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傾宮闈》(出書版) 作者:米洛【完結+番外】

作者:米洛
封面畫者:蒼狼野獸
內頁&Q版插圖:蒼狼野獸
排版:繁體豎排
字數:約六十萬字(八卷)
本數:4本,每本含兩卷內容(不分售)書內附贈特別劇場篇。
規格:封面加光、塑封包裝。正文開本15cm×21cm


封底文案:
歷時四年,傾情奉獻,米洛首部長篇古代宮廷、男男生子BL小說。
歷經三代,刻骨銘心的恩怨情仇,糾葛纏綿、爾虞我詐的深宮鬥爭。
帝位與愛情,江山與美人,就真的不能共存嗎?
而將萬千寵愛集於一個男性,又會遭到怎樣的世俗非議?
大燕史上第一位手握重兵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叱吒風雲的將軍;
第一位揭竿叛亂,打下大燕半邊江山,卻被免於死刑的將軍;
兒時的情誼煙消雲散,繾綣深情只換來血淋淋的傷害。
一再被宣侍寢,重複著令人羞恥的行為,被迫誕下皇子……
柯衛卿的心越來越榜徨,生怕自己會就此墮落下去,迷失在煌夜的懷抱裡。
——但是,他逃得掉嗎?
淳於煌夜坐擁天下,擁有他族人的性命,還擁有著他的心。
「衛卿,你知道朕給孩子取了什麼名字嗎?」
「罪臣不知。」
「皇兒的小名叫做卿兒,大名就叫做……淳於愛卿。」
這究竟是愛,還是深入肺腑的恨?柯衛卿十分茫然,而鉤心鬥角的後宮,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因涉嫌謀害親兒一事,柯衛卿被冤下獄。
面對步步緊逼、心狠手辣的蘭貴妃,以及一再誤會自己的煌夜,淪為禁臠的柯衛卿該何去何從?
心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從邂逅的那一刻起,彼此都明白這一輩子,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哪怕是傷痕纍纍,依然無怨無悔!

[ 本帖最後由 waterling 於 2013-4-4 01:0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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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冊



第一章

  炎夏向盡,西風漸緊,北雁南飛。

  大燕國的都城睢陽,接連下了四天的秋雨,細微地,無聲地,密密斜斜地織著,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籠罩著一層薄煙。

  踞於都城中央,氣魄宏偉的皇家宮闕,也沐浴在如薄紗飄渺的雨霧裡,朦朦朧朧之中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今日恰逢白露時節,皇宮內本該舉行慶賀農田豐收的祝酒筵席,可不知是連日濕害太重,還是天氣太陰沉,這重樓疊脊由漢白玉砌成、覆蓋著琉璃瓦的宮殿,顯得有些氣氛凝重,竟比這霉雨更壓抑人心。

  手持長矛的御林軍把守著一道道的朱紅宮門,從外朝勤政宮到後寢長春宮,就連太監宮女進出的北小側門,也有人嚴密看守著。

  「柯將軍,是時辰用藥了。」在長春宮的寢殿西側,是一個三間大屋的暖閣,緊鄰著御花園,按慣例,皇帝會在寒冬臘月入住閣內,現在卻已早早地佈置妥當了。

  裡屋,淺金色薄如蟬翼的羅帳下,是一張象牙雕的楠木龍榻,一床繡著龍鳳祥瑞的大紅絹被,幾乎都被拉向一邊,床中的人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龍塌兩側各立著一名上了年紀的宮女,她們手裡持著水壺、汗巾和香爐,一旁的銅製炭盆裡,燃著一簇簇的火光,把這裡變成名符其實的暖閣。

  床上的人只把自己包得更緊,卻不做任何回應,這暖閣裡裡外外擠滿伺候他的人,連門前石階上也站滿了宮女太監,卻靜得連一聲咳嗽、一口大氣也聽不到。

  掌管敬事房的李公公,年已四十,聲音依舊尖尖細細,還帶點柔膩味兒,在垂著帷帳的龍塌前,再次勸說道。

  「柯將軍,從昨兒夜裡到現在,您都滴水未盡,就算您的身子能撐,可也得顧著……」

  「撤下去……我什麼都不會喝。」李公公的話還未說完,塌中的人就撩開被角,聲音沙啞的說道。

  「可是將軍,這幅安胎滋補的藥湯,在太醫院的藥膳間足足熬了一宿,未免皇上擔心,您還是快些起身,服了它吧,藥要是涼了,味道可就苦了。」李公公舉案齊眉,就差沒下跪了。

  「你聽不懂麼?我說了不喝……咳。」床上的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氣促,悶悶地咳了一聲。

  見柯將軍又拉緊被子、背轉身去,李公公正束手無策,外面便傳來執事太監清脆的一聲,

  「皇上駕到!」

  李公公趕忙放下食案,端正一下衣衫,出去接駕的時候,那柄金黃大傘已經停在院內,一身金絲龍袍、頭戴帝冠的皇上,從御輦上踱步而下。

  「恭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監、宮女們跪了一地,齊齊呼道。李公公難掩慌張地小跑過去,撲通一下跪在前頭,「奴才接駕來遲,罪該萬死。」

  「李德意!慌慌張張作甚?」皇帝的聲音低沉有力,而且透著一股質感,仿能穿透人心,李德意聞言,嚇得連連磕頭,結結巴巴,「回、回皇上,是……柯將軍他又不肯服藥了。」

  「哼,他敢抗旨。」皇帝冷冷地嗤笑,揮退跟前的李德意,往裡屋大步流星地走去。

  「皇上息怒……」李德意見事情不好,急忙跟上去,要是柯將軍腹中的龍種有半點閃失,別說將軍性命難保,他這管事的太監,都要陪葬呢!

  在公公通傳「皇上駕到」的時候,柯衛卿就已經從龍榻上坐起身,他沒有力氣下地,只能背倚繡枕,並披上一件青色袍子。

  他已有八個月的身孕,加上近日感染了風寒,臉色蒼白如紙,冷汗淋漓,光是爬起身這個動作,就讓他直喘氣,一旁的老宮女見了,上前想要攙扶,但是他搖頭,不准她們碰他。

  「都退下……」一手拉攏袍襟,刻意不去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柯衛卿抬起頭,挺直肩背,沉靜地看著垂著布簾的門口。

  炭盆裡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龐上,這是一張令人著迷的臉:寬寬的前額,直直的鼻子;兩道劍眉之下,是一雙很有靈氣的烏黑眼眸;他的嘴唇略顯豐厚,但線條非常柔美;儘管面孔瘦削,神情因為生病而憔悴,卻掩飾不住原有的英姿。

  門前的宮女業已挑起簾子,年輕的皇帝氣宇軒昂,大步跨入屋內,頓有滿屋生輝之感!

  皇帝英俊的容貌更甚於柯衛卿,實際上,這天底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位,能夠比大燕國君主──淳於煌夜更要俊美的男子了。

  他的身段高而挺拔,一頭黑髮由一頂金絲帝冠束起,並以龍紋琉璃簪固定,冠冕上的璀璨寶珠,把他久經沙場歷練,古銅色的肌膚,襯托得尤為細膩。

  他的劍眉宛如墨染一般,細而長,斜飛兩鬢,顯得英氣十足;劍眉下的那雙淡黑色,如海般深奧不可測的眼睛,透著智慧和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唇邊,亦透出身為帝王的那種倔強又自負的堅定。

  迫於大燕帝的暴戾和威儀,沒有人敢直視他,可是柯衛卿不但平靜地注視著他,且還拒絕服用他御賜的安胎神藥。

  「你是在報復朕嗎?拿朕的皇兒來威脅朕?」淳於煌夜那高挑的眉梢向下一壓,從深邃的眼裡射出兩道刺人的寒光。

  這安胎藥是南烈國特意進貢來的,主要是壽胎草,對安神保胎有奇效,太醫院又添了黃芩、人參、當歸等,都是珍貴的藥材。

  錦燕宮的蘭貴妃,同樣懷有身孕,她昨日去太醫院吵著討藥,被聞訊趕去的煌夜毫不客氣地打發走了,並下旨所剩的壽胎草,都賜與柯衛卿一人食用。

  柯衛卿卻一點也不領情,而且看他臉色發白、額角沁汗的樣子,就知道他身體有恙,卻還硬撐著不服藥!

  「罪臣不敢……這也是罪臣的骨肉。」柯衛卿強忍住咳嗽的衝動,略顯吃力地答道。

  「你還知道自己是個戴罪之身,也還清楚誰才是你的主子!」淳於煌夜怒氣沖沖地走到龍塌前,扳住他的肩頭,直視他的眼睛,「那就不要再三違抗朕的旨意,否則,朕也會把你打入大牢,和那些叛亂賊子們一起聽候問斬。」

  「皇上,您答應過我的,不會滅我的族人……」柯衛卿的聲音透出焦灼,「罪魁禍首是我,背叛您的人……也是我,和他們沒有關係!」

  「柯衛卿!你竟敢頂撞朕!」淳於煌夜扣住他的臉,才發現燙得厲害,再一摸他的額頭,也是一樣的燙手,難怪他的臉色如此難看。

  ※※※

  「李德意!」淳於煌夜怒叫道,「拿藥來!」

  「是、是,皇上!」李德意嚇得不輕,生怕下一刻腦袋就搬家了,忙去把食案端來。

  淳於煌夜一手牢牢扣住柯衛卿的下頜,另一手端起留有餘溫的金藥碗,就把湯藥往他嘴裡灌入。

  「咕……嗚……!」那黑乎乎,墨釅釅的藥汁,帶著一股撲鼻的苦腥氣味,一下子堵住了柯衛卿的喉嚨,他難受得連吞帶咽,強烈的窒息感夾雜著噁心,猛地翻湧上胸口,他很想嘔吐出來,但是煌夜不准,五指粗暴緊扣之下,他連合攏嘴巴都做不到。

  「咳、咳咳!」直到碗底一滴不剩才被放開,柯衛卿已經是雙腮腫疼,下巴那裡還留下發紅的指痕。

  「穩婆,這兩日他的胎動如何?」淳於煌夜丟下金藥碗,問早就跪在一旁打顫的老宮女。

  穩婆和一般的宮女不同,她們只管貼身照顧懷有龍胎的貴妃娘娘們,年紀大、資格老,大多一輩子都在幹這事,因此對照顧孕婦很有經驗。

  按常理,穩婆只有在娘娘臨產的時候,才出現在床榻前,只是這次情況特殊,懷孕的是男人,又是頭一胎,考慮到種種風險,太醫院就派穩婆時刻守候在柯將軍身邊。

  柯將軍是極為罕見的巫雀族人,傳說在盤古開天闢地的年代,巫雀族就作為仙鳥鳳凰的後代,降世人間。

  他們生活在莽莽森林之中,過著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生活,直到最近的一百年裡,由於十國征戰不斷,瘋狂擴張疆土,巫雀族的面貌才一點點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人們驚異於他們的美貌和智慧,更好奇的是男人也可以懷孕的事實,把巫雀族的男女當作奇珍異獸來看待!

  然而,巫雀族被發現的速度,和他們滅亡的速度一樣地快!村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短短兩、三年的功夫,在古老的羊角山、朱雀河一帶,就不再有巫雀族的存在了。

  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們適應不了塵世間的喧囂;也有人說,這是他們回歸仙位,成了神仙……

  只有極少數倖存下來的巫雀族人,才知道家族滅亡的真相,若按照大燕國史書上記載的日子計算,最後一個巫雀族村莊消失的時候,柯衛卿大約兩歲,尚是幼兒,記不得太多事情。

  所以柯衛卿也是直到有孕時,才知道自己奇特血統的來歷,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家族血淚史!只是他知道得太晚,太遲,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嘴裡仍溢著湯藥的苦味,頭也暈得厲害,柯衛卿強忍著才沒吐出來,他懇求地看著地上的穩婆,神情緊張得很,希望她不要說多餘的話。

  「回皇上,這、這胎動……老奴該死!實在是將軍不准老奴們碰一下,驗、驗不到……」被皇帝如此發問,穩婆可真慌了神,渾身像篩子似地抖動,上下牙碰得「咯咯」直響,哪裡還敢蒙騙過關!

  屋子裡忽然一片寂靜,就像是風雨即來那樣,令人心驚肉跳,就連炭盆裡散出來的陣陣熱氣,也能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原來如此!你以為你死了,就能替牢裡的叛賊抵命?」淳於煌夜開口道,他的表情冷若冰霜,盛怒之下,說話的聲音反而比平時低了幾分,帶著寒意筆直刺向柯衛卿。

  「皇……」被那樣憎恨的眼神盯視著,柯衛卿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想說話,但是胸口如油鍋翻滾,湧上一陣強烈的胃酸,什麼都說不了。

  「柯衛卿!朕警告你別癡心妄想!你若是保不住朕的皇兒,朕現在就拖你去刑場,讓你親眼看著你的同黨是怎麼被千刀萬剮、凌遲處死!」淳於煌夜低聲咆哮,他是認真的,龍袖下的雙拳捏得咯吱響,要不是顧及胎兒,相信他早就把柯衛卿從床上拽起來,狠狠地揍他了。

  「皇上!不要……全是臣不對……都是罪臣……咳咳!」柯衛卿掙扎著要起身謝罪,可是卻「哇」的吐了一大口渾濁的酸水,他冷汗涔涔地趴在床沿上喘個不停,穩婆趕緊上去拍他的脊背,為他順氣。

  然而穩婆才摸到他的身子,就嚇了一跳,好燙手……怕是發燒了有一陣子,汗水都浸透了衣衫,難怪皇上如此動怒!

  「來人!這屋裡的太監都是死人嗎!?」淳於煌夜怒不可遏地大吼,「給朕按住他,裡裡外外都檢查清楚,從今往後,他若是有半點不從,就算拿繩子綁著,也要給朕檢驗清楚!」

  「奴、奴才遵旨!」一下子,七、八個太監湧向龍榻,按手的按手,抓腳的抓腳,連李德意也摻合進來,牢牢抱住柯衛卿的肩頭,把他摁倒在臥榻裡。

  「不、不要碰我……」柯衛卿虛弱地掙扎。

  以往,畢竟是男女授受不親,所以穩婆在檢查柯將軍的時候,都是隔著褻衣,再加上柯衛卿態度堅決,還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大腹便便的樣子。

  此刻皇帝發號施令,誰還管得了那麼多,兩個穩婆一起上陣,扒拉開他的外袍、褻衣,就連絹絲褻褲也褪到膝蓋以下,那毫無血色的皮膚、汗淋淋的軀體,以及那大得不像話的渾圓肚皮,全部暴露在眾人面前。

  和他的大肚子相比,身上就顯得更瘦了,明明是那麼美麗的身體,胸膛上卻沒什麼肌肉,隱約能看見肋骨。

  原本小麥色的肌膚,也因為七個月未曬太陽,變得蒼白而孱弱。

  不過也許是發燒的關係,他細小的乳尖燒紅著,連乳暈也透出嬌艷的玫紅,這在白皙乾瘦的胸膛上,顯得十分醒目。

  被太監們牢牢壓住的兩條腿修長而結實,可也一樣瘦削,雙腿之間黑色茸毛掩飾著的性物,色澤淨雅,只是分明是個男人,卻挺著這麼大的肚子,怎麼看都覺著怪異。

  太監們有忍不住暗暗抽氣的;有目不轉睛盯著的;還有上下瞄個不停的,那些猥瑣的眼光就像看著什麼稀奇的玩意,而不是一名屢屢獲得戰功的驃騎將軍,柯衛卿臉白如紙,難以置信地瞪著皇帝。

  ※※※

  「怎麼,還不動手?」皇帝不悅地督促,雙手交疊在胸前,立在龍榻邊上。

  「老、老奴遵旨。」穩婆朝皇帝磕了個頭,才卑躬屈膝地爬上龍榻,跪在柯衛卿的腰邊,另一個穩婆則手捧汗巾、香油,在一旁候著。

  雙手沾滿著香油,滑膩膩的,穩婆雙手握成半拳,兩根手指就像叩門那樣曲起,就在柯衛卿的肚子上推來按去,那動作簡直就像要把他的圓肚子打壓下去一樣。

  柯衛卿知道她是在探查胎兒的位置,可是每刮動一下,就牽動他全身的神經,很痛,連心臟也激起一陣尖銳的絞痛,他緊閉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開去,嘴唇也緊咬著,不肯喊疼。

  而穩婆像毫不知情那樣,自顧念著,「八個月就這麼大,一定是個皇子……嗯,他很來勁,會踢我的手……看這樣子,懷不到十個月了,下個月就該生下來,不然胎兒頭太大,會難產。」

  穩婆抽回手,又叫太監拉開柯衛卿的雙腿,察看了一下私處;然後又讓他們把柯衛卿推成側臥的姿勢,佈滿老繭的兩手又摸上他的腰身,才按下去,就叫道,「腰這裡浮腫得很,怕是肝腎不好。」

  「傳太醫。」淳於煌夜聽到穩婆這麼講,就命宮女去把太醫找來。

  穩婆檢查得差不多了,就拉過錦被,蓋在柯衛卿的身上,小心翼翼地退下床來,對皇上覆命道,「胎兒一切安好,請皇上寬心。」

  「很好,下去領賞罷。」淳於煌夜這才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揮袖讓穩婆們退下。

  而李德意和太監們沒得到皇帝的首肯,怎麼敢冒然放開柯將軍,只好一直按著他,這時穿著綠裙的宮女上來了,雙手端著銀盆,盆裡盛滿熱水;另一名宮女則捧著裝有多條巾帕的漆盒,帕子皆是用白檀木熏過的,隱隱傳來陣陣清香。

  她們二人是專門給柯將軍擦洗身子的,剛才穩婆檢查,兩手的香油都抹在了將軍身上,想必非常不舒服。

  宮女才絞乾溫熱的巾帕,柯衛卿就突然嘔吐了,宮女嚇了一大跳,李德意和太監們趕緊放開手,手忙腳亂地去端錫盆,漱口水,可皇帝動作更快,他拉起絲綢衣袖,輕輕地擦去柯衛卿嘴邊的污物。

  「煌……」氣息依舊紊亂,柯衛卿烏黑的眼眸,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孔,這麼長的日子以來,皇帝還是第一次這般溫柔地待他,柯衛卿瞬時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為什麼明明挨得如此近,他還是看不到那個曾經讓他無比熟悉的淳於煌夜呢?

  「衛卿。」淳於煌夜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柯衛卿的臉頰,用一種溫柔的、安撫般的口吻說道,「朕要你平安地生下朕的皇兒……我們的皇兒,你聽明白了嗎?」

  雖然語氣溫柔,那命令卻是不能拒絕的,柯衛卿咬著嘴唇,皇帝審視著他的,冷酷的眼光,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臟,最終,他喃喃地開口,「罪臣……遵旨。」

  「你明白就好,好好歇著,朕過幾日再來看你。」皇帝這才鬆開了手,替他掖好被角,起身離開了龍榻。

  皇帝正要走的時候,碰到了前來診脈的劉御醫,又嚴肅地叮囑了幾句,然後在執事太監清脆的「皇上擺駕長春宮!」的通報聲中,緩步走出暖閣。

  煌夜已經走了,可那一聲聲嘹亮的『萬歲』似乎仍縈迴在耳際,在心底震盪不絕!

  窗外暮色漸臨,秋雨連綿地下著,剪不斷的憂愁,柯衛卿透過那灰濛濛的雨簾,彷彿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聞到了那久違的書香、墨香和藥草香……

  太醫也好,宮女也好,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存在了,淚霧升了起來,那段理不清、斬不斷,深植於心中的情愁,不斷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

  二十二年前的冬夜,羊角山西向的山谷裡,忽然亮起一片火光,那熊熊燃燒的烈焰衝向天際,像要把整座山谷都焚燒殆盡!

  在一片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慘叫聲、殺戮聲中,一個背著竹簍,容貌俏麗的少婦,驚得摔倒在地,但她不敢有絲毫遲疑,奮力爬起來,雙手托緊竹簍子,拔腿跨過燃燒的樹丫,拚命往前跑去,從她赤裸雙腳上流下來的血,染紅了雪地。

  「將軍!往東邊河谷逃了一個!」

  「什麼?!追!快追!一個活口都不能留!」馬匹尖聲嘶鳴,鐵蹄踏得幽谷隆隆震響,數十人氣勢洶洶地朝河邊追去!

  壯麗的朱雀河源自羊角山深處,在峽谷一帶水流湍急,就算是冬天也不會結冰,河岸兩邊終年堆積著嶙峋的怪石和黑色的淤泥,還有一隻渡河用的竹筏。

  神色倉惶的少婦在亂石間跌跌撞撞地跑著,兩腳傷痕纍纍,手上也是傷,終於,她逃到竹筏邊上,腳一踩空,整個人跌進冰冷刺骨的水裡!

  「卿兒!」她顧不上自己,緊張萬分地卸下背上沉甸甸的竹簍,掀開布巾一看--裡面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娃兒,才一歲大,胖墩墩的小臉鮮嫩俊氣,烏黑漆亮的眼睛彷彿兩潭清水,鼻子翹翹的,嘴唇像粉紅的桃花。

  「娘……」竹簍裡傳來牙牙學語似的叫喚,少婦鬆了口氣,摸了摸他漂亮的小臉蛋,正打算把布蓋好,就聽得「嗖!」地一聲尖嘯,一支鐵箭瞬間穿透她的身體,直釘在胸膛上!

  她像無法置信一般,瞪著血紅的眼睛,一手牢牢抓住銳利的箭頭,一手依然抱著竹簍。

  「娘!」孩子急切地叫喚,她低頭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利箭如驟雨傾瀉,把她苗條的身子,打得就像風中的殘葉,絕望地震動、掙扎,最終無力地滑倒下去……湧出的血液浸紅了河灘。

  少婦的右手還在努力地往前伸著,把護在身前的竹簍推上了筏子,這個動作用盡了她最後一口氣!

