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驚心續集》 作者:玉朵朵【全文完】

本文是作者(玉朵朵)用小說《步步驚心》全文作楔子寫的續集...
所以我分開兩個帖開帖.....
建議先看《步步驚心》作者: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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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簡介:
  若曦在清朝死去之後,重新回到了現代。因為與胤禛之間那牢固而深刻的羈絆,她以曉文的身份,再次回到了雍正年間。
  她懇求十三收留了自己,之後又隨著承歡來到了宮中。盡管胤禛發現了她與若曦的相似之處,但是卻不能肯定;而曉文也不知道,之前與胤禛產生的隔閡能不能消除。
  兩個人在猜疑與猶豫之中漸漸互相接近; 雖然兩個人最終還是解除了心防,彼此相依,但要平平靜靜地相守,卻不是如此容易的。
  弘時的暴戾,弘曆對曉文產生的不應該有的情感,以及神秘的呂姓女子的出現,都是籠罩在曉文和胤禛頭上的陰云。
  雍正十三年一點點臨近,他們的最終命運將會如何呢?
評論(79)



第二十六章

  我頭依在他的肩上,低頭望著几案上的炭爐子中上下跳動的火苗,靜默一會淡淡地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堅持不讓弘翰入上書房。」我忽然說這風牛馬不相及的事,他許是不些摸不清頭腦,頓了一會才道:「責任?」我無奈的苦笑道:「有一句話,你說的很對,責任是皇子與生俱來的,不可能說撇開就能撇得開的。」

  他環在我肩上的手收緊了些,輕歎口氣道:「話雖如此,可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十三弟,我這個做兄長的欠了他太多。他天資高卓、穎悟絕倫,如禮樂射御書數之屬,樣樣精通,為我們兄弟中所不能及。因此,他成年累月為我謀政事,有時我忽然有種感覺,覺得耽誤了他。」

  我抬起頭,凝目看著他道:「換個立場,十三或許覺得只有這樣做才能心安理得,他自小沒有額娘,雖說少年時很得聖祖爺的寵愛,甚至十六歲那年,還代父祭過泰山。可聖祖爺雖憐愛他,但更寵太子,如果當年沒有你,有人想害他真是易如反掌。」

  他面色淡淡、眸中卻柔和至極。我眼神一閃,垂下眼瞼,低聲道:「至於十三的那十年囚禁,也怨不得你,歸根到底錯在我身上。」他拉我起身,坐於他腿上,握住我的手柔聲道:「不說這些了。」

  我心中酸澀,低頭看著十指交纏的兩雙手,苦苦一笑道:「鐵腕理財、精通治水、為國舉賢、慎重明辨,只有這樣,他心中才覺得幫上了你。他不會怪你,他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他固然不忍將朝中的一切壓於你的肩上,但十三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又豈會扔下自己的責任,一走了之。十三這般模樣,我們心裡都不好受,但我相信,十三一定會挺過來的。」他猛地摟我入懷,把我的頭緊緊摁在他的胸前,緊緊的密密的,令我有些無法呼吸,他卻毫無察覺,只是輕輕地重複著:「他一定會過這一關的,……,一定會的。」我無聲慘笑,淚順臉而上,即使六十的過世,從未見他如此悲傷、恐懼,現在十三隻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了,到了那時,他真能挺得過去嗎。

  曾靜自去年十月出園子到現在已三月有餘,其以觀風整俗使的身份,用在園子裡的所見所聞及其懺悔書編纂而成的『大義覺迷錄』,現身說法、化導愚頑。

  可效果顯然並不理想,正如弘歷所預測的那樣,曾靜兩師徒所做的一切,讓世人想到的只是欲蓋彌彰。

  這幾日,胤禛的眉頭從未舒展過,身邊侍候的宮女太監也都噤若寒蟬,行為舉止越發的小心起來,生怕一不小心惹怒聖顏而招來殺身之禍。我更是一門不出、二門不邁,覺得除了這院子,哪裡都是詭秘重重,令人無法呼吸。

  弘瀚趴在榻上的几案上,稚嫩的童音隨著巧慧一字一句讀著:「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執筆臨帖的我搖頭輕笑,巧慧瞅我一眼道:「小姐,笑什麼?」她話音未落,弘瀚已開口道:「何解?」巧慧一呆,求救地看向我:「小姐,阿哥問呢?」我無奈的再次搖搖頭,走到榻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教他呢?」

  巧慧瞪我一眼:「小阿哥整日裡纏著想讀書,你總是推三阻四,奴婢讀給他聽,你又來笑話。」我坐在弘瀚身邊,在心中暗暗歎氣,心中知道她從內心裡依然企盼弘瀚能登上那個位子,可我卻清楚的知道根本沒這個可能。即使真有機會,自己也不會容許這事情發生。

  本欲開口說她,但心念一轉,身側端坐的弘瀚已是兩歲多的孩子,懵懂的腦海裡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掠了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的書,笑著對弘瀚講解:「孟子說,魚是我想要的;熊掌也是我想要的。這兩樣不能夠一齊擁有,只好放棄魚來取得熊掌。」

  弘瀚聽完,低頭靜靜想了會,抬起頭說:「生命,我想要;正義,我也想要。這兩樁不能夠同時得到,只好捨命保正義。額娘,瀚兒說得可對?」

  他說得雖不完善,可意思卻正確無誤。我盯著弘瀚,心有些難受,他如此聰慧,而且在現代來說,正是早期教育的時候,可是我內心卻充滿恐惶。不敢太早教他,這孩子從小跟在胤禛身邊,並沒有依宮中規矩交阿哥所撫養,本就是壞了規矩。如果現在請師傅教導,會不會太招眼了些。偌大一個皇宮,有成千上萬的人,每人都有自己的謀算,對弘瀚來說,八歲之內沒有任何危險,可八歲之後呢?即便交給弘歷,弘歷不會虧了他,可弘歷的后妃、子女們會善待他嗎?畢竟他和弘歷的子女年齡相差不大。我心中驚悸,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正出著神,弘瀚已拽著我的袖子搖了搖問:「額娘,瀚兒說得可對?」我回過神,淺笑著點點頭,弘瀚高興地笑起來,我低頭吻一下他的額頭,小傢伙站起來,摟著我的脖頸悄聲道:「額娘,嬤嬤只會讀,不會講解。」

  我一怔,好笑地瞥了眼巧慧,她滿面疑感的看看我們母子倆,下榻端著針錢筐向簾子外走去。

  我拉下他的手,隱去滿腹心事,笑著道:「瀚兒,你可知道何謂取捨。」弘瀚似懂非懂,困惑的搖搖頭。我歎口氣,取捨、取捨,只望你早能明白其中的含義,知道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只做一個公正賢良之人,不要什麼權力地位,我也就放心了。

  撫撫他的臉蛋說:「瀚兒,自明日起,額娘教你珠心算如何?」他的小臉依然面帶著狐疑神色,但一聽到我要教他,還是開心地連聲叫好。

  天越來越冷,我更是不想出院門一步,整日裡只待在房中。

  隨著大軍進入西北,胤禛恐漏瀉機密,設立軍機房,代替內閣地位。選內閣中謹密者入值繕寫,以供處理緊急軍務之用。因機構初設,千頭萬緒事事需考慮周全,胤禛待在正大光明殿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心中雖萬分想知道十三的消息,可終是不想出去,也只得作罷。

  弘瀚高抬著頭閉著眼,我則是默默出神,這陣子不由自主的出神似乎已成了定例。

  房外傳來踏雪的『咯吱』聲,弘瀚依然渾然忘我,似是沒有聽到。我苦澀的在心中暗笑,這哪像兩歲的孩子。起身走向門口,胤禛和十三並排走在前面,後面隨著弘歷。

  十三面唇俱白,寬大的朝服難掩瘦峭的身軀,眸中神色疼痛淹留,徘徊不去,看上去,讓人從心底裡覺得幽冷。我的手緊扣在門框上,木然看著三人走到跟前。

  胤禛上前握了握我的手,我恢復了常態,十三卻是眸中一黯。胤禛跨門進去,十三朝我微微一笑,跟了進去。

  三人圍坐在桌旁,我沖好茶,為三人各倒一杯,走到榻邊,坐在弘瀚對面。

  三人默默啜著茶水,過了一會兒,胤禛開口道:「軍機房的事,你不要過多操心,先讓廷玉擬定章程。」十三接口道:「皇兄,軍機房雖是為遠征西北而設,而臣弟以為它不應該是臨時機構,應該從長遠處著手,擺脫朝中的那些壅滯、繁瑣毛病,且快捷、保密都要考慮進去。」

  胤禛頜首道:「朕本也是如此考慮的,十三弟,以後弘歷隨著你做你的左右手,有什麼事吩咐他即可。」十三點點頭。弘歷肅容道:「十三叔有事儘管吩咐。」十三仍是點點頭算作回答,一時之間三人又沉默了下來。

  一陣難奈的寂靜,我深透口氣,正欲開口,弘瀚猛地睜開眼睛,嚷道:「額娘,瀚兒可以了。」三人一怔,弘歷已起身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好笑地問:「瀚兒,你方才做什麼呢?」

  弘瀚笑著道:「這是額娘教的珠心算,以後待瀚兒學會了,再多的帳目放在一起,瀚兒不用算盤,也會很快就算得出來。」弘歷一呆,胤禛和十三也是一愣,但許是以為小孩子吹牛,齊笑了起來。

  弘瀚一下子急了,起身繞過弘歷,下榻,未穿鞋便跑到胤禛面前:「阿瑪,瀚兒沒有說謊,額娘說了,學珠心算要先建立腦……,腦圖像,就是閉上眼睛,在腦中畫實物,……。」他畢竟還小,我所說的他還記不下來。幾句話下來,已是急得面紅耳赤,委屈的嘟著嘴看看我。

  胤禛抿嘴輕笑:「阿瑪知道瀚兒沒有說謊。」弘瀚聞言,向弘歷伸伸舌頭,向胤禛腿上爬去。我無奈苦笑,這孩子。

  待十三恢復正常,至少表面上是。便迎來了本應喜慶的春節,也是胤禛進園理政起在此過的第一個春節。

  朝臣之中已有許多人在兩園周圍建了府邸,因此,一聽消息都是喜氣洋洋。宮中眾妃嬪也隨著那拉氏進了園子,分別住在鏤月開雲、九州清晏。禛曦閣再無昔日的寧靜,幾乎每日都有人前來。雖是無奈,卻也沒有辦法。

  夜降大雪,清晨起來,出門看到的是鋪天蓋地的銀色世界,吩咐菊香去拿罈子。身旁的菊香縮縮脖子,一臉苦相。我輕笑著搖搖頭:「拿來罈子,你就可以回房。」

  她面色一喜,訕訕看我一眼:「娘娘,還是吩咐粗使丫頭收吧,這雪一直下著,不要凍了自個的身子。」我睨她一眼,笑著道:「與其吩咐她們,還不如讓你做,這樣我還放心一些。」她臉一挎:「那娘娘回去吧,奴婢收了便是。」

  我抿嘴笑笑:「快去拿來罈子,然後你就可以回屋取暖了,我也久未獨自享受過這雪樹銀花的靜謐世界了。」她狐疑地抬頭望望,一臉迷茫。

  雪花仍如銀蝶般翻飛昇騰、飄飄灑灑,一陣風吹來,雪落於脖中,絲絲涼意。菊香吸口氣道:「奴婢真是不懂,這冰天雪地裡能享受什麼。不過,娘娘還是戴上帽子,大過年的,還是不要凍著了。」

  說完,走過來輕拂去我身上斗篷的帽子上的落雪,我輕輕歎氣,正欲開口,她已續道:「巧慧姑姑有交待,要奴婢盡心盡力照顧娘娘。」

  聽她學著巧慧的口音,我笑罵她:「跟著巧慧學得越發膽大了,改日這閣內的規矩要重新立立。」她一笑,轉身疾步離開。

  待她走遠,我探身把放於花架上的盤子拿起來,盤內的落雪覆了厚厚一層。手上溫度高,手旁邊的雪瞬間溶化,順手流入袖中。

  心中有事,心思很難集中,總是不由自主的出神,之後卻不知所思何事,這是近日常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靜靜待了一陣,猛地回神,低頭卻見袖子已濕了一大片,我苦苦一笑,放下盤子,輕聲自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希望自己在來年裡能長一歲冷靜、得一歲堅強,好好的陪在他身邊,不再自艾自怨自苦。

  「姑姑。」正在沉思,忽聞背後承歡的聲音,我忙轉身,承歡身穿一米白色斗篷,站在雪地裡,滿身蒼白,她眸中蘊淚,眼淚汪汪盯著我。我伸開手臂,承歡眼中的淚唰地下來,撲入我的懷中,『哇』地一聲放聲痛哭。我撫著她的後背,淚也止不住流下來。

  承歡哭了一陣,哽咽著道:「姑姑,承歡是個不孝的女兒,額娘直到最後一刻我才和她相認。」我一呆,原來她早已知道和綠蕪的關係,但同時心中也明白她的苦心。

  覺得肩頭一片濕熱,我輕拍著承歡的背:「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你額娘會懂得你的苦心的,她不會怪你。」承歡抬起頭,面帶慘笑:「姑姑,承歡和額娘長得很相似,其實我心中已早已猜出了。可前幾年,承歡心裡雖明白,但心中氣惱她,恨她從照顧過我,等懂事的時候,又害怕和她相認,害怕給她帶來禍端,阿瑪雖沒有明說,可承歡心裡明白,額娘不認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阿瑪貴為親王,都無法解決的事,一定很嚴重。所以,我才沒有認額娘,姑姑,額娘真得能明白我嗎?」

  她面上的淚不停落下,我心中難受道:「聰明如綠蕪,又怎能不明白呢?」承歡拭去腮邊淚花,疑惑地問:「姑姑,承歡心中一直不明白額娘要換一重身份,難道……。」我點點頭,承歡一呆,喃喃地道:「原來額娘是帶罪之人。」

  她呆呆默一會兒,淚中的淚再次滑落:「額娘心中該有多苦,我卻生活無憂的待在宮裡。」我默想一會兒,盯著她道:「承歡,你希望你額娘開心嗎?」她面帶訝異,但仍微微點了點頭,我把她輕攬入懷中輕聲道:「振作起來,你額娘最開心的事,就是你和你阿瑪開心幸福的生活。」

  兩人靜靜的站在雪中,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她道:「承歡明白了,承歡會好好陪著阿瑪的,讓他也早一天走出悲傷。」

