漂亮,她簡直迷死了。
他臉更黑了。
男孩長得漂亮,也可算是紅顏禍水,導致他經常被同窗取笑。而這點讓他又愛又恨,因為偶爾美貌也能讓他逃過責罰,即使他還小,但天生優勢卻懂得充分發揮。
不過他還沒有感覺到這容貌能給他帶來的真正威脅。
「小心一點,沒事弄點泥巴在臉上,別老頂著一張臉在那裡招搖。」我好心提醒。
他反問我,「你呢,你長得到底怎麼樣?」
「不告訴你,反正你也看不到。」
「是因為你長得像醜八怪,所以才不敢讓人看清吧。」
「哼。」要是我再中他的激將法,那這兩年算是白混了。
他見沒起作用,聳聳肩,繼續閉眼背書。
我則縮在木板上,看著這小小斗室。古代的夜很安靜,多數人都早早入睡,街上也是一片漆黑,只剩打更的人巡邏走動。小倩在這時就受不了,每每躲回地府,寧願是昏黃天空,也好過如此寂靜。
我卻很是喜歡,覺得很久很久都沒有那麼平靜了。
「蘇毓。」
「幹什麼?」
「我以前有一次,我背書背不出,被老師……就是先生罰站在走廊。」
「果然是蠢人,背書竟然會背不出。」
我氣結,他也不過是個十二歲,最多小學五年級的小鬼而已。
「是洋文,很難的!」我強調。
「什麼洋文?」他感興趣了,只要是他不懂的,他都想弄懂。
「那不是重點。」又開始模糊焦點了。「重點是,我獨自站在走廊,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其他同學下課了,也只是在我身邊走來走去。」
他偏著頭,表示他在聽。
自從他發現他永遠無法看清我的臉,索性就再也不面對我了。
「這就好像,誰也看不見我,誰也沒發現我。」我深吸一口氣,「我被隔絕了。」
我彷彿又看見,那個矮小黝黑的小學五年級女生,在走廊上六神無主,想得到同伴的一個眼神,卻發現沒有人注意她,她被遺忘在那個走廊上,罰站到放學,老師才終於想起她,讓她收拾書包回家。
「我以前看過本書,書裡幾個孩子玩一個叫『水果籃子』的遊戲。在那個遊戲中,每個孩子都有一種水果當代號,有蘋果,有橘子,可是有一個孩子,大家都叫她『飯糰』。『飯糰』起初很開心,以為自己有名字了,可以參加遊戲。但開始玩遊戲後,她才發現,她是『飯糰』,她不是水果,這個遊戲裡,誰也不會叫她的名字。」她坐在板凳上,傻傻等了很久,一如站在走廊的我。
「你就是那個『飯糰』?」他揣摩我的意有所指。
我點頭,「嗯,我就是那個『飯糰』。」當時看那本漫畫時,我哭了很久。而現在,我還是那個「飯糰」,在活人眼中,我格格不入,跟隱形般的同樣被隔離了。
我認真地告訴蘇毓,雖然他還小,可能並不懂十二歲的我的悲哀。
「謝謝你,發現我這個『飯糰』。」
「不客氣,我很榮幸。」
夜色中,蘇毓十二歲的眼眸,此刻流光溢彩。
化妝晚會
在地府的鬼官每日都形色匆匆,工作不是很繁重,卻一板一眼,缺乏技術含量又沒多大樂趣,所以地府定期會舉行一些活動,比如棋牌比賽、聯誼舞會之類,來調劑「員工」生活。棋牌我是不行了,這種完全靠先天智力的比賽,看我生前的學歷就知道我會一敗塗地。至於舞會,我也沒什麼興趣參加,據鬼頭大哥描述,這是一項極其耗費法力的活動。
地府舞會每月一次,每次都有一個主題,這次我被「舞會迷」白曉筱纏住,隨便怎麼樣也要捨命陪她一次,我這才瞭解到為什麼舞會耗費法力。
本月主題是假面舞會,各種道具服飾都靠各人法術變換,舞會設在地府的中央廣場,屆時買票入場,門票上也會攝取一定法力。但最耗費法力的,還是容貌的改變。長期變幻形貌是相當耗費法力的法術,但是在限定時間內變幻,倒也無所謂,尤其是付了代價才能入場的舞會,誰不想漂漂亮亮的。
鬼官中有回覆成生前相貌的,不過更多的,是借鑑見過的美男美女的容貌,白曉筱曾經在同一個舞會上見過八個張曼玉,六個鞏俐和十個林青霞,可見二十世紀美女的影響力。古代四大美女的影響力也不凡,可惜我就是看到,也認不出。
舞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眾鬼官花枝招展,帶著面具自由邀舞,下個階段則是根據門票的數字,找到配對的另一方,摘下面具,對方不一定是異性,舞會的宗旨只是讓鬼官互相認識,交個朋友而已。
白曉筱的法術修行一般,直接限制了她參加舞會的次數,我為此慶幸不已。說到法術修煉,我的法力倒是突飛猛進,這都是借助於每晚在蘇毓旁邊打坐的功勞,比起同輩的白曉筱、湯琪,應是高了不少。
從曉筱的時裝雜誌上,我們各選了一套禮服,她的是紅色的露背低領,金色羽毛面具,身材變得前突後翹,我則是黑色的高腰束胸,包裹住一成不變的平板身材,白色天鵝絨面具。
我們倆戴上面具後進場,我才發覺原來地府有那麼多鬼官,且多數身材完美,要高度有高度,要風度有風度。我並不怎麼會跳舞,但可能是因為戴著面具的緣故,總覺得多了層保護。
白曉筱顯然對這種舞會已經遊刃有餘,沒多久就拐得一位一米九零的男士去跳舞。我自得其樂地喝著飲料,欣賞舞池中的男男女女。
「你好。」低沉的聲音入耳,我轉頭看來人。
銀色面具,白色阿瑪尼西裝。
「你好。」白曉筱曾評論,阿瑪尼基本是歷屆舞會男士的首選品牌,廉價而庸俗。
「第一次來舞會?」他問。
「嗯,看得出來?」
「你看來有些緊張,」見我有些尷尬,他繼續說,「我也是第一次。」
我猜想他和我差不多,該是沒來地府多久,因為舞會實在流行,沒參加過的都是新人。我回答,「我剛做了三年鬼差。」
「三年也不算短了,你生前一定不是個愛熱鬧的人。」
「不是不愛熱鬧,只是熱鬧不青睞我罷了。」
他玩味了一會,發出邀請,「要不和我跳舞,咱們也熱鬧一下?」
我失笑,「好啊。」將手交到他手中,進入舞池。
我倆和周圍華麗的舞姿不同,只是簡單的慢三步。
「到這裡才發現,原來阿瑪尼和民工工作服沒多大區別。」他自嘲道。
我並不這麼認為,「民工並不代表廉價或庸俗,他們畢生勤懇。」比起在工作崗位上摸魚的白領,他們的汗水確實在創造價值。
「對不起,我失言了。」他聲音嚴肅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老毛病又來了,「不好意思,是我太敏感了。」
「你的鬼差工作還順利嗎?」
「現在已經習慣了,比起以前工作謀生的種種無奈,鬼差的工作簡直就和度假一樣。」我打趣。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在廠房裡貼標籤。」我描述,「就是在藥罐上纏上一圈標籤,要端正整齊。」
「這工作聽上去滿技術的。」
我當他開玩笑,「是啊,尋常人絕對做不來。」
他低低笑出聲,聲線的確好聽,像大提琴般。
「你呢,以前是做什麼的?」我對他也有些好奇。
「政客。」他答道。
我崇敬,就是翻來覆去都有理的政客?「好厲害。」
「一般一般,混口飯罷了。」
我也笑了。
可能是面具讓我暢所欲言起來,難怪設計出假面舞會,的確有點意思。
跳了一會,坐了一會,他突然問我,「你門票號碼是多少?」
我掏出看了下,「八十二。」
「巧了,」他也掏出他的,「我的也是八十二。」
這也太巧了,我長那麼大,還沒和別人那麼有緣過,沒想到在地府倒是一償夙願。
舞會的音樂關了,大家開始通過法術,尋找另一個同樣的號碼。
白曉筱氣憤地拖了個小孩過來,沒好氣地對我抱怨,「這年頭,連孩子都來參加舞會。」顯然她的有緣人是個孩子。
周圍人開始摘下面具,我看向面前的銀色面具,一鼓作氣摘下自己的面具。
他看到我的樣貌明顯遲疑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面具下的容貌是這樣的。
我暗自對自己做鬼臉,告訴他,「這是我生前的樣子,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自己的臉,用著才踏實。」不管這容貌是不是很平凡,至少它在這世上獨一無二,我不用怕一揭面具,發現周圍人和我同一張臉。
我相信,這滋味絕對不會太好。
「沒想到我們想一塊去了。」他也摘下了面具,臉上映襯著笑容,劍眉星目,極有男人魅力的一張臉。
我鬱悶,忍不住抱怨,憑什麼人家生前就是那麼丰神駿朗,這倒顯得我不改變容貌是自命清高,對不起觀眾了。
好吧,我暗自承認,我的確自命清高。
白曉筱找了一張她定魂那個年代的明星的臉,清純得很,此刻正小鳥依人地向我這邊蹭來,顯然目標是銀色面具。
「帥哥,你的名字是什麼啊?」她插嘴。
我一愣,倒是忘了問他名字。
他答道,「席德,你們呢?」看向我們。
「她叫七七,聶七七,我姓白,叫白曉筱,我們都是鬼差來著。」小妮子精神來了,活躍得很,「你呢,席大哥,你做什麼鬼官的?」
「我啊,」他嘴角上揚,突然顯得邪肆得很,「我在中央地府工作,職位是地府事務總代理。」
好長的名號,聽起來至少比我的鬼差強。「那是做什麼職務?」
白曉筱卻聽成了個石頭人,「你難道是……」
他解釋,「通俗來說,就是閻王。」
權力慾望
若說遇到閻王讓我大吃一驚的話,那玄燁的臉更是讓我說不出話來。原來和白曉筱配對的小孩就是玄燁,而他的臉,那眉目,那容顏,分明和蘇毓一模一樣。
這又是唱哪出?
等我回過神,四圍已經擠滿鬼官。
大部分是對席德好奇的,欲一睹其真面目。
曾聽鬼頭大哥說過,在地府的鬼官十之八九沒有見過閻王,實在是他任期太久,久到大部分參加他就職典禮的老鬼官都去投胎去了。
其中也不乏對玄燁那妖魅容貌感興趣的,確切來說,那應該是十三歲的蘇毓。
「玄燁,你見過蘇毓?」雖是這麼問,但我想定是見過的。
「見過,就是那小縣城裡的讀書郎嘛。」玄燁神情有些得意,顯然是早料到了會引起騷動。
「你怎麼知道的?」那個東方的小縣城,有那麼出名嗎?
「那是當然,」他拍掉一旁伸來摸他臉蛋的鹹豬手,「我可是在消息四通八達的京城。」
「京城?」我不太明白蘇毓和南京能扯上什麼關係,就算是皇上,也不至於無所不知。
「剛開始我只是在朝堂上聽到,」他皺眉從包圍中擠出,太受關注讓他也開始不能適應。 「淮安府府尹上報欽差,欽差再上報皇帝,說他們清河縣出了個神童。」
神童?
「據說有過目不忘之才,欽差私下尋訪民間,發現確屬事實。」
記性好倒是真的。「因此你就去看看?」
「不止如此,我還聽一個管事太監悄悄給向來好男色的谷王報告,此童長得天仙下凡似的,和一般孌童有天壤之別。」
谷王?孌童?那王爺!
沒發現我煞白的臉色,他擺擺手,「我飛過去一見之下,就借他臉皮來用用了。」
腦中轉過千般念頭,沒有一個是好的預感,我匆匆道別,那廂卻瞄到那席德看著我,沒顧得上多想,就離開了舞會。
對於蘇毓的容貌,我一直隱隱覺得擔心。我不是沒有見過長得漂亮的,在現代,環肥燕瘦的明星,比比皆是,但確實是沒有見過那麼絕色的,絕色得好似不應存在於這塵世間。他周圍的人,別說那些懷有惡意的男人了,就是丁師傅,偶爾都會看著他失神。這種情況,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來說,是極其不祥的預兆。但這麻煩來得那麼快,實在在我的意料之外。
在地府中禁止使用瞬間移動,我花了不少時間,從中央廣場跑到地府與人間的交界處。
正待通過,卻聽背後有那大提琴般的聲音冷冷響起。
「聶七七,我以閻王的立場提醒你,不要妄圖做任何踰矩之事。」
我回頭,不解地看向席德,他認為我想做什麼?
他口氣緩和些道,「我也以朋友的身份勸告你,靜待事態發展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不清楚他指什麼,但他的警告只會讓我更慌亂。
當我以最快速度回到明朝時,等待我的不是滿目瘡痍,而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我在熟睡的蘇毓旁看到嫻淑,她手執扇子,正萬分抱歉地看著我。
我心下一沉,她是來定魂的。
××××
清晨的街道,昏暗的晨光點點灑落,我拉著蘇毓不停歇地奔跑。他臉上混合著驚嚇與悲傷,六神無主,只能隨我倉皇逃離。
丁師傅死了,在和官兵搏鬥中被砍死。
當時,官兵一沖進醫館就要抓蘇毓,連解釋說明的機會都沒給,霸道蠻橫到讓丁師傅察覺不對勁,於是反抗中被砍死,拖了些許時間讓蘇毓逃命。
我不知道心裡是否有些慶幸死的不是蘇毓,論親厚,丁師傅自然不及蘇毓,但同樣是條人命,況且我對他並不陌生,他是個老實人,從不多佔窮人家的診療費,一心一意撫養蘇毓。不可否認,他是這炎涼世態中僅存的好人之一。他大概早就察覺到了些風聲,以他的資歷和經驗,自然知道蘇毓若是落到權勢人的手中,會是個怎樣的下場,這才拚死抵抗的吧。
「我們……這是去哪?」他喘著氣問我,臉頰猶有淚痕。
坦白說,我不知道。從來都沒有落荒而逃、亡命天涯的經驗,我怎麼知道該往哪裡去?
「有通往城外的暗道嗎?」我問他。
「我聽大毛說城牆西面有破損,他們經常從那裡溜出去玩。」
感謝這個貧窮而多戰的年代,城牆永遠都是年久而失修。從一個小狗洞中,蘇毓逃出生天,至少暫時躲入叢林,如未被野獸抓住當飯吃的話,他能多存活一段時間。
還能往哪裡逃呢?我在林中辨別不了方向,不敢再往深處走,於是靠著塊大岩石休憩。
「他們為什麼要抓我?」,這場災難來得太突如其來,他不明所以。
「許是因為某個性好孌童的王爺。」
蘇毓又問,「是為了我的容貌?」
即使傾國傾城,也只能背負紅顏禍水。
「是我害死丁師傅的。」他的眼眶更紅了。
我搖頭,「不是,是權力與慾望。」
「誰的權力?誰的慾望?」說時,他咬牙切齒。
「你想報復?」
他默然,早熟的眼中第一次閃爍出冰冷。
我笑他天真,「別傻了,民哪能與官斗,何況你現在如何溫飽都有問題。」
恐怕又得回到顛沛流離的乞丐生活。
「難道就讓他們草菅人命?」
果然是個理想主義者,還生嫩著。
「凡事量力而為。」他報復成功的機率比地府出現晴天的幾率還小。
「蘇毓,你還記得你娘親嗎?」為轉移話題,我問他。
「記得,娘親很美,很寵我和妹妹。」
「那你爹呢?」
「爹很嚴肅,不太和我們閒話。」
「他們過世了嗎?」
他黯然點頭,「爹科舉後在朝為官,因得罪權貴,被陷害下獄。家中牽連倒不大,但畢竟家道中落,維持了沒多久,就分家了。我娘是三房,沒分得多少家產,在奔波中得了風寒,撒手人寰。」
在古代,這類事屢見不鮮,我聽著也不覺得同情他。畢竟在這種人吃人的社會,要生存本身就是件難事。
蘇毓要的也不是我的同情,對他而言,一年多的乞丐生活,早已讓他瞭解到人間冷暖,而今天的一切,更讓他渴望權利,妄圖報復。
「我要考取功名。」
進入官場,死得更快嗎?「你要行醫救人。」
「行醫?」他轉頭看我,「為什麼?」
為了你的小命著想,你還是遠離官場為妙。「丁師傅或許希望你繼承他衣缽。」
他默然不語。嚴格來說,古人比看慣美國大片的現代人更容易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他們生存的環境從來都不允許幻想英雄主義的存在。
「螻蟻尚且偷生,」我循循善誘,怕他小小年紀,就誤入歧途。「更何況,丁師傅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
「那又如何?我羽翼未豐,連師傅的皮毛都未學到。」
我看著此時的蘇毓,這恐怕是他人生中第二個低谷,再一次的一無所有。
十三歲的他已經和我一般高矮,按現代人來看,也有一米六零。
不是怎麼高大威猛的肩膀上卻壓著重重的生活重擔,他才十三歲,臉龐猶顯稚氣。封建社會似乎永遠逼著窮孩子早熟,更何況是這種曲折不公的際遇,也難怪他憋著一股氣妄圖報復。
「只要活著,就會有機會的。」我挖空心思想了半天,終於冒出這麼一句安慰。
「不錯,會有機會的。」他的臉上,第一次染上嗜血的神情。
後來,我無數次後悔,為何沒在那時,徹底打消他剛萌芽的念頭。
本草綱目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太陽底下,這詩才能反應我的心情,應該是蘇毓的心情。
他原本白皙俊俏的臉,現今塗上黑泥不說,還被曬得黑一塊,白一塊,跟個小花貓似的。一雙腳也因為走了太多路而起了很多水泡,挑掉後漸漸變得血肉模糊。
我不禁感嘆,古人真是太可憐了,沒有交通設施的年代,簡直不是人過的,怎麼會有人還要穿越到古代呢?從清河縣,渡過黃河往西,途徑桃源、虹縣、靈壁,走了半年多,才剛走到鳳陽府,一路上風餐露宿自不在話下,奔波的勞累讓小個子蘇毓抽高並消瘦,似根竹竿,且愈發搖搖欲墜。
看著比我高一個頭卻更為倔強的蘇毓,暗自搖頭。
他也算號人物,剛滿十四歲,如此顛沛流離,至少應該學會屈服於現實吧,看他大爺放個碗在面前的架勢,哪有半點乞丐樣?若說十歲那會,他流落街頭還像模像樣,那這四年的咬文嚼字後,他文人酸氣倒是學了個十足十,板著冰塊臉,一副你愛給不給的樣子。
「蘇毓,你這樣不行,今晚你又要餓肚子了。」
「那又怎樣?」真拽。
「你應該低著頭,裝淒慘,這樣人家才會給你銀子。」
他別過頭,嫌我囉唆。
「難不成,你還想吃樹皮?」那可憐的樹,他可憐的肚皮,不知哪邊更慘?
他的肚子配合地咕嚕叫了下,昨天好歹有個包子,今日可是顆粒無收。
「只是餬口罷了,繼續。」
繼續什麼?我愣了下,才恍然看著手上的《本草綱目• 蟲部》,接著往下念,「九香蟲;氣味:咸、溫、無毒。主治:膈脘滯氣,脾腎虧損,元陽不足。用九香蟲一兩(半生焙),車前子(微炒)、陳橘皮各四錢,白朮(焙)五錢,杜仲(酥炙)八錢,人研為末,加煉蜜做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一錢五分,以鹽開水或鹽酒磅下,早晚各服一次。」
唸完,停了半晌,看蘇毓垂下眼,暗記了一遍,再道,「有圖嗎?」老規矩,我手上的書本在他看來,是一片空白。
「有,兩個觸角,六隻腳,有點像金龜子。」
「知道了,繼續。」
我認命地念下一個,不知道從何時起,我變成了蘇毓的唸書僮。
剛從清河縣逃出那會,蘇毓不分晝夜走了三天三夜,腳上水泡浮腫一片。我在一旁看著,卻是半點忙也幫不上,一來我不是做醫生的料,二來他對於草藥原型也不甚清楚。丁師傅上山採藥都在他上課時候,他對於草藥原來長啥樣子,半點知識都沒有。
萬般無奈下,我用法術變來一本該是一百年後才出現的《本草綱目》,對著書本細細研究。 但我畢竟資質有限,對於醫學方面又只通了七竅,漸漸變成我照著書讀,他來分辨草藥。
後來一路上,他假借各種名義,什麼走路煩悶無聊,又或分辨哪些草藥無毒來餬口等藉口,誑我讀完《本草綱目•草部》。等我回過神,發現他的陰謀時,已經讀到《本草綱目•果部》了。
算他狠,充分利用我的同情心。
「蘇毓,你真的想學醫?」不讀書了?
「你不是一直勸我完成丁師傅的遺願?」他斜睨我,只有這時,他的丹鳳眼才顯出幾分原有的清麗。
「你變黑變醜了。」真是糟蹋。
他笑了,敢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那本書,還有多少頁剩下?」
我翻了翻,「沒多少了。」
「等我都記住了,我就去尋份差事。」
「你能做什麼?」書生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況且才十四歲稚齡。
「我能做的事情多著。」他指指左邊的草堂,「他們讀的書,我都唸過。」
「你那麼小,哪能做先生。」當老師,他省省吧。
他搖頭,「是做大富人家的書僮。」
那倒是可以,「那不是把自己給賣了,指不定一賣二三十年的,出來都成老頭子了。」
蘇毓一愣,在封建觀念中,奴婢能賣給主人家二三十年是件好事,最好賣斷終生,就一輩子 有了依靠。他雖性子傲氣,但終究在世上浸染多時,或多或少也有些奴性思想。
在我的觀念中,如此賣斷一生,對於資質平常的我,或是個好去處,但對於聰明絕頂的蘇毓,我竊以為是種糟蹋,越和他相處,越覺得他非池中之物,或許就因如此,才對他特別寬容。我開始思索,是不是對蘇毓太過望子成龍了?
「若是做醫生郎中,此生便不再作另想。」歷來在古代,醫生地位就並不怎麼高,且有曆法規定,一旦從醫,便無法再從事其他職業。
果然是思想觀念不同,在我這個現代人眼中,醫生一職可是肥缺。
「濟世救人,也沒甚壞處。」多積累點功德,沒準能在地府還能謀個差事,到時我們就能共事了。我吐吐舌頭,居然已經想到蘇毓死後了,看來近來和他廝混太久,不務正業。
「這世道有什麼可救的。」他冷諷。「還不是權勢壓人,能活下來的都是達官貴人。」
又來了,總覺得這半年來的蘇毓,越變越冷漠,越變越孤僻,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叛逆期?
「世上當然還是好人多。」我昨日定魂的,就是個為救落水老人而死的年輕人。「你的醫術能造福很多人,救回他們的親人。」
「說的你好像已經看到我救人了。」對於醫術,他並沒有對於學業的那種自信,畢竟他還未曾親手救過病人。
那倒是沒有看到他救人,我只是希望以後定魂的,不是被他醫死的人就好。
「你那麼聰明,一旦學成,定是個揚名四方的名醫,屆時什麼達官貴人,還不是要請你來幫他們看診,操控他們的生老病死。」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蘇毓認真開始考慮這個可能性。
「蘇毓,我有事要走了。」也是時候回地府走走了。
他抬頭看向我站的方向,「你還會回來嗎?」
就是這種倔強又寂寞的眼神,讓我這半年都丟不下他,別說去地府了,就是去定魂也是速戰速決,就怕丟下他一個人孤單。
我狠狠心,用法術將自己隱身,讓他再說不出挽留的話。
蘇毓見我消失在空中,也並不驚訝。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用隱身術,陪著他而不用讀這讀那,倒也不錯。突然有點好奇,不曉得他獨處時是什麼樣子。
我坐回剛剛的位置,細細觀察他的側面。
蘇毓眉目有神,尤其睫毛很長,顴骨不高,鼻樑相當挺直,薄唇緊抿,略顯無情,此刻的他有些寂寞,歸咎到底,在這朝代,他再無其他親人或相熟的人。被隔離在人群之外的他,警惕地觀察著往來人群,這就是他沒讓我看到的一面嗎?
對於十四歲的少年來說,他老成得過分。慢慢我才發現,這是古人通病,辛勞過度造成早熟的孩子到處都是,他倒也不算是例外,尤其他要在外求生,為掙扎求存,我不懷疑手無縛雞之力的他會拿起武器,這也是古代犯罪率奇高的原因,我今日定魂的,有五個是謀殺。
古人大概平均壽命五十歲左右,很少長壽,實在是生活艱辛,意外叢生,要長命也難,我會看著蘇毓死去嗎?這個念頭震懾了我,很難想像他垂垂老矣,牙齒脫落的樣子,但想必還蠻有趣的。
不過那還要多少年吶?
半晌,我見蘇毓慢慢抬起長著細小粗繭的手,五指伸張,喃喃道,「操控生老病死。」嘴角揚起,竟是笑了。
云仔
2013-9-20 19:56
師承鬼差
我發現,雖沒辦法解決蘇毓的飯食問題,倒是能解決他的住宿問題。於是日日用一兩銀子租下「福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床由他睡,我則端坐一旁。
剛一開始,他還不樂意,說是要打地鋪,在我費了幾番口舌,解釋清我根本就不需要睡眠以後,他這小大爺就踏踏實實地睡在了床上,每日睡得死沉死沉的,很是心安理得。
自此打蛇棍上,我顯然沒有吸取《本草綱目》的教訓,這一縱容,他就順桿而上,越發差使起我來。
他讓我做的另一件事,就是打探鳳陽縣中哪家醫館,最適合他做學徒。
鳳陽城中除了個別小醫館以外,有五家大醫館,我用了幾天,晃東晃西查看,倒是發現各有千秋,即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城東張家醫館,張大夫年過五十,不再有餘力收徒弟,三個徒弟雖已出師,但技藝只繼承了五成,日漸門客稀少;城南王家醫館,王大夫醫術雖好,但收費昂貴,且從不收徒弟,怕青出於藍甚於藍;城中李家世襲醫術,只傳李家子孫,很久不收外徒了;城西吳家醫館,吳大夫收了兩個十餘歲的孩童為徒,平日卻不見他傳授醫術,兩個孩子多是打雜;城北韋家醫館義診最多,韋大夫濟世為懷,整日忙於為窮苦人家看病,沒空收徒弟。」
總而言之,就是都不適合,在古代想找份工作,果然很難。
蘇毓皺眉,也煩惱起來,看來鳳陽城未必有名醫可拜師。他會的,不是讀書,就是醫術。以他的經濟實力,是很難重返私塾,他日考取功名。唯有繼續從醫,至少這在我看來,比為奴為婢要好的多。
客棧隔壁傳來呻吟聲,隨即人聲喧嘩,我和蘇毓出門查看,是隔壁的住客突然發了急診,性命垂危。他趴倒在地上,臉部神經抽勒,一手捂著心臟部位,虛汗直下,應是心臟病之類的疾病。
蘇毓想上前把脈,我拉住他,小聲說,「他是心病,沒得救的。」再說了,別人也不會讓個小毛孩來救人。
我已看到一位鬼差站在旁邊,不過他並沒看到我。
沒多久,住客就嚥氣了,鬼差定魂後閃身離去,住客的妻子趴在屍體上哭嚎,其情可悲。他們夫妻是路過鳳陽,可能是一路趕路太過勞累,才會病發的。
再等下去,估計鬼吏也要來了,我示意蘇毓回房。
剛關上房門,他便問我,「你怎麼知道他是心疾?」
「他手捂著的地方是心臟。」我隨口回答,坐到桌旁倒了杯茶水。這茶水,蘇毓喝了等於沒喝,因為是用我的銀兩買的,不能進胃。
「他捂的地方是心臟?」他奇道。
我覺得他大驚小怪,「心臟在胸口偏左,你不知道嗎?」
他還是瞪著我坐著的方向,瞪得古怪莫名。
我的茶水在喉口嗆到了。
我醒悟到,雖然在現代,這些人體結構不過是常識,可古代沒有解剖學,蘇毓小小年紀,怎懂得心臟位置。
我是雞同鴨講了,難怪他聽不懂。
「嗯,這是我們那邊的基本常識。」至於是哪邊?我不道明,這麼解釋要沒完沒了了。
蘇毓一聲不響,默默思考著什麼,他坐在窗檯下,月光灑在他背後,銀白的光暈,打亮了刻意造成的黝黑膚色。
我則趴在桌旁,想像這茶水是酒。好想念地府的啤酒,要不用法術變一杯?
當我還在掙紮著要不要浪費法術時,背光下,蘇毓的眼神卻越來越亮,神情越來越興奮。
我擔憂地看著他,這孩子不會吃興奮劑、吸可卡因了吧。
他嘴唇微動,很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想,我不需要再拜師學醫了。」
××××
什麼叫不用拜師學醫?還不是靠我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科技。
當蘇毓發現我除了《本草綱目》以外,還知道其他醫學知識後,他就索性讓我教他醫術,日日照本宣科,從人體結構到各類脈象,反正他學習欲旺盛,要樣樣精通。
在我教給他一些查來的把脈手法後,他竟開始初試身手,著手救人,第一批的對象就是久住在破廟的身患頑疾的乞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他挨個把脈診斷,望聞問切後暗自沉吟。
我忍不住問他,「你診出什麼端倪沒?」
他點頭,「可惜還不能肯定。我缺銀兩,沒法買藥草熬製給他們吃,這才能驗證我的推斷。」
這也是,但若他真能診治他們,這些乞丐可就有救了。
「人的脈像在寸關尺三部,脈應不浮不沉,和緩有力。」
蘇毓將食指中指搭在另一隻手腕上,感覺自己的脈象。
「常見脈像有二十八脈。」我細細解說了二十八種脈象後,便問他,「你是什麼脈?」
「氣血不順,應是虛脈。」吃得那麼少,能不虛嗎?真懷疑他在減肥。
「難怪臉色那麼差。」
他往我坐的方向瞥一眼,無言地將手指搭上我的手腕,想看我的脈象。
沒多時,他的臉色變得差。
我自然明白原因,我是不可能有任何脈象的。
「你為什麼沒有脈象?」
「沒有就沒有羅。」他的手指搭在我手腕,別說觸感,我連基本的手指冷熱都毫無知覺,怎麼可能有脈搏。我早就是個死人了。
「即使妖魔,也是狐蛇等所變,應有脈象,難道你的脈象不在手腕?」
我故作輕鬆道,「沒有就沒有,你早知道我不是常人。」常人,即正常人。
「難不成你是鬼?」
我搖頭,鬼就是死魂,我是鬼差,照鬼頭大哥說來,和低級死魂可是有很大差距的,雖然他說對了一半。
我反問他,「你不怕我害你?」在街尾巷聞中,鬼怪皆為吸人精血、魂魄之輩,我明顯是怪物中的怪物,精怪中的精怪。
「不怕。」他眼神流轉,閃爍光芒。
「哦?真的?」那是他對我的信任?
「忘了我們怎麼認識的?世上沒那麼蠢笨的,給孩子吃饅頭的鬼怪。」
我氣結,「那叫善良,好不好?」根本和蠢笨無關。
他不在意地擺擺手,「況且就算是鬼怪,也是我一人的鬼怪?」充滿佔有慾的宣言,突然出自他口中,倨傲而自豪。
「你一人的?」我心中怪怪的,啥時我有標籤了?
「老天派給我的,獨一無二的,只幫我的鬼怪。」他咧開嘴笑了,笑靨絕美無比,襯著青澀的臉龐一片光明。此刻,他才像放下陰鬱的十四歲少年。
我有些惶恐,那麼多形容詞,是指我嗎?我這個,只是因為寂寞,才賴在他身邊的鬼差?何時被他誤認為是上天特地派來幫他的使者?「我不是吧。」
「你是。」蘇毓回憶,「剛流落街頭時,因為娘親的美貌,經常會惹很多事端,沒多久,娘就心力交瘁,病死了,後來妹妹餓死後,只剩我一人。可是,我遇見了你。」
父母、兄妹、養父個個離他而去,對他而言,人世一片昏暗,從無公平可言。他所見的,多的是和他同樣年幼的乞丐孤兒,他們或是餓死,或是凍死,或是被打死,他曾以為他也會是這種命運。但他遇見了我,就好比灰姑娘遇見了仙女,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周圍的孩子不同了,命運賦予他幸運,而他的幸運就是遇見了我。」
因為我的自私妄為,我的玩忽職守,利用他良好的記憶力和鬼差唯一的聲音漏洞,闖入他的人生,寄予了他原本不切實際的希望。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我的出現和他的命運緊緊相連,且深信不移。對我的期許,對身世的不平,不斷撕扯著他的慾望,叫囂復仇。
義診之約
在穿越小說中,每每那些女主角能在眾人中鶴立雞群,我自以為,都是心理年齡在作祟,再加上十幾年的現代教育,自然與眾不同。在這荒蕪年代,沒有什麼比博學多識更引人注目了。
不知從何時起,住在破廟中的乞丐漸漸開始相信那個古怪的,老是在他們脈搏上摸來摸去的小男孩。他們在商量後,湊足了錢,照著蘇毓的交代,去藥房買了幾包藥給病得尤其重的一個孩子。
幾日後,那孩子明顯好轉了,燒也退了,人也不說胡話了,蘇毓醫治好了他生平第一個患者。孩子八歲,叫阿毛,沒有全名,三歲被惡徒欺侮,打折了右腿,簡單包紮後留下了長短腿的殘疾。
這幾日,蘇毓一直坐在阿毛身邊,觀察他的情況。當他臉色變好,漸漸醒來時,蘇毓呆愣一會後站起來,俯視著阿毛那對他感激涕零的模樣。
此時的他,不知心裡在想什麼,卻讓我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阿毛醒了,我也大大鬆了口氣,真怕蘇毓誤人子弟,把人家孩子給耽誤了。幸虧天才加上勤奮的效果,古往今來都不會太差。
沒多久,這個嘴上沒毛,身高剛到一米七的男孩居然也成了小有名氣的郎中。遠近的乞丐都知曉他的名聲,讓他來診治。病輕的,他便說些個需注意的地方,讓病人自行調理;病重的,他就口述藥方,讓病人籌錢去。
幾天下來,我發現他看診時,竟沒帶半點一貫的倨傲,平淡無波得讓人心下琢磨不出,到底是死疾還是小病,開起藥方,用起藥來也是半點不猶豫。
我奇怪,「你難道不怕開錯藥嗎?」
他擦擦手,這表示他要休息了,今日不再看診。「開錯又如何?哪個大夫能保證不開錯?與其畏首畏尾,還不如照著自個心思來開。」
「開錯不是就誤了人家?」他就不急的嗎?
蘇毓眼神卻很清冷,「人貧命賤,除了我,他們難道還能指望別人來救嗎?」
世態炎涼得很,除非是自個身子骨硬,否則就是病死的份。
「若是救不活呢?」我猶不死心,追問。
「那是他們的命數。」他並沒有醫者憐憫之心,可能那些病人對他而言,不過是實驗中的小白鼠。
我很失望,我開始覺得在蘇毓身上,少了一些我想在他身上看到的東西,還是那東西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我果然對他寄託過大,或許我也是一個隱藏的完美主義者。
××××
「七七,你最近怎麼不去陪你的小朋友了?」小倩本月第四次在餓死酒樓中遇到了我,萬分驚訝,想當年我可以拋棄他們半年不見人影。
我喝著餓死酒樓提供的香檳,不得不承認,對於鬼官來說,節省法力的天性的確是不可抗拒的。
「他最近比較忙。」算一算,我已經月餘沒有出現在蘇毓面前了。
自從那日發現他對於患者的心態後,我有些心涼,不自覺地疏遠他,對原本覺得自己教了個聰明徒弟的心態有些懷疑,或許我這個不屬於活人範疇之內的鬼差不應該頻繁打擾他的生活,過早教給他那些他應是循序漸進學習的醫學知識。
若說半年以前是如膠似漆、形影不離的話,現在就是若即若離,偶爾報到一下。況且,他也很忙。
「我的書生下月要參加科舉了。」小倩嘆了口氣,
「這不是好事嘛,求取功名可是他們頭等大事。」
她對此並不抱希望,「他肯定會名落孫山。」
「那麼悲觀?」
小倩重重點了點頭,「他的文采不是一般的爛,此次能參加應試,全是托親戚舉薦。」
那結果的確是很懸。
「既然朝中有親戚,他應該可以買官。」對於這個朝代的當官制度,我略有耳聞。
「只是遠房親戚,若真要買官,他家還沒那個實力。」
我問出一直以來的疑惑,「那你為什麼喜歡他?」又沒有才,又沒有貌。
她搖頭不語,既然她不願說,那我也不再多問。
「你的小朋友在忙啥?」
蘇毓嗎?「他去了家藥鋪當藥童。」不是普通的藥鋪,是鳳陽縣最大的一家。而他之所以能當上藥童,是因為他隨便掃了一眼,就將一面牆上所有抽屜的藥名和位置都記下了,比起原來那個手忙腳亂的藥童,他實在機靈太多。
「藥童?看來他是決定要從醫了。」
我搖頭,他只是想更清楚藥材藥性,醫術他都在我這裡學了。
「小倩,我發覺在這亂世生存,難道真要有點心機?」
「你指誰?」
「蘇毓。」我告訴小倩,即使他過目不忘,也沒有如斯厲害,去見藥鋪店主之前,他讓我先打探,把那牆的藥名與位置細細轉述於他,讓他有十足把握。
他的心機的確越發深沉,把我特殊身份也用了個十足。想到這,我心情更沉重了,他似乎真的把我當成救星了。
「想蠻深遠的。」小倩不在意地笑了,「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再被人欺負。」
「我不覺得這是好事。」總想著,他不過才初中罷了,應該是摸爬打科的年紀。
「人無完人,我的書生也有兩房妻妾了。」小倩喜歡喝可樂,半點不怕那甜膩。「一個時代的人,做一個時代的事。」
小倩是我朋友中唯一一個知道我和蘇毓能語言交流的。她第一次知曉後,還特地跑去找她的書生聊天,結果被書生當成花痴,不屑一顧。幾次下來,書生竟再納一房小妾,以擺脫這個連面容都不清不楚的女人糾纏。
真是讓人啼笑皆非。
我想,蘇毓之所以能那麼快接受,應該是因為他妹妹的死,留給他太多疑惑不解。
「小倩,大夫不是應該有仁者之心嗎?」
小倩長大嘴笑我,「七七,你怎麼還那麼天真?」
我一聽之下,極度鬱悶。
「醫生不過是正常人,當然也有好有壞,有貪慾,有雜念。」她用酒杯敲我的頭,「你總不能指望所有醫生都無私奉獻,那這世界就大同了。」
想想也是,是我太固步自封了,這麼大人了,還那麼理想化。
「蘇毓只要醫術好,管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她一想就想到我在煩惱什麼,「你別總把蘇毓當成孩子,他一個行差踏錯,你就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覺得哪裡出了問題。一樣米養百樣人,你控制不了,只要他不害人就成。」
我點頭,終於釋然。
××××
初更時分,我回到客棧,
蘇毓倒是半點沒受我來去不定的影響,在床上逕自酣睡。
我坐到他床沿旁,看他臉朝內蜷縮著,不過月餘,他的身子似乎抽長了些。我的彆扭也鬧完了,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是一彆扭,就躲得不見人影的性格。
以前人緣不好,倒是沒什麼彆扭的機會。
我想了半天,自言自語,「蘇毓,你不用做我想讓你做的大夫,做你自己就好。」
半晌,床裡那邊傳來悶聲。
「我,蘇毓,答應你,只要是有生之年,就會幫窮人開義診。」
之後,他也的確在有生之年履行了這個承諾。
第一藥童
「張大爺,這是你藥方上寫的生石亭脂一兩、生川烏頭一兩、無名異二兩。回去放在一起,碾磨成末,再用蔥白搗汁和藥做成丸子。每次服一錢,記得要空心服,配以淡茶加生蔥送下。」
自從蘇毓來到藥鋪做藥童,藥鋪的生意漸漸好了許多。且不說他抓藥手腳麻利,從不出錯,他還能就著藥方,囑咐患者更多大夫不屑於交代的細節。當然他這麼做也是有意圖的,他對於每個來抓藥的患者,都藉機把脈,以此研究城中所有醫館大夫的醫術。
畢竟書本上的知識還是死的,世上疑難雜症很多,因此經驗更為重要,什麼樣的病症配上什麼樣的體質,該配多大劑量的藥量,都需酌情處理。現在蘇毓乖乖窩在這藥鋪,就是打著這個小算盤。
我不由感嘆,這小子已經比我這個現代人,還要更奸詐許多。
近日我基本駐紮在藥鋪之中,藥鋪開門做生意,自然不好攆客出門,再來我也不過就是佔領一個椅子方寸之地,掌事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蘇毓也不大來理睬我,對於源源不斷上門的患者,我瞧他是深感「老鼠掉在了米缸裡」,偷著樂。尤其是當他把脈後,發現藥房和他心中所計量的出入不大時,就更為得意了。
這都什麼人呢?總覺得他在玩一個甚為感興趣的智力問答,越答到後面,他越是有信心。我怎麼就教了這麼個妖孽,假以時日,他該有多深沉的心機,不是把人都當猴耍了嗎?