  咚!拴住竹筏的繩索恰巧被飛來的利箭射斷,迅急的水流下,竹筏彷彿瞬間沉了下去,又被巨大的力量拽進了江心,岌岌可危地時浮時沉,載著哇哇啼哭的孩子漂流而去。

  紛沓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眨眼就到了,士兵們在找到的屍體上又是一番粗暴地亂刺。

  「死了嗎?」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馬背上問道,聲音粗渾暗啞。

  「是!將軍,她已經斷氣!」下馬查探的士兵,下跪回稟道。

  「孩子呢?」

  「屬下辦事不力……孩子被這女人推上了竹筏,漂走了,大人,要追嗎?」

  男人沒有回答,發紅的眼睛陰鷙地掃視著洶湧的河流,一場暴風雪即將到來,就算那孩子命大沒有被淹死,也很快會被凍死,想到這裡,男人大力一扯韁繩,驅馬轉過身體,「不用管他了,回營!」

  「是,趙將軍!」

  雜沓的馬蹄再次濺起烏黑的泥漿,士兵們倉促地離開,不一會兒,山谷上方就下起鵝毛大雪來。

  冰冷刺骨的雪花像大片大片扯碎的棉絮,飛舞著,咆哮著,吞沒整個山谷,那在遠處顛簸搖晃的青皮竹筏,也漸漸沒了身影……

  ※※※

  光陰荏苒,六年後,永慶鎮──

  永慶鎮又叫小南門,位於大燕國都城睢陽的南邊,百姓約兩千,以漁獵、耕作為主。

  鎮上最大的府邸當屬柯王府,年已四十的柯賢是當今皇上的表弟,雖然他在朝中毫無實權,但畢竟是皇親國戚,而他的繼室夫人是皇帝身邊的紅人──護國將軍趙國維的女兒,所以他的封地破例地接近都城不說,還擁有永慶鎮上最為肥沃的一大片土地,以及朱雀河谷上方的一座牧場。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大,俗話說『麥蓋三層被,枕著饅頭睡』,來年一定是大豐收,百姓也能安居樂業,可是柯王爺的眉頭一點也不見舒展,那張『奉天誥命』的聖旨就攤開在紅木書案上,不論看幾遍,內容都不會改變。

  字跡工整,剛勁有力的正楷書,末端印有當朝皇帝御印,內容是『錢糧劃撥、人丁分配、車輦陣仗、獵場範圍』等等,用一句話概括,便是明年秋季──大燕國皇帝要來朱雀河谷狩獵!

  皇帝出宮狩獵,分為『春搜、夏苗、秋獼、冬狩』四季,其中以『秋獼』最為重要,是國之大典。皇帝狩獵的同時,也會舉行許多祭祀和慶典活動,除了皇族成員外,還有文武大臣、各國使節、以及圍獵官兵等過萬人參與,十分隆重。

  一直以來,大燕皇帝都是在都城以東的逢澤皇家獵場舉行秋獼,怎麼這一次,突然想到朱雀河谷來了?而且還偏偏挑在這種時候?

  皇帝淳於炆今年五十九歲,自二十七歲登基成為炆帝以來,已育有皇子十四人,郡主十七人,但都是後宮嬪妃所生,四十九歲的寧皇后雖然端莊賢德,但無所出,如今能保住皇后之位,全靠由先皇指婚,以及炆帝的厚愛。

  寧皇后沒有子嗣,而按照大燕國六百年來嫡長子繼位的制度,太子必須是皇后之子,若嫡後無子,就要選擇家世顯赫的妃嬪所生的皇子做繼承人。

  炆帝心知肚明哪幾個兒子,有資格做太子,卻遲遲不下詔,以至於東宮虛位達三十二年之久,在歷史上極為罕見。

  堂堂十國之首的大燕──竟然沒有儲君?這讓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都異常心焦,可是不論《百官聯名奏書》,還是《為民請願書》,統統被炆帝冷落到一旁,都幾十年了,就當群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皇帝突然下詔,明年立秋之後,將冊立大燕國太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覬覦者甚眾,整個後宮和朝廷都風起雲湧。但凡和皇子們有些交情的朝臣紛紛上奏,想為皇上推舉出最佳的太子人選,這也是家族勢力的拚鬥,誰不想為未來天子立下一份舉薦大功?

  柯王爺也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畏首畏尾,就怕投錯了邊。想當年炆帝登基,同他作對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杖斃,有的朝臣,甚至被誅九族!

  柯王爺可不想重蹈覆轍,如今的大皇子淳於耀祖、二皇子耀忠、三皇子耀泰、八皇子耀康、九皇子煌夜、十皇子煌玥,都有可能成為將來的天子,他哪一個都得罪不起。

  而明年朱雀河谷的狩獵,顯然和冊立太子有關。

  柯王爺想,這時候能幫助他的人,就只有岳父趙國維了,他原先是先帝一手提拔的武將,身健如牛,立下數不清的戰功,炆帝登基後,冊封他為護國大將軍,手握南北兵權,對外守護邊疆,對內則清除異已。

  再也沒有比趙大將軍更清楚朝廷及後宮局勢的人了,柯王爺本想藉著過年走親戚,與夫人一起去將軍府住些日子。一來是商議儲君一事,二來是送禮,趙將軍嗜馬如命,曾看中朱雀河谷馬場中,從南烈國重金買來的赤煙馬,這種馬黑鬃黑尾,通體紅色,來如激矢,去如絕弦,是上等的戰馬。

  可是秋獼詔書一下來!朱雀河谷上方的牧場、莊園、良田,就不再是柯王府的地了,而是被皇帝臨時徵用的獵苑,擅闖獵苑都是死罪,更別說拿走裡面的戰馬了!

  「唉,這事兒難辦啊!」柯王爺眉頭緊蹙,一臉愁容。

  「這有什麼難辦的?瞧你這樣兒,沒出息!」

  書房的朱紅門扉敞開著,一位頭戴鳳凰珠釵,身著華麗狐皮裘衣的貴婦,邁步走進來說道。



第二章

  「夫人?你怎麼提前回來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我好派人去接你。」柯賢見美艷的夫人回來了,趕緊起身相迎。

  趙國維的獨生女兒趙雪蓮,前些日子回了將軍府探望父母,理應後天才會回來。

  「我大雪天裡回娘家,還不是為了你,現在聖旨都下來了,我更該回來了。」趙雪蓮嗔笑著說,走到黃銅碳爐旁邊,烘著一雙白皙的玉手。

  「怎麼?難道這聖旨同岳父大人有關?」柯賢小心翼翼地問道。他比趙雪蓮整整年長十四歲,當年娶她過門的時候,可是擺了上千桌筵席,滿城轟動啊。

  而柯賢的原配夫人劉氏,雖然出身名門、知書達理,可惜難產死了,一屍兩命,皇上見表弟可憐,就為他重新指婚,迎娶趙將軍的女兒為妻。

  二十八歲就做鰥夫的滋味不好受,可是迎娶一個潑辣跋扈的武家千金,日子同樣不好過!

  趙雪蓮仗著皇上指婚和顯赫的家世,進門不到兩天,就把柯賢身邊稍有姿色的婢女全都賣掉,一時間,婢女收拾著行囊,哭哭啼啼,好不淒慘。

  接著在王爺身邊服侍的婢女,都是趙雪蓮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她們平時連王爺的臉都不敢瞧一下,規矩得很。

  趙雪蓮嚴格執掌王府家法,不許『上下尊卑』有半點差池,這些年來,因為一點差錯,被她酷刑虐待、打死的僕人不下二十個,王爺每次看到用草蓆匆匆一裹,就丟到後山去的屍首,心裡就又驚又慌,對這位花容月貌,卻心狠手辣的王妃,更加惟命是從了。

  雖說家法嚴酷,但是在趙雪蓮的打理下,柯王府的財富亦如滾雪球般壯大,在朝野中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語,對於此,王爺又心存感激,就算王妃只為他生下一女,尚未有世子所出,他也沒有一句怨言。

  「當然了。」趙雪蓮不加掩飾地說,「這道聖旨,就是父親求下來的聖恩。」

  「什麼?」柯王爺更不安了,怎麼岳父大人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了自己?要知道皇族狩獵非同小可,稍有個怠慢閃失,就是滿門抄斬的事!

  「就知道你這榆木腦袋──死不開竅!」趙雪蓮用力一戳柯王爺的腦門,鄙夷地說,「家父還會害我們不成?你也不想想,皇上為什麼要開闢新的獵場?」

  「這……是為了選太子?」柯王爺思量之後,小心地說。

  「總算是說對了一句。」趙雪蓮臉色稍霽,口氣也緩和了起來,「明年秋天就要冊立東宮太子了,眼下,大家最關心的,就是怎麼個選法,論出身,各位皇子都繼承權,誰叫皇后無子嗣呢?」

  「那皇上的意思就是,要皇子們比試武功,再作定奪?」柯王爺問道,如今十國紛爭不斷,太子必須是武藝高強、英勇善戰之輩,否則就算坐上東宮之位,也坐不穩江山。

  而狩獵雖說是宮廷遊藝,實則是領兵打仗之演習,歷代君王都極重視狩獵,每一次秋獼場面都甚為隆重,可視為軍事大典。

  「正是。」趙雪蓮如實說道,「家父說了,皇上要狩獵是假,選太子是真,為了挑選出讓大燕國一匡天下的東宮,皇上密詔家父,商議許久,還開闢了新的獵場,就是為了考驗各位皇子的真實本領。皇家的御林野獸,早就被皇子們摸透了,哪裡還派得上用場?」

  「照你這樣說,秋獼一結束,太子之位也就定了?」這事情來得太快了,柯王爺還不知道該投靠哪一位皇子,就要下結論了?

  「當然,太子早該定了!」趙雪蓮輕輕一拍几案道,「不過你也別急,家父自有打算,他讓我捎封信給你,說你看了,自會明白。」

  「還有信?快!拿給我看看。」柯王爺一掃臉上的陰霾,興致勃勃地道。

  趙雪蓮從衣袖裡取出一封蠟封的信件,放進柯王爺手裡。

  柯王爺撕破信封,抖出裡面的上等綢紙,薄如蟬翼的紙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竟疊了好幾層,王爺小心地展開,鋪滿了桌面。

  「這、這是……?!」

  柯王爺才看了幾行小字,臉色就大變,這寫的可都是宮闈機密,譬如十四位皇子的生辰八字、五行命理,光這兩條,就足以讓柯王爺掉腦袋了!

  「這些東西都有用。」趙雪蓮就顯得平靜多了,慢條斯理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要清楚每一位皇子的弱處,才能順利地扶持我們的皇子入主東宮。」

  「我們的皇子?」柯王爺不解了,急忙問道,「是哪一個?」

  「九皇子煌夜。」趙雪蓮刻意壓低聲音,附到王爺耳邊,「太子之位非他莫屬!」

  「怎麼是他?」柯王爺卻搖了搖頭,歎道,「大燕繼位向來是以嫡長子為主,現在雖無嫡長子,可還是有庶出長子,大皇子耀祖不是很好嗎?太后也喜歡他。煌夜排位第九,怎麼也輪不到他呀?還有,」柯王爺停頓了一瞬,語氣裡盡顯不屑,「他的生母萍妃,不過是一個和親來的郡主,國家都被我們大燕吞併,在後宮有什麼權勢可言?」

  「那我問你,我們不幫九皇子,還能幫誰?」

  「大皇子耀祖、二皇子耀忠,不都是很好的人選?」

  「這兩位皇子是不錯,可你別忘了,他們的生母一個是太后的親侄女,一個是李丞相的千金,各自都有勢力,哪裡輪得到我們插足?」

  「這……」

  「所以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九殿下雖然在後宮毫無權勢,但聽聞他聰明練達,三歲就能誦讀聖賢詩書,五歲就會騎馬射箭,且能做到舉一反三,無師自通,國師都稱他為神童,佩服得很呢。」

  「這九皇子的本事,我是聽說過一些,但畢竟立長不立賢,岳父大人單單押寶九皇子,會不會……?」

  「只能是背水一戰了,如今後宮早就風起雲湧,諸位皇子勢均力敵,我們只有在獵場上做些文章,多多協助九皇子了,不過……」

  「不過什麼?」

  「要九皇子真不能勝任,我們也能及時調轉方向,只要獵場設在朱雀河谷,不管它有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們的耳目。」

  「原來如此!岳父大人真是神人也!」柯王爺這才明白趙國維的用意,「考場」設在自家門裡,還怕不能作弊嗎?

  而且管它九皇子也好,還是大皇子,自己總能在第一時間掌握情報,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也就不怕站錯邊,投錯門了!

  「更神的還在後面哪。」趙雪蓮得意地說,「你以為家父為何偏偏看中九皇子?」

  「因為他年少無知,便於操控?」反正四下無人,柯王爺也不怕說出來,「我們扶持起來的太子,當然得聽我們的。」

  「這是自然,他今年才十四歲,到明年確立太子之位,也不過十五……」趙雪蓮說到這裡,沖柯王爺眨眨眼道,「再過一兩年,就該納太子妃了。」

  「對!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柯王爺一拍大腿道。

  王府家的公主們,年登十二歲,就能入宮選秀,柯王爺唯一的女兒──掌上明珠爍蘭郡主,今年剛滿十歲,再過兩年就能名正言順地進宮選妃,由岳父大人在宮裡頭打點,不信爍蘭坐不上這太子妃之位!

  而宮裡其他的皇子,不是早已有妻妾,就是年紀太小,尚不能娶妻,還真的只有九皇子煌夜,在年齡上與爍蘭十分登對。

  柯王爺情不自禁地想著自己當上國丈的場面,那種前呼後擁的滋味,可不是一般的美好……。

  「笑什麼?看把你美得!」趙雪蓮看到柯王爺張著嘴傻笑的模樣,自己也跟著樂呵起來,還問道,「我的心肝寶貝呢?回來這麼久,都沒看見她?」

  「爍蘭?有奶媽帶著,你就別操心了。」柯王爺拉過趙雪蓮的柔荑,坐到暖炕上,正想要溫存一番,就聽得遠處傳來下人聲嘶力竭,慌張不已的喊話。

  「──不得了,郡主墜馬了!」

  「什麼?!」趙雪蓮騰地站起身,柯王爺也嚇得不輕,差點從炕床上滾下來,倉促收拾好書案上的東西,打開房門。

  「王爺、娘娘!小郡主她……摔著了……從馬背上……」進來傳話的丫環,臉色煞白,渾身不住地發抖。

  「快!叫萬大夫!叫管家來……」柯王爺正心慌意亂地說著,趙雪蓮就已經奔了出去,柯王府的馬廄在西苑,從書房過去,得走上好一陣。

  於是,柯王爺跟著王妃,加上沿途加入的家丁、丫環,竟然浩浩蕩蕩的數十人,齊齊奔向馬場……。

  ※※※

  半個時辰前。

  北風猛灌之下,冬天的馬廄顯得特別擁擠,數十頭馬團團圍簇,嘶鳴踢踏,好不煩躁。

  這時間,是連馬伕都不樂意呆在馬廄裡的,密不透風的烘臭,還冷得很。

  可今日,馬房裡不但站著馬伕阿力,小郡主的奶媽阿杏、貼身丫鬟春梅、秋菱、冬香,都擠在了臭烘烘的馬廄裡,四周還立著好些個惶惑不安的家丁。

  「哎喲!我的小祖宗,這赤鷹可是騎不得的唷。」

  阿杏三十餘歲,身材臃腫矮胖,正用那肥腴的胳膊摟住一個十歲大的女娃兒,任憑她怎麼掐、踹,都不敢鬆手。

  「你放開!我就要騎馬!騎赤鷹!」女娃裹著一件雪白的貂裘披肩,滿頭翡翠珠釵,一張圓圓的臉蛋白裡透紅,瞪著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十分漂亮,可是她滿臉怒氣,緊緊咬著嘴唇,最後竟然一張口,就朝奶媽的胳膊狠狠咬去!

  「啊喲媽呀!」奶媽急忙放開,幸好衣裳穿得厚,不然都給咬出血來。

  「活該!」女孩得意地笑道,接著一揚下巴,高傲地環視其他傭人,下人們趕緊低頭,誰也不敢得罪她。

  柯王妃執掌家務,分外嚴苛,下人犯一點小錯,都要被打得皮開肉綻,更何況是激怒王妃最寶貝的小郡主呢?

  而郡主自小跟在王妃身邊,耳濡目染之下,脾氣比王妃還要乖戾,誰也不能違逆她半點意思。

  就算她說要天上的星星,別人也得想著法子,給她弄到手。

  ──更別說是要騎馬了。

  但是「摘星」是奴才們去,騎馬,而且騎的還是赤鷹,可是郡主自個兒上陣,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兒的奶媽、丫鬟、馬伕的小命,可就都完蛋了!

  春梅她們已經嚇哭了,六神無主,小郡主本來是沒什麼惱的,可見大家都攔著她,驚慌失措的樣,臉就拉得老長!

  「我是郡主,我要騎什麼馬,就騎什麼馬!賤奴,快去把馬牽來!」小郡主尖利地喝道。

  阿力的臉色都青了,赤鷹的脾氣烈得很,就連柯王爺也沒少挨它的踢踹。入冬前,赤鷹還生了一匹小紅馬,母馬是千里名駒,這小馬的身價自然也不俗,柯王爺很是歡喜,打算等小馬長大了,進貢給朝廷。

  於是,赤鷹就很少被牽出來,一直在馬房哺育後代,少了與人親近,它的脾氣也就更加暴躁了,可以說是生人勿近!

  小郡主貿然上馬,等於是找死,從那麼高的馬背上被掀下來,腦袋一著地,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們不牽赤鷹出來,我就要砍你們的腦袋!」看著下人們面面相覷,沒有動作,小郡主氣得直跺腳。

  「騎!給騎!」奶媽也顧不得胳膊疼了,好言哄勸,阿力見事情不妙,只得自認倒霉地走向最裡側的馬房,去給赤鷹套上韁繩。

  赤鷹果然不配合,哼哧哼哧地直吐怨氣,叫來了好幾個人,才給它安上馬鞍,繫好韁繩,阿力卻又停住了。

  這赤鷹是他牽給小郡主的,要真出事了,可是首當其衝,要被砍頭,得找個人來替他牽馬,找誰好呢?

  阿力滴溜溜地環視了一圈,每個人卻心照不宣地低下頭,不願與他對上眼。

  「小卿,你過來!」阿力還是找到了替身,一個專門清掃馬房的小童,年紀比郡主還小,約摸七歲。

  在大夥眾星拱月般地圍著郡主時,小卿則忙著整理乾草垛,把那些散落的草料全部紮好,以防被風吹走。

  「阿力哥。」小卿聽話地站起來,抖落了滿褲腿的雜草。雖然是隆冬,可他穿得非常單薄,一件灰色薄絮舊裌襖,腰間紮著一條粗布腰帶,腳下是一雙結著冰渣的草鞋。

  柯王爺酷愛養馬,馬伕、馬童自然少不了,像小卿這樣的馬童,王府裡還有好幾個,裝備行頭也都是一樣,簡樸到有些寒磣。

  「你牽著赤鷹,讓郡主上馬。」阿力自顧把韁繩塞給他,小卿用凍得通紅的小指頭,牢牢握住韁繩。

  「是。」比起馬伕,馬房裡最受累的是馬童,地位低賤,年齡幼小,不管什麼髒活累活,都有他們的份。

  這個叫衛卿的,還特別好使喚,從來不抱怨,常常連其他馬童的活都做了,而且他還很心疼馬,赤鷹生小紅馬那晚,他就熬夜陪了一宿。

  赤鷹對他也好,這麼多人當中,它只讓衛卿親近小紅馬,所以讓他牽著赤鷹,也算是萬無一失。

  說來也奇怪,前一刻還煩躁不安的赤鷹,一到了小男孩手裡,就立刻服帖起來,乖順得跟貓兒似的。

  衛卿的個頭還不到赤鷹的胸脯,瘦弱得很,然而,這麼雄健的高頭大馬卻由一個「小不點」拉著,帶到了郡主的面前。

  ※※※

  「赤鷹不是很乖麼?就知道你們在騙我!」小郡主瞪了一眼下人後,心情明顯轉好,一手抓起馬鞭,打算上馬。

  「郡主,您小心著點。」奶媽、丫鬟紛紛上前攙扶,郡主倒也不怕弄髒她的丁香色閃緞羅紗裙,用力一扯馬鞍,就跨坐了上去。

  赤鷹鼻孔吐氣,動了動馬蹄,但因為有衛卿牽著,沒鬧脾氣。

  「你放手!」郡主拉住韁繩一端,對衛卿下令道。

  「您要出去?」衛卿抬起頭,露出他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儘管瘦骨伶仃,但是眉目清秀,長得還算不錯。

  「廢話!我不出去遛彎,上馬做什麼?快把韁繩給我!」小郡主不耐煩了,伸出豐腴白嫩的手,翡翠玉鐲叮噹直響。

  「不行。」衛卿罕見地違抗道,「赤鷹離不開小紅馬,您要騎出去,它會發脾氣,會摔著您的。」

  「賤奴!放肆!你敢教訓我?!」小郡主見這麼個小雜役都敢冒犯自己,立刻兩眼冒出火星,猛奪過韁,狠狠抽了一鞭!

  這一鞭不但抽到了衛卿的臉頰,還扎到了馬眼,只聽見赤鷹尖厲嘶鳴一聲,提起前蹄站立,小郡主一下就掛倒在馬臀上,兩隻腳卻被馬鐙纏住,來個頭朝下,腳朝上,不由得尖聲大叫救命!