  我點點頭,她站直身子,拂去我身上的雪道:「姑姑,回去吧。莫凍壞了身子。」兩人剛剛前行兩步,驀然發覺胤禛和十三站在前方,後面的高無庸手中提著罈子。

  我朝兩人一笑,身邊的承歡垂首略為猶豫下,疾步走到兩人跟前,躬身行禮後,走到十三身邊挎住十三的胳膊,嫣然一笑道:「阿瑪,姨娘們先去了九州清晏,我想姑姑,所以沒隨著去。」

  十三微怔一下,但很快落寞的臉上逸出一絲笑意,胤禛眸中暖暖的掠我一眼,轉身不疾不徐往回走去,十三、承歡緩走在後面。我心下一鬆,不由得吁出一口氣,高無庸提壇走過來,微躬著身子道:「娘娘,冰天雪地的,這些還是吩咐奴才們做吧,莫凍壞了自個的身子。」

  在外面已有一陣子,身子已無丁點熱氣,遂點點頭也往回走。



第二十七章

  元宵節過後,賢良門外。

  那拉氏拉住我的手,恬靜地笑著道:「妹妹回去吧,這馬車就在門外。」我笑著點點頭,她唇邊含笑看看我身上的斗篷,道:「幾年了,妹妹還穿著這件斗篷,莫不是敏敏王妃這兩年送你的,你都送給了宮裡的姐妹們。」

  我淺淺一笑:「我還留有兩件。」那拉氏點頭笑笑,回頭對身後的嵐冬吩咐:「好好調理王爺的病。」我心中微怔,看向嵐冬,她目光淡淡,和我一觸即離。

  她微垂首輕聲回那拉氏:「奴婢必會盡心盡力照顧王爺,請娘娘放心。」

  那拉氏輕頜了下首,然後朝我一笑,我笑著回了下,她轉過身,踩著細碎的步子,踏凳上了馬車,熹妃、裕妃等和我相視微笑後,尾隨著各自上車。待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前行,嵐冬自馬車遠去的方向收回目光,靜默地垂首站在原地。我掠她一眼,舉步往回走去。

  菊香隨著我走了向步,悄聲對我說:「娘娘,嵐冬姑娘還在原地站著。」我停步吩咐菊香:「讓她隨著一道走。」菊香努努嘴,回身走向她。

  默想著心事,緩步走向勤政殿。殿門的高無庸忙走過來,賠笑道:「皇上正在議事,娘娘如若有事,奴才這就稟告。」我腦中仍想著一直徘徊腦中的事,隨意點點頭問:「殿中還有何人?」高無庸道:「還有怡親王和四阿哥。」

  我仍是點點頭,剛提步行兩步,心中忽地想起一事,回身吩咐高無庸:「菊香和坤寧宮的嵐冬一會過來,讓她們去側殿茶房候著。」高無庸似是猶豫一下,才應聲守在路口。

  剛入大殿,便傳來胤禛的聲音:「軍機房不是專為西北戰事而設,要逐步承旨辦理機務,取代議政王大臣會議。辦理機務的軍機大臣,在滿、漢大學士及各部尚書、侍郎中選,要能辦實事之人。」

  軍機房剛剛建起來,尚有許多細節要商定。我停下步子,躊躇一陣,轉身瞅他一眼,正欲出門。他目光正好掃過來:「曉文。」我走過去,弘歷起身行禮,我淺笑道:「你們繼續談,我到裡面待一會。」說完,逕自向裡面耳房走去。

  坐在榻上,怔忡的默想著,每次見到嵐冬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有些說不清楚,總覺得她心中埋著沉重的心事,身上隱著冷寂的影子,但心中又不排斥她,止不住想她為何如此,最奇的是,居然覺得她與自己有著莫大的關聯。

  默想一陣,回過神卻發覺外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又等了會兒,我起身走出去。胤禛、十三、弘歷三人正看著地圖,聽到腳步,三人抬起頭。十三抿嘴輕笑,起身道:「臣弟告退。」弘歷默看我一眼,隨著十三起身欲出去。

  「十三弟。」話一出唇,下部該說什麼,我卻心中沒了思量。十三面帶疑惑,笑看著我,弘歷也立在原地,默默盯著我。

  我看向胤禛,凝目注視著他,道:「方纔皇后娘娘走時留下了貼身丫頭。」

  他本微蹙的眉頭舒展,眸中蘊絲笑意,道:「把這事給忙忘了,十三弟,皇后身邊有一個懂得調藥的宮女,你這陣子身子虛,皇后請旨,想把她留下調理你的身體,朕已准了。」

  十三瞥了眼我,我輕搖了搖頭,他默一會才問道:「可是名叫嵐冬的宮女。」胤禛笑著點點頭,十三又看我一眼,我擔憂的盯著他。十三默想一會,微笑著:「臣弟謝過皇兄、皇嫂。」

  我心中一緊,腦中驀然想起弘歷的那句話『圍在阿瑪身邊的人都應小心』,想到這,我緊張地脫口說:「不可。」

  三人的目光瞬間全盯著我身上,胤禛走過來柔聲問:「怎麼了?」我悄眼瞅了一眼十三,十三眉微蹙微微搖頭,我心中恍惚一陣,猛然明白十三這麼痛快答應下來,是為了把嵐冬支出宮去。

  我心中難受,對著胤禛搖搖頭,輕聲解釋:「皇后娘娘身子也不好,讓她隨著十三,誰來照顧皇后。」他靜靜盯我半晌,我默立著對他微微一笑,提步向外走去。

  走到十三身邊,腳步一滯,心中極是酸楚,對他苦苦一笑,他卻是面色淡然,嘴角仍掛著笑。我越過他,目光恰遇十三身後站著的弘歷。弘歷面色沉靜,眸中卻隱蘊疑惑,和我目光一遇,微一頜首,然後撇過頭望著前面。

  跨出殿門,高無庸迎上來道:「娘娘,菊香、嵐冬在茶房候著,奴才這就去叫她們。」我木然擺手:「皇上正在議事,你守在這裡,我自個去就行。」說完,我徑往茶房方向走去。

  春風初拂,寂靜了一冬的枝椏吐出了新芽,閣內的草地也微微露出了綠。

  嵐冬入交暉園已有月餘,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這幾日,勤政殿裡燈火通明,賢良門外新建的供軍機房辦公以及大臣候旨小憩的朝房日夜人滿。

  原來噶爾丹策零殺死叛逃到準噶爾的羅卜藏丹津及其部屬,並譴特使來京稱『若天朝俯念愚昧,赦其已往,即將羅卜藏丹津解送。』朝臣們以為事情有轉機,噶爾丹策零可能會俯首稱臣,認為並不需要下令兩路大軍攻打,可胤禛卻認為,這只是其緩步之計,認為噶爾丹策零是在為反撲做準備。

  我站在船頭,遙遙望著對面朝臣來來往往,太監宮女們腳步匆促。輕輕吁出口氣,轉身吩咐搖擼太監回杏花春館,小太監飛快瞅我一眼,似是被我突如其來的微怒口氣弄得莫名其妙,他面帶惶色輕聲應下,便往回劃。

  我心中雖有不忍,但實在沒有精力再多說一句話,遂回艙坐於几旁,默默出著神。

  上岸,走進館內,沿路信步踱著。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漸漸西落,我仍徘徊在林子裡。遠遠聽見菊香的叫聲,我深透口氣,走出林子往回走。

  「娘娘,以後您不能獨自一人出閣,奴婢都找你一個時辰了。不得已才這麼大呼小叫的,讓別人聽見,多麼不成體統。」菊香跑過來,未及喘口氣就發起了牢騷。

  初春的傍晚,涼風習習。菊香卻額頭涔汗,想是跑了不少冤枉路。我抽下她的帕子,塞到她手中,笑斥道:「我們閣內規矩是越來越壞了,丫頭都訓起主子了。」

  她努努嘴,瞥我一眼道:「要說閣內的沒有規矩也是您挑起的,哪有主子整日獨自一人出去的。巧慧姑姑說了,侍候小阿哥都比跟著您省力。」我無奈的歎口氣,笑問她:「什麼事?」

  她一拍額頭:「只顧埋怨了,把正事都忘了,笑泠姑娘已在閣內候了一個時辰。」我微怔,又反問一句:「你說的是誰?」菊香鬼笑著道:「是勤政殿的笑泠姑娘,許是萬歲年今夜要回來吧。」

  我輕哼一聲,斂了笑肅容道:「長了幾個膽子,連皇上的心都操。」她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撲通』跪在地上顫著音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恕罪。」我忍著笑,向前走兩步,抑不住大笑起來。

  菊香一怔,忽而明白我在逗她。起身向我追來,我向前跑兩步,身上旗裝上飾品『丁冬』亂響,我停下步子,默想一會兒,還是對著跑來的菊香道:「皇上不在時,在閣內怎麼鬧都行,可有一樣,關於皇上的事,不論大小,都不得開口議論,可記住了。」菊香又是一愣,即而點了點頭。

  這陣子我心中有事,沒有心思管束她們,而巧慧年歲漸大,且又一心撲在弘瀚身上,閣內以菊香為首的的宮女們也越發的沒規矩。長此以往,吃虧是必然的事,還是早些敲打敲打她。

  看菊香默跟著後面一聲不吭,我輕搖搖頭,跨入禛曦閣,進入正廳。笑冷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已迎在了門口:「奴婢見過娘娘。」我邊揮手讓她起身,邊坐下問:「可是皇上有事吩咐?」

  笑泠嘴角掛著笑道:「皇上吩咐奴婢把這個送過來。」接過她雙後遞過的盒子,放在身邊几案上,眼前的她依然大方得體、溫婉可人,心裡不由對她生出幾絲好感,我笑著問她:「皇上這幾日膳食用得如何?」她笑著回道:「皇上的膳食仍是清淡為主,這幾日較忙,皇上用膳不是太多。」

  我點點頭,菊香已閃身進來躬身行了一禮:「娘娘,廚房太監問今晚膳食可有特別想吃的?」月信已過了十餘日,且近日胃口較差,進膳漱口隱隱有些噁心,大概腹中已又有了一個生命。

  幾次三番想開口告訴胤禛,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心中煩悶,如果不知道結局,對於這個孩子的到來我會欣喜異常,可如果生而不養,自己不能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又有何面目生下她呢。但是現在最糟的卻是,要與不要、生與不生,自己沒有決定權,自己根本沒有辦法阻擋她的到來。

  呆坐著默默發了會呆,一回神卻見菊香仍垂首躬立著,而笑冷卻若有所思看著我,和我眼神一對,她抿嘴笑道:「娘娘,奴婢昔日在家時也燒得一手好菜,如若娘娘不嫌棄,奴婢願試一試。」

  我嘴邊扯出一絲笑:「這幾日大殿忙,不能離了人手,還是先回去吧。菊香,你吩咐他們,煮些清粥小菜即可。」

  菊香,笑泠禮畢而去,我拿起盒子打開,抽出裡面一張折成長條的紙,展開低聲讀著:「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裡。

  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去裡。』」

  我心中一暖,不由得掩嘴輕笑起來,這時候,他還有閒情逸致打趣我,想來是這幾日我總是坐船行至一半便調頭而回,傳到了他耳中。本鬱悶的心緒因這首詩而暢快了些,嘴角蘊著笑,小心的收紙入盒,拿起來,起身往內院行去。

  內院,房門半開,我心中一愣,出去時好像關了門。且這房中的一切都是自己親手收拾的,巧慧明知自己不在,也不會帶弘瀚過來。難道他回來了,想到這裡,抿嘴笑起來,既然回來了,還差笑泠送首詩。

  推開門,正欲開口,卻見一女子背對著站在我的梳妝台前。這背影極像是……。

  我心中一愣,同時又是一驚,冷冷的問:「不請自入,有什麼要緊事?」

  她身子一頓,轉身微垂首盈盈施一禮:「奴婢失禮了,承歡格格吩咐奴婢送個口訊。」我凝目注視著她,淡淡地問:「格格有何事?」她唇邊漾出著絲笑:「格格想趁著春暖花開,邀娘娘去暢春園騎馬。」

  我點點頭,笑著道:「知道了,回去你告訴格格,讓她來一趟。」語畢,心念一轉,疑惑地續問:「你進園子就為了此事?」

  她瞅我一眼,走過來道:「王爺已兩日未出園子,奴婢是為王爺送藥而來,順帶著為格格捎口信。」

  看她垂目不卑不亢的站著,那奇異的感覺絲絲湧上心頭,我目注著她,凝神細看。

  半晌後,心裡沒來由得一陣不安。我收回目光,往內走去,邊走邊道:「皇后娘娘吩咐你好好照顧王爺,那是對你的信任,不要辜負了她。一個女兒家,以後不要單獨出來,王爺沒時間回去時,我會吩咐小順子過去拿藥。你退下吧。」

  聞言,她靜默一陣,忽然開口道:「那就是說,如果王爺的病一日沒有痊癒,我就得待在交暉園。」聽她語氣生硬,我心中一愣,忙轉過身,她嘴角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冷眼看著我。

  不,那種眼神不能稱之為看,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裡面蘊著一種說不清的東西,細想一會,心中又是一驚,那是恨,她現在竟是恨恨的瞪著我。以前總覺得冷意逼人,不似一般唯唯諾諾,對主子話言聽計從的丫頭。從未看她如此表情,不知為何,在內心深處竟湧出絲驚懼,忙輕喝道:「還不退下。」

  她掠我一眼,唇邊的笑卻擴大起來,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在廉親王爺駐足相望嗎?你不是一直懷疑我,和六十阿哥的死有關嗎?你不是一直對我很好奇嗎?」

  原來她的確有問題,自己的感覺是對的。

  強自壓下心頭不安,慢慢坐在桌旁,端起茶壺為自己到一杯水,慢慢啜了口,強自鎮靜下來,抬起頭笑著道:「我曾親耳聽你說過,你和王府沒有關係。」

  她隱去笑容,向前走兩步,盯著我恨恨地道:「我現在沒有,不代表是以前沒有。」

  我心中震驚,默想一會兒,自己在王爺從未見過她,況且她的年齡也不該和八爺有什麼聯繫,難道是和八福晉有關係之人。

  我心中一沉,聲音有些發顫:「你是什麼人?」

  她咬牙笑起來:「她,八福晉。」我心中更是吃驚,聽她的語氣隱著恨意,說明她並不是的什麼人。

  看我凝神細想,她又是一陣輕笑:「你很聰明,你所猜測的都對,皇后的痰湧,六十阿哥的落水,甚至是怡親王側福晉之死都和我有關係。」

  我手一抖,手中杯子應聲落地,一聲脆響,驚醒我的身上的怒意,我『騰』地起身,厲聲喝問:「為什麼?她們跟你有何冤仇,皇后待你如親生女兒、六十阿哥才只是個孩子、而綠蕪和你更是沒有任何關係,究竟是為了什麼?讓你如此狠心對她們下手。」

