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緣【情緣4】作者:古靈(出版日期:2009年9月30日)

出版日期:2009年9月30日
【內容簡介】


  咦?她是撥錯了電話,是打擾了他人的清夢,

  也得到了「不禮貌」的響應,但現在是怎樣?!

  為什麼電話中的那個人在前一秒還對她很感冒,

  卻在下一秒變得和顏悅色起來,甚至還很交心的與她天南地北的閒聊,

  讓她長久以來冰冷的心不禁感到一絲暖意。

  她不知是他那反差極大的個性讓她產生了好奇心,

  還是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太溫柔,溫柔得打動了她心房的某個角落,

  讓她衝動的脫口而出,「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可話一說完,她馬上就洩氣了──他一定會認為她的腦筋有問題,

  畢竟她跟他,根本就不認識!

  序曲

  夜半,更深人靜的三點多,這時候的東區也沒多少人了,寂清的人行道上,鄺求安獨自一人踽踽而行,心,是空的;腦袋,也差不多空了。

  她在這裡做什麼呢?

  突然,她停下來,厭煩地將右手拖的行李箱和掛在左肩上的旅行袋丟棄在一旁的暗巷口,再繼續往前走,沒兩步,回頭看,一個矮小的黑影飛快地拉走行李箱和旅行袋,她滿不在乎地回過頭來,繼續舉步前行,也繼續問自己:

  她到底在這裡幹什麼呢?

  走了又走,走了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她不想再走下去了,疲憊地在一旁的行道椅坐下,台灣的五月天,氣候已經相當溫暖了,她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無關乎溫度,只是她……

  心冷了。

  不,是這個世界,好冷!

  雙手規規矩矩地迭放在大腿上,她視若無睹地望著前方,腦裡袋愈來愈空、愈來愈空……

  嘰哩哩哩、嘰哩哩哩……

  一陣怪異的手機聲響驀然鑽入空洞洞的腦袋裡,她有點遲鈍地低下頭,困惑地看著斜背在胸前的背包。

  背包不是被她丟掉了嗎?怎會還在她身上?

  嘰哩哩哩、嘰哩哩哩……

  手機不死心地響個不停,強迫思緒回到她的腦海裡,清淡的容顏終於微微抽動了一下,掠過一抹錯綜複雜的情緒。

  是「他」嗎?

  慢條斯理地,她打開背包,取出手機,看了好一會兒後,方才慢條斯理地按下通話鍵。

  「喂?」

  「老闆幫我們問過律師了,他說這種事不能拖太久,看在同事多年分上,我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律師就要幫我們提出告訴了。好,就這樣。」

  「……」

  瞪著手機片刻,她手揚高,正待把手機丟出去,忽又定住,幾秒後,她慢吞吞地收回手,咬著下唇盯住手機,掙扎好半晌後,終於決定再給自己一個最後的機會。

  打開手機,她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慢之又慢地按下那組熟到不能再熟的手機號碼,直到最後一個數字,手指頭輕輕往旁一移,按下另一個數字,之後,把手機放到耳畔。

  好久、好久,沒有人接,於是,她淡淡地笑了。

  就這樣吧,連老天爺都認為她不需要再浪費時間了,她這一生,只是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笑夠了就可以結束了。

  或許,下一次的生命會比較好吧?

  然而,就在她準備關掉手機的當兒,手機卻被接通了,而且頭一句轟出來的就是既粗魯又凶悍的台罵。

  「干你XX操XX,林刀死郎喔,三更半瞑卡三小電為!」

  「……」柳眉輕蹙,她看著手機。

  要聽嗎?

  算了,既然通了,就聽一下吧,至少,要對那個好夢正酣卻被她吵醒的倒霉鬼有個「交代」。

  「靠北,哩希A告喔!」

  正打算開口,對方又「干譙」過來一句,她嘴角毫無意義的淺淺勾了一下,而後出聲。

  「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但是我很無聊,陪我聊聊天好嗎?」

  彷彿沒聽懂對方的台罵,她用最標準的國語,背誦似的說出早已想好的話,然後等待對方的破口大罵,或者直接關機。

  但是,片刻的靜默後,手機另一頭傳來的卻是大為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

  「好啊,要聊什麼?」

  她不禁怔了一下,訝異地把手機拿到眼前來看,好像懷疑那副手機會長出牙齒來咬她一口似的。

  換人聽了嗎?

  剛剛那個滿口髒話,好像隨時都可能會揮舞著開山刀從手機裡跑出來砍了她的正港A台灣郎咧?

  現在這個聲音溫和沉穩,說了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的傢伙又是誰?

  「你是剛剛那個人?」她脫口問。

  柔和的輕笑。「如假包換!」

  她呆了呆。「但……但是……」

  「沒騙你,都是我。」對方語帶笑意地說。「好了,你想聊什麼呢?」

  「聊?」她這才想起打這通電話的原因,不禁有點失措,她根本沒想到真的會有人願意跟她聊啊!「呃,聊……聊什麼?」一問完,失措外又加上尷尬。

  是她要找人家聊天的,現在又問人家聊什麼,她是白目嗎?

  又是一聲輕笑。「先說說你叫什麼名字吧!」

  她遲疑一下,然後低聲對手機說出自己的名字。「鄺求安,鄺美雲的鄺,求取平安的求安,因為我的養父母領養我是為了求取我養兄的身體平安。」

  「……原來是小安安啊!」

  小安安?

  她才沒那麼小好不好!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她抗議。

  「那麼,大安安?」戲謔的輕笑聲。「我叫康橋,因為老媽是徐志摩的頭號粉絲,很不幸的她又剛好姓康,所以就替我取名叫康橋了!」

  他跟她母親姓?

  私生子嗎?

  「你是……呃,沒事。」

  「……沒錯,我老媽是老爸的二奶,怎樣?有跟上潮流了厚?」

  潮流?

  「你真看得開。」

  「也無所謂看不看得開啦,事實,你再抗拒還是事實,不如就接受它了吧!」

  她輕輕歎息。「如果我能像你那樣灑脫就好了。」

  「……你有什麼事看不開嗎?」不知為何,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低沉,格外溫柔。

  「是我看不開嗎?」她喃喃自問。「我只是……只是想……想……」

  「想什麼?」

  「……」老實說,她真的很想告訴他,可是又說不出口,像對方那種灑脫不羈的人,或許會認為她的苦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傻事吧!

  雖然,那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心願。

  「不想說?」

  「不是,是……」她不自覺地撩起一彎苦笑。「沒什麼重要的事。」

  「……不管重不重要,說吧,我保證絕不會輕看你所說的事的。」

  「不,」她搖頭,對看不見的他搖頭,也對自己搖頭。「真的沒什麼事。」現在,她也覺得那是一個很幼稚可笑的心願了。

  「說吧,說出來你也會舒服一點的!」他的聲音更溫柔了,溫柔得近乎誘惑。

  「真的沒……」

  「說吧!」

  「但我真的……」

  「說吧,嗯?」

  在他一再的誘哄之下,也許是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太溫柔了,溫柔得打動了她心房某個角落一隅,使得她衝動地脫口而出,「你願意和我結婚嗎?」然而話一說完,她馬上就洩氣了,剛剛好不容易才振作起來的一點精神,在這剎那間全都不翼而飛,而且,她比剛剛更沮喪了。

  因為手機另一頭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一定是認為她的腦筋有問題,不然就是她其實是個撈女,而這通電話是一種另類的吊凱子方法吧!

  如果她真的只是個吊凱子的撈女就好了。

  突然間,她又覺得冷起來了,身子冷,心更冷,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也好厭煩好厭煩,厭煩得不想再繼續這一切了。

  結束了吧,一切一切,就讓它在現在結束了吧!

  「對不起,我只是在開玩笑,我……累了,想……回家好好睡一覺,所以,再見了……」

  「等等!」

  「對不起,我是真的很累了,我……」

  「至少先聽完我的回答吧?」

  「回答?」

  「好啊!」

  「呃?」

  「我們結婚吧!」

  「……」
評論(22)



  第一章

  人的幼兒記憶是一件相當特別的事,有人說他嬰兒時期就有記憶了,也有的人說他完全沒有七歲之前的任何記憶,無論如何,對任何人而言,不管是早或晚,幼兒記憶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並不需要太在乎。

  然而,對鄺求安來講,幼兒記憶卻是足以影響她一生的困擾,因為她最早的幼兒記憶是在五歲。

  在那一年的某個月黑風高的深夜裡,她的親生媽媽帶著她來到孤兒院門口。

  「你爸爸不要你,我也不想要你,所以,你就自己想辦法求生吧!」

  她的親生媽媽話說完就毫不回顧地走人了,雖然她又哭又叫的想要追上媽媽,但媽媽用腰帶將她的手纏在孤兒院門口的鐵欄杆上,使她無法脫身,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的身影愈走愈遠、愈走愈遠……這就是她最早的幼兒記憶:她被親生媽媽拋棄了!然後,在孤兒院裡度過了一年還算安穩平靜的日子之後,又有那麼一天,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孤兒院院長周媽媽突然要她跟著一對陌生夫妻離開。

  周媽媽說那是她的新爸爸、新媽媽。

  「你要好好孝順他們,他們會疼愛你的。」

  「不要,我不要新爸爸、媽媽,我只要有周媽媽就好了!」

  「你必須跟他們走,才能展開新的生活呀!」

  「不要!不要!」

  「乖乖,院裡經費拮鋸,你必須把你的位置讓給更需要的人,懂不懂啊?」

  「不懂!不懂!」

  她再一次又哭又叫著不肯走,周媽媽百般勸說無效,只好硬將她送出孤兒院門外,再把大門緊緊關上,不讓她回去。

  這是她第二個幼兒記憶:她被周媽媽拋棄了!

  不過,她還是記住了周媽媽的交代,只要好好孝順新爸爸、新媽媽,他們就會疼愛她的,所以她就很努力的按照周媽媽的話去做,當個既聽話又乖巧的孩子,總是主動幫忙做家事,也很認真唸書,年年拿第一名的獎狀。然而,無論她如何討好養父、養母,卻始終得不到養父、養母半分關愛的心。直到小學畢業那一年,她終於明白,她永遠也得不到養父、養母的疼愛,因為他們根本不把她當作是女兒,而只是一件「東西」。

  她的養兄是養父母的獨生子,一出生就有先天性障礙,醫生斷言說他活不過十歲,無法再生育的養父母為保住唯一的兒子,只好求助於神佛,到處燒香拜拜,之後,一位聽說很靈驗的算命先生告訴他們!

  「去領養一個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的女孩子吧!」

  「領養?」

  「令郎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男孩子,與陰界的波動過於相近,必得有個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孩子來擋在令郎和陰界之間,令郎才能避過他早夭的噩運。」

  「先生是說,童養媳?」

  「不是,不是,千萬不可以讓他們結婚,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的老婆會剋死令郎的!」

  「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是說,兩位去領養個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女兒,讓令郎的養姊或養妹為他擋去噩運吧!」所以,她被領養了,只是為了替養兄擋掉早夭的命運。說也奇怪,自從她被領養之後,養兄的身體果然不再惡化了,滿十歲之後,養兄的身體更是逐年好轉,最後,他的先天性障礙竟也自動痊癒,生龍活虎得不再受死亡的陰影籠罩了。

  照常理來講,為養兄擋去死運的她應該備受寵愛吧?

  但她沒有,因為打從她被領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是被當作一項「物品」看待的!一個「擋災解厄的物品」。

  雖然養父母並沒有刻意虐待她,但是,她睡的是樓梯底下只有她個子一半高的儲藏櫃,吃的是養父母他們吃飽後的剩菜剩飯,穿的是親戚不要的衣服,用的是廢物回收的物品,住在那個家裡!如果那還能算是個家的話,她只覺得自己是個被施捨的外人,在她看來,寄養家庭更適合那個家的名稱。

  然後,她考上了大學,養父母卻不讓她念,因為……

  「咯,這是我們養你十二年的費用,利息算兩分就好了,」鄺母把一大迭詳列各種費用的記帳表交給她。「現在,你可以開始去賺錢來還債了。」

  費用?利息?十二年來,她費盡心思討好、孝順養父母,所能得到的只是如此冷漠無情的字眼嗎?

  還債?

  「不能……不能先讓我念完大學嗎?」她鼓起勇氣,為了自己的未來,囁囁嚅嚅地提出要求。「我發誓,大學畢業之後,我一定會努力賺錢來還爸媽的!」

  「如果不是怕鄰居們說閒話,我們也不會讓你念到高中畢業,現在你還想念大學?」鄺母不以為然地冷哼。「我們哪裡會有那種多餘的閒錢,你可不要得寸進尺跟你講!」

  「那……那……我可以申請學貸……」

  「想都不用想,要是申請學貸,將來你的薪水還要先扣學貸,剩下來的才能還給我們,那要還到什麼時候?」

  換句話說,他們根本不考慮她的未來,只有錢最重要。

  「那我可以到台北找工作嗎?」

  「哪裡都可以,只要你每個月寄兩萬回來就行了。」親生父母不要她,孤兒院的周媽媽拋棄她,連養父母也不把她當人看,現在,她只剩下最後一個希望了。

  「頌奇,我不能念大學,但是可以陪你去台北,你唸書,我工作,好不好?」

  「我還不一定能念啊!」

  「那麼難才考上醫學院,為什麼不念呢?」

  「我家裡供不起。」

  「辦學貸嘛!」

  「但吃用住宿呢?」

  「……我負責。」

  韓頌奇是她從高二就開始交往了兩年的男友,兩人一起考上台北的大學,為的就是能夠繼續這份戀情。

  「這不好吧?」

  「為什麼不好?」

  「雖然將來我是一定會和你結婚的,但畢竟現在還沒有,這樣……」

  「既然將來我們是要結婚的,那現在我為了我們的將來而辛苦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呢?」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那就謝謝你了。」於是,為了償還欠養父母的債,提供男友吃用住宿,以及書本實習,甚至購置計算機等費用,她比牛還辛苦的工作,白天在日本料理店做侍應生,晚上在KTV 值大夜班,辛苦一整天下班回到和男友合租的公寓之後,她也不能馬上休息,還要整理,要洗衣,要煮飯……

  每一天,她真正能闔上眼休息的時間絕不會超過四個小時,她吃的也總是韓頌奇吃剩的食物,好幾次她都因為昏倒而被送進醫院裡打點滴,醫生說她營養不良,說她疲勞過度,警告她要讓自己的身體好好休息休息,不然早晚有一天會過勞死。

  她也想啊!

  她也好想好想能讓自己放鬆下來好好休息幾天,也希望男友能體貼她的辛勞,為她分擔一點工作呀!

  但是,她沒有時間休息,而男友的課業太沉重,也沒有空閒理會她。

  她真的好累好累了,每一回,當她躺在醫院病床上打點滴時,她都想就這樣放棄算了,她認輸了,她投降了,她實在太累了!

  可是一旦下了病床,她又決定要咬緊牙根硬撐下去。

  因為心裡有個願望在支撐著她,儘管她的身體早已撐不下去了,她的精神也早就認輸一百萬次了,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就這樣半途而廢。總有一天,她的願望會實現的!就這樣,她苦苦捱了七年,韓頌奇終於畢業了,當了一年軍醫退伍回來半個多月,他就很順利的進入公立醫院擔任住院醫師,原以為再撐個一、兩年,等他工作穩定下來之後,他們就可以結婚了,沒想到不過才一個星期……

  「分手?」她震驚得整整三分鐘後才說得出下一個問句。「為什麼?」

  「我們……」韓頌奇垂著眼不敢看她。「不合適。」

  「不合適?」她喃喃重複,滿腦子空白,一時不太明白他說的那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是醫生,而你只是……只是個服務生……」

  「我可以回學校去唸書!」她脫口道。

  「你這種年紀?」

  「我……我可以試試看……」

  「可是我……」韓頌奇遲疑一下,「我從來沒愛過你啊!」終於說出了最傷人的實話。

  她難以置信地睜圓了眼,又是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那……那你又為何要信誓旦旦的說一定會和我結婚,還……還讓我跟你到台北來?」「……」

  因為他的沉默,又不敢正眼看她,她恍然頓悟,「因為你要利用我,供給你吃用住宿等費用嗎?」她緩慢地說出他費盡心機哄騙她跟來台北的真正目的,聲音很輕、很細,好像不是在問他,而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

  「等……等我賺了錢,我會加倍還你的。」韓頌奇用另一種方式承認了她的指控。

  錢?

  他以為她在乎的是錢嗎?

  「你……」她想生氣,也應該生氣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只覺得很累,累得連生氣都提不精神來氣,「太卑鄙了!」想罵他,出口卻好像是在歎息。

  韓頌奇瑟縮一下,「你不也沒愛過我!」旋又抗議的反控。

  利用了她七年的時光,將她任勞任怨的付出視為金錢交易,現在,連她的感情也要否認嗎?

  「如果不愛你,我為何要如此辛苦的為你做牛做馬呢?」

  「不,你不愛我,你只不過是想要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家而已。」她一震,張嘴,卻說不出否認的話來。直至前一秒、前一剎那,她還認定自己是愛他的,然而,他一把話挑明了說清楚,她雖然想否認、想抗議,卻吭不出聲來,因為她心裡很明白他說的是實話,所以她才會覺得震驚、覺得失望、覺得疲憊,卻沒有失戀那種傷心欲絕的痛苦。

  可是……可是……

  她是沒愛過他,是只想要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有屬於她,永遠不會拋棄她的家人。

  難道這麼想是錯的嗎?

  她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也沒有興趣成就什麼偉大的事業,她只想要擁有一個她能夠歸屬的地方,擁有能夠真正關心她的親人,長久以來,她辛辛苦苦的奮鬥打拚,唯一的生存意義就是為了一個如此單純的目標。

  難道太貪心了嗎?

  就算真的太貪心了,她也只不過是不想再品嚐孤單寂寞的滋味了,希望這個世上是有人要她的,更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而拋棄她。

  這很過分嗎?難道她今生今世就是注定要孤孤單單的品嚐寂寞的滋味,注定沒有人要她,注定要一直被人拋棄的嗎?不,她不要,二十六年的孤獨寂寞,她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就算沒有愛情,也有十年的感情,難道我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嗎?」她溫柔地,央求的低語。「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回學校去唸書,也會努力做個好太太,我們還是可以……」

  「求安,我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了!」韓頌奇不耐煩地打斷她的祈求。

  聞言,她頓時僵住。

  女友?

  不是她嗎?

  論及婚嫁?

  不是她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不但沒愛過她,甚至沒將她視為真正的女友過,對他而言,她也只不過是……是……提款卡。

  又是一個把她當作是「東西」的人!

  難怪那七年裡,雖然他們住在同一楝公寓裡,天天都可以見面、可以說到話,她卻依然覺得孤獨、感到寂寞,原來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過。事實是,走在一起十年,他們竟然沒有真正的交集過。她再也說不出任何挽回的話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她而去,多年來的辛勞與期待就這樣付諸流水。

  然而,她的噩運也才剛開始而已。

  這天早上,韓頌奇把話說清楚後就出門到醫院去了,中午,失魂落魄的她到日本料理店上班,剛進廚房,後門就被廚師和所有侍應生氣勢洶洶地團團包圍住。

  「說,陳玉婉跑到哪裡去了?」

  「我……我不知道,我們並沒有住在一起啊!」鄺求安吶吶道。「她……她怎麼了?」

  陳玉婉是和她一起北上到料理店來工作的鄰居,雖然從小就認識,但並不熟,只是因為她們是同鄉,所以彼此話多一些而已,可真要詢問陳玉婉的個人私事,她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

  「還敢問她怎麼了!」廚師粗魯地推推她。「她是會頭,兩年的會她收了十幾期的會款,這期我標到了,可是會款收齊後也不給我,她人就落跑了,可惡,你一定是和她同夥的!」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她驚慌地否認,胸口透心的涼,因為她所有的積蓄也都在陳玉婉標的會款裡,如果陳玉婉真的倒會了,那她……她所有的積蓄也就……就……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一定知道!」廚師矢口賴定了她。

  「對,她一定知道!」其它人也異口同聲附和。

  「但我是真的什麼都不……」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把她給找出來,不然你就得替她還錢,不還的話,哼哼哼,我們就去告你們連手詐欺!」

  告她?

  為什麼?

  她也是受害者呀,為什麼要告她?

  恐慌又無措的鄺求安一回眸,又見老闆站在她後面,表情嚴厲地通知她,除非她能夠把陳玉婉找出來證明她的清白,否則他也不敢再僱用她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炒了魷魚。

  一整天,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為了追回自己的積蓄,鄺求安四處尋找陳玉婉,打電話問陳玉婉家裡,陳玉婉的爸爸說女兒已經三、四年沒跟家裡聯絡了;再去陳玉婉住過的地方、去過的地方、提過的地方找人,也都沒有任何蹤影,她已經不知道還能到哪裡找了。到了晚上,拖著疲憊又焦慮的身子,她趕到KTV 上班,不到一個鐘頭,她就因為心不在焉而不小心得罪了客人。

  「你知道他是誰嗎?」

  「但他……他要摸我……」

  「客人永遠都是對的,你在這裡工作了這麼久,還學不會嗎?」

  「我……我……」

  「明天不用再來了,不然我很難對客人交代!」

  於是,她又失去了第二份工作。

  而後,午夜剛過十二點,當她回到住處時,卻發現屋子早已退了租,也搬空了,她的行李都被整理到房東那裡去了……

  「韓先生說他要結婚了,不續租了!」

  房東冷著臉把行李箱和旅行袋扔給她,然後就砰的關上大門,不再理會一臉茫然的她。

  一日之間,她什麼都沒了!她的男友,離開她了。她的積蓄,被捲光了。她的工作,都沒有了。

  她的住處,被退租了。

  如果找不到陳玉婉,她還會因為跟她毫無關係的罪名被告,未來更會是一場恐怖的夢魘。

  她真的無法理解,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打開背包,又發現她全部的財產竟然只有兩百多元,連買車票回南部都不夠,提款卡也是空的,因為前兩天剛領錢去繳會費。

  迫不得已,她只好打電話回家,想求救。

  「終於想回來了嗎?很好,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

  「那正好,我們家路口轉角那家超市的老闆想替他兒子娶老婆,你就回來嫁給他兒子吧!」

  「但……但那家超市老闆的兒子是……是低能兒……」

  「有什麼關係,他肯付兩千萬的聘金就行了,這麼一來,你欠我們的債就可以一口氣還清了。」

  「可是……」

  「景氣不好,你哥哥開的公司缺頭寸,你就不能幫幫忙嗎?」

  幫忙?

  用她未來的下半生去幫忙?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很想笑,她什麼都沒有了,過去二十六年的生命都是白白浪費了,她卻不想哭,而只想笑。

  她這二十六年的生命究竟算什麼呢?

  深夜三點多,拖著行李走在忠孝東路的人行道上,她一直這麼問自己,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給她回答。

  對她親生的媽媽和周媽媽而言,她只是個多餘的累贅,所以她被拋棄了。

  對養父、養母和韓頌奇來講,她只是個「物品」,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她就被丟棄了。

  這二十六年來,究竟有誰是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真正關心她的人呢?

  沒有,一個也沒有。

  那麼,如果她繼續用下半生的二十六年去尋找,就會找得到能夠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真正關心她的人嗎?不知道。那是個不確定的未知數,不走到最後,誰也得不到答案,未來的事,也只有未來才能知道結果。

  更何況……

  未來?

  她還有未來嗎?

  如果找不到陳玉婉,詐欺的罪名就得由她一個人承擔起來,她又還不起那些會款,養父母更不可能替她償還,到最後,她只好為她從未犯過的罪去坐牢。

  一個坐過牢的女人,還有誰會對她付出真心?

  或者,她也可以順從養父母的要求,嫁給那個超市老闆的兒子,超市老闆應該有能力替她付清那些會款,可是……可是……

  她真的要把她的後半生交給那個人高馬大,卻只有六歲智力的低能兒嗎?

  想到這裡,她開始覺得累了。

  身體累,心更累,好累好累!

  她也覺得厭煩了。厭煩她自己,厭煩這個世界,好厭煩好厭煩!她累了、厭煩了,卻還是一直往前走,因為她不知道除了往前走之外,她還能如何?走著、走著,她覺得行李好重好重,就把它們丟掉了,誰要就誰拿去吧!

  走著、走著,她覺得不想再走下去了,就在一旁的行道椅上坐下,鬆懈身體,腦袋放空。

  現在,她只需要一個答案。

  她不想再走下去了,所以她就停了下來;那如果是生命呢?倘若她不想再繼續了,也可以就這樣停止了嗎?

  是她自己的生命,應該可以由她自己來決定吧?

  「回來得正好,這給你,快,要出發了!」

  「咦?」剛踏進家門半步,身子滴溜溜一轉,康橋又被拖出門去了,手裡還多了一把點三八,他啼笑皆非的舉舉槍。「喂,這是幹什麼?我……」「南部的人鬧事鬧到我們地盤上來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還以為我們的地盤很好吃呢!」

  「可是我……」

  「你是不是康家的人?」

  「當然是,但……」

  「那就給我閉嘴!」

  「……」閉嘴就閉嘴!

  康橋不甘心地瞪表哥的背影一眼,然後歎了口氣,隨後跟上。

  午夜時分,北投某處山區公路上轟轟烈烈地展開一場南北幫派大幹架,千軍萬馬,槍林彈雨,直到差不多幹出個結果來之後,姍姍來遲的警車才搖著車屁股趕到,現場卻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一攤攤的血跡,連半個傷者也沒有留下來給他們探聽,大家只好鼻子摸一摸,又回警局裡去抓蚊子了。

  「橋廿,介勇喔!」

  「哇尚某愛替郎『喬』 ,拜託麥叫哇『喬』。」康橋喃喃道。

  雖然康家是外省人幫的角頭,但也有不少台灣郎手下,耳熏目染之下,康橋也能說得一口正港A 台灣話,尤其是三字經,保證一流的難聽,最高質量的髒。總之,要混幫派,不會台灣話一定混不下去的啦!「走,大家到定來去林一杯!」

  「……」

  就像幹架一樣,康橋又身不由己的被拖去「林一杯」,這個人敬他一杯,那個人敬他一杯,杯杯都是「厚達啦」,到最後,他也開始敬這個人一杯,敬那個人一杯,杯杯見底,直到他見底見到地上去了。

  「嘖,捺A 加某量!」

  「蝦郎麥加伊扛返去困啦!」

  默默的,他的表哥康健把他扛到肩上,麥扛返去台,不,困。

  不過,一回到家裡,康健就像扔米袋一樣把康橋丟在地上,然後逕自轉去開冰箱拿冰水喝。

  「不用裝啦!」

  「下次換你!」

  康橋咕噥著從地上爬起來,甩甩頭,晃了一下,苦笑,轉身進浴室去洗把臉,讓自己清醒一點。

  「每次回來都這樣,下次誰敢回來!」他嘟嚷著搶來冰水,仰頭大口灌。

  「你敢不回來,爺爺會拆了你的骨頭!」康健嗤之以鼻地道。康橋哼了哼。「他們呢?」

  所謂的他們,是指康橋的外公、舅舅、舅媽和康健的老婆、兒子。

  「下台中去喝『周董』他兒子的喜酒了,大概要一個禮拜左右才會回來。」

  「喝個喜酒,幹嘛喝那麼久?」

  「因為他們要……」康健不懷好意的咧嘴一笑。「順便和『陳董』談談你的婚事囉!」

  噗!

  康橋又咳又笑!因為他噴了表哥滿頭滿臉的水- 又氣急敗壞地把冰水丟回給康健。

  「他媽的『陳董』又是誰?」

  「海線的。」

  「可惡,就知道你們會催我回來,都他媽的沒安好心眼!」

  「你們?」

  「外公和老爸啊!」康橋憤怒的大步回到自己的臥室,「老爸也說要替我安排婚事,現在外公也要替我安排婚事,」一邊怒吼,一邊翻找換洗衣物。

  「是怎樣?他們以為我有兩根鳥嗎?」

  康健失聲大笑。「一根就夠用啦,老弟!」康橋怒氣沖沖的橫他一眼,懶得再找衣服了,直接走向浴室,「他們哪一個也別想操縱我的『鳥』 事,那是我的人生,又不是他們的籌碼!」吼完,砰一聲浴室門關上。

  「鳥」事?

  康健斜肩靠在門上,大笑。「那你想怎樣?」

  「我要搶先結婚,看他們能怎樣!」康橋的怒聲從門縫裡鑽出來。

  康健漫不經心地喝著冰水,想了一下。「假結婚?你騙不過他們的啦!」

  康橋冷哼。「當然是真的結婚!」

  康健訝異地挺直了身子。「你有女朋友啦?」

  「沒有,不過……」浴室門突然打開,康橋的腦袋探出來,賊笑嘻嘻的。「有個女同志找我結婚,好混過她老爸、老媽的催婚,過兩年後,我們再離婚。」話落,腦袋縮回去,門又關上了。

  「你不怕她後悔不離婚了?」

  「結婚前,我們會先簽好離婚證書的。」

  康健聳了聳肩,「隨便你,不過……」他走回冰箱,把冰水瓶放進去。「就算你真的結婚了,也不一定能夠解決這件麻煩。」

  刷一下浴室門又打開,腦袋再度探出來,「你不會說出去吧?」康橋瞇眼問。

  康健笑了。「當然不會,我也不贊成這種事啊!」

  「那你又順從外公的操縱,和他替你安排的對象結婚?」

  「沒辦法,我跟你不一樣啊!」康健無奈地撇了一下嘴。「幸好,你表嫂算是個不錯的女人了,起碼,她很聽話。」

  聽話?

  他是在養狗,還是養貓?

  康橋搖搖頭,腦袋又縮回去,門關上。「那二表嫂呢?」

  他所說的二表嫂,並不是二表哥的老婆!康健也沒有兄弟,而是康健的小老婆。

  「那個女人……」康健呻吟。「就真的很麻煩了!」

  「哦?怎樣麻煩?」康橋的聲音透著十分明顯的幸災樂禍。

  「既野蠻又凶悍,老是跑來這裡吵吵鬧鬧,連爺爺都有點受不了,老是叫我趕快想辦法搞定。」

  「誰都可以受不了,就是外公不行,這件事可是他安排的喔!」

  「是沒錯,但是……」康健苦著臉喃喃道。「你敢這麼跟他說嗎?」

  「當然敢!」氣勢萬丈的說完,頓了一下,再追加一句弄話。「一說完我就蹺頭!」

  康健怔了一下,爆笑。「原來你也很弄嘛!」

  「對上外公那副蠻不講理的大嗓門,誰不弄?」

  「說得也是。」

  「算了,那也是你的問題,你自己搞定吧!不過,剛剛你為什麼說,就算我真的結婚了,也不一定能解決這件麻煩?」

  「還用問嗎?想想你怎會有二表嫂的吧!」

  「可惡,那就……就……到時候再說吧!」

  浴室門開了,康橋腰部圍著浴巾出來,一邊用另一條浴巾擦拭頭髮,看樣子是清醒多了,不過兩隻眼皮卻反而更沉重了。

  「你拿我的手機幹什麼?」

  「幫你換新的手機鈴聲。」康健賊笑兮兮的把手機扔還給他。「每次我來,你就幫我換新的手機鈴聲,」而且都是康健自己錄的一堆無聊東西。

  「你真的很無聊耶!」

  「讓你隨時都可以『懷念』老哥我的聲音啊!」康健一臉令人噁心的笑。

  「最好是懷念!」康橋嘲諷地咕噥,隨手將手機扔到脫下來的衣服堆上。「我要睡了,拜託,就算台灣要陸沉了也不要再來找我,我真的很累了!」

  「好好好,你去睡吧!」

  於是,表兄弟倆各自揮揮手,一個回自己的房間,一個轉向自己可愛的的床。

  直挺挺的往床上倒下去之後,康橋暗暗發誓一定要睡到飽才要起來,天要塌就塌,地要陷就陷,他照睡不誤。

  可是……

  一陣「豪邁」的手機鈴聲就在他闔上眼的那一瞬間開始愉快的念起來,「為兄弟可以兩肋插刀,為女人可以插兄弟兩刀……」

  儘管插,不關他的事!

  他把腦袋深深埋進枕頭裡。

  康健的聲音繼續在手機裡樂不可支的念個不停。「為朋友可以赴湯蹈火,為女人可以把朋友丟進熱湯火堆裡……」快丟,丟了就別再吵他了!他抓來另一個枕頭往頭上壓。手機愈來愈興奮的持續擾人安眠的任務。「人生有一知己,可以不恨……」恨你媽的× !

  他抓狂地丟開枕頭,爬過床,在另一邊的衣服堆上抓起還在「為了女人,可以把知己掃進垃圾桶裡……」念個不停的手機,本想關機就好,但想想又不甘心,於是按下通話鍵,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對著手機發飆。

  「干你× × 操× × ,林刀死郎喔,三更半瞑卡三小電為!」



  第二章

  「我們結婚吧!」他……他說什麼?鄺求安錯愕地拿下手機來瞪眼看,強烈懷疑是不是中華電信接錯線路了,不然就是有插播……

  「喂,小安安、聽見沒有?我們結婚吧!」

  又是小安安!

  「跟你說我二十六歲了!」鄺求安有點孩子氣的叫回去。

  「好好好,大安安,明天,不對,再……呃,五個鐘頭後,就十點,我在台北地院門口等你,記得把證件都帶來喔!」

  「咦?可是……」

  「一定要去喔,我們不見不散,你要是不來,我就一直等在哪裡,等到我變成人干……」

  「但……」

  「好,就這樣!」

  鄺求安再次拿下手機來瞪眼看!手機那頭收線了。

  就這樣?

  哪樣?

  十點前,台北地方法院門口,鄺求安還是來了。她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也許是因為康橋說了不見不散,而她聽得出來他是認真的;也或許是因為,當她想要再給自己一個最後的機會時,結果就真的出現了一個機會,雖然不知道這個機會究竟是真的,或只是老天爺開的另一個玩笑,但,她想試試看。

  因為,她真的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了!她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差十五分十點,他應該還沒到吧?不過,就算他到了,她也不認得。從頭兩句粗暴凶狠的圈圈叉叉台罵來判斷,他應該是個起碼四十歲以上的台灣郎,但之後,他那低沉溫和的嗓音又像是三十來歲的外省人,老實說,她根本猜不出他到底多少歲,更別提他是什麼樣子的,就算他已經到了,她又該如何認出他來呢?

  環眼搜尋四周,她問自己:到底哪一個會是他呢?