  赤鷹為了甩掉馬背上的郡主,奮力顛上顛下,蹶踢後蹄,力量強大無比,馬廄裡的空地本就不大,下人們只管尖叫四下閃躲,哪裡敢湊上前去送死?

  一道橫陳的木柵欄哢嚓一聲,被赤鷹的後蹄踹斷,更多的馬匹受驚,爭先恐後湧出,形成十分駭人的場面。

  「郡主!快救郡主呀!」奶媽嘶聲力竭地喊著,可是很快淹沒在轟亂的馬蹄聲中,她看到馬群直面襲來,嚇得趕緊躲到柱子邊上。

  還有人閃避不及,被踩得吐了血,只有一個小人兒,在如雨點般落下的密集馬蹄間,翻來滾去,卻毫髮無傷。

  他拉住了帶頭狂奔的赤鷹,兩隻胳膊死死抱住馬脖子,一個倒掛金鉤,輕巧地翻身上馬!

  「吁!停下!」衛卿死命拉緊韁繩,赤鷹兩隻竹尖似的耳朵一激靈,猛然收住四蹄,急急停住。

  此時,馬鐙卻啪地斷開,小郡主摔落下來,雖然摔得不重,但也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嘴的泥巴,滿頭珠翠都歪斜了,先是一愣,隨即便哇哇大哭起來。

  儘管嬌縱跋扈,到底還是個女孩兒,她嚇壞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赤鷹停住以後,其它的馬兒也不再亂跑,不過馬廄裡就像被戰車橫掃,到處是折斷的木柱、柵欄、馬廄的頂棚也塌陷了,外人見到這幅慘景,大呼小叫地去稟告了,「郡主墜馬,快來人呀!」

  等到柯王爺和王妃心急火燎地趕到時,奶媽正摟著郡主,好像抱著嬰兒似的,一邊拍撫她的脊背,一邊嘟囔著,「沒事兒,郡主,不疼了……」

  「爍蘭!我的兒啊!」王妃一見寶貝女兒面無人色,抽泣不止,也呼天搶地地哭了起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柯王爺震怒道,「這麼多人,都看不住郡主?你們想死嗎?!」

  「王爺饒命!」僕人們齊唰唰跪了一地,奶媽當先求饒。

  「母后……嗚嗚……您可來了!」爍蘭看到母親,更委屈了,哭著告狀道,「他欺負我。」

  「誰?誰敢欺負你?」趙雪蓮一聽,眉毛都豎起來了,一副要找人拚命的樣子。

  「就是他!我說要騎馬,他不讓,還害我摔下來!」小郡主明知道是自己惹怒了赤鷹,卻把過錯推到衛卿身上。

  衛卿的臉頰正在流血,因為被郡主的韁繩抽到,他忍著疼痛,捨命救下郡主,並安撫了赤鷹,實乃大功臣一個。

  柯王妃順著郡主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站在馬欄邊上的小童,快步過去,抬起手,左右開弓,「啪!啪!」重重地甩了兩個耳光!

  衛卿哪裡捱得住這般打,一下就摔倒了,小臉上浮起五道鮮紅的手印,嘴角還流出血來。

  「來人!給我打!這歹毒的東西!往死裡打!」王妃盛怒之下,哪裡還管得了尊貴的身份,就像潑婦一樣,指向衛卿,吼道,「打死了,拖出去餵狗!」

  兩個強壯的家丁聽命上前,老鷹抓小雞般扣住衛卿的手腕,拿麻繩捆緊,一人把繩索扔過橫樑,用力一拉,衛卿就被吊在了半空。

  另一人則取過掛在牆上的,又粗又長的皮鞭,這原本是調教野馬用的,質地堅硬,扣地聲猶如炸雷。

  只聽得颯颯風響,一道黑影毫不留情地抽向那可憐兮兮的小人兒,裌襖瞬間被撕裂,破絮翻飛,血腥味很快充斥在料峭的寒風裡,讓人控制不住地打著寒顫!

  起初還有人慶幸,打死一個馬童,總比讓所有人陪葬的好,可是看著那猶如風中殘葉,被鞭撻得血肉模糊,卻還一聲不吭的小童,竟動了惻隱之心。

  大人都挨不了幾鞭子,何況一個瘦弱的孩子,指不定已經昏死過去了……但是感慨歸感慨,王妃正在氣頭上,沒人敢出聲阻止。

  因為殺雞儆猴,王妃為了教訓這班居然敢讓郡主受驚的下人,今日是鐵了心要打死馬童了。

  「等等。」柯王爺突然開口道,「先別打了。」

  家丁氣喘吁吁地停下手,剛好抽了六鞭子,手腕都在發麻。

  「停什麼停?繼續打!」王妃卻說道,這時,她已經回到郡主身邊,細心地替她擦臉。

  「真打死他,傳出去也不好聽。」柯王爺見女兒其實並無大礙,火氣便消了,還勸道,「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罰他三日不得吃食也就夠了。」

  「你太心慈手軟,府裡才會沒了規矩,以下犯上!」王妃怒氣沖沖地說。

  「是,夫人莫要生氣,我方才說了,還是要罰他的,死罪就免了。」王爺再次哄勸道,然後看了看周圍的下人。

  王妃一看,奴才們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已經起到了威嚇作用,況且,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孩童,確實會落人口實,對王府聲望不利。

  眼下,正要為明年的皇家圍獵奔波,這時候,要是傳出不好的消息,引來百姓非議,皇上說不定會改變注意,不來朱雀河谷設圍,打死馬童是小,誤了秋獼和立太子之事才大。

  王妃不愧是護國將軍的掌上明珠,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就已經權衡利弊,得出結論。

  「那好,既然王爺您這麼說……」王妃擺出大發慈悲的模樣,「就罰他斷糧三日,不得外出。」

  「嗯,自當這樣。」王爺點點頭,又對奶媽道,「還愣著做什麼?快些扶郡主回去,梳洗乾淨。」

  「是,王爺。」奶媽趕忙攙扶起依然軟弱無力的郡主。

  「把柵欄都修好,看看這,亂糟糟的像什麼話!」王爺又教訓道。

  於是,下人們點頭哈腰,如獲大赦一般,趕緊收拾馬廄,王妃、郡主和丫鬟一行人,這才慢慢地離去了。

  王爺待王妃走遠,又抬頭看了看那滿身是血的馬童,剛才他出聲阻止,是因為想起一件事。



第三章

  柯王爺在看到小童的臉孔時,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小小的背簍,滔滔的江水,這難道是他撿到的棄兒,那個叫衛卿的孩子。

  六年前,也是冬天。讓柯王爺著迷的一個梨花戲班,在朱雀河谷邊的王村裡搭台演戲,他便坐著一抬銀頂暖轎,帶了四個家丁,前去聽戲。

  半路上,王爺掀開轎簾,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眺望湍急的江水。

  想到山腳下壯闊的河谷平原、牛羊牧場,全是自家的產業,不由十分得意,只可惜王妃只生下郡主,還沒有誕下世子。

  柯王爺總覺得缺少了什麼,唯有歎息一聲。一陣寒風猛然灌入,冷得他渾身哆嗦,正想把簾子放下,就看見江邊淺灘上,浮動著一個竹筏。

  竹筏上好像擺著一隻竹簍,不像是村子裡的,現在不是捕魚季節,那些竹筏、小舟早都收起來了。

  「來人,下去瞧瞧,那是什麼東西?」柯王爺朝竹筏的方向指了指,一個奴才立馬就跑下去看了。

  只見他拉過竹筏,跳上去,小心翼翼地抓過竹簍邊緣,才往裡看了一眼,就「哇!」地大叫一聲。

  柯賢聽到他在驚慌地叫喊,「王爺!是個娃兒!還、還活著!」

  「快!過去那邊!」柯賢重重一拍轎門,轎夫們就轉過方向,朝河邊急步抬去。

  等下人把竹簍裡的孩子抱出來,遞給柯王爺看時,他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緊緊地閉著眼兒,五官清秀,只是嘴巴凍得烏紫,氣息微弱。

  「怕是窮人家養不起,所以就扔河裡了吧。」下人不禁說道,「這娃兒命真大,這麼冷的天都能活下來。」

  「別說這個了,快看看是男娃,還是女娃?」柯王爺目光如錐地盯著孩子的臉。

  下人於是解開已經結霜的小衣裳,看了一下後,遂道,「回王爺,是個男孩!」然後把那些衣裳丟了,從包袱裡拿出乾淨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包好他。

  「快,給我抱抱。」柯王爺此刻已是心花怒放,想著這裡可真是一塊福地,不僅收成那麼好,還給他送了一個兒子來!

  「王爺,還不知道是誰家丟棄的娃兒。」下人想說他來歷不明,直接收留他恐怕不妥,萬一是罪犯之後,可是要誅九族的。

  「唉,想必是山裡樵夫無錢養育,遺棄的罷,抱給我。」柯王爺卻不在意,如今天下太平,沒聽說有誰犯了大事,於是堅持把孩子抱入轎內。

  因為轎子裡暖和得很,不一會兒,孩子的臉孔便有了血色,手腳也開始動了。

  「長得這般可愛,你爹娘怎麼就狠心拋棄你?」柯王爺愈看愈歡喜,也很同情他的遭遇。

  爾後,柯王爺還從孩子的身上翻到一塊橢圓玉珮,並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而是隨處可見的玉石,街市上到處都有。

  玉珮的正面雕刻著一隻古怪的紅鳥,展開兩對威武的翅膀,喙、爪尖利,更像是獸類,也許是一種類似鳳凰的吉祥圖騰吧,但這個圖形柯王爺從未見過。

  玉珮的背面,刻著兩個剛勁有力的字──「衛卿」。

  王爺琢磨了許久,這附近沒有人姓「衛」的,這孩子興許是外鄉人,他的父母或是遭遇了不測。

  風雪交加,水流湍急,就算在朱雀河裡翻了船,也不稀奇。

  ──死了倒也乾淨,柯王爺已經打定主意,要收下這孩子作養子,至於名字,就叫柯衛卿吧。

  柯王府從此不再是只有郡主,沒有世子了。

  柯王爺算盤是打得精,但是一回到王府,王妃就鬧上了天,硬要說這娃是王爺在外邊偷生的野種。

  就連護國將軍也驚動了,特意來到府邸詢問此事,柯王爺哪裡敢得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趙大將軍,就不再說要收柯衛卿做義子了。

  「那就一人讓一步,當作府裡收了個奴才。蓮兒你也別惱了,王爺沒有世子,也有你的錯,你要是早日給王爺生下世子,也就不必起此爭端了。」經趙大將軍多番調解,夫婦二人才和好如初。

  柯王爺在這些年裡,還不時想起這個苦命的孩子,但是不敢去探視,只知道他被廚娘收養著,後來在馬廄幹活。

  隨著小郡主漸漸長大,出落得十分可人,一家人其樂融融,柯王爺也就不再強求要有兒子了。

  本以為這事已經過去,沒想到現在鬧出郡主墜馬的事兒,而挨打的似乎就是這個孩子。

  柯王爺始終不忍心,這畢竟是他救來的小命,才開口制止了刑罰。

  「去把他放下來吧。」柯王爺在離開馬廄之前,不忘吩咐道。

  「是。」一個下人趕緊走過去解開繩索,把胸腹、脊背、臂膀,沒一塊好肉的馬童,放在草垛上,他已然昏迷過去。

  「他……是叫衛卿吧?」柯王爺小心地確認道。

  「是,王爺。」下人狐疑地看了一眼王爺,「我們都習慣叫他小卿。」

  「哦,也許這就是他的命罷。」王爺似在自言自語,逗留片刻後,拂袖離去,像是終於明白他是不可能擁有這個孩子的,衛卿注定是孤苦伶仃的娃兒。

  ※※※

  衛卿就這樣被扔在馬廄的草垛上,生死由命。下人們來了又走,各忙各的,等到夜深人靜時,衛卿身上的血已經凍結了三層。

  一匹三個月大的棗紅小馬,擠出圍欄,來到衛卿身旁,嗅著他氣息微弱的面孔,然後屈起膝蓋,緊挨著他睡下了。

  衛卿半闔的眼珠快速地抖動,好像在作一場激烈的鬥爭,發白乾裂的嘴唇不時翕動著,「好熱……好冷……疼……娘……好疼!」

  眼前是一片煉獄般的火海,森林、房屋、天空都在瘋狂地燃燒,衛卿置身其中,衣裳都冒了煙,燙得直哭,皮膚好痛,手腳好痛,火苗就像野獸的利爪,死死地掐著他!

  突然,一道人影闖進火場……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聽得她一聲聲急切地呼喚。

  『卿……卿兒……你在哪?!』

  還沒從煉獄中逃脫出來,下一瞬間,他又墜入冰冷徹骨的水裡,湍急的水流一下子沒過他的頭頂,刺骨的痛鑽入被火灼傷的皮肉裡,讓四肢克制不住地痙攣起來。

  「嗚嗚……!」頭腦裡混亂不堪,到底是在火裡,還是在水裡,都已經分辨不清,只知道全身火辣辣、針扎似地疼,天地都黑成了一團。

  那個叫他卿兒的女子不見了,血腥氣瀰漫在唇內,衛卿突然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意識在昏天黑地裡浮浮沉沉,分不清方向,直到丑時雞鳴的聲音,把他從昏睡中驚醒。

  馬童必須在天亮雞叫之前起床打掃,衛卿早已形成習慣,他掙扎著醒過來,卻發現身上都是乾涸的血跡。

  要不是小紅馬緊緊依偎在身旁,他這一晚下來,必定凍死。

  「好疼!」四肢稍稍一動,劇痛就從四面八方襲來,衛卿不是頭一回遍體鱗傷,馬伕的脾氣大多不好,暴打馬童來出氣是常有的事。

  他知道現在必須把破爛的衣裳換下來,可是血水、破布凍結在一指寬的傷口裡,一拉扯,就疼得猛掉眼淚!

  昨日挨打的時候他沒有求饒,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犯錯!

  可是現在,委屈、難過、哀傷,種種感覺充斥在心口,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最讓他揪心的是,胸口那空落落的寂寞。

  那個女人是誰?會是他的娘親嗎?可是別人都說,把他從朱雀河裡撈起來時,就不見其他人了。

  也許是沉船了吧。

  因為幼時的記憶一片模糊,衛卿已經想不起雙親的容貌了,甚至連身邊是不是真的有爹娘陪伴,都不能確定。

  小紅馬哼哧一聲,站了起來,衛卿感激地撫摸著它的腦袋,心裡暗想,還好王妃娘娘罰的是他。

  郡主不懂騎馬,擅自駕馭赤鷹,一定會被甩下來,到那時,赤鷹就會被杖斃。

  這就是衛卿拚命也要阻止郡主騎馬的原因,無論郡主受傷,還是赤鷹慘死的下場,他都不想看見。

  更讓衛卿掛心的是,小紅馬不能沒有母親,它不能像自己一樣成為孤兒。

  天亮起來,赤鷹在裡頭叫喚,小紅馬雖然捨不得衛卿,但還是慢慢走回去了。

  看著母馬親暱地嗅著兒馬的樣子,衛卿的眼淚就又流了出來,「娘……如果您還在世,為何不來找我?」

  不過,這份悲愴的心情很快被疼痛與飢餓覆蓋,他蜷起身子,渾身顫抖地昏睡過去……。

  「把他放這,大夥兒怎麼幹活?抬到柴房裡去。」到底是拉扯著衛卿長大的,廚娘來到臭烘烘的馬廄,讓阿力把衛卿抱走。

  柴房也是衛卿的住所,廚娘給他上了些藥,換了一身乾淨的布衣,看著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連聲說著「造孽!」

  但是作為奴才,犯了錯還能保住命就已經是幸運了,廚娘這樣想著,偷偷給他留了一個饅頭、兩個烙餅,才掩上嘎吱作響的木門,走出去了。

  ※※※

  都城睢陽,皇宮。

  下了整夜的大雪已經止住,狂嘯的暴風也漸漸地減了勢頭,值更的太監一邊哆哆嗦嗦地跺著腳,一邊透過窗戶,望著外頭的天空。

  九皇子淳於煌夜的處所風荷殿,臨近百畝荷花池,是一棟飛簷立柱、氣宇軒昂的三進殿堂。

  皇子的住處自有御林軍嚴格把守,但是九皇子的門前卻空無一人,一個綠衣小太監,端著一盞御寒茶,踩著吱嘎直響的積雪,邁入院內。

  只要天氣冷,御廚就會在一大早,煮上驅寒除濕、生熱暖腹的姜草茶,供皇族們隨時取用。

  這小太監就是廚房派來送茶的,他四下看了看,院內也無人,便大膽走入煌夜的書房。

  和外邊的廳堂一樣,屋內擺的都是一等的烏木傢俱,一張長方書案置於正中,案頭擺滿了書卷、棋譜、畫集,雖然堆積如小山,但絲毫不顯雜亂。

  一支燃燒殆盡的燭台靜靜地立在案幾一角,看樣子,九殿下昨夜又秉燭讀了一宿書。

  小太監把青瓷茶碗放在書案上,再看了看周圍,確定無人後,便從衣袖裡摸出一小包藥粉來。

  茶水在送出御膳房前,是有老太監試吃過的,所以放不得毒藥。而這一路上,也會碰見不少宮女、侍衛,他也沒機會下手。

  不過大皇子耀祖已經重金買通了風荷殿的守衛,在早晚輪值之時,藉故拖延,這樣風荷殿會有半個時辰,無人值守。

  小太監本就是大皇子殿內的人,經過一番喬裝、調遣,就成了御膳房的跑腿,這是他立功的大好機會!不然憑他這個才入宮的小太監,何日能光宗耀祖啊!

  小太監把白色藥粉抖落入茶碗後,還小心地晃了晃,直到粉末完全消融為止。

  「這麼一點砒霜,一盞茶恐怕還不夠吧?」

  忽然,一道低沉的聲音在小太監背後響起,他還沒來得及轉身,頸前一涼,鮮血便噴了出來!

  因為刀刃刺破了喉管,小太監自然喊不出聲,只是痛苦地掙扎了幾下,便在書案前斷了氣!

  「你們進來罷。」少年一身青藍色織錦華服,一頭如絲黑髮束著瑪瑙玉冠,年齡看起來和小太監一般大,可是神情語氣儼然威嚴萬分。

  「殿下,您真是料事如神!」四個忠心耿耿的貼身侍衛走進書房,無不佩服地道。

  讓風荷殿大擺空城,引誘姦細上門送死,都是煌夜的安排。

  俗話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大皇子近日諸多動作,比如安排小太監進入御廚房,多次賄賂守門的御林軍等等,想必是要在飲食上毒害其他皇子。

  煌夜索性將計就計,剷除了一顆埋在御膳房的毒瘤。

  「把他抬出去,丟在門口。」煌夜冷冷地道,拿過一條絲帕,抹去匕首上的血跡後,重又插回鞘內。

  「門口?」侍衛面面相覷,不是該把屍首偷偷埋掉嗎?

  「嗯,你等照做就是。」煌夜說完,就坐回書案前,重新翻閱起他的兵書來。

  「是,殿下!」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把小太監的屍體抬走,沖刷掉青石地板上的血跡,再抹乾淨書案邊緣,一切恢復如初。

  兩名御林軍前來接班,看到那橫臥的屍首,非但沒大呼小叫,反而躡手躡腳、掩人耳目地快速處理掉,讓埋伏在院內察看的侍衛,嘖嘖稱奇。

  九殿下莫非是想給大皇子一個警示?所以才不把屍體埋掉,而御林軍必定會去通風報信的。

  不過侍衛沒想到的是,煌夜心裡另有想法,那就是大皇子見事跡敗露,一定會殺人滅口!

  那些被賄賂的御林軍,個個都活不過今日午後。

  不用自己動手,去摸查哪些個御林軍收受了大皇子的好處,大皇子自個兒就會肅殺乾淨。

  果然,還未到正午,就有御林軍失足跌入護城河中的消息傳出,死的還不少,一共有七個人。

  不過皇宮裡死人,再正常不過,大皇子應該會與皇太后通氣,把此事打壓下去,都不會傳進炆帝耳內……。

  「啟稟殿下,萍妃娘娘邀請您過去共進午膳。」一位粉衣宮女匍匐在書案前,對煌夜稟告道。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煌夜心下明白,母妃若沒事,決不會請他過去用膳。皇宮裡,皇子們的母親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后。

  為避嫌,那些宮妃娘娘都很少與親生兒子往來,以免招來「結黨妄議、圖謀不軌」的非議。

  皇宮的規矩世人永遠都猜不透,是非對錯,永遠也辨不明,在峰迴路轉的歲月長河裡,唯有「成王敗寇」這個真理永恆不變。

  諸位皇子爭搶的豈止是太子之位,一個家族的榮辱興衰、甚至全族人的生死存亡,全都維繫其上。

  煌夜不可以輸,也不認為自己會輸給任何人。

  稍作修飾之後,煌夜便在宮女、太監的陪同下,前往母妃的處所,羅香宮。

  ※※※

  萍妃,原是青鹿國的公主,二十年前,為了平息青鹿與大燕的戰火,遠嫁至大燕。而皇上不僅有後宮佳麗三千,更是獨寵著母儀天下的寧皇后。

  這個出於政治目的,才入住後宮的異國女子,並不能引起炆帝的好感,還賜名「萍」,意指這位美人如同浮萍一般,雖人在大燕,心卻遠在青鹿,飄忽難定。

  既然炆帝心裡有偏見,就不會認真對待萍美人,只臨幸過幾夜,就沒再召見。

  但就是那在雨露承恩的幾日裡,萍美人有了身孕,並在一個電閃雷鳴、黑夜如同白晝的夜裡,誕下了大燕國第九位皇子。

  炆帝目睹蒼天奇景,心下震撼,就賜名這名皇子為「煌夜」,意寓明亮而輝煌,對他寄予厚望,萍美人也母憑子貴,榮升為萍妃。

  也是同一年,炆帝派大將軍趙國維揮兵西上,一口氣消滅了青鹿,雖然只是把大燕的版圖向西擴出一個小角,但也穩定了西邊的疆域。

  歲月一年又一年的流逝,宮裡的人逐漸忘了青鹿國,以及萍妃的身世,她住在羅香宮裡,聽著大燕的琵琶箏樂,享受著一個妃子應有的榮華富貴,無人知道她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煌夜來到羅香宮時,萍妃已經讓人擺了一桌名酒珍餚,在躬身請安之後,煌夜便問母妃,是否還有別的客人?