  她慢慢搖搖頭,緩緩向前走著:「你說的都對,她們和我沒有關係,我甚至負了皇后的一片恩情,可是,她們必須要死。」我手握成拳,吼道:「為什麼,你總得有個理由,為什麼?」

  她依舊笑著,臉上隱隱透著絲瘋狂、扭曲:「為什麼,皇后死了,整個後宮便是一團散沙;福惠死了,對他可是錐心之痛,但是我沒想到他那麼快就挺了過來;其實,我下一目標計劃的本來是你,而不是側福晉,但你知道什麼救了你嗎?」

  和她面對面站著,她眸中的仇恨如一團火焰一般,我心痛難奈,已不知懼怕,揚手欲打她一耳光,她畢竟學過功夫,我的手剛剛揚起,她便抬手一擋,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整個手臂更是火辣辣的疼。

  她笑著盯著我:「真不想知道?。」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打擊胤禛,我不覺已淚如雨下,腦中滿載恨意,但卻說不出一句話,只知道恨恨的回望她。見我如此,她臉上笑容放大:「是這個,是這個救你一命。」

  移目看她手中鐲子,我心神一晃,腦中一個念頭閃了出來,心中驚痛不已,不會的,不會是她,腦中雖是這麼安慰自己,但身子仍是一軟,向後退兩步。呆愣一瞬,突地又反應過來:「你為何拿我的鐲子?」

  我撲過去,欲搶過來。她一把收住,放進懷中:「你的,這怎會是你的,這是馬而泰.若曦的,你是嗎?」

  我身形一頓,停步驚問:「你到底是誰?為何要拿我額娘送我的鐲子。」

  她嘲弄的看著我,冷聲道:「你額娘,你配嗎?你敢承認你是馬而泰.若曦嗎?若曦額娘早去,姐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姐姐下場如何,皇家除名。還有阿瑪一個掌握西北兵馬大權的將軍調任到一個文職小官。甚至,還有姐夫,他,……,他竟被你們逼死,你有臉承認你是若曦嗎?」

  我兩手指甲已深扎入肉,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痛,面帶慘笑問:「你是若曦?」

  她閉眼,一串淚珠隨著落下:「若曦,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人如此叫過了,我還是若曦嗎。」

  我一直隱隱覺得她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原來她竟是,心裡如刀劃過一道一樣,隱隱作痛,摀住心口,道:「即便如此,你也不應該殺這麼多人,皇上,他並沒做錯什麼。」

  她頭微揚,臉上帶恨卻笑著道:「姐姐、阿瑪又有何過錯,還有,姐夫,他該死嗎?還是這麼屈辱的死。」

  我身子沒有一絲力氣,依在桌上,強抑住心痛問:「你多年沒在姐姐身邊,你可知道姐姐的心思在不在八爺身上?另外,你又怎知阿瑪他們過得不如意呢?六十該死嗎?綠蕪又該死嗎?甚至還有綠蕪那還沒有出世的孩子也該死嗎?你真是若曦嗎?你是姐姐的妹妹嗎?為何你會如此蛇蠍心腸。」

  被我這麼一連串的反問,她微微心了下,面帶茫然,但隨即面色一變,大聲道:「我怎會不知姐姐的心思,她們是不該死,但誰讓她們跟皇上有關呢。我本有機會讓他一刀斃命,可我更想讓他嘗嘗親人一個一個在身邊離開的滋味,我要讓他孤獨至死,讓他獨自品嚐自己種下惡果。至於側福晉,怪只怪他是怡親王最心愛的女人,只有她死了,怡親王才會受到打擊,如果皇上知道他心愛的十三弟是因為他才痛苦至死的,你猜他會怎樣。」

  『痛苦至死』乍一入聞,我心大驚,難道,……。

  我甩甩頭,心痛莫名,哀聲問:「你在王爺藥裡作了手腳?」

  她仰頭大笑:「現在他還死不了,他會再痛苦三個月,然後腸穿肚爛而死。」

  我身子一軟,癱倒在地,被剛才落地的茶碗碎片紮住手心,我卻絲毫沒覺得痛,腦中竟然木木的,只是血瞬音染紅整個手掌。

  我呆呆坐在地上,她走到我面前,臉上有絲獰笑:「這滋味好受嗎?你可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一歲的女娃,而且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孩子,整日裡對家人說『我是當今八阿哥的妻妹,我不是你們的孩子,我叫馬而泰.若曦。』結果怎樣,你知道嗎?我被視為妖怪,隨著那家的阿瑪、額娘被族人趕出家門,流落異鄉。」

  我呆呆的聽著,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可自己想這樣嗎?這由得了自己嗎?我苦苦一笑:「你以為我想嗎?我……。」

  話未說完,門口突然傳來巧慧的聲音:「保護娘娘要緊。」幾個侍衛拔刀入內,團團圍住我們,面前的她一笑,蹲下來,自頭上拔出簪子對著我胸前,笑著道:「知道鳩尾穴嗎?任脈,刺中後,震動心脈,最後血滯而亡。」

  巧慧聞言疾步撲過來,淚流滿面,道:「嵐冬姑娘,千萬不要傷了我家小姐,你想要什麼,皇上都會答應你的。」

  她一手掐我的脖子,一手用簪子指著我,看了眼巧慧,滿臉傷痛的喃喃道:「小姐。」她收回目光,盯著我冷笑著道:「我該叫你曉文,還是若曦。『小姐』,連姐姐的貼身丫頭也對你這麼關心,你很開心吧。」

  難道她第一次見到巧慧會把手中的粥打翻,難怪她總是冷意凌人。

  我人仍是呆坐著,眼前的一切我絲毫不覺得怕,心中驀然覺得眼前的嵐冬是那麼的可憐、可恨。

  巧慧一愣,立在了原地。嵐冬笑瞟了眼幾個侍衛,最後目光又落到巧慧身上:「好巧慧,反正只有你自己看見了,你不要告訴姐姐,我再也不敢往福晉房內放耗子了。」

  巧慧身子輕顫,疑惑地道:「你是誰,你怎知我家小姐小時候的事?」

  嵐冬淺淺笑道:「巧慧,姐姐待你這麼好,你為何助紂為虐,跟在她的身邊?」看巧慧茫然不解,嵐冬指著我道:「她冒充若曦這麼多年,你都不知道嗎,我才是真正的若曦。」

  這麼荒謬的事竟發生自己身上,並因自己發生了這一系列的慘事,如果不是自己求胤禛讓姐姐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了了姐姐的心願,哪會引來了一串的誤會。

  六十、綠蕪,兩人的面孔交替在我腦中閃著,是自己害了這兩條命嗎,只覺得心痛難忍,我不自覺摀住心口,喉頭一甜,自嘴角流下一股熱流,垂首看看,衣襟上已多了朵朵紅花。甜味過去,嘴裡充斥的滿是鹽腥味,喉頭癢癢的,『哇』地一口又吐了出來,我眼前漸漸灰暗一片,意識也越發模糊起來。

  巧慧猛地喝道:「我家小姐早在雍正三年就去了,娘娘和我家小姐一樣,都是善良之人,你身為皇后娘娘的貼身宮女,犯這大不敬的罪,也不怕被誅了九族。」我一驚,又有一些清醒,無力的苦苦一笑道:「沒想到姐姐會有這樣狠毒的妹妹。」

  兩人對視著默一會兒,她眸中的狂亂少了幾分。我卻再也無力撐下去了,眼前一黑,耳邊同時又聽巧慧的驚恐聲:「蛇,她背後有蛇。」緊接著身子被人撞了一下,然後又是『啊』的一聲。

  冥冥之中,我有些奇怪,怎會有蛇呢,最後那一聲聽聲音好像是笑泠的,她不是回勤政殿了嗎?…….。



  臉上好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樣,隱隱的有些疼。我伸手拔一下,手被輕柔的握住,耳邊傳來他焦慮的聲音:「若曦。」緊接著臉上又被一雙小手撫來撫去:「額娘,瀚兒很乖,你不要不理瀚兒。」

  暈暈沉沉中聽他不停喝斥太醫,我艱難睜開眼睛,用盡全身力量卻仍是聲若蚊蠅:「皇上。」

  周圍瞬間寂靜無聲,眼前出現一大一小兩張臉,胤禛面色憔悴,下頜鬍鬚已長出半指,四目相望,他眸中柔情默默,緊緊密密裹著我。弘瀚許是見我沒有理他,小手已伸過來,扳過我的臉對著他,撇嘴委屈道:「額娘,瀚兒不乖嗎?你為何睡這麼久,不想看看瀚兒嗎?」

  心中一緊,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的事,『腸穿肚爛』猶如響在耳邊,我翻身欲起,才發現身上無一絲力,僅僅是頭微動一下,整個人仍躺在床上。

  胤禛眉宇一蹙,彎腰托起我的身子為我墊上軟墊,柔聲道:「想幹什麼,說出來,吩咐下去就行了。」我斜依著身子,心中焦急,但卻無一絲力氣,低聲道:「我馬上要見十三。」

  他點點頭,坐在我腿邊道:「高無庸,怡親王可是在勤政殿議事。」我這才發現,床前並站一排太醫,旁邊巧慧、高無庸也直直的立著。

  高無庸向前走兩步,輕聲道:「王爺這幾日一直在園子裡,即使不在大殿,也會在賢良門和大臣議事,奴才這就去宣。」

  胤禛揮手摒退一干太醫,高無庸和巧慧也隨著退了下去,可巧慧牽著的弘瀚卻抓住我的手:「瀚兒不走,瀚兒要和額娘在一起。」

  巧慧好言哄了一陣,弘瀚仍是不撒手,她為難的看著我,我撫撫弘瀚的小臉溫言勸道:「瀚兒乖,額娘身子再好一些,一定會抽時間繼續教瀚兒珠心算。」弘瀚將信將疑看著我:「額娘說話算數。」我扯出笑容,點點頭,小傢伙才一步三回頭隨著巧慧出去。

  十三搬椅子坐在床頭,望了眼胤禛才問我:「皇嫂,如果身子挺得住,今日當著皇兄的面都說了吧,發生了這事,也該給皇兄一個交待的。」自我醒來就急尋十三,胤禛雖未開品詢問,但一直面色淡淡,坐著默看著我。

  此時,聽十三這麼一說,胤禛輕歎口氣:「你們瞞了我什麼事?」我凝目注視著十三,一陣心酸,十年幽禁、失去至愛,件件都與我有關。

  輕咬下唇,閉眼默一會,強自壓下一腔悲傷,對十三道:「你藥中有毒,是慢性的,現在馬上去找張毓之,去尋他師傅,找解藥,一定要快,三個月內一定要服解藥。」說完這一席話,已覺得氣短,撫住胸口喘起來。

  十三微微笑著,沒有應聲。胤禛卻面色一緊、眉頭緊蹙,伸手輕柔的為我揉了胸口,待我呼吸平順,才開口問:「怎麼回事?」我以手支起身子,未回答他的話,依然盯著十三道:「你不能再受舟車勞頓之苦,還是在園子裡等著,差人帶他來。」

  十三搖頭道:「我身子沒什麼不適,況且她的藥,我也沒喝幾次。」我搖搖頭,急得淚在眼眶裡打轉,胤禛已大聲叫來高無庸吩咐:「命廷玉差人盡快回府尋張毓之進園子,另外,你再派人去菊捨去尋。」高無庸應下,便腳步匆促的出去了。

  胤禛目注著我:「還有力氣說麼?」我點點頭道:「瓜爾佳.嵐冬是八爺府中的舊人,我入府時她已離了府,我們從未謀過面。那次被擄出宮時,我曾見她在王府門前徘徊,就一直心存懷疑……。」

  斷斷續續全部說完,弘歷與張毓之已一先一後進了門,張毓之行禮之後,立在一側。見十三仍是不當回事端坐著,我心中酸楚,對張毓之道:「你師傅所居之處離園子有多遠?」

  張毓之微怔一下:「我師傅在天目山,但自我與師妹下山,師傅已出去雲遊,現在不能肯定他在山上。」張毓之默一會兒,忽道:「可是嵐曦闖了禍端?」

  我心中一苦,胤禛默看張毓之一眼,揮手招來高無庸吩咐,高無庸一陣點頭,領著張毓之出去。

  胤禛自我說完就一直默默不語,我心中難受,不知如何解釋我和嵐冬的身份。幾人默一會,他忽道:「她如此費盡周章的謀劃,為什麼她會如此恨朕,甚至是恨你?」

  我苦笑一陣,喃喃自語道:「為什麼,因為她恨,她恨她失去了親人的呵護,她恨她失去了溫暖的生活,她更恨的,大概是我我佔了她的……。」我話未說完,弘歷忽然道:「皇阿瑪,兒臣自嵐冬身上搜出了這種藥,不知是不是往十三叔的藥中摻的。」

  胤禛面色更暗,十三仍是一臉淡然,我心中卻越發難受,其實我心中最擔心的是,不是十三中了毒,而是他已生無可戀,死亡對他來說,只是解脫。

  待一切安排妥當,張毓之的師傅畫像也快馬加鞭送到各省,我心中卻沒有一絲興奮,隱隱覺得十三過不了這一關。

  凝目注視著十三,十三笑著道:「皇嫂不必如此擔心,不是還有三個月時間嗎?」我點點頭道:「一定要平安回來。」十三仰頭一笑,對胤禛笑道:「虧是四哥在身邊,如若不然,你這麼千叮萬囑的,看到的人會誤會的。」

  我心一驚,他叫了『四哥』而非『皇兄』,而且是侍衛環立的這裡,心中的不祥之兆更強一些,胤禛也是微怔一下,上前拍了拍十三的肩膀:「四哥等你回來。」

  十三點點頭,一躍上車,我眼眶一熱:「我們再送你一程。」十三爽朗一笑,道:「已出了賢良門,難不成你們還想送出園子。」

  馬車已開始向前走,我急急趕兩步,大聲道:「允祥,記得四哥、四嫂等你回來,回來後你還要為承歡主持大婚呢。」

  十三笑容一僵,但隨即隱去,仍笑著道:「我走後,承歡還是隨著四嫂在園子過吧。」說完,挑了車簾入內,馬車也漸漸遠去。

  惶恐不安中,終於到了雍正八年五月份。 佇立在亭子裡,望著天邊的酡紅如醉的暮色,我心中暗自慶幸,或許現實與史書是有出入的,十三沒有在五月份去世。又或許是自己記錯了,十三在雍正年間根本沒有去世,是的,一定是自己記錯了。