藥鋪老闆就是一鮮明例證,拿蘇毓當手心裡的寶,但凡他的薪資伙食補貼,都比同職位的其他夥計好的多,那些夥計自然恨得牙癢,尤其是被蘇毓頂替了職位的那個,卻又是無可奈何。而蘇毓對他們的態度,居然也是蔑視、輕視、無視,一點都不曉得尊重前輩,那些可都是大他七八歲的「大人」。
我敢斷定,他必有一日因此而死於非命。
蘇毓感覺到我的視線,對我的方向掃了一眼,嘴角掛著嘲諷的笑容。他匆匆取過張紙條,寫了個藥方,遞給我。
「甘草二兩,蜜水灸過,加水二升,煮成一升半。每服五合,一天服兩次。」
我查了一下甘草藥性,甘草湯?是去我的火嗎?
××××
同樣是餓死酒樓,同樣和小倩對飲,這次卻還有第三者興沖沖地加入。
「在聊什麼?」一旁有人落座。
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
「你好,我叫席德。」一張平凡的臉,若不是聲音特別,還真的會以為不過是尋常鬼差。什麼時候我也和蘇毓一般,對聲音如此敏感了?
小倩並不清楚來龍去脈,以為席德是我新認識的鬼差,笑著打招呼,「你好,我叫聶小倩。」
席德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明顯不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人。
「我們在聊明朝生存法則。」
「哦?」他笑了,平凡的臉龐竟然也能散發柔和親近的氣質,「什麼法則?」
「庸庸碌碌,隨波逐流。」小倩回答。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補充。
「聽起來不是很樂觀。」
「把握利用每個機會,踐踏著別人往上爬,憑藉天賦藐視凡人,那是神,還是魔?」我自問自答,「那是魔。」
我說的嚴重了,蘇毓現在還沒到這個地步。但那個朝代位高權重的人呢?何嘗不是這麼爬上去的。
「當然,封建主義社會是吃人的社會。」
席德若有所思,「你們生存的世界不是吃人的社會嗎?」
「當然不是,」小倩滔滔不絕地大大誇讚了社會主義社會一番,「活著的時候不覺得,咱們黨的光輝真的是照耀到咱每一個老百姓,人人如沐春風。」
我倒是沒那麼深刻的感想,「我覺得比起明朝的百姓,我們太幸運了,即使還只是發展中國家。」
沒有平等的社會很扭曲,人命如草芥。
在我定魂的過程中,碰到的無頭冤案、錯案多得很,人命存亡只握在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手中。平樂縣有個地紳,三個兒子都是紈褲子弟,日日輪番調戲良家婦女,官府照樣不管不顧,幾次入公堂都是些替罪羔羊被問斬。林城大哥對他們是恨得牙癢癢的,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大兒子得結核病死了,在地府狠揍了他的死魂一頓才解氣。
當時我問他,「難道當香港警察時,也是這麼對犯人濫用私刑?」
他很遺憾地搖頭否認,「在香港,警察動手的話會遭到市民投訴。」於是緊接一句,「還是在地府打得痛快。」
當然痛快,那死魂痛得半死,卻沒有半點傷痕浮現,讓他下手不知輕重,足足修理了兩個小時,哀號響徹枉死城。
嫻淑跟著湊熱鬧,補了兩個耳刮子,她最恨壞女子閨譽的下流男人了。
自此兩人含情脈脈,益發和樂美滿。
「我生前是奴隸制社會,那時的人,光是生存就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回憶起往事,「早起,打獵,處理獵物,烤熟,之後就是休息,日復一日。」
沒想到還有奴隸社會來的鬼官,小倩驚詫這地府真是奇人百出。「那你到了我們現代,一定第一時間發瘋。」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遠古而來的死魂,不愧是任期千年的閻王,資歷就是比我們深。
席德被小倩的誇張逗樂了,「是啊,我至今只能接受到唐朝。」
所以這地府才從上到下,唐裝素裹嗎?
「聽說林城要跳槽當判官了。」鬼頭大哥前幾日就在哀嘆,又損失一個鬼差。
「這事還懸著,過幾日面試了才看有沒有譜。」面試的是高級鬼頭。
「那嫻淑不是孤單單在人間定魂了?」
小倩答道,「這事還是她提議的,她覺得男人大丈夫,應該有自己的事業,若不是在地府必要為官,她沒準也不當鬼差,在家相夫教子了。」
在地府有事業有家庭,我覺得這事當真怪異之極。
席德覺得有趣,便打聽,「你說那要當判官的鬼差叫什麼?」
「林城。」我回答,難不成他要舉薦一下,開個後門?
他明白我的疑問,搖頭道,「這不是我職責範圍,我只是好奇罷了。」
我雖大驚小怪,但其實這樣的情況在地府很常見,住在我房子旁邊的,便是個三口之家,男主人朱醒之是現代人,女主人顧諾言是清朝人,孩子莫墨十三歲,生前是個法官,三人過家家一般在一起,互相陪伴。
相信不久以後,林城和嫻淑就會成親,屆時必能看到一場古色古香的婚禮。
法定假日
「今日放假一日。」
凌晨打開扇子,我便看到這麼一句話,頓時有些茫然,完全沒有放假的喜悅,反而覺得,這年頭的日子,是越來越難打發了,連鬼差這種閒差,居然還有放假,簡直不知所謂。而且,到底還有多少福利和詭異制度,是我不知道的?改天要好好和鬼頭大哥交流交流。
看向一旁的蘇毓,他已經被地府至高無上的法術給定格了,應是要這麼躺著一天。於是,我開始猜想這放假應該不是鬼差獨有的,而是整個地府天府都給休假了,那得多少人被定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法定假日?
等了四年才有那麼一次法定假日,跟奧運會一樣,不知應是喜還是憂。
昏暗中一旁浮現三個人影,是小倩、嫻淑和林城,「七七,就知道你在這裡發呆,今天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容不得你浪費時間。」
做事?不是放假來著?
我疑惑中想問清楚,小倩卻一聲歡呼撲到動彈不得的蘇毓身上,又是捏來,又是揉的,對他的俊臉進行了慘無人道的糟蹋,我不忍目睹。
「小倩,快下來,這成何體統!」嫻淑小聲責問,上前拉扯她。
「花痴。」林城唾棄。
我也看不下去了,幫嫻淑拉她下來,人是下來了,巴掌還貼著那臉。
「那個……小倩,你不是說趕時間的嗎?」沒轍了,我趕緊問那個吃豆腐吃得渾然忘我的人。
她回頭,呆愣半分鐘後才回神,「對哦,今天是公休日。」
我瀑布汗。
「這是要去哪裡?」從明朝通向地府的路上,我問他們。
「去地府調遣中心。」林城走在嫻淑旁,「我們要選定下次的工作地點和時間。」
「下次?」我是不是在培訓班的時候又漏聽了些什麼?
還是嫻淑好心,向我細細解釋,「鬼差每五年就要重新選擇一次工作地點和時間,你上任的鬼差幹了一年,就投胎去了,所以你是補他的空缺,現在你也做了四年,加上前任的一年,五年的時限到了,要換工作地點和時間了。」
換?為什麼要換?我有點心慌,記掛著那定格著的某人。
「每五年就有一次休假,很多工作地點調動,時間調動,都是在這個時候選定的。」小倩補充。
我躊躇著問他們,「那我能選繼續下去呆在明朝五年嗎?」
「當然可以啦,」小倩攬住我,親熱異常,「太好了,你能陪我了。」
我轉向嫻淑,「嫻淑,你不繼續留在明朝嗎?」
嫻淑搖頭,「城哥說明朝太封建保守,他希望我能到其他空間的現代去定魂,我也想去香港看看城哥工作過的地方。」
果然是還未成親已經以夫為天了,我和小倩心有靈犀地偷笑,她總算打算去現代定魂了,就不知道看到現代女性的生活方式後,她會被嚇成怎麼樣。
不經意瞄到路旁有個穿著龍袍的男子對我含笑點頭,似乎是認識我,我小聲問一旁的小倩。 「他是誰?」
「我們這批鬼差的鬼使小蔣,你不會沒見過吧?」嫻淑瞪著我。
我這才恍然,原來就是那個和鬼頭大哥打賭後,每次我通過都躲在一旁閣樓上,等著我去找他的鬼使。本人果然長得獐頭鼠目,即使面貌平凡還莫名惹人厭惡,他是我在地府知道的第一個賭鬼,鬼頭大哥權充第二個。
鬼使小蔣上前兩步,躬身拂袖,作謙卑狀,「百聞不如一見,你就是鬼差七七?」
「你是鬼使小蔣?」我回他,兩人都是相見恨晚。
「敝人正是蔣介石。」他隆起袖子的樣子讓我想到太監。
我還孫中山,地府的人都愛拿名字開玩笑,因為在這裡,名字已經變成一個代號中的代號,全沒有一絲意義。
果然他忽地一笑,「開玩笑的,其實我叫蔣蔣。」
我咬牙,心下不禁懷疑他指的哪個才是玩笑,此人真是極度的不正經,眼神斜睨著我,配著那一身龍袍,那眼鼻朝天的架勢,還真有皇家驕傲跋扈的風範。
「七七,別理他,他就叫小蔣。」小倩和他混得比較熟,一腳把他踢回原型,還是踢重點部位。他當然不會覺得任何疼痛,卻硬是摀住那裡直跳腳,逗得我和小倩都笑了出來,嫻淑臉上暈紅一片。
「小倩幽魂,為啥你能叫聶小倩,敝人就不能是蔣介石吶?」
小倩沒理會他,拉著我繼續往地府方向走,「別理他,咱們還要見他五年吶,現在關鍵的是去調遣中心,我怕晚了,就申請不到了。」
「會申請不到?」以前有這種事情嗎?
「明朝雖然不像唐朝盛世或者現代那麼搶手,但明朝初期還是個優差,這一向是先到先得的,如果這五年的鬼差人數滿了,就沒我們的份了。」小倩的神色有些嚴肅。
我也暗自加快了腳步,琢磨著到底是小倩對她那書生依賴深,還是我對於蘇毓的不捨多?還是一旦和人世有所牽扯,總有一些是放不下的。
鬼頭大哥和我提過,曾有個鬼差,母性很強,愛上一個嬰兒,默默守護在他身邊,直至他老死,親自陪他去投胎,並且用盡所有法術向天府祈求下輩子能在世間見他一面。至於最後天府有沒有達成她的祈求,鬼頭大哥也不清楚,安排命運之類的事情,向來都不是地府管的。
××××
調遣中心果然是鬼差成群,當然還有其他職業,比如林城之類的判官,就提出只接黑社會的,或者只接貪污受賄、姦淫擄掠的,煞是有趣。鬼頭大哥也是第三次申請提升職位了,老是招聘跳槽率那麼高的鬼差職業,的確也沒啥意思。
我仔細填好申請表格,再三確認年號和空間號,在「申請理由」那一欄,我猶豫了很久,才填上兩個字「蘇毓」,這是我唯一的理由,最誠實的理由。
小倩那張理由寫的也是那書生的名字,據她說,審批的鬼官從來都不看理由的,只看提交時間,先到先得。
聽到這,我趕緊把表格交了上去,生怕其他窗口的哪個鬼差比我早了幾秒。拜託,我還想看到蘇毓長大成人吶。
結果在下午四點出來,沒有提交申請表格或申請沒被批准的鬼差,就按照哪裡有空缺哪裡補的原則,進行隨機分配。
我們三個鬼差、一個判官準備在餓死酒樓等結果,到了酒樓才發現,那真是人山人海,擠都擠不進。酒樓的小二認識我,溜出來抱歉地對我說,「七七,不好意思,今天客人實在太多,老闆規定,只有真的餓死的死魂,才能進來消費。」
我顯然和餓死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一行人也沒有,只能摸摸鼻子退出來,找個廣場打坐築「長城」去了。
不知從何時起,地府開始流行搓麻將,而且越演越烈,基本上我是在第三批掃盲中被掃到才學會的,後來想想,四年地府生活,好歹也學習了點技能,心下也有些安慰,但即使學會了,牌技一般的我也不太上場,基本就是在旁下法術的。
為了防止牌友用法術作弊,在麻將牌上要請第三方下一個禁止使用法術的法術,我就是專門負責這項工作的。我剛默默設下法術,鬼頭大哥就犯規被抓出來。他在地府待的時間雖然長,但一直疏於練習法術,且不斷揮霍法力。
嫻淑也是因為輸多贏少,不太喜愛這項運動,就陪在林城旁,於是牌桌上再加了個湯琪。自從湯琪經歷了幾年的文化大革命後,完全變了個人,時而自高自大,時而謹小慎微,整個心理狀態偏差,連帶出牌也是飄忽不定,讓做他上家的鬼頭大哥摸不著頭腦。
「曉筱,你這次申請什麼年代?」我問坐在鬼頭大哥旁邊的白曉筱。
「我還是繼續下去,暫時沒有什麼年代特別想去的。」
湯琪則不用問,自然還是混七〇年初的中國。
麻將搓到一半,我的扇面上已顯示申請成功,嘴角上揚,看來還可陪蘇毓同學五年吶。
自立門戶
明朝永樂年間。
「蘇大哥!」大街上,一女子驚喜地叫喚身旁經過的男孩。
十七歲的蘇毓,一身月白色長衫,黑布長靴,雖是簡單樸素,但在人群中卻很是引人注目,卻不再是幾年以前那種陰柔面相的撩人。一方面是年齡的見長,身材拔高許多,另一方面是被曬黑的膚色,也不再顯得像以前那麼俊美而少男人味。
雖是被叫住,他卻只是閒閒地轉過半個身子,問道,「什麼事?」
女子臉上羞紅一片,「那個……蘇大哥,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
她是隔壁菜場顧大娘的女兒顧芬,年方十五,窮人家的孩子不比大戶人家,年紀小小就跟著娘親出來賣菜,對於她來說,在藥鋪謀事的藥童蘇毓一表人才,又有精湛醫術,是社會底層人群中的最理想夫婿。
對哦,明天是七夕,七夕晚上邀約,很明顯的「暗示」啦。
蘇毓佯做為難,「今晚師傅安排我在藥鋪守夜,恐怕沒空去了。」藥鋪裡有些珍貴藥材,夥計們會輪番守夜,睡在鋪中。
顧芬小臉上堆滿黯淡之色,不止是失望於今晚他的無法赴約,更覺得自己以後恐怕沒有第二次邀約的勇氣,於是默默離去。
「真無情,又拒絕了一顆少女心。」我幾步追上蘇毓,側著抬頭調侃他。
他照樣無視我的臉龐,「我現今無心男女之事。」
「高傲。」沒想到他也蠻現代的,大概要到三十好幾,才會考慮這種「男女之事」。
隨著他步入一家酒樓二樓的包房,包房中坐著的正是藥鋪的老闆鄒大沖。
鄒老闆對於我的出現並沒有什麼異議,在他眼中,我估計就是一個莫名其妙,老是出現在藥鋪,不是蘇毓的姐姐就是蘇毓的妹妹的路人甲,可以自動忽略的那種。
「鄒老闆。」蘇毓扶桌坐下,我自動自發坐在一旁,今日定魂都在凌晨,任務已經完成,聽說蘇毓有個「大計劃」,就跟來看看。
「說吧,你找我談何事?」
「鄒老闆,下個月我的用工期到期,我打算在街尾開醫館。」
鄒老闆儘管是藥鋪的老闆,其實只是對於藥材在行,對於醫術是半點不懂,他也不是很瞧得起大夫。
「這樣啊,就算你是我們這裡最得力的夥計,但你既然決定了要走,我也不會挽留。」鄒老闆抿口茶水,以為蘇毓拿喬,以辭職威脅他。
「鄒老闆,我不是要您挽留,我是想和您合作。」
「合作?」鄒老闆嘴巴張得很大,很難想像手下夥計會跟他的生意有聯繫。
「不錯,我想開一家醫館,而這醫館內病人所有的藥方,都會指定到您藥鋪買藥。」
「這很好啊。」生意越多自然越好。
「但同樣的,我希望藥鋪也只能為我的藥方抓藥。」
我看著他,他一定是瘋了……
果然,鄒老闆覺得不可思議,「只為你的醫館抓藥?你是想我關門大吉嗎?」
「當然不會,短期來看,可能醫館是借助藥鋪的百年名聲,但若醫館生意興隆的話,反而是讓藥鋪更加獨霸一方。」
「你痴人做夢!」他的手不小心碰到茶杯,茶水濺出了一些。
蘇毓搖頭,「鄒老闆務須今日答覆我,兩個月後的今天,我們再約於此,到時,鄒老闆再給我答案不遲。只是在這兩個月之中,我醫館的藥方,將決不會在貴藥鋪抓藥,蘇毓在此先行致歉,敬請見諒。」
果然是宴無好宴,鄒老闆惱羞而去,留下一室冷清。
蘇毓也不慌,隨手拂去檯面上的茶水,竟是顯得漫不經心,可見鄒老闆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
我也不出聲,習慣性趴在窗檯,看著夜色將近,收拾細軟回家的商販,看上去很忙很狼狽,但我喜歡這樣的真實,每一天的生活都被記錄在地府的檔案上。
「你不問?」他重新沏了壺茶水,先前那壺涼了。
問什麼?原來是我指導蘇毓做這個,教他做那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慢慢變得我在一旁看著他做這個、做那個,好像是看一部電視劇,幸虧他長得人模人樣,倒也還賞心悅目。
「你不問,是因為你在旁邊,總能看到結局?」蘇毓果然是蘇毓,我不老不死地七年在他身邊,他自然也明白了幾分。
其實說到底,我最多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城東郭府尹的獨子已久病一年,城內城外所有的大夫都請遍了,還是沒有起色。」他將倒好茶的杯子遞給我。
「就是你讓我前天晚上去看的那個男孩?」看看他是不是面色蠟黃,手指甲呈現灰色。
「不錯。」
「難道他們會來找你看病?」他是藥童,又不是大夫。
「我只是猜測,狗急了總會跳牆的。」
人家狗也是有尊嚴的,別老拿來做比喻。我放下茶杯,這茶總覺得不夠味,還是酒好。
蘇毓瞥了一眼茶杯,招來小二,「拿一壺二窩頭。」
還是他瞭解我。
「你有把握治好?」問完就自我唾棄了一次,又問白痴問題,明知道他是不可能放過任何機遇,一定做好完全準備了。
「只要他的確是面黃甲灰,我就有七成把握。」
在太陽完全落下西山後,我和蘇毓一起走出酒樓。
剛走出沒多久,幾個家僕打扮的人就從街尾遠遠追來,手裡提著燈籠,模樣急切。
「請問這位是蘇毓蘇公子嗎?」為首的家丁恭敬地問道。
蘇毓轉身打量了一下來人,露出一抹笑容,「在下蘇毓,請問何事?」
「我家公子病急,我家郭大人派小人來,煩請蘇公子過府為我家公子看診。」說著,鞠躬作揖。
「蘇毓不才,只是小小藥童,恐怕難當大任。」他說的自然,我在一旁聽得欲嘔,虛偽,虛偽,太虛偽了……
「蘇公子雖是藥童,但一直以來都為鳳陽城中的窮苦老幼義診,診治好很多疑難雜症,醫術自是不在話下。請蘇公子念在我家大人薄面上,醫治我家公子。」
「承蒙郭大人抬愛,那就麻煩幾位大哥帶路了。」
「這位是?」那家丁剛發覺我的存在,一時琢磨不定我的身份。
蘇毓拉過我,「這是舍妹,略通醫術,如不麻煩的話,讓她一起過去幫我可妥?」
家丁怕的就是沒有大夫可請,現在管我到底是真會醫術還是假會醫術,多帶一個是一個,不再多問,就帶路走在前面了。
「你現在得意啦?」我小聲問他,目前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不答,嘴角卻悄悄上揚。
云仔
2013-9-20 19:57
半仙作法
郭大人的府邸不是城東最大的,但已經是氣派非凡。
我隨著蘇毓進入府門後一路暢通,來到一個院落前,根據家僕的指示,這就是少爺的院落。
剛邁進院落,就不知有什麼東西灑過來,蘇毓大步一跨擋在我面前,也擋住了來人。
「天靈靈,地靈靈,妖魔鬼怪皆消靈。」一個奇裝異服的女子,在院落中拿著碗,邊跳著奇怪的舞蹈,邊灑著不知名的黑血。
這不會是為人驅邪抓鬼的「大仙」吧……
我覺得一滴隱形的汗從頭上滴下來,真是什麼都遇到了。這孩子被「跳大繩」的這麼治法,簡直就是草菅人命。
蘇毓突然轉過身來,推搡著我出去,臉色有些蒼白驚惶。
我奇怪。「你幹嘛推我?」
一旁的家僕也有些莫名,「蘇公子,您還沒為我家公子把脈吶。」
「我剛剛突感不適,今日多有不便。這樣吧,明日我必定親自登門拜訪,為你家公子把脈。」蘇毓嘴上說著不適,力氣倒是很大,我已被他推出門外了。
「可蘇公子,我家公子昨晚發病,已經疼了一天一夜,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就等您來醫治,若是明日早上醫治,恐怕……」怕是已經早登極樂了。
「不錯,蘇公子請留步。」身後傳來個渾厚的聲音,聽著就是個大人物,果然是郭大人本人。「蘇公子既然已經來到府上,就請趕快為犬子把脈吧。」
蘇毓沒法,只能轉身看向來人。來人年近中年,身寬體胖,只是可能今日煩擾甚多,眉宇間很緊繃,看來他獨子情況不是很好。
「郭大人的吩咐,小人不敢不從。」他低頭對一旁的我道,「小妹,這沒你什麼事了,快回去吧。」
我?我不是就是來看戲的嗎?沒明白他的意思,總覺得他這異樣有點古裡古怪、莫名其妙,他那月白色的長衫上,還有先前被灑到的血跡。
等等……血跡?黑狗血?抓鬼?
他不會是以為,那個什麼「大仙」的,會把我給抓走吧。
雖然我名為鬼差,可也算是地府的一個小小官差,至少也算是一個半仙吧。我應該不會怕什麼狗血之類的東西。
我倏地伸出手指,劃上他衣衫上的黑狗血,沒理會他抽了一口氣。嗯,手指不痛,沒什麼反應,我都已經忘記我上次有痛覺是什麼時候了。
「大哥,你讓我留下幫你吧。」我伸伸手指,暗喻。「我不怕……累。」
他既不可聞地鬆了口氣,從容重新回到他的臉龐,「既然如此,小人這就替令公子把脈。」
幾步穿過院落,進入房門。房門裡面很是混亂,丫環、家僕擠做一堆,進進出出為痛苦的公子擦身抹汗。
蘇毓坐在床沿把脈了許久時間,有了幾分計量,再觀察了一下那小公子的病容,更有九成把握,便起身開始寫藥方。
我早準備好紙,磨好了墨等著他。
蘇毓將藥方交給郭大人,再拉他到一旁細細囑咐。我則走出房間,滿懷興趣地看著院落中那位「大仙」和她的陣仗,還真的有幾分架勢。人家出來混的,也要講究個有腔有調,不是嗎?
少頃,郭大人和蘇毓也走了出來,蘇毓發現我正在研究那「大仙」,狠狠向我的方向瞪眼。
瞪我作甚?我可不怕這種江湖騙人的神棍,卻聽得一個尖銳的女聲響起,「郭大人,我方才在這院落中察覺出一縷妖氣。」
妖氣?
「妖氣?」郭大人臉色一板,「什麼妖氣,大仙可否明示?」
那「大仙」眼神一轉,帶些狐媚的眼眸掃過蘇毓,掃過郭大人,落在我的身上,「就是這位姑娘身上,似乎有妖氣纏身。」
我?不是吧?我要算,也只能算鬼,怎麼能算妖呢?
蘇毓皺眉,「大仙是否弄錯了,我小妹自小和我相依為命,怎麼會有妖氣纏身。」說著,他就想拉我走出去。
「這位公子請留步。」那「大仙」收起手上怪異的舞姿手勢,小碎步上前,「令妹雖是凡體,但印堂發黑,顯然是被鬼怪妖孽纏身,今日若我不見到,那也罷了,但現在既然見到了,本著我等仙人的慈悲為懷,不得不勸公子,若能早日驅邪避妖,令妹還能性命無憂。」
印堂發黑?聽著她這話,我才臉色發黑吶,蘇毓的表情也很怪,都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能那麼清楚地看到我印堂發黑。
況且看她那一身碎布衣裳,比我像妖孽得多吧。
郭大人聽著似乎和他兒子無關,於是囑咐蘇毓,切不能把「大仙」的話當兒戲,就拿著藥方抓藥去了。
「那大仙的意思是……」蘇毓忍著不耐,問道。
「若不然如此,公子告訴奴家住處所在,奴家必擇日上門為公子與令妹驅邪。」幾聲奴家倒是嬌弱得很,難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大感冤枉,無緣無故被人稱作「妖氣纏身」,簡直荒唐。
「怎麼敢那麼勞煩大仙。」蘇毓還在作謙謙有禮狀,涵養果然比我好,不過他下一刻的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從作法的木桌上再取過一碗滿滿的黑狗血,二話不說往我衣服上澆下,一身的衣裳就此報銷在狗血裡了,幸虧我聞不到那騷臭氣味。
「這樣,相信再厲害的妖孽也不敢近身了。」他對著呆愣的「大仙」作揖告辭,拉著我走了。
可憐那「大仙」不知是心疼那黑狗血,還是心傷他的無情,據說在冷冽寒風中吹了許久,第二天也倒下了。
××××
「你不去洗掉嗎?」蘇毓看我居然就打算穿著這血衣爬上床榻,忍無可忍終於開口。
反正我也聞不到腥臭,感覺不到身上黏稠,我就是不洗了,你奈我何?我氣他無故潑我狗血,別人潑那倒也算了,我好歹對他有恩。
他衝動下一把拉過我,扯下我身上的衣服,我和他都定格了。本來就是夏日,單薄的衣料下,只有主腰和長褲,主腰的絲帶層層束縛在身後,勾勒出腰部曲線,上身卻平坦似男孩。
這樣的我站在蘇毓面前,完全沒有女子成熟樣貌,不看我面容,只以為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娃。我心裡有些彆扭,明明心理年齡都三十好幾了,居然身形上還如此稚弱。
蘇毓呆呆看著我的扁平身材,突地笑了,「你哪有妖精的狐媚相,分明是個孩子,我竟然還擔心你被那大仙……」被「大仙」給抓了。
「我可沒說過我是妖精,只是你自己作如是想罷了。」異想天開,若是妖怪,他早就被我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他雙腿打開,拉我坐在他左腿,「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給我看見身子,可是要嫁我的。」
嫁?我有些不安地挪動身子,卻發覺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我裸露的背部,手指勾著肩上的繩線。若不是回頭看見,憑我那遲鈍的五感,恐怕還沒發現。
「蘇毓……那個……我們不可能的……」我雖不是妖精,但也相差不遠,總歸是陰陽相隔。
他一愣,大笑開來,「你還真以為我會看上你這乾癟身材?」
「你開我玩笑來的?」分明覺得他有幾分古怪。
「我只是剛發現,你雖無所不能,但也不過是個女孩。」他另一隻手撐著腦袋,擱在桌上,「和那些攔著我要和我同過七夕的小丫頭,沒啥兩樣。」
不會吧,我惱羞成怒想離開了,他卻拉住我,「明日他們熬好藥,我便要過府盯著那郭小公子病況進展,恐怕沒時間過節。今日你我提早過節行不?」
「七夕節不是女孩子過的嗎?」你好不容易有點男子氣概,幹嘛又來婆媽。
他沒回答我,追問,「行嗎?」
「哦。」這節我只在現代看別人過過,我也不知怎麼過的。
「我有個要求。」他又問。
「說。」
「我想看你。」
看?我傻住,「怎麼看?你怎麼可能看得到我?」
蘇毓逼近我的臉,雙手從脖頸處撫上,即使沒有感覺,也隱約疑心身上定是起雞皮疙瘩了,總覺得他的手冰冷冰冷的。
他手停在我臉頰上,我看著他放大的手滑過我的鼻子、雙唇、眼眸。
「這樣看你。」
無往不利
蘇毓的醫館開張,取名「回春堂」。這種沒有創意的名字,當然是我取的,取自「妙手回春」。
隨著郭大人家中公子的逐漸康復,醫館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演變到了門庭若市的地步。三個月後,醫館和鄒老闆的藥鋪正式合作,幾乎壟斷了丹陽城中其他醫館、藥鋪的所有生意。
「如果這個時代有《壟斷法》,蘇毓一定第一個上被告席。」我在路邊買了包瓜子,閒閒待在回春堂二樓的隔間中。這個隔間,原就是為安置我的,畢竟醫館中有很多男病人,我老在旁閒晃也並不怎麼方便。
「這是你教他的嗎?」小倩躺在另一邊的軟榻上,這是我原本該窩的地方。
「不是。」我沒那麼多九轉十八彎的心思來教他,好吧……我承認,「他前一陣子,曾纏著我問一些商界的事,我就拿了幾本現代說經商的書,讀給他聽。」
那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
那時蘇毓的賣身契快到期了,他在城中查看大小商舖門面。我怕他第一次創業就血本無歸,便一時口快,向他細數些要注意人流量以及目標客戶群之類的簡單常識。他卻雙眼發亮,纏了我一夜,要我多教他些。
我又能有什麼可多教他的,只能來老一套,對著課本來照本宣科,給他補了不少商務知識。
小倩嘆氣搖頭,「七七啊,這蘇毓雖不是穿越人,卻勝似穿越,再看他那智商兩百的頭腦,怎麼可能不無往不利呢?」
無往不利?包括對我嗎?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想起那晚他莫名其妙地「看」我。可能有前世不太出彩的經驗,我總覺得,曖昧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即使偶爾我會看著蘇毓的俊臉發呆,也決不代表我會自以為蘇毓對我有男女之意。
然而那晚,蘇毓那眼光流轉媚態柔意,真的很曖昧。他喜歡上我了嗎?
為這個念頭,我心下泛起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有些羞澀卻有些欣喜,是愛情還是虛榮?
隔間的門被推開,我恍然看著邁入的蘇毓,他伸伸懶腰,難得孩子氣地抱怨,「真真給累死了。」半真半假帶著撒嬌,酥入人的心底。
小倩早已離開,他發現軟榻空著,我倚牆而立,啐我一聲,「給你福也不會享。」
說著,拉我同坐在軟榻上,接過我手上的瓜子殼,為我剝瓜子仁。
近來,他偶爾會主動來陪我,幫我做些很瑣碎的事,卻好似樂此不疲。
「蘇毓,你真的喜歡上我了?」我小心地問,有著三個月前不曾有過的肯定。
他笑開了,「傻子,終於開竅了?」
我真的腦中一片空白,活了二十九年,再當了鬼差七年,第一次被表白,我不知所措。
「永遠陪著我,好嗎?」他無法盯住我的眼,只能抓過我的手,細細放在嘴邊啃咬。
「永遠留在我身邊。」
××××
蘇毓的回春堂,開兩天,關一天,那關著的一天,就是他出外義診的日子。
義診沒有固定地點,多是走訪一些農家、茅草房,看看是否有需要看病的病人。醫藥費也一早和鄒老闆商量好,凡義診的藥費,均按藥價五成算,藥鋪所損失的,由蘇毓補償。
因為壟斷成功,城中好幾家藥館倒閉,倒是方便了蘇毓提高就診費。而他的義診之名,也將這高價無聲無息地掩蓋過去了,並未引起那些有錢人家的注意。
我雖知道內裡究竟,但本著「劫富濟貧」的想法,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直到這天蘇毓義診歸來,被找上門的中年男子攔住。
「蘇毓!」那男子幾步上前,揪住蘇毓衣領。他身後跟著個十幾歲的女子,努力拉住男子,怕他衝動。
「在下正是。」蘇毓打量了下來人,露出微笑,「這不是城西得善醫館的歐陽大夫?歐陽大夫為人慷慨正義,常免受病患診費,在下深感佩服。」
那歐陽大夫顯然本是準備一上來就開罵,卻被蘇毓堵了回去,沒想到蘇毓一早就認出他,還知之甚詳。
「這位是歐陽小姐吧,兩位請裡邊說話。」蘇毓不著痕跡地將兩人領入堂間,避開周圍圍聚過來的人群。
我縮回伸出窗檯的腦袋,走出隔間,坐在樓梯上好奇地看著堂內,看這齣戲蘇毓怎麼唱。
為兩人倒了杯茶後,蘇毓慢條斯理地詢問,「請問歐陽大夫為何而來?」
「蘇毓……」他踟躕了一下,終究緩和了語氣,「蘇大夫,在下對貴醫館和鄒家藥鋪的合作多有異議。」
「哦?」他抿了口茶,「願聞其詳。」
「貴醫館的藥方,皆到鄒家藥鋪取藥,本是蘇大夫個人選擇,無可厚非,但蘇大夫卻唆使鄒老闆只將藥配給蘇大夫開的藥方,卻並不是為民著想。」
蘇毓好脾氣地一笑,示意他繼續。
「鄒家藥鋪是城中最大的藥鋪,藥的種類最是齊全,存量也最多,很多藥方中的藥,只有那裡才有,現在這麼限制,會有更多的人,買不到他們所需的藥。」
我在一旁聽得搖頭,傻子,他還沒看出更嚴重的情況。長此以往,一旦城中多數藥鋪倒閉,那鄒家藥鋪哄抬藥價,是遲早的事。其中利害,蘇毓自是和鄒老闆提過。
蘇毓放下茶杯。「歐陽大夫覺得小弟這回春堂如何?」他氣定神閒地拋出全然無關的一句話。
歐陽大夫一愣,虛應,「聽街坊說,蘇大夫妙手回春,在此醫治病人無數。」
「那若歐陽大人來加入我回春堂,自然不用擔心,病患拿著回春堂的藥方,會開不到鄒家藥鋪的藥了。」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這……這怎麼行?」歐陽大夫驚詫地看著蘇毓,「那我家的得善醫館怎麼辦?」
「歐陽大夫,恕小弟直言,得善醫館已經有幾月入不敷出了吧。」
歐陽大夫臉上一陣的困窘。
「與其困守一方天地,還不如加入回春堂,相信以歐陽大夫的醫術與德行,必能在治病救人和義診上對小弟有所幫助。」他有兩年多時間閱盡城中所有大夫的藥方,自然清楚每個大夫的能力。
之後幾番話下來,歐陽大夫已是渾渾噩噩,被忽悠得不知天南地北,連退幾步,「我要回家想想,我要想想,告辭了。」說著,沒顧著女兒就衝出門。
歐陽小姐盈盈站立,一雙眼揪著蘇毓,有些驚惶不安。
蘇毓上前幾步,保持有禮的距離,「在下對歐陽大夫的為人與醫術仰慕已久。況且早就聽聞歐陽家世代皆是書香門第,歐陽小姐知書達理。蘇毓不才,只略通一二,若能有歐陽大夫來回春堂相助,將是蘇毓莫大的榮幸。」
一番話說得歐陽小姐小臉飛紅,女兒家的嬌羞之態盡現。
「想必貴府情況小姐也略知一二,希望小姐回去後也能勸慰令尊。」
「我……我會的。」那歐陽小姐小聲說完,便轉身匆匆離開,看那神色,只怕再片刻停留, 臉上便要起火了。
蘇毓走到樓梯旁,毫不意外地發現我坐在那,調侃我,「看戲可是看夠了?」
我沒回答,慢慢隱沒在角落的黑暗中。
原來我一直以為對人冷漠孤僻又高傲的蘇毓,也能對別的女孩家露出如此充滿溫情的神色,那眼神,那聲音,都柔得滴出水來了。
是做戲嗎?因為他需要歐陽大夫的醫術,來擴大他的回春堂?
永遠留在我身邊。
耳邊響起那天他的話語,也是同樣的眼神,同樣的聲音,好像把人捧在手心,輾轉寵愛。
也是做戲嗎?他需要我做什麼呢?
心理年齡三十六歲的愛情初學者,還未開始享受甜蜜,已經嘗到絲絲苦澀。
兩相承諾
在考慮了一週之後,歐陽父女倆一起加入了回春堂。其實,若不是得善醫館僅剩的病患也被回春堂搶走的話,他們父女也不至於要寄人籬下。
蘇毓看中的,不僅是歐陽大夫的醫術,他更看重歐陽小姐這個女醫,「我年紀尚輕,一般官紳富豪的妻妾,若是要請我就診,都有諸多避諱。」
古代女醫並不多見,多數都是出自醫師世家,只給一些官宦地紳的妻妾看病。相比於男大夫、男郎中,無論是那些官宦地紳還是其妻妾,都希望有女醫來為其看病,既是避嫌,更顯其貞潔。
而歐陽小姐,就是鳳陽僅有的幾個女醫之一。之所以求診人不多,自然是其醫術修為不高的關係。我想,除了蘇毓,很少有人能在短短幾年之間,在醫術上有如此大的進展。而這位醫學奇才,也開始帶學徒了,第一個便是女學徒:歐陽蘭。
蘇毓正值年輕力壯,相貌又相當俊俏,導致回春堂中女性患者很少,甚少有請他上門為妻妾閨女診治的。一是避諱,二是怕真鬧出個紅杏出牆的醜聞。
「歐陽蘭的醫術若能在我點撥下有所進步,或是望聞問切功夫能精進一些,將病情轉述於我,就等於我親臨為她們治病。這樣,更能打響回春堂的名聲。」
蘇毓的目標很大,大到以我這本分的個性根本看不到頭。我很想問他,在他而言,回春堂只是個開始,那終點在哪裡?還是他的野心沒有終點?
對歐陽蘭,我當然是有些在意的。
不知心裡是何想法,我隱約覺得,比起男女之間的吃醋嫉妒,我更在意的,是蘇毓是否真有心討好我,留住我。他是對所有人都口腹蜜劍?還是對我所說的,是真心話?
於是,我幾日來細細打量他和歐陽蘭之間的相處。
歐陽蘭是個單純的古代女子,照例來說女子不能在外拋頭露面,但家道中落,她既然有一身醫術,自然要出外謀生。蘇毓醫術高過歐陽大夫,她現今跟著他習其醫術,也並不覺得如何彆扭,只是略微羞澀。
她的外貌堪稱端正秀麗,雖不是如何聰慧,但也勤奮好學。蘇毓針對其進度循序漸進地教,讓她越來越敬佩蘇毓,之後慢慢演變為幾年後對神般的崇拜。
那蘇毓呢?他的眼中有溫柔,有耐心,諄諄善誘,但那天我坐在樓梯上看到的魅惑卻不再出現。
是目的已達成,沒有必要了嗎?