  「吾兒猜的對,不過你一定不知道是誰?」萍妃嫣然一笑。這時,紅衣太監進來通報,說趙大將軍到了。

  「趙國維?」煌夜的臉上有了一絲意外,護國將軍位高權重,手上握有精兵二十餘萬,是父皇最信任,也最忌憚的人物。

  他在朝中向來獨來獨往,即不與其他武將交好,也不理睬丞相,只有別人阿諛奉承他的份。

  煌夜在母妃身邊站定,趙國維踏著大步,器宇軒昂地邁入華麗的廳堂。

  「微臣給萍娘娘、九殿下請安。」趙國維留著一臉絡腮鬍子,鷹眼炯炯,下巴方闊,就像雄獅一般威猛,他聲如洪鐘,躬身施禮道。

  「趙將軍無需多禮,還未用膳吧?」萍妃和善地道,「這裡不比長春宮,有諸多規矩,你就和九殿下一起進膳如何?」

  「臣卻之不恭!」趙國維也不拘泥禮節,起身作揖後,便在宮女的引領下,在客人席上落座。

  不過畢竟男女授受不親,萍妃在侍女的引領下退至一紗幔後,另起一桌,有鰲花魚,玉兔白菜等,十道佳餚全都盛在銀器裡。

  「將軍請。」煌夜拱手道。

  「殿下請。」趙國維說是吃飯,但一直暗中觀察著這位傳說天資聰穎、武藝超群的皇子。

  年方十五,比三十六歲的大皇子耀忠可是年幼了許多,但單從氣度來說,就端莊凝重,不知比大皇子強了多少倍。

  難怪炆帝對他總是另眼相看,說這兒子是從天上宮廷來的,不但能文能武,還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實在難得。趙國維猜測,要不是前面有幾位年長的皇子,說不定皇上已經冊立煌夜為太子了。

  這個寶還是得押!可是九皇子如此聰慧,日後能任自個兒擺佈麼?

  趙國維心裡不住盤算,這滿桌佳餚是何等滋味,竟沒有品嚐出來。

  午膳結束後,趙國維以聽聞九皇子棋藝了得為名,要同煌夜下一盤切磋。

  趙國維雖是一介武夫,筆墨功夫實在欠佳,但卻酷愛下棋,還是個中好手,連宮內的棋待詔都要甘拜下風。

  「我怎麼敢在『趙棋聖』面前獻醜。」煌夜微微一笑,他的容貌也是眾位皇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趙將軍美女俊男見了不少,可還是會為煌夜這一笑,而心頭一顫。炆帝是天下知名的俊美君王,而青鹿國公主也以傾國之色聞名天下,煌夜作為兩人的兒子,真乃絕色之姿。

  「讓九殿下見笑了,棋聖不過是虛名罷了。」趙國維兩手作揖說道,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

  玉雕的棋盤擺下、一壺碧螺春沏好之後,趙國維以為煌夜會趁機問他,為何要來羅香宮?他堂堂一護國大將軍,來到後宮,當然不會是吃飯下棋這麼簡單。

  可是煌夜一直沒開口,凝神思索,專心致志地落下先行的黑子。

  受到他的感染,趙國維也擺正心態,布起棋局來,這黑子的攻勢確實凌厲,但是守備不足,果然還是年少氣盛呀!

  而且隨著棋子不斷增多,只見趙國維的白子形勢廣闊,氣勢如虎,而煌夜的黑子雖則佔據四個大角,但中腹虛弱,有一隊正倉皇出逃,只要他一招不慎,就會喪失突圍的最佳時機。

  果然,煌夜的急躁造成了他的失誤,趙國維乘勝追擊,陸續提走六顆黑子,進一步擴大戰果。

  煌夜的表情顯然凝重起來,但右手依然在落子。

  趙國維就一臉神氣,面帶微笑。心想神童也不過如此,就趁機打開話匣,和煌夜聊起治國的話題。

  「殿下認為何以為『君』?」趙國維試探地問道。

  「君者,群也。而得天下之群者,無敵於天下。」煌夜頭也不抬地應著,修長的手指擺下一個棋子。

  「嗯,有了土地和百姓,君王自然尊貴無比。」趙國維點頭,又問道,「何謂『為君』之道?」

  「政,正也。因此『端正』乃施政之根本,我以為一正君而天下定矣。」

  「那君臣之道呢?」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煌夜抬頭,烏黑的眸子注視著趙國維道,「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好!好一個手足腹心!」趙國維一拍几案,哈哈大笑道,「承蒙九皇子看得起老臣,日後若需老臣相助,必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趙將軍,有您這一句話,我也可安心了。」煌夜並不推辭趙國維的效忠,還放下手道,「這一盤,是我輸。」

  「哦?」趙將軍低頭一看,煌夜確實已經輸掉一片天下,更是高興,但嘴上仍是說,「哪裡,是殿下承讓了。」

  兩人又品了一番香茶、宮廷點心,快到傍晚,趙國維才起身向萍妃、煌夜告辭。

  趙國維才走出羅香宮,臉上的笑容就沒了,擺出不苟言笑的模樣,心裡卻樂開了花。

  這一趟沒白來,煌夜看起來是聰明,不過是個書獃子,說的治國道理,大多是《說文》上的,不值一提。

  棋藝雖不錯,但性子急躁,不懂後顧之憂,橫衝直撞,終究難成大器,至於萍妃,後宮失寵的嬪妃一名,更不足為懼。

  既然如此,他大可放心地向皇上舉薦九皇子了,這也是遂了炆帝的心意吧?

  趙國維不由走快幾步,他特意去羅香宮,而不是風荷殿,就是不想被人瞧見他與九皇子之間有聯絡,正所謂「天機」不可洩漏。

  煌夜待趙國維離開後,只是默默注視著黑白縱橫的棋盤,這一局下得很是驚險,要讓趙將軍獲勝,但又不能讓他有所察覺。

  趙國維應該是來摸底探路的,能拉攏到朝廷大將相助,當然是最好不過,可要是聰明過頭,被他察覺出自己有意佈局,一步步套他的話,相信局面會變得非常不利。

  趙國維並不知道,和他相處的每一刻,煌夜都高懸著一顆心。防備,但不能太防備;聰明,但不能太聰明;一切都要做得剛剛好,才能矇混過趙國維這隻老狐狸。

  「夜兒。」萍妃難得呼喚煌夜的乳名,柔聲問道,「看你把趙將軍哄得這麼開心,還誓死效勞,呵呵,不過,你的『為君』之道,應該不是這般吧?」

  「呵。」煌夜輕輕一笑,這才露出十五歲少年應有的神態來,「君,尊也。」

  「哦?」

  「皇帝,自當是尊貴無比,一統天下之人!」煌夜目光灼灼,對母妃說道。

  「說得好。」萍妃有感而發地道,「天子皇室至尊至貴,是自古立朝之根基,光有『正』,無法坐鎮江山,你的外公就是過於『端正』,才落得江山易主的下場!」

  萍妃得知父王戰死沙場,母后、十餘個兄弟姐妹無一倖免,心裡怎麼會不痛?可為了尚在襁褓中的煌夜,她不得不苟且偷生。

  炆帝背信棄義,吞併青鹿,她要讓她的兒子,青鹿國最後的一滴血脈,來繼承大燕帝位!

  萍妃苦心積慮,悉心栽培煌夜,還拿出她遠嫁大燕之前,父王交給她一本武學秘笈《無雙劍決》。

  這是青鹿的鎮國之寶,趙國維率兵攻入青鹿王宮時,曾多次派人搜尋,但都無功而返,誰也不知道這本神功秘笈會在大燕的後宮,柔弱嬌媚的萍妃手內。

  只可惜萍妃不識武功,而這本秘笈寫得又是古劍法,她只能教會煌夜認識上面的字,那是青鹿的文字。

  幸得煌夜天資不錯,又肯勤加練習,三歲就懂得扎馬步了,等到六歲,舞劍已經有模有樣,靈氣十足!

  等到煌夜再大一些時,萍妃就不能以皇子年幼為名,經常陪伴其左右,以至於一個月,都不能見面一次。

  但母子心靈相通,血肉相連,有時並不需要過多言語,煌夜就能明白母妃對自己的期望。而他也不甘落後於其他兄弟,暗發誓言,定要君臨御宇,臨朝稱帝!

  只是現在不能鋒芒太露,而一直隱忍著,趙國維也只當他是個聰慧一點的少年罷了,才會主動靠攏過來。

  煌夜拾起一枚黑子,落在十二道上,棋局立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呵,這樣看來,贏的人是你!」萍妃深深吸口氣道,就是這一枚黑子,竟切斷白子的全部氣數,而黑子就得以起死回生,佔盡天下。

  煌夜年紀如此年輕,棋藝竟然高超到這般境地,即使是萍妃,也驚異非常。

  「……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煌夜突然說道,「這兩句話可是真心的。」

  「嗯?」萍妃有些不解。

  煌夜卻沒有詳說,耐心地把棋子一一收回木盒內,他身邊的人,就像這一顆顆棋子,佈置的好,就能大殺四方,一統天下。

  可是,煌夜的身邊卻缺少可以信賴的人,四名貼身侍衛,雖然忠心耿耿,但始終欠缺謀略膽識,而趙國維只能用,不能信。

  沒有子──棋安能下?

  煌夜明白,是時候廣招賢士了,可又不想太過招搖,以免引來皇兄們的猜忌。

  此時,只能漫漫等待時機,畢竟有識之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只是煌夜千測萬算,都不曾料到,遙遠的將來,他會情陷於那枚重要的「棋子」身上,情愛與皇權的交織,江山與美人的取捨,會相伴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第四章

  春色籠罩的柯王府,充盈著鳥語花香、綺麗華美的姿態。自從柯王爺接了『秋獼』聖旨後,就命人擴建宅院,招奴買馬,沒有一刻停歇。

  柯王妃還讓工匠修建起一座迎聖堂,專門用來迎接前來通傳聖旨的公公和郎中令。

  而小郡主聽說秋天會有一場大型狩獵,諸位皇子都將出席,更是興致勃勃,不但開始學習琴樂舞蹈,還央求王爺給她一名馬伕,教她騎馬。

  「你是千金之軀,若有個閃失,那還得了。」柯王爺對上次郡主墜馬的事情,仍心有餘悸。

  「錯了,爍蘭要是能學會騎馬也好,指不定哪位皇子就會帶她出去遛彎兒。」柯王妃卻改變了態度,在一旁幫腔道。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柯王爺也知道她指的是九皇子煌夜。

  「……那就學一學吧,記得千萬要小心。」柯王爺思慮再三,終於點了頭,讓阿力當郡主的馬伕。

  「謝父王成全!」郡主可高興壞了,每日上午練琴,下午學刺繡、書畫,傍晚就是騎馬。

  阿力本來就是一個欺軟怕硬,阿諛奉承的小人,自從當上郡主的「專用」馬伕之後,就更加趾高氣昂,在府內橫行霸道。

  衛卿是首當其中受害的一個,每天不但要清掃馬廄,做叉草、送水的苦力活,還要跑到近百里外的街市,去給阿力買燒酒。

  回來晚了就會挨揍,輕則幾個巴掌,重則一頓拳腳,其他人見了,只是把頭扭開,無人敢阻止。

  衛卿把嘴巴上的血抹掉,就是不肯討饒,說些好聽的話,連廚娘都說他腦筋太死,嘴巴不甜,不懂得討便宜。

  其他的馬童都要比衛卿年長幾歲,一個個都爭先巴結「力爺」,還故意把髒活累活都丟給衛卿。

  這天已是深夜,衛卿卻還要提著沉重的水桶,蹲在院子裡刷洗十幾套馬鞍、馬靴。

  三個馬童嬉笑著從他身邊經過,一腳踢翻水桶,哈哈大笑,嘲弄衛卿是『野種』之後,就往阿力住的小屋去了。

  衛卿撿起大木桶,重新從井裡打水,這時,小屋裡傳出阿力叫喊衛卿添酒的聲音!

  衛卿只得放下手裡的活,去把溫在廚房裡的燒酒,拿過來給阿力。

  小屋是一間磚瓦房,原來是幾個馬伕同住的,後來給阿力一人獨佔,裡面的桌椅檯凳都換成了新的。

  衛卿進門時,恰巧看到喝得爛醉的阿力,把一包首飾放在桌上炫耀著,裡頭有綠寶石耳環,翡翠玉鐲,還有一支鳳頭金釵,其他馬童立刻阿諛奉承起來,給他揉肩敲腿,一個勁地稱讚,阿力抓著珠寶得意洋洋,一副豪門大爺的派頭。

  衛卿並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阿力從郡主身上順手牽羊──偷來的,阿力藉著扶郡主上馬的機會下手,摸走那些首飾,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

  小郡主週身珠光寶氣,偶爾不見了一、兩件飾物,權當是騎馬弄丟了,並不在意。

  而王爺、王妃送給她的金銀珠寶,都可以堆滿梳妝台,她自個兒都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寶貝?

  衛卿默不作聲地進去,把酒壺放下後,收拾了一下狼藉的碗筷,便離開了。

  然而第二天,酒醒後的阿力氣勢洶洶地來找衛卿,問他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王府家規嚴厲,一點小錯就要重罰,更別說偷盜主人財物了,那可是死罪!昨晚阿力喝過了頭,忘記還有衛卿在場,就炫耀起寶物來。

  衛卿年紀還太小,不瞭解偷竊是什麼?更不明白阿力所指何事?他以為那些珠寶都是郡主賞賜給阿力的,於是搖頭否認。阿力不能平白無故地處罰衛卿,只得暫且作罷。

  但是他心裡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死衛卿,以免那事被王爺和王妃知道,那他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

  又過了一月,已是掌燈時分,柯王爺正埋首於書案,對著厚厚一沓賬簿,進行清算。

  柯王妃坐在一張梨花圈椅內,幫著盤算,張管家則立在一旁,負責把賬簿規整,分門別類的放好。

  「這皇上的午膳,一日得有盤肉二十斤,湯肉五斤,羊兩隻,雞十隻……」柯王爺嘴裡一邊念叨,一邊劈劈啪啪地打著算盤,看看王府裡的囤糧是否足夠?

  柯王妃不時補充道,「到那時都九月了,少不得備些桂花糕、醃兔肉,這些也得記上。」

  「是、是,多謝夫人提點。」王爺又讓管家列出一張單,寫的都是秋天時令的點心和美酒。

  「今早陸川縣的知府又送了一車鹿茸來,有了各方各路的進貢,柴米油鹽、茶葉美酒統統都不缺,狩獵過後,還能多出好些來。」柯王爺大致清算一遍後,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些都只是基本,還要看帳篷、人手夠不夠?」柯王妃已經向父親趙國維討教過,該準備些什麼,皇家狩獵可不是兒戲,稍有一點怠慢,皇上要是怪罪下來,可是死罪!

  「帳篷你就放心吧,我已經命人連夜趕製,全都是最好的油布,保準不漏雨又遮蔭,還繡著龍騰虎躍,聖上看了,保準喜歡。」

  「至於人手……」柯王爺讓李管家遞過一本紅簿子,上面寫著「清點」二字。

  簿子已經很髒了,看得出經過多人之手,有縣老爺、獄卒、百姓、無名氏等。

  縣老爺替王府招人,凡是願意為王府出力的,就在簿子上簽名畫押,領銅錢五吊,生死就是王府的人了。

  但是百姓們都聽說,柯王府正在為皇上秋獼招兵買馬,因此大多不願意去。

  這些人一旦招了去,就要隱身於劃定的獵場內,負責尋找那些兇猛的野獸,把它們引逗到皇上、皇子、大官們面前,供他們射殺玩樂。

  可是稍不留神,這箭就飛到奴才身上了,這也是屢見不鮮的事情。

  就算沒被射死,還得小心猛獸伏擊,聽說有一農夫,就被山裡的大老虎咬去半個腦袋!

  還有人心存僥倖,領了錢,去到獵場偷偷躲起來不幹事,結果被巡邏官兵發現,當場杖斃,死狀甚慘。

  若管圍的下人讓獵場內的野獸脫逃,去了別的地方,一經發現,也要被抓住打死。

  這種九死一生的活計,莫不是窮得丁當響,或是監獄死囚,根本就不會有人參加。

  柯王爺把點名簿翻了又翻,算了又算,缺口多達一百餘人!

  「這守圍的人千萬不能少,實在不行,就拿府內的家丁填數。」柯王妃無情地說道。

  「就算拿了府內的家丁充數,恐怕還是不夠。」王爺皺眉說道,再怎麼說,也得給王府留點人手呀。

  「不夠就買人,王府要下人,還怕買不到?」王妃對此嗤之以鼻。

  「說的也對,張管家,你多拿些銀子去,去集市上多買些奴才回來,記住,要男丁!」王爺就把這事交給管家。

  張管家領命,但無奈身上事務太多,於是就讓風頭正勁的阿力去辦了,也算給他點好處。

  阿力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他身上,卻徇私把平時不怎麼交好的家丁,統統寫在簿子上,衛卿就是其中一個。

  管家審查簿子時,發現了衛卿的名字,覺得有些不妥,因為他年紀太小,雖然管圍的下人沒有年齡限制,但衛卿才十歲,給老虎塞牙縫都不夠。

  「您就甭管了,反正人數給您湊齊了,要是少一個,王爺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待不起。」阿力狡辯道。

  管家尋思著也是,五千六百六十號奴才,誰會發現裡面有個孩子呢?況且也沒說孩子不能做管圍的。

  管家便把越發殘破的簿子交回給柯王爺,王爺和王妃正在聽曲兒,並無仔細察看名冊,見人數對了,就打賞了一番管家,沒再過問了。

  時間一晃,春夏已過,秋高氣爽,晴空一碧萬頃,柯王府就在這大好的天氣裡,整裝待發,去南門跪迎大燕皇帝、皇子以及文武百官的到來。

  而衛卿也在同一時刻,和一百多個家丁,挨個坐上酷似牢籠一樣的驢車,每人身上都塞著乾糧兩袋、匕首一把、白酒一壺。和柯王爺奢華隆重的車隊相反,他們往一望無垠、野獸四伏的朱雀河谷上去了……。

  ※※※

  驢車轱轆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朱雀河谷三面環山,在秋日裡白天悶熱,晚上寒冷,一個木籠子裡擠了數十號人,自然憋悶得很。

  「瞧,乳臭未乾的小娃子都來湊熱鬧了。」一個光頭、光膀子的男人咧嘴笑道。

  「喂,小鬼,幾歲啦?毛長齊了沒?」也有人笑著問道。

  衛卿蹲坐在臭烘烘的驢車角落裡,一旁壯漢的胳膊比他的大腿都粗,還不停地擠他。

  「今年十歲。」衛卿早就習慣和這些人打交道,並不覺得害怕,平靜地道。

  「嘿,和我兒子一般大!」光頭男人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阿力,才被派這兒來了?」

  衛卿沒有答話,因為他看到一隊騎兵,筆直地朝這邊來了。

  一身戎裝,手持長矛的騎兵們,個個威風凜凜,他們喝令這輛驢車停下,不過前邊的驢車繼續蜿蜒前行。

  「你們這些人就守住這條山道,但凡野獸畜類,一律不准放過此條界限!」為首的士兵指著地上一條綠色繩帶說道。

  「官爺,要是遇到會飛的咋辦?」有人嬉皮笑臉地問。

  「那也得跳起來抓!」士兵官腔十足地道,「我不管你們怎麼辦,總之,要是放走了一根兔毛鴨毛,就休怪我手下無情!」

  「是、是,官爺,別說兔毛了,咱們連根鳥毛都給您守著。」光頭男人訕笑著說。

  士兵頭領又叮囑了一番後,就策馬離開了,揚起的塵土,讓守圍的人眼睛都睜不開。

  「好羅,都散開吧,該守哪塊,就守哪塊。」光頭男人揮手說道,別人都無異議,不過男人卻把衛卿帶在身邊,說是要照應他。

  衛卿在綠繩標定的界線內坐下,把匕首放在懷裡,他並不想要傷害動物,打算真有遇見野兔

  狐狸什麼的,就用哄趕的,把它們弄回圍場去。

  光頭男人自說自話地喝著酒,朝衛卿說自己叫老劉,是王府內的一名擔夫,因為不肯送柴給阿力,就給他算計了一把,絮絮叨叨的,一直說到夜幕降臨。

  老劉早早地打起鼾,睡熟過去。夜裡很冷,衛卿禁不住瑟瑟發抖,但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繁茂的草叢,草尖窸窸窣窣地動著,似乎有什麼東西鑽了出來。

  「嗯?」

  是一隻渾身灰毛,還挺肥碩的野兔,三瓣嘴裡正咀嚼著草料,紅紅的眼睛看了看衛卿,一點也不怕,還蹦到他腳邊吃草。

  衛卿輕手輕腳地抱起兔子,放在膝頭,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背毛,野兔卻突然跳下去,哧溜鑽回了草叢。

  衛卿側頭傾聽,很快站起來,去把老劉搖醒,老劉醒來沒多久,就有兩匹馬到了,是巡邏的士兵,他們見這邊嚴密地守著,才驅馬離開。

  「這些家夥,跟鬼似地,來了都沒一點聲音。」老劉心有餘悸地說,不過他很好奇衛卿怎麼就聽得到隱藏在草叢底下的馬蹄聲。

  而且他還很熟悉動物似的,衛卿自己也不清楚,他的聽覺和視覺似乎要比常人來得敏銳。

  「你小子興許是個天才。」老劉笑著說,又拿起瓶子,喝了好幾口的白酒。

  他們在這荒山野嶺裡露宿了十日,快要彈盡糧絕時,才有士兵過來傳話說,皇上的人馬就要到了,讓他們打起十萬分的精神,牢牢把守住圍場。

  又過了七、八個時辰,太陽漸漸西斜時,衛卿遠遠聽見整齊的鑼鼓聲、腳步聲、以及如滾雷的馬蹄聲,有充滿香氣的風吹了過來,一大隊手持雲旗、團扇、黃金棍的儀仗人馬,逐漸出

  現在地平線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些想借守圍來抵死罪的囚犯們,一個個都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不停地磕頭,高呼皇上萬歲,明明連皇帝的影子都未見到。

  「皇上聽得到才怪。」老劉跪是跪了,口裡仍是念叨道,「我聽說每個驛站都有三千匹馬,所備的車輛更是多得數不清,這麼多人過來,皇帝一定是位居正中,哪裡聽得到我等賤民的呼喊。」

  衛卿靜靜地跪著,他第一次看到皇家軍隊的威嚴浩大,說不激動是假的,但是他的目光並不在皇帝金碧輝煌的車輦上,而是在那些為首的將領們身上,那週身的氣勢簡直如同猛虎一般威武。

  何時自己也能成為一名戰士,為國效力呢?但是他身份低微,連學習武藝的資格都無,衛卿清澄的眸子,目送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往營地的地方去了,心裡依然震盪。

  ※※※

  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那位於中央,宛如宮闕般的巨型黃金帳篷,在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吾皇萬歲中,朝臣百官齊齊跪於雕龍髹金寶座下。

  「眾愛卿平身。」大燕帝淳於炆端坐在明黃錦緞軟墊之上,輕抬起手示意,威儀萬千。

  「謝陛下。」眾臣在兩旁而立,十四位皇子則按長幼秩序,站在中間,聽候父皇的指示。

  炆帝明白現在應該把如何冊立太子一事,開誠佈公地說清楚,皇子們也罷,還是大臣們早就等得心焦不已。

  早在十天前,淳於炆在柯王府外的官印山舉行祭天儀式時,護國將軍趙國維,以及丞相李鐸等人就輪番來打探聖意,淳於炆佯裝不知,不作答覆。

  其實該立哪個皇子為太子,淳於炆心中有數,他向來認為「皇者,天也」,天子當然是上天注定的!