  「小姐,小姐。」正在沉思,忽然傳來巧慧焦急的叫聲,我轉身看去,巧慧一步兩階的上來。我忙下階,扶住她埋怨:「年歲大了,腳下要注意一些,摔傷了是可大可小的。」

  巧慧喘著粗氣道:「小姐,出事了,怡親王……。」未待她說完,我心下一驚,身子跟著一顫,腦中突地一片空白,巧慧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過世了,皇上、格格已經去了交暉園。」

  我疾速跑著下階,巧慧在後面喊:「小姐,小心腳步……。」話未落音,我腳步一空,已翻身滾了下去。

  耳鳴目眩,眼前金星閃著。我翻身欲起來,剛一起身,『啊』地一聲又摔倒在地,巧慧已跑過來,翻開我的衣襟,哽咽著道:「小姐,你的腳……。」我拉著她的胳膊,哀聲道:「扶我起來,快。」

  巧慧搖搖頭道:「小姐,看樣子,你的腳已傷了筋骨,不能動,奴婢這就去讓人抬軟凳過來。」我扯著她道:「我一定要去交暉園。」

  巧慧默一會兒,道:「小姐,你可知道二小姐最怕什麼嗎?」我茫然搖頭,她輕聲道:「蛇,她一聽到有蛇,一定會跳起來。」我抓著她的手鬆開,垂首苦笑道:「你想說什麼?」

  巧慧拍拍我身上的土,道:「我家二小姐已經過世了,誰也代替不了她。可在我心裡,你也是我家小姐,是三小姐。現在你已有了身孕,上次已受了驚嚇,況且皇上走時有吩咐,不讓你去交暉園,你腳崴傷了,現在你去,是不是園子裡的太監宮女們都受了罰,才能阻擋你。你可知道,上次因為嵐冬能輕易進閣……。」

  話說了一半,她忽然停下,驚恐的瞅我一眼。我一閉眼,無力地趴在地上,苦笑起來,前些日子禛曦閣侍衛突然換了,自己還問過胤禛,他卻輕描淡寫的解釋『園子裡的侍衛都是互相調換的』,他說的也是事實,自己也就沒有多想,今日聽巧慧這麼一說,莫非是……。

  斜靠在床上,左手右腳裹著厚厚的布,右手拿著本書,盯著書本,腦中卻空空的,沒有一絲自主意識。

  門輕輕被叩了兩聲,我回神忙道:「進來。」小順子進來,禮畢道:「今日皇上下詔恢復王爺名諱為胤祥,配享太廟。並且,擬定王爺溢號為賢,並命將『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冠於賢字上。」

  我淒然一笑:「公而忘私,視國事如家事;小心兢業,無纖毫怠忽;精白一心,無欺無偽;直言無隱,表裡如一;黽勉奉公,夙夜匪懈;一舉未嘗放逸,一語未嘗宣漏;清潔之操,一塵不染;見理透徹,蒞事精詳,利弊周知,賢愚立辨。」

  小順子一呆:「娘娘如何知曉,皇上是如此說的。」我苦笑著搖搖頭,不再言語,小順子面帶狐疑之色,轉身向外行去。走了兩步,似是又想到什麼,停步回身道:「誠親王允祉在王爺喪事上總是遲到早散,面無戚容,皇上已命交宗人府議處。」

  自摔傷後,我一直譴人送口訊給胤禛,他不得已,只好每日差小順子回來送信。

  一個人默默坐著,心裡卻翻江倒海,如果自己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沒有後來這一系列的事,沒有十三的十年囚禁;的慘死、八阿哥的休書。沒有上面的事,也就沒有了六十的死;綠蕪的死、十三的死;甚至是閣內侍衛的死,……。

  想來想去,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自己一心想讓姐姐沒有遺憾,但卻沒有想到會發生這麼一系列的誤會,原來自己才是那是殺死這些人的兇手,怪不得別人,自己才是這所有事的罪魁禍首。

  頭痛欲裂,雙目緊閉雙手抱頭,蜷曲在床上,身上的傷口許是拉開了,我卻不覺得痛,還隱隱有些痛快,身上痛一點,再痛一些,心才會少痛一些。

  「小姐,你怎麼了?」耳邊傳來巧慧關切的聲音,我搖頭無語,她拉下我的胳膊,捏著我的下頜道:「小姐,張開嘴,你的嘴唇咬破出血了。」

  我依然咬著下唇,身子微微顫著,「娘娘,你這麼糟蹋自己,只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何謂親、何謂仇,她是仇人嗎?我默想一陣,突地意識到方才並非巧慧的聲音。

  腦中驀地想起那日她的驚呼聲,慢慢睜開眼睛,巧慧忙絞了帕子為我擦拭唇邊的血跡。我伸手接過帕子,放在一邊,發現笑泠站在巧慧身邊,她矮身施了一福,我忽地發現她脖子有些異常,心中一怔,問:「你脖子怎麼了?」

  笑泠用手撫一下,笑著道:「沒什麼。」旁邊的巧慧截口道:「當日,笑泠自閣內回到勤政殿,稟報高公公說娘娘不怎麼吃東西,皇上吩咐御廚為娘娘做了幾個小菜,命笑泠帶過來。她來的時候,正好是嵐冬拿簪子逼著你的時候,奴婢一喊有蛇,笑泠姑娘趁嵐冬驚慌失措撲了過去,結果被刺中了脖子。那嵐冬的力氣真大,當時如果四哥沒有場,我們都不是她的對手。」

  我心下一驚,『四阿哥』,當時弘歷也在場,心中猛地明白那日他為什麼截住話頭,不讓我往下說,想是他已明白了嵐冬的身份。

  靜靜沉思一會兒,我抬頭看著她道:「傷口癒合了沒有?」她笑著道:「皇上命太醫為我治的,現在已差不多好了,只是繃帶還不能解開。娘娘,笑泠不懂什麼大道理,只是你這麼折磨自己,除了讓關心你的人難受心痛,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點點頭,強扯出一絲笑:「普通的話就是大道理,謝謝你。」她臉一慌,急忙一福:「娘娘折殺奴婢了,奴婢這麼做是應該的。」

  我深歎口氣,默默發起呆來,兩人見狀,笑泠躡腳退了去,巧慧皺眉為我重新包紮傷口。半晌後,巧慧輕聲道:「奴婢去看了一次嵐冬姑娘,她托奴婢帶口訊,想見你一面。可四阿哥卻吩咐奴婢,不能讓你知道。但奴婢想了想,見與不見,還是由你決定吧。」

  我默想一會兒,心中全是哀傷:「帶她來,不,還是送我過去。」巧慧默看我一陣,點點頭,轉身出去張羅轎子。

  坐在轎中,掀開簾子一角,杏花春館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侍衛們個個面色凝重而嚴肅。

  放下簾子,靠在軟墊上暗歎口氣,自出事後,那拉氏一病不起,多次要硬挺著來探望我,可胤禛卻吩咐『先照顧自個的身子要緊』。這麼一來,她的病卻是越發重了,宮中之人忙著照顧那拉氏,園子裡忙著我及十三的事,宮女太監們都是來去匆匆、面色凝重,連續發生的事太多,許是大家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

  但接踵而來的,更是使人人心惶惶。在這月裡,胤禛還是接受了眾大臣的提議,決定對準喝爾進軍之期暫緩一年,並譴奕祿等大臣往諭『請封號,所有屬下悉編旗分佐領』,可就在傅爾丹、岳鍾琪聽旨回京議事時,噶爾丹策零卻突襲駐於科捨圖的清軍,由於軍中無主將,總兵、副將血戰七日雖未大敗,可仍是損失慘重。胤禛聞訊急怒攻心,自交暉園回了園子。

  圓明園的西北角,水木明瑟。

  這裡只有夏季才會有太監們來將泉水引入室內,以水力轉動風扇,從而達到為室內降溫納涼的效果。因此,其他三季,都是留一些年老體弱的太監保養工具、打掃庭院。可如今,院子被侍衛團團圍著,大概除了飛鳥能入,地上走的,沒有令牌,卻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

  下轎,推開房門,弘歷疾步過來蹙眉問:「你身子還沒康復,怎麼來這了。」

  我心中苦澀,淒然一笑道:「如果不來,我這輩子也不會安心的。她怎麼樣?」

  他瞥了眼裡面,道:「你自己看吧。」我走到窗前,透窗向內看,嵐冬站在屋子中央,手腳帶著鐐銬,但身上甚是清潔。

  我們相互凝視半晌,她開口道:「你終於來了。」

  我深透口氣,平靜地道:「你要我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她嘴角逸出一絲輕笑:「只是想讓你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我一怔,心中剛剛湧出的同情之念一下被擊的支離破碎,心有絲絲絞痛:「死了這麼多人,你仍是如此恨嗎?」

  背後的弘歷低聲喝斥:「死到臨頭,仍不思悔改。」她冷冷一笑:「你們為何要把我關在這兒,你們怕什麼,不就是怕別人知道她也是怪物嗎?」弘歷面色一緊,冷聲吩咐身邊的侍衛:「吩咐下去,退到十米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侍衛利落地退下,弘歷走過來與我並立,嵐冬嘴角噙著絲冷笑:「我很慶幸進宮沒有多久,就去了坤寧宮,因此我的第一個對像便是皇后,還記得那次痰湧嗎?其實她發病也是我用藥所致,太醫的方子都是對症的,可他們卻不知,她所有的膳食都是克制所服之藥的藥性的,也就是說,她服的藥沒有用。事情本是很順的,但不想師兄也進了宮,另外,你一直以為都是懷疑我的。」她越說越慢,我搖頭苦笑道:「你少說了一樣,她對你太好,你根本就下不了手。」

  她一怔,盯我一會,微微垂下頭,似是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默一會兒,突地抬頭盯著我道:「我第二個對象本來是你,只可惜我身份卑微,沒有辦法來園子裡,只好默默等機會,可即便你們冬季回宮,你也總是待在西暖閣,我沒有機會下手。」

  說到這裡,她臉上突然輕笑起來:「後來我發現了另外一個目標,皇上雖不常去坤寧宮,但他對六十阿哥卻極是疼愛,每隔幾日必會譴高公公來詢問,阿哥平日裡的飲食起居、騎術射獵。因此,我留心注意小阿哥的喜好,終於有一天,有了機會。小阿哥要去湖邊賞魚,這是既不暴露我,又能置他於死地的機會。那天出奇的順利,皇后娘娘一直給我訴說舊事,她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而當時又只有我們三人,一切如我所預料的發展,其實在下水救他的一剎那,我心裡是矛盾的,有些不忍心,但那時你知道我腦中忽然想起了什麼嗎?我想起了姐姐、姐夫,因此,我抱著小阿哥一起沉下去。」

  腦中閃出六十在水中掙扎的畫面,心一下子揪在一起,鈍鈍的隱隱作痛。我腿一軟,身邊的弘歷忙扶著我,我摀住胸口無力地問:「那裡的魚是你準備的?」她得意一笑:「我在湖水裡放了用藥養過的魚,它們放入深水中十日內不會游入湖底,因為只有飄在水面上它們才能呼吸。」

  淚順臉流入口中,心中一陣苦澀,掙開弘歷的手,走上前雙手緊扣著窗子,搖著頭道:「我本打算永遠不再對人再次提及這件事,因為這事關姐姐的名譽。但是,今日我告訴你,你不配做姐姐的妹妹,你根本不配,你們相依為命十幾載,你可知道姐姐心中的人是誰,他根本不是八爺,她心心唸唸想得是阿瑪帳下的青山,皇上之所以休了她,那是姐姐求來的,她想和青山生不同衾、死同穴。你口口聲聲說為了姐姐,其實你根本是為了自己,從小你跟明玉格格打架,你幫得了姐姐了嗎?沒有,你只是為她添了一樁又一樁的麻煩;你殺了這麼多人卻一直喊著是為姐姐和八爺鳴不平,但說句實話,你是為她們嗎?你不是,你只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十幾年所受的一切向我們報復。我從二十五歲突然變成了十幾歲,你以為我願意嗎?這二十年來,我在宮中過著如履薄冰、擔心受怕的日子,你以為我願意嗎?可我又能怨誰。」

  她呆呆站在原地,似是陷入了沉思,過了半晌,她拖著腳鐐走過來,隔窗盯著我道:「姐姐真是自己求的?」

  我淚如雨下,點了點頭:「這麼多年阿瑪雖無兵權卻過著悠閒安樂的日子,沒有皇上的口諭,這可能嗎?你學這麼多年醫術,就是為了現在所做的事嗎?」

  她面色一變,輕聲慘笑著緩步走到牆角,雙手抱頭蜷曲著蹲了下來。我眼角的淚無聲滑落,默站在窗前,木然盯著她。

  背後傳來腳步聲,我轉過身子,高無庸矮身行禮:「老奴見過娘娘。」我輕一頜首,問:「皇上準備如何處置她?」他忙瞅了眼弘歷,面露難色,弘歷看我一眼,輕歎道:「公公不用為難,說吧。這裡只有我自己聽見了,至於娘娘,那是我告訴她的。」

  高無庸『撲通』跪下地上:「老奴謝四阿哥。」弘歷忙托住他道聲『公公不必如此』。高無庸起身後輕輕擊掌兩聲,聲未落小順子已端著酒壺進了門,見我在此,他脖子一縮,垂首走到高無庸跟前,舉起托盤。

  高無庸接過,小順子打開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高無庸清嗓過後道:「坤寧宮女官瓜爾佳.嵐冬,以下犯上,……,誅九族。」腦中本是暈暈沉沉,但『誅九族』這句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身子一晃,弘歷忙扶著我,我心中著急,推開他的手,走進去蹲在嵐冬跟前急道:「嵐冬,你阿瑪、額娘到底是誰。你們不是流落異鄉了嗎,你本名是嵐曦,是不是,你頂了瓜爾佳.嵐冬進的宮,是不是,你說話呀。」

  但她仍默默趴在腿上,似是沒有聽到一般,我搖著她的胳膊道:「難道你還要看到血嗎,他們是無辜之人,也是對你有恩之人。」她慢慢抬起頭,眼神迷茫,怔怔看著我,本就白皙的臉龐更是沒有血色。