  突然,她的視線定住了,並不是因為她認出康橋來了,而是一個十分吸引人的「對像」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個笑容燦爛得就像個大男孩的年輕人,最多二十一、二歲,一身隨性的休閒上衣和牛仔褲,是個非常迷人的年輕人,但這些都不是吸引住她目光的原因,而是他有一股說不出的帥勁兒。

  無論是他的五官、笑容,或是穿著、舉止,都十分的帥氣,就連他就地坐在台階上的姿態都帥得不得了,這還是她頭一次見到這麼帥氣的年輕人,帥得她明明知道這樣盯著人家看很丟臉,可偏偏就是拉不開眼。

  真的好帥喔!她暗暗讚歎著,就在這時,那年輕人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她,使她忍不住瑟縮一下,趕緊移開目光,以至於她沒注意到那年輕人的視線在掃過她之後又馬上拉回來,並定定的盯在她身上。那年輕人雖然十分吸引人,但圍在他身邊的人卻又令人無法不退避三舍。

  一個是高頭大馬,手臂上盤著一條張牙舞爪的紅龍刺青,表情嚴厲、目光凶狠的彪形大漢;還有一個濃妝艷抹,纖指夾著一根煙的妖嬈女人!怎麼看都像是幹那一行的;再加上一個黑西裝、黑墨鏡、三分頭,標準日本黑道分子打扮的男人。

  至於最後一個是最令人訝異的,那是個高鼻子、藍眼睛的阿兜阿,手上拎著公事包,就像我們在美國電視劇集裡看到的那種白領階級,他正在滔滔不絕地對年輕人說著什麼。

  那年輕人十分吸引人,但除了阿兜阿之外,其它那三人卻又非常之嚇人,雖然眼睛的健康很重要,但生命更寶貴,因此周圍的人都顧不得養眼,腳下先拉開一段安全距離再說,再趁他們不注意時偷瞄幾眼就好。

  鄺求安連偷瞄也不敢,一旦拉開了眼,她又開始專注在尋人這件事上,並思索著她要等待多久……

  他會來吧?就在鄺求安東張西望忙著找人的同時,康橋也雙眼發亮,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幾乎是第一眼,他就能夠確定!就是她!

  凌晨那通電話,第一句話他就聽出她在說謊,她並不是無聊,而是已然失去生存意志了;她也不是想聊天,而是希望有人能幫幫她、救救她,因此,他才會按捺下怒氣來安撫她,之後,雖然他們的對話並不多,他也很快就明白,她並不是只因一時衝動就覺得活不下去的,而是……

  她是真的累了,對生命感到厭倦了。

  那樣脆弱、疲憊的聲音,纖細得似乎隨時都可能斷絕,無力得幾乎一出口就飄散在空氣中了。

  她不是懦弱,也不是絕望,而是累了,真的累了。

  懦弱的人,你可以教她如何蓄積勇氣,可以教她如何度過難關;絕望的人,你也可以替她打氣,可以幫助她尋求新的希望;但如果是累了,真正的精疲力盡了,一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你沒辦法替她休息,也沒辦法替她恢復精神,這樣的女人,你要如何安撫她?

  他不明白,不過才二十六歲,究竟是什麼事折磨得她如此疲憊?但是她有某些地方打動了他,雖然他還沒辦法確實抓住到底是什麼,但她的確打動了他的心。或許是因為,雖然她已經精疲力盡,實在走不下去了,卻還在掙扎!不然她不會打那通電話,更不會主動向一個陌生男人求婚,想要替自己再找出條路來!

  譬如一個希望,好讓她有個目標逼自己不得不繼續走下去,因為她不甘心就這樣認輸,不甘心就這樣倒下去。

  她是柔弱的,但女性特有的韌性支撐著她不願輕易認輸的心。

  這種在脆弱中展現韌性的特質,使他格外激賞、萬分讚佩,進而牽引出一種陌生的、特別的柔情,想呵護她、想憐惜她,卻也想磨練她、想塑造她。

  不關她的外表,也不關她的年齡,純粹是因為她那種既柔弱又堅韌的特質。

  所以,當他聽到她問說願不願意和她結婚的那一剎那,他的確是被嚇到了,但下一刻,他的腦子立刻飛快地轉動起來。

  要他和外公或老爸選擇的對象結婚,倒不如和這個女人結婚!

  以她的個性特質,必然能夠克服他的身份所帶來的困擾,也會是個很適合他的老婆,因為他喜歡溫柔馴從的女人,也喜歡堅強獨立的女人,但又不喜歡太柔弱或太強悍的女人,而她,恰恰好符合所有的條件。既柔弱又堅韌的女人。他有預感,她會是那種當他希望她柔弱時,她就會很柔弱;當他需要她堅強起來時,她就會很堅強的妻子。

  想到最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答應了她的求婚,甚至唯恐她會後悔而以強硬的態度,單方面決定了他們登記結婚的時間,不給她反悔的機會便掛斷了電話,然後開始祈禱她不會後悔。

  明明身子已經很疲倦了,他卻再也睡不著,好不容易捱到台北地院上班時間,他馬上就飛車趕來,急著想看看她的人,是不是如同他想像中一樣。

  焦急的等待著、盼望著,然後他看到了她,幾乎是第一眼,他就能確定了。

  柔順的披肩長髮,精緻秀氣的瓜子臉,中等個子,但十分纖細……不,要說她是纖細,不如說她是瘦,她真的很瘦,像是剛從大饑荒地區逃出來的難民似的瘦,再加上那一身陳舊的連身裙和平底鞋,她真的有點像是乞丐。

  可是,疲憊黯淡的眼底隱伏著不甘心的火花,纖瘦的身子很明顯的瑟縮著,那背卻挺得筆直,就像她那不願輕易屈服的心。

  是的,她就應該是那樣的!

  他滿意的笑開了,然後他起身,徐步走向她,在她狐疑的目光下站到她的面前,他低頭看她,她仰眸啾他。

  「小安安?」

  鄺求安狠狠地抽了口氣,難以置信地瞪大烏溜溜的眸子。「你你你……就是康橋?」

  「如假包換!」康橋得意地道。

  「但但但……你幾歲了?」鄺求安結結巴巴地咬舌頭,就是沒辦法正常說話。

  「這個待會兒再說,現在……」康橋用下巴指指她的背包。「你的證件帶齊全了嗎?」

  「全了,可是……」鄺求安下意識抱緊背包,那是她唯一僅剩的財產了。

  「好,那我們走吧!」康橋眉開眼笑的捉著她的手轉身就走。「先把正事辦完再說!」

  正事?

  什麼正事?

  那個正事?

  「耶?等等等……等一下,你……」

  「啊,對了,忘了跟你介紹,那個大塊頭是我表哥康健,那個騷包是我表姊康艷,另外兩個傢伙是路人甲跟乙,他們全都是無聊來湊熱鬧的,不必管他們。」

  「你們好……咦?不對,我是說你……你……」鄺求安吶吶地一直想先把事情問明白,起碼也要先問清楚他幾歲,還有,雖然他看上去不像,但他表哥、表姊,只要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們的出身背景肯定不是白色的,難道他也是嗎?

  可是直到他們登記完畢走出法院,她依然什麼也沒問到,甚至連問題都沒機會講完。

  「怎……怎會這樣?」她困惑地喃喃自問。

  「現在你算是我的未婚妻囉!」康橋喜滋滋地傾身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他竟敢當眾做這種親密的動作,鄺求安瞬間凍結成一支北極人柱。

  見狀,康橋不禁樂得哈哈大笑,探臂一把環住她瘦弱的肩。

  「好了,小安安,你的行李呢?還是要我去幫你搬家?」

  行李?

  她苦笑,垂下臉兒。「沒有。」

  「沒時間整理嗎?」他會錯意了。「不要緊,我現在和你回去整……」

  「不,我是說我……」她低低道。「什麼都沒有了。」

  他怔了一下,深深注視她一眼,然後輕快地說:「那更好,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嗯?」

  「從頭來過?」她喃喃複述。「我真的可以……從頭來過嗎?」

  「為什麼不可以?」摟著她走向停車場,康橋反問。「你沒聽說過嗎?不結婚的女人不提,會結婚的女人一生之中必定會有兩段生命……」

  「兩段……生命?」

  「沒錯,婚前跟婚後,這是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三天後,你就要結婚了,會有新的家人和家庭,婚前種種淨可以付諸水流,不用再去回顧。往後,你只要看著前方踏上新的人生,有前一段人生的挫折、失敗等種種經驗為鑒,相信你這次人生一定會走得更好,對吧?」

  婚後的新人生嗎?

  鄺求安默然深思片刻。「嗯,我想你說得很對,婚前、婚後可以是完全不同的人生的。」

  「我說的當然對,信我得永生!」康橋傲慢地道。

  「永遠淒慘的人生!」後面一男一女高聲贊唱。

  「閉嘴!」康橋回頭笑罵。「If you惦惦,nobody say A 告!」

  「永遠不得安寧的人生!」一男一女繼續讚頌。

  「可惡,沒你們的事好不好!」康橋又氣又好笑。「回去啦,不然表哥你去找二表嫂翻滾一下啦,免得二表嫂老是殺來家裡找麻煩!還有表姊,表姊夫應該在找你了,還不快滾回去安撫他!」

  康健與康艷相對一眼,竊笑。

  「小橋,你這是對親愛的哥哥、姊姊的態度嗎?」

  「算我求你,表姊,」康橋撫額呻吟。「我不是周瑜的老婆,不要再叫我小喬了好不好?」

  「大橋?」

  「我也不是孫策的老婆!」康橋咬牙切齒地說。

  「那……」

  「夠了!」康橋怒吼,恨恨地拿鑰匙開車門,一把將鄺求安塞進副駕駛座,然後自己也上了車。「你們自己回去!」

  「耶?我們是搭你的車來的耶!」

  抗議無效,跑車呼一下飆走,康健兄妹倆目瞪口呆,好半天後,他們才無奈地聳聳肩,再轉向路人甲和乙,打算搭個便車。

  「兩位,我們可以坐你們的車嗎?」可是那兩位路人默默地互覦一眼後,竟然半聲也不回就自顧自上車離開了,因為……他們根本就聽不懂中文。

  「好了?別偷笑了,要笑就光明正大的笑啦!」瞥向一旁捂唇輕笑不已的鄺求安,康橋沒好氣地說。

  鄺求安慌忙放下手,硬憋回笑意。「對……對不起,我只是沒想到你表哥和表姊會……呃,那麼有趣。」

  康橋聳聳肩,瞄一下後視鏡,再轉動方向盤往右轉。

  「我知道,表哥和表姊外表看上去不太正派……呃,好吧,他們的確不是什麼正派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混幫派的……呃,算了,我還是自己先行招供好了,其實我外公就是縱貫線的幫派角頭之一……」

  鄺求安心頭一跳,幸虧她早已有心理準備,不然聽他承認自己確實是那種出身,真的會嚇得拔腿就逃。可是,難道她真的要和擁有這種出身背景的人結婚嗎?

  「不過他們對自己人都很好的,而且他們會故意在你面前耍白癡,就表示他們喜歡你哦!」

  「是嗎?」鄺求安漫不經心地回應,心裡愈來愈忐忑。

  「沒問題的,我的家人都會很高興的接納你的。」頓一頓,小小聲說:「除了外公。」再放大嗓門。「總之,待會兒回到我家之後,你先洗個澡、睡一覺,睡飽了我再帶你出去用餐,順便購物,一切包在我身上,嗯?」

  「可是……」鄺求安遲疑一下。「你到底幾歲?」

  「二十二。」康橋很爽快地坦承。

  鄺求安驚喘,「老天,你你你……你才二十二歲?小我四歲?這這這……行不通的!」她拚命搖頭。「不行,不行,這絕對行不通的!」她嘴裡這麼說,其實心裡卻大大鬆了口氣。

  他的身世背景是個問題,他的年齡也是個問題,但起碼,他的年齡問題是比較好說出口的。

  擁有那種家庭背景是與生俱來的,他根本沒得選擇,又怎能怪他?可是她實在不認為自己能夠適應那種家庭、那種環境,對她來講,那是另一個幾乎可以算是外星球的世界,不是她這個世界的正常人能夠理解的。當然,心甘情願嫁進那種世界裡的女人也不是沒有,一種是同樣出身的女人,另一種是被愛沖昏頭的女人,最後一種是,夢想能夠在那個世界裡找到獨屬於她的浪漫愛情的幼稚小女生。

  而她三者都不是,她只是個腦筋很正常的平凡女人,生活太艱苦,年紀又「一大把」了,她沒時間,更沒精力去做那種浪漫不切實際的夢想,所以,她沒辦法,也不想進入那個世界去冒險。

  但是,不管怎樣,她都不想傷害到無辜的他,因此,她只能咬定年齡這個問題不放。

  又在說謊了!

  康橋飛快地瞥她一眼,隨即將車子停在路旁,然後轉過身來,一手搭著椅背,一手靠在方向盤上,神情嚴肅地望定她。

  「好吧,我們先來談一談。」

  鄺求安忐忑不安地從睫毛下覦眼鰍他。「談……談什麼?」

  康橋翻了一下眼。「當然是談我們,我想你應該很奇怪,為什麼我會答應和你結婚,是吧?」

  鄺求安點點頭,她的確很納悶。康橋苦笑。「我剛剛說了,我外公是幫派角頭之一,而這只是我的不正常背景其中之一而已,至於其它不正常的部分,我先不告訴你,因為我希望你能夠一步一步慢慢地適應,最後,自然而然地接受這一切。不過我可以保證……」

  他斂去苦笑,正起臉色。「和我結婚並不代表嫁進這種家庭裡來,高中畢業之後,我就離家獨立了,我發誓會盡全力給你一個正常的家,只是我無法擺脫與生俱來的身世背景,這點希望你能夠接受,好嗎?」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已經很明顯地帶著祈求的味道了,聽得鄺求安一陣心軟,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但仍是無法點頭答應,只好保持沉默。

  康橋也沒有逼她,逕自往下繼續說。

  「而我現在的狀況是……」簡潔扼要的,他把即將被逼婚的窘況告訴她。「因此,我必須搶先一步結婚,不過,這並不表示說我不看重這件婚姻,相反的,我是很有心要努力經營這樁婚姻的,所以……」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柔黃,用最懇切的目光與她相對。

  「我希望你能夠和我一起努力,因為婚姻不能只靠單方面的付出,必須夫妻雙方一起合作才能夠成功,我請求你,和我一起為這樁婚姻奮鬥,好嗎?」鄺求安十分驚訝地注視著他,頗意外以他的年紀,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老實說,他已經說動她了,光是他能夠說出婚姻必須要由夫妻雙方一起合作努力才能夠成功,這點已足以令她感動莫名了。

  不像韓頌奇,嘴裡只會說他是在為他們的將來而奮鬥,好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他付出,又說念醫科好辛苦,總是理直氣壯地享受她的照料、她的服侍,就連倒杯開水,他都懶得自己動手,就這樣做了他整整七年的菲傭,他從不曾想過說她比他更辛苦,多少應該要幫她點忙,或起碼撫慰一下她的辛勞。

  到頭來,他也只不過是在利用她而已。

  而他,康橋,一開始就把話說明了,婚姻是必須靠雙方一起努力的,不是只有他,也不是只有她,而是要兩個人一起合作,這種關係才是公平的、平等的,她真的很想和他一起試試看。

  至於他的家庭背景,看看他本身就知道了,那樣爽朗帥氣的男孩子,如果不是他表哥、表姊跟在他身邊,誰也猜想不到他會和那種環境有任何牽連,可見他有多麼努力在擺脫那種身世背景帶給他的影響,並不是空口說白話的。

  可是,即使如此……「但你……你才二十二歲,小我四歲,我……我沒辦法……」這一點,也是她無法接受他的原因。不僅僅是在意可能會被人嘲笑她嫁個小丈夫,更重要的是……

  能說出那一番話是一回事,或許他也有心要努力去做,然而,才二十二歲,他的心境真的夠成熟到足以堅持到底嗎?

  「為什麼?」康橋困惑地問。「女大男小到處都是,有什麼好在意的?」

  「不是女大男小的問題……」頓了頓。「呃,至少不完全是,而是……是……我是說,你才二十二歲,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又能夠堅持到底嗎?」

  康橋歪著腦袋思索片刻。

  「我想,你的意思應該是在說,我的心境不夠成熟到足以堅持到底?」

  「我不是看不起你,真的,我發誓!」鄺求安慌忙道。「只是……只是……二十二歲好像也才剛長大而已……」

  她沒有說謊,所以,她是真的在意這件事嗎?

  康橋看著她,雖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眼色深沉得有點可怕,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才突然開口。

  「我十三歲就用武士刀砍人,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砍死人,但我砍了不少人是真的,到了十五歲,我拿槍……」他頓住,自嘲地苦笑。「在我這種環境成長的人,年齡並不能代表他的心境,雖然我小你四歲,但我相信,我的心境早已比你蒼老很多了,所以,你大可放心,如果我決心要這麼做,我就一定能夠堅持到底的!」

  十三歲?

  武士刀?

  十五歲?

  拿槍?

  瞪圓了驚嚇的眸子,鄺求安震駭得說不出話來了。

  「嚇到你了嗎?」康橋歎道。

  鄺求安張開嘴,卻還是擠不出半個字來,她實在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笑容燦爛得像個大男孩的年輕人竟會……竟會……

  「天哪!」好不容易,她終於吭出聲音來了。

  「我就知道,」康橋更是苦笑。「其實我並不想這麼早就讓你知道這件事的,我就想說你一定會被嚇到,結果真的沒錯。」

  鄺求安又瞪著眼看他看了好半晌,才能說出問句來。

  「那……那……為什麼?我是說,又是什麼原因使你……使你……」

  「改邪歸正?」康橋自嘲地道。「很簡單,我老媽,雖然出生在這種不正常的家庭裡,但她一直能夠潔身自愛,從不被環境所污染,規規矩矩的上大學、拿碩士、拿博士,希望有一天能夠完全擺脫這種環境,即使後來不得已跟了我老爸,但她仍不氣餒,轉而把希望放到我身上,期望她的兒子!我,能夠代替她,規規矩矩的走出我自己的光明坦途來,可惜……」

  他歎氣。「外公不同意,女孩子無所謂,但男孩子就非得按照他安排的路走不可,而當時的我年幼無知,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總是高高興興的按照外公的命令去做,老媽苦勸我無效,就在我十五歲那年,我頭一次拿槍,興奮地跟著表哥他們一起去和對頭幫派槍戰,回家後,老媽再一次苦苦勸導我,但我仍是聽不下去,她就……就……」

  深吸一口氣後,他才硬著聲音把話說完。「就用外公給我的那把槍,當著我的面自殺了!」

  鄺求安猛抽氣,真的嚇到差點昏倒了。

  「老媽她……她想用死諫來喚醒我的理智,幸好……她成功了……」康橋低低呢喃,眼眶紅了,聲音也哽咽了。「她留了一封信給我,告訴我她對我的期望,自那天開始,我就決心要達到老媽的希望,至少我不能讓她……白死……」

  「天哪,天哪,康橋!」再也顧不得其它,鄺求安一把抱住他,安撫地摩掌他低垂的腦袋,「沒問題的,你一定辦得到的!」她柔聲鼓勵。「我相信你,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你……能幫我嗎?!」康橋低聲央求。

  「會的,我會的!」鄺求安重重地道。

  在這一刻裡,她深深確認,這確實是老天給她的機會,她需要一個新的開始,而他需要她的協助;他不在乎她的過往,因為那已經是過去式了,而她也不需要介意他的身世背景,因為那總有一天會成為過去式。

  就算他只有二十二歲,那又如何,對許多人來講,年齡與實際人生經驗總是不相符的,他就是其中之一,那麼,她又何須在意?

  既然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辦到,而她也相信他能夠做到,這不就夠了?

  「康橋。」

  「嗯?」

  「從現在開始,我……」她輕輕道,「要踏上我的新人生了,而你……」她扶起他的臉,對上他濕潤的眼。「也要努力開拓出你的新人生喔!」

  「嗯嗯。」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乖巧地點了點頭。

  「我們……」她柔聲呢喃。

  「一起合作經營我們的人生和婚姻吧!」

  「好。」兩人相對而視,不約而同悄然一笑,他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她赧著雙頰點點頭,彷彿在某種只有他倆理解的心靈契約上,烙下了永生永世不悔的簽章。

  那是一份比世俗的婚姻證書更神聖的契約。

  這一刻,他們對彼此許下了一輩子相扶相持的誓言,三天後的結婚證書只是給外人看的,在他們心裡,此時此刻簽下的契約才是真正能夠束縛彼此的承諾。

  就從這一刻起,他們已經是彼此的人生伴侶了。

  「康橋。」

  「嗯?」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

  「什麼疑問?」

  「為什麼是我呢?」

  「……有一天,當我們一起牽著孩子的手上幼兒園時,我再告訴你。」

  「……」

  真狡猾!

  三天後,他們在法院公證結婚了。

  下午,康爺爺就打電話通知說會立刻趕回來;傍晚,康橋就帶著新婚老婆搭上南下的列車,逃之夭夭。康健也只能為表弟欺上瞞下到他結婚那一刻為止,這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寬敞的火車雙人座位上,康橋偏偏要跟鄺求安擠成一堆,鄺求安幾乎有半個身子全偎在他懷裡,他則好整以暇地不時偷吃幾下豆腐,滿嘴口水饞得要死。

  鄺求安推開他又湊上來的嘴。「別這樣啦,好多人在看耶!」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夫妻啊!」說著,康橋不甘心地捉住她的手,貼過臉去硬是又親了她一下。

  鄺求安又好氣又好笑地再次推開他。「好了啦,說正事啦!」

  「什麼正事?」

  「你以為我們這樣能逃多久?」

  康橋失笑。「誰說我們要逃的?」

  鄺求安橫睨著他。「不然為什麼你一聽到外公要回來了,拉著我就跑?」

  「我想給你多一點時間做心理準備呀!」康橋又嘟過嘴去親親她的唇。「更何況,我們才剛結婚耶,起碼要給我們幾天時間親熱一下嘛!」聞言,鄺求安臉紅了。「呃,先說好,那種事我……我都不懂的喔!」

  換句話說,她是個二十六歲的「老」處女,原裝貨,未開封過的,自然什麼也不懂。

  康橋邪魅地一笑。「沒關係,我懂。」

  鄺求安瞄他一下。「我想也是。」看他就是那種女孩子會很哈的類型,不懂才怪。

  康橋莞爾。「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有第一次經驗了,當時我老媽就警告我說,絕不准玩人家規規矩矩的女孩子,還逼著我發誓,結婚之後就再也不許到外面玩,也不許包二奶,我想,那是她切身的感受。所以。你儘管放心……」

  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我絕不會在外面養女人,」他在她耳畔低語。「也不會有什麼一夜情給你抓,嗯?」

  鄺求安定定地凝視他片刻,頷首。

  「我相信你。」

  「謝謝你,老婆!」康橋眉開眼笑,滿意極了。就知道她會是個最合乎他理想的女人,當他希望她信任他的時候,她就溫馴地相信了他,並不會因為他們彼此仍舊可以算是陌生人而保留她的信任。他果然沒娶錯老婆!

  「啊,糟了!」鄺求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驚叫一聲,臉色也跟著翻白了。

  「怎麼了?」康橋關切地問。

  「我都忘了,有……有人要告我!」鄺求安驚慌得眼眶都紅了,把陳玉婉的事詳細的告訴康橋之後,淚水也滾下來了。「怎麼辦?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他們一定去告我了!」

  康橋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來。

  「喂,周律師嗎?我是康橋啦,有點問題想請教一下……」

  五分鐘後,他收起手機,對她露出安撫的笑容。

  「放心吧,周律師說了,這種狀況他們是告不了你的,他們能告的也只有陳玉婉一個人,倘若他們硬要牽扯上你,我也委託周律師了,他會出面替你處理,周律師最拿手的就是這種案件,所以,放心交給他吧,我保證一定會沒事的,嗯?」

  「我相信你,」鄺求安雙眸濕灑灑地顯得格外晶瑩清澈。「謝謝你!」

  「真感激我,就答應我一件事。」他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低聲道。

  「什麼事?」

  「拋開一切煩惱,好好的享受我們的蜜月,嗯?」

  「好,我答應你。」

  於是,接下來一個月,他們在綠島度過了極為愜意又熱情的兩人世界,同時,康橋也在「訓練」鄺求安,要讓她成為一個完美的女人。

  鄺求安是個內向文靜的女人,康橋卻強迫她要在床上學習享受,而鄺求安也溫馴地順從了他;鄺求安不會游泳,康橋又逼她在三天內就學會了最基本的狗爬式;鄺求安不會跳舞,康橋就每兩天教她一種新的舞步……

  他是在「訓練」她,但也是在教導她如何享樂人生,擺脫過去的噩夢。

  雖然她從沒有告訴過他,但從她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出,往昔的她過的是如何艱苦的生活。

  會逼得她活不下去的人生,絕不可能舒適到哪裡去吧?

  「在想什麼?」

  夕陽下,輕風吹拂著白浪滾滾,沙灘上,鄺求安抱著雙膝坐在那兒欣賞艷紅的火球緩緩墜入海平線的另一端;康橋端著兩杯冰涼的飲料在她身旁坐下,一杯遞給她,自己就另一杯先狠狠地灌下幾大口再說。

  「我在想,我還欠養父母一大筆債,不知道你能不能讓我去找工作賺錢來還債呢?我保證不會妨礙到我們的生活的!」

  「欠你養父母?你跟他們借錢?」

  「不,不是,是……」

  從最早的幼兒記憶開始,一直說到養父母將一迭記帳單交給她為止,鄺求安的語氣極為平淡,康橋卻可以自其中聽出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感傷。

  「真要為那種債定個名字的話,我想,養育費比較合適吧!」

  「養育費?」康橋挑高了帥氣的眉。

  「嗯。」目注火紅的夕陽,鄺求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養母還要我回去嫁給超市老闆的兒子,說超市老闆願意付兩千萬的聘金,這麼一來,我欠養父母的養育費就可以一口氣還清了。」

  「超市老闆的兒子?」康橋的眉毛挑得更高,幾乎飛上了半空中。

  「嗯嗯,超市老闆的兒子已經三十歲了,不過……」鄺求安依舊心不在焉地回道。「他的智力只有六歲。」

  竟然要她嫁給低能兒?

  康橋的臉立刻黑了一半。「小安安。」

  「嗯?」

  「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這裡,我剛剛和表哥聯絡了一下,他說外公的人快找到我們了。」

  「喔,那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呢?」

  「你養父母住在哪裡?」

  「高雄。」

  康橋咧嘴一笑,那笑容竟有幾分陰冷的味道。

  「那我們就去高雄。」

  「咦?」

  經濟不景氣,能維持一家小小的文具行已經不容易了,但鄺求安的養父母為了寵溺獨生子,硬是拿房子貸款又借錢來給兒子開公司,想也知道,結果絕不會太美妙,生意沒做起來,老本倒是愈虧愈多,最後還虧到了高利貸那裡去了。

  高利貸在討債的時候是很可怕的,鄺求安的養父母被逼債逼急了,只好先拿了超市老闆那兩千萬聘金去應急,可是接下來就換超市老闆來跟他們要「債」了。

  「你女兒呢?到底回來了沒有?」

  「這……這……」鄺父和鄺母滿頭大汗,拚命交換眼色。「快回來了,就快回來了,總不能工作說不做就不做了,得讓老闆有時間另外找人來接她的位置吧?她是很負責任的,不可能說走就走的!」

  「嗯嗯,負責任是好事。不過……」超市老闆狐疑的眼神不斷在鄺父和鄺母之間來回。「她真的會回來嫁給我兒子?」

  鄺母窒了一下,然後腦袋卯起來點個不停。「會,會,我保證會!」

  話剛說完,叮咚一聲,文具行的自動門打開,三人轉首望去,見鄺求安緩步而入,鄺父、鄺母不禁大喜過望,馬上衝過去把鄺求安捉到超市老闆面前,根本沒注意到尾隨在後的康橋。

  「看,我說她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她這不是回來了嗎?」

  「很好,」超市老闆滿意的頷首,還伸手摸向鄺求安的臉蛋,想仔細看看他花大錢「買」來的媳婦貨色如何,如果兒子不會「用」,或許他可以替兒子「用」,反正是買來的,誰來下種應該都沒差。「那麼,明天我就開始準備婚禮……」

  「但機咧!」康橋一掌拍開超市老闆的鹹豬手,另一手將鄺求安圈入自己懷裡護住。「請問你要準備蝦米郎的婚禮?小安安的嗎?那就不必了,一個月前,她就嫁給我了!」

  數秒令人窒息的靜默,然後,三人異口同聲驚叫。

  「什麼?」鄺母叫得最大聲。

  「我說……」康橋大剌刺地俯首在鄺求安唇上啦了一下,洋洋得意。「一個月前,小安安就和我結婚了。」

  超市老闆臉色不悅的一沉,轉向鄺父、鄺母,「把聘金還給我!」直接要債。

  鄺父、鄺母頓時面色慘變,但他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康橋便掏出支票簿來簽了一張兩千萬的支票給超市老闆。

  「咯,還給你!」

  超市老闆狐疑的接過去。「這不是番石榴票吧?」

  康橋莞爾。「你可以打電話去銀行問啊!」

  超市老闆真的馬上掏出手機來打電話,五分鐘後,他收回手機,默默地轉身離去。

  於是,康橋又另外簽了兩張支票,「這是償還小安安欠你們的養育費,就算利息是一百分也綽綽有餘了。」第一張支票放到鄺母手裡,「這是聘金,跟剛剛那傢伙給的數目一樣。」第二張支票放到鄺父手裡,再拿出一張收據。「麻煩你們簽一下,免得你們日後賴帳,謝謝!」

  十分鐘後,他們走出文具行,在離開前,鄺求安忍不住回頭再看最後一眼。

  「怎麼?捨不得?」

  「也不算是,只是……這裡畢竟是我長大的地方。」

  康橋瞭解地將她摟入懷中,默默地等候著她。

  鄺求安雖然不算矮,但康橋的個子比她更高,他的下巴剛剛好頂在她頭頂上,她的身材又纖瘦,兩個人貼在一起,還頗有幾分小鳥依人的味道。

  良久後,鄺求安才收回目光,毅然轉身。

  「我們走吧!」

  女人的一生都有兩段生命,婚前與婚後,現在,她已經結婚了,所以,她剛剛向她的第一段人生告別了。

  她,鄺求安,今年二十六歲,要開始她的第二段人生了!



  第三章

  「你相信我嗎?」

  「相信啊!」

  「完完全全的相信?」

  回家的出租車上,總是掛著一張燦爛笑臉的康橋突然這麼問鄺求安,不但沒有半絲笑容,表情更嚴肅得近乎凝重;她不由訝異地怔了怔,而後,她也正起臉色,非常慎重地回答他。

  「是,我完完全全相信你!」

  探臂將她圈入懷裡,「謝謝。」他感激地道。

  之後,在進入康家大門之前,康橋緊緊地牽住鄺求安的柔黃,更為凝重地最後再要求她一次。「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嗯,我相信你。」然後,康橋用鑰匙打開大門,才剛踏進半步,四周便呼一下團團圍過來一大票人,一半人捉住他,另一半人要把鄺求安抓離開他身邊,但是,不過眨個眼,所有人的動作就在同一秒鐘之內,很有默契的全部凍結住了。

  「誰敢碰她一根寒毛,我就先斃了誰!」

  一把點三八手槍穩穩地比在那個搶先抓向鄺求安的人的太陽穴上,康橋冷厲的喝叱,另一手用力一扯,將鄺求安扯入他懷裡,凌厲的眼神徐徐環視所有人一圈,見沒有人敢再妄動了,他才收回手槍,但槍口仍比住所有人。

  「現在,你們統統給我留在這邊,我們康家的事由康家人自己解決,不必你們多事!」

  「但是你外公說……」

  「你姓康嗎?」

  「不是。」

  「不是就給我閉嘴!」聲落,他的手臂緊緊環住鄺求安的腰,手槍依舊警戒的指住所有人,兩腳一步步往後退,慢慢地通過寬敞的前院,來到樓房門前,好死不死的,門也恰好在這時候打開,刷一下,手槍立刻回轉過來指住開門的倒霉鬼,後者慌忙舉起雙手,表示他是無辜的過路人。

  「停!停!停!我投降,要我跪下來也行,請饒了我一命吧!」

  康橋差點笑出來,忙吸一口氣硬懲住,沉聲問:「你想幹什麼?」

  「沒想幹什麼,」康健放下投降的手,滑稽的聳聳肩。「奉老太爺命令出來看看,這麼久了,那些傢伙怎麼還沒,咳咳,『捉』到人呢?」

  「憑他們想捉我?」手槍朝那些人揮過去一下,康橋輕蔑的冷哼。「作夢!」

  「我知道,老太爺也知道,所以才會叫我出來看看呀!」

  「你也是要來捉我的?」

  「我哪敢,當然是來請少爺大駕光臨的!」康健吊兒郎當地說,卻暗暗使了一下眼色。

  康橋頷首表示會意,低頭看老婆,見她臉色有點蒼白,忙問:「你沒事吧?」

  靜了一下下,鄺求安才仰起眸子看他,嫻柔地微笑。「我相信你。」

  答非所問。康橋卻大為感動,因為她是真的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相信他,所以,頭一次面臨這種驚險場面,她不僅沒有尖叫,也沒有慌張失措,雖然多少被嚇到了,但她還是盡全力保持鎮定地緊跟在他身邊,默不吭聲地讓他抓過來、扯過去。她甚至連一丁點的遲疑都沒有。

  他愈來愈能肯定自己沒娶錯老婆了。「放心,有我在,誰也傷害不了你!」

  這個女人,是個寶!

  她把往後的人生交給了他,也就徹徹底底的相信了他,雖然他們從第一次見面到此刻,根本就不超過六個星期。

  鄺求安蠔首輕點。「我知道。」

  「那我們進去吧。」

  「好。」

  首度見到康橋的外公,鄺求安感到相當意外,因為康爺爺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種惡模惡樣的黑道分子,光是以年紀來講,他看上去最多四、五十歲,根本就不像「公」字輩的人。此外,雖然他身材相當高大,但五官十分斯文,甚至還有幾分鄉土氣,有點像是鄉下小鎮上的小學校長,或者是書店老闆,可就是和「幫派」、「角頭」那種字眼完全搭不上邊。

  他如何制得住剛剛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手下?

  「你終於肯回來了!」康爺爺憤怒地拍了一下扶手。

  一句話聽完,耳際開始歡唱小蜜蜂嗡嗡叫,鄺求安不由瑟縮一下,呃,也許他就是用那副大嗓門制住手下的。

  「我不是你的棋子,你要我什麼時候到哪裡,我就得什麼時候到哪裡!」

  康橋也橫眉豎目地提高了音量,剛好就在她右耳上方,鄺求安不禁又瑟縮了一下。

  「你姓康,就得聽我的!」

  「我隨時都可以換掉這個姓!」

  「你敢!」

  「外公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

  「你……」

  眼看他們愈吼愈大聲,往日便深受其害的其它幾位康家人連忙上前好言好語安撫康爺爺,免得他們吵完架之後,大家又得向耳鼻喉科報到了。而康橋這邊,鄺求安也扯扯他的衣服,康橋低頭看她,她很客氣地提出請求。「你能不能不要跟外公比嗓門?不然就先拿一副耳塞給我用。」耳塞?