××××
教學告一段落後,他讓歐陽蘭去用午膳,自己搬了把椅子進隔間,讓阿毛將午膳端進來。
阿毛就是他第一次救活的那個小男孩,十一、二歲,寧願睡在回春堂的地上,也要跟著蘇毓,伺候蘇毓,可謂是第一跟班。我竊以為這就是濫用童工的開始。
「怎麼一上午盯著我?」他為我倒上酒,因為我嗜酒,隔間中總是常備酒水。
「沒有啊。」
「隔間的門開著。」他拿著杯子在我面前,誘惑,「沒有嗎?」
我仔細端過酒杯,「我只是想看你怎麼教學生的。」
「那你覺得我教得如何?」
「很好,我從沒見過你對人那麼用心。」
「我對你更用心。」他笑,「怎麼?吃味了?」
我不小心把我的酒灑了,呆呆看著被酒氣暈染的裙襬。「蘇毓……」
「看你,灑了一身。」他用衣袖隨手擦了擦。
「如果這叫用心,那你對我這幾年算什麼?」
「什麼算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都能感覺得出,你有多恨咬文嚼字的古書。」他端起碗用膳。「但就算十個字裡有三個不識得,你還是能將一本本醫書給我念下來。」
那也沒辦法,繁體字真的很難認很難讀,況且我語文文言文向來很差。
「只要是我的事情,你都很緊張,以前以為你是母愛過甚,但看你的身材,還是小毛孩一個。」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地調笑。
世風日下,這可是光天化日。
阿毛把膳食端進來,放在桌子上。
他夾了幾樣我平日喜歡的小食在碗裡,遞給坐在軟榻上的我。
雖說鬼差不能贈予人事物,但倒是不妨礙人伺候鬼差。
自蘇毓開始在藥鋪打工,有了微薄收入後,他就喜歡買些我喜愛的東西,比如好喝的酒,比如大塊的肉,不計成本。
我覺得他純屬奢華浪費,我的銀子買那些酒菜綽綽有餘。
他卻很固執,「那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
他不肯回答。
我以前沒談過戀愛,所以那時並不知道,這是一無所有的蘇毓當時唯一能為我所作的付出,彌足而珍貴。無論這是出於恩情,還是愛情。
「你對我是不一樣的。」多少次在夜裡,他曾喃喃這麼說。
我不一樣,我知道,當然是不一樣的,人曾幾何時能遇到一個鬼差。
他所說的「不一樣」,我想我知道,但並不相信。
尤其是他流露出來魅惑、呵疼的眼神,總讓我想起那個午後,我也不能總是個悶葫蘆,終於忍不住坦白,「蘇毓……那天我看見你瞧著歐陽蘭的眼神,你很希望她能答應嗎?」
希望到……不惜讓她錯覺你喜歡她?你真的瞭解女子對於心愛男子的那種不顧一切?你是不是在利用她?抑或,你是不是也在利用我?
我搖頭,利用?我想得太嚴重了。
他錯愕,「難怪我總覺得你最近怪怪的,好像……」他拉住我的雙手,「好像我一轉身,你就會離開。」
我承認,是有點想逃,天生懦弱的個性,總是讓我潛意識迴避傷害。不接近別人,就不會被傷害,不和人交好,就不會被背叛,這是現代人的本能。而一直這樣想的自己,才會永遠孤家寡人。
而如今,我想改變,想說出所求。
「蘇毓,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歡她,不要對她流露那種妖豔的魅惑,好不好?」
蘇毓,如果你不是真心留戀我,也不要對我那麼依賴。
因為,我怕我會當真。
他默然,自然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我答應你,除了對你,我不會再對別人流露那種風情,好不好?」他改了承諾,並強調,「只有對你。」
如此似曾相識,兩年多以前,蘇毓也因為我許下過承諾。
……
「我,蘇毓,答應你,只要是有生之年,就會幫窮人開義診。」
……
野心是相對的,是不是在蘇毓對於事業心膨脹的同時,我對於愛情的野心也膨脹了呢?
終歸是女人,女人對於初戀,總是有太多希冀。
我們都是新手,我一要求,他便迎合,愛情看似如此簡單。
然而,我在心中默念,蘇毓,我也答應你,事不過三,我不會第三次讓你改變自己來迎合我,為我許下你的承諾。
我答應你了……
螻蟻偷生
愛情?
握著毛筆一撮一頓,在紙上化開了兩個狗爬的大字,我仔細看著,確實很醜,很彆扭。
我是喜歡上了蘇毓,還是戀上他的陪伴?於是才假借名目,編造藉口,能多留在他身邊一刻也好,貪戀著活人的氣息。
這是患得患失嗎?我自問,卻不自覺將問題脫口而出。
「當然是自尋煩惱。」小倩在一旁,邊消耗著蘇毓的好酒,邊調侃我,「而且他是你自己找上的,還是百分百作繭自縛。」
「對啊,都是自找的。」
「雖然蘇毓年齡比你小,但某方面,比你成熟得多。」小倩拍拍我的腦袋,自詡為我長輩的樣子,「所以你才會在他越長越高之後,漸漸將他當作個男人,而不是男孩。」
她搶過我的筆,畫出圓圈擁抱住了那兩字。
「更何況,愛情的最開始,本來就是陪伴。」
××××
那晚過後,一切似乎越來越風平浪靜。
蘇毓對歐陽蘭越發的彬彬有禮,不止是在有我在的地方。而歐陽蘭對他,從暗暗戀慕到由衷信服、言聽計從,也不過就是半年時間。
隨著鳳陽城幾間大醫館的倒閉,回春堂更是名聲鵲起。
在人前,蘇毓介紹我是他小妹。眾人中甚至是在回春堂幫忙的阿毛,也只在印象中隱約有這樣一個人影在,再多的,就是模糊一片,儘管我是如此經常地出現在他身邊。是什麼樣的緣分,讓蘇毓能如此深刻地記住他妹妹的死,連帶記住了我。
我喜歡跟著蘇毓去三天一次的義診,多數是去城外極髒極窮的地方。我自然是聞不到那流浪漢集聚之地的惡臭,但看著他那皺眉且不堪忍受的樣子,覺得煞是有趣。
許是兒提時期公子哥的記憶回籠,又或者是回春堂的知名度高漲,近來的蘇毓越來越潔癖,衣衫髮髻打理平整、一絲不苟。幸好他還懂得避免容貌再遭窺伺,而畫粗了眉毛。
在窮苦病患眼中,蘇毓比神佛還靈驗,比父母官還清廉,見著他遠遠出了城門,就自各方湧來,崇拜、仰慕、不敢褻瀆。
這樣被圍繞著的蘇毓,總讓我覺得,如此多的善意和信任,終有一天會磨去他的權欲雄心。
「來,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看診。」阿毛小手一張,努力阻擋那些衣衫襤褸、隱隱發臭的乞丐碰到他心中的偶像。
在雙指搭上第一個病患的手腕後,蘇毓立刻斂去眼底的厭惡情緒,做回最基本的大夫,交待藥方也是簡潔明了,富貴貧賤在此時都一視同仁的盡職。
我盤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頗有閒情逸致地等到夕陽西下,也等到他緩步走來。
「走吧。」他伸手拉我下來。
「嗯。」我滑下大石,他拍走我衣衫上的髒灰。
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上抓著的布包,沉甸甸的,裝滿了病患餽贈的「診金」,有挖來的蕃薯、野菜,或雞鴨家禽的蛋,甚至還有窮孩子河邊撿來的卵石。
阿毛已經帶了藥箱和部分「診金」回去,這些是他拎不下的。這算是現代的收受紅包嗎?不過看蘇毓幾度拒絕不了的苦惱,這禮肯定比紅包難纏得多。
「他們很仰慕你。」我偷笑。
「每次我來義診,總覺得你很幸災樂禍。」他牽著我的手進城,將那些「診金」分送給城內的乞丐。
「做善事可是積德。」這可不是空口白話。「只有你會當成災禍。」
他搖頭,「我不信真有天理循環。」
我拉著他的手緊縮,引起了他的注意,「真的有的。」我見識過,當然曉得,就怕他不當真,努力強調語氣中的認真。
他注意到我的緊張,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我沒看清,只聽他答道,「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小心什麼?」我有些心慌,不知怎地腦中想起那從未真正殺人的王爺。
他大笑,「嚇你的。」
隨後又安撫我,「放心吧,我還不至於大奸大惡,殺人放火。」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又洩露天機,還是改明再擔心他吧,沒準我會先一步因玩忽職守,被拉入枉死城審判。
食物可以送出去,而帶花紋的卵石自是落入我的腰包。
「盡拿些不值錢的玩意。」他搖頭,「我還以為你不過是嗜酒,原來這些不入流的石頭,也能入你的眼。」
「你不懂,這是唯一。」
「哦?」
「世上沒有一塊石頭和另一塊是相同的。」當然除了現代人造的那種。
蘇毓想了想,「倒是的確沒見過一樣的。」
「人也一樣,高高在上的和終日不飽腹的,都是世上唯一一個的。」那叫人人平等,現代最淺顯的道理。我琢磨著是不是該哪天找本「眾生平等」的書給蘇毓洗洗腦?
「但人生在世若碌碌無為的話,也不過是螻蟻。」
我想反駁,他卻說出件讓我吃驚的事,「先前就診的流民中,我見著了我大娘和二哥。」
「他們在流浪?」
他點頭。「在我記憶中,大娘永遠衣著光鮮,她娘家有錢有勢,後來分家又獨得大份,趕我娘和我兄妹三人出門時,尚還耀武揚威,今日卻奔波流浪,朝不保夕。」
「你沒開口認他們?」
「沒有,該是說他們沒認出我來。不過我已經讓阿毛悄悄塞些銀兩在他們包袱中,過這個冬天,應是沒什麼問題。」他詭笑,「看,我也會以德報怨。」
我聽著心中歡喜。
他將最後一捆野菜給了個跛腳的乞丐,「當日我剛進這鳳陽城,也是同他們一樣的。」
滿腳的血泡,披頭散髮,加上幾個月未洗頭髮身子的酸臭。
「若不是再一次遇見他們,我幾乎快忘了,我也曾是螻蟻。」他自嘲,但知曉我不喜歡,也就不再閉口不談。「唯一不同的是,我身邊有你。」
夕陽灑在我和他身上,映出兩個倒影,手手相連,慢慢踱步回家。
即使今日的蘇毓身邊有那麼多仰慕者、愛慕者、崇拜者,但他還是只在我面前,毫不顧及地流露他的性情,即使那性情有些冷酷,有些無情,有些偽善,卻讓我不忍苛責。
因為這樣的蘇毓如此真實。
這就是陪伴,需要接受真實的勇氣,人無完人。
回去後,蘇毓向我討去了所有我收集的卵石,說是幫我收著。最後,他把它們用在了一個我怎麼想都不會想到的地方。
曾經擁有
在地府中,有時會冒出一條兩條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規定,比如培訓期間學的地府條規中就曾規定,普通鬼官不許開設酒樓,但什麼官階以上才能開呢?沒註明;又比如,地府鬼官不得沉迷賭博,但如何才算沉迷,沒說明;再比如,每年四月第一個週日定為復活節,但不能放假,那何必過節呢,沒提起。
不吸取西方的聖誕節、感恩節、情人節,卻獨獨搬來了復活節,我直覺一定又是哪位高階鬼官的惡作劇。
嚴格來說,這復活節也不過就是那書本上所印的油墨字,我生前既不過西洋節日,死後也不會破例,但若有人獨獨把婚期訂在這天,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為什麼選復活節?」我拉拉小倩的衣擺,問她。
「好像是因為林城信基督,」她盛裝打扮,難得穿起現代低胸禮服,「但小道消息說,是咱們那個鬼使小蔣只願意在今天把我們的班調到早上,空出下午和晚上。他還美其名曰說復活節應該算是地府中的黃道吉日,林城拿他也沒辦法。」
小蔣在地府中已經混了很久很久,久到三教九流的鬼官朋友認識了一堆,而地府中大小官職,除了鬼差和閻王,他都涉獵過了,很有背景。
今天是林城與嫻淑成親之日,認識他們的鬼官都奇怪居然拖了那麼久,但嫻淑主張林城接手判官工作上了軌道以後再成家,也無怪乎多等了幾年。
婚禮採用宋朝的成親儀式與現代婚禮相結合,地府之官好湊熱鬧,一時是官滿為患,擠入擠出。
嫻淑的古裝扮相回覆生前的容貌,頗為嬌俏動人,一身喜氣的嫁服襯得小臉紅彤彤的。花轎,轎伕,媒婆,一個都不少;林城則是一身的西裝筆挺,很帥很有擔當,再加上禮炮、禮服、喜宴等等,這一場婚禮下來,恐怕要耗費兩人多年的法力修為。
值得嗎?當然值得。
嫻淑笑容燦爛,淚水滾在眼眶中,幾度欲下。今日她施了法術放開了五感,真實的幸福完全展現。
她終究還是嫁得良人,儘管不是在「有生之年」,但又有何區別?林城絕對比古代三妻四妾的大男人要可靠得多,相愛相知最為重要。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這恐怕是「死後」相許的最佳例證。
鬼頭大哥因其嗓門忒大,榮升司儀。
「一拜天府……二拜地府……夫妻交拜……」,拜完後再來現代的「我願意」宣誓,古代鬼官和現代鬼官,各自欣賞對方的婚典儀式,不倫不類中倒也其樂融融。
席德因其特殊身份擔任主婚人,但在場鬼官有大半並不清楚他特殊在哪。儀式過後,他便和我、小倩一起坐在主桌。
喜宴上,我見到不少以前不認識的鬼官,小倩指著個面黃肌瘦的人道,「這個就是餓死酒樓的老闆。」
我舉起酒杯向他示意,表示多年免費的感謝,他扯了扯薄薄的蠟黃臉皮,算是對我笑過。
席德發現我的敬酒,笑得樂不可支,定是清楚我和餓死酒樓的孽緣。他遞過一張卡片,卡片表面熠熠生輝,看得出被施過法術,「聽說你很好杯中之物,這是地府最大酒樓鶴歸來酒樓的貴賓卡,可打五折,我想你會感興趣的。」
鶴歸來酒樓在地府盡頭、枉死城旁,基本是高級鬼官的聚會場所,可比現代的希爾頓大酒店,我自是每次都繞道而過。
我接過卡,「謝謝。」其實我更想知道是哪個透露我嗜酒的。
「你對這場婚禮怎麼看?」
「很隆重,很感動。」尤其是一直以來都清楚嫻淑對於嫁人這事的執著,尤其為她高興。
「我也曾在地府成親。」席德的眼定洋洋專注一點,「當日我著蟒袍,她頭戴鳳冠,身披霞帔,那是地府千年來最大的一場婚禮。」
「後來呢?」我隱隱覺得不會是好結局。
「九百年前,她就不在地府了。」
難怪從沒聽人說過閻王曾娶妻,原來是那麼久遠的事,看看席德的失神,顯然還困擾著他。
「地府中從來沒有天長地久,只有曾經擁有。」席德回神後,順手夾了口菜,「在地府,時間最是不值錢。」
對於人類的百年有限而言,地府時間綿延不絕,當想到承諾以後百年、千年只對著一個對象,反而最容易退卻。
我眼中映著這對新人的喜氣洋洋,心中卻不知是否該慶幸蘇毓只得百年壽命?
××××
參加完婚禮,我和小倩一起回明朝,臨近凌晨時,我們還有幾個定魂任務須解決。
「小倩,為什麼選那書生呢?」
不知問過她幾次了,她都含糊以對,然而我真的想對蘇毓和我的未來更增些信心。
「七七,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
我知道,小倩剛認識我那會,就開玩笑地提過。
「蜜月地點是法國普羅旺斯,那是我十幾歲少女時就想著要去度蜜月的地方。」小倩眼中承 載著那時的幸福,「對於工薪階層來說,確實有點貴,但他還是攢錢給我驚喜,這說明他真的愛我,很愛我。」
偏偏那麼巧,就是那班飛去法國的飛機失事了。
「飛機在亂流中失控了很久才墜落,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是,」小倩強笑出來,「我是瘋了才想和你結婚,你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那笑,笑得異常苦澀。
「七七,那書生和他長得很像,我們是初中同學,他小時候就跟他初中時候一模一樣。」小倩率先跨過那分界著生與死的邊界,進入明朝。
「七七,我不需要他英俊,不需要他專一愛我,也不需要他能幹,我只是想看他好好活著。」
這一句話堵得我喉嚨發慌,只能默默對她施法,讓她無法流淌的淚水能長流。
「七七,我很開心我能坦誠說出來,看見嫻淑幸福,我覺得我也很幸福。」
我伸手攬住了這默默自責的女孩。
地府有的是坦誠,鬼官之間沒有利益衝突,自由表達真實感受,戀愛、成婚、分手,合則聚,不合則散,從不講究天長地久。
傻小倩,聶小倩沒有害到寧采臣,寧采臣本也是心甘情願的,只是人世間的真實,不比地府,總是藏得極深極深,要自己去挖掘。
而我既然選擇了蘇毓這條路,就不會再抱怨路難走。
復活節原來也有些道理,肉體死了,心靈也需要復活。
云仔
2013-9-20 20:00
目擊定魂
自復活節後,小倩本來就很三八的個性,變得更開朗。對於她那書生也不再執著,將其評為「明朝第一賤男」,聊以自娛。
我閒閒靠在軟塌上翻書,最近愛看歷史書,比起以前讀書時那慘淡的歷史成績,現在無壓力下翻閱各種古代趣聞,倒覺得有趣了很多,尤其是明代的,看著現在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歷史事件,只覺得事事難料一說,確屬事實。
明朝百姓還是照常過他們的日子,而百姓之一的蘇毓也照常開著他的回春堂。隨著回春堂的聲名遠播,常有一些「武林人士」來就診看病,這倒是蘇毓自己也沒有想到的。
鳳陽城地理位置在中原中部,應算是交通便利,可惜長久以來,除了是朱元璋的故鄉之外,就不再有其他特別的優勢,商貿往來並不頻繁,就是偶爾落腳的鏢局鏢師,也是暫住一宿,隔日啟程。
於是就有鏢師趁著這一宿時間上面求診。
樓下不甚溫柔的敲門聲傳來,擾亂一室平靜。
蘇毓帶著阿毛去大戶人家出診了,而這下雨天的,歐陽父女也沒來,整個回春堂只有二樓縈繞的隱約燭光顯示有「人」在家。畢竟古代火燭不比現代電燈,很費銀兩,沒人會出門了卻留著燭火。
「開門!」敲門人一聽就知道必是孔武有力,這門「咯吱咯吱」地呻吟。
真吵!我坐起身子,這都近傍晚了,還讓不讓人歇息了?
沒隔多久,居然開始用腳踹門!
為了蘇毓那可憐的木板門著想,我還是起身下樓去開門。
「請問兩位有何貴幹?」我打量門外兩人,都是練得肌肉發達的類型,渾身濕透,其中一個受傷了,「現時蘇大夫不在,若是看診,請明個儘早。」
說完便想關門,那沒受傷的漢子卻不許,一手把住門,「明日我們便要啟程趕路,有其他大夫在嗎?」他顯然是天色灰暗看不清我,「或者,這位小哥會不會醫術,能否幫我大哥看看?」
小哥?我直覺這人真是狗眼瞎了,就算是雨天天色灰濛,也不至於把我當成男人吧。即使我胸部扁平,還披著蘇毓幾年前的青布衣衫。
「我不會看病。」
那漢子想了想,問道,「蘇大夫何時回來?」
我如何知道?「他出門看診,指不定何時回來的。」
「那我和大哥就叨擾了,我們在這裡等蘇大夫回來。」說著,就自說自話地進門了,顯然是個粗人。
我氣結,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以「男女授受不親」來回絕他們,畢竟他們壓根就把我當男的處理。
於是扶著那傷員躺倒檢查的床塌上後,就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看。
「小哥,你怎麼稱呼?」
說了你也記不住,我煩惱著如何回答他,更沒啥好臉色,可惜他看不到。
門再度被敲響,今天還真的是它的劫數。
「有人嗎?開門!」
我無奈踱去開門,好傢伙,雨水沾濕衣裳完全貼在身上,又是個練健美的,肌肉發達。
「蘇大夫出門了,有事明天請早。」
「這位小哥,我前些年搬重物傷了腰,每到下雨天便痠痛不已,正好鏢隊今日在這裡落腳一宿,想過來讓蘇大夫給看看。」也是自動自發進屋,「我就在這等蘇大夫回來。」
又是小哥!我無語。
××××
原來同行之間是有競爭的,我不會天真到以為所有同行之間都和蘇毓與歐陽大夫一樣,不是你招安我,就是我招安你,但這樣赤裸裸地對罵,也是頭回見著。
「我們威廣鏢局行走大江南北,誰家不給我們幾分面子?」
「威廣鏢局算什麼,我長風鏢局才是走遍中原最大的鏢局。」
「笑話!就一群蝦兵蟹將,看你那大哥還躺在那呢!」
「我大哥是為我擋了那梟匪一刀,這才受傷的,是鐵錚錚的漢子,是兄弟!」
「原來那是要砍你的,你倒是會躲,躲在你大哥後面!」
「你說什麼?你自己還不是抱怨痠痛,大丈夫哪有無病無痛的,一點小傷就忍不住,像個娘們一樣!」
「胡大牛,你說我娘們?你有種和我打過再說。」
「朱強,你以為我怕你來著?」
胡大牛?朱強?
等等,我打開我的扇面放在燭火下照著看了看,這不就是我等會要去定魂的兩個人?鳳陽大街?再看看時辰,還有不到一刻時間。
「那個……」在他們出手之前,我忙出聲打斷他們的對吼,「這裡畢竟是醫館,你們……要不要到大街上去打過比較爽快?」而且也不容易連累到旁人。
兩個怒火中燒的鏢師立馬衝入雨中,亮出傢伙對決。
等了會,我便拿著扇子走入雨中,扇間輕點兩具死屍,看著他們怒張的魂魄重新回到軀體中,若要打的話,就等鬼吏來接你們的時候再打吧。
「你在幹什麼?」一旁蘇毓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回頭看他立在雨中,雨水透過紙傘上的破洞滴到他眼梢,讓他反射性地閉眼,連帶掩飾住了情緒,這是他長大後第一次見我定魂。
我還保持蹲著的姿態,雨水流過我身上,卻僅僅浸濕我衣裳,沒在我頭髮皮膚上停留,便沿著扇間一路劃出去。
這雨下得很大,很磅礴。
「為什麼用扇子點死屍?」
我的眼神越過他,看向他背後的小身影。阿毛正奇怪地看著我們,他對我的印象很淺,完全記不清我剛剛做了什麼動作,又有什麼值得他師傅注意的?
就比如我以前上學時,記不得同伴每天都穿了什麼衣服,即便只是衣服顏色,一是不會留意,二是記不得那麼許多。
人的記憶只佔大腦一角,只有在意,才會留意。
蘇毓只是盯著我的扇子,「阿毛,進去照顧裡面那病人。」他說的是那個在床榻上很想爬過來看胡大牛屍體的受傷鏢師。
我慢慢站起身,「蘇毓,我在做……」
想了很久,我才啟口,「我只是在做我的差事。」
此時,從紙傘中滴落的雨水已經將蘇毓的衣襟全都染成大片大片的水跡,他渾然不怎麼在意,只是說道,「我又瞭解你一些了,是不是?」
說完他便自顧自笑了,走回醫館。
這個意外讓我發覺,原來我還是一直在保護自己,從沒讓蘇毓走進過我的世界,儘管我已涉足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時間與空間。
王八一說
「蘇毓看到我定魂了。」
若能展現臉色灰敗,我現在就應是這樣。
「真的?」小倩一把抓過一邊的飲料大喝一口,神情興奮,「然後呢?」
我將之後蘇毓的表現跟她說了。
「我一直在想若有人能看到我們定魂該多好,嚇死他們。」小倩顯然不覺得我有什麼好情緒低落的,「可惜無論我如何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那些死者家屬旁邊定魂,他們都對我視而不見,我簡直懷疑鬼差其實是隱形的。」
「多數時候是這樣,」我搖搖頭,高粱酒一口悶,「不過顯然定律在蘇毓身上從來不適用。」
「你該知足了,這說明在他心中你至少不單單是個保姆或老師。」小倩常笑我是蘇毓的一等保姆,二等老師,三等女友,簡言之就是感情方面最失敗。
「他應該還不清楚我在做什麼。」畢竟只是看到我拿把扇子在屍體上指指點點,好吧,我承認,這種行為本身就有些變態。
「七七,你有沒有聽說過七世情緣?」小倩問我。
「什麼七世情緣?」我搖頭。
「是小蔣有一次喝醉酒說的。」她所謂的喝醉酒,就是用法術把自己弄醉,弄得人事不知,不用想煩心事。
我倒是沒想到,一向神神道道的小蔣也會用那麼老土的方法借酒消愁。
「他說天府書冊上的一些靈魂之間注定牽扯情緣,長的達到七世,但是不像現代人的那種猜測,比如七世夫妻什麼的。可能這種情緣,是靈魂雙雙投到動物身上也不一定,畢竟要七世都投胎為人,這命中率也太低了。」
「你不會說我和蘇毓之間有什麼七世情緣吧?」這種胡扯,自從我發現死後還要做鬼差以後,就不再相信了。
在地府都逃不掉工作,我還能指望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
「這倒不是,只是以你們之間的緣分,沒有七世,至少有三世。改天蘇毓歸天了,你也去投胎,來世沒準能做一對快樂的烏龜夫婦,逍遙千年。」小倩信口開河的功夫也越來越到家了。
我揮揮手,不再聽她鬼扯。烏龜?想想也很恐怖。
「小蔣說,席德和他千年前的那個新娘,就是少見的七世情緣……」小倩的聲音漸漸飄遠,她去再買一壺酒,「只是結局卻不好。」
席德的新娘?我想起婚宴上他的陰鬱,那新娘若是投胎了的話,早就不知道經歷輪迴幾回了。
那席德呢?
這九百年間,他是否會在奈何橋上送她一次又一次呢?
××××
保姆?老師?女友?
不,都不是。
是傭人,還是萬能傭人。
我一手拿著回春堂的賬本看,一手接過蘇毓遞給我的庫存記錄。
本以為教他算賬後,他會一如往常,駕輕就熟地運用在他的小醫館上,沒想到他卻把賬本和庫存記錄交給我,我核算好以後,把有問題的報給他聽,他再一一記下。
這當然不難,也沒什麼工作量,只是……蘇毓讓我覺得,什麼特別的事都不曾發生過,好似他只是知道了我的工作罷了。
將最後一筆賬目核對完成,已是初更時分。
「蘇毓,下輩子,我們做一對烏龜好不好?」至少是同種同族。
蘇毓書寫賬本的毛筆抖了抖,在賬本上留下了污跡,他嘆了口氣,將這頁撕下。
「胡說八道,來世再為人不好嗎?何必做王八?」
蘇同學,你知道在地府千萬死魂中,要投胎來世再為人的幾率有多低嗎?說到底,人類也不過是億萬物種之一而已。
「烏龜可是能長命百歲,萬壽無疆的。」雖然模樣是蠢了點。
蘇毓吹滅了桌上的燭台,就著月光回頭問我,「你呢?你也是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嗎?」
我沉默,嚴格來說,我也有成為百年老妖的潛力。
「若我有一日死了,你會用那扇子在我身上輕點嗎?」
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個,背著月光的他,看不清臉上是害怕還是其他表情。
「如果會呢?」我問的很輕很輕,輕得希望他聽不見。
他拉我入懷,我暗自對自己用法術,感知到了他微熱的體溫,「那倒也幸福,至少代表我死前那一刻,你還在我身邊。」
我感動得無以復加,第一次正視心底對這段感情的不捨。就是生前沒擁有過愛情,現在才會如此難過,又淡淡的幸福。
「總覺得你越想越多,死也沒什麼。只要在一起自個舒心,何必老想著以後如何如何,下一世如何如何,你若不是妖,那也是神仙精怪,怎麼這點看不透?」
想起了天府那本記錄人間情緣的書冊,蘇毓的情緣是空著的,還是和其他人相連?而我的情緣呢?是不是哪裡弄錯了,才把原本屬於我和蘇毓的情緣變成一人一鬼。
再想起小倩的樂觀,我也笑了。
「不錯,現在這樣總比做了烏龜再在一起的好。」都是硬邦邦的殼,冷血動物,更是不浪漫了。
他敲上我的腦袋,我聽到「咚」的一聲,法術沒有撤銷,真實地感覺到了疼痛,久違了的疼痛。
「還提那王八,真受不了你。」他的手寵溺地揉著敲到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揉了很久。
××××
日子閒散起來,我儼然成了回春堂的第二個主人,每日就是消耗著火燭和美酒,基本不事生產。
小倩說我是上輩子沒有享過退休的日子,現在算補過;嫻淑也來看過我,她只以為我是偷偷借住在蘇毓的回春堂,叮囑我別被人發現了。
我不敢告訴她我作為鬼差的越矩,尤其是她家裡還有那位執法嚴明的判官,我直覺得一旦被人發現,我默默陪蘇毓到老的願望就很難實現。
然而防得了地府的朋友,卻防不了人間的皇權官吏。
一群錦衣衛的突然闖入打破了鳳陽城一貫的平靜。
時值明成祖朱棣幾度北上親征蒙古,徵兵無數不說,蘇毓作為地方上舉薦的名醫,連同其他地方的八個名醫一起被召入太醫院,作為院判,侍奉君側。
欽此……
仁心仁術
鳳陽府原離南京不遠,舟車過去大約只需花上一月有餘。然而永樂十八年,當時順天府治所的紫禁城落成,於是在永樂十八年至十九年間,明成祖遷都北京,南京則作為留都。
這鳳陽到北京路途遙遠,一路又是另一番顛簸了。
當日接到府尹通告時,蘇毓花了幾日交代了阿毛和歐陽大夫父女關於回春堂的瑣事,言明將回春堂交給他小妹,就是我,蘇小妹照看著。
這是他為我取的名字,也是最名正言順接下他醫館的身份。
此去不知會吃朝廷俸祿幾年,做院判不比做官,可能去幾年,醫術不行便被排擠回鄉,又或者升作院使,也算是正五品的官階。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再次回鄉,也比那些沒去過京師,沒見過世面的大夫要好的多。
郭府尹這次的舉薦,正是承了當日蘇毓救他獨子的情。
兩車人馬帶著九個名醫,均從院判做起,除了蘇毓以外,都是四十歲開外的中年人。蘇毓嘴上沒毛,自然被看作辦事不牢,是這群名醫中最不被看重的,錦衣衛或隨車的官差也最是輕慢他。
尤其為了他繞到鳳陽這安徽窮鄉之地停留了幾日,更是諸多不滿。剛上路幾日,都只給蘇毓幾個饅頭,讓他餬口而已,和其他大夫的清粥小菜相比,略微分出了些差距。
其他八位名醫雖是被病患寵慣了的人,但眼看著出城那日,城內城外乞丐窮人夾道送別蘇毓的壯觀情形,自是忍不住暗自嫉妒,現今看到他只分得饅頭,各自幸災樂禍。
蘇毓倒看不出有什麼不滿,午飯時找了個樹蔭坐下啃饅頭,我施法隱形,靠在他背上,旁人看不著我,只要他能感覺到我在就好。
「饅頭好吃吧。」吃了一週的饅頭,真佩服他的毅力,要是我的話,早吐了。
他壓低聲音回我,「比起五年前逃亡那會,現在不止有的吃,又有車坐。」
也對,蘇毓是苦出身的,這點小挫折,還不妨礙他的宏圖大志。
「回春堂如何了?」
「沒什麼特別的,患者還是這些,不過倒是歐陽大夫也開始三日一次義診了。」我問他,「是你吩咐他的嗎?」
蘇毓點頭,「嗯,橫豎也義診多年了,那些乞丐若無人義診,恐怕過幾年我回去以後,悉數都病死了。」
「蘇毓,你還會回去嗎?」我問的有些無奈,「是你暗示郭府尹舉薦你的對不對?」
郭府尹即使意圖討好朝廷,也很難想到送名醫緩北方戰困的法子。
「嗯。」
「我怕你上了戰場,沒救到皇帝,反而送了命。」
「你以為他們會讓初乍到的太醫去診治士兵?他們只會派經驗老道的太醫去戰場,我則被留在京師,診治皇宮裡的些個妃子皇子而已。」他早考慮過了。
「宮裡也不比戰場安生多少。」宮裡的勾心鬥角,多數牽扯著太醫,可能是我宮廷劇看多了,總覺得此去經年,能順利回鄉還是個未知數。
而若對象是蘇毓,我卻更怕他在宮中太過如魚得水。他的很多算計,連我也不全清楚,比如對郭府尹,我從沒想過他還存有這樣的心眼。
××××
蘇毓上路後,我便回鳳陽回春堂,他要和四個名醫一起擠在狹小車廂中整整三個時辰,我沒這功夫陪他擠。
這就是往上爬的代價……我心裡多少是有些埋怨,有些不解的,對於名利,我生前就不曾貪圖過,而死後的現在呢?更不在乎了。
或許也是我天生資質平庸,自然不會妄想,而蘇毓天才橫溢,就不甘於被永遠埋沒。
出行的那天晚上,他語音婉轉,言辭渴切。
「我就是去看看,去看看那在高堂之人,是何等德行,而他們病後,又是如何萎靡乞憐。我去幾年就回來,之後就永遠陪你在回春堂義診,等我?」
我知道,他不去闖一次,他終是不甘心。
即使攔住他這一次,也難保他不後悔,畢竟這是他的人生,在這世上,總要為自己完成些事的,無論結局是好是壞。
這就是活人的執著。
第二天,他又回到那個高傲深沉的蘇毓。
隔間的門被推開,歐陽蘭見臥塌上有人,大大送了一口氣。
這一週來,她為了找到我大費苦心,很多時候即使我站在她身旁,她也會左右顧盼……讓我不得不乖乖呆在隔間,等她來尋我還容易一些。
雖然有些時候,我也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去定魂。
「小妹,這是本月的賬本,您給核查一下。」在蘇毓的要求下,他們也不叫我「蘇小姐」,直接叫「小妹」,叫得我汗毛豎起,心虛不已。
「擱在桌上吧。」
「好。」歐陽蘭將賬本放在桌上。
「近日來,患者多嗎?有沒有什麼疑難雜症?」若有的話,我倒可以去問問蘇毓怎麼開方,反正一盞茶功夫也不用。
歐陽蘭凝神聽我的話,就怕她像前幾次那樣出醜,聽了半天,還聽不清我在講啥,「沒有,這幾日我和爹爹都是看蘇大夫留下的以前的方子,受益很多。」
想當年你蘇大夫也是看你爹爹的藥方來學習的,五年風水輪流轉。
「蘇大夫真是醫術奇才,」說起她的偶像,自然她是滔滔不絕,「前幾年郭公子的病總是反覆起伏,蘇大夫一開方,就將病情控制住了。」
我也點頭,那時我在,這是一戰成名,在坊間流傳了幾年。
「這次蘇大夫出發去京師前大膽改了藥方,我和爹爹還怕換了藥,萬一有個岔子,我們也不知如何醫治。沒想到幾劑藥下來,居然就把郭公子的病給根除了。」歐陽蘭笑得更歡,「我和爹爹研究過這方子,真是難得的好藥方,以後對這種類似的病,就不用再束手無措了。」
「郭公子的病以前一直沒根治?」
我以為郭府尹老請蘇毓過府,都是去閒聊家常的。
「是啊,今個早上郭府尹派人來回春堂,說是府尹大人想為回春堂題字酬謝,卻不知題什麼字好。」她想了幾個問我,「仁心仁術,你看成不成?」
仁心?真是莫大諷刺。
「還是妙手回春吧。」
「聽你的。」她退出去,關上了門。
蘇毓當然不會突然開竅寫出方子根治郭公子,只怕是他幾年前就早留了心眼,拖著這孩子的病直到目的達成。
而他這一番謀算,又是從何時就開始了?是從我教他從商之道開始,還是從《本草綱目》開始,抑或是在那個慌亂逃亡的晚上,在皎皎月光之下,就已經深種在心底,等著終有一天能發芽結果。
午後烈陽高懸,我卻是一如往昔的體溫冰冷。
紅衣厲鬼
上京師的路很漫長,晚上又是通鋪,因此我甚少能和蘇毓談上幾句話,也沒問過他關於郭公子的事,想必問了,他也是直言不諱,不帶一點心虛,我倒也省去這工夫了。
路上變成單一的趕路、住宿後,蘇毓又不安生了,一到落腳的地方他就在城鎮中徘徊,給倒在路邊的乞丐看診,黑燈瞎火中打開火摺子寫藥方。
蘇毓寫上最後一筆後,遞給那病患旁邊的乞丐,囑咐他們,「若真想救他的命,就籌錢買這藥,只要藥是真的,我蘇毓保證兩帖便藥到病除。」
「你這是義診?」許大夫,也是隨行的名醫之一,好奇地跟了他一段路後問他。
蘇毓回頭看了看這四十開外的老中醫,「是啊,以前在鳳陽習慣了,幾天不義診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我聽了,就覺奇了怪了,他不是對病患只有對螻蟻的憐憫,那又何必在趕路中還要義診?
「哦,以前你就義診?何時開始的?」許大夫那雙眼打量著蘇毓,估計覺得這毛頭小子,年歲沒多大,以前的義診,能在多久以前?
「約莫四、五年前。」蘇毓蹲到旁邊哀哀叫疼的乞丐旁,檢查他腿上有些潰爛的傷勢。
這傷是外傷,須外敷,他身邊也帶有一些傷藥,於是在傷口上塗了少許,再開了張藥方,詳細描述了外敷的草藥樣貌,囑咐旁人明日天亮後,可上山採藥。
蘇毓也只有這時有點耐心,但若要他再複述一次,恐怕他大爺就不肯了。許大夫不知其中緣由,臉上對他的輕蔑之意就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前輩對後輩的賞識。
「若普天之下所有大夫都如蘇大夫如此有善心醫德,那路邊又豈會有病死骨?」
「許大夫謬讚了,在下只是履行一個承諾罷了。」有意無意中,他朝我這塊瞥了一眼。
這幾日我對他有些冷戰的意味,他還是有些感覺的,或者對蘇毓而言,義診只是舉手之勞,若能安撫我的不滿,偶爾為之也不算太難。
畢竟醫術擺在那裡,已經成為一種技術,遇上疑難雜症的機會反而求之不得。
我看著那些窮人拿著藥方,感激涕零的樣子,確實有些欣慰。那藥方下還有蘇毓本人的蓋章,他一直隨身帶著。
想起以前跟他提及品牌推銷的淺顯知識時,曾問他想如何推銷「回春堂」,他考慮片刻後,閒閒回答,為何要讓別人記住回春堂?只需記住我蘇毓二字即可。於是,那印章上從來只有兩字「蘇毓」。
不知不覺中,這藥方已不止出現在鳳陽,而是上京沿路停泊之處都有。
身旁突然顯現了個人影,是小倩。
她伸入我臂彎勾著我,「七七,有大事情了,我們一起看熱鬧去。」
不待我問清楚,便匆忙瞬間移動,蘇毓與那許大夫的身影慢慢模糊了。
××××
能看熱鬧的大事情,應該不會很大,尤其是小倩若說是大事情,那更要打七八個折扣,最多只能算是一件新鮮事。
不過也虧得小倩動作快,我和她才得以看到了全程。
事情還得從嫻淑說起。
嫻淑在五年前曾轉去二十一世紀定魂,想換一個生活環境,再開闊一下眼界,見識一下我們口中的新鮮事物。
也不知是香港實在太亂,還是嫻淑太大驚小怪,偏偏碰上一起碎屍案,嫻淑百般忍耐地在一旁隱形著看那殺人狂魔剁了半天,才等到被害者終於斷氣,魂歸九天,可以定魂。但是,她也受夠了,加上幾個月來的黑幫仇殺、同性戀犯案、吸毒至死,逼得她恨不能立刻回安靜祥和的明朝來。
我和小倩本就是二十一世紀來的,自不能再回去定魂。當時還沒成為人家相公的林城只能買通鬼使小蔣,再拜託在皇宮享福的小玄子,暫時與嫻淑交換五年,到現代去溜溜。小玄子很有義氣地答應了。
於是乎,就是在嫻淑手上,明朝出了件漏掉定魂的紕漏。合該怪嫻淑膽子小,對方死前紅衣襤褸,七孔流血,全身鞭痕,慘是慘了點,她定魂時一個手軟,這厲鬼便趁機竄逃,成了飄蕩在世間的死魂。
這事原也不是大事,我們安慰了嫻淑後,便讓她打個報告上去,讓上面派專職抓死魂的鬼卒去抓就行了。畢竟死魂每日那麼多,人家漏掉也不是存心的,嫻淑死都死了,還能怎麼罰?我發現地府對於鬼差犯事的懲罰很輕,約莫也是怕逼得鬼差跳槽率更高。
這紅衣厲鬼算是耐性好的,鬼卒在害死她的人旁邊埋伏了月餘,還不見她有動靜,反而聲東擊西,幹了不少騷擾驚嚇百姓的事。
時間一長,那鬼卒也沒興致了,於是通知鬼使小蔣,何時在生死簿上看見「被厲鬼害死」的死因時,他再來逮。
我問小倩,「這樣也可以的?」這不是消極怠工嗎?