  我又用力搖搖她,她苦苦一笑:「我從小雖調皮搗蛋,如男孩子一樣爬高上低,但心是最軟的。但是,你知道嗎?當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變成別人的模樣,我是多麼驚痛,當時我多想回到京城……。」她未說完,弘歷已輕聲吩咐高無庸兩人退下。



  「可一個娃兒,又如何能回來。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是誰取得?」她說完便慘笑著盯著我,我心中一驚,『若蘭,若曦』、『嵐曦』即是『蘭曦』。

  她盯著我,又笑道:「那是姐姐和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心中沉痛,默默不發一言。背後的弘歷一直低頭無語,默聽著我們的對話,此時,他忽淡淡的道:「奶娘,林語嫣。」

  嵐冬猛地抬起頭,盯著弘歷,一臉驚色。半晌後,像是忽地想到了什麼,甩開我的手,拖著腳鐐卻輕盈地一閃身欺到弘歷跟前,弘歷疾速一退,我掩口驚呼,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可嵐冬卻『撲通』跪趴在弘歷面前:「求四阿哥饒她一命。」

  我心中一怔,有些不明白。弘歷默看她一會兒,道:「不要拖延時間,你只需要對娘娘實話實說,我自會保她性命。」

  她起身,站在我對面道:「我是頂瓜爾佳.嵐冬入的宮,她府中的奶娘是我額娘,我阿瑪名叫呂葆中。」我咬唇默想一陣,腦中驀地想起為什麼這個名字這麼熟悉,忙問道:「你阿瑪是呂留良的大兒子,你是,你是……。」嵐冬微微一笑,看著弘歷道:「四阿哥不會忘了自己的承諾吧。」弘歷微微頜首,我心中詫異震驚不已,呆望著她,喃喃道:「你就是呂四娘?」

  嵐冬,不,應該是呂嵐曦,睨我一眼道:「我沒有乳名,也不知道誰是呂四娘。但有一句話,你說得對,我不配做姐姐的妹妹,我只是呂嵐曦,家在崇州,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

  說完,自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我:「我對不起皇后娘娘,這是我為她繡的,不知道她還願意不願意收,如果她收了,你只對她說『嵐冬對不起她』;如果她不收,你就扔了吧。另外,你額娘的鐲子還給你,放在我這,我怕污了它。」

  我接過,心中哀痛不已,但同時又有股衝動,不想讓她死,想讓她活在這個世界上,覺得她是自己的親人,她是若曦,她是姐姐若蘭的妹妹。可眼前六十、綠蕪、十三的面容不斷交替閃著。

  『殺人償命』自是天公地道,可是,如果沒有發生這麼荒謬的事,她會變得如此瘋狂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摀住心口,默看著她微笑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會功夫,自她嘴角流出了血,我掩著面,身子卻軟軟的癱在地上。

  弘歷忙扶我起身,我腿軟的步子已邁不開,只好整個身子依在他身上,慢慢出了房。

  高無庸和小順子見了我,嚇得面無人色,弘歷扶我入轎,我依在軟墊上,全身無一絲力氣。轎外傳來弘歷若有若無的聲音:「瓜爾佳.嵐冬,……,什麼時候的事?」我心一驚,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以手撐著自己,挑開簾子問:「發生了何事?」

  弘歷走過來,看了我的神色道:「沒什麼事,娘娘回去歇息一會吧。」我微微搖頭,怒道:「到了這時候,還能瞞我嗎?」弘歷低頭默一會兒,忽地抬起頭凝目注視著我道:「高無庸來傳旨之前,去瓜爾佳府傳旨的人已覆命回來。」我頭暈目眩,眼前一黑,腦中一片空白。

  渾渾噩噩,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清醒時看見胤禛、承歡關切的目光,只覺得心痛莫名、頭痛欲裂,昏沉時惡夢不斷,一會是六十在水中掙扎著叫『阿瑪』;一會是綠蕪懷抱著嬰孩滿身鮮血、目光哀怨的盯著我;甚至還有那面容模糊不清的侍衛在後面追逐我……。

  渾沌時,腦中還有一絲清醒的意識,這絲意識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自己,這只是夢、是幻覺,只要自己清醒過來,眼前的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但自己已好像不再是自己,想醒時卻總也醒不過來。

  「額娘,額娘。」一聲聲忽遠忽近的聲音響在耳畔,我本已困極倦極的身子一震,支撐著自己循聲而去。一個白衫女娃站在花叢中央,微微側著頭面帶暖暖笑意,軟軟的道:「額娘,額娘。」我心驚詫,環顧四周,只有我自己,我納悶的問她:「你額娘是誰,為何你獨自一人在這裡。」

  小女娃張開手臂,笑著道:「額娘,你不認得我了,我是蘭葸,我是蘭葸呀。」我細細一看,她眉眼之間甚像胤禛,我心中有絲恍惚,慢慢向她走去。她的身子卻是越來越淡,我心中一急,大聲叫『蘭葸』,她面容越來越模糊:「額娘,你不要蘭葸了嗎,額娘。」

  我撲過去,欲摟著她,懷中卻空空如也,她的身影已消失不見,我心痛莫名、欲哭無淚,只知道喃喃的叫著『蘭葸、蘭葸』。

  「……,這樣下去,大人還能撐得下去,孩子卻是保不住了。」似是何太醫的聲音。

  「她身子既無大礙,為何會昏迷了這麼多天。」是他的聲音,我心中一酸,越發不想張開眼睛。

  「娘娘是心病,她雖昏迷不醒,但腦中仍有意識,她內心裡不願醒來,娘娘應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心裡承受不了,想逃避什麼。只要她醒來,想通就行了。不過,既是娘娘會如此在意的事,相信也不易……。」何太醫慢慢的說得有條不紊,胤禛已是口氣焦躁截道:「難不成她會一直這麼下去?。」

  我慢慢睜開眼睛,入目處,何太醫鎖著眉頭道:「這個,微臣也無法預料。」胤禛蹙眉掠我一眼,我凝目盯著他,他面色忽地一喜,站在原地定定看著我,我強扯出一絲笑,想抬起胳膊,但卻一絲力氣也無。

  他眸中漸漸沉痛,目注著我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坐在我身側,拉起我的身子,摟在懷中,輕柔至極的撫住我的長髮:「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房中宮女太監躡著腳陸續退了出去,我貼著他在胸前,久久地不說一句話。

  胤禛瞥了眼仍立在旁邊的何太醫道:「可是有醫囑?」何太醫忙躬身應『是』,他輕輕放下我頜首示意讓診脈,何太醫坐於床頭,微閉著眼,過了半晌,何太醫起身道:「皇上,娘娘身子極虛極弱,胎兒怕是不穩。需臥床兩個月,待胎兒穩定,方能下床。」

  胤禛的滿臉緊張方舒緩了些,袖子裡的手緊緊握著我的,眸中暖意融融盯著我,我精神不濟,目光又有些迷離,恍惚中眼前似是又看到了那白衫如仙子般的女娃,她還是那樣微微笑著叫『額娘』,我滿心歡喜,向她張開雙手,她卻又一次慢慢消失,我心恐慌,『啊』地一聲回過神來。

  胤禛擔憂的目注著我,我虛弱的笑笑,他搖搖頭,輕聲道:「好好休息,我這就吩咐下去為你調理身體。」他起身向外走去,何太醫隨著跟了去。

  自那之後,我便一直待在閣內調理身體,說來也怪,自我身子恢復元氣之後,那白衫女娃再也沒出現,有時,我心裡止不住地想,那女娃是不是腹中的孩子有關係,每每有這種想法,我就止不住在心中嘲諷自己,你真的曾是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女姓嗎?

  這日,胤禛仍在殿中忙著西北兩路軍馬之事,晚膳過後,我摒退侍候的一干眾人。抽出紙,展開,壓著四角,默想一陣,提筆畫起來。輪廓、臉型……,最後是眉眼。

  一個嬌俏的小女孩躍然紙上,放下筆,默站在桌前,凝神細看,嘴角逸出一絲笑容。

  背後輕哼一聲,我回過身,他搖頭道:「該拿你怎麼辦,太醫讓你臥床兩個月,這才過半個月。」我笑著道:「整日裡躺在榻上,人都僵了。我只是臨帖、畫畫,也算是活動活動筋骨。」

  他走過來,摟著我的腰,笑道:「總是有這麼許多理由,不過,這次你該不會又把我畫成執叉捕魚的漁夫了吧。」他往桌子上掃了一眼,疑問道:「畫中女娃肌膚似雪,如同不沾凡塵的凌波仙子即將隨風離去一般,是誰,為何我從未風過?」

  我笑著依在他肩頭道:「你再仔細看看。」他凝神細看一陣,把手放在我腹上,笑著道:「希望如你所願,生一個格格。」雖知他希望或是我希望都無濟於事,作不得主,但心裡仍是一暖,笑著點了點頭。

  他擁我走到榻邊,拉開薄被,我躺在裡側,他躺下伸出胳膊,我朝他抿嘴淺笑,移身過去枕在他肩頭,兩人默默躺著。半晌後,他仍是一絲聲音也無,我心下疑惑,扭頭看他一眼,他雙眸直直盯著帳頂,不知想著什麼。

  我默一會兒,困意襲來,腦中漸漸模糊,他忽開口道:「若曦,心結還不能打開嗎,真得不想說出來?」我瞬間清醒過來,我能說嗎?正如呂嵐曦所說,在這個時空我們在都像是怪物,我能忍受他用異樣眼光看我嗎。

  我輕咬著下唇,不吭聲。他輕歎口氣,轉過身看著我,道:「你嘴上傷口剛好,不想說就罷了。」我閉上眼,他又道:「你可知道,每晚聽到你驚恐的叫聲,我心中是多麼難受,你心裡到底有什麼難解之事,以至於每日晚上噩夢不斷。」

  我躊躇一陣,身子向他靠近一些,臉窩在他胸前,默不作聲,他輕輕一歎:「每次問到此事,你總是用沉默來回答我。」我依然恍若未聞,半晌後,他問:「睡著了?」

  我閉著眼,呼吸盡量保持均勻。他微不可聞又歎口氣,手搭在我腰上,不再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約莫著他已睡熟,我輕拉開他的手,小心翼翼的翻身坐起來,背靠著牆,默默盯著他。

  睡夢中的他眉宇不展、薄唇緊抿,我伸手欲撫平他額頭的淺愁,手到半空,卻又垂了下來,僅僅撫平就可以了嗎?這是問題的根本嗎,自己說還是不說,說出來,自己未必能釋懷,又徒增他的煩惱。此時只是自己痛苦,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與我有關,他對十三會不會更加愧疚。

  趴在腿上,想了許久,『說,不說』徘徊腦中,盤旋不去。

  一聲鳥鳴,伴著『撲稜稜』飛起的聲音,我悠然回神,抬起頭,窗外已初現晨色,我忙輕輕躺下來,門外已傳來高無庸的聲音:「皇上,早朝時間到了。」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音,我忙閉上眼睛,他為我蓋好薄被,下榻拉開房門,許是高無庸進來侍候著穿衣洗漱,又過了會兒,兩人先後出門。

  關門聲音未落,我已睜開眼睛,仍舊沒有一絲睡意。大睜雙眼,盯著帳頂,默躺在床上。

  聲聲歡快的鳥鳴,驚破了閣內的寂靜,陽光透窗而入。我起身下榻,菊香已端著盆水進來,為我擦臉淨手。



  一夜無眠,但腦中卻依然清醒無比。我端起碗漱口過後,隨口問菊香:「格格起床沒有?」菊香笑著回道:「聽紅玉說,格格這幾日都是早早起來,出閣散步去了。」

  我心中微怔,這些日子身體不適,有些忽略她了。阿瑪、額娘相繼去世,這個打擊,她真能承受得了嗎?雖聽胤禛說,承歡自十三的喪事辦完後已好了許多,可自己心中仍隱隱擔心。自這孩子回府居住後,我竟是越發猜不出她的心思了。

  簡單梳洗過後,我走出房門,向外院承歡房中行去。背後的菊香急道:「娘娘,你不能出去。」我頭未回,道:「我只是去格格房裡,並不遠去。」

  菊香已疾步跟上來:「我還是跟著穩妥一些。」我跨出院門,走到承歡門前,推門而入,榻上被褥齊整,幾上一塵不染。窗前桌上鋪著紙張,我走上前,十三和綠蕪的畫像映入眼簾。

  畫中的綠蕪撫箏、十三吹笛,眉目之間深蘊情意。這是十三書房之中的他最珍愛的一幅畫,我凝神默看一陣,心又開始鈍鈍的隱痛。

  「奴婢參見娘娘。」背後傳來紅玉的聲音,我隱去心事轉身問她:「格格獨自一人去了何處?」紅玉面含淒色,走到我跟前回道:「格格近些日子,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每日只是出去散步,餘下的時間都是望著這幅畫,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兩個時辰。」

  她眸中淚花隱蘊著不落,哽咽著道:「這些年格格不在府中,不知道福晉過得是什麼日子。」我心中一緊,蹙著眉頭問:「綠蕪在府裡受排擠?」紅玉點點頭,眼中的淚滑了下來:「如果只是受排擠,那就好了。」

  我心中一顫,綠蕪的幾次意外難不成都是人為,見了我的神色,紅玉苦苦一笑:「格格長年待在宮中,而王爺又忙於朝政,根本無暇顧及府中之事。主子心善,受了委屈都是忍著,連身邊的人也一再交待,『千萬不能對王爺提及,如有不遵,就不要待在我這。』」

  這個才情橫溢的驕傲女子,為了十三竟如此低聲下氣忍著。

  我心難受,顫音問:「嫡福晉不是一直很照顧綠蕪嗎?」她還未及回答,我又續問:「格格可知道此事?」

  紅玉拭去淚,道:「嫡福晉雖對主子極好,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壓在身上,也少有時間去靜月小築,主子的性子,自然也不會對她說這些事。格格回來後,府裡的其他側、庶福晉雖收斂了些,但沒想到會想出如此歹毒的主意,當日,娘娘腰間燒得血肉模糊,奴婢現在想想都覺得驚懼。格格親眼目睹,又豈會看不出這些事,只是當日福晉哭著吩咐格格不得向王爺說。格格想是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自此之後,格格寸步不離福晉,奴婢心中還暗暗歡喜,想著福晉終就是苦盡甘來了,殊不知又發生這種事。」