  康橋怔了一下,驀而放聲大笑,笑得放縱又暢快,笑得大家都忘了要安撫康爺爺,莫名其妙的看向他。

  「好好好,我不跟外公吵。」他緊了緊抱住鄺求安的手臂,然後轉注康爺爺,不再橫眉豎目了,還掛上他的招牌笑容,光輝燦爛,閃閃發亮。「外公,我們不要再吵了,平心靜氣的談談好不好?」

  康爺爺也很意外地怔了怔,繼而深深注視他一眼,再瞥一下鄺求安,很快的,視線又回到外孫身上。

  「談什麼?」

  「談我的未來。」

  「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

  「但老媽希望我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

  一提到外孫的媽媽,他的女兒,康爺爺不禁沉默了,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總是對自殺的女兒感到一份歉疚。於是雙眼往旁一移,以最嚴苛的目光,康爺爺開始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端詳鄺求安,再以最挑剔的眼神,由腳到頭,連一根最細微的寒毛也不放過地審視鄺求安,然後他提出問題!對鄺求安。

  「你憑什麼嫁給我外孫?」

  因為康爺爺突如其來的問題,鄺求安的心跳停了一拍,但馬上又恢復正常,她知道,現在是她可以幫助康橋的時候了,那麼,她就要盡全力幫助他。

  「就憑是他選擇了我。」她聲音柔細,但十分鎮定地回道。

  康爺爺瞇了瞇眼。「我是說,你有什麼背景配得上我外孫?」

  鄺求安垂了一下眸子,旋又揚起。「那要看外公說的是什麼背景,有權有勢的背景我的確沒有,因為我只是個養女,但就因為我只是個養女,我熬過的艱苦歲月使我深深瞭解一件事……」

  「哦,是什麼事?」康爺爺語帶輕蔑地問。

  「吃苦。」鄺求安輕輕道。「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和康橋絕不會是那種夫妻。當他成功的時候,我會伴在他身邊,時刻警惕他不可自滿;當他落魄的時候,我也不會因為怕吃苦而離開他,因為我已經習慣吃苦了……」

  「這世上能吃苦的女人又不只你一個。」

  「但康橋選擇了我。」

  「他瞎了眼!」

  「外公就這麼看不起您的孫子嗎?」

  康爺爺窒了一下。「我不是看不起他,是他還年輕……」

  鄺求安深深注視著康爺爺,「不,他不年輕了,」她意味深長地說。「他所經歷過的事已足以使他成長、使他成熟,使他瞭解自己要的是什麼了,這點,外公應該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康爺爺震了震。「好,就算你說得都對,那麼,你就不怕嗎?」

  鄺求安有點困惑地眨了眨溫柔的眸子。「怕什麼?」

  康爺爺斜斜地一撇冷笑。「你是一般平常人,真以為自己能夠適應我們這種掛在刀口上的生活嗎?」

  鄺求安柔柔一笑。「我相信康橋。」

  康爺爺更是冷哼。「相信他有什麼屁用,要出事的時候還是會出事,早晚有一天你會被他連累,被抓去做人質,甚至被殺掉都有可能,你真的都不怕嗎?」

  「我相信他。」鄺求安還是這一句。「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被抓、被殺了,而他救不了我,我還是相信他已經盡了全力了,只是,沒有人是萬能的,他只不過是碰上了力有未逮的時候而已。」

  只不過?

  而已?

  摟住她的手臂驀地狠狠地緊住,她抬眸看他;他一語不發,雙眼卻明燦得有如暗夜中最閃亮的星辰。

  「你可真相信他呀!」康爺爺嘲諷地道。「不過,又能相信多久呢?」

  聞言,鄺求安再看回康爺爺,沉默片刻,然後她垂下眼簾,靜靜地開口。

  「高中時,我曾經交過一個男朋友,他……」

  以非常平靜,宛如說故事的語氣,她淡淡地述說她之所以會來台北找工作的往事,一直說到韓頌奇對她提出分手為止。

  「長長的八年時光裡,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雖然他只有在我們上台北來之前曾經允諾過我們會結婚,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結婚這兩個字,平時更像是指使傭人一樣的讓我服侍他,理所當然的讓我養他,但是我依然沒有懷疑過他,連一秒鐘也沒有,直至他親口對我提出分手那一刻……」

  「干× × × !」右耳上方突然飄下來一句台罵,鄺求安裝作沒聽見。「但比起他來,我更相信康橋,因為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夫妻之間如果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這樁婚姻就已經失敗了一半,所以,這種信任是一輩子的。」

  「你不怕又碰上另一個前男友了?」康爺爺惡意地想把猜忌放到她心中。

  「如果怕,就不要結婚;既然結婚了,就不能怕,否則無論我怎麼做都會失敗的。」鄺求安卻毫不在意。「我是這麼想的。」

  每一個問題都被客客氣氣的踢回來,康爺爺開始不耐煩了。

  「那麼,你又能為康橋做些什麼?」

  「我?」鄺求安沉吟一下。「老實說,我能為他做的事實在不多,誠如外公所說的,我沒什麼背景,也沒什麼特殊能力,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實在幫不了他什麼,但最起碼,我能夠為他做到一件外公不願意為他做的事……」

  康爺爺雙眼陰森森地一瞇。「哦?是什麼事,你願意告訴我嗎?」

  「讓他做他自己。」

  「做自己,這是每個人類最基本的權科,也是康橋的媽媽想用自己的命替兒子換回來的,但外公卻依然堅持要強制剝奪康橋的這項權利,難道媽媽的命在外公眼裡就那麼沒有價值嗎?」

  殘忍的事實直接擊中康爺爺心中的弱點,康爺爺全然啞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一生,他唯一覺得有所虧欠的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女兒,老婆是為了救他而死的,女兒則是為了救那個被他寵壞的二兒子而犧牲了一生的幸福和生命,這些他全都記在心底深處,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補償她們而已。

  因為,她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額際青筋浮動,嘴角不斷抽摘,良久、良久後,康爺爺猛然起身,掉頭就走,只丟下一句話。

  「以後你的事就自己決定吧,我懶得管你了!」

  話說完,人也不見了,大廳裡卻沉默依舊,眾人驚愕的面面相觀,不敢相信康爺爺竟然讓步了,不,不是讓步,他根本就是一整個毫無保留的退到最底線了。

  「奇跡!」康健的老婆喃喃道。

  「了不起!」康健奉上一根大拇指,表示他由衷的敬意。

  「看來,康橋倒挺會選老婆的嘛!」康健的媽媽笑道。

  「原先看她柔柔弱弱的,還真搞不懂康橋怎會挑上她,但這會兒……」康健的爸爸讚賞地直點頭。「嗯嗯,光是她的口才,就夠格進我們康家了!」用另一種方式,他們也表達了他們的接納之意。

  而康橋就更誇張了,半聲不吭,他直接拉著鄺求安跑回他的臥室,砰一聲門關上又鎖上,隨手將鄺求安丟上床,「命令」她剝光自己,自己也三兩下除去身上所有衣物,然後急吼吼的撲上床,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親吻她,傳達他的感激與感動。

  「你曾經問我,為什麼是你?」他啃咬著她細嫩的耳垂,呢喃著。「現在我要告訴你,因為我有預感……」

  「預感?」因為他的啃咬,一股熱流急速竄過她全身,鄺求安微微喘息著問。

  「是的,預感,我有預感你會是最適合我的老婆,也是……」他的唇舌侵略繼續往下進攻。「我會愛上的那種女人……」

  「愛……愛上?」她不由自主地扭動著,嬌喘愈來愈急切。

  「而事實也證明我的預感沒有錯誤,我……」因為汗水淋漓而滑溜溜的身體拉上來覆蓋住她,前額抵住她的額前,他的聲音愈來愈低沉、沙啞,「已經開始要愛上你了!」最後一個字說完,他也深深陷入了她。

  同一瞬間,她也深深墜入充實、渴望與激情的狂亂漩渦之中,全然無法言語,而她的腦子裡也只剩下一個意識……愛?

  「老弟,你又要帶老婆上哪兒去啦?」

  「大掃街!」一陣風似的,康橋拉著鄺求安經過康健跑進車庫;而鄺求安直到被扔上跑車,才有機會抗議。

  「不要了,康橋,你買給我的衣物夠多了啦!」

  「不夠!」康橋霸道地說,自己也跳上跑車,呼一下開出車庫。

  「不要太浪費吧!」

  「這不叫浪費。」

  「那叫什麼?」

  康橋嘻嘻一笑。「寵老婆!」

  鄺求安也忍不住笑了。「可是,用家裡的錢寵老婆也不太好吧?」

  康橋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放心,是我自己的錢。」

  鄺求安驚愕地呆了呆。「你自己的錢?但是你哪來那麼多……」

  「別問,你慢慢就會知道了,你只要相信……」他飛快地看她一眼。「我的錢都是乾乾淨淨的,這就行了。」

  鄺求安頓時鬆了口氣。「我相信你。」於是康橋第N 次帶著鄺求安出門進行瘋狂大掃街,所有女人必定會用到、可能會用到、偶爾會用到,甚至連根本不可能會用到的物品,他都一買再買,甚至還抓她去美容院、三溫暖做美容、做保養,唯獨一種東西,他半樣也沒買。

  「台灣不是買珠寶首飾的好地方,改天再買給你。」

  掃街掃得差不多了,康橋就帶鄺求安到西餐廳去用餐,餐後閒飲咖啡時,他這麼告訴她。

  「我又不喜歡戴首飾。」

  「你不需要戴,擁有就好了。」

  鄺求安啼笑皆非。「我不戴,擁有它們做什麼?」

  康橋別有深意的凝視著她。「女人都要有私房錢,那就是你的私房錢,你的安全保障。」

  「康橋……」鄺求安感動的低喃。

  「我不只要買珠寶給你,還要給你房子、給你股票……」說到這裡,帥氣的臉突然陰沉下來。「我可不像那傢伙,只會壓搾你!」

  鄺求安怔了怔。「你提他做什麼?」

  聞言,康橋竟然像小孩子一樣嘟高了嘴。「你還愛他是不是?」

  「愛他?」鄺求安喃喃重複,繼而失笑。「你怎會這麼以為?」

  「不然你會跟他那麼久?」

  鄺求安沉默了,好半天,她只是視若無睹地望著玻璃帷幕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心中在深刻的自我反省。

  「其實,我從來沒愛過他,」她突然出聲道。「甚至,我也沒喜歡過他。」

  「咦?」康橋呆住了。「可是你……」

  「我只是想要一個家,想要一個……」鄺求安苦笑。「永遠不會拋棄我的人,而他,是頭一個願意給我那種承諾的人。」

  「啊!」想到她的第一個兒時記憶,還有她的成長過程,康橋恍然頓悟。「你是……」停住,雙臂環住她,讓她緊貼在他胸前,大手憐惜地摩寧著她的背。「沒問題,你的願望實現了,現在你有我了,我發誓,就算要我的老命,我也永遠都不會拋棄你的!」

  鄺求安靜默一下,然後……「我相信你。」她輕輕歎息,是滿足,也是鬆懈。長久以來,她一直在尋找,現在,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永遠都不會拋棄她的男人!別問她為何能如此肯定,她沒有答案,因為她只是寧願這麼相信。

  「不過我倒是很納悶,你們住在一起七年,怎麼他都沒碰過你呢?」康橋疑惑地問。

  難不成那傢伙「不行」?

  「他說他尊重我,所以婚前不會碰我,但我想事實應該是……」唇畔泛起一抹淡淡的苦澀。「他不希望在提出分手的時候出現任何麻煩吧?」

  「真他媽的卑鄙!」康橋咒罵。

  「可是……」鄺求安仰起柔水似的雙瞳。「也幸好他是那麼想的,不然我就不能幹乾淨淨的嫁給你了,不是嗎?」

  康橋想了一下。「說得也是,就這點而言,算我謝謝他好了。」

  鄺求安笑了,但很快又收回笑容,露出困擾的表情。「只是……」

  「怎麼了?」

  「我還有一點小小的問題。」

  「哦?說說看。」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愛頌奇的,所以心甘情願為他付出,可是到頭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愛,然後我才發現,我……」鄺求安煩惱的低語,「根本不懂得愛到底是什麼,因為……」靜了一晌。「從來沒有人愛過我……」

  從來沒有人愛過她,多麼令人心酸的語句,更可悲的是,那是事實。

  心頭一痛,雙臂擁她更緊,「沒關係,我會教你的,」康橋輕喃,「一切有關於愛的酸甜苦辣,我全都會慢慢的教會你,就好像……」他低笑。「床上的快樂,我不是教會你了嗎?」

  雙頰一赧,「討厭!」鄺求安嬌慎地捶他一下。「那種話不要在這裡講啦!」

  「好好好,不講,不講!」暗暗慶幸她的心情被轉換過來了,康橋悄悄鬆了口氣。「那麼,我們要講什麼?」

  「講……講……」鄺求安思索著。「啊,對了,那天啊,我一直以為外公會拿我們的年齡來反對,畢竟我自己都有點在意,可是外公竟然提也沒提呢,是他忘了嗎?還是他不知道?」

  「他當然不會提,」康橋失笑。「提了就等於打他自己的嘴巴子了!」

  「咦?為什麼?」「因為外公跟我一樣,外婆也大他四歲嘛!」

  「耶?」

  一直以為在黑道上混的都是霸道粗魯、蠻橫不講理的人,但半個月相處下來,鄺求安發現並不一定是那樣的。好人之中也有壞人,而壞人之中,當然也有好人。譬如康爺爺,表面看上去很嚴厲,其實只是嗓門大而已;康健則是標準的面惡心善,大大咧咧的爽直人一個,康家就屬他最寵溺康橋了;至於康艷,老是打扮得好像幹那一行似的,而事實上,她只是品味與眾不同罷了,而且她還特別喜歡開玩笑,康家最愛捉弄康橋的非她莫屬。

  老實說,除了老是聚集在康家那一大票彪形大漢之外,她一點都不覺得康家和黑道有什麼牽扯。

  直到這一天……

  被康大嫂和康艷硬拉去掃街,才剛回來的鄺求安,甫一來到客廳口,她就一整個人驚駭的呆在那邊了。血!只見廳內至少聚集了十幾二十個人,起碼有一半人手上不是拖著開山刀就是武士刀,亮晃晃的刀身上沾滿了怵目驚心的血跡,相對的,另外一半人不是頭就是手腳,或者身軀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卻依然遮不住鮮血的浸透。

  康爺爺在大聲質問,康健口裡三字經不斷,康橋擰眉聆聽受傷的人的控訴。

  老實說,這種場面對康家來講不過是家常便飯,不,連家常便飯都算不上,勉強可以算是點心罷了,但是對鄺求安這種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的人來說,她只看得見滿眼令人驚悸的血腥!

  此時此刻,她終於見識到黑道世界的殘酷,體認到康家確實是屬於黑道的一分子了。

  「到底是誰先挑釁誰?」

  「是我們先去質問他們的。」

  「為什麼?」

  「因為他們撈過界,跑到我們的地盤上來要保護費。」

  「為什麼不先來跟我們說?」

  「我們還來不及說,他們就先動手了。」

  「是他們先動手的?很好,搞清楚是誰的人了嗎?」

  「是『趙董』。」

  「又是他!」康爺爺怒氣沖沖地猛拍一下桌子。「康健,打電話給『趙董』,說我要和他好好『聊聊』 !」

  「是!」

  這時,康橋終於發現老婆回來了,連忙過去把一臉驚懼的鄺求安帶回房裡,柔聲安撫她。

  「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絕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

  鄺求安沒有任何響應,只是把微微顫抖的嬌軀更蜷縮入他的懷抱裡,蒼白的臉兒也埋入他的肩窩,拔不出來了。

  他只好抱著她,繼續安撫地搖晃著她,拍撫著她的背,直到她睡著,他才把她放到床上,又陪在一旁好一會兒,直到確定她暫時不會醒過來了,他才悄悄離開臥室,繼續去幫忙處理那件麻煩。

  這種事,他幫不了她,得靠她自己去消化吸收。

  這天,鄺求安一直在睡,連晚餐都被她睡過去了,她甚至沒有起床洗澡,上過半次廁所,就這樣一直、一直睡……翌日,康艷又來找鄺求安了。「小安,走,我教你溜冰!」

  「好。」

  噙著柔和的微笑,鄺求安平靜如常的換衣拎包包陪康艷出門去,康橋讚佩地望著她纖柔的背影,知道她已經把昨天那件嚇得她半死的事消化吸收完畢了。

  果然是一等一的韌性!

  深夜……不知道幾點,門上突然響起敲門聲,獰然驚醒的鄺求安正想起身,卻被橫在她胸前的手臂壓住,康橋一動也不動,只是揚聲喊出去。「什麼事?」

  「去不去?」

  「不去!」

  「好,那你繼續睡吧!」

  把鄺求安摟進懷裡,康橋閉上眼繼續睡;鄺求安卻有點不安,這麼晚了,表哥他們是要去……

  「他們要去幹架。」康橋突然說。

  幹架?想到半個月前看到的血腥場面,鄺求安不由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可……可是……」那種危險的事,她並不希望康橋跟去,但表哥是親人,又那麼疼愛康橋,康橋能不顧嗎?

  「以前他們會堅持我一定要跟去,但外公說了,以後我都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事,他們就不再勉強我了。」康橋睜開一眼往下溜,果然見她一臉的憂心。「不必擔心,應該不是什麼大場面,不然他會用手槍敲門,而不是用手,這種時間,多半只是很純粹的用拳頭幹架,譬如酒後起口角之類的,表哥應付得來的。」

  「喔。」

  「睡吧!」

  「嗯。」

  可是鄺求安還是睜著兩眼,直到聽見康健喝醉酒搖搖晃晃經過門前的聲音,她才安心的闔眼睡去。

  這時,天際曙光已微現,快天亮了。

  早餐桌上,康橋看著鄺求安那兩粒熊貓眼,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你真是……就跟你說不用擔心的嘛!」

  「我……不可能不擔心嘛!」鄺求安囁嚅道。

  偏偏康健還一副無辜的樣子在那邊大口吃他的早餐。「你老婆怎啦?兩隻大眼圈烏漆嘛黑的,你揍她啦?還是整晚操她不給她睡?太不體貼啦,這種老公!」

  咻一下,一粒山東大饅頭神准的正中紅心!康健的額頭。

  「殺人兇手就是你!」康橋沒好氣的臭罵。

  「咦?」康健嚇了一大跳,怪叫。「喂喂喂,我昨晚都在喝酒,連一根寒毛也沒碰你老婆喔,你別賴我跟你講!」

  嘩啦啦,整杯豆漿都潑過去了,馬上請康健試驗一下豆漿澡的美容效果。

  「誰跟你說那個!」康橋更是火大。「昨晚幹完架為什麼不早點回來?」

  「可是……」康健一臉困惑,一邊用老婆給他的毛巾抹拭滿頭豆漿,一邊為自己的委屈辯駁。「那你也知道的嘛,『運動』過後總是要去喝兩杯慶祝一下,自然不可能太早回來的嘛!」

  「你不知道有人會擔心嗎?」

  「擔心?」康健哈哈大笑。「才怪,大家都嘛習慣了,怎會有人擔心,老弟,你真愛說笑!」

  呼一下,康橋已然飄到康健身邊,兩手一握,描著康健的笨頸子用力搖。

  「我操你的沒人會擔心,我老婆會擔心,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她一整晚都不敢闔眼,直到你回來,她才能安心入睡,就因為你見鬼的愛喝兩杯,害她掛了兩顆大熊貓眼,我他媽的先掐死你,以後她就不必再擔心了!」

  「救命啊,殺人啊!」康健還真被掐得臉紅脖子粗,直叫救命。

  對因自己而起的騷動,鄺求安是一臉的無措與不安,康健的爸媽和老婆卻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個不停,唯獨康爺爺,他深深凝視鄺求安好半晌,然後,自那天之後,他頭一回主動開口對外孫媳婦說話。

  「那種小事,你不必擔心,只是隨便打打鬧鬧而已,出事的機會不大。」

  「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鄺求安吶吶道。「只要一次萬一,一輩子後悔都來不及了,不是嗎?」

  康爺爺微微一怔,深思片刻後,點頭。

  「嗯,你說得對,我會叫他們以後盡量少動手,能用談的就用談的把事情解決就好。」

  「謝謝外公。」鄺求安感激地道謝。康爺爺再次深深注視鄺求安一眼,然後轉注康橋。「康橋,你爸爸又打電話來催了,帶你老婆去見見他吧!」

  搖雞脖子的動作停住了,但手還指在雞脖子上,康橋皺起眉頭。

  「去見老爸?但,外公,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爸想……」

  「我知道,不過……」康爺爺瞥向鄺求安。「我相信你老婆應付得來的,更何況,醜媳婦早晚要見公婆,你不去見他,逼得他來找你,那可就不太好了。」

  何止不好,保證會引起警政署的大騷動!

  「真他媽的!」康橋有點不甘心地獗了一下嘴。「好吧,去見他就去見他!」

  康爺爺頷首,接著又轉向鄺求安。「求安,無論如何,這裡還是你們的家,要記得常常回來。」

  為什麼這麼說,他們要住到康橋他爸爸那邊去了嗎?

  鄺求安疑惑地看看康橋,後者卻一臉的高深莫測,似乎不打算為她解開疑問,她只好對康爺爺點頭承諾。

  「我會記住的,外公。」這天,當鄺求安在整理行李時,康橋卻囑咐她收拾幾件隨身衣物就夠了,不需要帶太多。

  「咦?為什麼?」

  「到那邊再另外買。」

  「太浪費了吧?」

  「反正你這些衣服也不適合在那裡穿。」

  「咦?」

  「啊,對了,差點忘了問你,你會穿和服嗎?」

  「呃?」



  第四章

  鄺求安不只會穿和服,連日語也流利得很。因為之前她工作的日本料理店的老闆是日本人,主廚也是日本人,工作的制服是日本和服,來用餐的客人也有八、九成是日本人,在這種四面八方都是日語的環境裡工作了八年,不會講也會說了。

  但是,她實在沒料到……

  「你爸爸住在日本?」

  「不,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

  鄺求安錯愕地微張著小嘴,一時闔不攏來;康橋笑嘻嘻地替她扶上下巴,順便偷親一下,嚇得她馬上回過神來,面紅耳赤,左右張望。「這裡是機場,公共場所耶!」

  「親吻是國際禮儀,有什麼關係。」

  「親吻是國際禮儀?」鄺求安半信半疑地斜睨著他。「真的嗎?」

  康橋不置可否地哈哈一笑,牽著她進入排班等候的出租車裡,向司機交代了目的地之後,他轉注鄺求安。

  「想問什麼嗎?」

  鄺求安想了一下。「不知道。」這是老實話,她實在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康橋笑笑,垂眸,「其實我有兩個舅舅,大舅舅跟外公一樣,比較穩重,至於小舅舅嘛……」他搖頭,歎氣。「不知道為什麼,外公從小就特別寵他,把他寵得無法無天,長大後更是狂妄跋扈,你要看黑道人物的範本,找他看就對了……

  「逞強好勇,愛打愛殺,脾氣壞得不得了,一句話不對,槍就掏出來了,就連外公都很拿他沒轍……」他又歎了口氣。「那年他惹了一樁不算小的禍,外公就叫大舅舅和老媽押著他到日本來避風頭,可是才剛到日本不到十天,小舅舅又闖禍了,這回麻煩可大了,他不但是在國外闖禍,還惹上了日本黑幫……」

  鄺求安吃驚地摀住了嘴。「為了搭救已被對方捉去的小舅舅,大舅舅和老媽直闖對方的會社,當時,老爸一眼就看上老媽了,」他嘴角嘲諷地一撇。「他說只要老媽肯做他的女人,放了小舅舅便不是難事……」

  所以,他媽媽才會委身做他爸爸的小老婆嗎?

  鄺求安恍然大悟。

  「為了救小舅舅,老媽不得不答應,但老媽也開了條件,一是老媽每年只會到日本來住三個月;二是,倘若老媽有了孩子……」康橋用大拇指比比自己。

  「孩子歸老媽,就算她不在了,孩子也要交給外公或大舅舅監護,直至孩子成年之後就更不歸他管了,孩子享有完全的自主權,他絕不能硬性強迫孩子要聽從他的話。大概老爸是真的很喜歡老媽吧,老媽開的條件他全都同意了,就這樣,老媽跟了老爸。之後……」他聳聳肩,沒再說下去了。

  他媽媽好堅強、好偉大,也好……

  可憐喔!

  鄺求安有點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好半天才想到一件事。「那小舅舅人呢?」好像都沒見到他嘛!

  康橋又聳了一下肩。「坐牢。」

  「咦?」鄺求安再度愣住了。

  「我說過,小舅舅就是愛闖禍,外公向來只准下面的人以收保護費、討債和經營地下賭場為生,毒品和武器買賣是無論如何都不許碰的,偏小舅舅貪白粉的利潤高,消想賺它一大筆,結果……」他又撇了撇嘴。「他被抓了好幾次,最後外公也不想管了,說讓他去裡頭冷靜一下也好。」

  「那……那他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不知道。」

  「耶?」

  「原本只是判三年兩個月,如果他安分守己的待在裡頭,不到兩年就可以出來了,可是他就是不懂得『安分守己』那四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在裡頭照樣鬧事,還傷人,結果刑期一再延長,天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夠出來!」

  鄺求安又一次說不出話來了。

  難怪康橋不想讓她一下子知道太多,不然她一定會「消化不良」,最好是慢慢來,一點一點的消化比較妥當,即使如此,每多知道一些,她都會有一種天旋地轉的不可思議感。

  她只是一個平凡人呀,怎會嫁給這樣一個……一個……可怕的人?

  「那……爸爸又是誰?」她問得忐忑,不知道他爸爸又會是什麼樣的恐怖人物。康橋想了一下。「你對日本黑幫瞭解多少?」

  「不多,」鄺求安坦承道。「只聽日本客人稍微提起過。」

  「哦?他們都說些什麼呢?」

  「他們說……」鄺求安沉吟著,在腦子裡飛快地整理了一下。「嗯,在日本受到高度關注的黑道勢力主要有三個,分別是山口組、住吉會和稻川會,其中又以山口組的勢力最大,但由於它的地盤在關西,而關西的經濟早就落後關東許多了,逼使他們不得不往關東開拓市場,可是……」

  她停下來喘了口氣,再繼續。「關東早已是住吉會與稻川會的地盤了,尤其是住吉會,它的整體勢力雖不如山口組,但若僅就東京都地區而言,則為勢力最大的幫派,因此這三大幫會不時爆發衝突,特別是近年來,三大幫會在東京都的競爭逐漸有白熱化的現象,經常上演街頭火並事件,就為了要……」

  「爭奪地盤。」康橋接著說完。「嗯嗯,大致上就是如此。」

  「你會提起這個……」鄺求安不安地啾著他。「是因為你爸爸是這三大幫派中的人嗎?」

  「可以這麼說,他是……」康橋正想說出答案,就在這時,出租車停下來了,他們便先行下車,然後鄺求安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望不見盡頭的寂靜長街上,竟然只有一戶人家,城堡式的高牆圍著兩扇鐵門,高牆上還有鐵絲網卷,保全攝影機和安全探照燈隨處可見,遠處還有牽著狼狗、杜賓狗巡邏的人員,戒備之森嚴令人望之膽寒,心裡發毛。

  此刻,鐵門大開,門外左右各站著一個戴墨鏡、穿黑西裝的男人,門內是左右兩排同樣裝扮的壯漢,裡外一致地恭恭敬敬彎腰行禮。

  「少爺。」宏亮的日語。

  恍若未聞、未見,康橋毫不理睬,逕自牽著鄺求安走入門裡。

  門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再後面是傳統的日式山水庭園和日式屋舍,在屋舍間走動的男女俱是穿著日本和服,每個人一見到康橋就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

  「少爺。」

  康橋同樣理也不理的繼續往裡走,來到一間坐滿人的屋舍,他們才脫鞋上去。

  只見盤膝坐在正中間大位上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左右兩旁各一對五十歲上下的夫妻,那兩對夫妻旁邊又各有四、五位年輕男女。十幾雙眼都冷峻地盯住鄺求安打量。

  「中間那位是住吉會會長,」康橋一邊走向那位老人家,一邊用中文低聲向鄺求安介紹。「兩旁是他的女兒和女婿,還有他的外孫子女。」

  住吉會?

  日本黑道集團中,僅次於山口組的住吉會?

  鄺求安吃驚地嚥了口唾沬,再戰戰兢兢地「喔。」了一聲,心頭七上八下,不解他帶她來這麼可怕的地方做什麼。

  他爸爸總不會是那兩對夫妻其中一對的丈夫吧?

  停步在那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正前方,康橋按照日本人的習慣跪坐下去,鄺求安也跟著跪坐下去,康橋向那位老人家彎腰行禮,鄺求安也跟著彎腰行禮。

  「父親。」

  「……咦?」

  鄺求安失聲驚呼,旋即驚覺自己的失態而急忙摀住嘴,低下頭去,卻止不住心頭的震駭。

  康橋的「老」爸竟是那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而且還是住吉會會長?

  「她是誰?」老人家的聲音卻一點也不老人家,非常的沉穩有力。

  「我的妻子。」康橋泰然自若地回答。接著是好一陣子窒人的沉默,在鄺求安即將因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而窒息的前一剎那,老人家終於又開口說第二句話了。

  「嗯,你們先去休息吧!」

  然後,散場。

  十分鐘後,嘴角勾著得意的笑,康橋雙臂枕在腦下,悠哉悠哉地躺在迴廊下,夏風微拂,心情暢快,幾乎就要睡著了。

  一旁,鄺求安跪坐著,還在一臉不可思議的發怔中。

  「我出生那年,老爸剛好滿五十,其實這原也沒什麼,反正老爸已經有大老婆替他生的兒子了,也不缺我這個私生子,聽說,我那位大哥還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呢!」康橋的語氣很慵懶。「可是很不幸的,兩年後,我那位零缺點的大哥被仇家刺殺了……」

  鄺求安驚喘,旋即脫口道:「但他還有兩個女兒!」

  「的確,可是……」康橋翻身坐起來,兩腿伸直,雙臂撐在身後。「我想我最好先向你解釋一下日本黑道的內部結構與繼承方式……」

  鄺求安實在不想聽,但又不能不聽,只好無奈的洗耳恭聽。

  「日本的黑道集團是模仿封建時代的家父長制度,也就是義父子制度,依照這種『擬制血緣』的關係把組員關係密切的結合在一起,而每當組長去世或引退的時候,新一代的組長就由組長的義弟或義子繼任,不過通常都是由義長子繼任的情況比較多……」

  他頓了頓。「大姊夫就是老爸的義長子,二姊夫也是老爸的義子,而住吉會下任組長的位置也一直是預定由大姊夫繼任的,但在四年前,老爸在無意中得知我大哥之所以會被刺殺,竟是我那兩位姊夫幹的好事,可是由於找不到證據,老爸只好隱忍不提,但之後,他就開始設法想讓我繼任組長之位……」

  鄺求安深吸一口氣,抿緊唇不吭聲。

  「他計劃讓我進組裡成為大姊夫的義弟,然後他引退讓大姊夫繼任組長,再派人暗殺大姊夫,之後他在暗中運作,讓大姊夫的義弟!我繼任組長,這麼一來,他也算替大哥報了仇,同時……」

  鄺求安猛然起身,「對不起,我有點累了,想去休息一下。」她喃喃道,說完就逕自轉身回房去了。

  康橋望著她的背影,滿懷歉意,卻只能苦笑。他知道,這些冷酷的現實對她的負荷量已經有點超載了,不過他幫不了她,就像在台灣一樣,還是得靠她自己慢慢去消化,最後她總是會接受的。只是……辛苦她了!

  「你打算留下來嗎?」

  「你認為呢?」臥房外,康橋雙臂環胸,背靠在門邊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的女人,跟他差不多年紀,雖然一身端莊的日式和服,卻掩不住眉梢眼角冶蕩的春情,要是換下和服,肯定是風騷的蕩女一枚。

  「我不知道,才要問你哪!」她嬌聲道,還拋媚眼。

  「如果我說我還沒決定,你相信嗎?」

  「別這樣嘛,康橋,」嘴裡嘐著令人打冷顫的聲音撒嬌,整個嬌軀也跟著軟軟地偎入康橋懷裡。「告訴人家嘛!」

  康橋也沒有推開她,任由她在他懷裡磨磨蹭蹭。「我說了,你不相信啊!」

  仰起嬌滴滴的臉兒,女人獗高了紅唇。「你不說實話嘛!」

  嘴角嘲諷地撇了一下,「你又為何一定要知道?」康橋反問。

  嬌媚的橫他一眼,「你明知故問。」她不依地道。

  康橋做作的歎了口氣。「好吧,那你去跟他說……」

  話說一半,臥房門突然開了,鄺求安尚未舉步便因為門外有人而訝異地怔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正常。

  「你好。」

  雙手交迭在身前,她大大方方的對康橋懷裡的女人彎腰行禮,並沒有因為那女人偎在康橋懷裡而顯露出任何不悅,這點似乎令那個女人頗為意外,深深注視鄺求安一眼後,方才離開康橋懷裡,還對他拋了一記飛吻。

  「晚一點我再來找你。」話落即轉身離去。

  目注那女人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後,鄺求安才拉回眼來,卻見康橋盯著她滿眼讚賞之色,她不禁赧然地垂下眼簾。

  「我這樣還可以嗎?」

  「豈止還可以,根本是超正點!」

  婚後兩個月來,每天閒閒的哈事也不必干,只要吃飽飽睡得頭好壯壯,如此悠閒的生活,很快的就讓鄺求安脫離原先那種行屍走肉般的疲憊蕭索,雖然纖瘦依舊,但她那清妍秀逸的容顏已開始散發出誘人的光澤,就好像一朵失去生氣的花兒開始回復原來的鮮艷了。再加上那套老人家特地派人送來的日式和服,以及高挽的髮髻和典雅的髮梳,她更是嫻靜端莊、高雅迷人,雖稱不上令人驚艷,但已足以教人讚歎不已了。

  「謝謝。」鄺求安雙頰更是暈紅。

  「你真是可人。」光是用眼睛看還不夠,康橋又環臂將她摟入懷裡,俯首覆上櫻唇,熱情地吻吮好半晌後,方才依依不捨的放開她,「也很可口。」然後,又將她扯回房內。「來,幫我換衣服吧!」

  就像最典型的日式大男人,康橋就站在那邊讓鄺求安替他更衣,換上日本男人的和服。

  「剛剛那個騷包是我大姊的女兒,她叫琉璃子。」他漫不經心似的說。

  「咦?」鄺求安怔了怔,為他脫衣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一下下。「但她好像比你大嘛!」

  「她大我一歲。」康橋證實了她的猜測。「我『老』爸都已經七十二歲了,我大姊今年剛滿五十歲,有個二十三歲的女兒應該不奇怪吧?她還有個快三十歲的兒子呢!」

  「說得也是,我老是忘了你爸爸年歲不輕了。」鄺求安低語,忽又輕笑。「不過琉璃子一定覺得很窩囊吧?明明比你大,還是得乖乖的叫你舅舅。」

  「窩囊?」康橋不以為然地翻了翻眼。「你剛剛看她哪裡窩囊了?不在老爸面前,她總是直接叫我的名字的,更何況,她叫我舅舅還不算什麼,還有個四歲的小女娃得叫我舅公呢!」

  「舅『公』?」鄺求安噗啡失笑。「你一定覺得很不自在吧?」

  康橋聳聳肩,張開雙臂讓她為他穿上男性和服專用的內衣:長懦拌。「習慣就好了。」

  「也是。」她低頭為他拉好衣襟並綁上帶子。「康橋。」

  「嗯?」

  「爸爸究竟想怎麼做呢?」

  聽她以平靜的語氣提起他老爸,康橋當下就明白,她在經過一整個下午的獨處之後,業已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和心情,讓自己接受這一切事實了,這就是她最為令他激賞的特質!在令人憐惜的柔弱之中,潛藏著無與倫比的韌性。

  再難以接受的現實,再無法面對的困境,只要是必要的,給她一點時間,她就會讓自己全盤接受下來。其實早在開門的那一刻,他就該想到了。

  她主動穿戴和服,打扮成日本女人的樣子,不就表示她已經準備好要迎接挑戰了嗎?他感激的親親她的額頭。「他想用什麼辦法說服我加入住吉會,我還不知道,因為他自己也還沒想到,不過鋪路的工作可以先進行,就算我進了住吉會,畢竟我的資歷淺薄,要讓我順利成為組長,就必須擁有足夠的靠山,除了老爸自己以外,最快的辦法就是娶幾個背景有力的老婆……」

  「但你已經結婚了,難道他是想……」除去她?