小倩回答我,「Nothing is impossible.」等我汗過以後她才說,「鬼卒的人數比較少,不能老是守株待兔,只要在那人被害死前抓住厲鬼,生死簿上,那人的名字自然會消失。」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生死簿上的名字是會消失的。
這天,生死簿上便出現了「被厲鬼害死」的死因,而小蔣則在嫻淑的扇面上顯示了時間地點姓名,小倩是特地來拉我去看鬼卒抓厲鬼的。
「這女鬼就是被這人害死的。」小倩指著在官道上趕路的年輕人。
臉長得倒是白淨,看不出會害人。
嫻淑也來了,她一直對這件事於心不安,「那女子生前是妓女,好不容易攢得銀兩,想贖身後與心上人雙宿雙棲,不想那負心漢是貪圖她銀兩。」
「接著便是下毒虐殺的老戲碼。」這在古代很常見。
年輕人身後浮現隱約紅衣,之後整個身體都出現了,是個風姿綽約的女子,顯然換了張美貌絕倫的臉皮,讓那年輕人一回頭看得雙眼發愣。「公子,一人趕路嗎?」
「是啊,姑娘你也是同路?」
我們隱形著的三鬼差都搖頭,這官道前無人後無車,突然來個美女,這年輕人怎地都不警覺?真是色慾薰心。
「嗯,奴家的爹爹病了,相公讓我帶些銀兩回娘家。」三句直奔主題,這餌也下得太明顯了。
「原來如此。」又有美女,又有銀兩,加上官道沒其他人,年輕人蠢蠢欲動。
嗜過血,得過便宜的狼比沒嗜過血的更經不起誘惑,狼爪撓得心裡直癢癢,飢渴地看著女子的側面。
可惜接下來就沒有他發揮的餘地了,女子陰森森一回頭,天仙美貌化為佈滿鞭痕的死狀,「你還記得我嗎?」
男子嚇的除了尖起嗓子慘叫,剩下的還是慘叫。
一旁飛出的鬼卒則充當護花使者的角色,與紅衣厲鬼鬥法,一時場面白熱化。
「她也會法術?」我以為厲鬼就只會用臉孔嚇嚇人罷了。
「當然了,她也是死魂,只是沒有地府的官階,但法術照樣可以修煉。」小倩算了算,「一般鬼卒起碼要具備二十年以上的法術,也就是說,若是這女鬼耐性好,再修煉個三十年四十年,就不用怕鬼卒了。」
話音未落,厲鬼已經被收服,鬼卒押著她去覆命,我們三個女鬼差準備找個酒樓喝兩杯。
留下那個年輕人,傻愣愣一屁股坐在官道上,神志恍惚。
七七告白
兩個月的顛簸後,兩隊車馬終於來到紫禁城。太醫館還未有專門地點安置,於是初到的院判加入留守京師的院判所住的四合院,三人一房,等待進一步安排。
北方這時已基本入秋,初到北方的幾位南方名醫雖然已是添被加衣,卻還是抵不住寒風料峭,其中兩人不慎得了傷風,於是便扯出六堂會審,即六個名醫研究治法的奇景。
「兩人發熱、惡風、自汗、腰脊痛、脈浮,應是太陽傷風,宜喝桂枝湯。」張大夫搖頭晃腦,把了半天的脈,得出結論。
「非也非也,胡大夫或許是太陽傷風,但周大夫定是陽明傷風,你看他腹滿、煩渴、嗜臥、身重、小便難、脈浮弦長而數,應準備杏子湯才是。」王大夫抓著周大夫的手,想遞給張大夫,讓他重新把脈。
「我以為,雖然周大夫煩渴,但也有可能是咽干導致,況且脈弦大而緩,明顯是太陰傷風,藥童,準備桂枝芍藥湯。」另一位王大夫接過周大夫的手,把了半天脈,又出了個結論。
另一頭的楊大夫則在把胡大夫的脈,「依我看,胡大夫脈象浮弦,他也曾說他口苦而渴,應是少陽傷風,還是準備柴胡加桂湯吧。」
「我來看看,」剛接過胡大夫的手,李大夫就連連搖頭,「脈象明顯沉弦,是少陰傷風,桂枝湯對他最好。」
「都別爭了,」許大夫阻止他們繼續爭論,「再如此下去,治療厥陽傷風的八物湯也要準備了。」
我站在呆了的小藥童身後,覺得真是有趣。原來會診就是這麼個情況,不知那兩位大夫病死時,他們得出結論了沒有。
蘇毓啟門而入,一手一碗藥,擱在桌子上後,便旁若無人地一一扶起兩位大夫,就著他們的口,把藥給灌了下去。幾位大夫追問是什麼藥時,他只撂下句,「明早起床便會好轉。」就走出了門,當然,拉上了躲在藥童身後的我。
「原來這就是名醫。」連個小小的傷寒,都能說出那麼多治法和學問,標準的把簡單複雜化。
回到了房間,蘇毓不知從哪裡拿出個小酒壺,給我倒了一小杯。
「有酒!」我忙湊過去,不知他怎麼做到的,總能買到酒味醇厚的美酒,這在地府都喝不到。
「就那麼喜歡酒?」蘇毓自己也倒了一杯,他並不好此物,可能本身是大夫的緣故,自然明白喝酒傷身,對於不良嗜好有自制。
「嗯,雖然我聞不出酒香。」但帶給舌尖的刺激,卻每每讓我上癮。
蘇毓喝了一小口,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只覺辛辣。「黃湯罷了。」
「這酒你什麼時候買的?」並未看見他有去酒坊。
「義診的時候,一個乞丐硬要給我的,說是無以為報,只有家傳美酒相贈。」他聞了聞後,再說道,「本來以為只是一般成色的酒,沒想到讓鄰床的許大夫聞出了酒香,才知道是好酒。」
「有如此美酒,卻流落街頭,簡直暴殄天物。」這樣算來,蘇毓也是「天物」,確實不該被浪費。
這幾日閒散時間,他拉著我去逛京師,看雜耍,再順便義診。
此時的京師和現代北京有很大區別,不繁華,不昌盛,剛成為京都,似乎還沒有適應那舉足輕重的地位,街上的路人也顯得彆扭而不大氣,和五百年後北京「天子腳下都是官」的霸氣大相逕庭,卻讓我覺得很親切。
好比現在的蘇毓,很親近,很熟悉。世間女子總是易滿足的,鬼官也不例外,當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時,他即使有萬般野心,在我眼中也總是可愛的,情有可原的。
即使心裡明白,他不會只在京師義診,終要捲進皇宮這個漩渦的,人是會變的,他會如何變?尚未可知。
我今日看見宮裡的公公來過,「蘇毓,那個公公來幹什麼的?」
「或許過兩日,等胡大夫、周大夫恢復一些,會去見太子。」他話題一轉,還是回到美酒上,「以後我義診,要收只收美酒,帶回來喂你這小酒蟲。」
「我只是一點點貪杯。」
「今後若回鳳陽,我為你開個『蘇氏酒坊』,一邊收集,一邊釀造美酒。」他揚起笑容,好似已預見未來,「我親自學釀酒,雖沒釀過,但只要用心,必定不會太差。」
過幾日他真正見識過皇家的奢糜享樂,可還會想起那小小酒坊?但至少現在的我心中還泛著真實的幸福感。
「酒坊的酒窖中掛滿鈴鐺,常年鎖著,我聽到鈴鐺聲就知道你去取酒了,也不怕有賊盜來偷酒。」他真的有認真考慮過,拉過我的手,隨意地放在掌心磨蹭。看不見我面容、眼神的他,最喜歡的就是我的手,反反覆覆,我幾乎要懷疑,若有來世,他只憑一雙手就能認出我。
世上有幾個男子會喜歡沒有臉孔的女子?我不知道,我只認識蘇毓一個。
只為這一點,我開口,「蘇毓,我眼睛不大,單眼皮,鼻樑有點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知道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他摸到的臉在他心中是甚模樣,但我所描述的,是我生前的容貌。
「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顯眼,喜歡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頭髮總是長過肩膀就剪了,剩下的紮成馬尾。」
「我不活潑,也不是很伶牙俐齒,不主動,不討喜,也不聰明,是個爛好人,做事猶豫不決,真心話總是說不出口。」
我停下了,鼓起勇氣。「可是我喜歡你,蘇毓,我喜歡你。」
這是我的表白,表白我四十年歲月唯一一次動心。
當時的我突然覺得,有些話說出來,總比以後沒機會說來得好。
初戀,對蘇毓和我來說,是十年相處中莫名萌動起來的心情,伴隨著淺淺的依賴,第一次依偎的感動。
它很純真,不帶有雜質,不摻雜世俗名利,然而,往往總是在最美好的時候經受考驗,被迫面臨現實的殘酷,最終變成一個美麗的遺憾。
隔線把脈
史書上說,朱高熾性格沉穩,儒雅且仁愛,只是不善武,不得朱棣歡心,相比之下,還是他兒子皇太孫招朱棣喜歡,這才保住了太子之位。否則,很可能便是戰功顯赫的二皇子朱高煦立為太子了。
拜見太子的過程就如歷史劇一般正經、無趣,朱高熾體態的確是相當肥胖,走路須兩個太監隨行攙扶,但面目慈祥,貴氣有餘,唯缺當朝太子的霸氣。
當蘇毓與其他八位名醫跪在他面前時,我隱身站在朱高熾旁邊,注視著蘇毓向來高傲自持的脊樑第一次為權貴彎曲,心下很是感嘆。
太子只是例行的召見,真正安排差事的是太醫院最高院使,他姓高。看得出高院使雖年過五十,保養的卻是很好,紅光滿面,一雙小眼微微眯縫著,不是一個易於的角色。
他一上來便細數了個把時辰的太醫院條規,語氣輕緩拖沓,聽著很讓人不舒服。何況他自是坐他的,讓剛上任的院判站著聽候。這下馬威殺得有幾個太醫眼露不忿,又幾個隱忍著裝謙恭,蘇毓一臉淡然,看不出喜怒情緒。
我悄悄走到他身邊,覆上他的手,他手指微動,眼中柔和了一些。總算不枉費我這幾月突擊法術,在隱身上的造詣的確好過以前,可持續一段時間。
「哪個叫蘇毓?」高院使突然高聲問起蘇毓,讓在一旁小動作的我嚇了一跳,還以為隱形術破功了。
蘇毓上前一步,「回院使大人,下官蘇毓。」
「本官在坊間曾聽說這幾日有名為『蘇毓』的大夫義診,」他從袖袋中抽出一張藥方,「這可是你的藥方?」
「正是下官的。」
上面有蘇毓的印章,獨自一家,別無分號。
高院使小眯眼從藥方上溜到了蘇毓臉上,露出些許驚訝,可能是沒想到蘇毓如此年輕。
「這藥方開得中規中矩,些許地方尚有商榷的餘地,」他停頓一下,看著藥方搖頭,「念你年紀尚輕,如此程度已算上佳,以後便跟著我,好好學學吧。」
「謝院使大人。」他垂下眼瞼。
即使我沒細看,也能想出他此時眼中的嘲諷早已收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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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的事務嚴格來說不是很繁忙,最近也是風平浪靜得很,偶爾蘇毓會被他的院使上司拉去教育一番,無非是些幾百年前的醫理。
別看蘇毓每次都無關痛癢的模樣,其實他多半記恨在心裡。
另一方面,太醫院的藏書很豐富。蘇毓學的,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總被引經據典的醫學著作,因此他對太醫院中零散的古籍散卷、孤本更有興趣,往往能發現一些偏方,補充他原本的不足。
我瞧這些書破損成這樣,恐怕再過幾十年,也就是被書蟲蛀壞,付之一炬,難怪沒有一本留下來,揚名後世。
這日蘇毓剛看了一半的書,便被高院使派人叫去,說是進宮看診。
和他一同來到京師的幾位院判都先後進宮看診過,多數是獨自一人,或帶上一個小醫童,甚少有像蘇毓這樣,被高院使壓制著,至今沒有進過宮。
有時在四合院裡碰面,他們也會借此嘲諷蘇毓一番,各自慶幸沒有遇到妒才的高院使。蘇毓往往無視他們,不作爭論。
宮中需要看診的是莊嬪吳氏。
自從地位最高,朱棣最寵愛的皇后人選,王貴妃於永樂十八年病死後,宮中對於妃嬪的疾病更為重視,大大提高了太醫院的用途,這才從民間抽調名醫擴充太醫院。
莊嬪的寢宮在深宮大院之內,步行過去有很長的距離,直走得五十開外的高院使氣喘吁吁,我看著也覺得他很可憐,大把年紀了,還不早早告老還鄉,別以為每日進補就能補得回來。
不過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像這種把脈的事,就不用牽根紅線以避嫌,於是他先進去細細把脈了,蘇毓在外間候著。
一個嬌媚的聲音響起,「高太醫,今個在外間候著的似乎不是藥童?」
「回娘娘的話,是太醫院新來的蘇院判,年方十九。」
既不可聞地聽她應了一聲,「真是年輕有為。」
我好奇心起,便越過紗簾去看那女子容貌,的確是柳眉鳳目,閉月羞花,只是略微蒼白了一些,瞳孔有些渙散,眼色茫然。
「娘娘,蘇院判年紀輕,不便於入內室,聽聞民間有隔線把脈一說,蘇院判應該略會一二,臣想……不如娘娘給他個機會。」
隔線?不會是牽著系在手腕上的紅線把脈吧,瞧不見病容,把不清脈搏,怎麼看出是什麼病?這高院使明顯是嫉妒人家年輕,變著法子作弄人。
莊嬪淡淡一笑,「你今日的話倒是忒多。」不再多說,吩咐宮女去準備。
秋風從窗戶的縫隙中灌入內室,吹散了屋內暖氣,「小柱子,去把窗關緊了。」說著,莊嬪用絲絹抹了抹眼角。
我心念一動,回到蘇毓身旁,趁著宮女太監準備的當口,事無鉅細,將見著的都告訴他。
「我知道了,別擔心。」蘇毓輕聲道。
辦家家似的隔著線,他拿著這頭,感覺繩線的晃動,儘管我看著覺得晃動很細微,但他臉上的篤定神色讓我放心了不少。
「臣斗膽請問娘娘,近日是否有眼生障翳,迎風流淚的症狀?」
裡面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出聲,「的確如此,不知蘇院判如何知道?」言語中恭敬了很多。
「臣是依娘娘脈象來看的,娘娘肝腎均虛,急需補虛明目。」
「高院使,看來蘇院判不止年輕,醫術也相當高明,你說是不是?」
「娘娘說得是。」那咬牙切齒,我都懶得過去看,也能猜想他必是扭曲了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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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虛明目可用『駐景丸』,即用酒蒸過三兩車前子、三兩熟地黃後火焙,再酒浸菟絲子五兩,共研為末,加煉蜜和丸。每服三十丸,溫酒送下,一天服二次。」蘇毓將藥方遞給高院使。
「擱著吧。」高院使頭也沒抬,「別以為一次矇混對了,便有多了不起,你這藥方開得平平,要學的地方多著吶。」
「是。」蘇毓退出房後,那藥方被一隻蒼老的手拿去,抄在了另一張藥方上。
「蘇毓,我見著那高院使抄錄你的藥方當作他自己的。」我回到太醫院藏書樓時,他正看著先前看到一半的書。
「我料到了。」他翻過一頁,「就算他不抄我的藥方,也不會容得我的藥方上交上去。」
「他是不是見到你義診時的方子時,就在動這腦筋了?」
「也許。」
「你不生氣?」這種忍氣吞聲,應該是我的脾氣,我不怎麼習慣蘇毓也這樣。
「忍一時之氣,日子還長著吶,」他一派慵懶閒散,「記得我小時候剛上私塾那會,總是被同齡孩子圍著欺負,就是因為我自詡聰明,但卻不懂得用在得當之處。」
聽他這麼說著,我反而開始懷念起那在清河縣的十二歲男孩,那一去不復返的倔強與率真。
云仔
2013-9-20 20:02
義診風雲
在隔線把脈的事蹟傳開後,蘇毓逐漸變得忙碌起來,有不少后妃召他看診。雖礙於禮數隻能隔著重重紗帳,但她們聽著宮女們的描述,也知道來的是個俊俏男子。哪個女子不愛俏,尤其是當朝皇帝已六十出頭,寵幸甚少時。
即便不能見著,隔著紗帳閒扯兩句也解心癢,一時間他進宮的次數比八名新院判的總和還多。於是四合院中嘲諷的內容變成對「小白臉」的譏笑。要知道,蘇毓可是花了大力氣才曬黑他一臉白皙,這譏笑實在是不厚道。
高院使照例一次一次壓下蘇毓的藥方。蘇毓算是他手下帶著的院判,若藥方不合適,他自有權更改,蓋上自己的章呈上去,不知情的只以為高院判醫術精進,深得宮中娘娘歡心。
蘇毓對他的作法,只冷哼一聲,「那些個無病呻吟的主子,我還不屑於開藥方,真正丟人。他若要截去,正合我意。」想來他也是看小病看得煩心了。
太醫院院判也有休息日,每十天輪一次,一月中的三個休息日,蘇毓都花在義診上,將在藏書中看到的,治疑難雜症的偏方用在病患身上,確實收到奇效。說來也怪,自從蘇毓鬆口說義診可收美酒後,他的病患時常會送美酒小壺,他往往不動聲色地收下。我自此就養成個習慣,在他休息那日,等在他房中,當然是等他的美酒。
這一日義診回來,蘇毓一進院落便看見坐在院中石椅上的太監,我記得在太子府中見過,來找蘇毓不知何事。
我和蘇毓約定,若我在一旁隱形,就將院中的一盆栽放在東面,若我不在,便把它放回西面。此時盆栽正在東面。
「這位公公好,下官蘇毓。」
「你就是蘇毓?」那太監上下打量了下,「太子傳召看診,你倒是好,這一日都不知去哪了。」
這在休息日看診,難道算加班嗎?十天一次休息也就罷了,加班還不給加班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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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太子那噸位,也知道他身子骨必是不怎麼好,什麼現代的富貴病,比如高血脂、糖尿病,他沒準都佔一腳。
「聽說你來京師沒多久,倒是義診了不少百姓。」太子打量正在替他把脈的蘇毓,「最難得的是你年紀輕,醫術好,醫德高。」
「太子殿下過譽了。」
「小德子,你來說。」太子叫了身旁的太監。
「奴才聽街尾閒言,說是蘇院判初到京師時,就有傳言說上京路上,他治好不少長年頑疾。禮部尚書聽聞後,幾次請蘇院判過府義診,蘇院判都回絕。」小德子恭敬地低首,一番話說的卻是生動,難怪招主子喜歡。「一來,他是太醫院院判,不方便與朝廷命官接觸,另外,他是義診,診乞丐、診流民、診百姓,不診高官。」
太子仁慈愛才,看他的神色,對蘇毓的回答很滿意。
「這事還有下文,尚書大人為他腰痛的頑疾,只能身著破舊補丁衣裳,遮遮掩掩與收買來的乞丐一同就診。就診完後想給銀兩作酬,被拒,又想送美玉,再被拒,最後倒是一小壺酒,院判大人卻收了。」
太子面露微笑,「蘇院判可是好酒之人?」
蘇毓搖頭,「下官家有小妹,嗜美酒,這酒是給她的。」
太子點頭,「原來如此。小德子,繼續。」
「是。據說當時朝中大臣都將此事當成尚書大人的醜事流傳,但幾天後,尚書大人多年彎著的腰竟慢慢直起來,走起路也利索了很多,說是全靠蘇院判開的外敷與內服的藥。」太監小德子忍不住抬眼瞄了瞄流言核心人物,「於是多年為病所苦的官員,紛紛效仿尚書大人,補丁衣裳,美酒作酬,就著蘇院判的藥方,病痛都有所改善,長此以往必藥到病除。」
原來這就是義診美酒的由來,我看著那廂不動聲色的蘇毓,從第一壺酒時,他就早知道了,那送酒的不是一般人。
我從沒想到,他為了我堅持至今的義診,也能為他帶來如此這般的美譽,或者只是我沒想到,他早已料到?
古人最怕的就是患病,但誰個能生下就不帶病痛的,即使尊貴如太子,也是早晚眩暈,夜不能寢。醫療技術差、衛生條件惡劣,讓他們只能隱忍著不適,忍到哪日去了地府,才算個終結。
現今憑空迸出個蘇毓,雖是皇家太醫,卻能藉著義診之名,為百官診療。那些個官員,即使貴為尚書,又有誰有那個閒工夫去計較他是否無理,是否傲慢,只盼早早將疾病去了,換個清靜身子才是重要。壽命本來就短,再被疾病折磨的期期艾艾,更沒甚意思。
太子著蘇毓先開了藥方,他拿著看了看方子,再仔細端詳了下方那獨一無二的章,「小德子,拿去藥房。」
「稟太子殿下,下官的藥方需經高院使過目,才是穩妥。」蘇毓出聲提醒。
「高院使?」太子不怎麼清楚太醫院的規矩,也就沒阻攔,「那你拿回去給他吧。」
「是。」
××××
回四合院途中,走的是僻靜街道,道上無往來行人,我便不再隱形。
有些鬱鬱寡歡,我不過幾次沒有跟去義診,他卻能鬧得如此風生水起,而我一無所知。但想來,畢竟他是一個個體,我不能總是貼身跟著他滿京師跑,來把握他在做什麼,揣測他在想什麼,實在太累。
可能我們的智商本來就不在同一水平線上,關注的也不同,他能把握的機會,我永遠也想不出怎麼把握。況且我已過世很久,名利心生前就少,死後更是半點沒有。
「今天義診時收了幾壺美酒,適才來不及拿給你。」蘇毓拖起我的手,「等回去後給你。」
「蘇毓,為何你要跟太子說,把藥方給高老頭過目?」因為不喜歡高院使,我便總以「老頭」稱呼之。
「你說高院使會不會壓下我藥方?」
「應該會吧。」
「若是太子喝到的藥和我開的一樣,藥方卻換成高院使開的。」他拉我近他身旁,「太子會不知道其中緣故?」
高院使不在現場,自是不知道藥方早被太子瞧過,也不知道太子對於蘇毓的賞識,若如往常一般壓下藥方,再抄襲一張的話,只會恰得其反,撞在槍口上。
我掙離蘇毓的懷抱,「別抱我了,我身上冷。」
若是夏日,我倒是塊天然冰塊,全身的冰肌玉骨,然而冬日中,這一身的冰冷卻總是讓我自己都厭惡起自己來。
小倩總說我和蘇毓這般連體嬰兒,遲早談繃,這年頭流行距離產生美,我不能再這麼來膩著他了,不該看見的不見,不該聽見的不聽,或許會好些。
自此,院落中的盆栽有好一陣子都放在西面。
越矩敗露
回地府休養沒幾日,便被鬼頭大哥堵到。算算好久沒和他碰面了,自從得知他申請高級鬼頭失敗後,也沒想到去安慰安慰他,我覺得有些心虛。
「七七,你這就不厚道了。」一上來,他便道破我的心事。
我尷尬極了,若能臉紅的話,恐怕此時已紅成番茄,「不好意思,鬼頭大哥,我知道你申請高級鬼頭失敗的事,還沒早點來安慰你。」
鬼頭大哥一愣,「七七,這都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記得?」
「那你不是說這事?」
他搖頭,「我是說,你居然拿了鶴歸來酒樓的半價貴賓卡,卻從來沒想到請我老吳去吃喝一頓。」
原來是這事,我的確早忘了。
鶴歸來酒樓的門面很大,並排可開十二扇門,這排場不是其他酒樓可比的,當然法力上的價位也不弱,我和鬼頭大哥在二樓找了空位坐下。
「唉……那高級鬼頭的事,我也不指望了。」鬼頭大哥仔細看著菜單,「你說咱們點個滿漢全席成不?」
點當然可以點。
在地府,就算我們兩個解決一桌菜,肚子也不會撐到。但……我琢磨了一下,最近我隱形用掉很多法力後,不知夠不夠來奢侈一頓的,是不是吃完了,就要在酒樓廚房洗碗?地府中可以洗碗抵債的嗎?
在我細想的當口,鬼頭大哥暴笑出來,「七七,你怎麼還這麼認真,這麼老實?」他招來小二,點了簡單的酒菜,「我是和你開玩笑來著。」
我無語,我是真的有點愧疚這四年老在明朝,差點都忘了鬼頭大哥這個朋友,想補償他,他倒來消遣我。
「最近有個大新聞。」鬼頭大哥神秘地眨眨眼。
「什麼新聞?」地府一如以往的井然有序,真沒看出有什麼事發生。
待酒菜上齊,吊足我胃口後,他才告訴我,「是關於小蔣的。」
鬼使小蔣?
「聽說他犯了事,被上頭罰了。」鬼頭大哥並不知道席德是閻王,也不知道他其實早在嫻淑婚禮上已經和閻王同桌吃喜酒。
他對於上頭高官,有種敬畏心理。他覺得他們總是不升他級,一定是些嚴厲至極、猙獰至極、高傲至極的鬼官,而這些畏懼全反應在他臉上了。
「我沒聽小倩說過這事。」小倩也算是地府的包打聽了,近日碰面時,她並未提起。
「小倩那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他不屑地撇嘴,「這事是前天剛出的,我也是人脈廣,才略知一二。」
我夾了口菜,確實唇齒留香,名不虛傳。「他犯什麼事了?」
「聽說是幫越矩的鬼差掩飾什麼的。」鬼頭大哥也毫不示弱,一夾一大口菜。
越矩的鬼差?我吞嚥不及,菜全卡在喉嚨裡,大聲咳了起來。
鬼頭大哥連忙用法術幫我疏通,「七七,鬼官就剩下吃喝這項還算人性的福利了,你別給咽死一次,讓我們這個福利也取消了。」
這不是重點。
我喝了口酒,順順喉嚨,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知道是哪個鬼官越矩?」
鬼頭大哥一愣,「對哦,我都忘了,小蔣不是掌管你們那塊的鬼使嗎?」
我都快冒虛汗了,「是啊,你知道嗎?」
「不曉得。」鬼頭大哥搖頭,「不會是小倩那丫頭吧,她膽子忒大。」
肯定不是,小倩直嚷著下回要到未來去,自然不會再留戀那做了兩個孩子的爹的書生了。
我心中也清楚十有八九便是指我,便不再心存僥倖,「鬼使小蔣受什麼罰了?」
「收去四百年的法力,並在手腕上套上了警示環。」鬼頭大哥滿臉羨慕,「我都不知道原來小蔣在地府都混了那麼多年了。四百年啊,打個比方,就是不用你們鬼差定魂,也不用鬼吏收魂,單用這法力就可以直接在瞬間收去兩三百年的魂魄。」
我可沒有四百年,現在吃完這一頓,不知道四年的法力還有沒有。「什麼是警示環?」
「就是套在右手上的法器。」他猶豫了一下,「這是叫法器吧,下次若再犯條規,就會立刻懲戒,直至表現良好,取下警示環為止。」
我看向我的右手,想像那環的樣子,不知是怎麼個懲罰法。「那小蔣還在我們那塊做鬼使嗎?」
「還在,等任期到了再行調任。」
小蔣早就知道我越矩,還為我掩飾,為什麼呢?
正這麼想著,兩位不知是什麼職位的鬼官出現在我們桌旁,「鬼差聶七七,閻王有請,跟著走一趟吧。」
鬼頭大哥一口菜沒下肚,差點也給咽到,眼神在我和鬼官身上轉了幾轉。
他心思轉的極快,「不會吧,七七,你就是那越矩的鬼差?」
我只能對他苦笑。
可不就是我……
××××
從小,我就是個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就是過馬路,也從來是走橫道線的。對於犯法的事,我沒經驗,也沒被抓包的經驗,更沒有被抓包後狡辯的經驗,於是我一一都認了。
「你一直和名為蘇毓的明朝人聯繫?」席德坐在紅木桌子後問我,此時他是閻王,我是鬼差。
我點頭。
「你教他醫術,教他現代行商之道?」
我點頭。
「你還多次隱身助他,並讓他發現了你定魂的工作?」
我點頭。
「幾年前,第一次見你的那個舞會上,我就發現你對明朝的人和事有不同尋常的牽掛,我曾警告過你,你卻沒有聽。」
我點頭。若是蘇毓在這,說不定能辯上幾句,我無奈於自己的坦誠。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抬頭問他,「小蔣為何幫我隱瞞?」
這事我不明白,雖說若不是他的隱瞞,我不會和蘇毓有九年多相處,但也是他的隱瞞,讓事情至不可收拾後才被揭發,我想知道緣由。
席德沒料到我不問自己,卻問起小蔣,「他是感情用事,他……也曾愛上他不能愛的人,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
原來有那麼多人耗費幾百年時間來緬懷失去的感情,小蔣是,席德又何嘗不是?
「小蔣,」我糾結在這個上,「愛上的人後來投胎去了嗎?」
席德臉色變黯淡,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就平復了,「他愛上的那個,在天府。」
天府,從沒想到小蔣和那裡會有牽扯。
「我會得到什麼懲罰?」做好心理建設後,我問道。
「你的懲罰已在你手腕上了。」他看向我右手。
我低頭,終於知道警示環長什麼樣子,像白色的玉石,通體晶瑩。
「你若再和蘇毓說話,出言告誡,透露不該透露的信息,警示環就會變紅,並讓你痛徹心肺」席德看向我的眼神流露出同情,「不要做傻事,熬個幾年,環便會自動消失。」
「就這個懲罰?」我的法力不收回嗎?
「尚有半年才到工作調動之日,我想跟你打個賭,」他站起身來到我身旁,「在那日,你只能在午時過後才能遞交申請,如果你運氣好,還是申請到的話,我就讓你這五年呆在蘇毓身邊,如果你運氣不好,錯過了這五年,就等下次工作調動之日,再提交申請吧。」
這懲罰似乎比我預想的小得多,我以為我會被直接扔到其他空間,永世無法見到蘇毓。
「謝謝。」我知道是席德已放了我一馬。
「你可以走了。」
出門之際,我回頭問他,「席德,你那九百年前的新娘,你可曾忍不住去見過她?」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輪迴道上,任何一個她出現的地方。
生平沒害過相思,我想知道相思是否真如斯苦澀,因為我和蘇毓可能有五年分離。
「沒有,一次也沒有。」
皇位之爭
自地府回來,我一直在意右手上的警示環,興許是還未領教它的利害,在心中越想越害怕。倘若真被它罰過,沒準我也就不會如此惴惴不安。該不該去問一下小蔣?難不成因為這個手環,我就再也不和蘇毓說話了?
一個多月了,我一直沒把盆栽放到東面,怕蘇毓若開口喚我、問我時,只能留給他一片靜默,我想著也很無措。
蘇毓就診後回到四合院,一進院,他的眼神就習慣性掃過院落中西面的盆栽,神色看著有些低落。
他回房後將手上包袱卸下,把一個個小酒壺從中取出,逐一排列在床腳下。
聽聞他只收美酒後,宮中的賞賜也從單純的銀兩變為一壇壇美酒,怕他拿不下,於是那小酒壺做的既小又精緻,漸漸發展為玉石的小件,可貼身收藏。
我見過那玉石的小酒壺,不是上等好玉,貴在雕工細膩,蘇毓將它貼身帶著,偶爾也拿出來盯著發呆。
將酒壺收拾妥貼後,他轉頭再出了院門。
我悄悄隨蘇毓就診過幾次,知道高院判因藥方的事被太子訓斥過,但他位高權重,畢竟從靖難之役前就跟著朱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太子不敢動他。他憑著這點,繼續霸著院使的位子壓制聲名如日中天的蘇毓,讓他在太醫院中的日子不好過。
不過,這樣的壓制沒有幾年了。我知道歷史上的朱棣會在三年後去世,太子即位,以他對蘇毓的好感,蘇毓在太醫院必定前景光明。
蘇毓穿過幾條街道後,來到一個府邸前,門口的奴僕詢問了他幾句後帶他進去了,我有些奇怪,便也跟著進去。
他走進屋中大堂,大堂中有不少人,多數站立一旁,他對著其中衣著華貴的男子叩拜,「下官見過二皇子。」
二皇子朱高煦?!
「蘇院判不必多禮。」比起太子朱高熾,二皇子朱高煦英俊挺拔,長年征戰讓他威嚴霸氣,更有王者之風。史書上記載,朱棣更為寵愛這個皇子,尤其他多次救過朱棣的命,顯得忠孝兩全。
可蘇毓為什麼私下來見他?
「聽聞蘇院判醫術了得,父皇將不日回京,屆時還煩請蘇大夫可為父皇好好調養生息。」他人雖不在京師,京師動向倒是清楚得很。
我皺眉,此人也是個城府極深的。
「此乃下官職責所在,定會盡心盡力。」
之後便是尋常客套,兩人都虛偽應付,周圍人跟著附和,我聽不出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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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毓出府時,月已高懸。
我心裡疑惑,便忘了放輕腳步聲,等到發覺時,蘇毓已經站在我面前。
「出來,別隱著,又沒旁人。」他泛著笑意,從懷中拿出那個玉酒壺,「看,你這些日子不在,我收到了就貼身藏著,便想一見你就能給你。」
我只能顯出身形,伸手接過玉酒壺。酒壺上刻著鴛鴦,那宮中妃子心裡想的恐怕不止是送酒,還是傳情。
酒壺很小,小到只剩下一兩口酒,我仰頭喝過就沒了。
「這酒少,就是看著精巧,」他收回酒壺,「我回頭再裝些,以後便可時時解你的饞。」
「那麼多天日子都去哪了?」
見我沒回答,他便自說自的。
「我日日都看著那盆栽,總疑心是前院的幾個院判給搬到西面去的。」
「房中的酒積得多了,從琥珀酒到三味酒到菖蒲酒,你定會喜歡。」
我以前從未覺得蘇毓有那麼多話,而現在他居然一一細數著各類美酒。
蘇毓出身一般,自然不懂這些附庸風雅的品酒之說,大都是后妃賜酒時宮女介紹的,我也聽過一兩回,他卻都記著,指望引出我的酒蟲,多留幾日也是好的。
我猜出他的用心,「蘇毓……」忍不住開口叫他,好久好久沒有叫他了。
他笑著從身後環抱我。「我很想你。」臉磨蹭著我的臉頰,這樣分外親暱。
他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手環,「這是什麼?手環?」他看不見,只摸出我手腕上套了個硬物。
我看著警示環不再晶瑩白皙,變得略帶粉紅色,可還沒覺得身上有哪裡痛的。
於是我大著膽子問,「你為什麼去見二皇子?」
「這些朝堂上的事,複雜得很,難和你解釋。」他皺著眉放開我,神色從急於討好喜愛女子的十九歲男孩,回覆到他平日冷靜深沉的模樣。
他轉身拉我往前走,輕聲說道,「皇上年事已高,又長年征戰,料想聖體違和。我也為太子把過脈,太子血氣不順,五內俱損,能多活五年已是不易,難說能否……」能否死在朱棣之後。
他不敢說大逆不道的話,「即使已立皇太子,皇太孫,即便他們已登基,但是,就像當年的建文帝與燕王一般,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蘇毓不愧是名醫,他的診斷沒錯,太子的確是沒活過五年。可惜有時聰明反被聰明誤,世事畢竟難料,太子還是死在了朱棣之後,而他這麼接近二皇子,是很危險的。
對蘇毓來說,太子還是二皇子,是一個賭注,前者對他已有好感,後者,他也不會隨便開罪。
但對我而言,這已經是可見的結果。
閻王的警告還在耳邊,我卻又蠢蠢欲動,想將未來一切告知已踏入這錯綜糾葛之中的蘇毓。
快到四合院時,我突然想到若是我五年不在,回來會不會只看見蘇毓作為二皇子同黨的枯墳一座,又或是暴屍荒野。
這種念頭比十個警示環還要恐怖。
原來很多事情並不是不怕,只是往往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拉住蘇毓,「記住,要遠離二皇子,皇太孫比太子更重要。」
他的神色從疑惑到凝重,我知道他聽明白了,而我右手上的手環則急速充血。
「蘇院判,」許院判神色焦急地衝出四合院,「皇上連夜趕回京師,聽說是隨行的皇太孫高燒不退,我們都被召進宮會診。」
皇太孫!
蘇毓遲疑著,他感覺到手掌中我的手在顫抖。
「蘇院判!」許院判疑惑地看著陌生的我,弄不清我們的關係。「事不宜遲。」
「我先進宮了。」蘇毓放開我的手,隨著許院判往皇宮方向趕去。
失去他的支撐後,我跪下俯在地上,充血的手環此時看著分外妖嬈。
好痛……原來真的很痛……
牢獄之災
我以為蘇毓不過是初初踏入暗濤洶湧的皇位之爭,卻沒想到他早已在這渾水中沾濕衣襟。
皇太孫回京病倒後,蘇毓蒙太子提拔,成了皇太孫的主診太醫。這提拔來的分外微妙,本來如此重要的職責,該交由高院使,他卻破天荒舉薦了蘇毓,加上本來太子就看好他的醫術,他的上任莫名其妙變成眾望所歸。
蹊蹺,當然蹊蹺,蘇毓清楚此舉的凶險,但他已在局中。宮中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算盤,誰又能真正看穿誰?
我跟著蘇毓時,見到過幾次朱棣。他嚴肅、威嚴,確是個心裡能承載天下的王者。嚴格來說,二皇子的氣勢與他最接近,若不是我對蘇毓先前的警告?他未來投靠二皇子也是情有可原。
史書上記載,朱棣確實許過二皇子朱高煦一個即位的承諾,可惜他死的突然,承諾轉眼化成泡影。在上位的道路上,向來都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皇太孫的病並無大礙,聖上只是關心則亂。」院落中其他人都已入睡,蘇毓獨自陪著我。
為皇太孫診治是多大的事,即便是小病,也得擺出一副禪思竭慮的樣子,若是早早入睡,被同房的兩個院判見了,還不乘機上讒言?
「高院使舉薦我,自然有他用意,比起我這個小角色,太子更要擔心皇太孫的安危,」他輕鬆愜意地分析,半點不覺緊張,「高院使早年便支持燕王,此時,他也必靠向二皇子。」
「我聽尚書大人提過,朝堂上大臣也提過易儲,但當朝太子畢竟沒犯過大錯,貿然易儲是違背主訓。」
「朝中人莫不是汲汲於名,便是汲汲於利,皇子們又執著於皇位,」他搖了搖我的手,「但人生苦短,一旦有個病痛,誰都無法掌握,年輕如皇太孫都如此,何況當今皇上。」
「昨個,皇上召了太醫院所有太醫入宮,研習長生之道。高院使對養生之道,言之鑿鑿,我聽著卻覺可笑得很。」
「越是通讀醫書,瞭解天下百病,越是清楚,若是閻王三更要奪命,怎會留你至五更。」
「皇上聖體一旦病來便如山倒,但太子呢?即使我著意調理太子身子,也只能保其三四年陽壽。」他的手撫摸上我後腦,「你說,三四年夠嗎?」
我一怔,三四年夠嗎?他這是變相地在問我朱棣的死期?他的眼眸,那深沉的黑,自那日我洩露歷史給他後,便時常浮現。
對於凡人來說,我的「知天文識地理」還能解釋,但通曉未來呢?他不是從小看科幻片長大的二十一世紀孩子,他生在明朝,這對他而言是個不可思議的衝擊。
半晌過後,他見我沒回答,也不再追問,只是望向繁星滿天,「今日的星辰繁布,可見明日必是多事之秋。」
隔天早晨,四合院內衝入大批錦衣衛,說是皇太孫吃藥後上吐下瀉,指甲發紫,有中毒跡象,性命垂危。而蘇院判作為主治太醫,難辭其咎,立時押解入牢,聽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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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中,蘇毓靜靜坐在草蓆上,沒有我想像中的慌亂,但便盆零落,鼠蟲肆意的環境,便是以他這麼潔癖的人,也只能隱忍著,並不好過。
怎麼會這樣?史書是從同一空間的未來取來的,照理不會有錯,但皇太孫不會死,不代表他不會生病,萬一幾個生死關頭下來,身為太醫的蘇毓又該如何落罪?
「別走了,老鼠都被你嚇走了。」
我在柴草上來回踱步,驚起不少老鼠落荒而逃。
「不過你沒準就是個鼠妖,它們被同伴嚇走,也不算委屈。」都什麼時候了,他還開我玩笑。
我擔心他啊,眼看著就要到調職之日了,他若是被關著,我怎麼放心?