  就像他當年堅信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哪怕是弒兄,也要登上帝位一樣。

  九皇子煌夜出世時,不但是黑夜亮如同白晝,天上紫薇星更是大放異彩,那可是帝王之星!

  可是他的生母卻是一名亡國公主,這讓淳於炆始終心存忌憚,萍妃是否會藉著兒子的權力,向大燕實施報復呢?

  炆帝擔心自己百年之後,煌夜登基,萍妃貴為太后,會干涉國家政事,慫恿煌夜復興青鹿國?

  倘若真是這樣,還不如把皇位傳給長子,讓耀忠入主大統,他雖不及煌夜聰慧能幹,但畢竟有太后在背後把持,不至於做出有損祖宗基業的事情。

  但是要說這十四位皇子中,有誰能讓大燕一統天下,夷平十國,那真真只有煌夜合適。

  正所謂魚和熊掌不能兼得,這兩個兒子,他必須要捨棄一個才行。

  「皇上?」因為淳於炆眉頭深鎖,閉口不語,一旁站垂手立著的老太監,以為他身體不適,

  輕聲問道。

  淳於炆回過神來,目光如炬,他環顧了一下在場的官員與皇子,開口道,「朕此次能行至朱雀河谷,欣賞這草木繁盛、百畜興隆的大好獵場,全賴柯王府苦心操持,理應先論功行賞,柯王爺,請出列吧。」

  秋獼隊伍浩大,此行多達兩萬五千餘人,能順順利利地抵達朱雀河谷,一路上還風光無限、歌舞昇平,皇上確實該賞賜柯王府一番,眾大臣都點頭稱是。

  柯賢戰戰兢兢地出來謝主隆恩,淳於炆又稱讚了他的家眷知書識禮,賞賜給他白銀三千兩、布匹絲絹各千尺,並特許一會兒晚宴時,柯王妃和郡主爍蘭與皇族們同席飲宴。

  柯賢千恩萬謝地退下去後,皇上又打賞了一番守衛將領、驛站官員等,這才來到正題上。

  「此次秋獼長達二十日,朕要看到各位皇兒的真本領,故先擬定一份賞罰明細,爾等過目之後,自會明瞭。」

  兩位紅衣太監手捧玉雕匣子,把一卷綾錦織品的燙金聖旨緩緩打開,呈現在各位皇子的面前。

  年紀稍小的幾個皇子,按捺不住地湊上去看,但是大皇子不為所動,等待老太監宣佈詳情……。



第五章

  老太監清了清嗓子,便依皇上的指示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此次捕獵,按往例分為布圍、請圍、觀圍和罷圍。行圍分之為馳獵、聚殲、追擊和阻截,但凡皇子武將均可參與……規則如下。」

  太監念的東西,在場的人都清楚得很,所謂馳獵,就是皇帝獵罷一聲令下,皇子皇孫、各部大臣、以及全國各地派來的獵手在圍場內馳騁,各顯身手。

  馳獵也是頭五天裡主要的活動,皇帝要求武將射手能獵滿一車獵物即可,而皇子們則必須將自己的帳篷裝滿,不過時間上會寬限三日。

  聚殲,即四面圍合;追擊,就是先將獸群從一頭壓向另一頭,然後放開一個口子,兩廂射手擊鼓助威,各班將士從後追殺,直至全殲。

  阻截則與追殺反之,即三面合圍,將士從一頭轟趕,迎面設若干精英兵甲堵截射殺。

  可以看出所謂的秋獼狩獵,實際上是一次浩大的軍事演練,從中可以看到哪位皇子最會帶兵打仗,是能文能武的全才!

  狩獵期間,還要進行射箭、騎馬的比試,這在往年是沒有的,眾人都心知肚明,皇上是有意在試煉各位皇子。

  雖然參加比試的皇子多達十四位,但年齡最小的幾個,都還是六、七歲的孩童,湊熱鬧罷了,真正較量的還是長皇子耀祖,二皇子耀忠,三皇子耀泰,八皇子耀康,和九皇子煌夜。

  以趙國維、李鐸為首的老臣們,都心懷鬼胎地望向這五位皇子,他們賭的可不只是榮華富貴,家族的仕途會是怎樣,就看自己支持的皇子,能否成為太子了。

  老太監念到後面,突然停頓了一下,爾後嘹亮地喊道,「秋獼、武藝比試皆名列第一的皇子,即冊立為大燕國太子,欽此!」

  「什麼?!這也太快了吧?」

  除了事先知曉一二的趙國維外,皇子及其他大臣都大吃一驚!

  原以為秋獼完了,皇上會回去皇城再作定奪,沒想到這圍獵一結束,太子之位也就定了?

  「還快?大燕早就該有太子了。」趙國維不滿地說。

  「可是光靠狩獵,就能定下儲君,這也太草率了吧?」

  「就是……」

  群臣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時,大皇子淳於耀忠出列說道:

  「兒臣以為,此事甚好,莫要人家認為我專門以大欺小,在秋獼獵場上分出高下,十分公平。」淳於耀忠已經三十六歲了,正值壯年,膝下已有一雙兒女,和其他弟弟們相比,他確實年長不少,背後還有皇祖母撐腰,若是尋常的比試,自然會讓人覺得他是以大欺小、以長欺幼。

  但在這裡,只要不是太大的動靜,相信都會進展得很順利,陌生的圍場對所有皇子來說都是公平的,捕獵而已,耀忠還是自信滿滿的,儲君之位他更是勢在必得!

  「既然如此,就這樣定了罷。」淳於炆說道。他要的就是出其不意,以免各位皇子早就想好對策,來個甕中捉鱉,這樣比試就毫無意義。

  「吾皇英明!」

  既然聖旨已下,也沒什麼可以改變皇上的心意,眾臣於是紛紛跪下,表示會好好支持皇子完成這次圍獵比試。

  又說了一會兒話,淳於炆就宣佈退朝,他沒有參加之後的歌舞飲宴,因為一路上太過顛簸勞累,已經十分倦怠,便讓老太監操持了。

  ※※※

  皇帝賜宴,自然非比尋常,柯王妃帶著盛裝打扮的郡主爍蘭,出現在女眷的席位之上。

  隨著舞樂百伎並作,三道魚餚:糖醋鯽魚、紅燒鯉魚、松鼠黃魚;三盅海鮮:松子海參、蜜汁蝦仁、牡丹魚翅;三品燒烤:脆皮烤鴨、七星燒雞、八珍乳鴿,

  以及其它色香味俱全的宮廷點心等,由小太監一一抬出雕花食盒,擺上桌面。

  「來,請起筷罷。」柯王妃笑吟吟道。

  「娘娘先請!」這裡就屬柯王妃地位最高,其他官宦夫人,紛紛舉杯向她敬酒。

  而爍蘭無心與那些庸脂俗粉的妻妾們攀談,總是偷偷地望向東側,那皇子們入座的主筵席。

  柯王妃當然知道女兒的心思,酒過三巡之後,她就拉著女兒,讓柯王爺做牽線人,向各位皇子敬酒。

  「爍蘭妹妹都長這麼大了!」大皇子已有幾分醉意,他看著爍蘭,十分驚奇地道。

  他早些年曾到柯王府拜訪過一次,印象裡,爍蘭還是蹣跚學步的幼童,如今竟已經十一歲了,長得如此俏麗可人,爍蘭盤著油黑發亮的長辮兒,插著翡翠牡丹花釵,身上則穿著一件顏色極淺的嫩綠長裙,襯得腰肢纖細苗條,外加一件繡花綴珠的腰裙,又充滿著少女的朝氣。

  「皇哥哥,好。」爍蘭乖巧地欠身施禮,露出甜甜的笑。

  「這裡都是皇哥哥,你叫的是哪一位呀?」同席的二皇子耀忠打趣道。皇族的親戚本來就多,即使是頭一次見面的表妹,也很快能搭上話。

  「每位都是。」爍蘭很聰明,一句『每位都是』就把所有的皇子都囊括在內了,三皇子耀泰笑了起來,稱讚道,「小郡主歲數不大,腦袋可機靈呀。」

  爍蘭還想說什麼,抬頭一瞥,卻被坐在對面的俊美少年吸引住了。

  他應當也是一位皇子,頭戴白銀珠冠,身穿鵝黃錦衣,映出他的兩道劍眉如墨掃一般的黑,雙眼則寒潭般的清,鼻樑挺直,唇若塗脂,面色如玉,活脫脫一個畫中仙子。

  他容貌俊美非凡,神情卻很冷淡疏遠,就像高懸在夜空的冰月,給人拒人千里之感。

  爍蘭從未有過這種悸動的感受,她就像被火點著,雙頰赤紅滾燙,目光更是難以移開,櫻桃粉唇微微開啟,氣息急促。

  「看看,又一個輕易就拜倒在九弟腳下的懷春少女。」耀泰早已見怪不怪,只是搖頭笑道。

  「我可沒有……」爍蘭更羞澀了,矢口否認道。心裡卻想,他原來就是九皇子煌夜,那個傳說中非常厲害的皇子,可沒想到他的長相也如此俊俏!

  而煌夜這時才察覺有一名小女孩,正熱烈地望著自己,他輕抿了一口酒,並無搭話的意思。

  「怎麼會,爍蘭才多大呀,哪裡會有非分之想。」王妃拉著爍蘭的手,賠笑著說,又敬了一巡酒後,她們就來到了一屏之隔的第二桌筵席上。

  這一桌都是半大的小皇子,席間還有老太監伺候著飲食,柯王妃象徵性地說了幾句話,逗弄著小皇子們,爍蘭則頻頻回頭,透過鏤空雕刻的屏風,望向煌夜。

  但是當她再次扭頭時,煌夜卻已經離席了,爍蘭心裡說不出的失望,但是兩人的身份畢竟有別,她不能冒然去找他,只有等到下一次,有機會再見了。

  ※※※

  深夜的郊野,沁涼的風吹散了一路的疲勞,煌夜手持火把來到一個僻靜的山岡上。

  山底下是一派燈火輝煌的景象,近三百個宮帳組成的龐大行宮,好似天上的銀河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皇子們用來裝載獵物的帳篷則居於山谷左側,靠近一條溪流的地方,一共有十四座,都有禁軍嚴密把守。

  煌夜心裡盤算著,要在八天內填滿整個帳篷,獵物起碼要兩百多頭,朱雀河谷這麼深廣,山林又那麼密,要捕獲獵物應該不難,難就難在不知道其他兄弟會使什麼手段?

  大皇兄在父皇面前說的好聽,公平競爭,可實際上在諸多皇子之間,就屬他最會以大欺小了。

  這個獵場又不比皇宮內苑,要是闖入刺客的話,還真是防不勝防!

  為了平復這跌宕起伏的心情,煌夜從懷中取出一支鑲牛角的竹笛,坐在草地上,吹起笛子來。

  這悅耳的笛聲竟比號角更響遏行雲,有著深深的穿透力,徐徐的晚風把低沉婉轉的笛聲送出很遠……。

  獵場遙遠的另一頭,衛卿猛然驚醒,把老劉也嚇得驚跳起來,大聲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不、沒事,我做了一個噩夢……」衛卿小聲地說,在他的夢裡到處是鮮血和哀號,好多人被鐵蹄踐踏,所以才驚跳起來,也是,傍晚的時候,官兵處死了一個管圍的囚犯,就在他們的眼前,被一刀砍了腦袋!

  緣由是這個死囚帶的乾糧吃完了,便偷抓了一隻野雞充飢,巡邏的官兵發現了一地的雞毛,就將他就地處決,以儆傚尤!

  衛卿本想救他,可是一點求情的餘地都沒有,官兵手持砍刀,殺人不眨眼,本來就是死囚,死了也是活該,巡邏的官兵們似乎都這樣認為,而在皇家獵場偷食,更是罪加一等,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衛卿在這些天裡,沒少看到挨打、挨餓的窮人,他把口糧分給了其他人,自己也餓得慌,那些柯王府派發的,夾著米糠的黃豆餅,吃一會兒就餓了,根本不頂用。

  「唉,也難怪你會嚇著,沒事就繼續睡吧,一會就該起床了。」老劉打著哈欠,翻身重新睡下,嘴裡嘟噥著,「明天就是圍獵的日子,咱們可得打起精神,別給那些箭給射中了。」

  「嗯。」衛卿應道,背靠著野草叢,重新躺下,仰望著浩瀚的星空,一陣涼風吹起,他聽到了笛聲,有些詫異。

  是宮裡的樂師嗎?這首曲子小郡主也曾經學習過,是行軍曲中的第一首,《破軍》。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現在聽來卻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那淒然沉重的音律,好像在哀悼什麼似的。

  明天一定是腥風血雨、哀鴻遍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而自己也會是屍首中的一個嗎?衛卿忍不住想著,在這令人心酸的笛聲中,閉上了眼睛。

  ※※※

  次日清晨,朱雀河谷上艷陽四射、晴空萬里,正是圍獵的大好時光。

  伴隨著悠揚恢宏的號角聲,馬蹄踏破草原的轟鳴驟然響起,連綿不斷的戰車、幡旗、矛戈結成波瀾壯闊的陣營。

  馬鳴蕭蕭,上萬將士齊呼萬歲,炆帝率先上陣馳獵。他選定的地點,是以北邊連綿起伏的鳳山為始,至朱雀河的支流為界,劃出一片山林密集,葦草茫茫的獵場。

  這裡的獵物從天上飛的鸚鵡大雁,到地上跑的箭豬老虎,樣樣不缺,還有一種珍稀的靈物,叫做虎!

  此物有點像麋鹿,腦袋卻酷似花豹,但比兩者都要威猛高大,且長著一對彎鉤獠牙,嗜吃生肉,前爪一揮,就能把人頭給掀下來!

  此次狩獵,但凡抓到虎!者,不論尊卑都能聽賞,但一般人是抓不到的,就連皇帝帶著三千鐵騎東突西奔,半日下來,也未能捕到一頭虎!,因此只能作罷,紮營歇息。

  午膳一過,就是皇子們大顯身手的時機了,大皇子耀祖戎裝甲冑,身背鐵弓長箭,親自駕馭一輛四馬戰車。這輛車車身簇新,乃為大皇子量身打造,還有金頂車蓋,遠遠望著,就金光閃閃醒目非凡。

  這也是皇太后出的主意,不論戰車走到哪兒,都能被皇帝看見,處於矚目的中心。

  在大皇子的戰車後邊,就是二皇子耀忠、三皇子耀泰的戰車,同樣氣派非凡,只不過這兩位皇子,顯然對於狩獵不怎麼有信心,身邊帶了多出其他皇子一倍的騎兵。

  十皇子煌玥、十二皇子紅麒、十三皇子治惠等,這幾位年紀較輕的皇子戰車,也是扎堆擠一處,不敢單獨圍獵。反正是打獵,誰的箭射中,獵物就歸誰,人多追趕,反倒方便。

  年齡不足三歲的皇子們,都沒參加,只是派出騎兵代表而已。

  在這些光怪陸離、全副武裝的戰車隊伍的末端,是一匹潔白無瑕的戰馬,煌夜脫去昨日宴會時的華貴服飾,換上一身純黑輕銅甲冑,腰繫短劍,背負雕翎弓箭,駕馭著戰馬,而他身後,只跟著十個輕裝騎兵。

  「就這幾個人,還妄想圍獵,煌夜真是不知死活!」大皇子的臉上露出蔑視的笑,圍獵當然是人多勢眾才好。

  而且戰車遠比戰馬有利,能上下高坡,不怕沼澤泥濘之地,馬蹄多,可以威震猛獸,只有一匹戰馬,哪裡比得過四馬奔騰的氣勢。

  吉時已到,皇帝這次親自發令,號角一響,諸位皇子和他們將近五千的騎兵,分作三面,呈半月包抄的架勢,往獵場內進發。

  一時間,漫山遍野全是呼啦作響的旗幟,加上鑼鼓聲、腳步聲、吶喊聲,整個大地都在隆隆作響,所有陣型的改動,全都靠聲嘶力竭的叫喊。

  煌夜的隊伍人數最少,全都馬不停蹄地跟在煌夜身後,他們沒有隨大部隊前進,而是另闢蹊徑,直接往朱雀河支流的方向去了。

  大皇子一看,覺得煌夜一定藏有玄機,竟然改變初衷,跟著跑向朱雀河岸。

  獵場內的野獸經由早上的狩獵,早已逃到裡面去了,但由於湍急河流的阻斷,因此大多在河岸的葦草、林木之間躲藏。

  葦草裡也有管圍的人,和負責把手獵場的士兵,相信他們早就把獵物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

  但煌夜的目標,並不是那些野鳥梅花鹿,而是吃人的虎!!

  騎馬奔上地勢較高的河岸,煌夜屏息凝神,眺望整片河灘,忽然,他睜大了眼睛,在一箭地之外,層層蘆葦飄蕩的地方,一團黑影正快速地移動。

  在黑影的後邊,葦草像被風碾碎般地刷刷倒下,一隻體形龐大的猛獸,正追逐著前方的黑影,兩者間的距離越縮越短。

  這個黑影顯然是某個管圍的賤民,可是個頭還沒有葦草高,只見他雖然跑得慌慌張張,但不至於慌不擇路,還會不停改變方向,始終把身後的猛獸,引誘在河灘之內。

  「駕──!」煌夜一抖馬韁,白馬凌空展蹄,直朝這一人一獸奔馳而去!

  「快!是虎!!追上去!」這時,大皇子突然殺到,他們也看到那副景象,大批車馬便斜斜地插入進來。

  於是煌夜的人馬和大皇子的車隊,形成一前一後,一左一右拚死競逐的畫面,而這兇猛的虎!,就近在咫尺之內了!

  ※※※

  「呼喝!」惶急的喘息、滿頭的冷汗,衛卿奮力撥開葦草,往河灘跑去的時候,只感覺眼前發白,深深的恐懼穿透他的全身!

  這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石火間,老劉守圍時內急,便跑去山後頭解手,沒想那裡竟然潛伏著一頭齜著獠牙的虎!!

  虎!一口撕去老劉一條胳膊,鮮血噴得滿地都是,接著獸爪一撲,就把老劉踩在地上,想要咬下他的腦袋,衛卿情急之下撿起石頭,大叫一聲,砸中了虎!的鼻子。

  虎!「嗷嗚」哀號,竟放下已到嘴的人肉,轉頭就衝向衛卿。

  老劉一個勁地大喊,「快跑!快跑!逃啊!」衛卿便往另一條小路上逃了,其他管圍的見是凶暴的虎!,哪裡敢出手相助,紛紛抱頭逃命!

  小小的衛卿只得東鑽西鑽,利用繁茂的葦草蕩掩護自己,可是當他一口氣衝到河灘上時,力氣明顯不夠使了,加上路很泥濘,他的手腳都在發抖。

  心跳快得好像隨時會蹦出喉嚨,衛卿用力吸氣,卻仍感覺到胸口緊窒疼痛,嘴唇則幹得裂開,恍惚間,他聽到身後傳來嗒嗒的馬蹄聲,一定是在做夢吧!