  「你放心,他不敢動你。」他以低沉有力的語調做下保證。「一來是他不能違背對我老媽的承諾!他那種年代的極道男人最重的就是諾言;二來是他不想惹翻我!要真惹翻了我就什麼戲都別唱了;再說,日本極道男人擁有好幾個女人是很正常的事,他不需要冒險動你。」

  「所以,他是想……」

  「對,他會找幾個有資格的女人讓我挑,做小老婆。」

  「嗯嗯,我明白了。」她輕應,繼續為他套上長著和服。「那大姊夫呢?他為什麼叫琉璃子來套你的話,他知道爸爸的計劃了嗎?」

  康橋淡淡一哂。「不,他還不清楚,不過已經有所警覺了。」

  「他察覺到多少了?」

  「原本,依照跟我老媽的約定,老爸對我是十分放任的,從來不過問我的事,只要求我每年到日本來探望他兩回,但從四年前開始,老爸不但頻頻以健康為由召喚我到日本來看他,還暗示說希望我留在日本並加入住吉會,大姊夫以為老爸想收我為義子……」

  「義子?但你……」

  「沒錯,我是老爸的親生兒子,大家都知道,但我也只是他的私生子,他並沒有認領我,我沒有入他的戶籍,也跟他不同姓,甚至沒有日本國籍。」康橋指出事實。「極道男人認自己的私生子為義子,這並不罕見。」

  「我懂了,」鄺求安恍然頓悟。「大姊夫多半是以為爸爸想認你為義子,將來爸爸過世或引退之後,直接由你來繼任組長的位置,所以才會積極為你部署,以便將來有能力和他競爭?」

  「正是如此。」

  「可是……」表情又轉困惑。「像大姊夫所以為的那樣做不是簡單多了嗎?爸爸為何還要繞個大圈子?」

  「因為老爸是上萬個組員的組長,他的所作所為必須令人心服口服,不能單憑一己之私,否則必然會引起組員的反彈。」康橋耐心的解釋。「長久以來,組員們都認定大姊夫就是未來的組長,沒有任何理由,老爸也無法擅自做變更,只好繞個圈子改變最後的結果。」

  「原來如此。」鄺求安點點頭表示瞭解了。「那你為何不直接告訴大姊夫,表明你對組長的位置一點興趣都沒有呢?」

  「這就是我最大的困擾,」康橋苦笑。「我不能說。」

  「咦?這又是為什麼?」鄺求安不解地停下手上的工作。

  「老實說,如果我願意聽從老爸的安排的話,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大姊夫也不能對我怎樣,他要是敢動我,人家頭一個就會懷疑到他身上,到時別說是組長的寶座,恐怕他連老命都保不住了,他可沒有那麼蠢,但是……」康橋咧咧嘴。

  「我完全沒有那種意願,這麼一來,問題就複雜了……」

  「多複雜?」

  康橋很誇張的歎了口氣。「這全都要怪我老爸,他身體太健康了,明明都是七十二歲的老頭子一枚了,還能夠去跟人家賽跑得第一名,要他再活個一、二十年大概也不會太困難……」

  「請等一下,康橋,」柳眉輕顰,鄺求安用責備的眼神往上啾他。「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你的親生爸爸,他老人家身體健康,你應該高興才對,怎麼可以……」

  「所以,問題就來了,」彷彿沒聽見鄺求安的斥責似的,康橋自顧自繼續說他自己的。「既然他還這麼健康,就有時間再培植另一個組長繼任者,譬如老爸另一個小老婆的女兒!三姊的兒子,雖然他父親去世了,但三姊夫在生前也是住吉會的高級幹部,論資格來講也是沒問題的,只是他稍微年輕了一點,才十五歲……」

  鄺求安話說一半的嘴張著,闔不上了。

  「不過既然我父親還健康得很,這點就不算什麼大問題了,我不幹,就培植那小子來幹吧!」康橋說得眉飛色舞。

  「可……可是你外甥願意嗎?」鄺求安脫口問。

  她的問題一出口,刷一下,康橋先前的眉飛色舞就好像假的一樣瞬間消失了,他一點表情也沒有的低眸望著她。

  閒那不是重點。」

  「不是?」鄺求安疑惑地喃喃重複。

  「不是,重點在於……」康橋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為大姊夫會很高興在我之後,又出現另一個人威脅到他的組長寶座嗎?不,他當然不會高興,所以,一旦我明言對繼任組長沒興趣,大姊夫就只好立刻動手除去老爸,這時候就不會有人懷疑到他了,因為我已經表明不願繼任組長,而老爸也還沒開始培植我那小外甥,表面上看來,沒有任何人威脅到他的組長寶座,也就沒有人會懷疑到他頭上去……」

  鄺求安驚喘,一臉恐慌,「那那那……那你絕不能說!」又開始結巴了。

  康橋沒吭聲,可是他的表情卻已經回答她了:所以啦,我不能說!

  鄺求安呆了片刻,忽又垂下頭去繼續替他縛上角帶。「爸爸沒有考慮過直接去問大姊夫,當年為何要害死大哥嗎?或許,是誤會……」

  「不是誤會!」康橋斬釘截鐵地說。

  「你確定?」

  「十分確定。」

  手上停了一下,又繼續,「那麼,原因呢?」鄺求安再問,仍然低垂著腦袋。

  「完全不知。」

  「沒去問過?」

  「怎麼問?直接挑明了問,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康橋反問。「那我保證,哪天問,住吉會就會在哪天一分為二鬧內鬥,而一直虎視耽耽的山口組就等著住吉會內鬥完畢,他就可以來個黃雀在後,一口吞掉住吉會了!」

  兩手抖了抖,「那……那……」鄺求安依舊深垂著蜂首。「問大姊?」

  「你以為大姊會知道,卻任由大姊夫殺害她的親大哥?」

  「她……也許是事後才知道的。」

  康橋深深歎了口氣,扶起她的下顎,兩人四目相對。「聽說大哥去世時,大姊和二姊都哭得昏過去了,之後,只要有人在她們面前提起大哥,她們就會歇斯底里的哭個不停,久而久之,就再也沒有人敢在她們面前提起大哥了。」

  鄺求安的表情轉為同情。「她們和大哥的感情這麼好?」

  「非常好,聽說在大姊、二姊未婚前,他們三兄妹幾乎是形影不離的。」放開扶住她下巴的手,他說。「畢竟他們三個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不像我和三姊,跟他們是同父異母,又不在一起長大,連見面的機會也不多,感情距離就像天與地那麼遙遠,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我連一次也沒叫過她們大姊、二姊呢!」

  對那種幾乎像是陌生人,年齡又差了一輩的姊姊,叫不出口也不奇怪吧!

  鄺求安又低下頭,繼續為他綁縛角帶。「那麼你又打算如何?」

  康橋裝了個滑稽的鬼臉。「老實說,我也還不知道,暫時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喔。」

  「還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了。」

  於是,他沒聲音了,靜靜地俯眸看她為他縛角帶;而她也不再吭聲,直到一切穿戴妥當。

  「好,可以了。」她退後兩步,仔細打量他身上還有什麼地方沒弄好的。

  而康橋也馬上就聽出她的雙關語,她說的「好,可以了」,表面上是說他的和服穿好了,但另一層意義則是在暗示她已經瞭解所有的狀況,並準備好可以應付即將面臨的任何難關了。

  他笑了。

  「那我們走吧!」

  就知道她不會讓他失望。

  一般來講,相親宴應該是一男對一女,最多再加上雙方的家長或介紹人,而且閒雜人等多半在中途就會找一些奇奇怪怪的借口蹺頭,這才是正常的相親。

  所以,此時此刻這場「盛況空前」的餐宴,實在不像是相親宴,但它偏偏就是相親宴,就算餐宴主人說這是接風宴,但骨子裡,它明明就是相親宴,參與餐宴的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得很。不是才怪!

  在這寬敞的和室貴賓房內,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端端正正的坐在主位上,右手邊是康橋和鄺求安,左手邊則是四位從十六歲到二十二歲不等的女孩子,而靠近門邊也端端正正的坐著四位女孩子們的父親,此際,他們正在輪流介紹他們的女兒的年歲與出身背景。

  說這不是相親宴,誰會信!

  不過身為男主角的康橋才不管這是接風宴、鴻門宴還是喪宴,那些父親們一開始介紹,他也開始大吃大喝,還不時跟鄺求安說這個不錯吃、那個不錯吃,叫她多吃一點,完全無視那些父親們口沬橫飛約努力。

  好不容易,賣力施展推銷術的父親們終於介紹完畢,接下來輪到女孩子們做自我介紹,說說她們的個性、興趣、喜好等等。

  第一個就是那個年紀最輕,只有十六歲的小女孩,她捧著一張無辜的表情,睜著一雙純真無邪的大眼睛,望著鄺求安好奇的眨呀眨的,什麼也沒介紹,竟然頭一句就是!「聽說你老婆已經二十六歲了,好老喔,你喜歡老女人啊?」

  啪一聲,康橋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案上,眉毛掛成倒八字,怒氣沖沖的往外一指。「我討厭她,叫她出去,不然我出去-」

  不用老人家吩咐,小女孩的父親立刻上前來拉走自己的女兒,而那女孩子卻還在不服氣地抗議。

  「怎樣啦?我又哪裡說錯了啦?」

  接著是年紀最大,跟康橋同樣二十二歲的女孩子,英氣勃勃、爽朗大方,很明顯的是跟康橋同一類型的個性。

  她的自我介紹十分詳盡,個性、喜好鉅細靡遺地說了個一清二楚,再從理想說到抱負,又從抱負說到計劃,然後從計劃說到做法,長篇大論整整說了十來分鐘,不過,最後一句結尾倒是相當乾淨利落。

  「我相信我一定是最適合少爺的幫手!」

  「是喔,我看組長讓你來做最合適!」康橋低低咕噥。

  於是,老人家使了個眼色,那個女孩子也被她父親帶出去了。

  再接下來是一位溫柔嫻靜的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個標準的日式女子,叫她往東,她絕不會往西;叫她跪,她絕不會站著,就算叫她吃屎,她大概也不敢拒絕,百分之百馴服的小狗狗一隻。「我不愛說話,喜歡看書、寫字、縫紉……」

  她的自我介紹很得體,也充分顯示出她的確是那種小狗狗似的日式女子,可是她還說不到一半,康橋便突然插了一個問句進來。

  「你會洗衣、拖地嗎?」

  女孩子怔了一下,衝口而出,「我怎會去做那種傭人做的下等事!」

  於是康橋冷哼一聲,老人家再使個眼色,小狗狗也被帶走了。

  最後一位是一個美得令人咋舌的女孩子,不過康橋也只瞄了她一眼之後就不再看她了,也沒有咋過半次舌頭,再從她的自我介紹也可以聽得出,她是個可靜可動的女孩子,還是東大學生會副會長,總之,她是個完美的小老婆候選人。

  相信康橋這次一定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了。

  「你和幾個男人上過床?」

  「……四個。」

  終於,貴賓室內只剩下老人家和康橋夫妻倆。

  「好了,總算可以安安靜靜的享受這一頓『接風宴』了!」

  「……」鄺求安無言。

  「……」老人家更無言。康橋也很無言,因為他忙著繼續大吃大喝,除了那盤河豚肉,他還沒活夠,沒興趣冒那種險。

  要他娶小老婆?

  門兒都沒有,老人家自己去娶吧,小心別馬上風就好啦!



  第五章

  八月,濕熱的盛夏,熾炎炎的陽光下,人潮依舊那麼多,澀谷街頭奇裝異服的新潮龐克族,竹下通追星的新新人類,新宿車站前巨大電視牆下的白領上班族,無論做什麼,吃、喝、玩、樂、工作,日本人永遠都是卯上全力去做。

  中暑?

  證明我有多認真在玩。

  過勞死?

  那是一定要的啦!

  富士比若是有認真勤勞的排行榜,日本人肯定能夠輕而易舉地搶佔第一名的光榮頭銜,認真!玩樂第一;勤勞!過勞死第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日本人第一啦!

  「今天又要帶我上哪兒瘋啦?,」清早,按例向老人家請過安,又陪老人家用過早餐後,倘若老人家沒有其它交代!譬如又要去參加那個宴、這個宴之類的,康橋便直接拉著鄺求安回房脫下和服,換上輕便的年輕人服飾,出門逛街去也。

  雖然康橋確實很適合穿和服,帥氣的神采既能表現出男性和服的瀟灑大方,舉手投足間又不失優雅,儼然成熟穩重的貴公子一枚,可是那實在不合他的個性,在家裡穿還好,叫他出門也穿,不如直接槍斃他算了。

  「跟我來就知道了。」

  「要把我賣了?」

  來到日本一個月,幾乎每天都被康橋拖著在東京各處趴趴走,逛遍了東京所有最新潮流行的地區,吃遍了所有最美味古怪的食物,玩遍了所有最刺激冒險的遊樂設施,還有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這個祭典、那個祭典,不知不覺間,鄺求安也逐漸放開了拘謹內向的個性。

  如今,她總是一出門就不自覺地掛上了期待的笑靨,言行間也不再那麼拘束瑟縮,偶爾也會脫口而出一兩句俏皮話或玩笑了。

  「愛說笑,我怎麼捨得!」

  「那到底是要去哪裡嘛!」

  「跟我來就知道了。」康橋只是笑,又重複一次頭一句話。

  聽康橋那種神秘兮兮的語氣,鄺求安便也不再多問,乖乖的跟著他走了,就算他帶她到天體營去,她也不會太意外,而且,老實說,她還滿好奇的。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在孤兒院時,她的活動範圍就是院裡那一片小小的空間;被領養之後,除了鄺家之外,也不過才多了一個學校可去;直至上台北工作,她依然只有在公寓和工作地點來來回回而已,她的世界永遠是那麼狹窄,甚至連看電視猜想一下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寬廣的時間都沒有。

  因此在眼界方面,其實她是很單純的,名副其實的井底之蛙一隻。

  然後,她嫁給了康橋;然後,康橋開始帶著她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瞧瞧這個世界的色彩究竟是多麼的絢爛,又從台灣跑到日本來,頭一次在東京街頭看到那些奇裝異服的新世代年輕人時,她還真的有點被嚇到。

  他們到底是在日本,還是在火星?

  但一天天過去,她逐漸明白,過去的她是多麼的貧瘠,無論是在物質、思想或生活上,她都是一級貧戶,直到現在,從一點一滴慢慢的瞭解,她開始貪心的想要知道更多,想要更深入的體會這個世界的一切。雖然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可是康橋讓她明白,凡事只要敢開始,任何時候都不嫌遲。所以她決定了,就如同康橋所說的,女人婚後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現在,她算是初生嬰兒,是乾巴巴的海綿,無論康橋要帶領她見識再稀奇古怪的人事物,她全都要吸收起來,把過去二十六年來所錯失的一切彌補回來。

  「康橋。」

  「嗯?」

  「謝謝。」

  雖然她沒有明說是為什麼道謝,但康橋立刻瞭解她是在說什麼,當即爽朗的笑開了。

  「你是我老婆,說什麼謝,有空多陪我玩玩床上的翻滾遊戲就好了!」

  「討厭!」鄺求安赧然橫他一眼。

  見她嬌瞋的一眼,風情無限,與三個月前那個憔悴疲憊、落寞蕭索的女人截然不同,康橋感到十分滿意,更得意於自己的「改造」成功。

  真佩服自己!

  「我還是先告訴你我們要上哪兒去好了,歌舞伎町,聽過嗎?」

  「你是說,觀賞日本傳統藝術的那個歌舞伎町嗎?」

  康橋又笑了,「沒錯,那是以表演日本傳統藝術為主的地區,可是呢……」他曖昧的擠擠眼。「歌舞伎町也是東京最主要的紅燈區和賭博區喔!」

  「真的?」鄺求安驚訝地睜了睜眼。

  「當然是真的,除了日本傳統藝術之外,歌舞伎町另有四大類活動:美食、美酒、嫖女人,以及我待會兒要帶你去見識一下的全日本最秀的娛樂活動,讓你瞧瞧日本人的另一面。」康橋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握住她的柔黃。「而且啊,那裡還是全日本黑道辦事處聚集最稠密的地方喔!」

  半個鐘頭後,鄺求安站在歌舞伎町一楝七層樓建築物前面,啼笑皆非。

  「柏青哥?」她喃喃道。「全日本最秀的娛樂?」

  但見一群彷彿被洗腦的男女老少,端坐在一排又一排亮麗的藍、紅、黃、綠色的柏青哥機台前,一心專注於把一顆又一顆的鋼珠餵給那些飢餓的吃角子老虎機,每個玩家腳邊都有個裝鋼珠的桶子,那是他們的本錢,他們想要用那些本錢博取更多的財富。

  康橋牽著她經過一個個帥哥、美女級的服務生,他們不時替那些玩家添鋼珠,好繼續餵養那些永遠填不飽的機台。

  「在日本,柏青哥規模之龐大,迷上它的男女老少之狂熱,都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許多玩家就好像黏在機台身上似的,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但是,運氣好的玩家,搞不好一天就可以賺到數千美金喔!」

  真好賺!

  不過,重點是那個「運氣好」吧?

  「這……也算是賭博吧?」

  「對,合法的賭博,在日本,賭博是違法的行為,但是這一行的利潤實在太高了,每年營業額估計有三千億美金左右,是日本整個汽車業的兩倍,也大約相當於全球毒品市場的總值……」

  「騙人!」鄺求安驚呼。「真有那麼好賺嗎?」

  「真的有!」康橋重重點了一下頭。「因此,為了規避『禁止賭博』的法令,柏青哥業者就採取『三店方式』來掩飾實際的賭博行為。」

  「三店方式?」

  「就是玩家可以用贏來的鋼珠換東西,譬如小禮品、洋娃娃、香煙等,然後再到另一處遠離柏青哥店的攤位去折換現金。」康橋解釋。

  「這就是住吉會最主要的財路來源。」

  「咦?不是……呃……」說一半,急忙掩住嘴。康橋笑了,輕輕拉開她捂嘴的手。「不是毒品和武器,那是山口組的專利,住吉會盡量不去碰。」

  聞言,鄺求安似乎很高興,左右張望一下,壓低聲音。

  「販賣毒品和武器的最可惡了!」

  「我也這麼認為。」康橋頷首贊同,而後環顧四周找空位子。「想不想玩一下呢?」

  鄺求安考慮一下。「好,玩一下下就好。」

  於是兩人找了空位子各自坐下,待服務生送來鋼珠,康橋就教她怎麼玩。

  其實鄺求安原只是想嘗嘗鮮而已的,孰料十分鐘不到她就入了迷,像個小孩子一樣雙眼緊盯住鋼珠,一臉緊張的期待,每當鋼珠險差一線從大獎身邊滑溜過去,她就會又獗嘴又歎氣,然後低低咕噥,也不曉得在咕噥些什麼,那模樣真的很幼稚又可愛。

  康橋暗暗失笑,知道除非她運氣真的很好,不然一定會輸光光,然後她就會很後悔,自責太浪費了,為此,他不得不坐好姿勢,準備好好殺它一筆,再用他贏來的彌補她所輸去的,她就不會太難過了,甚至,她可能會毫無所覺呢!要說到玩樂這方面,他可是一流的!特別是柏青哥,高中時代,他曾經花了一整個暑假在這裡苦練中大獎的技巧,因為這家柏青哥中心正是屬於住吉會所有,少爺要玩自然免費,只是贏到的鋼珠也換不了現金就是了。

  果然,鄺求安的桶子裡的鋼珠很快就下沉一半,康橋便悄悄的把他贏來的鋼珠倒進去填滿,鄺求安果真一無所覺,因為她太專注在機台裡滾動的鋼珠了。

  直到一陣喧擾聲傳來,她才愕然轉頭張望……

  「我沒有偷!」

  「對,你沒有偷,你只是故意把人家的桶子翻倒,再借口替人家撿珠子,順便也撿到你的桶子裡去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小姐,那麼重的桶子有可能隨便碰一下就翻倒嗎?更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誰會信你不是故意的!」

  「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管你是不是故意的,總之,今天……」

  康橋自然也瞥過眼去了,不過也只是一眼而已,他就無趣的拉回視線來繼續玩他的鋼珠!這種事在柏青哥店裡並不少見,他早就看膩了。可是,鄺求安是第一次見到。

  「康橋?」

  「別管,」康橋漫不經心地道。「有些人不想工作,成天沉浸在柏青哥店裡賺生活費,要是運氣不好輸光了,生活費沒著落,也只好使出無賴的手段硬拗來幾顆鋼珠想翻本,那種人不值得你為她擔心。」

  「可是……」鄺求安不安地覦著一個少女被幾個大漢團團圍住。「那只是個小女生……」

  康橋瞥她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去跟那些大漢說話,片刻後,他回來。

  「那個『小女生』可是比你還老練喔,他們早就去查過了,『小女生』家裡很有錢,她念的還是貴族學校呢,可是她不愛唸書,更不愛被人管,就蹺家出來混,缺錢就援交,沒生意就到這裡來『賺』,油條得很!」

  鄺求安張口結舌,想不到那個看上去不過才剛上高中的「小女生」已經這麼墮落了。

  「但……但她家人……」

  「她家人把她找回去過好幾回了,但每次不到幾天她又逃出來,後來他們也懶得再管她,就隨她去囉!」見她仍是一臉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丟下那個「小女生」不管,康橋只好一把將她拉起來,往相反的方向走。「好了,別玩了吧,我帶你去吃……」

  腳步忽又定住,掏出手機來,他講了幾句話,轉個身子又朝另一個方向去。

  「老爸要我過去他那裡一趟,那裡……呃,不太適合你去,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這裡?」繼續玩鋼珠嗎?

  「頂樓有幾間辦公室和休息室,你就隨便找一間進去等我。」

  「他們會讓我進去嗎?」

  康橋把鄺求安帶到員工專用電梯前,「放心,頂樓幾乎都沒人在,就算有人,雖然你不認識我老爸的手下,但你是我老婆,他們早就認得你了。」對守在電梯前的魁梧大漢交代兩句後,他就匆匆離去了。

  直至康橋的背影在視界裡消失,鄺求安才進入電梯裡,按下「7 」的按鈕……

  「對不起!對不起!」鄺求安面紅耳赤的退出門外,慌慌張張的拉上門,尷尬的想直接從七樓跳下去算了。騙人,康橋說七樓幾乎都沒人在,偏偏就有人在這裡「辦事」!

  而且她明明有敲門的說,但是裡面沒有任何回應,她才會開門的,誰知道頭一眼入目的就是限制級畫面,光溜溜的白肉魚,還是三P 的呢!

  大半天過後,她臉上的熱潮方才稍稍褪去,然後她決定要更「謹慎」一點。

  如果又是剛剛那種場面的話,敲門是沒用的,所以她得貼在門上「偷聽」,雖然好像有點下流,但那也是不得已的。

  想知道裡面「安不安全」,這是唯一的辦法。

  於是她走到隔壁門,把耳朵貼上去,不到三秒鐘,她又把耳朵拔開了,臉上再度熱辣辣的暈紅了起來。

  果然又是……

  第三扇門,沒聲音,但門是鎖著的。

  第四扇門,有聲音,談話聲。第五扇門,也有聲音,電視聲。第六扇門,鎖著。第七扇門,又有對話聲了,而且她立刻聽出其中之一是誰,康橋他大姊那副沙啞得近乎男人的聲音,聽過一次之後,走到哪裡都會認得了,至於另一個,多半是康橋他二姊。

  要進去跟她們聊聊嗎?

  可是一個多月來,她只和她們「聊」過一次,內容也只有兩句話,一句是她說的,「我們聊聊好嗎?」另一句是她們的回話,「我們不想跟你說話,請你別再找我們做這種假惺惺的無聊對話了!」之後,她就連主動和她們打招呼都不敢了。

  現在,她們也不可能和她聊吧?

  算了,還是另找一間空房吧!

  正待離開,裡面傳出的下一句話,卻又硬生生地捉住了她的腳步,才剛拔開的耳朵再次貼回門板上去了。

  「讓他死!」

  「你瘋了,那樣大家都會懷疑到征夫身上的!」

  「不會,只要那個雜種是跟大哥一樣的死法,沒有人會懷疑姊夫的。」

  「沒有人懷疑?你以為父親為什麼會改變主意要讓那個雜種繼任組長?」

  「你……你的意思是說……」

  「嗯,父親多半已經得知大哥的死是征夫安排的了,只是父親找不到證據,無法當面挑明了質問。」

  「那……那也不能怪我們呀,如果不是大哥逼我們,我們也不會……」

  「你以為父親會相信我們嗎?」

  「我……我……」

  「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父親是哪種人,他是標準的舊式大男人,在他眼中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就算你向父親投訴事實,說從我們十三歲開始,大哥就在猥褻我們,直到我們結了婚生了孩子,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們,只因為他不能人道,又怕別人知道,就把變態的憤怒發洩在我們!他的親妹妹!身上,最後,他還想讓別人強暴我們,因為他恨我們能夠正常的結婚、擁有孩子,而他不能……」

  「別再說了!」

  「好,我不說了,但你要瞭解,大哥是兩面人,在父親面前,他是最完美的兒子,就算我們向父親說出事實,結果就會像大哥所說的,父親不但不會相信我們,還會懲罰我們說謊污蔑大哥……」

  「現在可不只是說謊污蔑大哥而已……」

  「對,我們還主導大哥的死亡,這麼大的罪責,誰知道會不會連累到我們的孩子,所以,雖然我們請求征夫設計害死大哥,那實在是被逼到迫不得已的,但是跟父親說是絕對沒用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了,可是真要把組長的位置讓給那個雜種嗎?」

  「大概吧,因為我們不能動他。」

  「可惡!」

  「事到如今,除了對征夫感到滿懷歉意之外,其實我並不希罕征夫能不能繼任組長,他……呃,算了,別再說這些令人心煩的事了。說到征夫,他們跟我們約好在這裡碰面,再一起去參加聚會的,怎麼人還沒到呢?」

  「時間還沒到嘛,他們男人就是這樣,工作最重要,不過,應該快到了吧!」

  「說得也是,那我們……」

  大姊夫、二姊夫也快到了?

  捂著嘴,鄺求安發出一聲無聲的驚喘,慌慌張張回頭就跑,也不敢逗留在七樓了,直接搭電梯回到一樓,想離開又怕康橋回來找不著她,只好再到剛剛玩鋼珠的地方等候。原來康橋他大哥的死,主導者是他大姊、二姊,而不是大姊夫、二姊夫!她一邊機械性地撥動按鈕,一邊回想幾分鐘前在七樓聽到的秘密,雖然她也很擔心會不會被她們發現她偷聽到她們的秘密了,但是那件秘密實在太駭人了,不斷自動回到她腦海裡,壓過了恐懼的心情,盤據住她整個思緒。

  現在她該怎麼辦,告訴康橋嗎?

  不,不行,以康橋的個性,他一定會馬上跑去跟他父親把事情攤開來講,倘若他父親果真如他大姊、二姊所說的,頑固的只信任自己的大兒子是個完美的典範,那麼他們父子倆必定會吵起來……

  不,絕對不行!

  他父親的年紀那麼大了,要是一激怒,不小心怒出個什麼得進醫院裡去光顧一下的毛病的話,誰來負責?

  可是,這個問題也不能不處理呀!

  只有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康橋的父親才不會繼續執著於非得替兒子報仇不可,因為那是他兒子自己的錯,這麼一來,康橋的大姊夫就能夠繼任組長,而康橋也能夠得到自由了。

  所以,她究竟該如何才好呢?

  到日本後,幾乎每一天,康橋都會帶著鄺求安到處趴趴走,但一星期之中總有一天,他會要她自己待在家裡,說他有事得單獨去辦,她隨口問是什麼事,他沒有回答,她也就不再追問。這天,他又要單獨出門了,鄺求安不但不覺得好奇,還急著要把他趕,不,送出門。

  終於等到他要自己一個人出去辦事的時候了!

  而後,康橋一出門,她立刻請管家替她傳話給康橋的父親,說她有事得和他單獨談話,她並沒有等待很久,管家就來請她去老人家冥思專用的靜堂了。

  老人家似乎不太喜歡說話,見了她也不詢問,只是看著她,她只好自己開口。

  「父親,我……」跪伏著身軀,腦袋低垂,她的聲音很明顯地在顫抖,這不能怪她,面對日本第二大幫會的組長,她要說的話又百分之百會讓老人家生氣,結果如何難以預料,她怎能不害怕?「我知……知道……」猛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知道大哥為何會被殺!」

  老人家平淡的面容驀地掠過一陣痙攣,旋即恢復平靜,手微揚,靜立門口的管家當即轉身離去;而鄺求安對這一無所覺,因為她低垂著腦袋,什麼也沒瞧見。

  「說,為什麼?」

  「我會說,但……但是……」鄺求安戰戰兢兢地嚥了口唾沬,嗓音抖顫得愈來愈厲害。「請父親先給我一個承諾,當您知道真相之後,您得放棄為大哥報仇的想法,因為大哥是罪有應得的!」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在得知真相之後,最好老人家不是那麼頑固,能夠體諒女兒的不得已,如此一來,問題就解決了,皆大歡喜;但倘若老人家始終那麼偏執於長子的完美無缺,那麼,至少在他的承諾之下,他也不能傷害他的女兒。

  她是在賭,賭老人家疼愛子女!不管是男是女!的天性,但也預先留了一條後路。

  臉頰再次抽搐一下,「他是不是罪有應得,我自己會判斷!」老人家斷然道。

  「如果您不能給我承諾,那我就不能說!」鄺求安依然在顫抖,但她的語氣十分堅決。

  聞言,老人家的眼睛不善地瞇了起來,「我想……」表情沒有任何改變,卻在無形中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勢。「你嫁到我們家裡來還不夠久,可能還不清楚我們有多少讓人吐實的方法吧?」

  整個身軀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寧願死,也不會說出來的!」但鄺求安依然很堅持。意謂,迫不得已時,她會自殺,也不會吐露半句話。

  老人家的下顎繃了一下。「為什麼?你為什麼要保護害死我兒子的人?」

  「因為……」鄺求安跪伏在塌塌米上的身軀更卑微地再往下壓。「她們真的是迫不得已的,請您諒解吧!」

  「她們?」老人家雙眸暴睜。「原來是女人!」

  「就因為是女人,才不得不使用那種下下策呀!」

  「就因為是女人,你才非得保護她們不可?」

  「不,我不只是在保護她們,也是……」鄺求安遲疑一下。「請您諒解,我是為所有人著想的!」

  「無論如何你都不肯說?」

  「只要父親給我承諾,我馬上說!」

  「真不怕我叫人來?」

  「我寧願死!」

  老人家的眼睛又徐徐瞇了起來。「很好,那我……」霍地……

  「誰敢動她,我就讓誰死!」

  乍聞那熟悉的聲音,鄺求安愕然回首,「你怎麼回來了?」失聲驚呼。

  康橋大步走到她身邊,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可見他是十萬火急地趕回來,還用奧運競賽的速度一路由大門跑到最後面的靜堂來,他一把將她拉起來護在自己懷裡,沒有低頭看她,雙眼兀自狠狠地盯住老人家。

  「她是我的老婆,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許動她!」

  「我也不想動她,只要她說出實情。」

  「什麼實情?」

  「你大哥為何被害的實情,她知道,但她不肯說。」

  「咦?」康橋吃驚地落下眸子來訝異地瞪著她。「你知道?你怎會知道?」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可是……」鄺求安焦急地想得到康橋的支持。「我希望父親能先給我承諾,他得放棄替大哥報仇的想法,因為……呃,總之,我是為大家著想的,不只是為了害死大哥的人,也是為了父親,為了……所有人,請你相信我好嗎?」

  康橋深深凝視她一眼,旋即轉頭對老人家點了點頭。「她說的是實話。」

  老人家怔了怔,蹙眉注視鄺求安片刻。「好,我答應你,放棄報仇,現在,我只想知道為什麼?」

  「你可以相信父親的話。」康橋馬上低頭對鄺求安保證老人家的話是可信的。

  「我知道,」鄺求安放心地鬆了口氣。「你說過,父親是最重承諾的。」

  「那麼,你可以說了吧?」康橋問,他也很想知道實情。

  「這……」鄺求安想了想。「其實,要瞭解最真實的原由,我想還是由大姊、二姊來親自解說應該是最詳細的了。」

  數秒的絕對寂靜,繼而兩道異口同聲的驚叫。

  「是她們?」

  鄺求安頷首,老人家馬上對再度守候在門口的管家揚了一下手,後者再次轉身離去。

  「是她們?竟然是她們?」康橋難以置信地喃喃道。

  「你怎會知道?」老人家問。

  「我在無意中聽到她們的談話。」鄺求安老實承認。

  「為什麼不告訴康橋,由他來告訴我?」

  鄺求安瞥一下康橋。「我怕他會和父親您吵起來,您的年紀又這麼大了,如果有什麼萬……」

  深沉的目光凝住鄺求安片晌,老人家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康橋則很沒有耐性地追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只好先用中文向康橋大略解說一下,然後她轉注老人家。

  「父親,大姊、二姊認為您只關愛大哥,根本不在乎她們,這不是真的吧?」

  但老人家沒有機會回答,康橋的大姊、二姊就到了,她們的神態一如以往般倨傲,冷冷地蔑視康橋和鄺求安一眼後,即面對老人家恭謹地行禮,再跪坐下去。

  「父親,找我們有事嗎?」康橋的大姊以她那特有的沙啞嗓音問道。

  老人家凝望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好半天,方才輕輕歎了口氣。

  「你們……為何要害死你們的大哥?」

  兩聲驚喘,姊妹倆跪坐的身軀立刻嚇歪了,一張臉是白的,一張臉是青的,唇瓣抖顫,半聲也吭不出來,連想否認一下都沒那種勇氣。

  她們知道,父親既已當面問出口,真相便再也隱瞞不住了。

  見狀,鄺求安忙道:「你們放心,父親已答應,他不想報仇了,現在,他只想知道真相。」

  姊妹倆相覦半天,終於認命地相對苦笑,然後,真相娓娓道出。在述說期間,老人家始終安安靜靜的聆聽,不插任何語句,也沒有任何表情,直到她們說完好半晌後,他才轉頭望向康橋。

  康橋頷首。「她們說的是實話,沒有半個字謊言。」

  老人家這才深深歎了口氣。「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康橋的大姊怯怯地偷覦父親一眼。「我們說了,父親會相信嗎?」

  老人家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他坦承,無法確定當年的自己是否能夠相信女兒的控訴,「不過……」他眼色深沉地目注大女兒。「你真以為我不在乎你們嗎?」

  康橋的大姊瑟縮一下。「我……」

  老人家再歎了口氣。「你以為我為何要提拔征夫做我的義長子,又未經你同意便把你嫁給他?沒錯,他是個人才,但也不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才,可是我選擇了他,因為我早就知道你喜歡他了呀!」

  康橋的大姊愣了一下,「父親?」她驚訝地瞪圓了眸子。

  老人家轉注二女兒,「你也是啊!」他慈愛的望住她們。「把你們嫁給喜愛的人,希望你們能夠得到幸福,提拔你們的丈夫,讓你們的未來有保障,這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啊!」

  自己的親生女兒,怎能不關愛,他只是沒有明確的說出來而已啊!康橋的兩個姊姊先是張口結舌,然後兩個五十歲的老女人彷彿五歲小女孩一樣撲進父親懷裡,「父親!」又驚又喜更感動地放聲嚎啕大哭。

  原來父親也像疼愛大哥一樣的疼愛她們呀!