「我開的藥方沒問題,不會有事的,別擔心。」他拉著晃悠著的我一同坐到地席上。
咬牙看了看手上的警示環,我對上次的痛不欲生猶心有餘悸,可還是開口,「蘇毓……」
「終究肯和我說話了?」他攬住我的肩,「好久沒聽你說話了,我曉得你不樂意我講朝廷的事。」
「這次嚇著你了,對不對?只是審查,真要落罪也講究證據。」他笑著安撫我,「我有你在,必然福大命大。」
躲過一次,但下次呢?
「若這次你能脫罪,就回鳳陽好不好?等……等皇位爭奪過去了,再回朝堂。」我總是存著避世的想法,阿Q地想著讓他躲過這五年,卻未想過他活在世上的日子有如白駒過隙,怎會為我浪費幾年光陰。
「皇位爭奪不知拖上多少年,難不成我一直等待?」他問得狀似隨意。
他並不把我的提議放在心上,我更急了,眼看著手環要再次轉紅,竟而口不擇言,「蘇毓,永樂二十二年八月皇上駕崩,太子登基十個月後猝死,皇太孫即位,最多僅等三年而已。」
蘇毓身軀一震,多年來首次瞪著我臉龐的方向。
「蘇院判,發什麼呆吶?」獄卒敲打鐵門,「太子傳你去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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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痛幾次,是會魂飛魄散的,這可不好玩了?」小倩來找我時,正好撞見警示環最紅的時候,她費了好大工夫,才助我用法術將這痛壓下去。「人家小蔣被奪了四百年法力,還有幾百年跟這個破環抗衡,你才短短幾年,怎麼拚得過?」
我忍不住抱住她,這古道熱腸的好朋友,算是我在地府的大收穫。
她見我好轉,才放下心。「所以說初戀就是沒有經驗,你掏心掏肺地對那小子,那小子有回報給你什麼嗎?」
自從我受罰後,小倩大義凜然地把蘇毓從「帥哥偶像」降級成「紅顏禍水」,也不再指名道姓,只呼其為「那小子」,「算了,幸好只有幾個月了,幾個月後你們就say goodbye,你趁那五年把這環除了,再回來也不遲。」
我心上還掛唸著蘇毓,便瞬間移動到太子府上,正見蘇毓跪在大堂中,一旁的高院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稟告太子,蘇毓自從入太醫院後,便憑其醫術籠絡人心,還利用義診的方式接觸朝廷命官,下官正是擔心他心懷叵測,才屢次將其藥方壓下。」
「照高院使的說法,是蘇院判故意毒害我兒的?」太子一貫平和的臉上也流露暴怒神情,不再是易於的角色。
「正是,下官只錯在聽信了其他院判的舉薦,讓蘇毓負責皇太孫的看診,現今真是悔不當初。」高院使老淚縱橫,潸然淚下。
小倩在一旁做了個厭惡的表情。的確,這把年紀還演感情戲,來個男兒有淚不輕彈,是挺噁心的。
但我只關心太子是否相信他。
太子眉毛挑起,看向另一邊的兩人,「許院判、胡院判也有事稟告?」
胡院判的山羊鬍子一翹,「下官幾日前曾看到蘇院判私下出行,覺得奇怪,於是尾隨他,發現他去的正是三皇子府,且徘徊至深夜才回。那天正是皇太孫病倒之日,許院判也能作證。」
原來那個府邸不是二皇子府,是三皇子府,這叫一箭雙鵰?我覺得這下罪證確鑿,分明是權勢者布下的局,目標從來不是蘇毓,而是皇太孫和三皇子。
這個權勢者不用說,也知道是置身事外的二皇子。
許院判斗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眼神有些閃爍,「回太子,那日下官的確見蘇院判深夜歸來。」
太子沉默了,一雙利眼盯著跪著的蘇毓。
蘇毓並不辯白,反而坦然得像要慷慨赴死一般。
小倩也覺得蘇毓這下可能不妙了,「七七,你要冷靜啊,你是帶罪之身,可別用法術救人。」說著,先箝制住我的手。
「蘇毓,蘇院判。」太子向一旁的小德子擺擺手,小德子立馬趾高氣揚地大喝一聲,「將高院使、胡院判、許院判拿下。」說完便上前扶起蘇毓,「蘇院判請起。」
「下官謝太子明察秋毫。」
情況急轉直下,別說身在局中的若干人等,就是在局外的我和小倩,都搞不清始末緣由。
太子的臉色不再陰鬱,反而露出微笑,「前一日,蘇院判曾私下求見我,說是幾日之內,必有太醫會下藥害我兒,於是我加派人手埋伏在藥房旁,果然見著了這狠毒的太醫。」眼光掃過跪著的高院使,此時他已經嚇得雙腿發抖,幾欲暈倒。
「但我還想查探,太醫院中是否有其他太醫心懷不軌,便將計就計,委屈蘇院判在天牢中呆了會。」這下,連胡、許兩院判也嚇得面無人色。
此時,皇太孫從堂外走進,二十歲出頭,果然風華正茂,一表人才,他拍著蘇毓的肩,「我覺得好多了,你的醫術不錯,難怪父王賞識你。」
「胡鬧,你怎麼下床了,讓蘇院判再給你把脈,要好徹底了才成。」太子讓人將三位太醫押下。
像是看了一場鬧劇,小倩由衷感嘆,「你這蘇毓,真真是厲害,你還擔心什麼,五年後,他必定還是活蹦亂跳的。」
我注視著右手的手環,那紅色猶未褪去。
一開始,他就成竹在胸;而在牢中逼我,不過是在我面前演一場戲,想套我話罷了。
曾幾何時,蘇毓對我也如此用心了?
選擇分離
鬼使小蔣的確是個奇特的人。
九年前,他在捉弄我時,無意中讓我接近了年幼的蘇毓;九年後,他卻因包庇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
而就在我準備親自登門造訪,對他表達我的感激涕零時,他卻給我來了這麼一出。
今日凌晨的扇子上,定魂名單只列了一個人,他的人名我熟悉,他的死亡地點我熟悉,連他的死法我都早已知曉,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定此人的魂必會讓你很解氣。」
我搖頭,高院使算來跟我的交集,只是他和蘇毓的過節。他活著,我固然有些厭惡他,但那不代表我想親自送他一程。
真不清楚小蔣這幾百年來都是用什麼思維方式來想事情的。
午時三刻,我趕到了午門。
人群裡沒看到蘇毓的身影,他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而且更沒必要對手下敗將。其他幾個院判倒是在,他們以前沒少被高院使訓斥過,今日來刑場是何目的,自不用分說。
我有些唏噓,自古成王敗寇,只是個太醫院,居然也能鬥得如此激烈,而在看別人上斷頭台時,為何只有幸災樂禍,卻從不暗自警惕?
高院使高鵬早不復往日風光,他披頭散髮,頭髮花白,幾月內蒼老了很多,畢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他的親族被他牽連,今早也正式踏上發配邊疆之路。
名和利真有那麼重要嗎?重要到要鋌而走險?他也曾有風光之時,也曾踩著別人往上爬,為何臨老卻不享清福,留戀於這名利圈,直弄到家毀人亡?
我不理解他,正如我也不理解蘇毓一般。
孤僻的蘇毓逐漸變得長袖善舞,越發適合於這官場。這可能原不是他的本性,但他天資聰穎,耳濡目染之間,也從其他官員身上學會了很多。對於年齡相近的皇太孫,他恭敬中不失熱絡,既得其賞識,又被引為知己,同時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進退得益。
幾個月前,我曾很想問他,若他清楚警示環的存在,他是否還能狠心逼我?
現在想想,這問題問得可笑?
人心終究變幻難測,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即便他這一刻是心疼的,但五年後呢?五年後的蘇毓會不會早已是另一個高院使?又或為人夫,育其子?
閻王席德和我賭的,不止單單是個調職地點,還是蘇毓八面玲瓏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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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職前的一天,是蘇毓輪休的日子。
一大早,他便被一聲不吭的我拉出門,「今日不是去義診嗎?」他以為我要陪他去義診,卻發現我把他拉出了城門。
我擺擺手,將一根手指豎在他唇前,示意他別再多問。
路途很長,山路相當不好走,道上的人煙又稀少,我們走得並不快。他想起什麼,嘴角愉快地揚起,「你記得剛從清河縣逃出來的那天晚上,也曾這樣趕過夜路。」
「你拉著我在幾個山頭中繞著,明明迷了路,還嘴硬,可憐我那時年紀小,只能任你折騰。」他避過山路上的碎石。
「也正因如此,追兵幾次與我們失之交臂,往往他們以為我們在往前趕,不知不覺中,我們又繞回了一個縣城。」
他頓了一頓,「剛來京師時,我曾打聽過當年要抓我的谷王的下落。」
我知道那谷王朱橞的下場,他妄圖勾引蜀王朱椿結盟造反,被朱棣察覺,後遭群臣彈劾,遂於永樂15年。至於廢為庶人之後的事,我不再清楚,反正林城在枉死城候著他,恐怕他死後也要為生前惡行付出代價。
我拉蘇毓去的,是京師外最遠的一座月老廟。
由於它的偏僻,香火並不鼎盛,也因為它的遙遠、路途艱辛,往返要費上六個時辰,才被傳為最為靈驗,可能是所謂的心誠則靈。
我當然不相信求姻緣之說,只是希望在離開之前能就和蘇毓兩個人,做些尋常情侶會做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的約會。
月老廟果然有些破敗,只能算得上個小小的廟堂,蜘蛛網凝結,積灰甚厚,我找了些枯樹枝,綁成簡單的掃把,略為打掃一番。
蘇毓見我誠心,也覺得挺有意思,便一塊忙乎起來,不過他對於整潔的要求遠比我高,掃把掃不清,他索性從外袍角上撕下布料,浸潤後角角落落地擦抹乾淨。
整整忙乎了一個時辰,這小小的月老廟才勉強能夠入眼。
「你是來求姻緣的?」看我雙手合十,跪在神像前,他笑著打趣我。
我只誠心誠意喃喃,「月下老人,我不是信女,生平大廟小廟都過門不入,今日我打掃了這廟堂,願這小功勞你能掛在心上。」
蘇毓斂起笑容,坐在一旁仔細聽著,他有好幾個月沒聽到我出聲了。
「九年前有個男孩,他的身世很淒慘,庶出不受疼愛,沒多大就被趕出家門,娘親妹妹在漂泊中先後離開,領養他的江湖郎中,也因他而死。」
「但他很堅強,在夾縫中求生存,他心腸並不壞,的確救了很多人。」我嘆出一口氣,「我想對他說,從明日開始的五年,我不能呆在他身邊了。」手腕上警示環依舊白色。
原來臨時抱佛腳這招真的有效。
「五年後的明日,我會在鳳陽城中的那個小隔間裡等他,倘若……緣分未盡的話。」
月下老人,願五年後我和蘇毓能找到一致的步調或是新的開始。
蘇毓沉默了很久,直至太陽西落,他才聲音低啞地說道,「你定要回來,我會等你,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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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職之日到了。
我已經沒有了五年前的慌亂,反而是小倩,還在猶豫,到底是去清朝,還是去二十四世紀。
「原本明朝到清末之間是五百年的空檔,莫名其妙從中間撕扯出個口子,還是康熙盛世,我好想去看看。」小倩看著公告欄,「但二十四世紀也是新開出來的時空,唉……看著介紹,似乎也不錯。」
我見她還要研究一會,便不理會她。
周圍的鬼官人來人往,都忍不住回頭看我。我沒比他們多幾個鼻孔,幾雙眼睛,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手上的警示環。
這代表了踰越身份,超越職責範圍,罔顧地府法則的責罰。
「七七,我先去填了,我還是去二十四世紀好了。」小倩怕二十四世紀報名的人太多,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和你一塊去。」我跟上她去拿申請表。
「你也要去二十四世紀?」
我笑她,「放心,我不是跟你搶,我想去康熙年間。」隨手變出一隻筆,我填上與蘇毓的空間相同的空間號,但時間是兩百多年後。
「七七……你不填明朝了嗎?不是那賭約還有機會嗎?」小倩擔憂地看向我。
我搖頭,「六年前,我曾要求蘇毓義診,他答應了;三年前,我讓他不要媚惑其他女子,他也答應了;但我不會再要求他第三次,」
我聳聳肩,故作輕鬆,「讓蘇毓自由發展五年吧,我也該期待一下,他是否能活得更精彩。」即便五年後他是站在權力的頂峰,也是他真心想要的。
對不起,蘇毓,不是賭約,而是我自己選擇了離開。
蘇毓外傳
蘇毓遇到聶七七時,才十歲。
他對她出現的方式印象很模糊,估計應是一如既往地如神仙般憑空出現,引起騷動,轉瞬平息。她畢竟不是神仙,她沒有救到他妹妹,儘管如此,他在傷痛中也能隱約察覺到跪在他們面前的她的悲哀。
他直覺,她的心很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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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河縣多次遇到聶七七,對蘇毓來說是個有趣的經歷,他隨丁師傅四處看診,而她居然在每位死者的親友人群中都有出現。
蘇毓開始沒注意到她,但在一群哭號中唯一一個沒發聲的,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她和他只說幾句話,他就想起她不就是那個法力很低,救不了人的妖怪?
他覺得聶七七有些神秘,他不清楚她是不是活人,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臉,記不住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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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七七逐漸夜夜出現在蘇毓的床旁,當然,如果那木板能算上是床的話。
開頭半年蘇毓覺得她真是古怪,又不出聲,又不睡覺。他不喜歡別人發覺他的用功,他喜歡私塾老師誇讚他是天才。而聶七七老是看著他默默溫習功課,讓他很是彆扭。即便這樣,他仍不想開口趕她。
他發現,那蜷縮在一角的寂寞身影,讓他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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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的那個夜晚是個噩夢。
被聶七七拉著往城外逃的蘇毓,身上還濺著血跡,有一滴濺在脖子上,他覺得那血很是燙人。他無數次面對屍體,娘親的、妹妹的、病人的、還有很多乞丐的,但這次丁師傅是為他而死的。他很憤怒,卻無從發洩,如果面前站著那個達官貴人,而他又有一把刀,他不懷疑會捅進對方身軀。
這個想法,他沒有告訴善良的聶七七,怕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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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控生老病死,被十四歲的蘇毓記在了心上。
當他由上至下俯視著,被救活的阿毛時,他覺得,自己與聶七七更近了一步。
他沒告訴過七七,當他發現她能隨意獲取任何知識時,居然在她面前,頭回感覺到了卑微。是的,卑微。原來,這世上的確是有人無所不能的,有人不用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刻苦的鑽研就能隨時獲取知識。
知識,在那種年代,從來是屬於富人的,窮人注定抱著無知愚昧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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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永遠是個尷尬的年紀,十七歲的蘇毓,第一次在床榻上畫了地圖。
事後,蘇毓用他天才級的腦袋,理性的分析,怎麼都沒想通,明明就是個平板身材,他到底在渴望什麼?
他自然也聽同藥房的藥童們圍在一起,討論著男女之間的那檔子事,但他從來都沒在這方面多花心思聯想。他見過兩類女子,一種急欲嫁出,且未讀過四書五經,說出的話皆粗俗淺薄;一種是讀過四書五經,卻恪守禮教,綁著小腳的大家閨秀。
聶七七是特別的,她知曉事理,她有學識,她甚至略知經商之道,她看似老實巴交,其實愛自己偷偷取樂,她的活潑要很細心才能看出,顯得異常可愛。
她是蘇毓一個人的,旁人注意不到她,搶不走她,這樣的歸屬感,讓他充滿男性的驕傲。
他要留住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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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毓愛把玩聶七七冰冷的手,曾有古人形容女子冰肌玉骨,她全身上下才是名副其實。在炎炎夏日,他動起了有關那身冰肌玉骨的主意。
蘇毓心裡對自己的美貌是清楚的,他雖著意收斂,仍在有意無意間憑此達到目的。而七七同天下女子一般,愛看貌美之人。就在她某夜看愣之即,蘇毓將她拖入懷中,便怎麼都不肯放手了。
一整夜過去,聶七七在床榻上僵硬不動,蘇毓嘴角含笑入睡,清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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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離開鳳陽,聶七七和蘇毓便不如往日親暱,總有一層膜隔在他們之間。尋常時候感覺不到,當他們想向對方伸出手時,卻總是先碰到了膜。
朝堂上的名利鬥爭,蘇毓並不擺在心上,他秉持「人之初,性本惡。」從不隨便相信人,或是感情用事。他永遠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看得真切清晰,一目瞭然。他看不懂的,只有聶七七;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對待的,也只有聶七七。
每次懷抱著她,臉頰相貼時,遲鈍的她總會無意間掙脫,又或被其他事打斷。
蘇毓很想直接說,但又覺得有些臊,他看不清七七,事實上他磨蹭著她的臉頰,是想蹭過去……親她的唇……
再深沉,再有心機,在感情面前,蘇毓也不過是初識情竇的二十歲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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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蘇毓知道聶七七能通曉未來時,他震驚了很久。若非真是神仙,有人間的生死簿在手?抑或是其他緣故?他想問她,她卻越發不言不語,沒有語言的交流,陪伴顯得有些蒼白無力,蘇毓心裡有些堵,有些急,他想將話題繞在那上,她卻並未理會。
那牢獄之災,成了一個契機。當蘇毓坐在草蓆上,看著七七在面前踱步時,他甚至覺得積壓了一個月的心事,都放下了。他喜歡看七七擔心他,為他急,那隻說明,她心裡還有他。
對於皇位繼承的具體細節,蘇毓確實想弄清究理,但七七明確的答案還是嚇到了他,在那一刻,他想說些什麼,卻被敲門的獄卒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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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義診沒有成行,蘇毓卻終身難忘。
聶七七一早便帶他往城外走,路途很長,他幾次想逗她說話,她卻沒有應聲。他算算,七七已經有五個月零八天沒出聲了。他今天有預感七七會說話的,因而他心情很好,即便打掃廟堂,也是盡心盡力的。
跪在月老面前的七七終究開口了……
蘇毓呆坐至太陽西斜,肚中的飢餓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神仙不會永遠在人間,他無論有再大的成就,也不過是凡人肉身,聶七七不會感到餓,不會變老,而他卻注定被留在原地生老病死。
五年……五年後,她真的會回來嗎?
蘇毓想起了他們的初相識,於是他對她說,「你定要回來,我會等你,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
從相識之初,他就知道,聶七七的心是很軟的。
那晚,蘇毓並沒有連夜回城。
聶七七走後,他在月老廟跪了一整夜,但到底想求些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菜鳥阿八
剛進入清朝時,我總覺得這裡的天空沒有明朝蔚藍,晚上的星星也不是很多,但待得幾天,就知道不過是心理作用,再怎麼污染,也沒有二十世紀的污染那麼嚴重。
我甚少和其他鬼差交流,這次倒不是我內向自閉,是因為手上的警示環。
地府鬼官之間的相處向來坦率至極,喜歡便是喜歡,不喜好便不聚在一處,沒有什麼利益權勢的衝突,倒也簡單得很。唯有對於破壞戒律一事尤其忌諱,而我就是個貼了標籤的「搗亂分子」。
生平沒做過突出人物,自然不會如小蔣那麼大搖大擺,毫無顧忌。他戴警示環的日子,據說已佔他在地府歲月的一半,因而鬼官們多已習慣,並不怎麼因此避開他。
我也是在一次大規模的「文字獄斬首會」中,才發現自己被孤立了。鬼差們互相打著招呼,有些在其他年代是舊交,有些則是第一次見面,唯獨我這邊倒是冷清的很。
於是我獨自坐在雲來酒樓,叫了一桌好酒美菜,整整吃了一天。
「那麼好吃嗎?」一個女聲從背後傳來。
我回頭之際,她就已經繞到我面前坐下,目光直視我雙眸,應是個女鬼差。
「我曾聽洛陽城中的百姓誇讚過這家酒樓,就來試吃看看。」我招來小二,讓他加一副碗筷,再將幾個剩菜撤下,重新來幾盤新炒的。
店小二臉色很古怪,他大概詫異這個客人怎地如此能吃。
「你做鬼差幾年了?」那女子問我。
「九年了。」
「挺長的,」她若無其事地回答,「算算我也有五十餘年了。」
五十餘年……
還來不及吃驚,小二就端菜來了。
小二換妥後,女子便拿起筷子夾一筷熱炒,嘗過後讚道,「確實不錯,我們初來乍到,百姓卻在此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聽他們的推薦,總是沒錯的。」
她纖細的白手腕上套了個白玉色的環,我看著異常熟悉。
「警示環。」她晃了晃,「算起來,也跟著我有三十餘年了。」
呆呆看著那環,我有些擔心,「都需要那麼長時間才能消除的嗎?」三十餘年?就算我回去,也只能無聲地陪在蘇毓身邊?
她笑了,「當然不是,一般兩三年不犯規就會消除的。」
「那你怎麼……」剛想問,卻想起自己也曾身不由己過,想必她也是同樣的原因。
「你有牽掛的人吧?」她問我。
「有。」有一個人,在相隔兩百年的時空那裡,讓我無聊時便會唸著,想他在做什麼,是陞官了還是發財了?
「不在這個朝代?」
我搖頭,「不在。」
她舉杯敬我,「我牽掛的也不在這裡,來,慶祝一下我們終於可以釋放自己五年了。」
多年的牽掛,確是一種枷鎖,雖然不見不代表不想,但當距離沒有這麼近時,心痛也會少些。
我喜歡這個女鬼差,「嗯,希望你早日消除此環。」
她頑皮地眨眼,「老實說,我對它都有感情了,要讓它消失,還蠻捨不得的。」
我忍不住莞爾。
××××
又是小女孩……又是餓死,我有些無奈。
情形何曾相似,可惜這女孩身邊沒有了照顧她的哥哥,她死後,也不會有人為她哭泣。她軟癱在牆角,全身不得動彈,有幾隻灰色的老鼠在啃咬她細嫩的腳趾。
我走上前趕走了那群殘忍無道的鼠輩,女孩則沒支撐多久就解脫了。
她白色的魂體飄出屍體,我沒有立刻定魂,任由那魂體從白色透明漸漸變為人形的死魂,原本的容貌身形都不一樣了。
她死前定是很想長大,這是十六歲的身材。
「姐姐。」她看著我。
「餓嗎?」我取出個饅頭遞給她。這是先前看見她時,在路邊小攤買的。
當時我突然想到,鬼差固然無法贈予活人,但至少能給死魂吃的,她也不是惡鬼,橫豎不會立刻竄逃。
她伸手接過,表情很是滿足,一口一口地咬著,吃了很久才吃完,「原來饅頭是這個滋味的,比草根、樹皮好吃多了。」
傻孩子,雖然略高我一個頭,神情卻還是稚嫩天真。
我帶她上了大街,再買了一串糖葫蘆,她歡喜得不能自己,笑得明媚。可惜周圍人看不到,她還沒有法力來變出外貌、身體。
逛了一圈回到她的屍體旁,她的眼神落在那屍身上,有些迷惘,「這是誰?這是我嗎?」
「是的,你方才死了。」
她想了半天,估計沒弄明白何謂死亡,只是有些傷心地喃喃道,「早知道死了能吃到好吃的,那我就早些死了,還能帶點給妹妹。」
「你妹妹呢?」
她指了指遠處的垃圾堆,「妹妹前些天睡著了,阿婆把她拖到那裡,說是在那能睡得更香。」
我輕道,「想見你妹妹嗎?」
「想。」她想求我卻欲言又止,「阿婆不讓我見妹妹,我一靠近那裡,她就打我,我真的能見她嗎?」
我將她的死魂牽引到屍體上,「你馬上就能見她了。」
扇尖點上屍體,便見她愉快地附回去等著見妹妹。
死後竟比生前更快樂,想來也只有窮苦命薄之人會做如是想。
轉頭想走時,我卻被嚇了一跳,身後不遠處的柳樹下不知何時站了個身影,一襲白衣,纖塵不染,五官倒是很平凡,眼眸深邃,定定地瞧著我。
他也是鬼差?
「你在做你的差事嗎?」
我一愣,倒是很少有人這麼問的,我點頭道,「是啊。」一瞬間的念頭閃過心頭,他不會是個死魂吧?
他卻露出個羞澀的笑意,怯怯地問我,「小生是頭回做這差事,能跟著姑娘你多學學嗎?」
原來,他是個古代來的菜鳥鬼差。
我這才想起我也算是這個行業裡面資深的了,一般鬼差的離任期平均在五年左右,我都做了九年了。
「你是新的鬼差?」我露出個自認和藹前輩的笑容,「沒事,我教你。」
他的目光閃爍了下,露出感激神色,「多謝了,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阿八?這是不是條狗的名字?算了,地府中的名字千奇百怪,甚少如我這般用真名的。
「你好,我姓聶名七七。」
「聶七七。」他一字一頓讀完了,討賞般的笑容真如忠犬一般,「我記住了。」
我看著他那笑容覺得有些尷尬,支吾應付,「厄……謝謝。」
「七七。」
「嗯?」他真是自來熟,那麼快就省去姓了。
「七七,這個名字很好聽。」
百年藥方
阿八不但姓名像狗,還很黏人。
自昨日遇見後,他便鍥而不捨跟著我,即便保持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距離,但如此緊迫盯人,也讓我有些困擾。
我若暗示他離開,他便一副哭喪面孔,「小生初來乍到,很是害怕。」
「那你為何選擇當鬼差?」
他癟著嘴,「這是被奸詐小人給騙的。」
我腦中閃過鬼頭大哥的身影,對他於是一片同情,都是受害者。「他又是怎麼騙你的?」
「他說……他說我能在當鬼差時遇到想遇到的人,而且我隨時可以抽身走人。」他做出痛苦地撫心狀,「等到我想反悔時,卻發現已深入泥潭,不可自拔了。」
真的很雷同,改天去問問鬼頭大哥,最近是不是又欺騙無知死魂了。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可謂自來之則安之,拿人俸祿,替人幹事,當好鬼差一職。」
厄,「鬼差是沒有俸祿的。」我小聲提醒。
他雙眼撐大,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沒,有,俸,祿!」
若能哭的話,他大概已經眼淚汪汪了。
我連忙補救,「別這樣,別這樣,你不是還能修煉法術嘛,再說了,銀兩對我們半點用處都沒有。」我說著拿出我的荷包,掏出一兩銀子。
「你看,這不就是銀子嘛。」說著,將一兩銀子放在桌上,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兩,「這樣取之不盡,不是比俸祿更好?」
他接過我的荷包,仔細研究了一番,從自個身上也掏出個藍色的,「原來這荷包中有銀子。」
「發配給你的鬼使沒有和你說明嗎?」
他瞥了我一眼,悶悶地回答,「沒有。」
難不成他不但遇到了最惡劣的鬼頭大哥,還遇到了一個同小蔣一般惡劣的鬼使?
這孩子命太苦了。
「你的扇子呢?」
他取出他的扇子,還扭捏著不肯打開,於是我一把抓過打開,一面是山水,一面是空白,他急忙道,「今日我沒有定魂的差事,因而是空白的。」
「別急。」我解釋,「就算不是空白的,我也看不見的,每個鬼差定魂的任務只能自己看見,自己解決。」
他露出抹笑意,「原來是這樣。」
「每日零時,空白這面就會顯示任務。」我看了看自己的扇面,「等會我要去定魂了,若是你有空,就跟去看看?」
他眼中添上好奇,一個勁點頭。
定魂地點在洛陽,死的是當地的富豪,他家中娶有一妻兩妾,妻妾在這個年代不算是多,但越是如此,爭鬥越是激烈,尤其在三人差不多時候懷孕的情況下。
「七七,你確定今日死的人是他?」阿八轉頭問我。這富豪身體健壯,健步如飛,還真的不像一時三刻就會死的人。
「扇面上寫的,自然不會有錯,況且死因是『毒死』。」毒藥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哦,原來扇面上還寫有死因。」
轉頭發現他的若有所思,「你到底有沒有定過魂?」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他甚是無辜,「一來沒人好好帶我,都說我自然會懂的,再來這兩天我的扇面一片空白,沒親自定過魂。」
「就算沒人帶,也要在上培訓課的時候好好聽聽。」
「近日鬼差奇缺,所以我沒上過什麼課。」
最近地府真有那麼亂嗎?我搖頭。
他突然拉我,顯然是看到了什麼動靜,「這下有意思了。」
我順著他指的看過去,兩個廂房,居然都有一雙主僕在酒杯中下藥。我們倒也不是有心窺探,這是……這些女子實在沒經驗,好歹要懂得關窗。
「你說這老爺,喝的是二房的毒酒,還是三房的毒酒?」阿八問我。
「你怎知道她們之中沒大房的?」
他搖頭,「大房還不至於被逼到這步。」
兩對主僕各自端著酒來到花園,互愛互敬一番後便是為對方斟酒。
「古代的兇殺案還真是簡單。」居然如此光天化日。
「看到旁邊的水井嗎?」他說,「午時女眷都在午睡,下人是不准進入這裡的,毒死後往水井一扔,就乾淨利落了。」
那井水想想也臭得慌,「你怎麼那麼瞭解?」
他賊笑賊笑的,「以前我爹就是妻妾成群,娘親從來不喝水井中的水。」
關鍵時刻,老爺出現了,兩方都亂了陣腳,端著酒壺想撤,卻遇上老爺是個好酒之人,不由分說把兩杯都喝了……
我倆都囧了,原來人就是這麼莫名其妙死的。
我撲哧笑出來,「原來兩個都有份。」這太有才了。
「你不是定魂嗎?」他推推我,「快去示範給我看,晚了,她們就要把老爺丟到井裡了,難不成你還追到井裡去。」
我覺得他這話古怪,但還是閃過去點了點後回來。
那兩小妾驚愕無措一番後,定下神的四人商量片刻,居然還真的將那老爺給推入井中了。
「這叫一不做二不休。」
我回頭想一想,自然知道其中緣故,只是當時那一刻,還未看得如此透徹。「阿八,你腦子轉得那麼快?你不會是在扮豬吃老虎吧?」
他失笑,「不是啦,小生……小生生前無處謀生,曾寫過些小說傳記之類的,其中情節類似。」
我發現他有個習慣,一旦扮可憐便「小生」、「小生」的自稱,圖的就是讓我雞皮疙瘩都在假想中豎起。
「再說了,你那麼溫柔,能算得上老虎嗎?」
這換言之,不就是我還不算老虎那等級的?他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說暗語、搞腦子的活我向來不行,「定完了,咱們走吧。」
「等等。」阿八率先跳入花園中,走近石桌,桌上留有一滴酒水,他以手指浸之含入口中,「只是一般的打胎藥。」
「你還懂藥理?」
「不是謀生嘛,當然每樣都學些皮毛。」他淒苦地掃我一眼,「你定是在幸福的環境里長大的。」
比之古人,大概算安定吧。「打胎藥怎麼會弄死人。」
「不清楚另一個用的是什麼藥,要在那麼短時間內致死,這藥性必是下得很猛而又相沖。」
我想到另一個對醫術很有鑽研的男子,不知他知道否。
「七七,說起藥理,你曉得這空間的名醫嗎?」他表情神神秘秘的,「我在這裡閒逛時,時常見著他的名字貼在各家各戶的門上當門神。」
門神?從沒見過把名醫當門神的。
「哪個名醫?」李時珍嗎?
「他姓蘇名毓,到處都貼著他的處方,而且百年以前的了,又破又爛。」
啪……我的扇子落在地上。「你說誰?」
「蘇毓。」阿八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剛沒聽清?」
不,我聽清了。
云仔
2013-9-20 20:06
滿城印章
原以為我只是和蘇毓身處一個空間中,沒想到時空是並行的,他既然在明朝存在過,在清朝,必然也有他存在過的痕跡,何況這痕跡居然無處不在。
阿八帶我走上街頭,將家家戶戶門上的藥方指給我看,藥方有些像是蘇毓的字跡,有些則明顯不是,新的舊的也參差不齊,印章倒是都差不多,看不出真假。
「這貼在門口幹什麼?」
「問問不就知曉了。」阿八拉我走向路邊坐著的老太太。那老人耳背得很,但阿八的嗓門吠得也不輕,居然真聽明白了。
「你們……是問蘇醫仙?」她眯縫著眼睛斷斷續續道,「他是兩百多年前的大夫,醫術奇高,不止妙手回春還能起死回生。傳說他是神仙轉世,所以上一輩的老人就將藥方貼在門上,保佑家宅平安,老少康泰。」
「再來他一生義診無數,兩百年前的窮苦人家手裡都珍藏著他的藥方,遇到有富貴官宦來收購真跡,就賣予他們。我家祖上這宅子,就是靠賣藥方換得的錢買的。太老爺感念他的恩德,特地再仿了張藥方貼在門上。這街上其他人家,莫不是想求他保佑,就是想謝他的恩情,破了壞了,過年的時候再換新的,也就延續至今了。」
我的手撫上那木門上破敗了的舊紙,想起他那時的螻蟻之說,而今覺得感慨,滴水之恩,當作湧泉相報。即便如此愚昧無知處於社會最底層的一群人,也懂得感恩戴德。
阿八的話在我耳邊響起,有些刺耳。「這老太將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莫非聖人下凡,普渡眾生。」他的手伸過來,將那紙條扯起一個角,手一撕,紙條從中間被拉了條縫隙,那印章也破損了。
老人老眼昏花,沒察覺他的動作。
「你幹什麼?」我回頭怒瞪他。
「想看看這若是被撕壞了,還真有惡果不成?」他裝模作樣的左右看看,「什麼都沒發生,這蘇毓也不過是凡夫俗子罷了。」
「他當然是凡人。」沒有旁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嬉笑怒嗔。
阿八見我生氣了,便賴皮地笑著,「你說是凡人,就是凡人,彆氣啊。」
老人突然悠悠嘆了口氣,「這麼好的人,卻沒有善報,真是老天無眼。想我也是一生為人織布作衣,老來卻只能守著這空蕩蕩的老宅,兒孫都死在……韃子手上了。」說著說著,居然說到自個身上來了。
「王阿婆!」對面的女子尖聲喝斥她,「你活夠啦?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自己想死,別拖累旁人。」
沒有善報?
「老人家!蘇毓他……」我想問個清楚,卻見她老皺的臉上滿是淒苦,龜縮回了屋內。
××××
找了間茶館,我和阿八坐下歇息。
「你手上的白玉環怎麼變紅了?」他指著我的手腕問。
我抬手看了看,剛剛沒忍住,才叫了那老人一聲而已,儘管叫的有點淒厲。
「只是……地府中有人找我罷了。」我隨口扯了個慌,並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牽扯出蘇毓。
沒想到老天照顧我這難得扯謊的人,我和小倩用作聯絡的手機居然真的響了。
我拿出手機來接聽,「小倩?」
「可不就是我。」
她那裡很吵,像是在舞廳,二十四世紀的舞廳?「你在哪裡?」
「我在市長千金的PARTY上,她今晚嗑藥而死……」
我對此不準備發表什麼意見,「有什麼事?」
「只是想約你改天去鶴歸來酒樓吃菜喝酒,」幾乎可見到她垂涎三尺的樣子,「討厭的老吳老是在我面前吹噓,我氣壞了,七七,你一定要陪我去。」我只能滿口答應。
掛上後,我卻見阿八盯著我的手機直看。
「這是什麼?」
「手機,你沒在地府中見別人用過?」
「當然見過,」他瑟縮著雙肩小聲說,「但我怕人家笑我土,沒敢問他們。」
這個人家真的很像鬼頭大哥?但我還是越來越懷疑他的身份。
「你認識那蘇毓?」
他冷不丁問我這麼一句,我差點不知如何回答。「認識,我在明朝永樂年間待過。」
「他真的是個大善人嗎?」
我搖了搖頭,但又點了點頭。
阿八迷惘了,「到底是還是不是?」
「心上想的不是,行動上是。」
「那倒比一些人心上口上都是善,卻無行動來的好。」
我點頭,喝了口茶就擱下了。
「這是茶館,沒有酒。這地方偏僻,酒樓並不多。」他很自然地拿過我的茶杯,還給了店小二。
我愣住了,「你怎麼知道我好喝酒?」
他又是一副羞澀無措的樣子,變臉真快,「小生那日相遇前曾跟著你半天,見過你到酒樓喝酒,喝了不少。」
我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阿八,我知道你不嬌羞,臉皮也夠厚。跟蹤過我就跟蹤過我,你不用扮成這樣子來噁心我。」
他立馬整了整容顏,「我這不是活躍下氣氛嘛。」
他這性格都是打哪學的?「為什麼要這樣?」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獨自呆著,沒有知己親人陪伴,就學會了自娛自樂。」他說得很是輕描淡寫。
我知道這種情況,它只有一種詞形容:寂寞。
「滿腹心事,無人可訴。」他聳聳肩,「每當轉頭時,卻沒找到那個想傾訴的人。」
我想起了被留在明朝的蘇毓,他習不習慣沒有我在身旁的日子?還是他已位及人臣,興風作浪?
沒有善報……
每當想起這個,總覺得有種不詳的預感。現在的我,等於在看蘇毓的結局,而這結局,是不是也是我的結局?
當初選擇清朝,我該是在潛意識中考慮到了這點。但……我看著手上的環,紅色的印子在慢慢消褪。若蘇毓真是因權力鬥爭而死的,而明朝的刑罰又如此恐怖,到了那時,我會不會不顧一切早一步結束他的生命?
我命令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下去……
「你說蘇毓是怎麼死的?」
心中所想突然被阿八問出,我嚇了一跳,驚惶地看著他,直覺反應,「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他被我的反應弄得倒是僵住了,隔了一會才道,「你怕什麼,無論他是怎麼死的,他都已經死了,已經作古了。」
我有些後悔,當初真不該選清朝的。
相比於我的落寞,阿八卻悠悠喝著茶,「瞧這滿縣滿城門上的藥方印章,倒只像是提醒別人他的存在,提醒那些永生不死的人。」
熱茶的蒸汽升騰,模糊了面前的阿八,五年後我回去的明朝,究竟發生了什麼?
紅顏禍水
我並不是防人之心很重的人,若有人有心設局騙我,我多半是看不出來的。但身為女人,總有那一點半點的直覺。阿八給我的感覺很奇怪,聽過鬼官名字怪的,可沒聽過那麼怪的;見識過鬼官被人欺壓,但沒見過這麼多地府規條都不懂的。
「七七,你生前是什麼朝代?」
「沒什麼朝代,」中華人民共和國算哪朝哪代?「是距現在四百年後。」
「那麼遠?」他很驚訝,「是什麼樣的?」
「科技很先進,人類很蠻荒的世界。」粗暴地砍伐大地,極盡所能地摧殘自然。
「聽不明白,再說些?」他饒有興致。
「人的數量很多,森林很少,飛禽走獸大多滅亡。」
不用看也能想像他此時的咋舌,「也有好的一面,男子女子平等入學應試。」
「是考取功名?」
「不是,只是為了將來謀生。若有才學,即便窮人出身也能晉陞名流。」
一番口舌才解釋清,見他一臉豔羨,我隨口說,「鬼差每五年換一次時空,上下幾千年中可隨意選擇,你若是不中意這清朝,下次換至明朝或是四百年後也沒甚要緊。」
這句話卻難得將他驚的連詫異都忘記掩飾了,「幾百年都可以隨意跳過?」
「當然……」但凡去過地府的,哪個不曉得空間可隨意遊走的。
除非,他根本就沒到過地府。
這念頭讓我心驚,忙悄悄喚來同朝代的宮離,那個手上和我同樣戴有警示環的鬼差。她年數比我長,自然見識得也多。
半晌後,宮離來了。
她只淡淡地掃了一眼阿八,便道,「哪裡來的死魂?」
她……是怎麼看出來的?我怎地看著他就和其他鬼官一樣?