  原來自綠蕪受傷之後,承歡一次未來園子裡,我心中一直以為承歡是因為服侍綠蕪,卻不想還有這層原因。

  心中的擔心更多一分,急問道:「格格這些日子都去哪裡散步?」紅玉見我面色焦急,也急忙回道:「格格多是一人坐船在後湖。」我一怔,疑道:「她一個人?」紅玉點點頭道:「格格總是一大早吩咐湖上的搖櫓太監,搖一船帶一船,把她送在湖心,晚膳時再接她回來。」

  我快步跨出房門,門口立著的菊香忙上前欲開口,我擺擺手讓她回去,她面帶難色,我一皺眉,她嘟著嘴不情願的向內院走去。我回身對跟著的紅玉道:「你也留下。」她點點頭,我疾步向前趕去。

  我立在船頭,遠遠的望見兩條船,一船在湖心隨波逐流、一船在後面跟著緩行。兩船之間雖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後面的船卻如影子一般緊緊隨著前面的船。

  我心微怔,前面的船是承歡的,可後面的呢?雖不清楚是何人,但有一樣是明顯的,船上之人也是擔心承歡的。一直提著的心放下了一些,但還是催促小太監快一些。

  後面船上的人似是發現了我,調轉方向這邊緩行,慢慢靠了上來。我以手放在額頭上遮住晨光,還是看不清來人是誰。

  待兩船靠在一起,來人一躍而上,走到跟前紮了安道:「佐特爾見過姑姑。」聽到了聲音,才知來人是他。

  眼睛被初升的太陽刺得暈黃一片,眼前只是一個模糊的人影。我閉眼默一會,才覺得眼前清楚了些,見他仍是躬立著,我忙揮手讓他起身。

  佐特爾面色焦慮,眸中血絲密佈,看上去無措又無奈。我睨他一眼,心裡暗暗替承歡高興。

  他雖人在此,心卻掛念著湖心的人,一會功夫已回頭望了幾眼,我輕輕一笑,轉身欲進艙。他看看我,又望望湖中船上的那抹身影,略一沉吟,對搖擼太監吩咐道:「你看著格格,有事叫一聲。」太監點點頭,他才放心地隨著我一前一後進了艙。

  剛剛落坐,對面的他便急問道:「姑姑,我該怎麼辦?母妃已來信說,讓我盡快帶承歡回去,可承歡卻連面也不見我。」自他入交暉園以來,每次跟著承歡進園子請安都是隨著叫『姑姑』,我也覺得這個稱呼好,因此,也是極樂意的。

  想是敏敏也十分擔心承歡,怕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才有此決定。我默想一會兒,看著他肅容問:「你確定真心喜歡承歡?」佐特爾一怔,似是不相信我會有此一問,他雙拳緊緊扣著身前的几案邊緣,面色通紅,微怒道:「旁人不知道,難不成姑姑也看不出,我此生除了承歡,誰也不要,我已向母妃說過,承歡如果不隨我回蒙古,那我會留下來,只要能和承歡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放棄。」

  朝野上下早已議論紛紛,都在暗自猜度這件事,揣摩伊爾根覺羅部和怡親王聯姻的政治意圖。佐特爾在此兩載,自是有所耳聞。

  見他面色鐵青、氣急敗壞,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微笑著道:「王妃還有其他交待沒有?」他微怔的瞅著我,明白我並非懷疑他,遂面色一鬆,訕訕地道:「姑姑不要責怪,我心裡急,才會這麼口不擇言。母妃還交待,待她安置好手邊的事,會馬上趕過來,親自來請旨按承歡回去。」

  我笑著輕搖頭,這敏敏性子還是這麼急,不過,來時的滿腹愁思擔憂已隨之消失。但是承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她會這個時候走嗎,她為何不見佐特爾,想到這一層,我心下又是一沉。

  但禛曦閣終就不是承歡的最終歸宿,與其讓她這麼傷悲下去,倒還真不如讓她早日離開,離開了這傷心之地,時間會是最好的良藥。

  默默想了會,外面太監稟報,已挨近了承歡的船。我抬頭瞅他一眼,他已探身向外望。我輕聲一歎,他忙回頭訕訕一笑,我笑道:「你還是先待在艙裡,不要出去。」他點點頭,我起身出去。

  承歡坐在船頭,凝神盯著前方湖面起伏的水面,雙眸黯淡一臉神傷。

  太監慢慢靠上去,等兩船並在一起,他拉著船,我走過去,回身吩咐他向後退一些。

  待船停在幾米開外,我緩步走向承歡。承歡坐姿依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身邊已多一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才收回目光,茫然看我一眼,復又盯向湖面。

  兩人靜靜坐著,我拉起她的手握著,道:「承歡,離開這裡,去敏敏王妃那裡好不好?」她回頭,臉上掛著淡笑,盯著我問:「姑姑,我很恐懼。」

  我低頭輕歎口氣,她身子靠過來道:「而且承歡現在覺得很累。」我扶她依在我肩頭,她挽住我的胳膊道:「我不想步額娘的後塵,也不想過得這麼累。姑姑,就讓承歡待在你身邊,服侍你終老,好不好。」

  我拍拍她,道:「佐特爾不好嗎,還有敏敏王妃,她會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她搖搖頭,苦笑道:「他們都很好,可是,阿瑪對額娘不好嗎,還有額娘心裡眼裡裝著的都是阿瑪,可結果又如何呢。我這幾日,一直想,阿瑪是不是去天目山之前就已有了決定,不再回來,去陪伴額娘。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愛和被愛都是最傷人的,承歡不願意這樣,我寧願獨自生活。」

  我心一顫,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原來這些日子一直困擾她的是這事,難怪她會對佐特爾避而不見。

  我默一會兒,推開她的身子,和她面對面的坐著,盯著她道:「只有愛過受過,才知道值不值得愛與被愛,承歡,只有你經歷過才能下定語。」承歡怔愣的看著我,眸中滿是迷茫。我盯著她靜默無語,不知她能不能想得通。

  半晌後,她低頭自領中掏出玉珮,默默看一會,最後一把握在手中,抬起頭道:「姑姑,我隨他走,但是,我不想這麼早成親。」我險些落淚,點點頭道:「三年後,如果你還沒有確實嫁不嫁他,姑姑親自去接你回來。」

  她唇邊終於有了絲笑意,我站起來,起身向幾米外立在船頭的佐特爾揮揮手。他劈手自小太監手中奪過漿,用力劃了幾下,船卻沒有向前,而是在原處打起了轉轉。小太監愣愣望著他,他又忙遞過去,小太監劃著疾速而來。

  佐特爾過來定定盯著承歡,承歡瞥她一眼,撇過頭盯向湖面,佐特爾面色一緊,大踏步走過去,緊握著承歡雙手,承歡用力抖了抖,沒有掙脫,遂羞澀的瞅我一眼。

  我笑看著沐浴著晨光中的一對璧人,轉身踏上我來時的船。

  我剛剛站定,身後的承歡又道:「姑姑,我走之前,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

  我腳步一滯,身子一個趔趄,搖櫓太監驚呼一聲,飛快撲過來拉我一把,我被拉倒在地,他卻因慣性『撲通』落了水。

  佐特爾、承歡兩人大驚失色,欲過來,但隨著太監的入水,兩船之間的繩子已散開,兩船也慢慢越蕩越遠,小太監爬上船,渾身濕漉漉的,磕頭請罪後,急忙向杏花春館劃去。而我在船頭,腦中迴盪的只有一句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

  禛曦閣內地上的草坪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綠,轉眼之眼兩百多個日子自指尖滑過。

  天已是初夏,太監宮女們早已是輕衫薄羅,而我卻仍覺得冷意逼人,穿的厚厚的,在閣內的花叢之中信步踱著。

  前幾日,承歡自蒙古來信,字裡行間隱著佐特爾對她的濃情蜜意、敏敏對她的疼愛有加。我最終完全放心,承歡終於找到了她的幸福,十三、綠蕪如果知道,想必也是安慰的。

  可每次接到她的來信,我耳邊總會想起她的話『希望能看到行刺額娘的兇手伏法』。不知她臨行之前,弘歷是如何對她解釋的,使她自此之後從未再提及這件事。



  我心中雖迷茫不解,但也實在不願再想起這件事,遂不再去管、不再去問。弘歷見我如此,當然也不會主動提起,於是,它就成了深埋我心底的事。

  熟悉的腳步自身後而來,我苦苦一笑,又來了。

  仍是賞著身旁的花,緩步向前踱著。身後來人輕聲求道:「娘娘,隨老奴回宮吧,自去年冬天你就孤身一人在此居住,皇上很擔心你。現在小格格已經滿月,想必娘娘的身子也經得住馬車顛簸,所以皇上命老奴一定接你回宮,不然,老奴也甭想回去了。」聽了這話,我在心裡暗笑,你可是活到了乾隆年間。

  「娘娘,皇上待你之心,別人不知,老奴可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背後又傳來他的勸說,我回身淡淡笑笑道:「皇上政事纏事,又要操心鍾粹宮那如花似玉的秀女們,哪還有閒心管我的事。」

  自去年秋天開始選秀女,我便拒絕回宮,而且理由相當充分,身子重,經不起車馬勞頓。胤禛雖是焦急,但同樣亦是無可奈何。自十三過世,他失去了左膀右臂,通過選秀拉攏重臣,雖是政治需要,但我心裡仍是難受。我清楚的知道,宮裡宮外,到處瘋傳著,『蘭貴妃恃寵而嬌……』,閣內除了巧慧、菊香兩人不聞不問一切如常外,其他眾人面帶惶色,似是違恐一不留神而跟著遭殃,畢竟我這個貴妃娘娘只是獨自一人,沒有娘家等任何外部勢力。

  他身子一矮,依然不死心的磨著:「娘娘,小格格的滿月,皇上命宮裡的娘娘們都已準備好了。」

  我一甩手,微怒道:「我女兒滿月與她們何干。」高無庸飛快瞅我一眼,『撲通』跪在跟前:「老奴求娘娘了。」我心一軟,閉目一瞬,道:「到時讓巧慧帶小格格回宮。」

  高無庸起身,輕聲應下,疾步向外走去。

  這麼一來,我什麼心情也沒有了,遂回房,抽出紙張,執筆重複著日復一日做的事。

  凝神專注的一筆一筆的畫,待最終完成,悠然回神,房中宮燈早已點亮,菊香默立著門口,頭垂著打瞌睡。

  我放下筆,輕歎口氣,菊香一驚而醒,揉揉眼走過來道:「娘娘,現在傳膳吧。」我搖搖頭,菊香蹙眉道:「這些日子娘娘身子清減多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奴婢命廚房的師傅等到這二更,你又是不吃。」我擺擺手,讓她退下,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麼,滿臉不情願的退了下去。

  又默看一陣桌上的畫,轉身拿起桌邊的書,回身躺在軟榻上,一手支腮,一手隨意翻著,『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我暗暗失笑,這本是作者盼望自己抗敵救國、早日統一河山的事業能夠實現,可卻無法如意時所做之詞,想訴說自己遭遇,卻又不明言,只得借助陳阿嬌長門之事得以實現,這許是就是文人玩弄文字的遊戲吧。

  暗笑一陣,心念一轉,不由自主的自顧苦笑,並在心裡嘲諷自己。

  自己本就是自十三府中進的園子,十三剛剛去世,皇上就長居於宮中,甚至是自己生蘭葸之時,他也未曾回來,皇后那拉氏身子時好時壞,也無法前來,只是熹妃領著傅雅及弘歷新納的側福晉紫嫻在此招呼著。

  知道內情的人知道,因曾靜、呂留良案,自去年十月份開始陸續發生了徐駿詩文案、上杭范世傑呈詞案、屈大均詩文案。並且這幾起事剛剛平息,緊接而來的就是今年三月份鍾祥縣抗糧。此風一起,隨之而來的就是大規模的抗糧風潮,在大軍西征之時,內亂頻起,另外,改土歸流也到了關鍵時期,胤禛忙得大概是焦頭爛額,根本是無暇分身。

  可知內情的人也不過是寥寥數人,朝裡朝外眾人冷眼旁觀,等待著這次脫穎而出的秀女究竟是誰,而秀女背後的勢力自然也就是皇上所倚重的。如此一想,自己倒真成了陳阿嬌,禛曦閣也自然而然就是長門宮。

  雖知並非如此,但心裡還是一酸,甩甩頭,強壓下一腔愁苦,在心中暗暗告訴『你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如果自己大方一些,不是一聽到要選秀女就是這種態度,老老實實的隨他入宮,自己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可如今,自己就是想下來,卻也發現沒有台階等著自己。

  默默發了會呆,把書放於榻上,側躺著,過了許久,才有了些睡意。

  恍惚間,忽覺身邊有異聲,心中大駭,夜間沒有通傳而擅自入內的只有他一人,可此時,他應該在宮中,而不應出現在此間。

  心念轉了幾轉,覺得還是裝著沉睡未醒好。來人躡著步子,慢慢坐在我身邊,我一驚,翻身揚手打去,並大聲驚呼一聲。一下子被來人拉進懷裡,隨即唇已被他溫柔的覆上

  心中的委屈霎時爆發出來,我狠咬一下他的唇,他悶聲吭一聲,抱起我向床上走去。我摟著他的脖子,窩在他胸前,多日一直忍著的淚流了出來。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翻身入內,給他一個脊背。背後的他伸手扳過我的身子,我以手掩面,阻止他和我四目相望。他拉下我掩面的手握住,啞嗓輕笑:「這氣都生幾個月了,現在還沒有消?」

  我摔開他的手,他湊過來親我面孔一下,緊接著又歎口氣道:「少了十三弟輔助,我只覺身心俱疲,弘歷雖跟著十三弟歷練一陣子,但畢竟經事太少,沒有十三弟思慮周全。」

  自聽到十三,我一下子呆了,躺在床上默不作聲。

  他又輕輕歎口氣,拉我擁入懷中,撫著我的背,半晌沒有一句話。

  聽他呼吸均勻,想來他已睡熟了,我輕輕掙開身子,他卻一把又我了拉了過去。抬頭看他滿面倦容,我心中一軟,本想離開的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向後退了點,和我面對面躺著道:「本想著趁蘭葸過滿月,你會隨著入宮。」他眸中現了一絲無奈,直盯著我。我瞟他一眼,輕聲道:「我去幹什麼,去礙眼呀。」聽了我的話,他眸中閃出一絲笑:「聽了半年多官話,現在終於聽了句想聽的話。若曦,陪我說會話。」我一怔過後,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但是口中卻說道:「臣妾遵命。」