  老人家眼眶潤濕,一手一個慈祥地拍撫她們的背,同時,他回眸望向康橋,見他懷裡的鄺求安也哭得一塌糊塗,是感動,也是喜極而泣。

  「你娶到了一個好妻子。」他輕輕道。

  「那當然!」康橋得意地咧開笑嘴。

  鄺求安生平第一次賭博,她賭贏了!



  第六章

  「慢著,慢著,你們這幾個小鬼又想把我老婆帶到哪裡去了?」康橋氣急敗壞的捉住差點被好幾個從十六、七歲到二十幾歲不等的外甥女偷走的鄺求安,一把扯到身後,不讓她們搶走。

  「舅舅,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娛樂方式,我們要帶舅媽去品味一下呀!」

  「那就不必了?她很純潔乖巧的,你們可不要把她帶壞了!」

  「舅舅好過分,我們才不會教壞舅媽呢,我們是要教舅媽如何享樂嘛!」

  「那也不必!」

  可是他拒絕他的,那些女孩子們還是硬把笑個不停的鄺求安捉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那邊懊惱不已。打從他大哥被害的真相披露那天起,在他大姊、二姊得知那是鄺求安賭命為她們求得的機會,好讓她們能夠和父親把話說開了之後,她們對他和鄺求安的態度便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見了他們總是親親熱熱的有說有笑不提,又派她們那幾個活潑好動的女兒們來帶鄺求安到處去玩,有一回還背著他遠征到北海道去,三天不見人影,半點音訊都沒有,害他差點跑去報警。

  「怎麼了?康橋。」

  康橋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姊夫征夫,征夫現在也對他極為友善,常常找他泡茶聊天,不然就下棋廝殺。

  這麼友善,他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我老婆又被抓走了!」他不甘心的咕噥。

  征夫失笑,拍拍他的肩。「就讓她們去吧,她們女人玩的方式,我們男人可不一定能接受。」

  「那我呢?」康橋可憐兮兮地嘟嘴。「我會寂寞耶!」

  征夫哈哈大笑,「我們男人也有我們男人玩的方式啊!」他轉身就走。「走,我帶你去!」

  「到哪兒?」

  「跟我去了就知道!」於是男人玩男人的,女人玩女人的,皆大歡喜。

  可是兩天後,康橋那些外甥女帶回家裡來的,不是玩瘋了的鄺求安,而是一個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嚇壞了的女人,只見她容顏慘白,雙眼瞪得比鋼珠還大,臉皮更是僵硬得好像再也無法恢復正常,連神智也不曉得飛到哪裡去遊蕩了,癡癡傻傻的只是瞪著前方。

  「怎麼回事?」康橋氣急敗壞地把鄺求安摟入懷內,憐惜地拍著她的臉頰,卻怎麼也喚不回她的神智來。「怎會這樣?」

  康橋的大外甥女!尤子瑟縮一下。「又不是故意的,是意外啦!」

  「對嘛、對嘛,誰知道他們會故意來找我們的麻煩嘛!」另一個外甥女- 幸子也委屈地道。

  「誰?」康橋咬牙切齒地問。

  「還會有誰,不就山口組的手下嘛!」尤子忿忿道。「他們跟舅媽搭訕,舅媽不理他們,他們就生氣了,硬要舅媽陪他們去喝酒開房間,那我們當然就跟他們吵起來了呀!」

  「後來吵著吵著……」幸子瞥一下鄺求安。「雙方就幹起來啦!」

  「拳頭?」

  「對。」

  「那……」

  「可是拳頭打不夠,就變成槍了。」

  康橋抽了口氣。「槍?!」現在,他能理解鄺求安為何會嚇成這樣了。

  頭一次處身在槍林彈雨之中,她沒嚇昏倒就很了不起了。

  「對,槍。」尤子倒是習慣得很,一派滿不在乎的樣子。「結果很不幸的,有一位保護我們的手下中了彈,死了,又那麼恰恰好倒在舅媽身上……」

  更糟糕了,居然有人死在她身上,難怪她會嚇壞了。

  這回,鄺求安沒有昏睡,她是躺床上睜兩眼瞪天花板,整整兩天,她不敢踏出房門半步;而康橋也一直握住她的柔萸陪伴在一旁,不做任何空洞的安撫,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第三天,她終於離開房間用早膳,卻是笑容平靜,安詳如故,彷彿前兩天的事根本沒發生過似的。

  「舅媽,今天我們去澀谷好不好?」

  「好啊!」然後,鄺求安繼續讓康橋的外甥女們帶著她到處玩、到處瘋。凝住她纖弱又堅韌的背影,康橋胸口有一股痛!憐惜的痛,他知道,她再次以她異於常人的韌性,成功的消化吸收了兩天前所經歷的恐怖夢魘。

  不同的是,這一回……

  他好心疼!

  進入九月,康橋那些調皮又頑皮的外甥女們終於不再出現,因為各級學校陸續開課了,她們要上學,沒空再到處玩、到處鬧了。

  這天,又是康橋一個星期一次單獨外出辦事的日子,往常他都是在近晚餐前才回來,但這日他在下午兩點多就回來了,由於恰好是午覺時間,唯恐鄺求安也在睡午覺被他吵醒,因此他輕手輕腳的打開房門,以為還有時間和她一起睡會兒,沒想到卻瞧見一幕令人震愕的景象。

  長廊邊的塌塌米上,穿著家居和服的鄺求安跪坐在那裡,正聚精會神地替他擦拭手槍。

  「小安安,你在幹什麼?」他吃驚的走到她身旁坐下,見整把手槍已被拆開來,零件整整齊齊的排列在面前,旁邊還有一罐保養油!她正在替他保養手槍。

  「替你保養手槍啊!」鄺求安柔柔的漾笑,手上仍忙碌地工作著,「父親跟我說,手槍是你們最重要的保命工具,最好要時時保養,免得要用時出問題,那可就不好了。可是……」她瞋他一眼。「你都懶得保養,那我只好替你保養囉!」

  「……」康橋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你放心,父親仔細教過我了,我會很小心保養的。」鄺求安一邊說,一邊放下保養好的零件,再拿起另一樣零件起來仔細擦拭上油。「父親還說,哪天有空,他會教我用手槍,這麼一來,真有必要的時候,我就幫得上你了。」

  「……」聽她說得好像只是在保養機車似的,康橋張嘴想抗議,卻依然吭不出聲音來。

  「我想,哪天有空,你可以幫我挑一把適合我用的槍嗎?父親說……唔!」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康橋猛然抱住了她,緊緊的將她擁入懷中,鄺求安甚至隱約感覺得到他似乎在顫抖。

  「怎麼了?康橋,你怎麼……」

  「噓……不要說話,讓我這樣抱著你一會兒好嗎?」

  「……喔。」溫馴地,她順從了他,就像古時候那種以夫為天的女子,夫婿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毫無反抗的念頭。

  他更是滿懷激動。

  她是柔弱的,弱得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吃定她,把她踩在腳底下,但,她的韌性也是真的很強悍。

  從跟著他踏入黑道世界那一刻開始,她就深深為這個世界的殘忍無情而震駭、而驚懼,但是她總是一而再地拿出女人的堅強韌性來吸收、接受,再平靜地陪同他繼續往前走下去,盡全力幫助他。

  憑良心說,他跟她那個前男友對她所做的實在沒什麼兩樣,只不過一個是身體上的辛勞折磨,一個是心理上的考驗折磨,兩者都是折磨,都讓她很不好受。

  但是,起碼他懂得感激、懂得回報。

  她的付出,他都看到了,也因此而深為感動,但再多的感動也比不上這一刻的心靈撼動。

  在這一刻裡,他才真正瞭解到,她不僅僅是努力在嫁給他之後,勇敢地面對所有必須面對的現實,無論是殘酷的,或無情的,費盡心思度過一個又一個難關,不管是在台灣,或是人生地不熟的日本。事實上,她根本是竭盡全力要讓自己完全融入他的家庭之中,縱使他的家庭是屬於黑道世界的一分子,那麼,她就期許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稱職的黑道媳婦。

  她明明是那麼排斥他的黑道背景的!

  當初如果不是他承諾會遠離黑道,給她一個正常的生活,恐怕她也不會答應和他結婚吧!

  但最後,她還是全盤接受了這種她最抗拒的環境。

  就算他說要留在日本繼任住吉會會長,只要不會引起任何糾紛,她大概也不會反對。

  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是黑道媳婦,她接受這種在嫁給極道男人之後的命運。

  她的努力比他所希望的多更多,她的付出也比他所期待的加倍再加倍,她的信任早已超過極限,她的表現已經不是完美可以形容的了。

  她,是他願意用全心去愛憐的女人,也是他願意用生命去珍惜的妻子。

  「小安安。」

  「嗯?」

  「我得告訴你一件很嚴重的事。」

  「什麼事?」

  「恐怕我已經愛上你了!」

  「……呃?」

  九月中旬的第一個週六,鄺求安又被康橋那些外甥女們搶走了,奇怪的是,這回康橋絲毫沒有反對的表示,甚至還笑嘻嘻的要她玩得盡興一點。翌日中午,全家人,包括康橋他三位姊姊的家人,難得二十幾個人全數聚在一起享用了一頓格外豐盛又熱鬧的午宴,然後在用罷散場之前,鄺求安被叫到老人家面前,親手送給她一隻首飾盒子。

  「父親,這是?」她驚訝地望著手上的首飾盒子,不知道該不該接受。

  「這是康橋他母親去世那年,原本要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可惜……」老人家感傷地道。「呃,既然她不在了,就轉送給你吧!」

  為了安撫傷心的老人家,鄺求安趕緊收下來。「謝謝父親。」

  不過老人家的下一句話,又讓她如墜五里霧之中。

  「無論如何,這裡也是康橋的家,起碼一年要回來個兩、三次,嗯?」

  呃,回來?從哪裡回來?

  「咦?」鄺求安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回話才好,他們不是要住在這裡的嗎?

  「嗯?」

  「啊,呃,是,父親。」不管如何,老人家的要求,先應允下來再說。

  接著康橋的家人一個個輪流依依不捨地向她道別,她更是困惑,不解究竟是什麼狀況,望向康橋尋求解答,他也只是一臉神秘兮兮的笑。

  然後,他們被轎車送到了機場。

  「呃,我們要到哪裡去嗎?」

  「美國。」

  「耶?」

  一個鐘頭後,機長廣播可以解開安全帶了,康橋先替鄺求安解開,再替自己解開,又按鈴喚來空服員。

  「要喝點什麼嗎?」

  「不要!」見她嘟著嘴兒,一臉不開心,好像小孩子一樣,康橋不禁失笑,重重地在她鱖起的紅唇上啦了一下,再跟空服員要兩杯冰飲,待飲料送來之後,他轉向她,開始解釋。

  「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老媽跟平常人一樣上大學,還修碩士、博士學位?」

  「記得。」

  「嗯嗯,她是在台灣念大學的,不過,碩士、博士學位是在美國拿到的。」

  「好厲害!」鄺求安羨慕地喃喃道。

  「她答應跟我老爸時,還在美國修碩士學位,因為不想放棄學業,才會開出一年只到日本三個月的條件!就是寒假跟暑假,我出生那年,她還在修博士學位,所以……」康橋用大拇指比住自己。「我是在美國出生的,擁有美國國籍。」

  「耶?」鄺求安傻住了。

  「不過直到我十歲,我竟然連一句中文都不會說,每次回台灣看到外公劈頭就是一句,『Hi grand.pa !』,外公氣得差點和老媽斷絕關係,老媽只好把我送回台灣,答應讓我在台灣念到高中畢業,之後再讓我自己決定要回美國,或者繼續留在台灣。我想……」康橋苦笑。「這實在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鄺求安悄悄握住他的手,無聲傳遞過去她的安慰,康橋感激的回握。「總之,老媽拿到博士學位後,就用老爸給她的錢和好友合夥開了一家公司,她們兩位都可以算是經商人才,因此公司經營得相當成功。後來老媽……」他垂下眸子。「過世,她所有的財產便由我繼承,包括公司股份……」

  鄺求安恍然頓悟,難怪他說他寵她的錢都是乾乾淨淨的,原來他繼承了他媽媽的公司。

  「而我,高中畢業之後,也直接回美國念大學。」康橋繼續往下說。「在我滿二十一歲那年,也就是去年,老媽的好友,莎莎姨就把她的股份全賣給我了,因為她要再婚,不想再因為工作而毀了婚姻!她前一次婚姻就是因為她太沉迷於工作而失敗的……」

  「可是……」鄺求安遲疑著問。「去年你應該還在念大學吧?」

  康橋頷首。「對,莎莎姨也有替我考慮到這點,所以她教我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鄺求安好奇地問。

  「史考特,他是公司的第二號人物,能力跟老媽和莎莎姨不相上下,最重要的是,他是個正直耿介的人,絕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而出賣公司,或出賣我。」康橋強調。「莎莎姨要我把蠶次的公司股份賣給他,這樣他就會死心塌地的為公司做牛做馬做到死了!」

  鄺求安皺了一下眉,卻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好壞心!」

  康橋聳聳肩。「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還在唸書嘛!」

  「可是,今年你應該大學畢業了不是嗎?」難道他學分沒過,延畢嗎?

  「畢業啦,五月初參加過畢業典禮之後,我才回台灣的。但是……」康橋喝一口冰飲。「我要繼續修碩士學位,所以還要趕回美國去上課。」

  「喔。」不知為何,鄺求安雖為他高興,卻又有幾分悵然。

  將她的異樣神色看在眼裡,康橋暗地裡偷笑,表面上卻是一本正經,滿臉的擔憂。

  「可是我又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

  「我去上課,留你一個人在家裡,你會不會太無聊了,就給我跑去包二夫?」

  包二夫?

  鄺求安失笑。「我才不會呢!」

  康橋搖搖頭。「不行,光是你這麼說,我還是不放心,所以……」

  「怎樣?」

  「你跟我一起去上課吧!」

  「呃?」

  「我修碩士,你上大學,如何?」大學?她也可以上大學?

  頓時,鄺求安一整個怔住了。

  曾經,那是她少女時代夢寐以求的願望之一- 做個單純快樂的大學生,品嚐青春歲月的美好,但隨著時日逝去,年歲漸增,她逐漸覺悟到,那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於是她只好死心,放棄了。

  而現在,就在她不再想起那個願望的時候,他竟然說她可以上大學了?

  「但……但……」她想狂喜,又不敢,就怕下一刻就失望了。「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好……好老了……」

  「那又怎樣?」康橋奇怪地問,「美國可不像台灣那麼死板,多的是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又回學校去唸書的人,校園裡三、四十歲的老學生到處都是,你才二十六歲,想跟人家比老?」他嘲諷地哈了一聲。「十年後再說吧!」

  「可……可是我不懂英文……」

  「簡單,先去語言中心上一年語言課程,明年再申請大學,我都幫你辦好手續了。」

  「辦好了?」鄺求安驚呼。

  「嗯啊,辦簽證、申請綠卡時順便辦一下,很方便的。」康橋顯得很得意。

  「那麼多手續,你什麼時候辦的?」鄺求安困惑地問。

  「我每個星期不是都會獨自出門一天嗎?」康橋笑道。「就是去替你辦簽證、申請綠卡和入學等等,嘿嘿,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不告訴你。」

  「可是,很多手續都要在美國辦的不是嗎?」

  「那些手續我就委託公司的律師幫我處理,但是文件來回也要時間,所以才會花了那麼久的時間。」

  所以,真的全都辦好了?

  「那……那……」鄺求安終於開始容許真實感一點一滴滲入心中。「我是真的可以……可以……」

  「念大學!」康橋大聲道。「對,可以!」

  然後,鄺求安沒有聲音了,只是怔怔地望住康橋發呆,好半天後,她才突然哇的一聲哭進康橋懷裡,嚇得康橋一時手足失措。

  「欽?等等,等等,你怎會哭呢?不是應該高興嗎?」

  鄺求安繼續一腸啕大哭,哭得機艙裡所有旅客都轉頭向康橋行注目禮!欺負女人的傢伙!他沒有啊!康橋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裝作沒看見,低聲安撫懷裡的老婆,希望她快快哭完,別害他引起公憤呀!

  唉,女人哪!

  這一年,鄺求安被扔進了地獄。

  同一年,鄺求安又被送上了天堂。

  從台灣到日本,又從日本到美國,然後她和小她四歲的丈夫暫居在舊金山灣區的柏克萊,開始過去連作夢也想像不到的幸福日子。

  翌年,她生下了一個小女娃,於是,康橋說了!

  「一個就夠了。」

  「不,至少要再生一個,不然,她會寂寞的。」

  她自己品嚐夠了孤獨一人的滋味,不希望孩子也跟她一樣。

  「好,」康橋瞭解的退了一步。「那等你大學畢業之後再生,不然你會很辛苦的。」

  鄺求安沒有應聲,因為她並不打算順從他的意思。

  她都二十七歲了,等她大學畢業就三十一歲了,她自己是無所謂,但聽說高齡產婦對孩子不好,她不想害了孩子,所以她自己偷偷下了決定。

  等女兒滿週歲會走路之後,她就要懷第二胎了。

  到時候,就算康橋會不太高興,但最後還是會包容她的任性,任由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他真的很寵愛她。

  結婚一年多,她終於體認到這項事實。

  雖然他不過才二十三歲,大部分時候,他也表現得很合乎二十三歲的行為,但實際上,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他的心境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可是唯有當情況真的有需要時,他才會展現出那種由殘酷的環境與痛苦的經歷所淬煉出的成熟精悍。

  因此,就算是跟他相交最久,最熟識的同學,也不一定有機會見識到他的另一個面貌,在他們眼中,康橋就只是一個跟他們一樣的普通學生,活潑爽朗,愛玩愛鬧又愛笑,最多就是比較受女孩子歡迎一點,許多男生因此而嫉妒他,如此罷了,其它的,真的沒什麼特別的。唯有她,他最親密的妻子,才有機會見識到他冷厲凶悍的另一面,瞭解他的真正底細。他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但也是個成熟可靠的男人。這兩種角色,他都扮演得十分成功,非常出色,也因此二十七歲的她被二十三歲的他所寵愛,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女人被男人寵愛,哪裡不對了?

  被寵愛的女人是幸福的,辛苦了二十七年,終於得到幸福,她也很滿足,再也別無所求了。

  只不過……只不過……

  這麼好的男人,為什麼她還不能愛上他呢?



  第七章

  復活節前一周,氣候依舊相當清冷,舊金山大學校園中,一個東方女人迎著輕風,悠然地漫步在花圃間的行道上。她不是美人,卻十分引人注目,因為她的氣質很好,飄逸優雅、纖柔溫婉,在洋人眼中,她就像中國國畫中的古典仕女活生生的走了出來,這在洋人之中是很難得見到的,因為洋人天生高大,再怎麼瘦不拉嘰的,個子就是那麼高,根本就飄不起來。

  所謂物以稀為貴,許多洋人就是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因此,她身邊不時會招惹來覬覦花蜜想吃甜的公蜂,而且拂之不去、驅之不走,再怎麼逐趕也是嗡嗡嗡繞一圈又回來了。譬如此刻……

  「安妮爾,等等我,等等我啊!」

  腳步定住,鄺求安翩然回眸,烏溜溜的長髮隨之飛揚而起,那模樣飄逸得令追來的男人一時看呆了眼,踉蹌一個錯步差點摔個狗吃屎。

  「湯姆,有什麼事嗎?」兩年苦練,她終於能講上一口流利標準的英文了。

  「呃……呃……」被那樣溫柔寧靜的目光凝注,害他都說不出話來了。「一起去……去用午餐吧!」

  「很抱歉,康橋要來接我了。」鄺求安歉然道,繼續往前走。

  「又是那個小毛頭!」湯姆不屑地咕噥,緊跟在她身邊。

  「他是我丈夫。」鄺求安莞爾。「而且他已經二十四歲,不算小毛頭了。」

  「我三十歲,比他那種不定性的年輕人成熟可靠多了!」湯姆挺挺胸脯。「而且我已經有工作了,現在只是回學校來進修而已……」

  康橋還有一家公司呢!

  鄺求安抿唇微笑不語,只是靜靜地聆聽湯姆繼續天花亂墜地推銷自己,忽地,橫裡又岔來另一道呼喊。

  「安妮爾,等等我!」

  「道森?」

  「幸好,趕上你了!」

  「有事嗎?」

  「想請你去……」

  「慢著,我先來的!」

  「那又如何,我……」

  「安妮爾,太好了,你還沒走,我想請你……」

  「喂喂喂,卡第,什麼意思,我先來的耶!」

  「你……」

  當康橋的哈雷機車停在舊金山大學校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副令人怒火奔騰,咆哮千山萬里的景象,他的老婆被五、六個臭洋人團團包圍住,各個搶著要請她吃飯,口沬橫飛,爭執不下,五、六張嘴愈吵愈大聲,搞不好待會兒就會打起來也說不定,看得他一肚子火花,如果不當場飆出來,肯定會自爆。

  於是,他摘下安全帽,拉開嗓門吼了過去。

  「小安安!」

  「康橋,你來了!」鄺求安綻開欣喜的笑靨,快步來到他前面,人還沒站穩就驚呼一聲被他攫入懷裡,憤怒的嘴當下就吞沒了她的唇,好半天後,他才放開她,抬頭對那票臭洋人得意洋洋的示威。她是他老婆,除了他,誰也別想碰!

  然後他用安全帽換來她的背包和書本,收好,等她坐上他身後,機車便呼一下飛馳而去了。

  可惡,他開始懷疑,讓老婆「拋頭露面」出來唸書是不是錯誤的決定了!

  鄺求安在舊金山大學唸書,他們卻住在海灣區的柏克萊,因為康橋是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念大學、修碩士、博士學位。雖然當鄺求安申請到舊金山大學之後,康橋也曾表示要搬到舊金山大學附近去住,但鄺求安堅決反對,她認為康橋的博士課程比較重要,真的要搬也要等他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再搬。

  康橋同意了,但他有條件。

  鄺求安上下學要由他親自接送,就算彼此的上課時間有衝突,鄺求安也要等待他派司機來接送,總之,就是不允許她獨自上下學,或者由其它任何人接送,譬如同學、助教、講師、教授之類等等,特別是男性,更是嚴格禁止。這點,鄺求安認為純粹是典型的日本大男人天性在作祟,只要他自己不覺得辛苦,也就由他去。

  可是一年下來,她開始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了……

  「那些傢伙到底想幹什麼?」

  「他們想請我吃飯,但我……」

  「以後不准你和他們說話!」

  「……」

  機車一駛入柏克萊市區便開始減速,在杜蘭街上的一座連楝公寓前停下,摘下安全帽後,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康橋臉上寫著「我很不爽」,不對,是「超• 級• 不• 爽」四個大字,鄺求安半聲也不敢吭,小心翼翼的用安全帽換回自己的背包和書本,靜悄悄的低頭逃回公寓裡去了。

  原本康橋是住隔壁公寓的學生套房的,結婚後,他才搬到這楝家庭式的公寓裡,三房兩廳不大不小,住他們夫妻倆帶個小孩正合適,不過他的同學們常常會藉口分享「家庭溫暖」,三兩成群跑來他們家賴著不走,有時還挺讓人困擾的。

  一路氣唬唬地爬上二樓住所,康橋的包公臉在聽得一聲嬌憨的呼喚後,方才瞬間解凍。

  「爹地!」

  「小寶貝!」

  一把抱起搖搖晃晃跑來的小身影,康橋整顆心都融化了,又疼又愛的在胖嘟嘟的粉臉上又親又啄,恨不得一口將她吞下肚子裡去。

  「想不想爹地啊?」臉對臉貼著小妮子的粉頰,康橋呢喃。

  「啾啾,啾啾!」意謂:想念爹地的親親。

  心花怒放的爹地立刻重演一回剛進門時的表演,卯起來又親又啄,就差沒用口水把女兒淹死算了。

  慈祥的中年保母蓮達笑吟吟地和他們打個招呼後,便徑行回一樓去了。

  蓮達不但是他們的保母,也是他們的房東太太,丈夫和兒子在電報街開書店,她閒著無聊就自願幫他們帶孩子,順便暗示一下她兒子,希望他快快結婚生個孫子給她抱抱。

  「我去放水,你要幫寶貝洗澡嗎?」鄺求安討好地問。

  小妮子的小名就叫寶貝,她老爸取的,表示她是爹地、媽咪的心肝寶貝,要讓康橋消氣,也只有利用她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果然,康橋的眼馬上笑成一條細縫。「要!」跟「女人」一起洗澡,他最愛了!

  只有半天課的日子是最輕鬆的了,洗完澡用過午餐,哄睡興奮過度的小寶貝之後,剩下的空間時間就是兩夫妻的了,那就……來點濃情蜜意吧?

  不,審訊時間到!

  「小安安。」

  「有。」

  「為什麼把避孕藥換成維他命?」

  「……」

  「想落跑?給我回來!」

  柔黃覆上康橋自後圈住她腰際的手臂,鄺求安又驚又怕又想笑,因為他的口氣很凶狠,卻又親暱地在她耳後頸上細細啄吻著。

  「康橋……」

  「你不是答應過我大學畢業之後再生的嗎?」

  「我才沒有答應呢,是……是你自己在說的嘛!」她囁嚅道。

  「為什麼?」濕熱的唇瓣依然在她頸後游移著。

  「人家不想做高齡產婦嘛!」

  他沉默了會兒,忽地雙臂微一使力,她的嬌軀便呼一下轉了一百八十度,變成與他面對面了,他俯首注視她,又是無奈,又是縱容地搖搖頭。

  「算了,不過這次你非答應我不可,再生一個就夠了,我不要你太辛苦了!」

  「好嘛!」

  「換多久了?」

  「還不到一個星期。」

  「嗯嗯,那我一個月後再把機車收起來,換開車。」

  「好。」

  見她怯怯地偷眼觀他,好像小孩子嘴饞偷糖吃又怕被罵、被罰,康橋不禁又氣又好笑。

  「你啊,我是為你好啊!」

  「我知道嘛,只是……只是……」她溫順地依偎在他胸膛上,歎氣。「我只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嘛!」

  聞言,康橋豁然恍悟,為何她堅持非要再生一個不可,他終於明白原因了。

  在她而言,所謂完整的家就得要有父母,還有兄弟姊妹,那正是她所缺少的、她所渴求的,從被父母遺棄那年開始,她夢想了二十多年,終於有機會能夠實現,她自然會想要完完整整的實現它。

  如此卑微、令人心酸的願望,康橋不得不投降了。

  「好吧,最多三個,不能再多了!」

  柔婉的雙眸頓時迸出璀璨的光芒,「三個?」鄺求安不敢置信地驚呼,繼而狂喜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我……謝謝你,康橋,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只能道謝,一再的道謝。

  康橋輕歎、「懷孕、生產都是很辛苦的,我捨不得你知不知道?」一臂環住她的腰,讓她貼在他胸前,另一手溫柔地為她將散落的髮絲拂到耳後。「我要你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不希望你因為孩子而從早忙到晚呀!」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

  他愛她,所以捨不得她辛苦、捨不得她勞累,這點在這兩年婚姻生活裡,她早就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雖然他只在兩年前說過一次「他愛上她了」,之後就再也不曾提過「愛」這個字眼,但是他對她的憐愛、對她的疼寵、對她的包容與縱容,在在都讓她確實的感受到他那不求回報、無怨無悔、深濃的愛。

  現在,她終於知道「愛」是什麼了!

  「不辛苦,真的一點兒也不辛苦!」鄺求安忙道,就怕他又改變主意了,「只要能聽到孩子們叫爸爸、叫媽媽,聽到他們叫哥哥、叫姊姊、叫弟弟、叫妹妹,讓那些呼喚圍繞著我……」她輕輕吐出憧憬的歎息。「我死也甘願!」

  「別說那種話!」康橋摀住她的嘴,不允許她說自己死。「你會聽到的,等他們慢慢長大,你也會慢慢聽到煩,到時候看你怎麼後悔!」

  「才不會後悔呢!」她嬌慎道。

  「隨你吧!」他苦笑,愛她就只能縱容她。

  見狀,鄺求安心頭不由生出一股愧歉感。

  他愛她,她卻不能回以相同的愛,有時候,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利用他的愛似的,享受他的憐寵,滿足她的願望,而她卻無法回報,這麼做就好像當初韓頌奇利用她一樣,真的很卑鄙。

  可是她也是很努力想要去愛他的呀,但她就是沒辦法……不,不對,再仔細想一想,她應該也是愛他的,不然她不會如此依戀他,她的婚姻生活也不會如此甜蜜溫馨,而她所擁有的幸福更不會如此完整。

  幸福的拼圖裡,男女雙方的愛是最重要的兩塊,是缺一不可的。

  只是她的愛有所保留,並不是跟他一樣毫無保留地放下全心去愛的,這也是不公平,他給她完整的,她卻只能給他一半,她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她無法不感到愧疚,卻又無能為力!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愛為何會有所保留,只能更努力去帶給他幸福。

  她知道他喜歡她的溫馴順從,她就更溫馴 、更順從,那也不困難,因為她原就是這種個性,只是偶爾,譬如現在,因為自私,她任性地反抗了他,看他無奈的讓步,心中的愧疚便會冒出來撻伐她、譴責她,令她更羞愧、更難過……

  「小安安。」

  一聲溫柔的低喚,使她自強烈的自責中猛然回神,「呃?」她抬眸詢問地望向他。

  康橋深深凝住她,瞭解的眼神彷彿已看透她的心。「不要想太多,嗯?」

  其實她的自責,他都看在眼裡,也瞭解她為何自責,只是他也無能為力。或許他比她更瞭解她自己,因為他比她更早看出她也是愛他的,從她幸福的笑靨裡就可以瞧見愛的影子了,而且她不明白她自己對他的愛為何會有所保留,他卻清楚得很。但她的心結唯有靠她自己解決,他是幫不上忙的。

  不過他相信總有一天,或許明年,或許十年後,也或許是二十年後,甚至是在他們死亡那一天,不管多久,總有那麼一天,她會真正的相信……

  他,是絕不會拋棄她的!

  復活節是西方人的假期,從星期五到星期一,整整四天,不長,但也不短,康橋是東方人,也早已過了玩兒童遊戲的年紀,更不認為才剛會走路的女兒會有興趣替笨蛋上妝,所以他計劃在這段假期裡帶老婆、女兒上哪兒去好好度個短期假。

  「回台灣或日本?」鄺求安提議。

  「你白癡啊!」康橋哭笑不得地橫老婆一眼。「來回就佔去兩天時間,還度什麼假?」

  因為被罵白癡,鄺求安委屈地獗了一下嘴。「那你決定就好了嘛!」

  再橫她一眼。「笨蛋,我要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當然要問你啊!」

  「又罵人家笨蛋!」酈求安嘟嚷,然後往他懷裡一指。「寶貝睡著了。」

  康橋怔了怔,低頭看,原本在啃餅乾的小寶貝真的睡著了,餅乾還含一半在嘴裡呢!

  「我抱她進去睡。」

  片刻後,他自幼兒室出來,不知道想到什麼,一臉賊兮兮的笑。

  「我說老婆。」

  「什麼?」鄺求安懷疑地覦著他那一臉不懷好意的表情。

  「既然你想不出來要去哪裡,乾脆……」康橋一步步朝她逼近,鄺求安也警覺地一步步往後退。「我們就留在家裡專心『做人』,你認為如何?」

  「我……」

  「好,就這麼決定,現在就先來練習一下吧!」

  話落,他興奮地拔腿就追上去,鄺求安也驚叫一聲掉頭就跑,兩人又叫又笑的在客廳和餐廳之間,繞著沙發和餐桌玩追逐遊戲,末了,不用說,自然是腳長的人得到最後勝利,康橋把還在喘著、笑著的鄺求安壓在地毯上,開始進攻。

  「小安安……」

  「唔……」可是,當他終於攻擊到她裙底下,正準備要除去最後障礙物時……當當、當當!他僵住,她凍結。

  當當、當當!

  她連忙推開他,他懊惱地起身,順手也把她給拉起來。

  「我他媽的,是哪個不識相的狗操鳥蛋!」他很不雅觀地把硬邦邦的「歪鳥」「喬」正,咒罵著走去開門,中文。「可惡,你們這些傢伙又跑來幹什麼?」還是咒罵,換英文。

  門外又是那票不時跑來分享「家庭溫馨」的博士班同學,東、西方都有,他一開門,一群人半句話沒說就很不客氣的湧了進來,東方人逕自朝廚房尋去,想找找看有什麼東方菜可以解解饞的;西方人兀自大剌刺的坐下,開電視看,還對「傭人」下命令。

  「我要咖啡,有蛋糕的話,順便來一塊。」

  「我要紅茶,不加奶精。」

  「我要……」康橋橫臂阻止正待離去準備的傭人!鄺求安。

  「你們到底來幹嘛?」十數雙無辜的眼神同時投注於他。「來討論啊!」

  「討論什麼?」

  「我們要到你這裡來開復活節派對,不先討論一下,她……」十數雙無辜的眼轉注鄺求安。「怎麼知道要準備什麼?」

  康橋吸一口氣,忍耐。「誰說你們可以到我這裡來開派對的?」

  「誰說不可以?」那群人依然很無辜地反問。

  又吸一口氣,康橋繼續忍耐。

  「我說的。」

  那群人很無辜的相觀一眼,再轉對他。「你什麼時候說的?」

  再吸一口氣,康橋最後再忍耐一次。「現在說的!」

  那群人終於察覺到康橋的臉色不太對盤了,於是……

  立刻告辭離去?