阿八比我鎮定坦然,「你如何看出來的?」
「就是,哪裡看得出來?」我也問。
宮離指著阿八,「臉。他的臉我在定魂時見過,儘管那人已經五十餘歲,但仍見得年輕時的風貌。那種不是很俊朗,卻總能引得女子信任傾心,你應該是見過他,才會借他的容貌一用吧。」
「不錯,我一直想不通,憑他這種人面獸心的男人,居然能唆使多位青樓花魁傻傻的傾囊相助,」他手指劃上自己的臉頰,「後來想著,約莫是那付嘴臉的關係。」眼神柔弱,眉角乾淨,瞧著很是溫柔專一,總能打動命運淒苦又富母愛的女人心。
「找個地方談吧,這站著也不是個事。」宮離拉著我,「城中有家酒樓,咱們去嘗嘗。」
我還處於一片茫然,「談?談什麼?」現在是發現流落在外的死魂,我心裡很猶豫,不想舉報阿八。
「七七,死魂沒有被定魂,是定他魂的那個鬼差做錯事,與我們無關,」宮離轉頭對我說,「再來,只要他不為禍人間,地府也沒閒工夫抓他,反正早幾十年投胎和晚幾十年投胎沒什麼區別。地府死魂多的是,拿個充數就是了。」
是這樣嗎?
等我回過神時,我已在天府酒樓的包房中了。
「這種情況甚少,不危害人,又不願離去的死魂難熬百年孤獨的。」宮離問他。「你叫什麼?」
「阿八。」他還頂著那帶有羞澀的臉孔。
「化名?為了保護那個放過你的鬼差?」宮離再問。
阿八不答反問,「你也是鬼差?叫什麼?」
「宮離。」她說完後便轉頭對我道,「七七,別擔心越矩了,再說,你手上的環也沒紅過。」
這是不是說明鬼差是允許與死魂交流的?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我都交談了幾天了。
「手上的環變紅?什麼意思?」阿八在旁插嘴。
我和宮離一對眼,決定無視他,我則問我想問的,「那鬼差為何放過你,還替你隱瞞?」
阿八緩緩轉頭給我拋個媚眼,「小生生前可是絕世美男。」
是這原因嗎?美色誘人?不,誘鬼差?
我想起小倩,倒也不無可能,若有朝一日讓她去定蘇毓的魂,沒準也屁顛屁顛放他走了。
紅顏禍水,而禍水向來貽害萬年……
××××
「阿八,你死了多少年了?」
坐在屋簷上看星星,是只有鬼差和死魂才能做的事,凡人若不是擔心摔死,便是害怕被人當作痴人傻子。
「很多年了,記不清了。」
「做死魂有意思嗎?」
「在你之前,我從沒遇到過其他鬼差或死魂,天地間獨我一個,你說能有意思嗎?」
「不,那很苦。」很寂寞。
「剛開始閒著時,我會自己和自己說話,一個論述,一個辯駁,一個出題,一個解惑。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個極盡耍寶,一個極盡……」
「極盡什麼?」我轉頭看向身旁的他,他半邊臉在月光下,被照的透亮。另半邊,卻在陰影中,是我看不到的。
「有些法力後,我便耍弄凡人,扮成老人,扮成美女,扮成俊男,擾亂他們的心境……可日子長了,也甚是無趣。」他伸出的手,打出個火球,照的他臉透亮,話說得落寞,臉上卻笑著。「後來我才發覺,原來凡人和死魂最大的區別,便是他們能呼呼睡去,我卻永遠清醒。自此以後,我便用法術困住自己,讓自己長眠。」
「為何不去投胎?」既然日子熬得那麼痛苦。
他沉默良久,沒有回答。
曾有那麼一瞬間,我將阿八和蘇毓重疊,卻立即被自己否決了。
蘇毓不會是阿八,即便蘇毓死時是我親自定魂,我也不會任他成為死魂,帶著殘念遊走百年,那有多殘忍?
「七七,你上次定魂的年代是什麼時候?」
「永樂十五年至二十年。」
「下次呢?」
「該是回到明朝吧。」
「哦……」
我曾經以為才五年時間,我就能回到蘇毓身邊,可現今卻發現,即便只是五年,也是如此漫長。難道我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懷疑中,惶惶不安終日?
蘇毓的不得善終是為何?若不能在清朝弄清,難不成等到明朝才追悔?
「阿八?」
「怎麼了?」他問得輕柔,配上他那張臉,效果好得不可思議。
「你知不知道……蘇毓葬在哪裡?」
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
墊下留字
鳳陽府城中的百姓除了髮型與服飾之外,便如百年前一般,過著庸庸碌碌的繁忙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春堂卻比我離開時擴建了不少,從兩開面的門擴建到八開面,右邊是就診,左邊是配藥。
堂中陳設雜亂,顯見得是忙碌多時沒有整理,我聽他們對大夫的稱呼,這個醫館已交由歐陽家世代打理。回春堂病患很多,自然也不會注意到我這閒人,更何況閒人也不止我一個。
屋中最顯眼處,掛著兩幅畫卷,諸多人在畫前圍觀。畫中的一個人我很熟悉,他的眉目唇齒,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最終長得逸群絕倫。
一旁掛著的女子畫像,卻是我不識得的。
「怎麼蘇大夫和蘇小妹長得如此迥異?」畫前站著的女子問她的丫鬟。
「小姐,城裡很多人都這麼說,可能蘇小妹是蘇大夫收留的義妹吧。以蘇大夫的慈善心腸,也未嘗不可。」
「為何本朝就無如此俊逸的大夫吶?」
一干人等一同點頭。
原來這畫中的女子居然是我,想起曾跟蘇毓描述過的:
蘇毓……我眼睛不大……單眼皮……鼻樑有點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顯眼……喜歡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頭髮總是長過肩膀就剪了……剩下的紮成馬尾……
世人五官平凡的都是差不多,他畫不出個所以然來,難怪我怎麼瞧著都不像,只是那眼中的寂寞倒是畫了個十成十。他也不知何為馬尾,頭髮只作衝天冠,煞是奇怪,看上去真像個小女孩,難怪旁人把我當成他收養的。
有個女子想伸手碰蘇毓的畫卷,回春堂的夥計趕忙上前阻止,「小姐,這畫像已掛了兩百多年,日出掛起,日落收起,才保存完好,請遠觀切勿碰觸。」
那女子訕訕地收回手,羞紅了臉。
「若您想要蘇大夫的畫像,出門左轉街尾有位師傅臨摹了許多,可供購買。」
「誰說我家小姐要蘇大夫的畫了,小姐冰清玉潔,長於書畫,只是想看看這畫功如何罷了。」丫鬟大聲回護主子。
夥計答得也不亢不卑,「此畫是蘇大夫真跡,他當年曾學畫兩年,最後只是畫了這兩幅流傳後世,便已驚豔畫壇,幾代下來畫家臨摹收藏無數。再者,買蘇大夫畫像者,多半也是為了家宅平安。」
學畫兩年?他倒是把自己的俊俏貌美畫了個十成十的,而我的畫像掛在旁邊,雖覺得是個陌生人,但在他心中,恐怕就是我本人了。
這就是蘇毓眼中的我,而這畫卷就掛在他旁邊,不知陪伴了多少年月。
××××
兩百多年不見,紫禁城擴建得更加巍峨壯觀,蘇毓曾住過的太醫院四合院早就不知去向,是拆了還是改建,抑或是炮火毀滅,無從揣測。
我在離開京師兩百多年後又回到了這裡,京師對我而言,若沒有蘇毓,只是一個驛站,休憩後便前行……
鬼差在人世間穿梭,閱盡滄桑,直到一日,連自己都變得無感無慾後,悄然離去。這是鬼頭大哥告訴我的,一個決定去投胎的鬼差跟他說的話,看似是離活人距離最近的工作,卻是最被漠視,在冷眼旁觀幾多年後心終究結冰。
現今想想,死魂又何嘗不是?自那日起,阿八便消失了。
本以為蘇毓的墓必在鳳陽城邊,但我轉了一圈,卻一無所獲,幸而在酒樓中聽人提起,才知道蘇毓的墓在京師。
為什麼會在京師?
一般官員即便是在天子腳下當再大的官,最後也是榮葬故里祖墳。蘇毓祖籍不知是在哪裡,但肯定不在京師,那年他當院判,是第一次入京城。
不知我回去後在京師又發生了何事,但京師中若真有對於現在的我最值得紀念的地方只有一個。
我踏上一節節石階,山路早已被鋪平多時,石階因為踩踏過多而光滑潤澤,即便如此,走這山路的人還是甚眾,攜著香燭,心懷虔誠,如同百年前的我和蘇毓。
月老廟前劃歸出一大塊空地,紅磚牆琉璃瓦圍起,前朝皇帝御賜的頌碑立於門口,門中卻只是起了個簡單的墳冢。
蘇毓墓。
××××
你葬在這裡嗎?我撫上石碑。
很難想像我手下的,是蘇毓的墓碑,我走時,他還是翩翩少年。
墓碑上的頌文我看不懂,是長篇古文,只是那卒日我看得分明,他應是死於三十九歲。
三十九歲,尚且風華正茂。
三十九歲,我還能在他身邊十四年。
繞了一圈,除了墓碑上簡單的生卒時辰外,就無其他線索。
我走出門時才發現門口的頌碑背面居然刻有字,而且甚是簡單。
「月老廟,跪墊下。」
這是蘇毓留下的線索?
月老廟的廟樓被幾度翻新,再加建二樓,可見香火鼎盛確實很有幫助。
我走入時,唯一一個簡單的跪墊旁居然還有文人墨客,揣測留在頌碑背面的謎題。
「跪墊下明明無任何字,為何在蘇毓墓那裡卻指明內有玄機?」
「非也非也,月老廟不定指這間。天下月老廟何其多,蘇毓不過是故弄玄虛。」
「難不成要一家家去找?」
「何人有如此閒工夫。」
「聽聞明朝也有痴情女子踏遍天下月老廟,只為找到蘇毓真義。」
「結果如何?」
「誰人知道。」
這群不知是求姻緣還是閒啃牙的書生調侃了半天,才隨著香客離去,偌大的廟竟然沒留有半個尼姑或和尚打理。
我摸了摸香案,一日下來,居然還是纖塵不染,是用法術的吧,蹲下把跪墊移開,下面的確是平坦石板,沒有一絲痕跡,但若能在這廟中任意使用法術,想必這石板上的,也只是彫蟲小技。
暗運法術恢復石板先前的樣子,我手下變得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細細摸索後,我倒抽一口涼氣。
「摸到了?」背後阿八的聲音響起,略帶撒嬌,「這局我都布了兩百多年了,現在你才來,真等煞我了。」
生前死後的聲音會有所不同,我記住了,這蘇毓死後的聲音。
「其實不止這跪墊下,整個廟的地上都是,你再摸摸。」聲音漸漸冷卻,尖銳。
我轉過身喚他,「蘇毓。」
蘇毓依舊是那絕魅容顏,可眼角卻不再帶有一絲和煦。
那地上遍佈的只有一個字:恨。
「你等了兩百多年,竟是想告訴我,你恨我?」
灰飛煙滅
「恨啊……」
蘇毓蹲下身的同時,地上的刻痕均浮現,綿延至整個廟堂之內。不是法術布上的,是一筆一劃刻的。
我垂首看著他,「蘇毓,五年後我回去,你二十五歲後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什麼?」
他只是坐下,靠在廟門上,望著這偌大的廟堂。
「原來幾百年來,我曾刻過那麼多恨字。」他纖長的手指撫過一個個刻痕,「刻時在想什麼呢?大概在臆想當你發現時的震驚和一旁看著的我的快意吧。」
我跌坐在跪墊上,重複問著,「為什麼?我不懂。」
「七七,記得我生前最後跟你說的話嗎?」
你定要回來,我會等你,五年……十年……我都會等你的。
「能讓我如此恨你,只有一個原因:你不曾再回去過。」
我驚愕地看著他。
「蘇毓二十五歲,在回春堂隔間擺上了一桌酒菜,等了一宿,一天,一月。」他說起時好似在說別人,無關痛癢的平淡。
「蘇毓三十歲,釀出了新酒,等了幾宿,病倒。」聲調轉為沉悶。
「蘇毓三十五歲,」他扯開嘲諷的笑容,苦澀極了。「他居然還在等你。」
他手一揮,墊旁的字便變了,微微泛著藍光。「這跪墊下本不是『恨』。」
「五年了……我等你。蘇毓。
「十年了……我等你。蘇毓。
「十五年了……我在等你。蘇毓。
「我將去做一個賭注,若是還未見到你,那只能緣盡今生。等你的蘇毓。」
他站起身走至我面前,托起我的臉頰,眼角露出絲絲危險,「知道蘇毓是怎麼死的嗎?」
我搖頭。
「蘇毓在三十七歲時學了畫畫,畫出自己二十五歲的容顏,他怕再等下去,即便你回來也會嫌他年華逝去,老態龍鍾。」他冷哼,「真是傻子。」
「三十九歲那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直覺刻痕中提到的那賭注必定很危險。
「那年,南方一個城鎮爆發鼠疫,官兵把守城門,禁止出入,且強出城門者殺無赦。」他扶起我垂於胸前的青絲,目光晦暗,「蘇大夫濟世救人,孤身入城。」
「為什麼?那是鼠疫啊?」
「我怎會管這些,你真以為我有菩薩心腸?」他呢喃,「七七,你瞭解我的,我怎麼會犧牲自己去就那些該死之人。」
「究竟是為什麼?」有些瞭然,但我的心被楸緊,只能愣愣聽著。
「當時我只是想著……那裡死人那麼多……沒準你在那裡做你的差事。」眼淚一滴一滴滴在我臉頰上,「或許我能找到你。」
「我……」明明只是離開五年,轉眼卻成百年。
「蘇毓從來都沒有入葬,即使有墳墓也是空墳。明朝皇帝不管城中百姓死活,一道聖旨下令燒城,他連屍身都沒留下,灰飛煙滅。」
廟堂中靜默下來,直至我臉上淚跡已干。
蘇毓放開我的臉,靠著我坐下。
「這兩百多年來,我日日找尋著,只為找到你問個緣由。」他自顧自言說,「剛遇見你時,尚且旁敲側擊,想套出點什麼,沒想到……你只是從明朝到了清朝,至於為何沒回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七七,我一直等在這裡,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這石板上的字跡是我抹去的,『恨』也是我刻上的,除了這字,我已找不到其他文字來顯得我不那麼卑微。」
「曾幾何時幾乎以為是個夢,你沒有容貌,沒有名字,那我在記掛著誰?記掛著哪副容顏?」
「七七,五年後是何原因已無從查究。我只想問一句,當日在此地的訣別,是不得已為之,還是你的抉擇?」
兩百年前的離開?
我想起二十歲的蘇毓當日落寞地跪在神像前,我是瞧了他修長身影最後一眼才轉頭的,我沒有履行和閻王的賭注,是我自己選擇的清朝。
我艱澀開口,「蘇毓,對不起,是我自己選的。」
即便有那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卻並沒有去賭,隨意拋下了他。
肩旁的他走了,我獨自坐著,想像兩百多年前蘇毓在此的絕望祈求。
人世間總是這樣的,當愛不愛時,在付出與收回間徘徊,踏出一腳,是希望與對方更進一步,若沒感覺到對方的靠近,卻埋怨起自己走的太冒失,於是又縮回一腳,並不是每一次後退都能重新出發的。
我這一步的後退,竟將蘇毓逼至面前,生生付出了兩百多年光陰。
命途多舛
廟宇高堂之中,青階石板之上,我席地而坐了一整夜。
生前從不曾欠人人情,更不曾虧欠過別人,我自認是老好人一個,被欺壓是常有的事,偶爾忍氣吞聲便過去了,但如今愧對的竟是蘇毓,讓我心酸無措。
鬼差再無知無覺,這心畢竟還是有痛感的,痛得想落淚,卻落不下來。不願用法術釋放淚水,那……讓我覺得自己虛偽可悲。
莫不是前世的寂寞,我也不至於一步步接近蘇毓;莫不是想引得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我也不會無端端透露醫術於他;莫不是想讓他記著我,別忘了我,又何必在此對他許下那五年十年之約?
鬼差的外表下,我終究殘存著人的心,自私、貪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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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七七……」小倩使勁搖著我。
「怎麼了?」我有些茫然,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在餓死酒樓。
餓死?原來一切就是從此開始糾結的。
小倩看著我的眼神有憐憫,有擔憂,居然不久就凝結成淚,滴滴落下。「七七,我知道你不想哭,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要這樣,我代你哭,好不好?」
全地府都知道我讓蘇毓等了兩百多年嗎?
一旁又伸來一隻手將我拉過,是鬼頭大哥。
「七七?鬼差聶七七?」他也叫喚我。
「怎麼了?」我出聲,依舊帶有哭腔。
「啪。」鬼頭大哥一個耳刮子甩過來,痛是不痛,但對他這行為,我震驚多於疼痛。
「死老吳,你幹什麼?」小倩忙拉開他。
「聽說有鬼差因為刺激過深而得抑鬱症,最後只能喝孟婆湯去投胎,我想甩個巴掌讓她清醒清醒,反正又不痛的。」他還振振有詞。
「你白痴啊,有這樣清醒的嗎?都說不痛了。」小倩也很勇猛地甩了他一個耳刮子。「最多是轉個脖子,你說能清醒嗎?」
好吧,若他們是想把我從自怨自艾中拉出來,那他們已經成功了一半。
「你們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甩得正凶的小倩和鬼頭大哥定格停下,齊問,「你還不知道?」
我搖頭。
鬼頭大哥扯出誇張的笑容,堪比當初騙我當鬼差時的燦爛笑容,「沒事,沒事。哪有什麼事啊?快回你的清朝去,那大小阿哥還等著你定魂吶?」
我皺眉看了看他,轉向小倩,「告訴我,什麼事?」
小倩傻笑,「你剛才哭喪著那臉幹什麼,害我還跟著你哭。」
顧左右而言其他。
「聶七七,我小蔣對不住你。」背後傳來個聲音,有點耳熟。
我回過身,見小蔣跪在地上拿了把日本刀,做切腹狀,可劃開的口子沒流出血,效果差了口氣。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寶!」小倩衝過去往小蔣身上踹去。
鬼頭大哥走到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七七,你定要堅強,別想著去投胎。」
這地府到底是怎麼了?
儘管疑惑,但我覺著沒什麼能比蘇毓的百年孤寂更糟了,只盼他們能快點說出來。
虧得嫻淑也來了,她默默拉我至窗邊,指著枉死城上籠罩的灰色濃霧。
「你瞧見了嗎?」
「濃霧?」我剛進地府就看到了。
「不是,那是死魂,很多很多死魂。」
數量如此之多,真是少見,「出什麼事了?」
「小蔣之前被罰走的四百年法力,全用來定魂收魂了。那是明朝永樂二十年到你定魂的清朝之間,兩百多年內的所有死魂。」她眼眶也紅了,「前些日子只知道相公忙,他也是剛得知原來是這麼回事,只恐怕錯過了讓你和蘇毓見最後一次的機會。」
「七七,蘇毓恐怕已經投胎了。」身後的小倩抱住我,「你要挺住,別傷心,投胎代表新生,是好事。」
投胎代表新生……
蘇毓沒有投胎,他是清朝的阿八,他也沒有色誘什麼鬼差放過他,那段時間根本沒有鬼差,整個兩百多年只剩下他一個死魂。
能放過他的,只能是一個「人」。
「我要見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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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用小蔣的法力來收那兩百多年的死魂?」這就是我沒有能夠回去的原因嗎?
在我毫無所覺中,那兩百多年已經被封印收魂,一瞬間便閃過。
「擅闖中央地府事務總代理的辦公室可不是個好習慣。」席德收回在屏幕上點擊辦公的手指,「至於收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鬼差這次調職跳槽得太厲害,後繼跟不上,既然收上來的法力不用也是浪費,就用在收魂上。」
「真正的理由呢?」
席德閒閒一笑,「因為你。」
「我?」我莫名其妙。
「你覺得為何小蔣的懲罰比你重得多?」
我搖頭,「因為我法力本就不高?」
「不,法力不高可以用其他方法來懲罰,比如關入枉死城修煉等等。」他抽出一瓶葡萄酒,倒入杯中,「他的懲罰重是因為……他沒有將你救蘇毓一命的事上報。」
「救蘇毓一命?」何時救過?
「你們初相遇那天,小蔣在安排定魂時發現了這兩兄妹,他沒將蘇毓的名字寫上,而是看戲般地看你救蘇紅不果,反救了蘇毓。」他沒理會我的驚愕,「這本不是大事,你也是無心,但這事必須上報,天府才能重新安排蘇毓的人生。」
「他……沒有上報?」
「非但沒有,還任由你們接近。」他搖頭嘆息,「你救過蘇毓一命,這種冥冥中的巧合會加深你們之間的牽絆。」
我心中混亂,一切是緣是孽?
「所以他這四百年的法力用於收魂,只是導正所有被蘇毓救了的人的命運。」他忽而一笑,「雖然蘇毓出乎意料的頑強,竟能留下種種痕跡,證明自己的存在。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時間會抹去一切。」
「那他不是應該被收魂?為何遊蕩百年?」我看向席德眯笑的眼,不解。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晃動著酒杯,瑰色液體轉動。「他在天府冊外,命運無軌。但生前行善積德是事實,收魂之時,我親自問過他,是要投入大富人家,還是繼續找下去,哪怕是等到兩百多年後才能見你的,他自己選擇的。而我,只是看在他積德的份上成全他,直至他決定離開。」
「他清楚他要等兩百多年?」
「當然,他是蘇毓,你以為他是貿貿然就會傻等的人嗎?」
我無語,可他還是選擇了那兩百多年。
「聶七七,你救他一命,並給了他精彩一生,或許感情不如意,但身任太醫院院使、號稱醫仙、留得百年善名,他又何嘗不是人上之人?」
「有因即有果,有因才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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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規則的鵝卵石鋪設在小小的墳冢之上,墓碑上刻著蒼勁有力的大字,「蘇紅之墓,兄蘇毓立於正統六年」。
這是蘇毓三十九歲,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著雨後有些滑溜的鵝卵石,想著孑然一身南下的蘇毓,留下這些不值錢的石頭的心情。
他十歲那年,就是我在這溪邊柳樹下的一句話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歲,竟又為我的失約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麼無心之中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前塵追憶
明朝正統六年。
蘇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髒亂不堪,他指揮著沒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燒死者的屍體,防止腐爛後,傳染更快。這是他少數無法著手醫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絕一切傳染源,等待疾病自動消亡。
「蘇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過來,濃重的死亡氣息讓她恐懼。
「走開。」他一甩手,將女孩推到。「別靠近我。」
另一邊的大人趕忙把孩子拉開,人群隔著距離圍了一圈,有些婦女眼中含著淚水,注視著這個十天前如天神般降臨這死亡之城的大夫,據說他還曾是太醫院院使,現在卻……
蘇毓手臂上開始出現一塊塊紫黑色,頭腦發熱,全身痠痛,他不用為自己診脈也曉得病況如何。本來進這城後,他也沒想過倖免,現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還沒有見著她。
病患死時,他仔細觀察過,不知是他未見著,還是她不曾來過,總之,沒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賭運不好,就不自作聰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時在發上拔下的銀絲,若等到白髮蒼蒼,再見到永遠年輕的她,豈不更讓他自漸形穢。
回神後,發現周圍百姓都看著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傷。自從他們知道他也患病後,居然沒有像避開其他病患般避開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圍,想送他最後一程。
他蘇毓何時需要這樣的憐憫了?
「愣著作甚?快將這些屍體和衣物焚燒,別靠近,就拉根引線將火引上。」他再後退了幾步,「張大個呢?」
「蘇大夫找張大個!」一聲聲傳過去,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跑到蘇毓面前。
「蘇大夫,我在。」他氣喘吁吁。
「東面城牆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經挖通了,可供兩人並排行走。」二十幾個青年人都沒日沒夜幹了十天,剛開始對這大夫讓他們挖地道的行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除了蘇大夫,竟無一人進城來,顯見是將他們拋棄了。
蘇毓幾不可見地笑了笑,朝廷那幫官員竟還有點良知,沒立即下令放火燒城,給了他們點緩衝的時間。
「蘇大夫,我們都要離城嗎?」李大娘年歲不小,舍不下這世代居住之地。
蘇毓忍過一陣眩暈,「只怕屆時你們不想離城,也非離城不可。」
沒過多久,喧嘩聲便從西面傳來,「著火了,城門旁著起大火了!」
人群開始聳動,先是瘟疫,後是大火,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驚弓之鳥,惶惶不安。
幸好是西面先著火。
這幾日刮的是西風,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於是便在風頭放了火,指望風將火勢蔓延,燒遍整城。雖費時長,但對他們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許多,也給了逃生的契機。
「男子由張大個檢查,女子由李大娘檢查,身上下無黑斑者,無發熱者,才能出城,」蘇毓看著人群中面露絕望的百姓,放下聲量,「你們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沒幾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況且有他陪這群草民,也不算他們太虧。
他嘲諷地扯了扯笑,終於支持不住,搖搖欲墜。
人群中衝出幾個男子,扶住他,「蘇大夫,我們這幾個粗人也得了這病,反正橫豎是死,能送大夫最後一程也是修來的福。」其他人也點頭,都是一臉病相。
「出城後,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裡約莫有五六十件舊衣,將原來衣物都燒了,找個小溪洗個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著之前想好的計劃,「別再說你們是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認出,便說是出城謀生意去了,錯過了瘟疫。」別又被人抓去綁柱子上給燒了,他救他們可是煞費苦心,連命都搭上了。
漸漸地陷入昏睡中,蘇毓沒聽見他們感恩的涕零與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時的冷靜自持,燒得迷糊之間,口中只喃喃問:「你為何不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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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何地?」蘇毓身處叢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沒有黑色斑塊,「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蘇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無甚特別,「連我都治不好的病,我並不認為你有能力治好。」
「蘇毓,你的確狂妄。」席德笑意更濃,「連官府的焚燒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蘇毓不以為然,「太醫院的藏書中,白紙黑字記載著朝廷對黑死病歷來的處理手段,野蠻地一網打盡,毫無人性。」
「為何要煞費苦心救那些你從來都瞧不起的人?」
「因為有天理循環,既然我種善因,就應有善報。」蘇毓想起一次無意中她透露出的,況且不過是舉手之勞。百姓總是愚昧相信著官府,卻不知官府不過只是將他們當成數字罷了,呈報死亡人數時才想到他們。
「她透露的?」席德輕聲一句話,卻讓蘇毓神色斂起。
「她在哪裡?」眼底終於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羈的你,居然會等個連面孔名字都沒有的女子。」席德搖頭,「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蘇毓找了塊石頭坐下,竟不感覺石質冰涼,他估計真的死了,「你也說了,連面孔名字都不曉得的女子,怎能說不特別?」
席德愣住了,從沒想過這種回答。
「你是誰?」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認識她,他卻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閻王。」
蘇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還能遇上閻王。
「我給你兩個選擇,你的善舉,讓你積累功德無數,下一世可投入大戶人家,若非皇親,便是富貴,一生享盡榮華。」說完便停下看著他。
「那還有一個呢?」蘇毓問。
席德別有深意,「原以為你會毫不猶豫選前者的。」
「既然有的選,當然是聽全了才好。」半點不吃虧。
「另一種,你將呆在世上,作為一抹遊魂,直至兩百多年後,才會遇上她。」
「兩百多年?」他嘲笑,「等兩百多年,我不瘋了不成。」
「只是寂寞,進而恨上將你拋下的人。」席德看著蘇毓,即便掩飾得再好,也難掩蓋住的怨懟。
「有多恨?」他眼中確有恨意,終究是她出爾反爾,從滿心期盼到絕望,他耗費了十九年。
想起幾年來心中積累的苦澀,偶爾夢迴時,恨不能忘記,卻總憶起這一身醫術,還不都由她教的。
「蘇毓,告訴我你的選擇。」
「為何給我選擇?你大可讓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蘇毓想起她剛離開時,他總不自覺看著身旁,卻發現無她人影。其他院判覺得奇怪,便在他身邊多派了個太監,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
這些年他也愛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朧時會夢見她,見到她的容顏,可惜每次見著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據她的描述畫了一幅,可惜那衝天辮總不對勁,約莫不是她說的馬尾?
那小隔間十幾年來加了不知多少風鈴,大的小的,掛滿了整個屋子,第一次起大風時,整間屋子作響,他快步衝進隔間,又是一室冷清。後來這情況來得多了,他便在隔間住下,半睡半醒之間聽著風鈴聲,反覺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但他蘇毓這一世,若未見到她,總還是遺憾的,他倨傲不馴,向來不接受缺憾。
「我選後者,」他作了抉擇,「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時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見著了她。」
「你很執著。」面前的蘇毓很冷靜,甚至不曾猶豫。
曾幾何時,席德也能瞭解他的感受。
「你剛問過我為何苦等下去,我告訴你,」
「等人很玄妙,等著等著,便如賭徒上了癮,賴在賭桌上,無人勸誡是下不來的,總想著下一刻她便會出現。」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癮,蹉跎經年。偏偏無人知曉我在等,也就無從勸誡。」人心易變,或許勸個幾年就放下了,可惜他並沒有給自己、給別人這個機會。
席德終於不再笑了,他自己不也是個執著了九百年的傻子。
閻王千年來可選擇改變一個凡人的命運,他從未使用過這權力,而今用在蘇毓身上,看來還是值得的。
臨走時,他只留下句語焉不詳的話。
「有一天,你會感激我讓你等了這幾百年。」
局中之局
蘇毓靠在廟門上看著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好似時光流逝。
這是今春第三場大雨了。
他是極愛下雨的。做人時,下雨需穿著斗笠,萬般不便,如今的雨絲落下,只浸潤他的外衣,他不感半份涼意,倒是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走世間平靜,帶走那空無一人的寂靜。
閉上眼,他總錯覺著,似乎遠處有人對他低語,說著什麼呢?
蘇毓扯起嘴角,本以為定是說著愛語暱喃,可他最近幾年才聽明白,那竟是女子錯漏百出地讀著《本草綱目》。
她真是笨,笨到他記憶至今。
究竟過了多少年?蘇毓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每過一天,他便端端正正在地上刻下個「恨」字,他尋思著,總要找些事來做。
蘇毓撫過石板地,在邊角處,果然摸到個不同的字:「戀」,另一處則是「慕」,戀代表過了一年,慕代表正好到十年,至今已有一百零九個「戀」與十個「慕」,今年過年,約莫要刻上「戀慕」二字了。
這才是他真正布下的局,本想刻下一地的「恨」,但在人間飄蕩百年,他自然見多了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齒的,恨得葬送一生的。他不會步那些個蠢人的後塵,至少每過一年,他刻上「戀慕」時,心中是柔軟的。
儘管他並不真的以為,她會細心到察覺他刻意流露的軟弱。
蘇毓想像過多次他們的重逢,只是沒一次是柔情似水的,隨著年月的過去,他的怨懟與恨意越來越深,法力也越來越強,雖不清楚她的法力如何,但他不否認他其中的一次想像是當場打得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多好……她不能陪著他,至少也不能陪著其他人。
他愛她嗎?蘇毓踏入雨幕中,被雨聲環繞。
不,他舍不下的,是年少最初的戀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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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嗎?」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蘇毓耳中,讓他傻了好半天。
自改朝換代為清朝後,他便在各個縣城中遊走,為的就是尋找他所熟悉的聲音。
他移動到那女子身後,仍是他熟悉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恐怕是這回她一回頭,他便能看清她的容顏。
女子將手中的饅頭遞給女孩,女孩貪婪咬著,蘇毓一眼看出,這女孩已是死了。
他苦笑,她居然還是如此心軟。
渾然不覺背後的蘇毓,女子牽著女孩的手,走上街頭。他跟在後頭,手臂幾次都欲抬起。她法力看得出不強,也無防備,他只需一施法,她便會魂飛魄散。
「買串糖葫蘆。」女子付了銀兩給路邊小販,手臂上袖口滑落,露出青蔥玉指與手上的白玉色手環,這是他曾摸得出卻看不到的手環,而那手,是他極其喜愛的。
「給。」糖葫蘆被遞給女孩,女孩歡喜得不能自己。
在這人群之中,竟無人注意到此處的怪異,一串糖葫蘆在空中逐漸消失。
很多年以前,蘇毓曾吃過一顆糖葫蘆。
那年他剛從清河縣逃出,餓得皮包骨頭,啃著樹皮野草,好不容易到了大城,也只能偷些豬食糟糠。
看著街上小販手上的糖葫蘆,他餓得發慌,垂涎得兩眼冒光。
她看不過去,於是出了個餿主意,「我想法幫你。」
趁著集市人多時,她猛撞了一個肥胖的大娘,將她撞到了小販身上,小販手沒拿穩,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蘆。
乞丐見狀爭相沖上去,不管地上髒臭,只撿著一顆顆的糖葫蘆,他總算也搶到了一顆,不管黏上的沙石,只放在嘴裡,防其他孩子來搶。
髒了的糖葫蘆有些澀,有些苦,蘇毓卻含著不捨得咬,雙眼注視著她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賠了小販後,再任那撒潑的大娘指著鼻子臭罵,罵了許久,那大娘才醒覺不記得要罵什麼,訕訕離去。
糖水流入他喉頭,酸甜皆有,他自此不再吃糖葫蘆,更發誓要自強起來。
「想見你妹妹嗎?」他回過神時,聽女子問那女孩。
「想。」
「你馬上就能見她了。」
她拿出扇子,輕點女孩的屍體,女孩的魂魄便帶著笑容,牢牢附著在屍身上。
馬上就能見她了……這話像是對他說的。
蘇毓不但下不了手,還察覺了自己的緊張,匆忙間回想起曾見過的一張男子容貌,便變了過去,退回柳樹下。
女子回過頭,臉上猶帶著安撫女孩的溫柔笑意,相當平凡的臉上,因為這抹笑意變得柔和起來。她瞧見他有些驚訝,可不久便平靜下來,波瀾不驚。
蘇毓定定瞧著她,想了兩百多年才見著的容顏,再平凡也變得特別起來,「你在做你的差事嗎?」
「是啊。」雖這麼回答著,她的尾音卻有些遲疑,透露出警惕。蘇毓太熟悉她語調的變化了。
於是他佯裝羞澀,故意用著八股的問詞。
她果然不疑有他,自動透露,「你是新的鬼差?」
鬼差?這名詞在蘇毓心中滾了幾滾,說出來便熟稔無比,好似早就知曉,「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你好,我姓聶名七七。」
「聶七七,我記住了。」
「厄……謝謝。」她嘴角拉下,有些尷尬。
原來這就是她害羞的表情。
「七七,這個名字很好聽。」
這一刻,他結束了等待,也明白了這兩百多年,只是他的執著,他的嗔念,與人無由。
等是他要等的,苦果就不該怨七七。
七七欠他的,只是那十九年,而那等待著的蘇毓,已然死亡,他是死魂阿八,他要的,僅僅是一個緣由。
云仔
2013-9-20 20:11
長相廝守
有一天,你會感激我讓你等了這幾百年。
自從遇到聶七七之後,蘇毓總不自覺想起這句話。很早以前,他就在懷疑此話是否說來敷衍他的,百年的等待,除了積累的法力,看破的紅塵,基本一無建樹。
感激?更是笑話。
連七七都茫然為何她五年後並未回去,而他想從她那邊找答案,竟成痴人說夢。他憶起前日在月老廟中她流露出懊悔的容顏,心裡還是緊縮,到底不能做到完全無動於衷。
然而,當他在妹妹蘇紅的墓碑前見著聶七七時,他心中突然有些恍然,居然知曉了幾分閻王那話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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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七七隻覺得心境很低落,有股鬱結在心頭卡著,怎麼都下不下來。她,一個連落淚都要使用到法術的鬼差,實在不能跟常人般,妄稱這番心思為傷心難過,但卡在心中的是什麼呢?是蘇毓的眼淚嗎?
眼前出現一雙布鞋,她抬頭,見到兩日不見的蘇毓。
「蘇毓,我回不去了,」她開口才發現聲音有些嘶啞。
「為什麼?」他沒看她,只看著遠處柳樹搖曳。
「那兩百多年沒安排鬼差,我真的回不去了,對不起。」沒有鬼差,也無其他鬼官允許進入,收魂完畢的時空只會存在天府檔案中,永遠塵封著。
蘇毓靜靜凝視著她臉上的悲慼,好可惜,那日分開時,他沒瞧見她臉上是否帶有與他同樣份量的不捨。
「我知道。」若她能回去,那現在的自己又算什麼呢?之前一切已覆水難收。
七七想問,那現在該怎麼辦?難道讓他等待兩百多年和這段情緣告別嗎?她猶喜歡著蘇毓,對她而言,只有半年分開的相思,現今卻隔成了百年。恐怕除了在地府,無人的愛情會走至如斯境地,走到連她自己都不知下一步該走向哪裡。
蘇毓信步走至墓碑後,摸著鋪在墓上的鵝卵石。
七七當初說的沒錯,這一塊塊鵝卵石的確是每一塊都獨一無二,無論花紋、石質,他十九年間把玩多了,便都記熟了。鋪下時,他是凡人身,儘管將其固定還是被雨水沖刷得零零散散,後來他慢慢有了法力,便將散落的石頭一一找回,用法術固定在此。
「七七,」他拿下塊鵝卵石,「一生之中,甚至直至死後,我心中最親近的始終是你,你是我的獨一無二。」不曾信過任何人,一是他本就性格孤僻,二來也沒讓其他人如此近身,又或者他不過是固執到底罷了。
他將鵝卵石遞給七七,她愣愣接下這世間的唯一。
「我若是現在去投胎,那這兩百多年不是白等了。」他蘇毓只是死了,不是傻了。
等過的日子既已存在,無論初衷是他的執念還是其他,可聶七七他是瞭解的,她只會自動自發將這兩百多年的債往自己身上扛。
閻王的意思他曉得了,無論是債是愛,他們自重逢後又再度糾纏,而這一次,先離開的一個,一定不會是七七,他不會再被拋下。
更或許……她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他了。
永遠,長得讓他怎能不開懷?
見七七還傻著,蘇毓笑開了,
「鬼差聶七七,我是死魂阿八,我們重新開始。」他停頓了一下,「這一次,你不能先離開。」
前塵過往如何他一概不計了,他等累了,等怕了,讓他歇會,那永無止境的痴嗔怨恨,下輩子再算吧。
趁她不能再退縮,不能再閃躲,不能再逃避之時,先愛著吧。若是已經忘了是否是愛,那便再愛一次試試。那麼多年,他也總結了點經驗,對於鬼魂來說,時間總是有餘的,即便做朋友,相依相偎也是愉快的事,只要不再孤單。
他不過是倦了,讓他偶爾幸福一下又是怎樣?不行嗎?。
聶七七眼中逐漸亮起來,猶未置信,沉默了半天,竟是問,「為何取名阿八?」
阿八?
多久以前的事,蘇毓回憶了一下。
那時他剛發現自己可隔空移物,便變幻容貌去人群之中,「蘇毓」畢竟大名鼎鼎,便取個不引人注目的名字。
但……阿八是因為……
他嘆了口長氣,「我原以為你會察覺,果然天生遲鈍。」改不了的。
因為她?七七記得當時是他先報名字的,該並不知道她叫七七才是。
「有個鬼差,她百年前和我約定,若是有來生,做對王八渡過千年也是好的。」蘇毓搖搖頭,「終究僅我一人自作多情。」
王八?聶七七記起來了,那一晚他還說過,若我有一日死了,你會用那扇子在我身上輕點嗎?那倒也幸福,至少代表我死前那一刻,你還在我身邊……
到頭來他死時,她根本都不知曉。
「蘇毓,若我一日不在了,你找不著我了,那就去投胎吧。」地府多變數,警示環、被封存的百年,她怕了,怕哪一日再消失,留他一人傻等。
「我也會去投胎,咱們一同投胎做對王八,好不好?」
背著笨拙的情債,俯低著身軀,卑微地度日,只要能在一起。
「好。」蘇毓圈住她的身子,吻上想了百年的唇。
膽大包天
戀愛總是來的突如其來、措手不及,蘇毓的釋懷讓我展顏,心中卻還是沉重的,想將身上所有的愛給他,才發現自己能給他的實在不多。
同是這世上的異類,他寂寞著,我也寂寞著,即便互相擁抱也總是同樣冰冷的身軀。
我將遇到蘇毓的始末原原本本對小倩說了,她畢竟是我在地府最信任的好友。
「你這是極度內疚引發的極度不自信,」她拍案總結,「就好比我對我那短命的未婚夫,我自責害了他性命,便將這內疚引渡到書生身上,看著他活著也是好的。」
我嘆了口氣,蘇毓最近對我生活的年代很感興趣,我就替他借了點敘述現代生活的圖書給他。他看得興趣盎然、目不轉睛,我才捨得離開,否則是一步不離守著他,就怕留他孤單。
「很多時候,寬恕的一方總比負疚的一方更心安理得。」小倩握住我的警示環,「為何不告訴他?你難不成想當聖母?」
「聖母?」什麼意思?