  就算是士兵,也不會輕易接近這頭發狂的猛獸!

  「啊!」衛卿腳下一軟,竟然跌倒在地,接著滾下一個陡坡,摔進一個葦草稀疏,都是泥漿水的大坑裡。

  他的身後就是湍急的河水,衛卿摔得七葷八素,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虎!就竄出葦草蕩,猛地朝他撲來!

  「嗚!」衛卿怕得全身發軟,可是沒有閉上眼睛,他死死地盯著虎!,看著它如鐮刀一般鋒利的尖牙,直向自己的咽喉咬來。

  乒!

  在那顆獠牙碰到衛卿的瞬間,殷紅的鮮血先迸射出來,一枝麼指粗的鐵箭,斜刺裡貫穿了虎!的咽喉,還把它的牙齒打碎了一根。

  虎!連嗚咽聲都沒有,就重重摔在泥地裡,濺起的水花好像下雨似的,把衛卿淋了一身。

  衛卿的臉上污水橫流,但沒有力氣擦拭一下,只是瞪眼看著漸漸把泥潭染紅的虎!的屍體,似乎還在夢中一般,只有肩膀不停地哆嗦,急促地吸氣。

  「──報!是九殿下的箭!」突然,前面的陡坡上傳來士兵的高喊。

  衛卿這才注意到,鐵箭的末端繫著一條黃色綢子,上面還有一個字,但是衛卿不識字,不知道繡的是什麼。

  「胡說!本皇子也射了!還不睜大你的狗眼,趕快瞧清楚了!」大皇子的馬車橫陳在陡峭的山坡上,差點就摔下來。他是射了一箭,但被煌夜的箭撞飛出去,掉在了河裡。

  大皇子的箭綁的是紅綢,而九殿下是黃綢,所以士兵一望便知。

  「回大殿下,確實是九殿下的箭,沒有別的箭了。」士兵跳下陡坡,仔細驗明虎!屍首後,如實稟告道。

  「煌夜你──!竟敢偷搶我的獵物!」大皇子自感顏面無光,抬頭大聲罵道。

  「駱德,把虎!帶回營裡。」煌夜對自己的手下說道,自始至終都沒有理睬大兄長的叫罵,甚至連「多謝承讓」這樣的客氣話也沒講。

  這可把大皇子氣得夠嗆,恨不得立刻殺人解氣!他狠狠一抽馬鞭,驅車飛奔而下,轆轆轉動的車輪眼見就要軋到衛卿的身子,又一支箭流星般地飛射而出!

  箭矢穿透車軸,竟把它割裂成兩半,頓時木屑紛飛,車輪脫落,龐大的戰車橫倒在泥潭裡,而四匹駿馬受驚,急急收停馬蹄,竟然把大皇子給拋了出去!

  「大殿下!」眾人驚呼,大皇子一屁股跌在石灘上,疼得直叫喚!

  他那輛美輪美奐的黃金戰車,如今變成了一堆髒兮兮的廢木頭,更叫他直捶地面,暴跳如雷!

  「他是我的人,」煌夜不慌不急地策馬走近,對兄長說道,「你不能殺。」

  「什麼?!一個管圍的賤民,何時是你的人了?」大皇子一抹臉上的灰泥,火氣沖天地道。

  「剛才。」煌夜冷冰冰地應道,「父皇有過旨意,但凡成功捕獲虎!者,無論尊卑貴賤,皆可領賞,那我,就賞他做我的奴才。」

  「你……!」

  「河邊風大,還有水蛇出沒,皇兄您還是早點起身的好。」煌夜冷笑道,牽過韁繩,驅馬來到衛卿身邊。

  「起來。」煌夜居高臨下地說。

  「嗯……?」衛卿眨了眨烏溜溜的大眼睛,仍然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更沒法相信,這個美若天仙的少年,竟出手救了自己的命。

  煌夜有些不耐煩地彎下腰,像老鷹抓小雞般,把泥水裡的衛卿撈起來,丟在一匹駝載獵物的馬背上。

  衛卿不得不和那頭仍留有餘溫的虎!一起,臥倒在馬鞍上。

  「回營。」煌夜一聲令下,那些個騎兵便跟隨他,威風凜凜地離去。

  可以想像,帶著虎!回去的煌夜,必定會受到皇上的嘉獎,以及百官的跪拜高呼,『九殿下千歲!』

  大皇子在親信的攙扶下,勉勉強強地坐上了馬鞍,屁股仍然疼得厲害。

  『這事絕不能這麼算了!煌夜,我自會要你後悔莫及!』大皇子心裡有了主意,便吩咐手下繼續捕獵,自己就先行回營地休息療傷了。



第六章

  暮靄籠罩著皇子行營,煌夜的帳篷裡已經掌起明燈,紫檀木屏風、填漆花書案、青銅燭台的影子,在淺白的帷幕上輕輕搖曳。

  煌夜已經用過晚膳,現正坐在書案後的扶手圈椅裡,聽手下報告今日的狩獵情況。

  廝殺拼搶、圍獵的日子不覺已過去三天,而煌夜已經成功捕獲兩頭虎!,第二頭還是生擒的,當作貢品獻給了父皇。

  皇帝龍顏大悅,賞賜了他兩百頭獵物作為回報。如此一來,煌夜倉庫內的獵物,已經滿了大半。

  大皇子耀祖緊隨其後,一共是一百九十頭,而且大多是麋鹿、野豬等個頭較大的動物,因為只要裝滿帳篷即可,所以大皇子在這裡佔盡便宜。

  而他的獵物,有不少是向年幼的皇子施壓,強取豪奪的。

  那些皇子的獵手,雖說也是為皇族效勞,可是誰都清楚,得罪大皇子只有死路一條!

  因此即便看著才到手獵物,被大皇子橫刀搶走,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

  可是大皇子的這些招數,在煌夜這裡就行不通,他所帶的騎兵,個個都是射獵高手。

  煌夜有一次射中大雁,身旁的騎士紛紛跟射,竟把墜落的大雁死死釘在樹幹上,任憑大皇子的人,怎麼拔都拔不走。

  他們天天蹲守著煌夜,卻總是空手而歸,什麼好處都沒撈著,想必大皇子一定惱得食不下嚥。

  回想方才晚膳時,大皇兄那鬍鬚都凍結的冷硬表情,煌夜的唇角難得露出微笑。

  正在稟報的騎兵首領駱德,就算是天天對著少主子的絕色容顏,也不免為之一怔,竟有些忘詞了。

  「嗯……那個……!」二十出頭的駱德已經是娶了媳婦的人了,如今卻目光閃爍、手足無措起來。

  「那個小孩怎樣了?」煌夜正在下棋,對手便是他自己,黑子白子在方寸之地正殺得難解難分,甘暢淋漓,他抬起眼,詢問駱德。

  那冰酷桀驁的眼神,就像一盆冷水迎頭澆下,駱德立即恢復成常態,清了清嗓子,躬身答道,「那孩子的傷已無大礙,正交由膳房照顧。」

  每個皇子的行營都有獨立的膳食帳篷,設有膳夫四人,庖丁六人,太監、使女各六人,為的是能在這河谷平原裡,時刻照顧到皇子的起居飲食。

  「叫他來。」煌夜沉吟道,「我有話要問他。」

  「是!」駱德領命下去了。

  衛卿的心裡就像揣了一隻兔子,怦怦直跳,駱德傳話說,九殿下要見他,還讓使女幫他梳洗一番。

  因為是殿下帶回來的人,膳房自然小心照顧著,不但煮了一木桶的水給他洗澡,還讓使女給他趕製了一套新衣服、新鞋襪。

  衛卿的胳膊、膝蓋摔破了皮、身上滿是淤青,太監給他敷了皇宮裡帶來的金創藥,立刻止血化瘀,好轉了不少。

  如今可以四處走動了,正好九殿下傳喚,衛卿當然要趕緊過去。

  「等等,我再給你梳梳。」使女卻拉住衛卿的胳膊,把綁好的馬尾,又解開,烏黑的長髮重新打理一番,最後紮了個髻,用藍布條紮緊,看起來就像一個小書僮。

  「好了,去吧。」使女笑著說。

  衛卿謝過後,一溜煙跑出了膳房。

  而煌夜早已經下完了棋,等得有些不耐煩,他看向營帳門口,恰好侍衛打起簾子,讓衛卿進去。

  「唔?」衛卿一抬頭,毫無防備地對上了煌夜的視線,頓時緊張得渾身僵硬。

  冰冷漆黑的眸子,目光敏銳而又深沉,好像一眼就洞穿人心,叫人害怕。可是那張臉孔,又是出奇地漂亮,衛卿呆呆地看著,一時忘記行禮。

  煌夜倒也不介意,因為他同樣在觀察衛卿。

  和三天前摔倒在泥潭裡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男孩的額頭上還有擦傷,但不影響他清秀的容貌,兩道烏眉彎彎的,像月牙似的誘人。

  一雙秋水無塵、顧盼生輝的杏目,加上粉嫩的櫻桃嘴唇,使他全身透出一股可愛之氣,讓人不得不驚歎,在這種鄉下地方,竟然也有比宮內優伶更要雅致的孩童。

  「他們說你叫衛卿?」煌夜突然開口,打破了沉寂。

  「是……。」衛卿長而濃密的睫毛,迅速下垂,輕蓋在仍顯得蒼白的面頰上。

  「你抬起頭來,看著我回話。」煌夜卻強硬地說道。

  「是。」衛卿緊張地吸了口氣,抬起巴掌大的小臉,怯怯地看向書案後的煌夜。

  「幾歲了?」煌夜問道,並站起身來,緩步走向另一邊的軟塌。

  「九歲。」

  「哪裡人?」

  「永慶鎮,柯王府家的下人……」

  「沒想到柯賢會讓你這麼小的孩子,去守圍場,哼,他也夠冷血的了。」只有煌夜會毫不顧忌地講出人人藏在肚裡,不敢明說的話。

  衛卿被救下來後,駱德曾向煌夜稟明,這孩子真是可憐,瘦弱得很,背後都是鞭痕,看得出長期遭受打罵、欺凌。

  要不是罪犯之後,那一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才會受到這種刻薄的待遇。煌夜心裡明白,如今邊疆不穩,刀兵連綿,男人出外打仗,留下的孤兒寡母受苦受難,那是屢見不鮮的。

  即使如此,煌夜心裡還是覺得很不痛快,脫去手臂上的護甲後,坐在軟塌當中。

  「不是的,殿下有所不知,當年要不是王爺收留了我,我早就凍死在河裡了,王爺他不是壞人!」沒想到衛卿還大聲地維護柯賢。

  「你現在是我的僕人,用不著幫他說話。」煌夜冷淡地說。

  「不是……」衛卿不知道該怎麼樣說,又把頭低下了。

  「過來。」煌夜招手。

  衛卿不敢不從,走到煌夜跟前。

  煌夜略一抬腳,示意衛卿為他脫下小牛皮嵌馬釘的靴子。

  衛卿便屈膝跪在織錦軟榻前,小手抓住漆黑的皮革綁帶,努力地鬆開繩結。

  「你那天在河灘上,是怎麼想到繞圈跑的?」煌夜睨視著他,說出一直想問的話。

  就算是經驗豐富的獵手,一旦被虎!追逐,也會慌得六神無主,不是走進死路被咬死,就是墜崖身亡。

  煌夜還是頭一次看見,有人會兜著圈逃命的,這讓他覺得很有意思。

  「因為……我不會游水,不然……早跳河了。」衛卿咬了咬嘴唇,有些害羞。

  沒想到煌夜聽了,竟然哈哈大笑了出來,歎道,「道理這麼簡單,我卻想了好久都沒明白,還是你聰明啊。」

  「……」衛卿受寵若驚,小臉蛋憋得通紅。

  煌夜又伸出手,讓衛卿替他解開衣袖上的束帶,然後是黃銅鎧甲護肩、護領、及護頸。皇族鎧甲製作精細又沉重,衛卿費了好大的勁,顯得有些笨拙地服侍煌夜脫下了厚重奢華的鎧甲,裡面是淺青色軟緞子的常服,用一等的刺繡工藝,繡著猛獸與山水圖案。

  煌夜和衣躺下了,然後就沒再說話,似乎把跪在地上的衛卿當做空氣般地遺忘了。衛卿不敢擅自抬頭,跪在散發著淡香的軟塌邊等了又等。

  帳篷裡,昏黃的燭燈靜謐地搖曳,帳篷外,是整齊劃一的士兵巡邏的腳步聲,更夫在敲鑼,子時了……又靜候了一陣,衛卿搖搖晃晃,差點一頭栽到地上,猛然驚醒,抬頭叫了一句,「殿下?」

  煌夜早已睡著了,白天狩獵那麼疲累,又要提防著大皇子這個小人,他哪有心思和一個僕人聊天,睡得很沉。

  衛卿注視著他熟睡的樣子,心裡說不出的緊張,在這華麗的帳篷裡,除了他和九殿下,就沒有其他人了。

  衛卿不知道該怎麼做,他是馬童,沒有伺候過這麼尊貴的人,既不敢擅自離開,也不能打擾煌夜休息,最後,他咬牙撐起跪得僵硬麻木的雙腿,站起來,從床尾拿了一襲絲綢薄被替煌夜蓋上,夜裡有些涼,衛卿還是在床尾的地方席地而坐,像幼犬一般,蜷起身子守候著煌夜。

  他曾經以為自己一定會死的,在逃跑的時候他是多麼害怕,多麼希望有人可以救他,但是,誰會把一個賤民的性命看在眼裡?

  在衛卿拚命向前跑,快要絕望的時候,是煌夜救了他,衛卿難以說明那一刻的感覺,在看到煌夜的第一眼,他有了一種重生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胸膛一直暖融融的,似乎再大的苦難,他都能承受。要是能一直守在這個人身邊,該有多好。

  衛卿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妄想,但還是因為這個念頭,激動得難以入眠……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找到了奮鬥的方向。

  ※※※

  太陽初升,已是卯時,號角在這一刻悠悠吹響。

  煌夜在寅時就已經起身讀書,對文武百官來說,寅時是早朝時分,不過由於行獵在外,皇上就免了這幾日的朝會。

  聽著號角的響聲,兩名使女捧著銀盆、軟巾,請安後步入帳篷,卻看到殿下已經起床,而侍童衛卿卻歪斜著身子,肩膀倚著軟塌床柱,睡得正香。

  「這如何使得……?」使女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想叫醒衛卿,但是煌夜一揮手,示意她罷了。

  使女這才住手,轉而慇勤地伺候煌夜盥洗、穿衣,一番梳理之後,再套上沉甸甸的黃銅鎧甲,精神氣爽的煌夜便離開宮帳,前去「點卯」。

  所謂點卯,就是官府和軍營在卯時首刻點查人數,帶兵操練。

  一路上,煌夜表情雖然平靜,心裡卻有著很深的疑惑,以往,他是不准任何下人在帳中留宿的,因為防人之心不可無。

  想以前,他的奶娘羅氏就曾經被大皇子收買,長期在他喝的粥裡下毒,後來被母妃發現,及時救治,他才得以逃過死劫。

  連如此親近的奶娘,都能被重金誘惑,對一個幼童下手,更何況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雜役呢。

  衛卿說他是柯王府的下人,被派來管圍,聽起來像是真的,可是他的身份還未獲得核實。

  在血腥的宮廷鬥爭中,九歲的孩子也能是殺手。

  煌夜覺得自己太不小心了,是白天狩獵太累了,還是什麼?他竟然在衛卿面前睡著了,而且還是熟睡,一夜無夢。

  雖然有些懊惱自己的大意,可是煌夜又覺得,衛卿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善良可靠、知恩圖報的孩子,煌夜的直覺信任著他。

  信任衛卿,到底是福是禍,煌夜並不知道,也許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奴罷了,讓他伺候自己不會怎樣。

  煌夜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晨的原野還掛著剔透的露珠,空氣裡充斥著青草的氣息,精神為之一振後,他大踏步地走向騎兵營。

  還沒進去,就聽得裡面一聲聲「哎喲」、「哎呦」的淒厲叫喊!

  「什麼事?!」

  煌夜拔刀衝入營帳,卻看見八、九個騎兵,倒在地上抱腹打滾,兩眼翻白,口吐紅沫。

  「殿下!」而駱德正攙扶著其中一個嘔血不止的騎兵,見煌夜來了,露出一臉焦急又沮喪的表情。

  煌夜心急如焚地察看了騎士的情況,脈象急躁混亂、眼底發烏、神志不清,顯然是中毒了!

  而營帳中央的空地上,一口煮食的鐵鍋打翻在地,澆熄了柴火,黑煙滾滾,鍋底僅剩的一點白粥都燒成碳了,沒留下一點證據!

  「混帳!」煌夜狠狠唾罵了一句,攥緊手裡的劍,緊急招來軍醫,為騎兵們解毒。

  守營的侍衛聽到動靜,驚惶失措地全趕來了,但是見到這陣仗,除了目瞪口呆地站著,別無他法。

  誰能知道,這一個個身懷絕技的騎兵,會突然倒地不起呢?

  正忙亂時,一個紅衣老太監默不作聲地站在營外,朝裡面探了幾眼後,就趕緊回去,向大皇子覆命了。

  ※※※

  衛卿是天濛濛亮時才睡著的,這一覺睡得十分踏實,可恍惚間聽到士兵大喊「傳軍醫!」,「快救人!」不由驚醒了過來!

  「怎、怎麼了?」

  衛卿想要站起來,可是兩條腿都睡麻了,酸脹得很,他用力揉著小腿,才想起身,帳簾就被人一把掀開了,進來的人,正是煌夜!

  衛卿顧不得起身,撲通一聲又跪下了,頭深深低下,心裡羞愧萬分,他竟然比皇子睡得還久,這成何體統?

  煌夜卻沒有看到衛卿,逕直步入帳內,居中而坐,眼裡盛滿怒氣,拳頭擱在膝頭上,捏得咯咯響。

  衛卿察覺到煌夜的怒火,更是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這時又有人進來了,是騎兵首領駱德。

  「殿下,屬下警戒不力,導致小人有機可乘,害了弟兄們,望殿下降罪!」駱德重重跪下,請求煌夜處置。

  「罷了。」煌夜卻喝止道,濃眉緊鎖,似在考量什麼。

  「殿下,張軍醫到。」門前侍衛通傳。

  不一會兒,簾子就打起,一個滿面皺紋,鬍鬚雪白的老翁,帶著兩個太監,顫巍巍地走進來。

  「老臣見過殿下。」張軍醫正要下跪,但煌夜免了他的禮。

  「情況如何?」煌夜迫不及待地問。

  「回殿下,那九名士兵怕是吃了不潔淨的東西,才會腹部絞痛,嘔血、外加肚瀉難止。」張軍醫緩慢地說,間中,還咳嗽了幾聲,他已經是六十九歲高齡。

  這次隨皇帝出行,也是他最後一次效力,明年就要告老還鄉。

  煌夜明白,這個老軍醫不敢得罪權貴,明知道是粥裡下毒,還說成不潔淨之物。

  「可醫得好?」煌夜也不點破,只是問道。

  「能醫好。士兵們身強力健,加上老臣的秘藥,大約七、八日功夫,就可恢復如初。」張軍醫拱手說道。

  「七、八日?這怎麼成?!」駱德驚跳了起來,「離狩獵結束只剩五天了!」而九殿下的帳篷裡,還差一半的獵物!

  按照原定計劃,是可以提前完成皇上佈置的任務,可現在別說裝滿帳篷,去哪裡找信得過,又還是神射手的九個人,來補充騎兵隊伍?

  煌夜也明白駱德所急之處,但是軍醫既然說要七、八日,那麼就是七、八日,就算讓他們抱病去狩獵,也得站得起來才行。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好照顧他們。」煌夜叮囑道。

  「老臣定當竭盡所能。」張軍醫一離開,駱德就憤恨不平地道,「我要去找大殿下算賬!就不信他做了這等卑鄙的事,還能賴個乾淨!」

  說起來,大皇子暗算他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只不過駱德留有心眼,都躲了過去。

  「如何算賬?如今連個證據都沒有。」煌夜卻說道。

  「那……找陛下申冤?」

  「這只會中了皇兄的下懷。」煌夜凝眸注視著駱德道,「他本可以毒死你們,卻單單只下腹瀉之藥,你以為何意?」

  「這……?」

  「大皇兄會以我監督不力,導致屬下飲食中毒為由,向父皇舉報我的失誤。」煌夜分析道,「相信他已經候在父皇御帳外,就等著我去。」

  「那怎麼辦?就讓他奸計得逞?」駱德沒了主意,著急得很。

  煌夜陷入沉思,大皇兄果然詭計多端,這招真是一石二鳥,他倘若毒死騎兵,難免落下把柄,也會讓父皇明白,比試當中有人心懷不軌,需加防範。

  所以他只能把騎兵毒個半死不活,再推說成食物不淨的緣故,而煌夜沒了騎兵,就像老鷹失去翅膀,不可能在短短的五日內,捕獵到填滿帳篷的獵物。

  「如果我沒有動作,大皇兄就不會向父皇稟告,免得落個在背後說兄弟壞話的名聲。」煌夜沉吟道。

  大皇子這麼做,只是防備煌夜去告御狀罷了,只要煌夜不說,大皇子已經撈著便宜,更不會向父皇說些什麼了,以免父皇徹查起來,他反而難以收場。

  「那……屬下這就去找人,今日午時之前,一定找到出色的射手。」

  「大皇兄會出這招,想必已經旁側敲擊,應該沒人會來幫我們。」駱德找了也是白找,煌夜十分清楚大皇兄的為人,一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狠狠地落井下石。

  「難道真是無路可走了?」駱德無比自責,要是在弟兄們喝粥前,他用銀針試毒就好了,可是他忙著練武,未及提醒。

  而剛剛起床,飢腸轆轆的騎士們,一時馬虎大意,端起粥碗就往肚裡灌,才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天無絕人之路。」煌夜平靜地說,站了起來,「有我和你,再加上他,也就足夠了。」

  「他?」順著煌夜的目光所向,駱德驚訝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童僕。

  「我……?!」衛卿更是無法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是馬童,騎馬沒問題吧?」煌夜問道。

  「是……」

  「那就行了,你看好我的戰馬雪英,至於狩獵,我自有辦法。」煌夜對自己的射箭功夫,還是很有自信的。

  「他靠不靠得住啊?」駱德有些懷疑。

  「要是靠不住,我也不會留他在這裡,聽這麼久。」煌夜看著衛卿,毫不避諱地道,「此刻能信任的人,也只有這個小鬼了。」

  「我一定會好好幹!絕不辜負殿下的期望!」衛卿聽了,心裡激動極了,說話都是哆嗦的,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

  「好了,你和駱德去吧,領些騎射的裝備,說不準你也要露上兩手呢。」煌夜心裡已有打算。

  駱德見狀,只得帶著衛卿離開軍帳,籌備去了。

  而另一邊,大皇子果然守候在皇上御帳的不遠處,聽候消息,可都已經過了辰時,還不見煌夜氣急敗壞地跑來。

  又納悶地等了一陣,這才有心腹太監張公公來稟告說,九皇子早已出去射獵了,聽說,這回捕的還是虎!!