  不,十幾個人再次相對一眼,不約而同轉開頭去,裝作沒看見,找東西吃的繼續翻冰箱找,看電視的繼續猛按電視遙控器。

  「不要這樣嘛,喬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金髮女孩子嬌嘐嘐地貼過來,她是這群人當中唯一非康橋同學的人,而是康橋同學的妹妹,但同樣是加大柏克萊分校的學生,大家都知道,她哈康橋哈得要死。「我們離家遠道來這裡唸書,常常好想家的耶,讓我們分享一下家庭溫暖為什麼不可以?」

  「分享家庭溫馨」這種詞就是她發明的。康橋粗魯地把那兩條纏在他臂膀上的章魚爪扯開。「你們想家就回家去享受,蜜莉亞,我這裡不是你們的家!」

  「我家在東岸,很遠的,」一旁,蜜莉亞的哥哥艾倫插嘴道,一面跟旁邊的人搶電視遙控器。「來回要花很多時間和金錢,不符合經濟效益。」自己的妹妹,多少總要幫一下。

  至於康橋已婚的問題,那根本不是問題,離婚就好了嘛!

  「我家在韓國,更遠。」另一個從廚房裡端著廣州炒飯出來的傢伙說。

  「我家在……」

  「我不管你們的家在哪裡,」康橋咬牙切齒地說。「我再強調一次,我這裡不是你們的家!」

  這群同學,他已經忍耐到極點,無法再忍耐了!

  起初,由於同學多年,他們又滿節制的,偶爾讓他們來串串門子、打打牙祭也無所謂;但久而久之,當他們發現鄺求安是個很「聽話」的「傭人」之後,上門來吃頓好餐,享受一下被人伺候的次數就逐漸增加了。

  到了第二年,蜜莉亞出現之後,情況就更離譜了。想吃頓好料的就跑到他這邊來,想看大屏幕電視也跑到他這邊來;討論課業跑到他這邊來,開派對也跑到他這邊來;太無聊跑到他這邊來,積太多衣服沒洗也送到他這邊來要鄺求安幫他們洗。

  他們以為他這裡是什麼?

  餐廳?休閒中心?還是洗衣店?

  現在更荒唐了,連他們夫妻倆要親熱一下,他們也要冒出來湊熱鬧,還死賴著不肯走。

  他們以為他下面那根鳥是怎樣?

  布谷鳥鐘,冒出來叫兩聲就可以縮回去了?

  「喬斯……」蜜莉亞可憐兮兮地眨著長長的假睫毛。「不要這樣嘛!」

  「我就是要這樣,現在,請你們立刻離開!」康橋斷然道。「還有,要賣騷請不要賣到我這裡來,我買不起!」

  這話說得夠難聽了!

  其它人聽得臉色驟變,但還沒來得及抗議,蜜莉亞自己就先老羞成怒的飄出大小姐的千金火了,不過她不是對康橋飆,而是發洩到一旁的鄺求安身上去了。

  「喂,我不是跟你說我要紅茶不加奶精了嗎?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還不快去替我準備,啊!」尖叫聲,因為康橋毫無預警地突然拽起她的後衣領,粗暴地往大門那邊拖。

  「放開我!放開我呀!」康橋彷彿沒聽見似的,繼續拖著蜜莉亞朝大門大步走去,一邊凶狠地推開意圖救援的人,直到打開大門,將蜜莉亞丟出去,他才出聲。「那是我老婆,不是你家的傭人!」說完,大門砰一聲關上。

  「喬斯,那是我妹妹耶,你怎麼可以那樣對她!」艾倫憤怒地要打開大門探視,並再讓她進來。

  「不許開門!」康橋冷冷地道。「誰要敢開門,以後就不准再到我家來!」

  艾倫猶豫一下,還是打開了大門,他不相信康橋以後會真的不讓他們再到他家,不過眼下鬧成這樣,他們也不好再留下來了,於是所有人便摸摸鼻子一一走了。

  最後一個出去的人順手關上大門,而康橋的臉也在瞬間拉成一張陽光大笑臉。「好極了,以後我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不讓他們到我們家來了!」話落,他轉身,又向一臉錯愕的鄺求安撲去。「來,老婆,我們繼續吧!」

  布谷鳥鍾這次要叫到滿足了,它才會縮回去!

  為免又被那群不識相的同學們騷擾,康橋還是決定要出外度假,又不想浪費時間在行程上,最方便的就是就近在西岸這邊找個度假山莊住幾天,這就簡單了,因為康橋的公司最主要的營業項目就是度假中心。選擇合適的地點,建立完整的度假山莊或休閒農場,包括別墅、旅館、餐廳、休閒中心、遊樂設施等等,在美洲,康橋的公司已擁有三十幾處這種大型度假中心或休閒農場,在歐洲、澳洲也有二十幾處。

  另外,他們在拉斯韋加斯也有一座賭場,不過,那已經算是「副業」了。

  「快到了,從你那邊的車窗看出去,右邊那一片就是。」

  「……」

  沒聲音,康橋飛快地瞄了一下後視鏡,見鄺求安幾乎把整張臉都貼在窗玻璃上了。

  「怎麼了?」

  「那……那一整片都是?」

  「對,一整片都是屬於度假山莊的。」

  「好遼闊,好……好美!」靄靄白雲飄拂在湛藍天際,蒼勁的峰巒間,幽靜的湖水清澈如鏡,宛如離塵遠世的桃花源,令人塵俗煩擾一掃而空,而那一幢幢迷人的湖畔木屋點綴在鬱鬱蔥林間,不覺得原始風貌被破壞,反而很自然的融入環境之中,可見建造這片度假中心的人的確用了不少心思在保護自然環境上。

  「其實這裡的遊客大都集中在夏、冬兩季,春、秋兩季比較少,有些遊樂設施也會暫時關閉,不過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

  「什麼好處?」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康橋的車子直接駛到湖畔的船塢,下車指向湖畔一艘船。「瞧,那就是人少的好處!」

  「船屋?」鄺求安驚喜的叫。「我們要住船屋?」

  「嗯嗯,如果是遊客多的季節,像我們這樣臨時決定要到這裡來,根本就排不上我們住船屋。」康橋說,一邊將車裡安全幼兒椅上的女兒抱出來。

  「瞧,寶貝,我們要住那裡喔!」也不曉得聽懂了沒有,小寶貝興奮地直蹬腳。

  「你會開船嗎?」鄺求安問。

  「會,不過……」康橋一手抱緊女兒,一手牽好老婆,踩上踏板上船屋。「我不開,有專人會替我們開。」

  「真……豪華!」站在船屋一層的客廳,鄺求安驚歎。

  「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叫他們留一艘給我們,方便我們隨時來住。」

  鄺求安沉默一晌,然後慢慢回過身來,看著康橋將女兒放在沙發上,讓她趴在玻璃窗看湖水,還流口水說要吃魚。

  「康橋。」

  「嗯?」

  「你說這片度假中心是……」

  「屬於我公司名下的。」安頓好女兒後,康橋便走向角落的小冰箱打開,取出一罐啤酒和可樂。「在歐、美洲和澳洲,公司總共擁有六十三處這種度假中心,這裡只是其中之一。」

  從他手中接過來已打開的可樂,鄺求安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那麼,你很富有嗎?」

  康橋咧嘴一笑。「算是吧!」

  「難怪你花錢從來不懂得要節省。」鄺求安喃喃道。康橋不由啼笑皆非,原以為她會很高興他們不必擔心會有經濟上的問題,沒想到她卻拐彎抹角的罵他不懂節儉。

  「小安安……」他拿走她的可樂,和他的啤酒一起放到桌上,然後將她擁入懷裡。「我知道在認識我之前,你的日子過得很辛苦,所以,現在的好日子就當是老天給你的補償吧,不要想太多,嗯?」

  因為他寬闊溫暖的懷抱給予她的安全感,鄺求安滿足的歎息。

  「我知道,只是……」

  「沒有只是,以後都不許再想那種無聊的問題了!」康橋很囂張的展現男人的霸道。「記得去年我給你的生日禮物嗎?那一盒首飾價值約一千七百多萬美金,還有,我用你的名義分別在東岸和西岸各買了一處房地產,另外,你的名下也有一千萬美金的定期存款和三千多萬美金的債券和股票,那些……」

  他親親她的額頭。「是我給你的保障,無論發生什麼事,你的私房財產可以保證你生活無慮……」

  「不要再說了!」鄺求安哽咽了。「不值得,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呀!」他全心愛她,她卻只愛他一半,不公平,不公平呀!

  「值不值得,是我決定的。」康橋又親親她,攬她更緊。「我說過,女人婚後就是另一段人生,而這段人生你交給我了,我就要讓你享受到最好的人生!」

  「康橋……」鄺求安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噓,噓,別哭,你女兒會笑你喔!」康橋笑著柔聲安撫她。

  「她才不會呢!」鄺求安又哭又笑。

  「好了,好了,來度假是要開心的,我們就好好玩玩吧,嗯?」

  「嗯嗯。」

  可是他們才開開心心的玩了半天,翌日,突然冒出兩個陌生人來找康橋,之後,整個假日,不,是一整個幸福生活,開始變調了……



  第八章

  清晨六點多,康橋就醒了,但他並沒有起床,而是推推身旁的人兒,然後開始做「晨間運動」,嘿咻嘿咻,好辛苦的「做人」為人父母就是這麼辛苦啦!

  直到十點多,寶貝女兒睡醒了,哇啦哇啦抗議沒人理她,他們才不得不起身,梳洗過後,打算到度假中心的餐廳去用「早午餐」,可是下船走不到幾步路,遠遠的一瞧見兩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傢伙,康橋就開始咒罵。

  「真他媽的,我在度假,而且昨天才剛到而已,他們又來找我幹什麼?」

  「康橋?」鄺求安狐疑地看看康橋,再望向那兩個人。「他們是……」

  其實對她來講,那兩個人也不算太陌生,在美國這兩年,每隔一段時間,也許一、兩個月,也許半年,他們就會出現在她家門口,只是康橋從未介紹過他們是誰,總是一見到他們就和他們出門去了。有時候兩個鐘頭後康橋就獨自回來了,又有時候,康橋會先回來拿兩件換洗衣物,然後就出去個兩、三天,回來後也沒說是到哪裡去了。

  她問,他總是裝作沒聽見,她也就不再追問了。

  雖然她也在猜想說是不是公司裡的人,不過又不太對,因為每個星期康橋都會和史考特進行幾個鐘頭的視訊會議,需要康橋親自簽名的文件,也會在月底派專人送來給康橋簽,有急事也只要打個電話就行了,何必要親自派人來?

  更何況,他們也不太像是在公司裡上班的白領階級,倒比較像是日本的黑道分子,只不過這兩個人是洋人,而且他們不戴墨鏡……

  美國的黑幫分子有戴墨鏡嗎?

  「你不需要知道。」說著,康橋把娃娃推車交給鄺求安。「來,乖,你先帶寶貝到餐廳等我,嗯?」

  再看那兩人一眼,鄺求安才順從的點點頭。「好。」

  獨自帶著女兒到餐廳,為免餓著女兒,她先把在船屋上泡好的奶瓶拿給女兒自己去「啃」,又點了一份雞汁麥片好喂女兒。服務生一離去,康橋就打手機給她了。「小安安,我會晚點到,你先點餐吃。」

  「喔,好。」

  收好手機,鄺求安喚來服務生加點一份最便宜的套餐後,見寶貝女兒一邊喝奶瓶一邊敲打玩具,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便轉頭打量處身的這家餐廳。

  原木築建的建築物搭配原木桌椅,很有鄉村原野的樸實風味,雖然是淡季,但畢竟是假期,客人也不算少,起碼佔了七成桌位,特別是最旁邊那一票客人,男男女女十幾二十個人,好像是在做什麼特別聚會,十分熱鬧。

  不經意的瞥一眼,鄺求安便轉開頭去,但不到三秒,視線又拉回來,她狐疑地繼續打量那票客人。

  奇怪,有點面熟,她……在哪裡見過他們嗎?

  然後一個背對著她的男人轉頭和身邊的人說話,那張側臉,瞬間喚回她的記憶,也讓她有點怔仲。

  韓頌奇。

  還有他的醫學院同學。

  當年,韓頌奇還在醫學院唸書時,每逢假日,跟他要好的同學就會聚集到他們的公寓裡來,總是男男女女一大群,也不管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休息了,她剛下班回家,就要她先準備好吃吃喝喝的才讓她去瞇一下眼,等她翌日下班回來,又要清理他們留下來的滿地狼藉,那種經驗,也是噩夢。那一大群人的吃喝,又要讓她透支了!

  伺候他們,又佔去多少她休息的時間!

  一想到這裡,她不由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突然領悟到,與當時那種地獄般的生活相比,她現在無異身處天堂之中。

  雖然康橋並沒有請傭人,但他會跟她一起分攤家務,常常搶著下廚,或者乾脆叫外賣或到外面吃,總是很小心的不讓她累著;而他的同學們到公寓裡來時,他也不允許他們像指使下人一樣的指使她,有時候索性丟給她一大堆零食,把她趕進臥室裡去看DVD,或者陪女兒一起玩、一起午睡。

  他的同學,他自己會負責。

  她感慨地輕輕歎息,康橋真的很疼愛她、體貼她,因為他是真心對她好,不是要利用她。

  而韓頌奇,從頭到尾,他只是要利用她而已。

  默默的收回目光,她平靜地把侍者剛送來的麥片挪到面前來,開始一湯匙一湯匙的喂女兒。上輩子的噩夢,她不想再去回憶了。

  但是她不想再回憶噩夢,噩夢卻不放過她,韓頌奇的女同學之一,無意中瞄到了她,又多盯著看了一會兒,因為她那種清逸淡雅的飄然氣質真的很吸引人,就連女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

  忽地,她驚訝地咦了一聲,旋即轉頭向韓頌奇低語幾句,韓頌奇疑惑地回過頭來仔細看了片刻,驀而驚愕地瞪圓了眼,隨即起身朝她疾步而來。

  「求安,是……是你嗎?」

  鄺求安抬起眸子,淡然一笑。「韓頌奇,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韓頌奇更是吃驚。「真的是你!」

  鄺求安莞爾。「是啊,真的是我。」

  「但是這裡是美國呀,你怎會在這裡?」

  「我結婚了,是我老公帶我來的。」

  韓頌奇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小女娃。「這是……」

  由於小傢伙咿咿唔唔拒絕再吃了,鄺求安便用紙巾為女兒擦乾淨嘴,然後她把女兒抱到自己大腿上來,因為小傢伙已經快坐不住了。「我女兒。」

  「是嗎?」不知為何,韓頌奇的眼神突然變得有點陰鬱。「原來你已經結婚,還有女兒了。」

  「你呢?你也應該結婚了吧?」

  「嗯嗯。」韓頌奇隨口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瞥見服務生送來一份餐,他脫口吩咐服務生,「送到我們那桌去!」然後他轉回來目注鄺求安。「我那些同學你都認識,到我們那桌去聊聊吧!」話落,也不管她同意與否,逕自推著娃娃車回到他那一桌去。

  鄺求安啼笑皆非,可是娃娃車都被他綁架了,她只好抱著女兒到他們那一桌去「聊聊」

  「鄺求安,你……變得好漂亮呢!」韓頌奇的男同學之一,驚訝地評論。

  「不,她不是漂亮,而是……是……」韓頌奇的女同學之二,認真的端詳鄺求安。「唔,是她的氣質真好,要是她有念大學,人家一定會說她是中文系的!」

  鄺求安笑了。「我有,舊金山大學一年級,歷史系。」

  眾人更是吃驚。「咦咦咦?你在舊金山大學唸書?」

  「我老公要我去念的,但是我不會講英文,得先上一年語文課程,去年才進舊金山大學的。」鄺求安淡淡地道,但每個人都聽得出她提到她老公時,語氣裡的幸福。「我老公知道我很想念大學,又說美國老學生多得很,我的年紀並不算大。」

  「那倒是真的,我在華盛頓大學上課,學校裡還有五十幾歲又回來修博士學位的呢!」男同學之二。「你還年輕得很哪!」

  「我現在也知道了,我們學校裡,三十歲以上的學生多的是!」鄺求安笑道。

  「那麼,你是和頌奇分手後不久就結婚了?」

  「四天後。」鄺求安坦承。

  四天後?

  在傷心絕望之下,隨便找個男人就嫁了嗎?

  「那……呃,恭喜你了。」言不由衷的道喜。

  「你們呢?也都是來留學的嗎?」鄺求安問。

  一群人相互看了看。

  「有一半人是,另一半人是先來看看環境,」韓頌奇苦笑。「我們並不是都有能力出國留學的,要先賺夠學費之後才能出國,不然就得靠獎學金。」

  她瞭解,連念醫學院都要靠她養的人,怎會有能力出國留學?

  「那麼你們現在是申請到獎學金了,還是賺到學費了?」

  「哪可能,小小住院醫師又能賺多少錢?」男同學三。

  「美國醫學院的獎學金也不是那麼容易申請的好不好!」

  「那真是……」鄺求安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辛苦你們了。」

  「那你呢?」女同學二。「你過得如何?你老公又是做什麼的?」

  不自覺地漾開幸福洋溢的笑靨,「我很幸福,我老公很疼愛我,」鄺求安真心道。「他在加大柏克萊分校修博士學位。」

  「加大柏克萊分校?」眾人驚呼。「他也是留學生?」

  「不,不是,他是在美國出生的東方人。」

  華僑?

  眾人不約而同將視線轉注在女同學三身上,因為她也結婚了,丈夫是個年近四十的華僑,由於個性保守拘謹,在美國找不到合適的老婆,就跑回台灣去找。

  為了到美國留學,她答應嫁給他,條件是他要供應她修碩士、博士的費用。

  「呃,那……他有工作嗎?,」

  「有啊,他有一家公司。」

  果然!

  有點年紀的華僑,雖然事業有成,但在美國找不到中意的老婆,或是嫌洋女人洋騷味太重,於是就跑回台灣去找,然後就找到了鄺求安。毫無疑問,溫柔馴從、任勞任怨的鄺求安是最佳的老婆人選,也難怪鄺求安才剛和韓頌奇分手,那麼快就能夠找到對像結婚,而且,通常年紀大的男人都會很疼愛年輕的老婆的。

  「你丈夫能娶到你,算他運氣好!」男同學二誠心道。

  「沒錯,是男人都會覺得你是最好的老婆,」男同學三,「不像頌奇他老婆,簡直是……呃!」驀然噎住,瞄向韓頌奇,歉然以對。

  韓頌奇面無表情地僵硬片刻,而後長歎。

  「算了,是我自作自受,還怕誰知道!」

  「怎麼了?」鄺求安關心地問,純粹是基於多年朋友的交情,她沒愛過他,他也沒愛過她,他們從來都只是朋友而已。

  「我是為了出國留學,才不得不拋下你和我老婆結婚的。」韓頌奇語氣平板地說。「但她實在很狡猾,結婚前信誓旦旦說一結婚就會送我出國,結果結婚翌日,她就改變主意,說要等她懷孕之後才讓我出國,免得我在國外變心……」

  「去年他老婆終於懷孕了,才放他出國,可是……」女同學一翻了翻眼。「他老婆說等她生下孩子後就會跟過來了。」

  鄺求安聽得目瞪口呆。先是利用女友,然後又利用老婆,還敢說人家狡猾,這男人到底是怎樣?他就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嗎?更可怕的是,他的同學們竟然都支持他!

  「而且啊,他老婆好凶悍的,」女同學三憤然道。「我們只是去和頌奇討論出國留學的事,他老婆不但連杯白開水都不給我們,還全程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好像我們跟頌奇有一腿似的,就差沒明說要我們快快滾蛋!」

  「頌奇常常跟我說,跟他老婆生活在一起好痛苦,」男同學四注視著韓頌奇的目光充滿同情。「她不但不像你會照顧頌奇的生活起居,還反過來要頌奇伺候她,明明他家有傭人的說,反正,就是財大氣粗的千金大小姐一枚!」

  也許那才是正常的,像她這種被騙到最後一刻,還要人家明明白白告訴她說她上當了,她才會知道受騙了的笨蛋,世上並不多吧?

  「既然你對她有要求,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什麼吧?」鄺求安很公正地說。

  「但是她實在是太過分了,我畢竟是她的丈夫呀,她竟然……」韓頌奇咬牙切齒,既不甘心又憤怒。「竟然當著所有親友的面,說我是為了錢才和她結婚的,這種老公就要好好管教,不然很容易出軌!」

  那也是事實,不是嗎?

  「至少你現在可以出國留學,如願以償了。」世間事難得兩全其美,起碼他得到他所選擇的那一全,該滿足了。

  誰知韓頌奇又大大歎了口氣。「我還沒找到學校呢!」

  「怎會?」鄺求安驚訝地道。「你的成績很好啊!」

  韓頌奇苦笑不語。

  「如果不選擇學校,很多學校他都可以進去,可是……」女同學二瞥韓頌奇一眼。「他只想進加大舊金山分校,那就不太容易了。」

  「我老婆上個月生了,下學期她就要來找我,」韓頌奇苦著臉抱怨。「要是我還沒有學校可念,她一定會叫我回台灣去,乖乖在她爸爸的醫院裡擔任住院醫師就好了。」

  「那又有什麼不好?」

  「她又不是獨生女,將來醫院是由她大哥接手的,我一點機會都沒有啊!」

  「……」鄺求安徹底無言。

  「所以啦,就說你可以先隨便挑一所學校去念,」男同學二建議。「然後繼續申請加大舊金山分校,這也可以嘛!」

  韓頌奇欲言又止片刻,深深歎氣。「也只有這樣了。」

  「那就挑一所加州北部這裡的大學,」男同學二很高興韓頌奇終於肯聽他的建議了。「方便你就近繼續申請加大舊金山分校,有事鄺求安也可以幫你的忙……」咦?她?

  「不,不行!」鄺求安慌忙拒絕。「我已經結婚了,不方便,真的不行!」

  就在鄺求安忙著拒絕時,坐在鄺求安對面的女同學二的視線突然被拉開了,她讚歎地遙望著剛從餐廳大門進來的年輕人,笑容燦爛,挺拔率性,帥氣得不得了,餐廳裡所有的女性!除了背對著他的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去,還像被蒼蠅紙黏住了一樣,怎樣都拔不開。

  只見他環顧一圈後,困惑地搔搔腦袋,然後到櫃檯那裡詢問,櫃檯邊的服務生當即朝他們這方向指過來,他點頭道謝後,便筆直地往這兒過來,女同學二下意識左看右看,左右兩桌都沒人,這方向也只有他們這一大桌……

  不會是找他們的吧?

  正是疑惑間,卻見那年輕人停住了腳步,就在鄺求安身後,好整以暇地環起雙臂,好像對他們的談話很感興趣似的。

  現在,坐在鄺求安對面的人都注意到了那個年輕人,也察覺到他的詭異舉止,但始終沒有人把他和鄺求安聯想在一起,因為他太年輕、太帥氣,也太出色、太顯眼了,跟溫柔內向的鄺求安一點也搭不上來。

  「為什麼不行?」男同學三質問。

  「就算你們分手了,也還算是朋友吧?」

  「這……」鄺求安為難地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是……是我老公他……呃,他很大男人的,他不喜歡我跟其它男人太接近……」

  「那就不要讓他知道嘛!」女同學一。

  「對,對,要修博士學位,又要處理公司的事,他一定很忙,要瞞著他應該是很簡單的事!」女同學三。

  「不!」鄺求安異常堅決地斷然道。「我絕不會瞞騙他任何事!」

  「別這樣,求安,」韓頌奇低聲央求,還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們在一起十年了,你應該瞭解我的苦衷,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地,我也只剩下你可以求助、可以傾訴了!」

  當年,他就是用這種軟性手段騙到了她,此刻,他想重施故技博得她的同情,期待她能夠在他有需要的時候,跟過去一樣全心全力來幫助他。

  況且,他現在才瞭解到,溫馴聽話又任勞任怨的鄺求安才是真正適合他的女人,他實在不應該為了那個刁蠻的富家女而放棄她,兩年前如果他選擇的是她,她也會拚命工作籌錢來讓他出國留學的。或許,他還來得及挽回她?雖然他們都已各自結婚,但如今這種社會,離婚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比啃玉米還簡單。

  隨便簽個名,沒什麼困難的吧?

  「你有那麼多要好的同學,他們都可以幫你啊!」韓頌奇一握住她的手,鄺求安下意識就想甩開,可是午睡時間到了,寶貝早就睡翻在她的臂彎中,她不想吵醒女兒,只好忍耐。

  「他們幫不上忙,」韓頌奇搖搖頭。「假期過後,周齊他們就要各自回美東、美南或美中的大學,秦紹芸住在洛杉磯,可是她老公看得她死緊,剩下的人要回台灣,在美西,只有你幫得上我呀!」

  「不,我幫不上!」鄺求安依然搖頭,十分堅定。

  「喂喂,鄺求安,你這樣就太絕情了吧?」女同學三不滿地抗議。

  「我絕情?」鄺求安淡然一哂,「我想你們應該比誰都清楚,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他,是他……」她轉注韓頌奇。「對不起我的!」

  「所以,你記恨?」

  「恨?」鄺求安在嘴裡咀嚼著這個字眼,驀而失笑。「不,我也從來沒有恨過他,相反的,我很感激他,是他拋棄了我,我才有機會認識我老公,我老公真的好疼愛我,他……」她歎息。「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謝謝你的誇獎,老婆!」

  「咦?」

  鄺求安愕然回首,但見康橋笑嘻嘻地站在她身後,還向她伸出雙手。

  「來,寶貝睡著了,交給我吧!」從鄺求安懷裡抱去女兒,讓娃兒趴睡在他肩頭上,然後康橋故意看向餐廳的時鐘,然後下命令。「午睡時間到,你們母女倆統統給我回去睡覺!」

  「喔。」鄺求安乖乖起身離座站到他旁邊,還順手把娃娃車「救」過來。

  康橋很滿意的摟過她來親了一下,再面對那一桌呆若木雞的男男女女。

  「我叫康橋,是小安安的老公,我正在訓練她如何做個只會吃喝拉撒睡的天下第一懶人,所以有事需要幫忙的話,請來找我,不要找她,謝謝。」語畢,他摟著鄺求安轉身,舉步前,眼角注意到鄺求安座位前的套餐根本沒動過。「小安安,你還沒吃嗎?」

  「還沒有。」

  「沒關係,叫他們再做兩份熱的送到船屋去吧!」

  「餐廳有外送嗎?」

  「沒有,不過我點的餐,他們非外送不可。」

  「呃?」

  「你忘了嗎?這座度假山莊是我的呀!」

  對話到這裡,他們人也離開餐廳了,而韓頌奇這一桌人依舊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句話來,好半晌後,大家才不約而同將目光投注在韓頌奇身上。

  你搶得贏他嗎?

  那個年輕、帥氣、迷人又富有的年輕人。

  你真的搶得贏他嗎?

  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也許是因為這一句評語,只是嚴格禁止她以後再跟韓頌奇見面而已!

  康橋並沒有因為她和前男友見面而生氣,鄺求安原還有點膽戰心驚的,這下子終於鬆了口氣。不過假期過後的日子,情況開始有點詭異了,那兩個久久才來找康橋一次的男人,變成三天兩頭就來一次,然後康橋就會失蹤幾個小時,或者兩、三天,直到暑假開始,他又要出門了,而且一去就是……

  「最多三個星期,這件事就能搞定了。」

  「喔。」

  環住鄺求安纖柔的嬌軀,康橋俯首深深地吻住她,好半晌後,他才戀戀不捨地抬起頭來,滿眼歉意地凝住她。

  「我知道,暑假一開始我就應該帶你去度假,或者回台灣,或者回日本……」

  「不要說應該,度假本來就是有空的時候才去的,現在你有事,不能去是理所當然的。」鄺求安體諒地道。「再說,現在才六月中,暑假還有三個月,我們只要有半個月時間回台灣和日本就行了,這是我答應過兩位老人家的,至少寒假、暑假我們要回去探望他們。」

  不過,從離開台灣後,他們一次都還沒有回去過。

  去年春節,她挺著大肚子,康橋怕她太辛苦,所以他們沒有回去;去年暑假,她生產不久,也不可能回去;今年春節,康橋要趕一份特別報告做學期成績,他們還是沒辦法回去。這個暑期再沒辦法回去,就要拖到明年春節了。

  「要是真的不能回去,打電話去跟他們說聲對不起就好了。」

  「但是我答應他們了!」康橋莞爾,「你不但是個好老婆,還是個好媳婦呢!」說著,他又親親她,然後放開她,提起旅行袋。「好吧,我會快去快回,盡快把事情辦妥!」

  「小心一點。」

  「我知道。」

  鄺求安表現得很體貼,也很灑脫,可是康橋一出門,她就開始感到寂寞了,於是她跑到女兒房裡,躺在熟睡的女兒身邊,聞嗅那甜甜的奶香味,感受那溫暖的氣息,很快的,她的寂寞感消退了。

  「沒關係,爹地很快就會回來了,有媽咪陪你,寶貝就不會寂寞了哦!」

  她說的是反話,不過,話本來就是要說來安慰她自己的,有安慰到了就好,管她說的是正是反。

  可是寂寞還是小事,麻煩的還在後頭……

  「哈囉?」

  「求安?」

  「韓頌奇?」鄺求安驚呼,不敢置信地把話筒拿下來看看,再放回耳際。「你怎會知道我家的電話?」

  「我請朋友幫我到舊金山大學去查的。」

  不懂,他這樣費盡心思查她家的電話是為何?

  「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呃,你能不能出來和我見個面?」

  「不能!」鄺求安不假思索地拒絕。「我答應過我老公,絕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不要這樣,求安,我只想再跟你見一面,不要這麼狠心拒絕我。」

  「我說過,我答應過我老公……」

  「瞞著他就好了!」

  就像他一樣,瞞著他老婆和前女友見面嗎?

  「我也說過,我不會隱瞞他任何事。」

  「……求安,算我求求你,幫幫我吧!」

  鄺求安有點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有求過她,即便是當初要設計她自願提供他在醫學院唸書時的生活費,他也是用拐彎抹角的哄騙,沒說過半個「請」字,更別提「求」了。但現在,他卻說出那個「求」字了,還連著兩個……

  「我不懂,我跟你都已經分手了,又能幫你什麼呢?」

  「我……我……老實跟你說吧,其實,沒有一家醫學院肯收我的!」

  「咦?為什麼?你的成績很不錯啊!」

  「可是……唉,你是知道的,我很容易緊張,尤其是面對那種可以決定我未來前途的人,我不但緊張,還會慌張害怕,所以每次面試前我就開始緊張,到了面試的時候,我回答的每一句話都是結結巴巴的,不要說面試人員聽不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結果,沒有一次面試能通過……」

  好……好慘!

  「那……那……總有不需要面試的學校吧?」

  「是有,但都是那種程度很差的醫學院,要去念那種爛醫學院,我就更沒有機會進加大舊金山分校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誰讓他有那種毛病。

  「可是,那種事也是要靠你自己去克服的啊!」

  「我試過了,就是沒辦法啊!」

  「那我又能怎樣?」

  「你可以幫我,就像那次校慶我參加知識競答比賽前一樣,你一直安慰我、鼓勵我,半秒鐘都沒有停過,到我上場時,我就沒有那麼緊張了,還拿到了第一名,記得嗎?」

  當然記得,那次之後,她的喉嚨整整沙啞了一個星期,贏得的獎金卻被他拿去請同學吃喝掉了,她連一口果汁都沒喝到。

  「你可以請同學幫你。」

  「我到加大舊金山分校面試的時候,他們就試過要幫我了,可是他們會想休息,會停下來吃飯、喝水、上廁所,誰也沒辦法做到像你那樣半秒鐘也不停的持續那麼久……」

  除了她,又有誰能?

  「而且那次知識競答,我是在當天到校之後才開始緊張的,距離比賽時間也不過才三、四個鐘頭而已……」

  而已?

  「但醫學院的面試,我都是在前一天就開始緊張了,距離面試時間至少十二個鐘頭以上……」

  十二個鐘頭以上?要她連續不斷的講十二個鐘頭以上,他想要她的命嗎?

  「那只有你才辦得到,所以,求安,幫幫我吧!」

  她才辦得到?

  他那些要好的同學們都辦不到,為什麼她就非得辦到不可?

  不,被他哄騙了十年,做牛做馬七年,那已經夠了,她不會再笨下去了,特別是要違背她對康橋的承諾,她寧死也不願。

  「不,我也辦不到。」

  「求安、別這樣,就算沒有愛情,我們之間也有十年的感情,看在那十年的情分上,你就不能幫我這一次嗎?」

  他竟然把她在他們分手時所說的話,原封不動的還給她了!

  鄺求安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我幫了你七年,夠了。」

  「求安,請不要這麼絕情,我……我現在去找你好了,我想我們當面談應該會比較好。」

  「不行!」鄺求安大吃一驚,他怎麼可以……「我老公……」

  「他出差去了,要三個星期後才會回來。」

  鄺求安更吃驚。「你怎麼知道?」

  「我有我的辦法,總之,等我,我十五分鐘內就到!」

  「不,你不能……」

  鄺求安急聲拒絕,但電話已掛斷了,傻了好半晌後,她才突然跳起來,慌慌張張的準備了一提袋東西,然後抱著女兒急急忙忙出門,咚咚咚咚跑到一樓去敲門。

  「蓮達,能不能讓我躲一天?」

  「呃?」

  半個月後,康橋風塵僕僕趕回來,才剛踏進公寓一樓大門兩步,房東家的門就突然打開,他正想問一聲好,嘴巴卻連打開的機會都沒有,整個人就被蓮達綁架到她家裡頭去了。

  「我得告訴你,喬斯,這樣不行的!」

  「呃?」康橋滿頭問號,一臉茫然。

  「安妮爾她呀,這半個多月裡來……」詳詳細細的,蓮達把所有的狀況告訴了康橋。康橋的臉色愈聽愈陰沉,但他始終靜默無聲。

  「那男人三天兩頭的跑來,安妮爾也三天兩頭的往我這兒躲,我是無所謂啦,還樂得有人陪我呢,可是安妮爾很辛苦啊,她總是一聽到電話鈴響就嚇得臉發白,你得想想辦法,不然你要是又出差,她又得辛苦了!」

  「我每天都有打電話給她,她為什麼不說呢?」康橋終於出聲了。

  難怪她叫他打手機,不要打家裡的電話,原來她常常不在家,躲到房東太太這裡來避難了。

  也難怪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肯定她所說的「我很好,家裡沒事」這句話是在說謊,所以他才會在工作甫告一段落,最後結果都還沒出來之前就先拉腿蹺頭,就為了趕回來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廢話,她體貼你嘛!」蓮達嗔怪地橫他一眼。「她說你在工作,很辛苦的,不想用這種事去讓你煩心,那會耽誤你的工作進度,所以她打算等你的工作整個結束後,再把全部的狀況詳細的告訴你啊!」

  康橋又緘默片刻,然後歎氣。

  「女人太體貼,有時候也會讓男人很頭痛的!」

  蓮達頓時翻了一個大白眼給他看。「男人,就是不懂得知足!」

  門一打開,門外是出差提早回來的丈夫,門內是一手抱孩子,一手拎大提袋,好像要背夫離家的妻子,這種情況到底是怎樣呢?