  他輕歎一聲,我心卻是一酸,我如今不高興了能發發牢騷,這不是全依仗他的愛嗎?自古天子之恩寵沒有長久的,我能平靜的獨自生活在圓明園,做著他身邊只有我一人的夢,是不是已經該知足了,宮中選秀是自古規矩,豈會因我一人,改變些什麼,話雖這麼說,心裡也明白,可每次遇到這種事,心裡為什麼還是這麼苦悶難受呢。

  他拉開薄被為我蓋好,柔聲道:「早些睡吧。」我拉上被子,蓋著臉悶聲道:「我生產時,你在忙什麼?是不是忙著去鍾……。」他掀開薄被,一臉無奈的盯著我:「整日裡忙得晨昏顛倒,哪裡有時間去忙其他事。」

  我心中似甜又似苦,一時之間自己竟難辨滋味。沒想到分別半年後,我最先脫口問的竟是這件事。在心中默默想一陣,輕扯嘴角苦苦一笑,原來自己終就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見我默不作聲,他啞嗓輕笑道:「以後諸如『摸魚兒』這種詩詞不要再看了。」我面上一熱,原來我發覺時,他已在房中多時。

  他許是夜行六、七餘裡路,身子乏,一會功夫便已睡熟,我雖是睡意已無,但卻什麼也不想做,只是默盯著他,一動不動。

  賢良門外,幾輛馬車並排停著。

  胤禛、弘歷、張庭玉三人走在前面,邊走邊議著事。走到馬車旁,張庭玉看看馬車,又回頭看看我,臉上略顯猶豫:「皇上,微臣還是坐自己的馬車入宮吧。」

  胤禛微笑的望我一眼,笑著對張庭玉道:「庭玉,路上還要交待你一些事。」弘歷微垂著頭,待胤禛和張庭玉轉身,他隨著轉身走向第二輛車。

  巧慧牽著的弘瀚的手向第三輛馬車走去,弘瀚掙著身子回頭望了眼,忽地一摔手,蹙眉不滿的嚷道:「我也是男子,豈能和婦孺同乘一車,我要和四哥一起。」他這話一出唇,眾人皆怔,立在原地。巧慧初時面色訕訕,隨即又似猛地想起了什麼,面帶喜色,讚賞的盯著跑向弘歷的弘瀚。

  我一時之間,心中竟分不清是喜還是憂,怔愣的呆站著。

  「老臣賀喜皇上。」張庭玉笑看著弘歷抱弘瀚上車,然後抱拳對胤禛說,胤禛掠我一眼,眸中蘊著笑意對張庭玉微一頜首。

  待月影灑在身上,我依然手捧茶斜依在椅上坐在窗前,想著白天弘瀚的事。

  房門一陣腳步聲傳來,我移目看去,菊香匆匆進來,行禮後道:「娘娘,太晚了,奴婢侍候著你歇息吧。」我抿口涼茶,道:「你退下,歇了吧。」菊香走到跟前,輕聲求道:「娘娘,太晚了,歇了吧。」我把手中的茶碗遞給她,道:「退下。」

  菊香接過,猶豫一瞬,轉身向房門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問:「那奴婢把燈點亮?」我歎口氣,她忙出門而去。 向後靠了靠,仰首望著明月,呆呆的出著神。

  門被推開,他緩步走入房中,後面跟著的高無庸忙點亮宮燈,一抬頭,看見我,低頭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他嘴角含笑,走過來,拉我起來,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後拉我坐在他腿上,從後面摟著我。我緩緩靠近他懷中,身子側過去,額頭挨著他的下巴,兩人默坐了會兒,他啞嗓輕笑,用手輕柔的撫著我的臉,道:「在等我?」

  有心隱瞞,但想想那晚他的話,遂輕聲應『是』。他抬頭吻吻我的額頭,我抬起頭,盯著他,他一愣,即而吻上了我的唇。

  半晌後,他抬起頭,直起身子,起身抱著我,走到榻前,把我輕放下去,凝神默看我一陣,褪去外袍,吹熄燈,躺了下來。

  他拉我入懷,邊解著我的盤扣,邊我耳邊道:「這些日子,我很想你。」聽著這話,我腦中突地想著獨自在圓明園的幾個月,心生一絲怨氣,猛地推開他,他輕聲一歎,忙道:「我不該提這些的,你莫要生氣。」我依然背對著他,不理不睬。

  靜了一會兒,他柔聲叫:「若曦。」我一動不動,他又歎口氣:「若曦。」我慢慢轉身對著他。

  自窗透入的縷縷月光,使得房中也有絲光亮。只見他定定看著我,我忙把目光投向別處,他伸手過來,撫著我的臉道:「若曦,我答應你,不會再單獨留下你,我會盡量抽時間陪你。」

  我鼻頭一酸,伸手摟著他,臉緊緊埋在他胸前。

  站在桌前,執筆畫著杯子的形狀。

  外面院門一響,我抬頭透窗看去,弘歷推門而入。我放下筆,弘歷已步入房中,禮畢後,凝眸看我一眼,坐下來道:「雅兒昨日就想來看你,我想著昨日才到,怕你身子受不住,才沒讓她過來。」

  我坐在他對面,道:「不妨事,我也有些日子沒見她了,這兩天得空就讓她來吧。」弘歷點點頭,默坐一會兒,道:「十三叔把那些鋪面已交給了我,去年的純盈利是八十萬兩,我已吩咐入了國庫。」

  我點點頭,在心中思索一會兒,道:「你以後的擔子會越來越重,如若真的不能兼顧,把這些處理了吧,到時候要照顧一些李煜這些老人,不能讓他們沒了飯碗。」弘歷神思似有恍惚,好一陣才開口道:「我會自個兒安排的,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走了。」

  想著這幾日一直糾纏著自己的惡夢,躊躇了一瞬,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呂嵐曦的額娘還沒找到嗎?」弘歷一怔,盯著我道:「你還是夜夜惡夢不斷?」

  我無奈苦笑著點頭,他眉頭蹙起,默一陣道:「你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背負自己身上,有些事並不是你的錯。呂嵐曦出事,不管瓜而佳.嵐冬的阿瑪、額娘與她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是誅九族的大罪,即使把一切事說開,也不能改變什麼。殺掉出事當日所有的侍衛,並不是阿瑪的意思,是我的。」

  我心下微驚,目注著他,有些不相信。他嘴邊逸出一絲淺笑,道:「只要是與禛曦閣有關的人,皇阿瑪都不會輕易動的,況且他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

  呆呆盯著他,他面色淡然,嘴邊蘊著絲笑,道:「這宮裡最容不得的就是仁慈。」我木然坐著,他又續道:「這些侍衛的家人,我都已妥善打點好了,他們不會有生活之憂。」

  怔怔地看著他起身向房門走去,直到外面院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才回過神,這是弘歷嗎,是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嗎?

  心不由得揪成一團,腦中猛地又想起昨日弘瀚的那一番話,心裡竟冷冷打一個寒戰,自己選擇『不堅持』的結果,是讓弘瀚也變成這樣嗎?



坤寧宮

  那拉氏雙頰深陷、面上黯淡無光,身上的珠釵錦衫遮不住眉眼的憔悴之色。畢竟呂嵐曦是她宮裡出去的,胤禛雖未說什麼,但自此之後,卻一次也未踏足坤寧宮,她心中自是苦澀淒楚。

  她自我懷中接過蘭葸,用手撫撫懷中小人的小臉,蘭葸咧咧嘴,她恬淡的笑著道:「臉形像皇上,眉眼像妹妹,長大以後也定是美人胚子。」我對她淺淺一笑,未接口。

  坐在我下首的熹妃起身走過去,俯身看了會兒,笑著道:「這麼個小可人,看著心裡都喜歡。」那拉氏把蘭葸遞給她,吩咐道:「你帶著小格格領著她們出去鬧騰去,我和曉文有些話要說。」

  熹妃笑著應下,抱著蘭葸邊走邊道:「外面日頭正好,我們帶小格格出去走走。」十三嫡福晉兆佳氏起身接口道:「也是,現在御花園正是百花齊鬧的時節。」眾人隨著款款走了出去。

  我端起茶碗啜著,靜等著那拉氏的下文。她呷口水,潤潤微干的嘴唇,才開口道:「曉文,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的話嗎?」我心中微怔一瞬,一時之間竟想不出答應過她什麼事。

  見她臉帶緊張之色,我心中一動,細細想一會兒,苦笑著道:「我不會忘記。」她面色鬆了下來,笑著點點頭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皇上。」

  我默坐著,眼光無意識地投在地面上,她輕歎口氣道:「我看走了眼,一直以為嵐冬那丫頭只是外表清冷,如果不是我的提議,十三弟就不會出事,你也不會受驚。皇上沒有斥責我,那是看在幾十年的夫妻情分上。」

  「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待我去後,我本想把後宮的一切都托付給你,但心裡又清楚,你並不在意這些。想來想去,後宮也只有熹妃了,她性子太軟,能不能擔起來,我有些放心不下。姐姐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後宮有什麼事時,你能幫她一把。我能為皇上做的,也只有這件事了。」

  說完這些,她已用帕子掩口輕喘起來,我靜靜坐了會,待她恢復過來,我道:「皇上繼位之後,後宮的規矩已好了許多,這個擔子她能擔的起來,你不要過於擔心,好好養好身子才是正事。」

  她默一會兒,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等了會,她卻重重歎口氣,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心疑惑,問:「有事不妨直說。」她又默了會,道:「她被禁足這麼多年,也算是懲罰過了,你給皇上說說,放了她吧。這些年,西藏的事,鄂家也是出了大力的。」

  這些年,竟把此事給忘了。我忙點點頭,道:「我一定會說的。」她笑著頜首,我見她用兩胳膊支著身子,似是已支撐不住,我起身扶她起來道:「你躺下歇息會,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她慢慢移到榻前,躺下來,無力地笑道:「你去尋她們吧,我躺會兒。」我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坤寧宮,信步踅進通往御花園的胡同裡,緩步走著。長長吁出一口氣,心中依然悶得難受。停下步子,轉身往回走去。

  隨著的菊香問:「娘娘,小格格還在御花園,我們不去了?」我腳步未停頭未回,淡聲吩咐她:「你去回熹妃一聲,我身子乏,直接回去了。」蘭葸的滿月宴中午已結束,此時自己回去,也不算失了禮數。菊香應一聲,轉身離去。

  坐在院子裡,一邊煮茶、一邊翻著書,巧慧坐在對面,輕搖著搖籃打著瞌睡,她這兩年日漸顯老,頭髮已白了大半,我多次提出,給她一個宮女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她卻不同意,而且還堅持帶蘭葸,用她的說法是『小宮女們哪有我有經驗』。拗不過她,遂暗中吩咐菊香,多多打點她的生活。

  待茶清香四溢,我端起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放在鼻端,輕吸一口。

  這時,門外忽地傳來小順子的聲音:「娘娘,奴才小順子求見。」巧慧一驚而醒,先看了眼蘭葸,見蘭葸並沒有醒,這才起身站起,走過去,打開門,小順子對巧慧微一頜首,笑著提著一盒東西走進來。

  他站在跟前,左右打量一眼,我移開茶壺,他輕輕放在桌上,後退一步行了一禮後又過去打開,道:「這是奴才去看著官窯的大師傅親自燒製的,只此一套,奴才回來時,把樣稿也帶了回來。」

  我嘴角噙著一絲笑,拿起兩對杯子中的一個放在眼前細看,淡青色的底色,一側平滑如鏡,一側弧形,弧形面正中一個小女孩面容栩栩如生,那是我夢中蘭葸的模樣。

  我抿嘴而笑,又拿起同色的另一個,把平滑的兩面對在一起,一個心形的圖案顯出來。杯子兩側弧面上,蘭葸、弘瀚對我微微笑著。

  看一陣,見小順子仍站在原地,手中拿著我畫的樣紙。我笑著伸手接過,放在桌邊,笑著讚他:「做的很好,知道把樣稿帶回來。」小順子一喜,樂滋滋的道:「這上面有皇上、娘娘的畫像,奴才豈敢馬虎,這幾日,奴才寸步不離的跟著師傅,怕出什麼紕漏。」我點點頭,笑斥道:「不用標榜自己了,我知道你做事周全。」他訕笑著揉揉鼻子,小跑著轉身離去。

  放下手中的一對,拿起另外一對。月白色的底色,弧形面一側胤禛一襲青衣,面色看似清淡,細細看,就會發現他眸中隱蘊笑意,而另一側的我,則面隱嬌羞,滿面喜色。

  我笑盈盈的目注著看,巧慧低頭為蘭葸擦了擦嘴角,見我依然翻來覆去,看個沒夠,她笑著搖搖頭,抱起蘭葸走向房門。

  一陣輕微的叩門聲響起,我把杯子收入盒中,道:「進來。」

  鄂答應身著一襲鵝黃色的旗裝緩步進來,幾年未見,眼前的她,身子瘦峭,眼角已隱隱現出幾道魚尾紋。

  她矮身施一禮,道:「奴婢前來向娘娘道謝。」不管當時什麼事因,她被關了這些年,始終與我有關,我心中有絲歉意,擺手讓她起身,道:「你不必謝我。」

  她一怔,一臉詫異看著我,似是不相信我會這麼客氣平和。看她沒有走的意思,我指指對面的椅子,微笑著道:「坐下吧。」

  從她臉上神色來看,心裡清楚她並非心甘情願過來道謝,遂默默等她開口說話。

  兩人靜默了會兒,她看著我道:「有些話,我說了,娘娘心中肯定不快。但如果不說,我這輩子都不能敞開心胸開心的過日子。」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朝她淺淺笑笑,道:「但說無妨。」

  她沉吟一會,目光投向前面蘭葸的搖籃上,道:「自古男子,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況且皇上不是普通的男人,擁有三宮六院也是理所應當。而宮中的女人,大多是各方勢力的代表,皇上為了平衡、使用這些勢力,才把這些有權勢的女人娶入宮中。當然,也有例外,而例外的這部分常常是皇上鍾愛的女人。」

  「上次選秀入宮的女子,沒有一個真正得到過皇上的寵幸,而我這個曾單獨和皇上待過一晚的,卻又被禁足這麼多年。這意味著什麼,皇上不需要我們,還是有人容不下我們。其實,如果真的不需要或是容不下,大可不要透秀,這樣,我們也可以找到可以托付終生的良人,也能過上夫妻恩愛、子女繞膝的美滿生活,可如今,卻只能待在宮中,寂寞一生。」