她翻了翻白眼,「就是自我委屈,自我犧牲,好比聖母再世。」
「我該跟他說嗎?」我覺得很難開口,無從說起。
「告訴他與否並不重要,但你該提醒自己,你也是有所付出的,別傻傻鑽牛角尖。」她屈指敲敲我腦袋,「七七,你陷在局中,當局者迷。」
我笑了,朋友就是在這時發揮作用的。
「那色鬼小蔣又不知想騙哪個小妹妹。」小倩突然盯著窗外一點罵道。
我探出窗外看見蔣判官在東衣廂房試衣服。東衣廂房是地府中的一家小小服裝鋪,服裝一件沒有,只蒐集了各個空間時空的所有服裝圖樣,品種甚是齊全。
「鬼頭大哥發短信給我,說是一個月後,天府和地府之間有場百年聯誼。」小蔣是去見他在天府的心上人嗎?
「我曉得,不就天府的天官嘛,他用得著這樣嗎?」小倩一臉忿忿。
我看著小倩好笑,原來迷在局中的不止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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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一趟地府,你心情似乎變好很多。」蘇毓從書海中抬起頭斜睨我,眼眸深沉,「在地府有舊情人在?」
我搖頭,坐在石崖上,以腳尖碰觸瀑布的水花。這是巨大瀑布水幕後隱藏的山洞,若不是能瞬間轉移,凡人是無法經過衝擊力極強的水簾來到洞中的,洞中滑溜冰涼,竟全由冰塊鋪成,這是蘇毓百年修煉的地方。
小倩喜歡小蔣……我勾起唇角,當自己陷入戀愛,又發現朋友也心有所屬時,便覺得格外開心。這兩人都很奇妙,磨個幾十年應會修成正果。
蘇毓剎那來到我身旁,「前幾日還是那種對我有求必應的急切,今日竟忽略我至此?」語氣帶有不滿。
他指的是一旁堆積如山的書,我差點為他將地府圖書館搬空。
勾住他的脖子,我想起小倩的話,他既是已過百年身的死魂,那我應不算老牛吃嫩草了,偶爾撒嬌也不算過分吧,「阿八,我們在瀑布外的田地種些蔬果好不好?」
他顯然被我偶爾的嬌氣弄得傻愣,「種蔬果,為什麼種蔬果?」
我將頭靠在他身上,「我們若是一般平凡夫妻,則你當你的大夫,我勤儉持家,家中蔬菜都是田裡種的,還能養些小雞小鴨什麼的。」豬還是不要了,臭的慌,他不會喜歡的。
「怎麼想起這個?」
算辦家家吧,「你沒成過家,我也沒有,」很遺憾,該走的步驟都錯過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死後就不能做這些個事。」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將鬼差當成一項彌補遺憾的工作了。
「七七,不是我懷疑你,你真能種出個什麼來?」他語中含笑,調侃我。
「不是還有你這神童在嘛,第一年不行,那就第二年再來,我們有的是時間。」有時間將錯過的一一補全。
這是我思前想後,第一件想做的事情。
「好,我會燒些小菜。你若種出來,我就親手弄給你吃。」
「或者還可以縫補幾件衣裳,」量體裁衣不知難不難,「白色布料,好不好?」
「我記得你們那個年代的女子不學女紅的,」他皺眉,「你還是悠著點,一樣樣來吧。」
見我一臉不服,他便拉我起身,「來,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我以為這冰塊裝飾的晶瑩洞穴已經夠震撼了。
他拽我直接跳入瀑布之中,水浪翻滾讓我無法呼吸,幸虧我不再靠呼吸生存,即便不會游泳,在水中行走還難不倒我。
走至淺灘,身體已大半在水面以上,他指著鵝卵石上的活物給我看,「看這兩隻,我養的。」
我滿頭黑線,兩隻烏龜?
「公的叫阿八,母的以前叫小妹,現在叫七七。」
他是如何養的?怎麼如此碩大?
「養了兩百多年了,每年夏日都喂得飽飽的。」
的確體態墩肥結實,我將視線移開,即便曾放言來世就是烏龜也要在一起,但看那模樣總是覺得若不是到最後一步,就別想這賤招了。
想到這,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來,「阿八,別老是用以前蘇毓的容貌,我想看你現在的樣子。」他成為死魂後的平凡模樣。
他一臉為難,「我是怕你看著不習慣。」
「你這樣是浪費法力,」總是維持那皮相也不是辦法,尤其是在我以平常容貌在他面前,而他還是……我瞧著有些彆扭。
「你用不著操心這個。」他對自己的法力很自負。
聽說死魂修煉法力沒有上限,鬼官則需循序漸進,因而他的法力比多數鬼官都高出許多。
我無奈,他不會就不打算現真面目了吧。
右手邊顯現兩個人影,一個是宮離,另一個女孩看起來年紀尚小,十七八歲,我並不認識,笑的倒是一臉燦爛興奮。
「七七,」宮離見著我,如釋重負,「總算找著你了。」
難得她表現得如此頭疼,還真是少見,「什麼事?」
她將女孩涼在一邊,拉我到別處說話,「上頭的鬼使讓我帶的新鬼差,說是二十一世紀來的,你知道我是民國來的,她說的我不懂,我說的她不聽。我沒法了,她交給你了,看看你們能不能交流?」
「新鬼差?」這位才是正牌的菜鳥鬼差。
「順便問一句,什麼叫『輕川』?我怎麼聽不懂?」
「清穿?」我對於這些網絡名詞,也都是靠前世的一點點涉獵和小倩的後期補足,「應該是穿越到清朝的意思。」
她還是有聽沒懂,連連搖頭。「算了,反正你帶著她吧,就當我欠你個人情。」
「沒關係。」看她離開後,我才走回去。
那女孩不知何時居然一把抱住了蘇毓,不顧他臉上的厭惡,連聲高叫,「真是第一美男子,本姑娘看上你了,你一定要嫁給我,當我的大老婆!」
簡直膽大包天!
我眼睜睜看著蘇毓聽清她的話後,震驚、狂怒、一擺手,女孩便如斷線風箏般被他用法術甩飛。
幸好,她已經死了,至少不會再死一次。
我勉強自我安慰。
十年之前
不知是否我心理作用,總覺得蘇毓比之他生前,更為狂妄肆意。憑藉高強法力,他將法術用得淋漓,無所顧及,渾不將人鬼放在眼中。
一晃眼間,那新鬼差已飛了二三十丈高,在我法力不及處,我扯他袖子,「快把她拉回來。」
他抬手拉回袖子,「省省力吧,她已經死了,沒事的。」
「蘇毓,宮離讓我照看她!」我無奈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是古禮,他自是曉得,便施法將她從遠處拉回。
這女孩適應力也是強的,左右環顧後,喜道,「剛剛是怎麼了?雲霄飛車?」
如此跳躍性思維,難怪宮離也受不了,「你好,我是鬼差聶七七,他是……阿八。」我含糊其辭帶過蘇毓的身份。閻王雖不知何故放過他,但能放過多久,誰也不能預測,少暴露身份總是好的。
「我是朱佳琪,你們可以叫我Julian。」她的視線還在蘇毓身上打轉。
蘇大才子對洋文沒甚研究,切了一聲,「豬。」
「我是現代來的,他是明朝來的。」我笑了笑,發現她即將伸向蘇毓的魔爪,以及蘇毓高深莫測看著那魔爪的眼神,迅速作出補充,「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好可惜。」爪子悄悄地收了回去。
我鬆了口氣,第一次往外丟,第二次不知是何下場。
蘇毓學了些基本的現代詞彙,見沒機會再施暴力,便逗烏龜去了。
「你來清朝幾日了?」我拉她坐在河堤上,問道。
「一個星期了,」她神采飛揚,「宮離姐姐帶我去看了康熙,見了阿哥們,還有後宮妻妾,男的不算美型,女的不算漂亮,但都雍容華貴,總算圓了我清穿的夢想。」
我腦中一閃而過個念頭,「找你的鬼頭是否姓吳?」
「你怎麼知道,就是吳大哥。」
這種抓蛇抓七寸的招聘手法,的確很像他。
看來地府不讓他陞遷也不是沒有道理,縱觀所有鬼頭,哪個有他找鬼差的業績那麼好,一拿一個准,坑蒙拐騙,從不心慈手軟,。
「只是……我頭回定魂便讓死魂跑了。」她悶悶地嘟起嘴,「所以宮離姐姐才來陪著我。」
我覺得不像單純失誤,似有隱情,「怎麼會放它走?」
她哭喪著臉蛋,「因為……我怕見血……」
血?指的是怕凌遲過後的血人?還是連抽血的小傷口都怕?
被纏了幾日後,我總結為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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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頭大哥。」我略帶譴責地盯著在我面前豪飲的吳鬼頭。
他眨巴眼睛,假裝無辜,「我也是才知道她怕血的。」
誰知道真假?我找來餓死酒樓的夥計,也要了杯水酒,再抬頭看向他時,卻只見他淚眼迷離,還不是法術給造出來的……我好氣又好笑。
「七七,這孩子很可憐的,」他望向窗外某處,「她生前得了腎病,久治不癒,換腎又是醫藥費高昂,她父母逃避責任,將她往醫院裡一扔,就脫身走人。可憐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別的孩子換腎成功,離開醫院,而她則永無止盡地血透,直至死亡,所以才怕血。」
我皺起眉頭。
他拉起我的手,言辭更懇切,「困在病床上時,她只能上網看些小說,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好不容易我將她安插到清朝,就是想一圓她的美夢,你就幫她多留一些時日吧。」
不知不覺也認識鬼頭大哥十年了,他是我生前死後結交時日最長的朋友,若我此時還不清楚他的為人,也就白死了。
「鬼頭大哥,別編了。」那淚珠滾來滾去,實在造的太假,他只適合調侃的悲傷,一如初見那日對於菸酒的感慨。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尷尬地抹去眼淚,「很容易看出來?」
我點頭。
「其實她就是個看小說入迷的女孩,英年早逝而已。」他說出實話。
英年早逝……我的二十九歲,又算不算英年呢?
「做我這行不容易,鬼差難找啊。」他吐著苦經,「最慘的時候,連找了十個死魂,都吃了閉門羹,人家喜滋滋地趕著投胎。」
「可你依舊業績良好。」聽說鬼頭有個榜單,榜首是誰不言而喻。
「這倒也是,我現在抓人越來越準了,而且我只抓現代的。」他轉眼變為笑盈盈,「也是初遇你時,我才開竅的。」
他神秘兮兮地看著我,「因為你不同,你是天意!」
「天意?」我不解,覺得他又哪根神經抽到了。
「這事說來也玄,那幾日中,無論我如何翻閱檔案,最後總歸停在寫著你檔案的那頁,屢試不爽。」他指著上頭,「好似天意主宰,冥冥中的定數。」
我不當回事,笑他,「天意讓我當鬼差幹啥?」難道天府中的天官也兼職當鬼頭?
「那時我還是未將你當回事,但後來你的檔案旁多了一行天府的批註。」他繼續他的天府論調。
「什麼批註?」我那乏善可陳的人生,還能有什麼批註?
「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他用了上揚調,標註了問號。
十年如一日,指我的工作,那百年如一日呢?
「百年一說,明明就是暗示我應將你引入鬼差一職,再明顯不過。」
「你不會又唬我吧,你當時可沒說。」
「那時咱倆不是還不熟嘛。」他酒氣上湧,臉色有些潮紅。
我搖頭,他何時對自己用的法術?難怪瞧他有些醉了。
「七七,你別不信。」他伸食指搖了搖。「你十年前初遇我時沒問過致你死亡的那起事故。」
十年前……
「何必再提。」我笑的有些惆悵。
「那起事故中,只有一個死者,只有你。」他趴在桌面上,醉眼朦朧,「這麼大的事故,居然只你一人死了,你說這事可能嗎?」
我怔住了,緩緩吐出心中鬱結,心中輕鬆許多,只一人死,總比一群人死來得好。
他依舊含糊強調,「你不是我選中的,是祂選中的。」
被天官挑中,何其榮幸?
八仙神算
無論是十年、百年、千年時間,總歸是要有個活計才過的踏實。生前並不這麼覺得,只認為工作是為了餬口,但無事可做呢?又是何種苦悶。我做鬼差職業,做得心安理得,一日費不了多少時辰,心中卻是有了歸依。
而蘇毓卻徹底與他的醫術、他的義診、他的回春堂絕緣了,在世上只能游手好閒,惶惶終日。
「誰說我無事可做。」他聽我為他唏噓,竟邪笑著反駁。
「什麼事?」我挑眉看他一臉的不懷好意。
每次見著他這種笑容,天下大亂是不至於,小擾小亂必不可免。
他笑而不答,拉我瞬間轉移到個街道角落。
「這是哪個縣城?」我問他。
「無關緊要。」他不知從哪變出竹桌、竹椅,拉起旗幔,旗幔上寫著「八仙神算」,我一下子忍俊不禁。
他在桌上擺了毛筆、白紙,再加上一塊厚重的玉石鎮紙,「八仙」便開張營業了。
我坐到對街的茶樓中,找了個好位置看戲。何其相似,隱約十年前我也曾遠遠地注視,看他過著興味盎然的日子。蘇毓的性格與我決然不同,他總能在退無可退中找出生路,在風平浪靜中突起波瀾,從不認命委屈,苦了自己。
即便是等待,也要等得心甘情願;若是寬恕,也可既往不咎,一概抹去,和我的悶騷彆扭真是截然相反。
一個窮書生面色慘白,衣著潦倒地走過他面前,被他叫住,「在下蘇八,公子似有愁苦在心,或許蘇八可為你指點迷津。」
「這是當然。」蘇毓將筆遞給他,「請隨意題寫一字。」
那書生揮筆一就而成,看表情甚是得意。
「勝?」他嘴角上揚,典型嘲諷,嘴中說的卻是另一回事,「《孫子•謀略》中有云: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公子愁苦之中寫下此字,顯是有先人百戰不殆之意,相信公子下回必否極泰來,柳暗花明。」
是這麼解說的嗎?怎麼聽著像是在說這傻書生要再去試個百次才成功的意思。
書生沒反應過來,只聽到後半句便眉開眼笑,起身要走人。
「公子,」蘇毓叫住他,「方才公子說若是算得準,便付銅板的。」
書生回過頭,滿臉鄙視,「爾等胡言亂語一番,便妄想騙吾銀兩,痴人做夢。」大跨步走開,竟然意氣風發。
蘇毓也不惱,悠悠瞥了我一眼後,繼續在街上抓人,這次是個由家中嬤嬤陪同出門的小姐。
算他也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將外貌變成留著白鬚、精神矍鑠的半仙打扮,否則都不用為人算姻緣,直接拉去入贅得了。
「八仙神算,你看我家小姐這門親事如何?」
他裝模作樣屈指算了半響,才道,「此乃天作之合,必可白頭到老。」
「此話當真?」那小姐猶抱琵琶半遮面佯裝羞澀,嬤嬤倒是著急得緊。
「當然,小姐只須聽在下一句。」
「請說。」
「凡事須得三思而行,退一步即得海闊天空。」
「多謝神算。」嬤嬤付了兩個銅板,扶著小姐離開了。
蘇毓把玩了會銅板,生意卻又上門了,一位老人家坐過來。
「八仙神算,老朽今年流年不利,身子骨一直不見好,只留有祖房一處,您給算算,是給老大好,還是給老二好?」
「好。」蘇毓將銅板擲在竹桌上,「在下算來,應是給二兒子為好。」
「是嗎?」老人家臉上不怎麼信服,也不提銀兩的事,逕自走開。
接著便是一陣子的冷清,我走至他身邊,「剛剛你擲銅板決定的吧。」那個祖產給老大還是老二的決定。
他點頭,「那老人家本來已屬意大兒子,答案並不重要,他只是想討得個心安理得。」
我拉過竹椅坐在他面前,「八仙大人,為小女子算算吧。」
「你?」他百無聊賴的眼底終於起了波瀾,來了興致,「算什麼?」
「就隨便說說吧。」
「姑娘你是個安逸平和之人,生平無甚大志,不建功業,默默無聞,因而無功名利祿之累。」
我點頭,「很準。」曾以為很多事都只會一如既往的單一重複,平凡無聊的工作,平淡無趣的生活,兩點一線之間往返,自
我安慰著,若能如此終老也算是凡人的幸運。
直到命運被迫脫軌……
「姑娘的姻緣,」他眼波閃動,「姑娘生前可有良人否?」
這閃動的可不是什麼善意,我忙撇清,「從無。」暗戀的應不算吧。
「那……意中人呢?」他雖是一臉蒼老,但狡詐猶在,半點不慈祥。
我氣堵,「有。」若連個暗戀的都沒有,才是心理不正常。
「此人是何模樣?」
這不是算命吧?簡直成了審問,我嘆一口氣,誰叫自己送上門的,「長相端正,學業成績拔尖。」這是唯一的印象。踏上社會後,我沒去參加過同學會,後來情形如何,並不知曉。
回過神後,我只見著張黑臉,他似乎氣到了。「我的生辰死忌呢?算著了嗎?」
我想轉移話題,不想又踩到地雷,他執起我的手,陰森森地道,「姑娘你從未對在下提起過,在下如—何—得—知?」
沒提過嗎?
街上人來人往,視線不斷投來,白髮老人緊抓著小姑娘的手,是有些古怪。
我儘量忽略周圍的甲乙丙丁,「我不記得我的死忌了。」見他要發飆,我解釋,「是真的,真的不記得了。」
那日不過是眾多工作日中的一個,只是那日,我被辭退了。辭退的理由我也忘了,約莫是裁員之類的。
「我渾渾噩噩,不知坐上了哪輛車。車上人不多,我坐在座位上發呆。」當時只在意回家該如何對我媽交代。「現在回想起來,我是故意乘錯車的,指望它能帶我越遠越好,若能離城更好。」
「車,就是鐵皮包著,用油的那種?」他輕聲問我。
「嗯,」巧合都集中在那日了,「之後發生了車禍,它撞上了另一輛卡車,沒多久就爆炸了。」它的確帶我離開,到了個天人永隔之處。
「爆炸?很痛嗎?」他問我。
我看著蘇毓的眼睛,原來無論如何變外貌,眼神還是依舊的疼惜。
「爆炸之前,車撞得扭曲,我被卡在座位之間,逃脫不了,周圍的人自顧自從窗口脫逃。」之後便是爆炸,灼熱的火焰吞沒一切。
從沒問鬼頭大哥那起事故,只是我不敢面對,面對那個在火中獨自被困住的自己。
「原來真的只有我一人死在那事故中。」
轉眼間他已帶我回到瀑布中的洞穴,抱著我的手拍撫我的背脊。「七七,若我在那裡,我定會救你!救不了你,便陪你。」
我在心中搖頭,不會的。
若我沒有死,不會遇到你,若我沒在那種情況下遇到你,以我們的迥然個性,只會錯過。
你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如此而已。
直面天官
「七七,為何你總看著對街那神算老頭?」 朱佳琪甚是納悶。
我還不待回答,宮離便接過話頭,「那老頭就是你日日唸著的美男帥哥。」
「不會吧。」她雙眼瞪得圓溜溜的。
「教你件事,生前人不可貌相,死後更為如此,」宮離說話間便變了張臉,「容貌是最不靠譜的。」
「這是什麼法術?我要學。」她倒越發來了興致。
我便問她,「你想變誰的容貌?」
她報了幾個我不知道的名字,約莫是我死後才冒出頭的女星。
「以你的法力,變幻容貌只能維持十幾日。」變回原樣的宮離瞬間撲滅她的熱情。
「那也就是說,阿八大哥的法力很高強?」
阿八大哥,我回回聽見這稱呼就好笑,「嗯,應是不弱。」因而至今我也沒見過他本來面目。
談話間,蘇毓收攤過來一同坐下。
夏日午後的行人很稀少,生意清淡。
「那天宮呢?天官長得也和我們一般嗎?」朱佳琪對幾日之後的天府地府聯誼很感興趣,幾乎每個話題都往那上扯。
我對此也只能搖頭,「我從未沒見過。」
宮離卻指了指換回蘇毓容貌的某人道,「與他容貌相當,天官都是天姿絕色。」
「哦?」蘇毓聽聞後轉向我,「原來你幾日後要見的,就是這麼一群天官。」
我裝傻,可以預見他會很長一段時間不讓我見他死魂的原貌了。
「天吶,俊男美女!」吞嚥口水的聲音很明顯。
「墨鏡用得如何?」我問陷入臆想狀態的朱佳琪。
為解決她的怕血,我想出的主意就是戴墨鏡。
「很酷,很死神。」
「那就好。」總算解決了這個問題。
蘇毓遞過來杯酒,是他施法得來的,酒味的確非常醇厚。
「那聯誼,鬼官能不去嗎?」他不問我,倒去問宮離,笑的不經意又無邪。
宮離帶著笑意地瞥我一眼,卻板起臉回答他,「地府規定鬼官必須出席。」
有這規定嗎?原來外表實誠的撒起慌來才可信,蘇毓不疑有他,我暗自偷笑。
「七七,」宮離提醒我,「定魂時辰到了。」今日她跟我定魂時辰、地點都相同,看來是場血案。
「嗯,我走了。」我起身對蘇毓說,卻見他略帶鬱悶的模樣,衝動之下,忍不住飛快俯首吻過他的唇。
他是古人,對這種大庭廣眾的親熱自不敢為之,我則是害羞,不願將親密外道。何況他歷經百年,仍能將喜怒哀樂對我真實流露,此刻不做作、不掩飾的孩子氣,讓我倍感可愛。情到濃時,總會做些平日不做的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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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離取笑我,「怎麼,這時才覺得臉紅?」
我們倆人隱去聲音、身形坐在定魂地點旁,我搖頭笑道,「不是,只覺快活。」
「快樂是一種會上癮的感覺,上了癮便戒不掉,不擇手段也要再得。」她輕嘆一口氣,「你看這些人,都在執著什麼?他們這樣也快活嗎?」
「不曉得。」我並不瞭解這種民族仇恨,「天地會」這名詞也只在金庸書中見過,從未如此接近。「等等就有官兵來圍剿?」
「應該是。」她有些唏噓,「都很年輕啊。」
他們壓低聲量叫囂著口號,帶頭的是幾個文弱書生,一共也就十二個人,卻都表情嚴肅,彷彿從事著最光榮神聖的事業,儘管這事業很理想。
我為他們的結局惋惜,我扇面上有四個人,宮離扇面有三個人,剩下的呢?即便是被抓,也不會有更好下場,古代刑罰出了名的慘無人道,沒準到頭來還落在我手上定魂。
「人總是要有個嚮往的,」她看著官兵蠻橫地衝入這屋子,手起刀落,七條人命便沒了。被捕的也都鮮血淋漓,僅差一口氣罷了。
我倆各自定完魂後,屋內早已滿目瘡痍。
「七七,你想過和阿八以後該如何過嗎?」她突然出聲問我。
我一愣,目光落在她一雙白布鞋上,踏在黏稠血液上仍白得惹眼。
「我不清楚他與你的警示環是否有關,可你會離開他嗎?」
「不會離開,」這是對蘇毓的承諾,「四年後,我會繼續留下,直到不能相守時,再一同去投胎。」
她手指撫摸著屋內的燭火,使得燭火忽閃忽暗,「每五年都膽顫心驚,只怕被分開,這種日子我曾經歷過,很無望。」
「而投胎呢?」她笑的飄忽,「天下如此多生靈,又有不同時間隔斷,能湊在一起,何其困難,與生生分離又有何區別?」
「七七,我曾憐憫一個被遺棄的嬰兒,守護他長大、娶妻、生子,足足過了四十一年,其中八次申請,即便趕早交上申請,我也有兩次被迫離開。地府中從無規律可言。」
原來她就是鬼頭大哥曾跟我提過的,母性很強的鬼差。「你祈求天府,讓你下輩子投胎見他一面,沒有成功?」
「天府與地府交界處,我得空便去跪著祈求,沒一次遇見天官。」她面容慘淡,「我不過想再見他一面,他死的那年,我不在,是我不聲不響拋下了他。」
世事若能得結局完滿,便不再會有遺憾懊悔。正如當初若我告訴蘇毓我不會回去,他也不至於等上百年,僅僅差一句未來得及出口的言語。
「你……生前是否也有個孩子?」
她有些驚訝,隨即苦笑,「是啊,生前我孩子被拐走了,至死也沒找到。」
失蹤……比起死亡而言,對母親來說是不相上下的痛。
「我曾在交界處遇見蔣鬼使,他告訴我,三日後的聯誼是個契機。」她拉住我的手,「七七,我不想見你有朝一日與我相同境遇。讓他做鬼官也好,讓你們一同投胎也好,這是最好的機會。」
「機會?」她眼中有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直面天官的機會,」
××××
「在想什麼?」一雙手環上肩膀,「別告訴我是想那豬鬼差。」
「不是,她纏我是因為怕血,如今不會了。」
「我不介意施法讓她渾身染血,以毒攻毒,徹底根治。」
一絲血腥味飄來,「你別嚇她。」
蘇毓想起什麼來,低頭悶笑,「七七,你居然在青天白日下如此孟浪,是我小瞧你了嗎?」
「嗯,你真的小瞧我了,」我點頭,靠入他懷中,「其實我很貪心,很貪心。」
「有多貪心?」他戲謔。
「若能得千年相守就好了。」
「果然貪心。」他俯下身軀。
心跳亂序,是因為他的深吻,也是因為三日後的未知之數。
嫦娥奔月
當發現死後仍有輪迴後,原本因死亡而結束的希冀轉而寄託到下一世,但奈何橋上孟婆湯一喝過,誰又記得前世的糾結種種。我低頭注視橋上排著隊的白色飄忽死魂,所謂孟婆湯不過是一道法術的屏障,過了這屏障,前程往事都已不再重要。
而此地,是我和蘇毓有朝一日總會過的。
「七七,走啦,來不及了。」小倩急著拉我走。
這盛會設在天府,據說天府無邊無際,可容納上萬官員,但去的路徑只能由天府委派的天官帶領,以防鬼官擅闖。每一批都有百位鬼官,我、小倩、林城、嫻淑、鬼頭大哥和小蔣是同路的。
「小蔣說,天府有蔚藍色的天空、水晶宮殿,就和神話中描述的相同。」小蔣是一群人中唯一經歷過幾次百年聯誼的,小倩早已向他打聽過無數回天府概況。
「真的?」對於小蔣所言,我總帶有偏見,盤算著要打幾個折扣才能相信。
「當然是真的。一切都很純淨,純淨得沒有一絲人氣,天官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三個,他們掌控的是天地間所有人的命運。」小蔣插嘴答道。
二十三人?聽上去目標很小很明確。
「才二十三個而已,不曉得當初是如何選出來的。」小倩幾日前還在唾棄,此時卻很是羨慕,她情緒的大起大落直白得可愛率真。
小蔣得意洋洋。「我知道。」
「你知道?」小倩對小蔣表現得分外崇拜,雙眼中閃亮著「告訴我,告訴我」。
「就是不告訴你。」小蔣詭笑,「何況已幾百年沒有鬼官符合條件了,你啊,鐵定沒希望的。」
「死小蔣。」鐵砂掌伺候。
我在一旁搖頭,這兩人之間的互動趨向小學生級別。
「七七,聽說你們那個朝代有個叫宮離的鬼差,今日會為了投胎的事找天官理論。」耳邊傳來鬼頭大哥的竊竊私語。
我感嘆,這地府有什麼事能逃過鬼頭大哥的眼線耳目?
「我曉得此事。」
「你可別有樣學樣啊,蘇毓投胎都半年了,不知投在哪個動物身上,你還有九十年的鬼差要當,千萬不要半途而廢。」他的神情竟是如臨大敵。
我還沒告訴過鬼頭大哥,蘇毓並未投胎。若他知道我和死魂交往過密,恐怕更得繃緊神經,「鬼頭大哥,照理說我做滿百年也只是鬼差一職罷了,跟你應該沒甚干係的啊?」
「七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又來了,前一秒他還委屈涕零,後一秒便神秘地道,「小蔣說若你能做滿百年,我這鬼頭將成為地府第一鬼頭,屆時會登入天府為天官。」
我差點昏厥,小蔣說的能信,天官都能生子。
末了,他還來一句,「我全靠你了,你千萬要爭氣!」
活寶的表現讓我終於露出一抹笑容,三日來的緊張壓抑稍稍釋放了些許。
××××
天府的天空果然清澈如海,天宮也是水晶般剔透不帶絲毫人氣,整個就是美輪美奐,再加上面無表情卻姿色不凡的天官,讓一干地府鬼官人等相形見絀。
說是天府地府之間的聯誼,實際上天官皆聚首在一處,唯有膽大皮厚之鬼官才會上前搭訕,比如小蔣,他顯然是認識其中一女天官。
天官與鬼官向來無所往來,我未聽說過能如此成婚的,小蔣此百年一會,竟比牛郎織女還長。
「那位天官好美哦。」小倩怔怔說道。
「嗯。」我翻書細讀,「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
「你在讀什麼吶?」她回頭好奇地問我。
「《洛神賦》。」剛用法術變來的。
「七七,」她噴笑出來,一掃之前的自卑。「你也來惡搞。」
「神是用來瞻仰的,」我看見宮離了,她正和一位男天官交談,那天官神情冷淡,不知她是否能成功。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走近他們。
「他去投胎那刻,已不憶前塵。即便你下世知曉他在哪,與他分說緣由,他也不明所以。那又是何必?」說罷便轉身離開,不憐憫宮離的絕望。
她失敗了,我又能成功嗎?
踟躕間後背被小倩一推,我擋在了那天官去路之前。
「你是何鬼官?」
幸好我長年對著蘇毓那張臉,對這等容顏有免疫力,否則會更慌張,「我……我是鬼差聶七七,我有事求天官。」
「何事?」他高深莫測地盯得我背脊發涼。
「有一死魂蘇毓,他生前救人無數,死後成為死魂百年也不曾傷人,能否讓他成為鬼官?」
「蘇毓,該死而未死,醫術卓絕的死魂?」
「是他。」
他依舊是冰封的表情,「讓眾天官耗費四十日,才將前後百年命數規整的那個蘇毓?」
我聽不出他的語氣起伏,不知是否還應答是。
「你想他成為鬼官?」他目光掃視我上下。
我點頭,「是的。」
「當什麼鬼官?」
什麼鬼官?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總覺得只要是鬼官,即便是最低微的鬼差,也是好的。
「當鬼差可以嗎?」
他居然露出笑容,卻還緩緩搖頭,「可惜他接下去的命運,你問天府無用,他只歸閻王管。」
「為什麼?」凡事不是都在天府掌控之中嗎?
「閻王作為地府事務總代理,每千年能改變一人的命運。他選擇了蘇毓,蘇毓便不再為天府掌控。」
結果繞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席德身上。
××××
「小蔣,你見著閻王沒?」鬼官成千上萬擁在一處,我來回走了幾圈也沒找著席德,只能去問不知何時坐在角落的小蔣。
他搖頭,「別找了,席德已經幾百年沒參加這聚會了。」
我頹然坐到他旁邊,看來要回中央地府才能見到席德。
「聶七七,你知道『嫦娥奔月』嗎?」他突然問我。
嫦娥奔月?
「我知道,」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神話故事。「羿因射日被天帝所罰,困守凡間,他妻子妄圖重返天庭,於是吞沒了西王母交給大羿的所有長生不老藥,奔月成仙。」
我不知他提起這做什麼。
「故事的前半段是虛造的,後半段卻是真的發生過,」他不再嘻嘻哈哈,恢復幾分歷經千年的滄桑,「席德的妻子因緣際會達到了成為天官的條件,一晃已九百年。」
「她現在是天官?」離開地府有兩種情況,投胎或升作天官,誰能料到她的情況是後者。
「不錯,可其他天官說她今日不來,你我都見不到她了。」他黯淡了神色。
「九百年來,席德都不曾踏足天宮一步。」
「因為她成為天官?」日日可見的夫妻忽然變為百年才見一次。
小蔣搖頭,「不是,是因為她當時如同嫦娥奔月般的毫不猶豫、迫不及待,她是不告而別。」
神話中,羿日夜問天,妻在何處?話語淒涼。
……
席德,你那九百年前的新娘,你可曾忍不住去見過她?
沒有,一次也沒有。
……
宮離由於她被迫的「不告而別」,歉疚地長跪天官。
蘇毓則因我無意中的「不告而別」,等待百年,求個緣由。
席德呢?
原來他才是真正被不告而別、被背棄拋下的那一個。
云仔
2013-9-20 20:13
疑幻疑真
「我要去投胎。」宮離的語氣雲淡風輕。
「什麼時候去?」 自從那日聯誼後,我隱約覺得她不會在地府長呆。
「過了今個春節吧,」她掃視一眼家家戶戶門上的喜氣裝飾,「再世後我便如他們一般活著,熱鬧著。」
鞭炮聲隆隆,百姓一年中難得能露個笑臉,日子過的是相當的苦,整日擔憂著生老病死、旦夕禍福。
我看出她的神往,「羨慕?」
「或許天官說的對,過了奈何橋,忘卻前生其實是福,不被牽絆,重新開始。」白布上可以是點點污跡,又何嘗不會是滿幅彩霞?「我應看開些。」
她轉頭問我。「蘇毓還是死魂嗎?」
我點頭。
蘇毓還不是鬼官,我沒有見到席德,去了中央地府,只吃了個閉門羹。
「每百年天府地府聯誼之時,閻王都會休假去人間,或者你可在那裡找到他。」地府事務秘書長是個女鬼官,悠閒而懶散。
「人間?人間哪裡?」會不會是清朝?
她瞥了我一眼,「生離死別之地。」
我問多了,她便不再透露,我鎩羽而歸。
「閻王不會為難你們的,」宮離安慰我,「多個鬼官對他而言輕而易舉。」
我也在琢磨這事該怎麼問蘇毓,當日天官問我蘇毓應做何鬼官時,我只想到鬼差。回頭想想,這是他的抉擇,我是否應將《地府官員詳解》借來給他參詳一下?畢竟地府多的是動腦子的文職。
「若我法力足夠聯繫到閻王就好了。」心總是吊著,踏實了才好。
宮離含笑看我,「即便是在地府,你也要有點女性自覺,偶爾靠靠自己的男人,他有充足法力,你可以讓他試試聯絡閻王。」
自己的男人?蘇毓嗎?
「許久不見小琪了,她在忙什麼?」我問她。
宮離無奈道,「這孩子似乎戀上了誰,魂不守舍。」
「有情人?誰?」
「我問過她,她不肯說。」
××××
近日神秘成了主流。
蘇毓也很忙,說是去選擇種植用的種子,然後整天不見人影。
我看著手上留下的紙條,「欲尋我,來此地。」
我去了紙上的地址,是一片梅林,白色的梅花點點綻放枝頭,晶瑩雪白。
「蘇毓,你在嗎?」
一雙手從後方環住我,熟悉的聲調,「美嗎?」
「很美,這是哪裡?」
「這裡是『蘇氏酒坊』。」他拉我走向梅林中的屋子。
「蘇氏酒坊原在鳳陽城,但戰火侵襲,我就將美酒移到此深山老林之中。即便有人誤入此地,也會被死魂阿八消去記憶。」他頑皮地對我眨眨眼。
寬闊的屋子被大鎖鎖著,蘇毓帶我穿門而入。屋子沒有窗戶,一片漆黑,他便點起燭火,映出屋內圈掛著的風鈴。
風鈴被觸動時,全屋會迴響起清脆的鈴聲。
他取過酒架上的酒,「這一邊是我收集的美酒,另有一些被埋在地下,這壺是我生前親手釀造的酒。」說著,將酒壺遞給我。
我不用細看酒窖,也知道酒類繁多,各種酒壺都有。
打開酒壺,我嘗了一小口,酒味辣到喉頭,「好酒,聞著也那麼香嗎?」
他頗為得意,「這酒聞著酒氣不濃,讓人輕忽,但喝了才知酒烈。」
什麼人釀什麼酒,這酒像他,表裡不一。
他突然皺起眉,帶我回到梅林間,「你在這裡喝著,我去去就來。」接著便無影無蹤,越發神出鬼沒了。
我變了把軟榻,閉目躺著等他,慢慢品味著美酒,百年藏酒微帶著帶著點苦澀,隱約帶著點甜。
「好喝嗎?」又是蘇毓的聲音,果然是去去就來。
「嗯,我很喜歡,」用心釀造的自然不同,「我方才便想問你,你想當鬼官嗎?」
「鬼官?」
「當了鬼官,就能入地府,即便只是鬼差,我們也能……」我的話停住了,因為我一睜開眼,便看見蘇毓的容顏。
一樣的眉目,一樣的唇,一樣的妖異。
「也能什麼?」他臉靠近得幾乎鼻碰鼻,「你說啊,我聽著呢。」
「長相廝守。」我將頭別開。
「那多好,」他語含深情,「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幹笑。
「七七,我想當鬼差。」。
「好啊,」我口上應付著,可手上發出束縛他的法術。
他措手不及,卻還險險閃過。「你為何攻擊我?」
「你是誰?你不是他。」這個他,我倆心知肚明。
他不是蘇毓,眼神是不會變的。
「穿幫了?」他忽而陰狠一笑,竟施法招幫手。
我本以為招來的會是其他厲鬼,一看居然是朱佳琪。
他對著不明所以的朱佳琪,斂起戾氣,偽裝無奈,「小琪,我對她坦白,她不能諒解我們,要致我於死地。」
坦白?諒解?死地?我莫名其妙,看著朱佳琪臉上的愧疚,「七七,我愛上阿八哥哥了,他也愛我,你能不能成全我們?」
小琪的戀愛對象就是他?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清朝只放走了一個厲鬼,就是小琪放走的,敢情那時就盯上了她?
「小琪,他不是鬼差……」
「我知道阿八哥哥是死魂,宮姐姐提過,但我愛他。」她打斷我,擋在那厲鬼身前,大義凜然。
叮囑她多少次了,不能看皮相,厲鬼狡詐,她又怎是對手?
我嘆氣,沒再顧得理睬他們,瞬間回屋拉響了風鈴,讓法力高強人士來收拾厲鬼。
××××
「這厲鬼是你收服的?」鬼卒有些狐疑地打量我。
「不錯。」我答的有些心虛,蘇毓沒兩下將之解決了,現正避開鬼卒隱身在別處。
「不是一般的束縛咒,法力很高,你有沒有興趣當鬼卒?」他現場開始挖角,「鬼卒比鬼差舒服,不是日日有任務,假期尤為多。」
這不是頭回了,有次地府路上偶遇鬼使招人,白曉筱就給招去了。難怪地府鬼差跳槽率如此之高,誰能擋得住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挖角?
「不了,我當鬼差蠻好。」
「她怎麼了?」他指指躲在角落抹眼淚的小琪,哭得期期艾艾。「法力太多,所以揮霍一下?」
真沒同情心。
「她失戀了。」在用法術釋放眼淚,釋放悲傷。
「哦……」他也不知感同身受了沒,帶著那團白色渾沌走了。
「別哭了。」我摸摸那她的頭髮,「鬼官的眼淚與人間的眼淚不同,哭再多也不過是法力的消耗。」
她抬起頭,淚水充沛,卻不見眼眶紅腫,確是我見猶憐。「這是我第四十一次失戀了,才兩週十四天時間。」
「你最短的戀愛幾天?」
她想了想,「三天。」
「或者……你可以算作是地府的第一次失戀?」
「第一次……」她竟又大哭起來,「我的初戀沒了。」
我失笑,真是孩子。
××××
「你明明就在旁邊。」
真正的蘇毓抱著我靠在軟榻上,笑的得意,揚起的手讓梅花瓣紛紛落下,覆蓋我倆全身,「他法術低微,只能變換容貌騙那小豬,還不至於傷到你。」
「這算是對我的考驗嗎?」
「不是。」他不可一世地補充,「我是給你個機會,讓我為你自豪。」
自豪?原來平凡如我,也有本錢讓他自豪。
「幸好沒讓你失望的。現在想想,若我沒認出來的話,我就死定了。」
「會嗎?」他收回笑臉,小鹿斑比似的無辜再現。
韓劇中總是有「你死定了」之類的話,聽著覺得分外搞笑。但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對蘇毓而言,我若至今還認不出他的話,等於辜負了他的深情,在他心中就是「死了」。
人海茫茫,他從來都自信他是我不能被混淆的唯一。
「蘇毓,你對當鬼卒有沒有興趣?」他一出手就將厲鬼制服,這倒給我個啟示:他不止擅長文職,或許能當抓厲鬼的鬼卒,反正似乎鬼卒也缺人。
他表情很古怪,「鬼卒?」
我那日跟天官說,讓蘇毓做鬼差時,天官神情也是一般古怪。
「就偶爾抓抓厲鬼,對你而言易如反掌。等閻王休假回來,我就去找他提。」我越說越覺得這事有把握。
他只是應著,略帶漫不經心。
千年契約
今日大部分定魂任務都是在京城,又是一場浩大的屠殺。
若說古今最大的區別就是這種不由分說的殺戮,只因一人犯罪,就能牽連眾男女老少。老的是被拖著到法場的,而小的甚至未及睜眼看這世事,便胎死腹中,人的性命等同動物無足輕重。
我來到郊外的月老廟,除夕過後人潮湧動。多數衝著蘇毓的墓去的,想求個身體安泰,姻緣只成附帶,當然是自個長命最重要。我無奈地被擠到了廟堂角落,索性蜷身坐下,右手帶著法術輕撫地上的字,心情平復了些。
一下子聽了太多哭嚎,看了太多血腥,即便是我也有些作嘔的不適。一貫嚷著「愛情第一」的聒噪的小琪震驚得安靜下來,清醒面對如此這般的殘酷無情。
這樣的朝代怎適合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我忽然摸到個不同的字,疑惑地低頭看,居然是個「戀」。它陷在一堆的「恨」中,極不明顯。
戀?