  「要到哪裡去嗎?」康橋似笑非笑地問。

  「……」鄺求安張著嘴,半聲都吭不出來,滿臉的慌張再加一抹因突然見到他而添上去的錯愕,看上去實在很滑稽。

  見老婆那副驚慌失措的銼樣,康橋再也忍不住失笑。

  「好了,老婆,」他走進門內一步,一手關門,一手丟下旅行袋,再一手接過孩子,一手攬住老婆往沙發那邊去。「我的事情都辦完了,有什麼麻煩可以告訴我了吧?」

  「辦完了?」鄺求安喃喃道。「全部都辦完了?」

  「對,全部都辦完了,以後不必出差了。」

  話聲剛落,鄺求安的手提袋往下一掉,哇地一聲就哭進康橋懷裡了,康橋不由呆了呆,他可沒料到老婆會這麼驚天動地。「慢著,慢著,老婆,別哭呀!」再也顧不得女兒了,他隨手將小娃兒扔進遊戲圍欄裡讓她自個兒去翻天覆地,好全心呵護老婆,「來,有什麼問題告訴我,我都會幫你解決的!」說著,他把老婆帶到沙發坐下,並將她抱在懷裡。

  「那……那個韓頌奇……」

  「好,好,你的前男友,他怎樣?」

  「他……他……」

  「嗯嗯……喔喔……原來如此……」

  老實說,他實在聽不懂老婆嗚嗚咽咽又抽抽搭搭的到底在說些哈玩意兒,十句裡頭他大概只聽得懂一句,不過沒關係,他已經從房東太太那裡得知大略情形了,現在,他只想知道房東太太也不清楚的細節。

  「他為什麼一定要纏上你?」

  「因……因為……」

  鄺求安又嗚嗚咽咽說了一大堆,幸好,哭了好一會兒後,她已經平靜多了,這次說的話康橋起碼懂了七成。

  「不敢相信,」他喃喃嘟嚷。「為了他的醫學院面試,逼你非幫他不可?」

  「嗯……嗯……他……他還……」

  「什麼?竟敢威脅你?他以為他誰呀?還有,你為什麼會笨到去相信他?」

  「我……我們交往十年了,他的個性我瞭解,他是真的被逼急了。」鄺求安怯怯道。「他家很窮的,本來他爸爸是要他高中畢業就出去找工作賺錢養家的,他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爸爸讓他繼續唸書,但念醫學院要辦學貸,還要我養他,他家裡根本拿不出半毛錢來,為了到美國留學,他勉強自己和一個富家女結婚,結果留學的機會眼看著就要錯失了……」

  現在,鄺求安幾乎沒在哭了,反而像個小嬰兒一樣,舒舒服服地躺在康橋的懷抱裡,時而抽噎一聲而已。

  「那也不關你的事呀!」康橋不滿地咕噥。

  「他快抓狂了!」鄺求安歎息。「一旦他老婆來美國找他,發現他根本通不過面試那一關,就會把他抓回台灣去,這麼一來,他就只有乖乖的在他岳父的醫院裡做個小醫生,他不甘心……」

  「也有那種不需要面試的學校啊,雖然學校可能爛了一點!」

  「他就是不要爛學校嘛!他想出名、想賺大錢、想自己開醫院,首先就得拿到名醫學院的證書,所以……」

  「他就威脅說要綁走寶貝,逼你一定要幫他,而你也傻得相信了他?」所以她才會害怕成這樣。如果只是她一個人,她無所謂,但是她的寶貝女兒,她心頭的最愛,她永遠的牽掛,她絕不能讓她出任何事!第一段人生,她為了追求願望實現而奮鬥。

  第二段人生,沒有女兒她要怎麼活?

  而韓頌奇就揪住了她這個最大的弱點,威脅她、恐嚇她,使她害怕得喪失了正常的理智與判斷力,恐懼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只會到處躲,無助地一看見康橋就哭到他懷裡去了。

  康橋是她唯一的依靠啊!

  「你不在,家裡只有我和寶貝,我不敢不相信嘛!」鄺求安囁嚅道。「要是真出了什麼事……」

  康橋不禁啞口。對,這不能怪她,因為他也有錯,錯在他不在家!

  「你可以報警啊!」

  「我沒有證據。」

  「錄音啊!」

  「我錄過好幾次了,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就是錄不起來嘛!」

  「笨蛋!」

  鄺求安瑟縮一下,低頭不敢出聲了。康橋板著臉好半天,終於他歎了口氣。「算了,你這女人有時候就是笨了一點,我又不是不知道。」

  鄺求安委屈地偷觀他,抽噎一下。「說我笨……」

  康橋雙眉一掀。「連錄音都錄不起來,不笨嗎?」

  鄺求安的腦袋又掉下去了。「笨。」

  康橋搖搖頭,將她放到沙發上,起身去檢查電話,片刻後,他手拿著電話錄音的小錄音帶轉過身來,面無表情。

  「錄音帶壞了,要換。」

  「……喔。」

  鄺求安可憐兮兮的垮著臉兒,康橋兩眼瞪著她繼續板臉,可是不到十秒鐘,他就忍俊不住笑出聲來了。

  「老天,你這個樣子,教我怎麼氣得下去嘛!」

  鄺求安委屈地啾著他,不語;康橋笑著丟下錄音帶,過去再次將她擁入懷裡,安撫地拍拍她的背。「好好好,沒事了,我回來了,一切交給我就行了,嗯?」

  「你會保護寶貝?」

  「不,我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

  「你要殺了他?」

  殺了那個「俗辣」?

  他已經不做大哥很久了好不好!

  康橋啼笑皆非的低頭看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威脅你,我就威脅他,不過要耍這種勾當,我可是比他高段喔!」

  都會用開山刀砍人,用手槍殺人了,威脅又算得了什麼。

  「嗯。」鄺求安終於安心了,有他在,一定沒有問題的。「你累了嗎?我去放水給你洗澡。」她討好地說。

  「等等,」康橋拉住她。「你剛剛不是要出門嗎?是不是他打電話來過了?」

  「還沒有。」鄺求安搖頭。「是昨天他說要是再找不到我,他今天就會直接過來,不會再打電話通知我了,所以我想早一點出門,免得撞上他了。」

  「好,」康橋放開手。「那就先去替我放水吧!」

  鄺求安一進臥室,康橋便眉開眼笑的大步走向粉粉嫩嫩得像個洋娃娃似的寶貝女兒。

  「寶貝,要不要跟爹地一起洗澎澎啊?」

  鄺求安說得沒錯,韓頌奇是真的快抓狂了,不,他是已經抓狂了!他奮鬥了這麼久,努力說服爸爸讓他辦學貸念醫學院,哄騙鄺求安提供他生活所需,拐到富家女送他出國留學,為的就是將來能夠成名醫、賺大錢、開醫院,高高在上的睥睨眾人,輪到他來看不起過去那些看不起他的人。

  誰知就在這臨門一腳上,一切就毀在他那個老是緊張的毛病。

  不,他不甘心,長久以來的奮鬥,他不能功虧一簣,輝煌的遠景,他絕不會讓它成為泡影!

  所以他才會去威脅鄺求安,看準了康橋不在,那個柔弱的、溫馴的,被他騙了十年而不自覺的笨女人就會被他吃得死死的,就算她抗拒一時,但最後,她還是非得聽從他的命令不可。

  他完全沒有料到康橋會提早回來!

  「你怎會在這裡?」一看見開門的人竟是康橋,韓頌奇不由自己的失聲驚叫。

  康橋莞爾,「這是我家啊,我不在這裡,要在哪裡?」說著,門大開,人往後退。「來,請進吧!」

  韓頌奇猶豫著,想走人,又不甘心。「我……」下一刻,人已經被拖進去了。

  「進來啊!」康橋泰然自若地硬把人拖進門,旋即砰一聲關上門,斷絕對方的退路,再繼續把人拖向沙發,粗魯的按坐下去,這才放開對方,自己在韓頌奇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落坐,悠悠然的蹺起二郎腿,提聲大喊,「小安安,客人來囉!」

  「喔!」

  臥室裡,傳來鄺求安的回應,不過應聲跑出來的卻是一個小小人兒。

  「爹地!爹地!」

  「寶貝,我最最可愛的小心肝!」

  康橋喜滋滋的抱起香噴噴的寶貝女兒,左親右也親,剛出臥室的鄺求安不禁抿唇而笑,轉到廚房去了。

  「呃,你……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韓頌奇不安地問。

  「今天一大早,」康橋漫不經心似的說。「搭夜機趕回來的。」

  「喔。」那麼,鄺求安都告訴她丈夫了嗎?

  「因為我想念我老婆和孩子。」再加一句。

  「那……那是當然。」應該還沒有吧,不然她丈夫不會這麼友善……

  「聽說韓先生最近也很,呃,『關、心』我老婆?」

  韓頌奇僵了一下,「那是……是因為我和她是老朋友了,哈哈,好久不見了,想來看看她,和她聊一些往事而已。」他乾笑著解釋。

  「是嗎?」康橋似笑非笑地輕應。

  就在這時,鄺求安從廚房出來了,手上捧著托盤,上面是給韓頌奇的可樂,康橋的啤酒,還有寶貝的果汁和餅乾。

  然後按照康橋的指示,在把可樂遞給韓頌奇時,她對他細聲低語。

  「講話要小心一點,他外公是台灣縱貫線的角頭,他爸爸是日本黑道第二大幫住吉會的會長喔!」

  鏗鏘一聲,可樂落地了。

  韓頌奇面色慘綠,臉頰肌肉在抽描,嘴角也在發抖,心中哀號不已: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

  鄺求安同情地瞄他一下,默默蹲下去收拾。

  康橋則露出一臉誇張的驚訝。「怎麼了?你的臉色好難看呢!」

  「沒沒沒……沒什麼……」舌頭在咬舌頭,不對,是舌頭在咬牙齒,也不對,是牙齒在咬牙齒,還是不對,是牙齒在咬舌頭,這就對了。「我我我……我想告辭了!」韓頌奇結結巴巴的想站起來,可是兩個膝蓋頭也在打架,就是站不起來。

  「才剛來,怎麼就要走呢?」忽地神情一沉。「是我們招待不周嗎?」

  嚇得差點跪下去,「不不不,沒沒沒……沒那種事……」韓頌奇驚恐得快哭出來了。「我我我……我只是突突突……突然想起有有有……有急事……」

  「是喔,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好留你了……」

  「謝謝謝……謝謝,」韓頌奇勉強撐著沙發扶手站起來。「那我走……」

  「可是……」

  「……」僵住,汗流浹背。

  「我希望你知道,我很寵老婆的,不希望有人背著我讓她難過,你……」康橋慢條斯理地說,一邊還逗弄著寶貝女兒,看也沒看韓頌奇一眼。「明白吧?」

  「明明明……明白!」

  「下次你要來找她,最好先通知我一下,嗯?」

  再來找她?

  不,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是是是!」

  「好,你可以走了。」

  「謝謝謝……謝謝!」下一秒,大門打開,再一秒,不見人影,康橋和鄺求安望一眼洞開的大門,再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失笑。

  簡單利落,搞定!



  第九章

  台灣的七月艷陽天,依舊那麼熱。這是鄺求安回到台灣,踏上台灣土地後的第一個感觸,悶熱的空氣,赤焰焰的日頭,真的好熱啊!

  「懷念嗎?這種會熱死人的天氣?」來接機的康健戲譫地問。

  「嗯!」鄺求安用力點頭。「好懷念!」

  康健不由哈哈大笑,順手一把搶來小寶貝啾了一下,然後馬上被康橋奪回去,橫手臂在康健親過的地方用力擦擦擦,擦得小寶貝咿咿唔唔抗議。

  「唔要,唔要,討厭,討厭!」

  「寶貝,不要動!」才不管女兒要不要,康橋繼續擦擦擦,還放言警告「兇手」。

  「髒鬼,不要隨便用你那張養滿細菌的髒嘴碰我的小寶貝,不然我殺你全家!」

  「你這臭小子!」康健笑得更樂。「做了爸爸,那張嘴還是他媽的斕!」

  「等你的狗嘴比我乾淨了,再來跟我說這種話。」

  「我操你× × ×……」

  「去幹你× × × ……」

  表兄弟倆一路從桃園機場鬥到台北,再從台北斗到康家門口,一刻也沒停過,鄺求安笑得喘不過氣來,見到康爺爺時,她都還在笑。

  「外公,我們回來了!」

  「嗯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話說著,康爺爺兩眼已飛向康橋懷裡的小寶貝,「來,來,曾爺爺抱抱。」剛抱來軟綿綿的小身軀,小寶貝立刻對他展現出最嬌惑、最可愛的笑靨,一點也不怕生,他更是笑得闔不攏嘴。「會聽中文嗎?」

  「我們在家裡都說中文的。」

  「好!好!很好!」最後一個「好」字說完,小寶貝已被挾持不見了。

  「這樣就給我『沒收』了?」康橋喃喃道。

  「就給爺爺沒收一下吧,我那三個小子都是養小鳥的,沒半個女娃兒,所以你這小寶貝就很希罕啦!而且……」康健拍拍他的肩。「去年聽說你們生了個女兒,爺爺就一直在念著,說孩子會像誰,我想,爺爺可能是希望孩子像姑姑吧!」康橋沉默一下,聳聳肩。

  「好,就給外公沒收一下吧,我們還樂得輕鬆呢,對不對,老婆?」

  「嗯嗯,外公喜歡寶貝,我也很開心。」

  「那你們留在台灣的時候,孩子就交給我老婆照顧吧,爺爺一定會整天霸佔不放的。」

  「那就麻煩表嫂了。」

  於是,康橋樂得把孩子丟給表嫂去照顧,自己帶著老婆去做留學生回台灣時最愛做的事!

  逛夜市,吃小吃。

  「真好吃!」滿滿一桌蚵仔煎、豬血湯、肉圓、炒花枝、蚵仔麵線,還有珍珠奶茶、檸檬愛玉,康橋吃得一臉感動,眼角掛淚,鄺求安卻只是笑。「你不覺得好吃嗎?不懷念嗎?」

  「台灣小吃本來就很好吃啊!」鄺求安笑道。「不過在認識你之前,我根本沒錢品嚐,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好吃,所以我無從懷念起。」眸中掠過一抹憐惜,

  「那你懷念什麼?」康橋又問。

  「泡麵。」鄺求安毫不遲疑地回道。「王子面、科學面。」

  康橋失笑。「為什麼是王子面、科學面?」說泡麵他能理解,大部分的留學生也都會懷念台灣的泡麵,但為什麼是這兩種泡麵?

  滿漢大餐不是更好吃嗎?

  「因為王子面、科學面最便宜,」鄺求安輕描淡寫地解釋。「五塊錢就可以吃飽一餐了。」

  又是一個令人心酸的回答。

  康橋的笑容消失了,但只是三秒鐘,笑容又回來了,「那麼這次回來,我就要你回美國後開始懷念台灣的小吃!」夾著花枝的筷子轉了個方向,迅速飛向鄺求安的嘴。「來,啊!」

  「我會自己吃啦!」

  「你吃得比烏龜還慢,我餵你比較快,來,啊,快!」

  「不要,我……唔唔!」半個鐘頭後,兩人都吃到快走不動了,才手牽手沿著夜市悠閒地慢慢逛,有時候停下來撈撈魚,有時候一起比賽射氣球,或者玩鋼珠台。

  突然間,鄺求安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點懷念台灣了。

  記得剛住到美國的時候,她只覺得很高興能夠遠離台灣那塊充滿艱辛與失望的土地,除了探望康爺爺之外,她真的不想再回來了。

  然而經過兩年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之後,再回到台灣來,她發現她不但懷念台灣的熾熱氣候、懷念台灣的泡麵,也懷念台灣的一切,不管是好的,或不好的,這塊土地終究是她永遠的家鄉。

  因為艱辛的噩夢已淡然了、遠離了,上輩子的絕望,也不可能傷害到她了。

  「康橋。」

  「嗯?」

  「找個時間到南部去探望我養父、養母好嗎?」

  康橋怔了怔,然後,他笑了。「好啊!」他瞭解,她能夠說出這種話,就表示對過去那一段艱苦的歲月,她已完全釋懷了。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段小小的插曲,更可以證明她的不在意……午夜前十點,夜市依然熱鬧非凡搶搶滾,不過康橋他們已來回兩趟,沒什麼新鮮的了。

  「累了嗎?」

  「不累。」

  「那我們去KTV?」

  「好。」

  不過唱KTV就是要人多才好玩,於是康橋打手機叫來康健和康艷兩對夫妻,六個人一起上KTV,打算好好表演一下歌喉。但由於是暑假,又恰好是週末,上KTV 的人很多,櫃抬說要再等二十分鐘才有空包廂。

  「要等嗎?」康橋轉頭徵求大家的意見。

  「等啊,為什麼不等?」康艷說,既然出來了,不好好開心一下,打死她也不回家。「才二十分鐘而已嘛!」

  「好,那我先去洗手間一下。」

  「我也要去!」

  於是,康艷和康健的老婆,康橋和康艷的老公,分別上男女盥洗室去了,只剩下鄺求安和康健坐在櫃抬旁的沙發上閒磕牙,等候。不一會兒,自動門打開,又進來七、八位客人,清一色的女人,時髦的穿著打扮,一望即可知是那種事業有成的職業女性,鄺求安不經意一瞥,怔住,但即刻,她又恢復正常,若無其事的繼續和康健閒聊。

  那一票人,正是鄺求安的高中同班同學。

  因為成績特優,高二分班時,鄺求安被編入成績最好的班級,沒多久,班上同學便分成了兩派。

  一派是有野心又有財力的同學,他們高傲而自大,把所有成績或家境比他們差的同學都踩在腳底下,並誓言她們會出國、會留學,會拿碩士、拿博士,會憑實力站上高人一等的地位。

  而另一派是安分守己的老實同學,她們不想跟任何人爭,只想好好唸書考上公立大學,畢業後找個好工作賺錢養家。

  然而,由於鄺求安總是「霸佔」住第一名的寶座,因而成為野心派的眼中釘,不時找機會嘲諷她、欺凌她,而鄺求安也總是忍氣吞聲的不敢做任何反抗,任由她們欺負她、亞心整她。

  但是她更堅決地「霸佔」住了第一名的榮譽。

  從升上高二的考試到高三的畢業考,不管是大考、小考、段考、期中考、期末考、臨時考,拿最高分的永遠都是她。康橋若知道這件事,大概會認為這又是她在柔弱中展現韌性的另一明證吧!鄺求安是永遠的第一名,雖然不甘心,但事實就是如此,野心派的人最後只能在畢業典禮之後,搖下幾句嘲弄。

  「好,我們承認你厲害,但,那又如何?你也只能在高中贏過我們而已。」

  「你以為你的養父母會讓你去念大學嗎?少作夢了!」

  「告訴你,高中畢業之後,你就得去工廠做工,不然就是去餐廳端盤子了,而我們呢……」

  「會去上大學……」

  「出國留學……」

  「在我們專長的領域裡成為最出色的領導人物……」

  「這一生,我們都會是最頂尖的!」

  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了,而她,也果真如他們所說的,高中畢業後就到日本料理店去端盤子了,根本沒有機會念大學,直到去年。

  至於她們,看來也如她們自己所預測的,很成功。

  不過那也是她們的事,現在的她,已經不想和她們爭第一了,因為她長大了、成熟了,也太滿足了,所以她不想再去招惹她們了。然而,就算她想讓過去成為過去,人家卻不一定像她這麼灑脫。尤其是在競爭激烈的商場上存活過來的勝利者,她們已經習慣樣樣事都要跟人家爭、樣樣事都要跟人家比,習慣斤斤計較、習慣記恨、習慣報復,習慣不放過任何曾經讓她們難看的人……

  「鄺求安!」

  聞聲,鄺求安回過目光來,柔和的微笑。「曹慶玲,好久不見了。」

  那七、八個衣著入時的女人不約而同朝她圍攏過來,而剛剛叫她的女人,曹慶玲,就站在她正前方,驚訝地打量她。

  「你……變了!」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鄺求安變漂亮了、迷人了,也不再那樣畏畏縮縮地像只令人厭惡的小老鼠了,但曹慶玲不甘心說出口,更不願增長「對手」的「氣焰」,所以她把話簡化了。

  「當然會變,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幼稚的高中女生了。」鄺求安莞爾道。「我結婚了,還有一個女兒,應該是變成家庭主婦兼職媽媽的模樣了吧?」

  「結婚了?」曹慶玲挑了一下精心描繪的眉毛。「韓頌奇?」

  「不是,」鄺求安淡淡道。「他退伍後,我們就分手了。」

  不是韓頌奇?那麼,應該就是坐在她身邊那個一看就知道是黑道混混的男人囉?真是可悲,竟然嫁給黑道混混,不過,太好了,看來鄺求安也只能在高中時代風光一時而已,之後,鄺求安可比她預料中更慘呢!

  「嗯嗯,你果然很適合做家庭主婦呢!」曹慶玲愉快地說。

  「謝謝,我自己也很喜歡。」嫁給康橋那種男人,任何女人都會安於家庭主婦的身份吧!

  「那麼,請教這位先生貴姓?」鄺求安不好意思介紹,她自己不會問嗎?

  康健有點困惑地瞥一下鄺求安。「呃,康健。」

  「原來是康先生。」曹慶玲轉眸看向鄺求安。「那你就是康太太囉?」

  「嗯嗯。」鄺求安頷首。

  果然!

  猜測證實了,曹慶玲簡直是心曠神怡。「就你們兩個來唱歌?」

  「不,還有我老公的家人,他們上盥洗室去了。」鄺求安指一下盥洗室方向。

  喔喔,原來是一大票黑道混混一起來唱歌,真是同情她!「那我們先進去了,我們有預約。」

  「好,Bye Bye!」原本事情應該就這麼結束了,此後天南地北各一方,她們應該不會再有機會碰面了,但是,好死不死的,康橋就在這時候自盥洗室出來了,曹慶玲那一票女人的目光立刻被那個帥氣迷人的年輕人所吸引,各個讚歎不已。

  倘若他不是那麼年輕,她們一定會倒追他!

  可是下一刻,她們就被自他嘴裡吐出的圈圈叉叉潑了一大盆冷水,整個人從最high點降到冰點以下。

  「我操你× × × !」

  七、八個女人張口結舌,繼而面面相覦,不敢相信那樣出色帥氣的年輕人,竟會吐出那樣不堪入耳的髒話來。

  再下下一刻,她們更因為他的舉動而傻了眼。

  「康健,誰說你可以坐在她身邊的?」

  年輕人怒氣沖沖的一把揪起康健的後衣領,往上一拎,再往旁一丟,然後自個兒坐到康健原先的位子,親親熱熱地攬臂摟住鄺求安。

  「她是我老婆,除了女人,只有我可以坐在她身邊!」

  鄺求安是他老婆?! 七、八個女人難以置信地掉了下巴,懷疑她們是不是在作夢,還是剛剛有不小心撞到腦袋了?

  「他媽的臭小子!」康健啼笑皆非的爬起來,「你到美國去念大學、念博士,就給我念出這種成果來嗎?還是一樣隨時都滿嘴髒話,心眼比老鼠屎還小!」他憤慨地臭罵。「我是你表哥,坐在你老婆旁邊又是怎樣了?」

  「不怎樣,就是不可以!」康橋吊兒郎當地說。

  「你……」康健氣結,直翻白眼。

  「好了,好了,別故意氣表哥了啦!」鄺求安笑不可抑地推推康橋,然後指指一旁的服務生。「有空包廂了啦!」

  「那我們走吧!」

  於是,三對夫妻一對接一對跟在服務生後面,康橋和鄺求安走在最後,在經過那一票呆若木雞的女人時,鄺求安笑著對她們揮揮手。

  「我們也有包廂了,先進去了!」

  「她們是誰啊,老婆?」

  「高中同學。」

  「幹嘛?找你開同學會?除非是在一個月之內,不然不行喔!別忘了我們還要去日本見我老爸,開學前要趕回美國,你們舊金山大學應該比我們加大柏克萊分校先開學吧?」

  「不是啦,我們只是偶然碰見而已啦!」

  「嗯嗯,那就好。」

  他們進包廂了,那票女人卻還呆在那裡。

  舊金山大學?

  那個「永遠的第一名」……還是第一名嗎?

  按照康橋的計劃,他原是打算先在台北待個十天左右,再到南部去探望鄺求安的養父母,結果,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慌慌張張的逃離台灣了。

  不是形容詞的「逃」喔,而是真正的逃亡,因為……

  「喂喂喂,你們聽我說,別說我才國中畢業沒知識,我也有那種高水平的笑話喔!」

  無聊的某一天,大家很無聊的聚集在無聊的客廳裡啃無聊的西瓜,小寶貝啃得最用心,滿頭滿臉滿身都是西瓜汁,連最疼愛她的康爺爺都不敢碰她,離她遠遠的又笑又搖頭,突然,康健很無聊的這麼說。

  「什麼笑話?」

  「說說看,」胸脯挺得高高的,康健得意地提出很有水平的謎題。「世界上最矮的山是什麼山?」

  大家相對一眼,既然是很有水平的問題,就應該是很有水平的答案。

  「李茂山?」康艷第一個舉手喊答。

  「錯!」

  「枕頭山?」康健的老婆笑問。

  「老婆真笨,又錯了!」

  「女人胸前那兩座山?」康橋曖昧的眨眨眼,馬上被好幾隻花拳繡腿K 到爆。

  「還是錯!」康健一本正經地猛搖頭。「唉,真是,還說我沒水平,你們才有水平,結果連一個最簡單的謎題都猜不出來,真是令人失望啊,叫你們好好唸書不聽……喂喂喂,你們幹什麼?」所有的西瓜皮全飛到他身上來了。

  然後,大家散場。

  「喂喂喂,答案呢?」

  繼續散場。

  「好好好,我說,我說!」散場暫停,大家回過頭來,各個都一副「愛說不說隨你,要說就趕快說」的表情。

  「正確答案是……」康健故意停了一下。「富• 士• 山!」

  一陣靜默,然後,眾人相顧茫然。富士山很矮嗎?

  「負四十三嘛,都是負數了,當然最矮了呀!」康健理所當然地說。

  另一陣靜默。

  「真冷!」康橋喃喃道。「老婆,去泡杯熱茶來讓我驅寒!」

  「北極的冰山又長高了!」康艷的老公咕噥。

  只有鄺求安在笑,而且她不是捧場的笑一笑而已,是真的笑到肚子痛。

  「喂,老婆,你不是真的水平那麼低吧?」康橋狐疑地問。

  「不是啦,我是覺得……」鄺求安擦著眼淚。「表哥有時候真的很搞笑。」

  「是在耍白癡吧!」一拳頭飛過來,康橋低頭拉著老婆逃開,哈哈大笑,「表哥,承認吧,你是智障……咦?有什麼事嗎?」緊急煞車,望著門口的人,他問。

  那人是大門守衛之一,會進來一定是有什麼事要通知。「外頭有人找,呃,應該是找你的吧!」

  「應該?」

  「是洋人,說英文,我們聽不懂,不過既然是洋人,一定是找你的吧?」

  康橋皺了皺眉。「好,我去看一下。」

  他出去「見客」,屋裡的人都好奇地從落地窗望出去,包括鄺求安在內,也只有她一眼就確定來人的確是找康橋的,因為來人就是常常去找康橋的那兩個人。

  她心中突然浮現一股不安的預感。

  「What?」康橋大吼,緊接著又暴跳如雷地罵了一句。

  「他說什麼?」康健問。

  「呃,他叫他們統統下地獄去!」鄺求安解釋。

  「……喔。」

  片刻後,康橋轉回屋裡來了,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小安安,回房去,待會兒我有事要和你說。」

  「喔。」鄺求安順手要抱女兒一起回房,卻被阻止了。

  「寶貝交給表嫂,你自己回房就好了。」康橋拍拍她,催促她上樓。

  「喔。」鄺求安愈來愈不安了,但她還是溫馴地順從了康橋的命令。不知為何,她有種幸福生活即將結束的預感……

  二樓的臥室裡,鄺求安不安地等待了半個多鐘頭後,康橋才出現,但是他並沒有馬上跟她說什麼,而是一臉不知該如何開口的表情,眸中更是滿滿的歉意,就那樣站在那裡看著她。

  他不要她了!

  突然間,這個思緒閃過她腦際,使她不自覺地衝口而出,「你要跟我說什麼,快說吧!」反正早在他們結婚那天起,她就有心理準備了。

  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拋棄她的!

  就在這一瞬間,她恍然頓悟自己對他的愛為何會有所保留,因為在她心底深處的某個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到的角落裡,隱藏著對他的不信任。

  她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信任他,但還是有百分之零點零零一是不相信的。

  親生媽媽拋棄了她,院長媽媽不要她,養父母也不要她,男友也拋棄她,有什麼理由康橋會跟他們不一樣?沒有。所以,總有一天,康橋也會跟其它人一樣拋棄她的!而現在,那個「總有一天」終於來臨了,就如她所料想,不過沒關係,她早已有心理準備了,所以,說吧,儘管說吧……

  「我……」康橋遲疑一下。「呃,我想只要到學校上過課的人都知道,每所學校裡至少都會有一個專門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裡就有那麼一個學生……」

  有片刻間,鄺求安腦袋裡是一整片的空白,眼神茫然,滿頭霧水,霧水裡淹著一拖拉庫的問號。

  他……說這個做什麼?

  「高我五年級的庫克,」康橋一邊說,一邊拉著她的手到床畔並肩而坐。「他真的很壞,搗蛋、打架、欺負同學、考試作弊,每個老師都對他頭痛得很,要不是他父親是議員,他早就被退學了……」

  鄺求安依舊不解他為何要說這些,不過她還是靜下心來認真聆聽著。

  「記得那年我小三,在校慶前夕,學校裡鬧了一件很大的事,大到連警察都跑來了……」康橋頓了頓。「由於要準備校慶活動,很多老師、學生都留校到很晚,結果有一位指導老師在校園裡被搶劫,還被殺傷了……」

  鄺求安輕輕抽了口氣,康橋笑笑。「因為是夜晚,受傷的老師也認不出是誰,但當時,大家一致認定就是那個庫克,雖然他一再否認,說他一直在體育館裡的球具室裡睡覺,還說他做的事他都會承認,不是他做的事,別想逼他承認,但是沒有人肯聽信他的辯解……」他又停了一下。「只有我……」

  「咦?」

  「只有我知道他沒說謊,所以……」他聳聳肩。「我就騙警察說我跟媽媽吵架賭氣,也躲在球具室裡睡覺,和庫克一起……」

  「耶?」

  「半個月後,警察抓到真正的搶劫犯了,之後庫克問我,為什麼要替他作假證?我告訴他,因為我知道他沒有說謊……」

  「你怎能確定?」鄺求安脫口問。

  康橋哈哈一笑。「你是第四個這麼問我的人。從小,我常常跟人家說那個人在說謊,或者這個人沒有說謊,但是從來沒有人認真聽進我的話!包括老媽在內,只有庫克,他是第一個認真的問我怎能確定的人,老爸是第二個,表哥是第三個,現在,你也這麼問我了……

  「我……不該這麼問嗎?」鄺求安不安地問。

  「不,不是不該,而是這麼問我的人真的很少。」康橋自嘲地笑了一下,「而我的回答是,」他又笑了,但這回是頑皮的笑。

  「沒有任何理由,我就是知道,是真實或謊言,我就是知道,甚至文件是真是假,我就是知道,名牌是真品或仿冒品,我就是知道……」

  雙眸愈睜愈大,鄺求安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你……你是說……」

  康橋歪著腦袋想了一下。「我想,這應該是天生異能吧,真實或虛假,在我面前是遁不了形的!」

  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人能對他說謊?鄺求安兩眼瞠得老大,眨不動了,驀地,她不曉得想到什麼,雙頰熱辣辣地漲紅了。「你是說……你是說……每次……每次我說不要的時候,你……你都知道我是在說謊?」

  康橋呆了呆,豁然大笑。「天哪,小安安,你就只想到那種事嗎?」

  「不然……不然要想到什麼?」鄺求安面紅耳赤地囁嚅道。

  「人家……人家只有那種時候有說謊嘛!」

  笑意轉溫柔,康橋憐愛地抱住她,唇瓣親暱地貼在她鬢髮邊。「我知道,你對我一直都很誠實……」頓一下。「只有那種時候不老實。」「討厭!」鄺求安不依的捶他一下。

  康橋笑著親親她,再往下繼續說。

  「總之,庫克是第一個知道我擁有這項異能的人,之後,我跟他就沒有任何交集了,直到十年後,他突然來找我……」他感慨地輕歎。「誰也料想不到,當年的不良少年,十年後竟然變成國際刑警了!」

  「耶耶,真的?」鄺求安驚呼。

  「真的,他還說,就是因為當年那件事,他才想到要去做警察的。」康橋頷首道。「他突然來找我,也是想請我去幫忙,判定自首的毒販所吐露的情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是最好,國際刑警將能夠破獲南美最大的毒品供貨商之一,但若是假的,前去圍剿的國際刑警就是自投羅網了,而那將是一次大規模的進襲,死傷人數起碼會有兩、三百人……」

  「那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鄺求安忙問。

  「騙人的。」康橋泰然自若地說。「不過,利用問話技巧,我還是套出了真正的情報,而國際刑警就根據我套出來的情報,成功地破獲了他們鎖定的目標……」

  「之後,他們就常常來找你幫忙了?」鄺求安若有所悟地喃喃道。

  「對,那兩個來找我的,泰生和傑特,就是專門負責和我聯絡的。」

  「那他們今天來找你,是又要請你幫什麼忙嗎?」

  「不是,」一提到這個,康橋的表情又一整個陰沉到不行了。「他們是來通知我一件麻煩的。」

  「麻煩?」

  「記得我上個月出差兩個星期嗎?那是國際刑警捉到了走私武器的軍火之王的左右手,他們想從他身上套出情報以便捉拿那個軍火之王……」

  「成功了?」

  「成功了,但是國際刑警在行動的時候,不慎打死了那傢伙的兩個兒子,雖然那是無可預料的,畢竟是在槍戰之中,但是……」康橋苦笑。「可恨的是,我們好不容易捉到了那傢伙,國際刑警卻又在押送途中被他給逃了……」

  沒來由地,鄺求安打了個寒顫。「然……然後?」

  「而那傢伙一逃走之後,就立誓要為他兒子報仇,因為沒有我的幫忙,就不會有那場捉拿行動,所以那傢伙就鎖定我為他的目標之一,又因為他死了兩個兒子,所以……」康橋低頭歉然以對。「他也把跟我最親密的人,就是你,我的妻子,列為目標了……」

  鄺求安呆呆的看著他,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康橋以為她被嚇壞了,忙將她緊摟入懷。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說過要給你安穩幸福的生活,卻反而把危險帶給你,真的真的很抱歉!」他不斷地說。「但我保證,我會盡全力保護你的安全,絕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請你相信我好嗎?好嗎?」

  他焦急地想讓她相信他,鄺求安卻呆在他懷裡發怔,腦子裡想的是風馬牛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不是要拋棄她?