  「快!不能再讓他搶先了!」大皇子一拍大腿,惱火地說。心知自己已經晚了,趕緊叫齊人馬,往獵場上飛奔而去了!



第七章

  三匹快馬,沿著一條荒廢古道疾馳。為首的少年,頭頂絲纓寶珠冠,一身!亮黃銅鎧甲,腰佩白玉寶劍,背負長弓,催馬揚鞭,極具王者氣度。

  而他身後跟著的一大一小兩個人,顯然是護衛和僕從。那個年紀顯小的藍衣童僕,駕馭著一匹高頭大馬,駝著兩隻鐵鑄大箭壺,絲毫不見吃力。

  「在那邊!弓箭!」古道的盡頭便是一道陡峭的懸崖,曾經設有驛站,因為山路崎嶇,風高浪急而廢棄了。

  如今,還能看到一座殘破不堪的瓦屋,矗立在懸崖邊上,久而久之,倒成為野獸的棲息之地。

  一片烏鴉在崖頂盤旋,嘎嘎叫聲,不絕於耳。它們分食著虎!吃剩的動物殘骸,儘管風很大,也依然能聞到那充斥在空氣中的血腥膻氣。

  煌夜一直派人四處打聽,虎!尋常出沒之地,據當地的一個漁民說,在古道崖頂,就寄居著一隻大虎!,十分凶殘,殺了不少家畜,還叼走過幼兒,漁民們都不敢靠近此處。

  這消息確實可靠,他們的馬才登上懸崖,就看到虎!飛躍的身影,那比煌夜捕捉過的兩頭虎!都要強壯不少。

  幸虧煌夜早有準備,他讓衛卿背著的上百枝箭,是特製長三尺七寸的精鐵。

  衛卿的騎術極佳,他在馬背上,十分地穩當,不用勒停馬兒,就轉身抱過箭壺,把裡面的長箭遞給煌夜。

  煌夜一手持弓,一手接箭,穩如泰山,他把長箭搭在弓上,慢慢地運力開弓。

  虎!似乎察覺到危險,正在山石間亂躥,煌夜與它距離,約有兩百步,而它奔跑速度十分之快!

  成敗在此一舉,煌夜明白,弓張如滿月,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如鷹目一般緊緊鎖住了獵物。

  「中!」煌夜在口中輕輕喊道,只聽得弓弦!地一彈,鐵箭飛出,嗤嗤作響的聲音和著了火似的令人振奮!

  虎!猛一躍起,鐵箭正好扎中它的右腿,深深地貫穿而過!

  「──嗷!」虎!的嚎叫,在懸崖迴盪,直叫人嚇得肝膽顫抖,煌夜卻冷靜地又取過兩支箭,拉弓射出,這下,胸腹中箭的虎!終於滾下石坡,拉長著舌頭,嚥下了氣。

  「太好了!殿下!又是一頭!」駱德興奮不已地道。一頭虎!可和皇上換一百頭獵物,照這樣下去,不出兩日,九殿下的帳篷就能裝滿了!

  「把它捆好,帶回去。」煌夜收住了弓,對駱德說道。

  「我也去幫忙。」衛卿跳下了馬,跟著駱德一起去捆紮這只無比龐大的虎!,一匹馬恐怕還駝不下呢。

  就在這歡喜的時刻,煌夜的坐騎雪英,卻昂首一陣長嘶,馬蹄不安地刨著地面。

  煌夜警覺地仰起頭,發現前邊不遠的亂石坡上,隱約透出幾個黑色身影,當即大叫,「不好!快上馬!」

  煌夜的話音未落,那些個隱藏在山石後的人,就衝了出來,他們全部蒙面,一身黑衣,但是從整齊地拉弓、輪番射箭的列隊來看,應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而且全是皇家人馬!

  成百上千的銀白箭失,如同狂風驟雨一般,紛紛落下,那頭虎!瞬時變成了刺蝟!

  煌夜將寶劍嗆啷拔出,格擋去箭雨,而駱德則大吼一聲,將虎!給扛了起來,權當盾牌擋在他和衛卿身前。

  現在上馬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兩匹駿馬先後摔倒,渾身是箭,口鼻滲著鮮血,好不淒慘!

  煌夜驅策的雪英也是馬腹中箭,血流不止,卻仍舊頑強地支撐著主人,抵禦敵人的進攻!

  箭雨完畢,那大約十個蒙面人,拔出鋒利的刀,狂喊著「殺!」衝下石坡。

  「老子先宰了你們!」駱德扔掉虎!,揮刀上前去迎戰。

  煌夜連發數箭,一下子滾落四人,而駱德殺紅了眼,竟然一刀把一個蒙面客劈開兩半!

  衛卿一直留在虎!邊上,他不懂武功,更無力抵抗這些刺客,可是他記得煌夜說的,讓他照顧好坐騎雪英。

  衛卿跑回到煌夜身旁,掏出一把匕首,把雪英下腹的長箭斬斷,拿出藥粉,迅速地替它止血。

  煌夜看到衛卿,沒讓他離開,反倒伸出手,把他撈到了馬背上,坐在自己胸前。

  「你跟著我,小心暗器。」煌夜低沉地道。

  這時,一名蒙面人見事態不對,便從懷裡掏出一枚煙彈,砰地一聲,就地炸響!

  藉著這股令人睜不開眼的黑霧,三名蒙面人圍攻、亂刀砍殺了駱德,並筆直地朝煌夜刺來!

  煌夜用彎弓敲碎了一人的腦袋,另一人趁機揮刀砍向雪英的馬脖,打算讓煌夜和衛卿摔下來。

  衛卿立刻往前匍匐,想要護住雪英,沒想煌夜的動作更快,一劍便刺死了那人!

  只剩下最後一個刺客,他借助同伴的屍體做掩護,大刀竟然劈向了衛卿,打算連同衛卿一起,刺穿煌夜的身體。

  沒想煌夜不假思索,伸長手臂,把衛卿護在裡側,與此同時,劍光犀利一閃,那人的胸口就開了個大口子,倒地斃命了!

  雪英正在努力掙扎,它已經是遍體鱗傷,可是依然往前邁步。

  「殿下!」衛卿眼睜睜地看著煌夜的手臂外側,正汩汩冒出鮮血,心慌得叫了起來。

  煌夜正要說話,卻聽見一陣雜沓的馬蹄聲,他扭頭一看,是另一批不下十人的蒙面刺客,沒想到大皇子做事還挺細心的,不忘叫人替補。

  煌夜一踢馬肚,雪英仰天長嘯,竟拔腿狂奔,直朝懸崖飛去!

  「快!截住他們!」任憑後邊的人怎麼追趕,弓箭怎麼發射,都不能碰到他們分毫。

  雪英就這樣載著受傷的主人和衛卿,一頭紮向了波濤洶湧的朱雀河裡,很快就沒了身影……。

  ※※※

  滴答!

  從石窟壁上滲出的晶瑩水滴,落到地上的一個石坑裡,發出清脆的迴響。

  衛卿仰起頭,看到水光倒映在巖壁上,波光粼粼,差不多是正午陽光最耀眼的時候。

  「殿下,堅持一下!」

  衛卿背著煌夜,或者說是使出吃奶的力氣馱著,挪向山洞裡側的空地。

  ……從山崖上跳下來後,雪英就死了,屍首沉入了河底,衛卿則被一個浪花掀出幾丈遠,掙扎了幾下,便沒入渾濁的水中。

  煌夜遊了過來,潛進湍急的河裡,伸手摸了幾次,才撈到衛卿的手腕,用力把他拽出水面。

  「吸氣!把頭仰起來,別慌張!」煌夜用左臂夾住衛卿的肩膀,一手劃開水花,游向遠處的淺灘。

  由於山石嶙峋,山崖上的人看不清底下的情形,但目測這麼高掉下去,即使不摔死,也會溺水而亡。

  因此都沒有人冒險下來察看,只是在頂上蹲守著,打算等屍體自個兒浮上來,再回去向大皇子覆命。

  衛卿聽到戰馬的嘶鳴聲,便知道刺客還守在崖頂,所以在水中沉浮時,硬是沒有喊叫救命,怕拖累了煌夜。

  而煌夜明明已經脫險,卻還是折回去救他,讓衛卿感動得無法言語。

  兩人倒在淺灘上時,衛卿推了推煌夜,卻發現他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已然昏死過去!

  「殿下!」衛卿急壞了,不少烏鴉在河灘上方盤旋,會暴露他們的位置,他四下張望,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窟窿,立即背起煌夜,走向山洞。

  山洞非常狹小,像是山石塌方後留下的窟窿,僅容兩人勉強藏身,朱雀河漲潮時,恐怕還會被淹沒,不過幸運的是,石壁上淌著清澈的泉水。

  衛卿扶煌夜躺下以後,脫下外衣,擰乾,擦拭煌夜的臉孔、頭髮。毫無血色的面頰,猶如白玉一般冰冷,衛卿見這樣不是辦法,便斗膽地卸下他的鎧甲,拉開被割裂的袖袍、褻衣,露出受傷的右臂。傷口很深,可以看到鮮血不斷從肉裡流出。

  衛卿當即濕了眼眶,努力吸著鼻子,不讓淚水掉下來,當務之急不是哭,而是給煌夜療傷。

  衛卿沒學過醫,但一直照顧著馬匹,尤其是體弱帶傷的老馬,日子一久,自然學會了辨識哪幾種野草,可以療傷止血。

  衛卿撕下一整片衣袖,把它擰成繩狀捆紮在煌夜的傷口上方,止住血。接著就忙著去挖草藥了,所幸這一帶水土肥沃,樹林茂密,衛卿從山洞的另一邊繞上去,怕被刺客發現,鑽進了低矮的荊棘林。

  雖然爬得手腳破皮,額頭擦傷,但總算找齊了需要的藥草,衛卿腳不沾地跑回山崖下。

  煌夜依舊昏迷不醒,衛卿找來兩塊石頭,把仙鶴草、蒲黃等藥草放一起,來回碾碎,仔細搗弄,也許是太著急了,他一邊碾藥,一邊在哭,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嗚嗚……」衛卿以前沒少挨打,可是他都能忍住,不流一滴眼淚,現在卻哭得柔腸百轉,嗓子都啞了。

  等藥草終於變成了濃稠的綠色汁液,他用手背擦了擦濕潤的臉孔,爬到煌夜身邊,給他的傷口上藥。

  「唔……!」也許是疼痛,煌夜無意識地悶哼了一聲,衛卿靠近,對著傷口小心吹著,把手心裡的草藥全部敷上後,再撕下一條衣袖,一層層地包好,輕柔地紮緊。

  衛卿赤裸著上半身,身上沾著血跡、淤泥和草屑,就像歷經磨難,被人遺棄的小狗般,憂心忡忡地趴在煌夜身邊。傷口敷上藥以後,煌夜的臉色開始好轉,呼吸也平穩了,可為什麼還不醒來?

  「九殿下……」衛卿伸出手,微微發顫地觸摸著煌夜的臉孔,已經是秋天了,河水很冷,煌夜身上一直冷冰冰的。

  而天色漸漸暗淡,波浪滾滾的朱雀河,一眨眼就可以吞沒他們。

  衛卿伸出細瘦又傷痕纍纍的胳膊,抱住煌夜,把全身的熱量都貼到煌夜身上,從那堅實的胸膛下傳來穩健有力的心跳聲,這給予衛卿些許安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緊地摟抱著煌夜,卻也不敢放鬆警惕,一直盯著洞口潮水的位置,生怕它下個瞬間,就衝了上來。

  ※※※

  另外一邊,大皇子耀祖帶著近一千的騎兵,在獵場上大開殺戒,凡是會跑會跳的,不管是不是幼鹿、母熊統統收入囊中。其他皇子見此情景,紛紛閃邊,以免這千名射手組成的箭雨,把自己的人馬也射成馬蜂窩!

  還未到落日,大皇子的車隊便塞滿了大小的獵物,約有一百餘頭。他棄車換馬,坐在一匹汗血寶馬上,帶著浩浩蕩蕩的行獵隊伍,回到行營。

  今日是狩獵的第五天,晚上會有一場別開生面的篝火酒宴,草坪上早早鋪起了巨大的羊皮氈,美酒一桶接著一桶地擺上來。

  大皇子知道自己大顯風頭的機會來了,他當即命人把新捕獲的雄鹿卸下,做成全鹿宴,等晚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向父皇盡孝。

  世人皆知鹿血甘溫,能補虛弱、理血脈、止疼痛,就在前日,皇帝拉弓時扭傷了手腕,雖無大礙,但也得好好進補一番。美酒搭配野鹿肉,想必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正當士兵利落地宰殺雄鹿時,張公公來了,貼在大皇子的耳根處,小聲說了什麼。

  「他當真摔下去了?」大皇子似乎不信,追問道。

  「千真萬確,老奴敢拿腦袋保證!」

  「好!真是太好了!天助我也!」大皇子仰天大笑道。原本刺殺皇子,必定招來皇帝的調查,得大大折騰一番,現在煌夜自己跳崖身亡,大可說成是他騎術不精,導致墜河而死!

  「那些騎士……」大皇子突然收住笑容,目光陰森地道,「還要堵住他們的嘴。」

  「老奴明白、這就去辦。」張公公忙不迭躬身說道。

  大皇子派去刺殺煌夜的射手,都是他忠心不二的部下,才敢於做出行刺九皇子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

  但大皇子還是不放心,後宮的酷刑是很嚴苛的,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因此他讓張公公另外派些人馬,把那些射手殺死滅口。

  此刻,已經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大皇子心情極佳,讓使女給他準備溫泉水,更衣沐浴,就等歌舞晚宴的到來……。

  ※※※

  乒、砰!

  一陣陣尖銳、短促的刀劍交鋒聲,讓煌夜猛地驚醒過來,他本能地伸手摸向腰間,想拔出佩劍,卻意外地碰到了一個溫軟的物體。

  「嗯?」煌夜驚訝地低頭,才發現他碰到的是衛卿的胳膊。

  衛卿蜷縮起雙膝,上身趴在他的胸膛上,兩手還牢牢抱著他的腰……似乎是睡著了?

  而四周只有河水流淌的聲音,沒有廝殺聲。

  煌夜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很意外地,對於下人擅自碰觸他的身體,沒有感到生氣。

  衛卿很瘦小,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重量,但是那種溫熱的體溫很舒服,就像寒冬臘月裡,捧著黃銅手爐一樣,讓人舒坦極了。

  「嗚!」右臂的刺痛,讓煌夜皺起了眉。這時,衛卿醒了,眨著一雙烏亮的、卻有些紅腫的眼睛,「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殿下!您醒了!」衛卿騰地坐直身體,一股寒意頓時代替了胸前那片溫暖,煌夜不覺有些可惜。

  「這是哪裡?」煌夜也坐了起來,打量周圍,一波波潮水正往上湧,洞窟裡地勢低矮的地方都被淹沒了,整個洞窟又濕又冷。

  「河邊的洞窟,我們摔下來不遠的地方。」衛卿說著,眼眶又濕潤起來,「雪英它……沉入了河底。」

  「雪英是父皇賜給我的馬,它是一匹忠心不二的好馬。」煌夜神色黯然地道。這次帶它出宮,本想著立功,卻讓它遭遇如此災禍,還有忠心耿耿的駱德,這個仇他一定要報!

  「殿下,河水快漫上來了,我們快走吧。」衛卿擔心地越來越近的河水,站了起來,並把煌夜扶了起來。

  「你的衣裳呢?」煌夜注意到衛卿上半身赤裸,臂膀、胸前及背後都有荊棘割開的傷口。

  「呃……」衛卿看著煌夜受傷的胳膊,他的布衣都撕成布條,紮在上面了。

  「原來如此。」煌夜明白了,點點頭。

  「您不用擔心我,我是下人,早就習慣打赤膊了,不怕冷。」衛卿抬著頭,笑著說。

  煌夜盯著他看,儘管身上的傷口不少,但衛卿的肌膚依然白淨,從頸項到腰身都雪白細膩,猶如絹帛一般。

  粗布腰帶束在他纖細的身子上,更顯出一種柔弱的味道,大概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吧。

  煌夜暗想,衛卿長相清俊秀氣,就連肚臍都這般漂亮,想必再過幾年,暗戀他的女子,會踏破他家的門檻吧。

  「殿下,我們要游出去嗎?」衛卿睜著大大的眼睛,流露出天真無邪的氣質。

  「嗯。」煌夜收回視線,看著已經漫到腳跟的湍急河水,河灘已經完全被淹沒了,要到岸上去,只有先游出去。

  「您先走吧。」衛卿卻說道,放開煌夜,「我不會游泳,會拖累您的,我可以攀著這些石頭,慢慢爬上去。」

  「不用了,與其讓你在這裡磨蹭,不如我帶你出去。」煌夜拉住他的手,不容拒絕地說道,「看天色還不到酉時,我們得盡快回去。」

  戌時有一場重要的宴會,文武百官、外國使節都會出席,煌夜知道,不能讓大皇子佔盡好處!

  「是……」衛卿怯怯地點頭。

  煌夜用沒受傷的左臂圈抱住衛卿的腰,帶他下水,衛卿有些怕水,縮了縮身子,煌夜將他摟得更緊。

  都說小孩元陽足,體溫高,看來一點都不假,當指頭觸摸到腹部的皮膚時,感覺好燙,就像火燒似的燎著指頭。

  「走了,別亂動。」煌夜深吸口氣,帶著衛卿無聲地游入冰冷、湍急的朱雀河,河水果然漲得很高了,兩岸低窪的岩石、野草都被吞沒。

  煌夜受了傷,又帶著一個不識水性的侍從,不過這些都不能阻礙他游向水流平穩的地方,衛卿再一次見識到了九皇子的堅韌和勇氣。

  因為衛卿提醒說,懸崖上也許還有刺客,煌夜很小心地從一條陡峭的山壁上,攀爬而上,看到的景象,卻讓他觸目驚心!

  懸崖上到處是血和屍體,嘎嘎亂叫的烏鴉正啄食著被斬碎的頭顱、軀幹,從屍體上黑色的服飾來看,是大皇子派遣的那批刺客。

  看來,大皇兄又使出殺人滅口這一絕招了,煌夜在崖頂駐足,和衛卿一起埋葬了駱德,然後在石屋旁邊找到了一匹落單的馬。

  兩人騎上後,煌夜猛策一鞭,駿馬一聲長長的嘶鳴,展開四蹄騰空奔馳,如箭一般射向北面的皇家行營。



第八章

  夜晚,朱雀河谷變得分外美麗,這一片的皇家行營,仿若一串墜入凡間的玉珠,璀璨奪目。

  重兵圍守起來的草地內,鋪著大塊的羊皮氈,設有宴桌一百六十席,烤架一百二十個,酒桶二百隻,其餘果盤、醬料數不勝數。

  以皇帝為中心,十三位皇子環坐四周,外國使節坐在皇子之下。另有文武官員百名作陪。

  這場以慶賀秋收為名義的晚宴,在百鼓齊鳴的舞蹈中,散發出一片皇家的侈靡。

  在舉行完祝酒儀式之後,就是皇帝的進膳。御廚以繡龍袱蓋上御前珍饈,四個太監進前供食,雙手捧托。

  等皇帝享用過那烤得噴香的野鹿肉後,再給群臣上菜。

  於是一盤盤的炙子骨頭、白肉、麥子餅,把官員的膳桌擺得滿滿的,同時,雜劇上演,正是

  舉杯共飲、其樂融融的時候。

  「啟稟父皇,兒臣有話要講。」大皇子耀祖走出席位,拱手說道。

  「而今又不在宮內,你有話就只管說,禮數且免了。」淳於炆看著這位已經做了三十六年「大皇子」的兒子,心裡也有些不忍。

  試問天下十國,有哪一位皇子甘於寂寞,不想成為儲君呢?