我輕笑,原來這才是兩百多年的局。執著的「恨」中怎會不帶有「愛」?然而多少人能看穿自己,又有多少人能如蘇毓般毫不顧忌地刻下來?
常人眼中,這往往是示弱的表現,當愛情演變為一場角力時,相戀的初衷卻漸漸被遺忘。
突然很想見蘇毓,我便返回瀑布中的洞穴,洞中空無一人。
正在納悶時,小倩呼叫我,「七七!」
「什麼事?」
「你快來地府,我聽小蔣說閻王已經回來了。」
「回來了?」
「嗯。」
「我馬上回地府。」
我環顧四周,想與他商量時,他恰巧又不在,讓我心裡更沒底了。
××××
地府事務秘書長帶我見到了席德,他沒坐在辦公桌前,反而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愜意得很,看來他對現代的沙發還是相當滿意的。
辦公桌旁還有個陌生的鬼官專注地看公文,頭也不抬。
「聶七七,你可知曉?已是許久沒有低階鬼官有你這一年中出入這辦公室那麼頻繁。」他嘴角上揚,「若每個鬼官都學你的話,此地豈不客滿?」
一上來我便碰了個軟釘子,「關於蘇毓,我想和你面談。」
「談?談什麼?」
「他……能不能當鬼官?」我直視他的雙眼,堅定不移。
「怎麼?他當死魂當得不快活?」他頭轉向一邊,似乎在思考,「不會啊,他扮過道士、混過兵營、還唱過戲,最最詭異的是什麼,你猜得到嗎?」
蘇毓……真能折騰,我自覺猜不到,硬著頭皮問他,「什麼?」
「他居然還當過妓院頭牌。」
什麼?「怎麼會?」
「難得有一年揚州眾妓院選花魁,他混跡其中拿了個魁首,之後又消聲滅跡,成為當地的一大傳說。」他翹起二郎腿,「擾亂一湖春水,卻不管不顧。你說,他當得不快活嗎?」
快活……可是那「恨」,並不會因這「快活」而放下。
「我想永遠和他在一起。」我說的略為大聲,都驚擾到了一旁的鬼官。
「永遠是多遠?」席德靠在沙發上,輕聲呢喃,「曾有一女子也對我說過此話,她的『永遠』不過百年。」
「只要我能陪著他,就會陪他。」
「他若是死魂,你也能陪他的。」
他逼得我終究坦承,「無關蘇毓是死魂或是其他,是我。」
「我知道,若我五年後未選到清朝,他仍會過的很好,可能去投胎,可能繼續遊戲人間,他就是個會打發時日的個性。」
「但是我不是……」我低頭,「他不在身邊,我會想他,會寂寞。我從來不擅長風生水起地度日,只是與多數人一般,很平凡很平凡地渡過每一日。」困守四方之地,只看一處天空。
當鬼差並不是那麼有趣的工作,它一日將面對生離死別數次。人死前的表情大多猙獰憎恨,忿忿不平,不甘不願,即便他目光不是瞪著你,看著也讓人心驚。
鬼差猶存著凡人的心,做得時間長了,總會覺惻隱不忍。無怪乎鬼差流失率那麼高?看多了不是麻木不仁地投胎,便是惶恐逃避去跳槽。
「我希望蘇毓能當鬼官,這樣他才能陪在我身邊,長長久久。」心中溫暖的避風港,即便再投胎也不一定能再遇到。
席德靜默半晌沒再言語。
我嘗試地問,「可以嗎?」
他緩緩開口,「那……你想讓他當什麼鬼官?」
什麼鬼官?為何到處都問我這個?
鬼差?鬼吏?鬼使?還是其他鬼官?似乎何種答案都不對勁。
「我不曉得。」
「七七,蘇毓是我千年來唯一改變命運的凡人,你可知為何閻王每千年能改變一人命運?」
我不知他提起這話頭是何用意,惟有搖頭。
「因為地府事務總代理,也就是閻王,同你的鬼差一職相似,旁人畏之不及。」他淺淺勾起抹笑容,「千年一次的合約,約定了則必要做千年,否則魂飛魄散。」
「千年?」鬼差因跳槽而人手不足,閻王竟一做便注定千年。
「地府鬼官中除了小蔣,都不知個中究竟。」他自嘲,「千年啊,若是沒找到繼任者,還有另一個千年,可誰又會貿貿然販賣千年時間?」
我心底浮現不詳的預感。
「於是每任閻王每千年都有一次機會,改變一人的命運,以達到尋人繼承其位置的目的。」他閉上雙眼,「千年前,上任閻王以我妻子的命運為脅,讓我入地府為閻王,歷經千年。」
「蘇毓在哪裡?」
他不答,「我大可同樣以蘇毓為交換,讓你與我簽下千年契約,以你的個性,自然會為他付出一切,如同千年前的我一樣。」
席德猛地站起,「幸而有個傻子,他願意自己簽下千年,困住自己。」
我看著席德走至我面前,「希望他比我幸運,你真能陪他永遠。」
……
有多貪心?
若能得千年相守就好了。
……
我從沒想過真能得千年相守,而且是在如此情境下。
「一千年了,我終於可以功成身退去投胎了。」席德繞過我走出門外,漸行漸遠,聲音愈輕,「蘇毓,聶七七,你們可別讓我失望。」
原本坐在旁邊看文書的鬼官來到呆呆站立著的我身旁,「這是我唯一一次讓你看到我死魂容貌的機會,你真的不抬頭看看嗎?」
「蘇毓!」我沒抬頭,而是直接撲入他懷中,將他緊緊摟住。
「好吧,」他嘆氣,「反正我也不是真的想讓你見到。」
一場豪賭
席德浮在半空中,注視著下方在茂密叢林中奪路狂奔的男女,他們身後是持著火把追逐的人群。很簡單的情節,不同部族之間不被允許的愛戀,逼得他們亡命天涯。
他曾經自以為是天底下命運最淒慘的戀人,現在才發現,各個空間各個年代這樣的故事反覆上演。
被包圍後的男子將女子護在懷中,女子也緊抓男子的手臂,淚水流淌成河。最終,他們還是被兩邊的族人強硬地拉開。拆散後的兩人臉上儘是絕望與不甘,等待他們的不是死亡便是酷刑。
這是每百年席德必要再翻看的記憶,他自己的關於生離死別的記憶,提醒自己,那個辜負了他的女子,也曾如此真心實意緊抓著他,依附著他,他們之間的愛不是他一個人的幻覺。
幾近自虐的行徑在蘇毓的一句話中揭示緣由,原來他也是個賭輸後不肯下賭桌的賭徒。他不放過的,不是她,是他自己,他竟是無法放下。
千年前,他先被族人處死,而她面臨的是酷刑。
「想救她嗎?」上屆閻王容顏妖異,穿著古怪,七彩的頭髮像堆雜草蓋在頭上。
他吊兒郎當地拋出一句,「我姓閻名王,我能給你這個機會。」
當時的席德,甚至不知閻王為何物。
××××
「何事勞得閻王大人大駕光臨?」蘇毓瞥了眼端坐在他算命鋪前的席德。
「在這算命?真是閒情逸致。」
「這可是門學問。」
「哦?怎麼說?」席德問他。
「即便信口胡說,也要能自圓其說,更何況……」他勾起唇角時,便代表算計,「世間無另一行當能如算命般深記人心。」
「凡人會遺忘他們父母的叮囑,會忽略朋友的誓言,會忘記愛侶的床邊示愛,但相士的三言兩語,他們卻會銘記在心,奉為一生必遵循的金玉良言。」
席德想到破除迷信也才是幾百年後的事,古代人又如何敢不迷信?
「因而你選擇相士?」
「七七作為鬼差,被人忽視是自然,她也不甚在意。」他停頓,緩緩吐出字句,「但我的話,既然說出,就應有人記著。」他的存在感向來強烈張揚,不容旁人漠視。
「難不成你就永遠在清朝當神算?」席德問他,略帶挑釁,「你甘心?」
蘇毓不慌不忙反問,「你留下我這兩百年,應絕不是只讓我見到七七即可,也有你的打算吧?」
「何以見得?」
「兩百年來,我有意無意間沒少捅過簍子,你能一忍再忍,必有你的目的。」
「原來你鬧出事端是為查探我底線?」
蘇毓並未否認,「你想說的話,直說吧。」
席德想了想,開門見山問,「我若給你機會入地府做鬼官,你可想去?」
「什麼鬼官?」他挑眉,「官階低微的我不做。」
「我想聶七七隻期望你能當鬼官就好,可沒考慮過你的野心不小。」席德有些想笑,性格差異那麼大的情侶確實少見,或者如此互補才成完美。
蘇毓無所謂地聳肩,「那也成,橫豎我遲早會升上去。」
「升作什麼?」
他眯起眼,看著席德,「我看做閻王就不錯。」
「或者你才是天生適合當閻王的人。」席德若有所思看著眼前的男子。
「我能給你這個機會。」
××××
席德第二次來找蘇毓時,手上多了個巴掌大的光球。
「考慮好了嗎?」
蘇毓將目光落在那七彩變幻的光球上,「那是什麼?」
他將球遞給他,蘇毓接在手上,感覺不到球的重量。
「這是你前世交給我保存的記憶球,裡面有你前世想保留的記憶,」席德瞧著蘇毓臉上的細微變化,「為公平起見,你可看過記憶後,再告訴我答覆。」
蘇毓將球在雙手上把玩了會,「沒想到我前世還有必須要保存的記憶。」
必須保留,表示留有遺憾。
「只須驅動法術,就能進入這記憶查看。」
「不了,」蘇毓將球放入衣袋,「這記憶球倒是漂亮,可給七七看看,但其中的記憶就免了。」
「或者對你的決定很重要,不看會後悔。」席德忍不住提醒。
「重要?」他搖頭,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前世是前世,與我無關。」
今世已多是糾葛,再加上前世,豈不亂套?
「那你的抉擇?」
「我會當閻王。」蘇毓補充,「我清楚閻王須簽千年,也明白一旦毀約灰飛煙滅,所以你別廢話了,簽吧。」
「那麼急?」席德想了想,「你怕我會找上七七?」
「你找了嗎?」
「若我說我已經找她了呢?」
蘇毓盯著他的眼中一閃而過一抹殺意,「若你讓她簽下契約,上天下地,我也會折騰得你不得安生。」
「你是怕她簽下千年之約?還是怕你自己辜負她?」
席德突然恍然,「你是對自己對聶七七的愛並無把握?」
「無關什麼把握,感情本就善變,更勿論這天長地久不是百年,而是千年,」蘇毓斜睨席德,「你當閻王那麼久,見過千年之戀嗎?」
席德艱澀地開口,「的確曾有戀人允諾千年,最終一方還是離開了。」
「這很自然。」蘇毓一臉平淡,「即便是七七這個性,我也不能保證真得千年相守。」
他等過兩百年,知曉時間的漫長枯燥,變數叢生。
席德轉向蘇毓,「既然你知道,為何還下這個賭注?」
「若我不簽,你會找七七吧。」而七七必定會毫不猶豫地簽下,「這場豪賭早就開始,如果必會有一方辜負另一方,我寧願屆時被留下的是我,如此而已。」
他尚能自我排解寂寞,若是被困住、被留下的是七七,不用毀約,她的心已經灰飛煙滅。
這道理,席德千年間也想過,可不願承認。
辜負本是注定的,相守才是奇蹟。
蘇毓察覺到席德的黯然,心下瞭然幾分,別有深意地笑了。
「更何況,我可不能容忍七七比我的官階還大。」
男主外,女主內,某方面而言,他還是個很保守的男人,留有私心。
七情六慾
蘇毓帶些新奇地看著面前會發光的板,這是不是七七那個時代的產物?
巴掌大的四方屏幕在蘇毓面前,席德向他解釋,「你只須將右手按上,即可簽成契約。」
右手?蘇毓將手收了回來,「當上閻王后,就可統管手下所有鬼官?」
「不錯。」席德當然不會認為他此舉是反悔,只是好奇他又想搞什麼名堂。
「包括懲罰?」
「當然。」
蘇毓將右手伸至席德面前,「那在我當上閻王之前,你先以閻王的身份,讓我嘗嘗警示環的滋味吧。」
警示環?席德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七七告訴你的?」
蘇毓微笑著搖頭,「不是。」她若是能坦白告訴她,那他也能光明正大心疼她了,偏偏她就是憋著,憋得他只能賭氣裝傻。
若不是宮離去投胎之前來找過他,他可能至今仍不明白為何當時她不言不語,分外冷淡。
「我想經歷下那痛。」蘇毓已經想了很久了。
會有多痛呢?
生前曾兩次發覺七七顫抖的手,卻從沒想過當時被認為無所不能的她也會遭受懲罰,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是,若你當上閻王,恐怕只能找天官來施法了。」懲罰的法術的確僅僅是上級對下級的。
席德略為施法,蘇毓的手腕上就多了個手環,白玉色的晶瑩透亮,隨時間流逝慢慢轉紅,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咬牙挺著。
「這痛大概比女子生孩子,更痛一些吧。」席德揚手收回手環,「最糟的是,一旦痛過頭了,靈魂便會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蘇毓左手揉著右手手腕,低頭不見表情。
宮離當日說過,我已作鬼差五十餘年,這差事太寂寞,戀上凡人也是常有的事,而凡人的生命又總是孱弱不堪,生存得險象環生,鬼差一旦交付感情,就不由自主破戒越矩地幫助他們……不是說仗著身份就能隨便擾亂他人的人生,鬼差付出的代價,從不曾小過,我不知你是蘇毓還是阿八,請善待七七,相守的機會得來不易,勿忘珍惜。
他會珍惜的。
「簽約吧。」將右手手掌貼在那屏幕上,蘇毓不帶有絲毫猶豫。
××××
「席德,你做滿了千年的閻王,現今你是選擇上天庭,還是投胎?」
天官做著例行的詢問,聲音平淡。
席德看著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神祇般不可侵犯,可惜他不想變成他那樣的,「我選擇去投胎。」
「若選擇去投胎,按照天府規定可許你個願望,你說吧。」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作答,天官回得流利。
願望?席德想起上屆閻王的願望,那個胡鬧的男人。
天官突兀地開口,「你和她千年之前曾在輪迴中相遇數次,每次都是情深緣淺,如此歷劫後累計的緣分才成為『七世情緣』,」
這個她,他們心知肚明。
「本來你當閻王那一世,是你們的最後一劫。但上屆閻王等不及到你們『七世』開始,便將你們靈魂拉去了地府。」
「你想說什麼?只因他太心急?而我和她只是情緣未到?」席德搖頭,他要的不是這個答案。
「你們下一世若是一同輪迴,可得七世相守。」天官看向遠處的身影,嘆了口氣,「她托我告訴你,她願陪你入輪迴」
他搖頭,不是被她拋下的恨,而是努力困守自己千年的苦。他的不原諒,他的不釋然,讓自己身陷囹圄。
而今他只想休息,先休息千年吧,「天官,在下個千年中,我不願再投胎為人。」
動物也罷,昆蟲也罷,為豬為狗,混沌度日,不再為人。
當人,有七情六慾,太累。
食言而肥
世上從無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地府這種不存在工作紀律又八卦的場所,謠言總是比潮汐波浪更洶湧更詭秘。
「七七,」小倩匆匆趕到餓死酒樓,還沒來得及喝口酒,就迫不及待開口,「我跟你說哦……」
「地府換了個閻王,是換閻王哦!」鬼頭大哥就在她後面,省略了鋪墊,直奔主題。
「死老吳,說了讓我來宣佈的。」小倩懊惱不已,「早知道就先說了再說,七七大概是地府中唯一一個不曉得這消息的了。」顯然她的八卦成就感沒了。
「我說她是頭個知曉的,」小蔣閒閒地跟在後頭,他身後還有林城和嫻淑,我認識的鬼官大半都湊齊了。
「聽說是個狠角色,一上來就有幾百年道行。」鬼頭大哥說的很帶黑幫氣息,引起林城的皺眉,「別瞎說,地府不會讓不三不四的死魂來當閻王的。」
「這可沒準的,」小蔣高深莫測地奸笑,「又不是沒有過。」
「什麼意思?」眾人齊問,歷經千年的小蔣總是曉得些內幕。
「上上任的閻王就是個痞子。」
我暗暗搖頭,完全插不上嘴。再來蘇毓即便狂傲肆意了些,和痞子也是無關的,他正認真地整理地府文件。
「根據我生前招聘的經歷,」鬼頭大哥沉吟了會,才繼續道,「新官上任,都是要精簡裁員的。」
「切!」無鬼官再理會他,以為他說什麼,地府還裁員?本身人手就只是勉強夠用。
「最新消息!」湯琪與白曉筱魚貫而入。自從湯琪跟隨白曉筱跳槽去當鬼使後,精神好了許多,「新任閻王的性別成謎。」
「成謎?」我也被嚇了一跳。
「地府事務秘書長小趙說的,她那時正看言情小說入迷,依稀見著個相貌平凡的男子進辦公室,」白曉筱在地府五年,也建立了不少人脈關係,「然而……」
「然而什麼?快說啊。」鬼頭大哥最缺耐心,急的搔頭撓耳。
「然而幾個時辰後,她再進去看,卻是個同樣衣裳的天仙絕色,不辨雌雄。」白曉筱音調也變得顫顫巍巍、飄忽不定。
「難道地府也有聊齋誌異?」小倩靠到我身邊來壯膽。
「我們是鬼可不是怪。」林城警告一班自己嚇自己的鬼官。
這以訛傳訛的也太扯了,我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斷他們,「別猜了,我知道。」其實本來想先告訴小倩的,沒想到她帶來那麼大票鬼官。
「你知道?」鬼頭大哥臉上掛著明顯懷疑神色。
「我知道,因為……蘇毓就是新任閻王。」
「蘇毓!」小倩驚叫。
「蘇毓?」鬼頭大哥、林城和嫻淑琢磨了會才恍然。
「蘇毓是誰?」白曉筱和湯琪關注的不是人名,「到底是男?是女?」這才是關鍵。
「男的。」小倩回答他們,再補充,「妖媚男。」
「哇哦……」
「七七,這次你真是過分了。」小倩轉過頭衝著我,「你竟然不是第一個告訴我!」
冤枉,的確是第一個,只是旁邊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罷了。
「你居然選這種地方聚會!」鬼頭大哥的言論引起一干店小二的不滿。
我想提醒他本來是沒有聚會的,莫名其妙才成了八卦會。
「七七,你可能不知道,」鬼頭大哥一下坐到我面前,臉湊近放大,有些猙獰,「歷屆的閻王都是鶴歸來酒樓的大股東。」 鶴歸來酒樓是地府排名第一的酒樓。
大股東?
「就是說以後去鶴歸來酒樓也可免費了。」小倩摩拳擦掌準備出發。
鬼頭大哥很欣慰地拍拍我的肩。
「好樣的,你不愧是地府第一鬼才,不過是徒勞無功地貢獻了十個饅頭,就得到了地府兩大酒樓的免費招待,一個是最大的,一個是最貴的。」
囧……
××××
「一路走好。」大清早,一幫子鬼官來送席德,我對他說。
席德選擇去投胎在蘇毓意料之中,他研究過史料後告訴我,歷史上當天官的閻王少得可憐,同樣是個不待見的職業。
「當動物的要訣就是適者生存。」鬼頭大哥語重心長道,「一定要逃得快啊。」
席德臉上輕鬆了許多,「放心,我會努力投身食肉動物的。」
「避無可避,就自殺吧,反正轉世輪迴又一春。」小倩也插上一嘴。
我微微笑了,這種對話真是少見。
「過了奈何橋就不復前世記憶了,」蘇毓提醒他,「不想將記憶保存嗎?」
「你說呢?」席德似笑非笑,對小蔣道,「有人告訴我,日復一日的等待只是無人勸解。」
「蔣江,我已放下,你也該放下了。」
留下若有所思的小蔣。
「等,等等。」眾鬼官狐疑地望去,意外地發現出聲的是平日跟席德不怎麼熟的湯琪。
席德回頭問,「還有何事嗎?」
湯琪猶疑了會,望望天又看看地,吞吞吐吐,「能不能告訴我,當閻王是以什麼標準鑑定的?」
一朵可疑地紅暈浮上他臉頰,「我也好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努力?」
席德表情詭異,「這……倒也不難,沒什麼標準。只是你問得晚了,恐怕這千年間,閻王是不會換了。」
湯琪哭喪下了臉,與眾鬼官一同目送席德離開。
「這個湯琪挺有意思的,但恐怕等不了千年來接我的班了。」蘇毓遺憾地搖頭,少了個超級替補。
「是啊。」他這一鬧,吹散了不少離彆氣氛。
「蘇毓,你為何不能恢復死魂的平凡容貌?」在地府,他依舊是目光聚焦點,讓和他走在一塊的我很不習慣周圍女鬼官的嫉妒。
「如果我和平常鬼官相同,相貌平平,還會有女鬼官注意到我嗎?」
「當然不會。」
他是深謀遠慮,「所以給你點危機意識,讓你看緊我。」
「那是什麼道理?」
「愛情需要些不確定才有趣。」他摟我在懷,「我答應你,到九百九十九年,我會讓你看的。」
九百九十九年,好長……
「即便在這期間分開了,你腦海中留下的,也是我最好的模樣,」他輕笑,「好吧,我承認我很虛榮。」
我摟緊他的腰,臉頰磨蹭著他的衣裳。
千年對我倆來說,都是個考驗。
「你會等到那天的,是不是?」
「是,屆時你別食言就好。」我有預感,這位虛榮的同志事到臨頭定會食言而肥。
見四周鬼官已散的差不多,我想拉他離開,他卻反拉住我。
「別急著走,今日還有個要送去投胎。」
「誰?」
他笑的神秘。
「你認識的。」
麻將凱子
而今這世上我最在意的是近在眼前的蘇毓,但最掛念的人呢?在心中被我埋得很深很深,因為潛意識中明白,再牽掛也是無用,直到蘇毓真將她帶至我面前。
「二十餘歲成婚,丈夫沒幾年就過世了,一生之中最疼愛、最操心的是獨生女兒,可女兒卻在二十九歲時遇意外亡故。」
眼前的婦女不過五十餘歲,兩鬢已完全斑白,依稀是我離開時的模樣,但目光中卻沒有了神采,永遠帶著莫名傷悲。
「怕你不認得,我用法術回覆了她生前的樣子,」他輕聲對我說。「你們聊聊吧,她一個時辰後才投胎。」
「七七。」見著同樣是原貌的我,她沖上前一把抱住我,「我的寶貝女兒。」
「媽!」在她懷中,我幾乎錯覺到溫熱的體溫。
即便是到了地府,只要記憶並無缺失,親情便猶在骨肉之間,無法拔除。
××××
「我媽說,車上的司機和乘客都說我是故意留在車上自殺的,」我靠在蘇毓懷中,慢慢平複方才激動的情緒,「所以她沒有拿到多少賠償金。」
「那她如何生計?」
「幸好她堅信我不會自殺,不會丟下她,所以依舊積極生活,靠著二十年前分配的房子,住進養老院。」儘管如此,親生女兒離去的痛仍留在她的眉目之間,驅散不去。
「那些人為何要這樣?」我皺起眉頭,回頭看來活人的世界複雜多了,「我並不怪他們沒有救我。」被卡住不過是我自己運氣不好。
「你不如想想,或許他們心裡也有愧,寧願認為你是自殺。」
我長嘆口氣,心下並無怨恨,卻很心疼我媽。
「知道我為何曉得你娘今日投胎嗎?」他扯開話題。
「為什麼?」
他偷笑著拿出張照片給我。
那麼短的時間就學會高科技了?我狐疑地接過仔細看了看,照片上是個中年男子,頂著個啤酒肚,帶著黑框眼睛,咧開的嘴笑得有些傻。
「他是誰啊?」
「你認不出?」
完全沒印象,世上哪來那麼多我的熟人,「說,別賣關子了。」
「這就是你小時候暗戀的那個『長相端正,學業成績拔尖』的同學。」他說得甚是得意,「以我之見,也不過如此。」
廢話,他都中年人了,能好到哪裡去嗎?
我回頭瞪他,「你不會就是為了這而去翻看我生前的資料吧。」我知道閻王的身份可以查看任意人的資料。
他居然痞痞嗤笑,「我可是從小被你看到大的,什麼私隱都沒了,多瞭解你一些也是應該的。」
見我仍瞪著他,他只好收下笑討饒,「好吧,小生下回不敢了。」
想必他已事無鉅細全調查清楚了,確定無再查的必要。
幸虧我對隱私之類的事並不敏感,也就不再追究,卻想起我媽臨走時說的話。
她說,我看你這男朋友,樣貌生得太好,估計和你日子過不長,七七啊,你別太認死扣,若他有什麼異動,就趁早分了,再找一個就是了,再不行,就投胎再當我女兒,媽一定加倍疼你。
若是蘇毓知道他一路護送討好的岳母對他評價如斯,定會很哀怨。
不過……
「蘇毓,謝謝你,我媽走得很安心。」無論初衷如何,我心頭的一塊大石已被放下。
能親自送含笑的母親投入新的生命輪迴,我很高興。
「客氣什麼?」他拉我起來,「走了。」
「走去哪?」
「剛那吳鬼頭約咱們過去聚聚。」
我手抖了一下,「不會又是去鶴歸來酒樓吧。」這都是這個月的第幾次了?
「不是,他說要去研究什麼一百四十四號文件。」
噢,是這事。
鬼頭大哥最近法力又用得差不多了,他說要找個不會麻將的凱子敲一筆,敢情這凱子就是蘇毓。
××××
「堅決不允許夫妻檔上下家。」
鬼頭大哥宣佈後,就讓我坐桌子左手邊,蘇毓坐桌子右手邊,一個打得爛,一個不會打,看來他早已做好通吃的準備,況且他找的搭檔,是和他同樣「恬不知『恥』為何物」的小蔣。
「七七,這回你應該不會墊底了。」小倩是下禁止作弊法術的第三方旁觀者,她坐在我身旁。
我苦笑著搖頭,「那可不一定,蘇毓學東西很快。」況且我賭他百分之百會記牌。
蘇毓的確不是好惹的,邊打牌邊翻看一本《麻將指南》,輸了沒幾局就有了漸漸上手的跡象,打出的牌也不再雜亂無章。
我猶豫間打出張「紅中」,果然放炮給他,他頭回胡了把不大不小的「混一色」。
鬼頭大哥在一旁幸災樂禍,「連你老婆的牌也敢胡,不怕回家跪算盤。」
蘇毓故作柔媚地瞄他一眼,「別急,下回就輪到你了。」
鬼頭大哥明顯一縮,嚇得夠嗆。
攻鬼先攻心,蘇毓牌高一著又拿下一局。
「看來蘇毓回穩了,七七,你要加油啊。」小倩為我鼓氣。
「嗯。」
然而蘇毓的手氣卻是越來越順,若不是我常放牌給下家的小蔣,幾乎變成他獨贏了。
「失策啊失策,小蔣,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輸急了,鬼頭大哥鬧起內訌,供出元兇。
小蔣撇撇嘴,「你老吳什麼都好,就是牌品太差。」
「原來是你想出來的,」蘇毓瞧小蔣一眼,悠哉游哉道,「地府檔案中記錄了一大堆你的越矩行為,想不想再貢獻點法力?」
「哼,」小蔣也不示弱,「你有看那麼清楚嗎?」
「我過目不忘,你說呢?」
「那九百年前的檔案也必是詳查了?」
蘇毓收起笑容,不再應答。
「九百年前怎麼了?」小倩好奇問我。
「不曉得。」詳情我的確不清楚,九百年前就是席德妻子當天官的時候,儘管我怎麼都想不通,為何閻王千年任期後才能當天官,她不是閻王,又是如何當得天官的吶?
悶聲不響中,蘇毓又連贏幾局。
這回小蔣也坐不住了,「閻王大人,這局四家都聽了,不會還是你胡吧。」
「有何不可?」
小蔣翻翻白眼,轉頭問我,「聶同志,你真的要當百年鬼差來陪這自大狂嗎?」
自大狂?我笑了,「不錯。」
「足足一百年?」
「嗯。」我點頭,我也答應過鬼頭大哥。
「胡了!」鬼頭大哥一聲驚叫,抓著蘇毓剛打出的「四筒」手舞足蹈,「我二筒三筒,正等著它吶!」
「我也胡了!」小蔣翻開他的牌,三筒五筒獨缺四筒。
我正想把牌推散,小倩早一步抓住我的手,「慢著,七七這邊兩個四筒,也等這『四筒』胡牌。」
放水不成,我只好對著蘇毓傻笑,他卻無奈看著我。
「都怨你。」
怨我?
來不及疑惑,另外三人的興奮狂喜已感染了我,蘇毓也不再惱了,就微微笑著。
此刻這熱鬧溫馨的一幕留在我記憶中,足以持續百年。
拭目以待
百年多變遷,何況地府事務總代理早已換人。
如今的地府主人風格較為現代化,尤其偏好二十一世紀。不但照搬了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水晶吊燈的酒樓,還增建了電影院、咖啡廳、中央公園,使地府愛情場所激增。
而各鬼官為迎合潮流,花樣百出。先是鬼官紛紛脫下唐裝換上襯衫牛仔褲,到後來個別出格的女鬼官竟以比基尼示人,外加法術造成的波霸身材,往往將剛入地府的古代鬼官嚇得投胎不及。
為何會這樣呢?還不是新一代閻王風騷得很,整天頂著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四處巡視,導致地府眾女鬼官春心蕩漾,風氣愈發不正。
「閻王好帥哦,太養眼了。」鄰桌又是群支持閻王的鐵桿粉絲。
我聽慣了,無啥特別感覺。
托蘇毓的福,地府鬼滿為患已一二十年,他成了穩定地府就業率的砝碼,大多女鬼官一待便待上五六十年。
「看來你當日堅持僅在小範圍內告知你和蘇毓的關係還是正確的。」小倩也見多了這類女鬼官,「否則一早被她們生吞活剝。」
沒那麼誇張,我只是怕引人無謂的矚目罷了。
「七七,你那鬼差是不是已經做滿百年了?」另一邊的是三十年前來地府的鬼官燕昕,大大咧咧的個性與我和小倩很是投緣。
我點頭,百年看似一晃而過,但經歷過才知曉時間的漫長。
可惜鬼頭大哥一早在七十年前便耐不住寂寞,又投入轉世輪迴之中。臨走事,將他的記憶託付給我,「若是你有朝一日當滿百年,一定要在我轉世輪迴時告訴我,當然,先恢復我的記憶讓我搞清狀況。」
他去投胎了還想知曉結果,塵心不死。
另一個則是湯琪,他也將記憶給我寄存,「千年後,我還是要回來競爭當閻王,千萬別忘了考慮我。」
蘇毓在旁滿臉欣慰,「如你這般品質的優秀人才,正是我地府的棟樑。」
湯琪得到認同,感激涕零,上奈何橋時還三步一回頭,依依不捨。
林城與嫻淑不久前雙雙去轉世了,他們想有朝一日若能在世間結緣,就生個寶寶,了卻當鬼官時的遺憾。
唯一還留下的,只有小倩與小蔣。
「我記得小蔣今日約你這時候看電影。」我提醒她。
小倩轉作長計,那是動動筆頭、記錄資料的鬼官,時間彈性了很多。
「他約我就去嗎?」她下巴一抬,「我就不去。」
又嘴硬,哪一次不是最後一刻匆忙趕到?不過這是他們的情趣,我就不摻和了。
「閻王在哪呢?」燕昕問我。
「可能去其他空間巡視了。」估計又是去整些新鮮玩意回來,有回他搬來了整套的SM器具,我見著後噁心了七天沒再搭理他。
不過這是個別情況,他多數時候帶回來的都很正常。
「隔壁街角新開了家遊戲機廳,改天去玩?」燕昕的消息與小倩一樣靈通。
我皺眉,「閻王又新批准開設的?」再這麼下去,地下賭坊也要合法化了,那地府與人間還有甚區別?
席德選蘇毓當閻王時,可曾考慮過有這種後果?
××××
天官的臉色很難看。
我心下疑惑,記得百年前見著他時,還血色甚好。
「聶七七,今日你已做滿了一百年的鬼差任期,按天府規定,升入天官有兩種方式,」他停頓了下,「做千年閻王或是做鬼差百年,這幾百年來無鬼官能做滿百年任期,因而知曉此事的鬼官不多。」
「為什麼鬼差能當天官?」閻王是地府最大的鬼官,入籍天官無可厚非,但鬼差僅是地府最小的芝麻綠豆官,花費百年就能升入天府?
「聶七七,你擔任鬼差期間,見過多少生離死別?」
生離死別?鬼差的工作本就是見證那生離死別,見過多少,早已數不清了。
六十年前,情緒終於壓抑到崩潰,腦中不斷重複著死者的絕望怨恨,那段日子,是蘇毓將我眼睛蒙了,抓著我的手替我定魂的。
「我數不清了。」
「我告訴你,是1045906次。」他接著說,「鬼差這個職位原是沒有的,設立此職位只是想尋個看淡生死離別,離人世間最近的旁觀者。」
「這是天官入職最基本的要素。」
我看向他身旁首次見面的女天官,原來一千年前,也曾有個女子站在此處,她當了天官,席德卻執著了九百年。
「當上天官後,即使不能完全改變凡人的命運,也能給予他們翻身的機會,你想幫他們嗎?」
幫那些餓死的、冤死的、窮困潦倒的人?給他們一個微薄的機會,正如我無意中給予蘇毓的?
七七……你的心很軟……是誰對我說過?
不記得了,太多人都如是評價我。
「聶七七,告訴我你的抉擇。」
天官神情肅穆聖潔,確如仙人。
我終究搖頭。「不,我不當。」心腸再軟,可也存有私心,蘇毓就是我的私心。死者那絕望無助,我都看在眼裡,然而放下蘇毓?我真的做不到。
天官長吁一口氣,「那你可以提出一個願望。」
「我會繼續當鬼官,至於願望?」我想了想,「保留到九百年後,閻王任期滿後再提出吧。」
跟蘇毓相處幾十年,最大的收穫是,好東西千萬要想清楚了才要,別隨隨便便浪費了。
××××
從天府回地府的路上,我與那女天官同行,她辭去天官職務準備去投胎,而我則回我的地府。
「你果然沒答應。」她的聲音輕輕淡淡,無甚起伏,「我多等一百年,就是為了此事。」
我想起鬼頭大哥在招我當鬼差時說過,我最大的長處就是「安分守己」,想來也的確如此。
「若我要答應了呢?」阻止我嗎?
「那你為何沒答應?」她轉頭看我。
「我怕,我會後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已後悔過一次的人,總是特別警醒,在那廟宇之中,整整一夜面對著滿地刻痕的我,早就在心上生生刻了個「悔」字,至今仍有隱痛。
我問她,「當初為何要當天官?」雖過了幾經歲月,我還是有些為席德不值的。
「九百年前,蔣江說,他喜歡我。」她微微搖頭,「他從小在地府長大,唯一一個天生便是鬼官的死魂,從不固守常規,也不知世事倫常,他說他喜歡我,可他連男女之情為何物,他都不知曉。」
「然而……」她微微笑了,帶上一絲苦澀,「我察覺我心動了,儘管就那麼一點點。點點薪火足以燎原……我倉皇逃離。」
小蔣?這算第三者插足嗎?
蘇毓曾告訴過我,小蔣是千年前一女鬼官的遺腹子,她入地府前已懷胎十月,逆天理在地府生下他,而他既不帶人間生氣,就注定為死魂。
被天府判為無輪迴可言的他,應是羨慕七世情侶的雋永吧。
「千年真的很長,」她搖頭,「即便不再愛了,也能以朋友相伴,可惜當時我沒想過這一層,後悔才一點一滴累積成災。」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無一日一夜不在的後悔,僅在一念之差。
她取出個無色彩妝點的記憶球,「這是你百年前托我保存的記憶。」
我接過,原來百年前就流行將記憶留下,我記得蘇毓的記憶是五彩的,鬼頭大哥的記憶是熱情的紅色,湯琪的記憶是軍裝般的綠,而我的竟是白色,隱約透露著一絲清寂。
前世是前世,我不會打開,但會好好保存。
「我原是希望你能當閻王的,」她加快了腳步,走在前面,「在你的檔案上做改動的是我,百年是暗示給吳鬼頭拉你入地府,千年則是托小蔣提醒席德,你的存在。」
「我畢竟沒當上閻王。」
「是席德,他煞費苦心讓你先嘗到了後悔,讓蘇毓嘗到了等待過後的珍惜,」她嘆了口氣,站在前方回頭看我,眼神溫柔期許。
「席德寄了厚望在你們身上,他要你們能千年相守。」
留下這句話,她就消失了。
而她身後天府與地府交界處,正等著一個身影。
「蘇毓。」
他抬頭正對著我,露出絕美的笑容,「回來了?」
「嗯。」我有些惆悵,「她去投胎,也只能遇到不再為人的席德吧。」很遺憾,七世緣分就這麼浪費,若投胎到壽命極短的昆蟲,七世輪迴幾年間就過去了。
「如果我是她,我會投胎當壽命極長的動物,耐心等待席德的千年過去,再轉世輪迴,還能剩下六世輪迴的情緣。」
壽命極長?我挑眉看蘇毓,他回看我,心裡想的應是同一種,真是很吃香的爬行類。
「真決定留在地府?」
「現在才問我?」我看他那篤定的神情,必定早知道我今日要被召上天府,「半點不擔心?」記得N年以前,某人曾輸過一次麻將,僅有的失手。
「我相信你,而且……」他伸出食指朝天,「我不是席德,若他們將你拐去,我會傚法那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鬧得他們永無寧日。」
才當了十分之一任期的閻王?他就順桿子往上爬,一步登天?難怪那男天官見我沒答應,彷彿鬆了口氣,人家都怕了他了。
「你何時能學會低調?」
「你又何時能學會囂張些?」他指著身後的探頭探腦的粉絲團。
我忙縮在他身前,不願成為眾矢之的。
××××
「蘇毓,你說九百年後,我們都會許什麼願望呢?」
「你說呢?」
「也許你會許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不要栽在我手上,愛上個平凡的女人;而我會許世世代代都平淡無波,順順利利渡過一生。」
相對千年,結果造成兩兩相厭。
「此言差矣,你定會許每個輪迴都能再遇到我,難忘我這丰神俊朗的男子,而我則不屑地於再看你一眼,揮揮手將你甩開。」
我不服,哪有這樣的?
「沒準是你死皮賴臉求天官,硬要安排七世情緣……」說完,我也忍不住笑了,很難想像蘇毓會有求人的一朝。
「屆時我們拭目以待。」
「嗯。」
我撲入他懷中窩著。
無論如何,鬼差聶七七與閻王蘇毓總歸要糾纏到底,「折騰」千年了……
<全書完>
云仔
2013-9-20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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