  「你……就是要跟我說這件事?」

  「是的,請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很抱歉,也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全力保護你,相信我,好嗎?」

  原來……原來……只是這種事,那……那……那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她笑了,「不必說抱歉,我相信你!」因為安心了。「但是孩子……」

  「我想過了,那傢伙的目標是我們,孩子跟著我們反而危險,所以我打算把她送到老爸那裡,我也跟老爸聯絡過了,老爸說他會立刻派人過來接孩子,最慢晚上就會到。」康橋扶起她的臉兒,仔細端詳她的表情。「你……沒有生氣嗎?」

  鄺求安漾開柔軟的笑。「幫助國際刑警捉拿罪犯,那是好事,就算因此而惹上麻煩,那也是無可奈何的,我為什麼要生氣呢?」

  康橋凝視她半晌,驀而又把她緊緊地摟回懷裡。

  「老天,我怎麼會這麼幸運能夠娶到你呢?」

  這輩子,他最幸運的大概就是娶到了她吧!

  傍晚,老人家派來的人就趕到了。「交給我們吧,我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是康橋的大姊、二姊親自帶人趕來的,浩浩蕩蕩十幾個人,而且,征夫還派出了他的義長子勇志。

  「義父要我跟在少爺身邊。」換言之,就是要保護康橋和鄺求安的。

  「這……不用了吧!」康橋為難地道,要是勇志出了什麼事,他要如何跟大姊夫交代?「義父說,如果我保護不了少爺,就沒資格做他的義長子。」

  「但……但……」

  「好了,老弟,」康健用力拍兩下他的肩。「人家的好意,你就心懷感激的領受下來吧!」

  康橋一怔。「請等一下,表哥,不會是你也要……」

  康健故意拉下臉。「怎麼?我沒出國過,想出去玩玩也不行嗎?」

  「可是……」

  「這也是爺爺的意思喔!」

  康橋頓時無言,如果這是康爺爺的命令,那他說什麼都沒用了。

  「但,你沒有護照……」

  「誰說沒有,去年你們沒回來,爺爺就說了,如果今年你們還是不回來,就要我過去看看你們,所以啦,我的護照早就辦好啦!」

  「……」好,他認輸!

  晚上,康橋的大姊、二姊就帶著小寶貝搭機回日本了,等到她們平安抵達的訊息傳來之後,康橋才帶著鄺求安、康健和勇志,跟著那兩位國際刑警搭上飛往歐洲的班機,因為他們最安全的保護地點在阿爾卑斯山。康橋有點想哭。原本是打算有機會要帶老婆去阿爾卑斯山滑雪的說,結果,現在卻要跑到那裡去玩躲貓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以後都不算了!



  第十章

  眾所皆知,冬季的阿爾卑斯山區是滑雪者的樂園,想要滑雪的人,頭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最佳地點必定是阿爾卑斯山。然而在夏天裡,它也是綠意盎然的最佳避暑勝地,美麗的湖光山色,優雅輕鬆的悠然氣氛,搭配當地盛產的奶酪和山間美食,令人有如身處世外桃源之中,流連而忘返。

  因此,雖然康橋有點失望,來阿爾卑斯山竟然不是來滑雪,不過能在這裡欣賞到歐洲最美麗的季節,也算不虛此行了。

  「真的好美啊!」

  佇立於農莊外,環顧四周的景致,無論是遠處或近處,都是那麼的美,鄺求安不知脫口幾次同樣的讚歎了,因為她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詞了。美,是最單純、最直接的形容詞了。

  「其實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美,以後我會帶你去看的。」康橋承諾道。

  「我知道,歐洲是優雅的美,美洲是豪邁的美,亞洲是詩意的美,非洲是粗獷的美,而澳洲是原始的美……」鄺求安憧憬的輕歎。「我也都好想去看看喔!」

  「我一定會帶你去看的!」

  兩人緩步而行,走向不遠的小溪流,四周是綠草如茵,懶洋洋的乳牛在有一下沒一下的咀嚼嫩草,牧牛人偷閒躺在乾草堆上打盹,非常自然柔和的景象,但其實,那牧牛人是安全人員之一,農舍閣樓上至少有四位安全人員在監視遠處的動靜,還有更多安全措施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這裡是國際刑警組織保護最嚴密的地點之一。

  「康橋,我們要躲在這裡多久呢?」這種地方,讓她住一輩子都願意,可是,起碼要先讓她念完大學吧!

  康橋考慮了一下,決定不對她做任何隱瞞。

  「我不知道,根據他們的說法是,要待到他們再抓到那個軍火之王,但那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光是上個月捉到他一次,就準備了整整兩年……」

  「兩年?」鄺求安驚呼。

  「對,兩年。」康橋苦笑。「我真的不知道這次他們又得花上多少時間才能夠再捉到那傢伙。」

  鄺求安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平靜地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見她如此輕易便接受了不知期限的「囚禁期」,康橋又憐愛又心疼,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小安安,我……我……」

  「其實住在這裡也很不錯,還有人伺候呢!」

  「小安安……」

  「唔唔,如果我們在這裡待到冬天,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讓我們去滑雪呢?」

  不會。

  因為他們根本沒機會待到冬天,連秋天都不到,不過短短一個星期之後,情況便被突破了……

  「你老婆呢?」康橋回頭,康健一手一罐啤酒朝他而來,順手便扔出一罐給他,他揚手接住,拉開,仰頸便是大半罐入喉。「爽!」讚歎,再回答。

  「又在廚房跟他們學做法國菜了。」

  「法國菜啊……」走到康橋身邊,康健也學他一樣坐在草地上。「是還不錯吃啦,可是我還是很想念台灣的萬巒豬腳、屏東肉圓、花枝羹、沙茶牛肉……」

  「閉嘴!」康橋咬牙切齒地道。「沒人叫你來你偏要來,現在……」

  「好好好,不說,不說!」康健馬上投降。

  然後,表兄弟兩人一起看著不遠處的笨乳牛晃著好幾團笨乳房在啃笨草。

  「老弟。」

  「嗯?」

  「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在幫國際刑警的忙?」

  「……我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幫忙的時候,他們必須幫我偷渡家人到國外安居。」

  康健立刻明白了。

  所謂的家人,就是指康家的人,還有康橋他老爸那邊的家人,兩邊都是黑道中人,最好是都沒出事,但若是出了他們自己也搞不定的麻煩,康橋已事先為他們準備好退路了。「老弟。」

  「嗯?」

  「你真是雞婆!」

  「……」

  「哇,殺人哪!」

  康健怪叫著跳起來就跑,康橋揮舞著拳頭隨後追上,表兄弟倆又叫又笑地在草地上追逐扭打,直至遠處一輛轎車疾駛而來,他們才停手,狐疑地看著那輛轎車在農舍前緊急煞車,泰生和傑特一左一右同時跳下車,一個向屋裡大叫,一個朝他們跑來。

  「快,準備移動!」

  「喬斯,我們要換地點了。」

  康橋與康健相對一眼,神情同時凝沉下來。

  「為什麼?」

  「那傢伙買通了總部裡的人,這裡被洩漏出去了!」

  「他媽的!」康橋咒罵,拔腿就跑。

  「我操!」康健也跟著跑。衝入農舍,衝入廚房,康橋一把捉住還兩手麵粉的鄺求安,轉身又跑;鄺求安被拖得差點跌趴在地上。

  「怎……怎麼了?」

  康橋沒吭聲,因為解釋太浪費時間了。

  不過,還是來不及了,他們才剛跑到車子旁邊,另一輛轎車用更驚險的速度衝到他們身邊,車上的人一邊叫一邊下車。

  「他們就快追到了!」

  泰生和傑特」二刻掏出手槍。

  「多快?」

  「很快!」

  「那我們從另一邊……」

  「不行,另一邊也有人追來!」

  「兩面夾攻?」

  「對,你必須帶他們走山路到格瑞諾伯的聯絡站,我們先去阻擋他們,能多久是多久!」話落,所有人員分別跳上兩輛車,一往來路,一往去路,疾駛而去。而泰生和傑特則偕同另兩位同事領路往山裡去,康橋、鄺求安、康健和勇志緊隨在後。

  八人,迅速消失在濃密的樹林裡……

  八個人在狹小崎嶇又凹凸不平的山路間迅速前行,對男人來講,走太久也是會辛苦的,更何況是女人,不到十五分鐘,鄺求安就喘得幾乎要斷氣了。幸虧她穿的是長褲和平底鞋,不然早就拐斷腿了也說不定。

  「還走得動嗎?」

  「……可以。」

  「走不動就告訴我一聲,我背你!」

  又是十五分鐘過去……

  「傑特,到底還要走多久?」

  「要再越過那座山頭,起碼還要一、兩個鐘頭。」

  一聽,鄺求安差點昏倒,但她還來不及呻吟,就見康橋半蹲在她面前,把寬闊的背影對著她。「上來,我背你!」

  「不……」

  才一個字出口,康橋就跌到一邊去了,換另一副更龐大的背影半蹲在鄺求安前方。

  「你又能背多久,還是我來,快,小安,上來!」

  「不用了,我還能……」

  「休息一下吧!」傑特回頭看他們。「也好讓泰生去看看有沒有人追來。」

  他一說完,鄺求安當下就矮了一截跪坐在原地,也沒力氣再找個更舒適的地點了;康橋又心痛又愧疚地把她抱起來放到一塊大石頭上。

  「對不起,小安安。」連「對不起」這三個字,他都說得好慚愧。

  「沒……沒關係,」鄺求安勉強擠出笑容來。「休……休息一下就好了。」

  溫柔地將散亂在她額前的髮絲拂到耳後,康橋傾身將飽含歉意的一吻深深印烙在她額頭上。

  「我愛你,小安安,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有多愛你的!」她抬頭,想對他說什麼,就在這時……

  「快走!」泰生火燒屁股似的出現,舉著手槍拚命揮舞,跟他一起去察看的同事卻不見人影。「他們追來了!」

  二話不說,康橋彎身將鄺求安扛上肩頭,轉身就跑。

  激烈的槍聲開始在山頭迴響,為了阻擋追緝者,好讓康橋他們有更多時間逃走,傑特幾個陸續從他們身邊消失……

  康健驀然回首,因為有人拍他的肩膀,是勇志,他無言地指指自己,再指指後面,康健會意,點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後繼續跟在康橋後面跑,留下勇志一個人盡力阻擋後面追來的人。

  現在,繼續逃亡的只剩下康橋、鄺求安和康健三個人了。

  而且他們不識路,只能盲目的往前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裡逃,此時此刻,他們只想先甩掉追緝他們的人,之後再來考慮他們究竟在哪裡還不遲。

  逃逃逃,逃過湖邊……

  逃逃逃,逃進林裡……

  逃逃逃,逃上山崖……

  終於,康橋再也跑不動了,扛著鄺求安對他而言實在是太吃力了。但是他不能不繼續跑,不為他自己,只為了鄺求安,無論如何,他都要保住她,他最愛的女人,也是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女人。

  「把你老婆交給我!」康健在後面命令。

  不敢再反對,康橋轉身要把鄺求安交給康健,就在這一剎那……

  「啊!」

  三道驚叫同時響徹雲霄,山崖坍方了,三個人一起沿著坍方斜坡往下滾滾滾,滾滾滾,然後又一起往下墜落,再一起停住,但他們會停下來並不是因為他們已經跌到山崖底了,而是掉落在突出於山崖壁的一株不知名大樹上,往下看,底下雲霧繚繞,依舊是深不見底的高度。

  然後,鄺求安望著康橋,康橋望著康健,康健望著鄺求安……

  接下來的敘述雖然不是很短,但實際經歷的時間卻只有短短的兩秒鐘……該死的兩秒鐘……

  康橋摔落在最安穩堅實的樹根上,鄺求安和康健則是一左一右跌在大樹的枝幹上,而兩人身下的枝幹也同時發出清脆響亮的碎裂聲,康橋看看康健,再轉注鄺求安,他知道,他只來得及救一個人。

  一秒鐘。他毅然拉回目光,毫不遲疑地傾身緊緊捉住康健,使出全身力量將親表哥拉向自己。兩秒鐘。

  康健與鄺求安身下的枝幹同時斷裂,康健恰好被拉到康橋身邊;而鄺求安,筆直地往下掉落……

  身子急速地往下墜落,風聲在耳畔呼吼……她沒有尖叫。只是平靜地接受了事實,她早已有心理準備的結果,並沒有出現出人意料之外的轉折,最後一次被拋棄,她的第二段人生也結束了。

  她沒有哭泣。

  只是安詳地注視著澄藍的天空,、心想這一生最後一景竟是如此的美麗,她該滿足了。

  她沒有任何怨惹。

  只是默默地闔上了眼,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最好只是一瞬間,這是她最後的希望……驀地,一隻有力的手捉住了她。她愕然睜眸,眼前卻是一張不應該出現的臉孔,下一刻,她的身子一整個落入一副溫暖的懷抱裡,被一雙溫柔又堅定的手臂緊緊擁住。

  「康……康橋?」

  「我寧願跟你一起同生共死,也不想跟表哥一起同生共死,所以……」他俯眸笑望她。「我得先救表哥。」

  她張著嘴,無法置信,他笑得更深。

  「要生,我們一起生;要死,我們也一起死,嗯?」

  她還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而他也只是笑,一直一直笑。

  他,絕不會拋棄她!

  他做到了他的承諾。

  她,也應該可以毫無保留的愛他了吧?

  即便只是一秒鐘,他也可以滿足了。

  「康橋。」

  「嗯?」

  「我愛你。」

  「我知道。」他們,繼續往下墜落,一起……

  終曲

  出乎意料之外的,保護康橋和鄺求安的十幾位國際刑警竟然沒有半個人死亡,包括康健和勇志在內,雖然除了康健之外,所有人都身受重傷,但,沒有人死,一個也沒有。

  可是他們所保護的人,康橋和鄺求安,失蹤了。

  根據康健親眼所見,掉下懸崖的康橋和鄺求安生機渺茫,不過他們不會放棄任何希望,最起碼,他們要看到屍體才能夠死心。

  因為,懸崖底下沒有屍體,連血跡都沒有。

  所以整整兩天,大批國際刑警在農莊和格瑞諾伯之間來回搜索,然而他們什麼也沒找著,連塊破布也沒有。到了第三天,他們決定擴大搜索範圍,繼續搜尋……還是沒有。第五天,他們更擴大搜索範圍……第六天……

  遠離農莊,遠離懸崖,遠離他們以為康橋和鄺求安可能會到達的範圍,康健和同行的國際刑警不約而同定住了腳步,再也拉不動腿,數雙驚訝的視線難以置信地望著前方,一團緩緩朝他們這方向移動而來的「對像」。

  而那團「對像」也似有所覺地停了下來,然後,始終低垂的腦袋徐徐抬起來,露出一張極度憔悴、極度疲憊,但異常堅定的臉容,看見康健,嘴角勾起寬慰的笑紋,然後說了一句話。

  他們都聽不懂,只有康健聽懂了,因為,她說的是中文。

  「康橋,要活下去喔,是你說的,要生,我們一起生;要死,我們也一起死,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活下去喔!」

  說完,那整團「物件」也跟著坍方了。

  高大的康橋就壓在纖瘦的鄺求安背上,前者昏迷不醒,後者因為安心而鬆懈,因為鬆懈而失去了支撐的意志,也昏過去了。

  他們都還活著,可是……

  「大夫,怎樣?他們的情況怎樣?」急診室外,十數人一起圍向剛踏出急診室的醫生,焦急的、迫切的追問裡頭的情況。

  「康先生的情況很不好,他全身的骨頭有百分之六十骨折了,內臟傷害也相當嚴重……」眼看大家的臉全焦黑一片,醫生莞爾一笑。「幸運的是,他的脊椎沒有任何損傷,而且他的身體很健壯,生存意志更是驚人的強悍,我想,他應該可以度過危險期。」

  眾人不約而同鬆了半口氣。

  「那他老婆呢?」

  「康太太啊……」醫生頓住,眸中悄然浮現欽佩之色。「她全身有百分之九十的肌肉拉傷,根據你們所說的情況來判斷,我猜想那是她在這五天裡都一直背著康先生,過度使用肌肉所造成的。老實說,以康太太那樣纖瘦的身子能夠背起康先生那樣高大的身體,我已經很佩服她了,她竟然還能夠背著他走路,那更是了不起,可是……

  「五天?」醫生不可思議的喃喃道,滿臉驚歎,「火災現場的能力頂多也只能維持一時,但康太太卻堅持了整整五天,這實在是……」他搖搖頭,以代替言語無法表達的敬佩。「真看不出她擁有如此堅強的韌性啊!」

  整整五天,一個體重不到五十公斤的小女人,背著一個高她二十公分,體重七十五公斤的大男人,走在坎坷崎嶇的山道上,努力尋找出路,想要離開迷宮也似的山區。

  天知道她是如何把他背起來的。

  天知道她又是如何背著他走了整整五天。

  「另外……」醫生微笑著又說,「康太太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經過這樣的磨難竟然沒有流產,這孩子將來一定很了不起。」語畢,轉身又回急診室裡去了。

  康健呆了半晌。

  「最好是個小子,不然一定是個男人婆!」

  兩天後,康橋就清醒了。反倒是只有肌肉拉傷的鄺求安,她整整昏睡了四天四夜才醒轉過來,因為,她太累了。之後,大家才能自他們口中得知他們墜崖之後發生的事。

  他們沒有筆直地摔落在山崖底下,因為他們被一陣強烈的山風吹歪了,同時也緩和了他們下墜的力道,掉落到河流裡的急湍處,即使如此,摔跌力道依然十分兇猛,由於康橋用全身保護住鄺求安,鄺求安幾乎是毫髮無損,可是康橋自己卻摔斷了全身百分之六十的骨頭。

  康橋當下就昏死過去了,而只昏迷了幾秒鐘便清醒過來的鄺求安也只能緊緊抓住康橋,被急湧的河水送到緩流處,才得以將康橋救上岸。

  所以他們才會遠離農莊、遠離懸崖,遠離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然後她就背著康橋一直走、一直走,在宛如迷宮般的山區裡努力想找出正確的出路,好盡快離開山區,將始終昏迷不醒的康橋送到醫院去急救。

  在那五天裡,即使是無法行進只能休息的夜晚,她也不敢放鬆精神好好睡上一覺,起碼有一半時間以上,她都是瞪大兩眼盯住他的呼吸,就怕他在她睡著時悄悄的「走了」

  戰戰兢兢地過了一夜後,只要天開始濛濛亮,她立刻上路,一旦開始行進,她就不再休息,連停下來喘口氣也沒有,除了喝山泉河水,她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體力透支早就超過極限了,全靠一股堅韌的意志力在支撐著她。他說過,生,要一起生;死,也要一起死。她沒有死,所以,他也不能死。

  她絕不會,也不能讓他死!

  所以,她背著他,一直走、一直走,不容許自己軟弱,不容許自己認輸,甚至不容許自己昏厥,直到斷氣為止,她絕不會停下來。

  生,要一起生;死,也要一起死。

  基於安全上的理由,國際刑警特意要求醫院把鄺求安和康橋安排在同一間病房裡,以方便保護,對他們夫妻倆來說,這真是再好不過了。只要能時時刻刻看見對方,他們也沒有更多的要求了。

  「喂,老弟,你老婆好像在發光耶!」來探病的康健,好奇地瞄著鄺求安,小小聲說。

  四肢依然裹著厚重的石膏,康橋卻笑不可抑。「她是為我而發光的!」

  另一張病床上的鄺求安赧紅了臉兒,但她依然在發光,凝視著康橋的目光裡更是盈滿濃濃的愛意,毫無保留的,深刻又深摯的愛意。撫著下巴,康健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若有所悟。

  「你們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

  康橋失笑。「你在說什麼呀?」

  「我是說……」康健對自己點點頭,確定了。「以後,你們一定會比過去兩年更幸福吧?」

  「那當然,我們會一天比一天更幸福,對吧?小安安。」康橋笑嘻嘻地道。

  相鄰兩張病床,夫妻兩人都無法動彈,但彼此的視線卻幾乎時時刻刻都糾纏在一起,「嗯嗯。」鄺求安輕聲但肯定的回應。

  二十多年的尋尋覓覓,終於她找到了一個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真正關心她、愛她的人。

  他,絕不會拋棄她。

  為了休養,也為了安全,康橋和鄺求安不得不暫時休學,不過誰也沒料到,半年後,那個軍火之王就被他自己的手下幹掉了,追殺令也因此中斷了。他們安全了。翌年春節過後不久,鄺求安生下一個健壯粗獷的胖小子,雄渾嘹亮的哭聲幾乎震垮整楝醫院。

  半年後,他們帶著孩子回到台灣探親。

  「幸好是個小子,不然這種男人婆誰敢要?」康健喃喃道,話剛說完,他就呻吟著彎下腰。

  康橋一臉假笑的收回拳頭,雖然手臂斷過,復健過後,照樣勇猛。

  「我女兒就算是男人婆,也是天底下最溫柔的男人婆!」

  男人婆也有溫柔的嗎?

  康健齜牙咧嘴的不敢再說話了,免得換他進醫院去泡護士辣妹,明年就可以包三奶了。

  「小寶貝呢?」康爺爺不高興地問,康家養小鳥的夠多了,他只想要小女娃。

  「這……」康橋無措地搔搔腦袋。「老爸他不肯放人,說乾脆就留在他那邊給我大姊做義女好了,我還得去救人呢!」

  「哼!」康爺爺氣唬唬地轉身走了,那背影,還真像賭氣的小孩。康橋聳聳肩。「小安安,看樣子我們最好提早到日本去,先把小寶貝救回來,再回台灣來讓外公玩幾天吧!」

  鄺求安抿唇輕笑。「好。」

  兩天後,他們把兒子交給康健的老婆,出發南下去探望鄺求安的養父母了。

  說是探望,但其實他們並沒有真的上鄺家去和鄺求安的養父母見面,只是在暗中打探鄺家過得如何,得知鄺家兒子的公司果然倒閉了,鄺家又欠了一些債務,但依賴文具行的收入也還應付得來,他們也就悄悄離去了。

  「如果我們出面,你養父母一定會開口跟我要錢,好讓你養兄東山再起,」康橋說。「錢是小事,就怕他們沒完沒了,再也不懂得安分守己的意義,然後下一回他們欠下的就不會是小數目了,因為他們一定會認為反正還有我們在,愛借多少就借多少,那……」

  「不必解釋,」鄺求安摀住他的嘴,微笑。「我相信你做任何決定都有最正確的理由,不需要特別跟我解釋。」

  康橋也笑了,親親她後又問:「接下來呢?」

  鄺求安想了一下。「孤兒院。」雖然在她的感覺裡,總是丟不開被周媽媽拋棄的傷害,但在理智層面上,其實她也很瞭解周媽媽確實是不得已的,所以她必須對孤兒院有所回績。

  「沒問題,哪裡?」

  「台中。」

  孤兒院仍在原處,但周媽媽已去世了,不過康橋仍捐了一億台幣給孤兒院,好讓他們整修院舍,並添購一些設備。

  「台中夜市也很有名,我們順道去逛逛如何?」反正是自己開車,方便得很。

  「嗯,好啊!」鄺求安輕快地回道,但表情卻是很明顯的心不在焉。

  康橋注意到了,但他並沒有多問!她想告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逕自開車轉往台中夜市去了。

  「那是什麼?」康橋問。

  上車後不久,鄺求安就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個陳舊的小布包,不管換幾次手提袋或背包,那個陳舊的小布包一定會在裡頭,他看過好幾次了。「這個啊……」鄺求安盯著小布包看了好一會兒後,慢條斯理地拉開小布包的拉煉,取出一條小手煉,小得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戴的。「是我親生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當年她被拋棄的時候,除了衣服、鞋襪之外,身上只戴著一條小手煉;長大後戴不下了,她就自己縫了一個小布包裝起來,隨身攜帶。

  其實在結婚後,她就想要丟掉這個小布包的,但不知為何,始終拋捨不了。

  「還有一張小紙條放在我的裙袋裡……」說著,她又從小布包裡取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寫了我的出生年月日,還有兩個字……」

  「哪兩個字?」

  「小琴。」

  「原來你本來的名字叫小琴琴啊!」

  「嗯。」

  一陣靜默,驀而,兩人一起失聲笑出來。

  「小琴琴……」康橋爆笑。「好像……好像小雞雞……」

  「討厭!」鄺求安不依地捶他一下,自己卻也笑得停不下來。

  笑了好一陣之後,康橋才稍微抑止下來。「前面那邊應該就是了吧?」

  「好像是。」

  「嗯,我先找停車位。」就在康橋尋找停車位時,鄺求安把小手煉和小紙條收回小布包裡,又看了小布包片刻,再抬頭看車窗外,原想順手將小布包丟出去,然而轉念一想,她又把小布包放回手提袋裡,決定回台北後就把它丟掉。

  隨地亂丟垃圾要罰一千二的。

  其實每個地方的夜市都是差不多的,擺的是那些攤位,賣的也是那些東西,就是口味多少有點不同而已。「這家滷味比台北的好吃耶!」現在,鄺求安也有她懷念的台灣小吃了。

  「是嗎?那我也來嘗嘗台中的屏東肉圓有沒有比台北的好吃!」

  片刻後,他們在屏東肉圓攤子坐下,一邊品嚐台中的屏東肉圓和豬血湯的味道如何,一邊分享一大袋滷味,又從隔壁攤子叫來兩份蚵仔煎和炒花枝……

  「我再也吃不下了!」鄺求安呻吟。

  「胃口比螞蟻還小!」康橋椰榆地嘲笑,而後起身。「你休息一下吧,我去買兩杯冰飲,你要什麼?」

  「百香果汁。」

  漫不經心地,她的視線隨著康橋的身影拉到隔壁的冷飲攤位上,客人不少,康橋得等上好一會兒……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

  那是一對中年夫妻和一雙豆蔻年華的女兒,中年婦人負責切水果,中年人忙著搾果汁,大女兒裝杯,小女兒封杯、收錢,雖然十分忙碌,相當辛苦,但感覺得出他們一家人之間那種親密的向心力,融洽的歸屬感。

  那個中年婦人雖然已五十來歲了,但還是看得出她年輕時必定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也看得出她的五官輪廓就是……就是……

  「來了,來了,我的冰咖啡,你的百香果汁,好冰……小安安,你怎麼了?」

  康橋吃驚地看著她,她的表情是痛苦的、是悲哀的,也是自嘲的、無奈的,但最後最後,化為一片坦然與釋懷。

  「小安安,你到底……」

  「康橋。」

  「什麼?」

  「給我一張支票好嗎?」

  「沒問題!」康橋立刻掏出支票簿和筆來,眼角瞥見她又拿出小布包了。「要多少?」

  「……」鄺求安沒說話,只是又把目光拉到冰飲攤那邊。

  康橋狐疑地回過頭去,想找出令她出現異樣的人來,但怎麼也找不出來,轉回頭來,看到她緊抓在手裡的小布包,頓時有所穎悟,當即低下頭去寫了一個起碼有七個零的數字,然後把支票撕下來交給鄺求安。

  「好了。」

  依舊半聲不吭,鄺求安默默地把支票折迭好放入小布包內,而後起身走向冰飲攤,康橋提著冰飲袋緊隨在後。

  「小姐,請問要什麼?」中年人問。

  鄺求安恍若未聞,繼續走入冰飲攤後,在中年婦人身旁停住,拉來中年婦人濕淋淋的手,在四雙訝異目光下把小布包放到那只粗糙的手上,然後轉身離開。

  現在,她才算真正向第一段人生告別了!

  「小琴!小琴!」正待彎身進入車內的鄺求安驟然定住,而後徐徐直起身來,但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聆聽身後傳來的哽咽聲。「對不起,小琴,我……我……你爸爸他……他是個有婦之夫,他說他會離婚娶我的,可是……他竟然瞞著我偷偷辦移民出國去了,他不要我也不要你了,我很生氣,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所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

  康橋雙臂溫柔地圈住她,凝視她的目光是擔憂的、關懷的;她卻反而笑了,釋然的、毫無芥蒂的笑。

  然後,她轉身面對那個第一個拋棄她的女人。

  「請不必在意,因為現在的我很幸福,瞧,他叫康橋,是我的丈夫,雖然小我四歲,但他真的很寵愛我、關愛我,也永遠不會拋棄我;我還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一個不滿一歲的兒子,我們住在美國,只有寒暑假會回台灣來探親……」

  停了一下,她回眸朝康橋嫣然一笑。

  「雖然在結婚前,我過得很痛苦,每一個我認真對待的人到最後都拋棄了我,我甚至想過要以死結束一切痛苦,可是,如果說那一切的痛苦是為了今天的幸福,那麼我要說,我真的很感激你們,不是你們拋棄了我,我就不會遇上康橋,沒有遇上康橋,我就不會有今天的幸福,所以請不必在意吧,我真的真的很幸福!」

  「你……不恨我?」中年婦人囁嚅道。

  「恨?」鄺求安似乎很吃驚地低喃,驀又笑了。「當然不,我太幸福了,再也沒有容納那種負面情緒的空間了。」

  「那……那……」中年婦人欲言又止。「你會再來看我們嗎?」

  看他們?

  鄺求安移動視線望向守護在中年婦人身後的中年人,純樸老實的五官,注視著中年婦人的目光中沒有怒意,只有憂慮,再後面是那兩個恬靜乖巧的女兒,應該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吧!

  「請來吧!」中年婦人尚未及回答,中年人就搶著開口了,「雖然你媽媽都沒有提,但我知道她一直都惦著你,畢竟你也是她親生的女兒,只是礙於我……」他歎氣。「其實我一點都不在意,她嫁給我之後一直是個好妻子、好媽媽,我也不希望她一直掛著一件說不出口的心事……」

  中年婦人低頭掩面痛哭,中年人連忙擁住她溫聲安慰。

  「那麼,我回台灣來時,一定會順道來探望你們的!」鄺求安輕快地道。

  「真的?」中年婦人驚喜地笑了。「你真的會再來看我們?」

  「我會的!」

  於是,雙方都留下了詳細的聯絡方式,最後,臨分別前,中年婦人又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

  「我……可以抱抱你嗎?」

  不假思索地,鄺求安主動上前抱住了親生媽媽;中年婦人雙臂圈緊了她,再次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啊!」

  「不要緊的,媽媽,真的不要緊!」

  鄺求安自然而然地叫出了那個名詞,十分流暢,毫無困難,真的是一點都不介意。

  終於,中年婦人依依不捨地放開了她,然後鄺求安和康橋上了車,當跑車駛上道路後,鄺求安回頭看,中年婦人依舊佇立在原處,由於夜市附近的車輛流量大,行進速度相當慢,他們的車子卡在車陣中至少十幾分鐘,而中年婦人也就癡癡地站在那裡十幾分鐘,直到他們的車子轉彎,看不見了……

  「小安安。」

  「嗯?」

  康橋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摸過來握住鄺求安的柔芙。「我們得先去日本救人。」

  「我知道。」

  「然後再把小寶貝帶回來給外公玩幾天。」

  「嗯嗯。」

  「那時候,我們可以再來探望你媽媽。」

  「好。」

  順便,她還可以買點日本的新鮮小玩意兒和流行服飾送給兩位妹妹,她們應該會喜歡吧?

  她已經向她的第一段人生正式告別了,痛苦的回憶已然煙消雲散。

  而現在,是她的第二段人生,創造的也是第二段人生的美好回憶,即使是她的親生媽媽,那個曾經是最令她痛心的女人,但在她的第二段人生裡,也會是最幸福的回憶。

  「康橋。」

  「嗯?」

  「謝謝你。」因為他帶給她如此幸福美好的第二人生。

  「不客氣,多和我玩玩床上翻滾遊戲就好了。」

  又來了!

  鄺求安嬌瞋地橫他一眼,卻又忍不住笑出來。

  女人的一生……

  還長得很哪!

  「明天到日本,待個一個月左右,再回台灣來待上兩個星期再趕回美國,應該來得及趕上開學吧?」

  「有點趕,不過應該來得及。」

  「來得及就好,那我們現在……嘿嘿嘿!」

  出發到日本的前一晚,臨睡前,鄺求安和康橋整理好簡單行李,推敲行程應該趕得上開學後,康橋便眼神一轉,開始流口水了。

  「你……你想幹什麼?」鄺求安怕怕地往後退,嘴角卻在抽搐。

  「當然是……」冷不防地,康橋撲過去。「翻滾遊戲開始!」

  「不……不要!」鄺求安又叫又笑地抗拒。

  「又在說謊了!」康橋整個人壓在她身上,迫不及待的拉扯她的衣服。「沒關係,我知道就好!」

  「討厭!討厭……唔唔唔……」

  很快的,兩人的衣服都掉到床下去了,然後他的呼吸逐漸粗重起來,她也開始吐出細細的嬌吟,兩條赤裸裸、汗水淋漓的肉體翻滾著、交纏著,眼看就要「進入」最後的接觸戰了,突然……

  「老弟,有人打電話找你,快接!」

  「死康健又給我換新的手機鈴聲了,可惡,不管他!」

  繼續「進入」最後的接觸戰了……

  「死小子,別賴在你老婆身上了,還不快接!」

  努力奮戰。

  「好好好,趕快幹完再來接!」

  「……」奮戰不洩。

  「媽的,你是在跟老哥我比是不是,一定要幹得比我久嗎?」

  「……」

  不洩就是不洩。

  「你老婆都睡著了,你還在干!」

  一洩千里!

  「塞林老師的腳踏車!」康橋又氣又好笑地喘息著,再警告身下抖個不停的人兒。「你也不准笑了!」

  「還在干?再干就天亮了!」

  「他媽的閉嘴!」康橋哭笑不得地跳下床,找到手機開口就咆哮過去。「操你× × ,老子在幹活,吵什麼吵!」

  「……T ?」

  咦?

  「你是?」冷靜下來了。

  「我是N 。」

  「N ?」皺眉。「你怎會知道我的電話?」

  「C 告訴我的。」

  「她為什麼會告訴你?」

  「因為……」聽著聽著,康橋的表情先是吃驚,聽著聽著,他的表情轉為深思;聽著聽著,他竟然愉快地笑了。

  「算你運氣好,我知道的正是那傢伙的電話……」

  編註:欲知「情緣」系列其它故事,請看!

  1.玫瑰吻390《血緣(上)》,玫瑰吻394 《血緣(下)》

  2.玫瑰吻432《死緣》

  3.玫瑰吻441《姻緣》


 




發表評論
本文章已關閉或您沒有權限發表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