  我聽得一呆,瞅她一眼,她眼眶有些紅,仍是定定地盯著前方。

  見她如此,我心中突地有些難受,她又道:「今年又有新的宮女入宮,不知她們心裡會有所何感想,不知會不會如我們一樣,心裡也滿載憧憬。」

  她收回目光,眸中帶絲嘲弄神色望著我:「我不知該羨慕你,還是該記恨你。」心中本來就對她有絲歉意,又聽她這麼一說,心中更是不好受,默一陣,心頭湧進一絲苦澀,輕輕笑道:「你想羨慕,還是想記恨,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心裡的話已經說了,也容我說兩句。一是皇上不會受任何人的影響,包括我在內。二是,我沒有容不下你們。再說,選秀時,如果不想入宮,辦法多的是。」

  她手一頓,茶碗中的水灑出少許,瞅我一眼,放下茶碗,盈盈站起身子,漠然行一禮,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謝謝你,放我出來。」我朝她微微一笑:「你不用謝我,說來,你被禁足也是因為我。」

  她瞅了眼我的臉,輕歎道:「那是我應得的,但有一件事,我還是想給你說清楚。當時,皇后得病,宮中瘋傳是因為你,你們錯怪了我,散佈謠言者並不是我。」我心中一怔,她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垂著首道:「雖不能確實是誰,但我心中最懷疑的是坤寧宮的嵐冬姑娘。」

  經她一說,前塵往事一下子全連了起來。

  那拉氏自圓明園回去後,病倒在床,齊妃、鄂答應兩人又正好出事,而往來這兩個地方最多的正是皇后身邊的嵐冬。

  好一個一箭雙鵰的計謀,皇后那拉氏如果一病不起,那罪魁禍首就是我。到時候,千夫所指,縱有胤禛維護著我,那流言飛語也會埋了我。

  宮中人人都在算計、都在謀劃,但沒有想到,隱藏最深的居然是她,是姐姐的妹妹。

  待我回神,身邊已無她的影蹤,想是早已離去。但她的這番話,卻使我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直到月上樹梢,我輕吁一口氣,起身,沿著廊子往回走去。

  如果不是在這裡摔碎了鐲子,如果不是湊巧讓她看見,如果沒有一系列的巧合,那丟的不會是三條人命,死的也只是我一個人而已。

  想到這裡,苦苦一笑,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地走著,步子卻越發沉重。

  終於走出了慈寧宮門,又向前挪動幾步,竟有些提不起步子、邁不開腳。

  望望前方的胡同,一邊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一邊被高高的宮牆遮得黑乎乎的。又站了會兒,慢慢移到牆邊,把自己隱於車黑暗中,扶著牆,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娘娘,老奴終於找到你了。」前面突然傳來高無庸的聲音,他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撩著袍角,小跑著趕過來。

  我停下步子,無力地道:「扶我回去。」

  他忙上前,扶著我的胳膊,道:「晚膳前皇上就吩咐奴才們找你,你常去的地方,奴才吩咐著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你。最後奴才想到這慈寧花園,沒想到你真會在這裡。」

  我已無力開口,只是任他扶著,慢慢向西暖閣走去。



  胤禛身著便袍,站在桌前,手中拿著那對杯子,正聚精會神來回翻轉著看。

  高無庸放開我的手臂,退出去順手掩上了門。聽到關門聲,他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的杯子,回身過來。

  他哞中含笑,抿著嘴角看著我。

  我想笑,但微微咧了咧嘴角,卻笑不出來。見我如此神色,他斂了笑,直視著我,默默地不開口。

  我向他伸出手,他眉目間又慢慢逸出絲溫和,走過來,拉我入懷,緊摟了會,他道:「若曦,發生了什麼事?」我把臉埋在他胸間,閉著眼睛,輕聲道:「沒事,只是覺得很累。」

  他鬆開手臂,握著我的手,蹙起眉,盯著我的眼睛道:「你一日比一日瘦,話也越來越少,不是待在西暖閣,就是獨自一人出去晃,若曦,你整日這樣,我怎麼能放心。」

  我抿嘴微笑,正欲開口,他又續道:「你這身子,也越發弱了,似是一陣風都能吹走,明日我宣太醫來給你瞧瞧。」我忙搖了搖頭,搖搖著他的袖子,道:「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自個清楚,不用瞧。」

  他皺眉道:「別人穿春季的衣衫,你穿冬季的。現在已是伏天,你卻仍裹得嚴嚴實實,你如果心裡清楚,倒是給我說明白,你這是為什麼?」

  我垂目沉吟著,不知該怎麼開口,難道說自己心裡很冷,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好受點。

  閉目暗自苦笑,他輕歎口氣,無奈地道:「自十三弟出事,你就一直這樣,你這麼折磨自己,有何理由?」心中愧疚,以至於無法開口,遂靠在他身上,道:「只是心裡覺得怕。」

  他撫著我的背,柔聲問:「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聽他話語雖溫和,但說話口氣中卻透著無庸置疑的堅定。我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擁我走到桌旁,扶我坐下,道:「吃些東西。」看著桌上幾樣精緻的小菜和兩碗清粥,還真有了些許餓意,遂拿起了筷子。

  吃了幾口粥,心中驀地想起一事,抬頭問:「可否給我一張令牌?」他慢慢嚥下口中的東西,又默了會兒,才開口道:「想出宮?」

  聽他口氣淡淡,不知他內心真正的意思,是給還是不給,但這是我近日一直考慮的事,又豈能輕易放棄。

  弘瀚這孩子越來越大,卻從未接觸過宮外的人和事。長此以往,他會和其他的皇子如出一轍,把權力看作他人生最重要的東西。

  我放下筷子,有些不死心,道:「在宮裡待久了,想出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他眸中一黯,似是有些不悅,但隨即隱去,笑著道:「明日我吩咐高無庸給你送來一塊。」

  我朝他一笑,他凝目注視著我,道:「抽空我會陪你。」我心中微怔,細量一瞬,全然明白了他的擔心。心中一暖,我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還未及開口,他便輕哼一聲,輕笑著道:「好像某人心裡並不想讓陪。」我輕笑出聲,移凳子到他身邊,依在他手臂,仰臉笑道:「謝皇上聖恩,只是臣妾有人陪,不需皇上屈尊。」

  他伸手攬著我,笑歎道:「不知是誰這麼大的面子,能讓我娘子屈尊陪。」

  這場這景這笑,我心中一時之間恍惚,這是我嗎、這是他嗎?他許是見我面帶迷茫,也隱了笑,盯著我,不動不動。

  半晌後,猛地回神,發現和他臉對著臉,面上一熱,身子向後退了退。他嘴邊漾出一絲笑,道:「是誰?」我道:「瀚兒。」

  他雙目平靜清澈,想是心中早猜出了是誰,是以,聽到我的話,沒有一絲驚詫。

  我垂下首,握住他的手,默默撫弄著他的指頭。他忽地開口道:「你的恐懼中,也包括瀚兒?」我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穩聲道:「包括。」

  他似是微微歎口氣,輕得讓身邊的我都有些聽不清。

  他搖搖頭,皺眉道:「瀚兒天資聰穎,小小年齡對事就有自己的論斷,將來必有成就。」我心中一急,脫口道:「我不要他有多大成就,他只要做一個正直坦蕩,又能自食其力的人就行了。況且,這也是你早就答應過了的,金口已開,不得反悔。」

  他無奈地盯著我,我目光灼灼和他對視,他搖搖頭,站起來,走向床榻,我緊隨著後面。

  他躺在榻上,以手支頭,看著帳頂。我站在榻邊,盯著他。

  半響後,他收回目光,拉我坐在他身邊,道:「瀚兒還小,我們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不要強迫他,長大了,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我心下一鬆,忙點點頭,雖說他沒有答應什麼,但自己還是有機會教育弘瀚。

  在他身旁躺下,腦中默默思索,該怎麼做,才能讓更快讓弘瀚明白,其實這世間有比這皇宮更好的地方。

  他轉過身子,漆黑如墨的眸中透著暖意,道:「兩對杯子燒製的別出心裁,好些年,你不曾在這上面上心過了。初看時,竟想起好多年前,你用各色的盤碟為我們幾人做冰鎮酸梅湯的情形。」

  我腦中閃出當時的情形,在心中暗自歎惜,當日在場之人,如今卻……。

  他臉上笑容一僵,我心中一沉,我想的,他肯定是瞭然於胸。我忙扯出笑臉,掩口笑起來,他微怔一下,對我神色的大轉變有些不明所以,狐疑地盯著我,我笑著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個,是那次往你茶裡添了東西。」

  見我笑得不可抑制,他重重歎口氣,摟我入懷,道:「我的娘子呀,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為夫不擔心。」

  我硬扯出的那絲笑僵在臉上,這些過去,留下來的不僅僅只是記憶,而是沾著血的回憶。

  心中有絲苦澀,遂貼在他胸前,一動不動。

  走在京城的街上,弘瀚看看如梭的人流、又看看路邊珍罕希奇的小玩意,眼中雖透著驚奇,但仍一會瞟一眼弘歷,人小鬼大的邁著方步,緩步走著,有樣學樣學著弘歷,傅雅瞅了眼他們哥倆,朝我笑笑。

  我掩口輕笑,聞聲,弘歷回頭看了眼我和傅雅,笑道:「娘……,姑姑,我們一直這麼轉悠,待會瀚兒的腳就要遭殃了。」

  他牽著的弘瀚,抬起頭,一臉不滿道:「我才不會呢,四哥小瞧我。」

  弘歷挑挑眉,嘴角噙絲笑,繼續領著弘瀚逛。

  逛了許久,我腿都有些抽筋時,弘瀚才大嚷著累。

  我們三人相顧失笑,弘歷笑指前方的酒樓,道:「我們去歇息一會兒。」我移目望去,『汀廂樓』三字映入眼簾。

  心中疑惑,記憶中的汀廂樓並不在這。但又想想,自己已多年沒有出宮,變化太大,自己記錯了方向也未可知。朝斜對面看看,並沒有『兮遠玉器店』。

  這會功夫,弘歷和弘瀚兩人早已走到了酒樓門口,轉身向我們抬著手,身旁的傅雅拽拽我的袖子,道:「姑姑,有何不對?」我回過神,對她笑著搖頭,然後提步向前走去。

  四人直接上了二樓,坐於臨街邊的窗前。

  早已賠笑跟著身後的夥計,問弘歷:「爺,想吃些什麼,我們這裡有……。」弘歷手一擺,隨口說出幾個菜,夥計的腰彎得更低了些:「原來爺是熟客,小人剛來,走了眼,望爺恕罪。」說完,哈著腰小跑著下樓去報菜。

  夥計剛走,弘瀚便急問弘歷:「四哥,你經常來這?」弘歷笑著正要回答,我心念一轉,忙截住話頭,笑問弘瀚:「喜歡外面嗎?」

  他點點頭,但仍繼續看著弘歷,大有不聽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見狀,弘歷笑著道:「也不能說是經常,只是辦差出來時,有時間會轉一轉。」

  他又是點點頭,面上露出喜色,側著小腦默想一會兒,忽地抬頭,又問弘歷:「那我長大辦差時,也能出來玩?」弘歷輕頜下首,弘瀚更是高興。我心一動,問弘瀚:「如果你願意,就可以常住在外面?」

  他想了會,努努嘴搖頭道:「不願意。」沒有想到這小傢伙會一口回絕,滿腔希望驟然落空,我一呆,收起臉上的笑,歎了口氣。

  弘瀚瞅著我,囁囁的道:「瀚兒說錯了嗎?」我搖搖頭,沒心思再開口說話。

  弘歷默看我一眼,目光淡淡投向窗外,傅雅似是沒聽懂一般,依然左右打量著。心知她已幾年未出宮,遂見怪不怪,也默起來。

  弘瀚許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兩眼盯著我,一臉怯色,道:「如果額娘、阿瑪隨著瀚兒一起,那瀚兒當然願意住在外面。」

  我笑著摸摸他的頭,溫言安慰他,道:「額娘沒有怪你。」他這才展顏一笑,安心坐著。

  一陣爭吵、哄笑夾雜的聲音自樓下傳來,似是還有若有若無女子的輕喝聲,但嘈雜聲太大,有些聽不清楚。

  弘歷自窗外收回目光,皺眉坐了會兒,終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向樓下走去。弘瀚跳下椅子,隨著跟了去。

  傅雅看看我,面帶擔心,道:「姑姑,我還是跟著瀚兒,人多,不要出了什麼岔子。」我點點頭,傅雅疾步跟上了弘瀚。

  一個人等了會兒,三人都沒有沒有回來。我站起來,往樓梯口走去。

  站在樓梯的拐角處,一樓的一切盡收眼底。

  正中一桌,四個錦衣公子圍坐一桌,桌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著一把胡琴站著,她身後站著一個面帶驚恐的老者,老者手中牽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娃。

  那姑娘伸出手,冷聲道:「還給我。」

  四個之中距該女子最近的男子,輕浮的笑著道:「爺喜歡你唱得曲兒,也喜歡這唱曲的人,這方錦帕算是你我定情之物,本公子收起來了。」

  說著話,他便把帕子往懷中塞去。那姑娘一急,身子一探,欲奪回帕子。

  豈料,一下子被那男子順勢抱個滿懷。圍觀眾人哄笑一片,背後的老者一急,放開手中女娃的手,自身後包袱裡抽出一條鞭子,叫道:「小姐。」

  聽了他的稱呼,我微愣,細細一看,這三人衣衫顏色雖退了些,但料子絕對是上乘貨。心中有些難受,不知又是哪家落難的小姐,出門受此閒氣。

  那姑娘推開男子,向後疾退幾步,接過老者手中的鞭子,揚手在空中抖開,收鞭,再次甩出去,鞭梢已絞上了那男子的辮梢。姑娘手稍微一用力,那男子狂嚎起來。

  姑娘伸手,又道:「拿來。」那男子苦著臉自懷中掏出錦帕,遞過去,姑娘接過,手一抖,鞭辮分開。

  姑娘把帕子小心翼翼收起來,回身對老者說:「走吧。」老者應一聲,轉身找女娃。背後卻無女娃影蹤,老者一急,在原地團團轉起了圈子。

  那四個男子相互使眼色,然後溜著邊踉踉蹌蹌跑了出去。我心念一轉,暗呼壞事,這姑娘三人現在不走,待會勢必吃虧。

  忙尋弘歷三人,掃了一圈,發現弘歷在櫃檯低聲同一人談著,看裝束,應該是汀廂樓主事的。

  弘歷身後,櫃檯內,傅雅牽著弘瀚,弘瀚卻牽著那個女娃,不知說些什麼,兩小娃都是眉眼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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