  太子之位懸而未定,諸位皇子也就不能獲得封王、獲賜領地,一家大小都離不開皇城,確實難為了他們。

  「謝父皇恩准!」大皇子滿面春風、慷慨激昂地道,「兒臣今日馳獵時,登高遠眺,見這河谷平原,從山腳往三面鋪開,朱雀河宛如銀帶,流光溢彩!而田間小路縱橫,村裡炊煙嫋嫋,麥穗翻著金浪,真乃五穀豐登,人間仙境也!」

  「皇兒說的是。」淳於炆的心情極佳,頷首笑道,「此次朱雀河谷之行,讓朕看到大燕的大好河山,並未受征戰累及,百姓安居樂業,甚感欣慰。」

  「這都仰仗於父皇您的恩澤,兒臣打聽過,這裡原是土匪流竄之地,漁民生活困苦,受盡欺壓!六年前,您將這片谷地賜給了叔父柯賢,命他好好打理,並且下令『計田授丁』,這才有了一派生機的景象。」

  「確實如此。」淳於炆只是點頭,容色微變,似乎不樂意提起此事。

  六年前,他做的事豈止是這件。更有秘密派兵,夷平了隱居在河谷深處的巫雀村,下旨不論男女老幼,格殺勿論!

  至於巫雀族到底是人,還是傳說中的神仙?淳於炆都不想理睬,只有他們消失了,他壓抑多年的心病才能徹底消除!

  當年,淳於炆為了能光明正大地進行屠村,就以剿滅朱雀河谷上方的流匪為由放火燒山,柯賢也好,還是當地漁民至今都蒙在鼓裡。

  為建立好的政績,並暗中監視巫雀村是否有漏網之魚,淳於炆才將這塊寶地,出讓給宮中無權無勢的表弟柯賢。

  柯賢並不知道,在他的河谷田莊裡,那幾個包著頭巾,捲著褲管,身材特別壯實的農夫,其實是領了皇帝口諭的密探。

  不過這些年裡,都沒見有可疑的人出沒,而趙國維做事,向來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所以淳於炆才會同意來這裡狩獵。

  「父皇為黎民蒼生嘔心瀝血,此次秋獼大典,又是為天下祈福,故兒臣心懷感激,特捕來最強健的雄鹿十頭,製成鹿血酒,願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皇子高聲唱罷,張公公便端著一隻雕龍黃金三足食鼎,低頭躬身,送上龍案。

  淳於炆見著鹿血酒色澤鮮紅,猶如紅寶石一般,在火光下,閃爍出迷人的光芒。

  儘管鼎內放了不少名貴中藥,但無雜質懸浮,更無腥臭異味。輕輕一聞,那芳香沁入心脾。

  一旁的內侍太監,照例拿出銀針試毒,淳於炆擺擺手,示意大可不用。得到如此信任,大皇子臉上自然很有光彩。

  淳於炆當著眾人的面,穩穩端起龍紋金鼎,大喝了一口,這味道更是醇甜柔和,餘味舒暢,直在心底流轉綿長。

  「好!不愧是皇兒精心炮製的鹿血佳釀,也分給諸位愛卿一些,同享吾兒的一片赤誠孝心。」

  言畢,就有太監端出更多的鹿血酒,不過是裝在酒樽裡的,分發給各位使節、大臣。

  「謝皇上隆恩!」於是,大臣們紛紛起身,呼啦啦地跪倒一片,高呼皇上萬歲!

  接著,再起身,向著大皇子齊齊跪倒,祝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免禮,都起吧。」大皇子撫鬚正色道,請群臣起身,儼然一副太子派頭。

  「啟奏陛下,大殿下為人謙和有禮,善於交結眾皇子及文武群臣,可謂深得人心。又喜好讀書,才華橫溢,如此心性好,又有才德之人,若不能成為大燕太子,實乃大燕之缺憾,天下之遺恨也。」

  大皇子的老丈人,擔任太史的周崇,藉著酒興與大好時機,也顧不上避嫌,直接出列,向皇帝請願道。

  他的話引起眾臣的共鳴,有點頭稱是的,有鼓掌起哄的,氣氛熱烈得很。

  但是皇子席位上,一個個只是面面相覷,不見有大的動靜。

  沒錯,大皇兄固結人心的手腕是厲害,能讓朝官都對他俯首聽命,可是背地裡,大皇兄以勢壓人,從來不把兄弟放在眼裡,太皇太后又對他寵愛有加,給予的權勢是越來越重。

  好在他仍然欠缺軍功,沒有出兵為國效力,不然,這人前光明,背後陰暗的大皇子早就是當朝太子了。

  淳於炆本想展現一下父慈子孝的溫馨場面,沒想到周崇趁機保薦耀祖為太子,而且似乎已是眾望所歸的態勢。

  如若此刻不說些什麼,難免讓臣子喪失信心,但真要說了什麼,不就等於立了耀祖為太子?

  淳於炆正不知如何是好,護國將軍趙國維出列,大聲啟奏道,「太子一事非同小可,還請聖上三思!」

  「你這話,是說本殿下有何不足之處?」不等皇帝開口,大皇子便有些羞惱地道。

  「老臣不敢,只是皇上已經昭告天下,秋獼大典之後,才會冊立大燕太子,還請大殿下稍候時日,以免讓皇上落個言而無信的名聲。」

  「你大膽!」大皇子怒目斥責道,「就算此時冊立,到時候頒布也不遲,你這樣說,可是想詆毀父皇的名譽!」

  「這……」趙國維自恃握有皇帝不少秘密,才敢出來阻攔,認定皇帝必定會給自己幾分薄面,把這件事壓下來。

  再怎麼說,九皇子煌夜成為太子,他能撈到的好處才多。

  但他忘了大皇子不會買帳,而趙國維也不想現在就開罪大皇子,倘若日後,他真的成為了太子,自己豈不是要被孤立?

  「殿下所言極是,先冊立,後公佈,也不違背詔書。」周崇趁機搶白道。

  「臣等懇請皇上,冊立大殿下為皇太子!實乃造福萬民也!」不知道誰起的頭,一班白髮蒼蒼的老臣都跪下了。

  淳於炆在此時卻有些忌憚長子了,他如此急切地追逐太子位,說白了,也就是為了當皇帝。

  耀祖的人脈如此之廣,將來要是興兵構難,逼他遜位,他豈不是養虎為患?

  正當淳於炆有口難言,騎虎難下時,執事太監尖聲通報,「九殿下!到!」

  「什麼?!」大皇子臉色驟然一變,兩眼死死地盯著席下。不一會兒,煌夜就到了。

  他頭戴一頂鹿皮冠,身著簡樸大方的淺藍織錦長袍,便無其它飾物,站定之後,向皇帝請安。

  儘管他的衣飾完全不及其他皇子華貴,但反而襯得他的英挺俊秀。雖說年紀不大,但目光銳利,舉止沉穩,透出皇子應有的冷峻與高貴。

  「夜兒,為何事耽擱,這麼晚才來赴宴?」淳於炆溫和地問,因為煌夜的到來,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怕是尋歡作樂去了罷。」大皇子狠狠瞪了一眼身邊的張公公後,一臉不屑地道,「要不然,如此重要的晚宴,他怎麼會不出席,還兩手空空,毫無誠意!」

  「兒臣是覺得,在這慶賀豐收之日,理當沐浴齋戒,不聽樂、不近色,不弔喪、不理刑,腥殺之事宜止之。」煌夜不理大皇子,朗聲說道,「故今日未狩獵一物,只是留在帳內誦讀經文,自懲自誡,兒臣能奉上的只是一片赤誠向善之心。」

  「好個自懲自誡、赤誠向善!這才是大燕皇子!」淳於炆極為欣喜地道,「為蒼生摒棄浮華,沐浴齋戒,朕也當如此!」

  「父皇!你別聽他一派胡言!他今日根本就……」大皇子一心急,差點說出,煌夜根本就沒待在營帳裡,而是去打獵了,還跑到崖頂那麼遠的地方。

  「怎麼了?」淳於炆沉聲問道。

  「就……」大皇子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就是一片苦心罷。」煌夜頑皮地一笑,躬身說道。

  「哈哈,夜兒說的是。來人,把這鹿酒、肉糜,統統撤掉,換上瓜果、糕點即可,朕今晚也要齋戒。」淳於炆二話不說,就下令道。

  於是,太監紛紛上來,撤換筵席,大皇子看著自己精心準備的鹿血酒,被當作糟粕一樣,扔進大木桶裡,心裡的怒火再也無法遏制,大步走向煌夜,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拉近他。

  「你竟敢壞我的好事?」大皇子聲音極輕地說道。

  「皇兄,敢問你指的是哪一件?」煌夜也不掙扎,冷冷地道,「是派人刺殺我?還是你向父皇大獻慇勤的機會?」

  「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皇子卻矢口否認,好像要捏斷煌夜手臂一樣地拽緊著他,「只要有你在,就是壞我的大事!」

  「我豈敢,父皇在看你,是不是想叫你過去喝酒?」他們兩人交頭接耳,讓人不免好奇,在說些什麼。

  皇帝也是一樣,遠遠地望著這邊。

  「這事沒完!你等著瞧!」大皇子這才鬆開手,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煌夜,怎麼他從懸崖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身上竟沒有一點傷,難不成是張公公是在說謊騙人?

  一想到這裡,大皇子心裡就很不舒服,向皇帝推說身體不適,要求回去歇息。

  皇帝也不強留,就由他去了。

  煌夜暗暗鬆了口氣,手指微微顫抖著,當大皇兄用力握住他的手臂時,正好捏到了傷口。

  這種疼痛堪比刀子剜肉,煌夜卻依然面不改色,如今,血已經滲透出綁帶,正沿著臂肘流淌下來,未免父皇察覺到異樣,煌夜想要告辭。

  然而,就在這時,淳於炆卻笑著道,「夜兒,你念誦的是哪一部經文?你還真是用心,出行捕獵,都不忘帶上經書。」

  煌夜一怔,他的營帳內,有棋譜、兵書、甚至古樂譜,唯獨沒有佛家經文。

  他說沐浴齋戒,是因為趕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只夠更衣,而狩獵一天,卻空手而歸,一定會被大皇兄拿來說三道四,這才想出誦經的主意來。

  「《楞嚴經》……」煌夜還是說道。

  「哦?此經分為序分、正宗分、流通分三部分,不知夜兒讀的是那一部分?」

  「是第二卷,陛下!」突然,有一個小人兒,端著一個漆盤,上頭蓋著一塊黃綾,貿然地闖入進來。

  「哦,是嗎?」淳於炆並沒有怪罪,只是覺得奇怪,什麼時候夜兒身邊,也有孩子作為童僕了。

  煌夜自小就與大人打交道,他訓練出來的那些個騎兵,年齡可都比他大多了。

  正因為如此,淳於炆多瞧了幾眼筵席下的童僕,但是他俯首低眉,根本看不清容貌。

  「不得無禮,進來需要通傳!」煌夜厲聲道,接著又向父皇請罪,說自己管教不嚴,請求降罪。

  淳於炆自然沒有生氣,只是笑著說,罷了罷了,你到底還小,不能太為難了你。

  但煌夜依然說是自己的錯,會回去認真反省,並繼續誦經齋戒,直到秋獼結束為止。

  淳於炆有感於他的誠心誠意,便恩准煌夜回去了,之後的宴會,歌舞奏樂都停了,只是聽昆蟲蛐蛐兒的叫聲,倒也顯得清雅……。

  ※※※

  煌夜帶著童僕衛卿,急步行走,避開眾人,來到僻靜的小道上。

  「你從哪兒找來的《楞嚴經》?」煌夜忍不住問。衛卿來到這裡,沒有幾日,怎麼會結識隨皇帝出行的高僧。

  這些珍貴的經文一般都放在僧侶處,不會輕易外借,不得不說,煌夜沒想到衛卿會有這等能耐。

  「殿下,請您不要生氣,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衛卿低著頭,拉開了蓋在木盤上的綢布,裡頭居然空無一物?!

  「呃……」連煌夜也驚呆了。

  「我不放心您的傷,就跟著您去了,在外邊聽到皇上詢問您經書的事,正巧有幾位公公在收拾餐盤,我就偷偷拿了一個盤子,一條黃綾衝了進去……」

  「這可是欺君之罪,你不怕皇上要你把經書呈上去,給他看嗎?」

  「這……我沒想到,我只是想著給您解圍。」衛卿有些慌了,說不定弄巧成拙,反而害了煌夜。

  「呵,也算是解圍了。」煌夜卻笑了笑,「你的膽子,比你的人大多了。」

  「嗯?」衛卿不明白煌夜的意思,抬頭看著他。

  「你以後就跟在我身邊,伺候我罷。」煌夜看著他,衛卿比他矮了足足一個頭。

  「是!」衛卿開心地說。

  「不過這種事情別再做了,你這條小命可不夠賠的。」煌夜伸手,想要撫摸衛卿的頭,衛卿卻「啊!」地叫了起來。

  「您在流血!」衛卿趕緊抓住了煌夜的手腕,「我給您看看。」

  「等回去再說。」煌夜立刻收回了手,為什麼想要撫摸衛卿的頭呢?他長得是很可愛,性格也討喜,但到底是個男孩,而且身份低微。

  煌夜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亂,於是大步走在前頭,衛卿趕緊跟上去,一路上,兩人都不再交談一句話。

  ※※※

  回到營帳,在太監的操持下,煌夜再次沐浴更衣,鮮血將衣袖都染紅了,衛卿在收拾衣裳時候,心痛得說不出話。

  「把它燒了,別給任何人看見。」煌夜叮囑道,他不想被大皇子知道,他受了傷。

  「是。」衛卿領命去了。

  膳房的使女見少主子傷勢不輕,就想燉一些鹿肉,給補補身子,可是香噴噴的肉湯都熬好了,煌夜卻拒絕食用。

  他已經「欺君」了一次,不想再隱瞞父皇,說了齋戒到大典結束,就必須信守諾言。

  衛卿看在眼裡,很擔心,但也無計可施。只能把放冷的肉湯給端了出去。

  等再進帳時,煌夜已然入睡,衛卿替他掖好被子,吹滅了油燈,依舊是盤腿坐在軟塌下方,進行值夜。

  「要是我也會武功的話,駱德大哥就不會死了。」回想白天發生的事,衛卿竟然不覺得害怕,只是想著要是學會劍術,就能好好地保護殿下。

  這種心情太迫切了,以至於他後面做夢,都夢見在校場學刀槍功夫……。

  第二天清晨,在煌夜起身時,衛卿能夠及時地把外衣遞給他,沒有再睡過頭。

  「殿下,要進膳嗎?」待煌夜洗漱、更衣完畢,使女恭敬地問道。

  「嗯。」煌夜點頭,兩名太監、四名使女,就忙乎開了。

  雖然只是早點,但也豐盛異常,有菜心麵條湯、冰糖蓮子羹、百合綠豆粥,還有四碟醬瓜、花生、杏仁、蜜餞。

  清一色皆是素食,煌夜並不要求宮婢們跟著吃素,但他們哪敢主人吃素,自個兒吃葷,就也跟著齋戒了。

  煌夜用完早膳,就要穿著鎧甲披風,衛卿負責準備好鎧甲。

  這是一套上好精鐵打造的銀白鎧甲,甲身薄軟貼身而又極為堅挺,甲葉一摩擦,便發出清脆的振音。

  衛卿整理好甲身、甲袖、甲裙,再一一給煌夜穿上,帶子全是皮革質地,他費了好些力氣,才把紐帶綁緊。

  「穿好了,殿下。」衛卿說道,已是滿頭熱汗,但看著煌夜充滿著威嚴的模樣,心裡喜不自勝。

  煌夜看了看他紅彤彤的臉蛋兒,什麼話也沒說。

  爾後,煌夜帶著隨侍的衛卿,去看望了昨日中毒的騎兵,他們都解了毒,躺在軟塌裡,有老軍醫側立照顧。

  一直以來,跟著煌夜出生入死的九名騎士,在精心的照顧下,氣色顯然好轉許多,他們看到殿下百忙之中,還來探望自己,人人感動得拭淚,唏噓不已。

  接著,他們又聽到駱德犧牲的消息,氣憤地掙扎起身,說要去報仇雪恨!

  「好好歇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煌夜好生地安撫騎兵們,隨後,又去了馬廄,去挑選一匹合適的良馬。

  想要再出去狩獵,煌夜就得重新備馬,挑選騎兵,正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功,這些事前準備都馬虎不得。

  雖則昨日空手而歸,但因為帳篷裡已經有不少的獵物,再過兩、三天,應該能夠裝滿。

  煌夜思忖著,讓衛卿牽出一匹通體赤黑的駿馬,就在這時,有一個士兵慌慌張張地跑了來。

  看到煌夜,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渾身抖得和篩子似的。

  「殿、殿下……大、大事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煌夜當即跟著士兵,去到他口中的「大事不好」的地方,竟然是諸位皇子用以儲藏獵物的帳篷。

  一共十四座,皆是白色帳幕,分為前後兩排,各七座,自西向東整齊地排列著,為首的一頂就是大皇子的帳篷,有六名士兵把手。

  而其他皇子的帳篷,只有四個守衛,據說大皇子多出的兩名侍衛,都是他的親信,皇帝並沒有說,不可以自己派侍衛去守著帳篷。

  他們看到煌夜,全都下跪行禮,但臉上顯然少了幾分恭敬。

  煌夜疾步來到自個兒的帳篷前,掀開簾子一看,臉色當即就變了!

  衛卿也是抽吸一口氣,兩眼瞪得渾圓。

  原本,這裡堆放著用油布包裹好的獵物,而如今只剩下一塊塊染血的油布,獵物全都不翼而飛!

  煌夜二話不說,轉身走向大皇子的帳篷,要求檢查他的數目,可是受到那六名侍衛的大力阻撓。

  「只有皇上才有這個權力!」為首的鬍子士兵,極為傲慢地道。

  煌夜握緊了拳頭,咯咯地響,但從大皇子塞得鼓鼓囊囊地帳篷來看,就知道煌夜的獵物全給偷了過去!

  「你們太過分了!」衛卿氣不過,指著他們說道,「明人不做暗事,真沒什麼,讓我們看看有什麼關係?」

  「你又算老幾,敢在這裡叫囂?」鬍子士兵一手按在刀鞘上,「想造反不成?!」

  「住口。」煌夜喝道,那當兵的雖然臉色難看,但還是住了嘴。

  「殿下!」衛卿叫道,不甘心就這樣算了。

  「我們走。」煌夜已然明白,這一次是大皇兄完勝了,自己千算萬算,都沒料到大皇兄已經卑劣到如此地步!

  竊取別人的成果,和流氓小偷有何分別?這實在不是一個皇子能做出來的!

  由於獵物上沒刻印歸屬於誰,在這裡把事情鬧大,受到父皇的責問,煌夜只會落個監管不力的惡名,處境會比丟失獵物更加艱難。

  而且無憑無據之下,大皇兄一定會反咬他含血噴人,借此污蔑。

  「做人啊,還是安守本分的好,別螳臂當車,妄想和我們大殿下爭鬥!」鬍子士兵見煌夜想要息事寧人,反而更加狂妄地嚷道。

  煌夜走出去幾步,便從地上拾起一枚石子,並沒有轉身,只是抬高手,兩指嗖地一彈!

  這石子竟然不偏不倚地射入鬍子士兵的口裡,而他正要繼續奚落煌夜,嘴巴大張著,結果就讓這石子溜進了氣管內。

  「嗚嗚嗚!」鬍子士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兩眼暴突,兩手抓拉著脖子,都快撓出了血!

  而一旁的士兵並未看到石子飛來,以為他突然發了羊癲瘋,才變成這般恐怖的模樣,於是大呼小叫地喊「救命」,又拍撫他的身體,亂了好一陣子。

  而煌夜和衛卿卻早已離開了。



第九章

  白駒過隙,八天的日子轉眼就過去,是時候每位皇子向父皇交差了。

  由於前日下了大雨,天氣驟冷,大皇子耀祖穿起了貂裘,內有石青綢面的褂子,外有鮮紅亮麗的披風,再配上寶劍一把,整個人好比天兵神將,耀武揚威。

  大皇子率領著親信,昂首站在其餘十幾位皇子的前邊,還故意拉開一段距離。

  大燕帝淳於炆乘坐著金黃龍輦,逐個檢查皇子們的帳篷。

  「大殿下,為五百二十八頭!」執事太監有意扯著喉嚨叫道,引起百官不小的轟動。

  「不愧是大殿下,這比當年皇上狩獵的還要多!」

  「這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臣們紛紛點頭稱讚。

  接著是二皇子耀忠,三百七十頭。他只比大皇子小兩歲,膽氣謀略就差很多,但是他自覺很滿意,也點點頭。

  三皇子耀泰二十五歲,初為人父,心思都不在狩獵上,勉勉強強二百頭,位居第三。

  老太監慢條斯理地一一檢查獵物,凡過於殘缺的,都不能算數,得從中剔除。

  於是八皇子耀康的帳篷看起來塞得滿滿的,比大皇子的獵物還要多,實際上拾取了不少殘

  肢,濫竽充數,清點到最後,也就剩一百六十頭而已。

  其餘年紀小的皇子,有六十幾頭的,有七十多的,基本上數目都差不多,就是十皇子煌玥的帳篷讓人很意外,只有六頭,可想到他一向體弱多病,就罷了。

  「這孩子,一點競爭心也沒有。」皇帝無奈地搖頭,步下龍輦,走向煌夜的帳篷。

  大皇子這時更加得意了,那天,他買通看守帳篷的士兵,讓他把煌夜的獵物通過帳篷底下的縫隙,一隻隻地挖出來。

  再偷偷轉移到他的帳篷裡,整整搬了一宿,直到徹底清空煌夜的帳篷為止。

  『休怪我無情,是你自找的!』大皇子在心底狠狠唾罵,等著看戲!

  「父皇,就由兒臣自己來吧。」煌夜卻在這時邁開大步走在前頭,高高掀起帳篷的簾子。

  皇帝在太監的引領下,和趙國維等權臣走進帳篷。

  然而,這些人全都看呆了,一個個嘴巴大張,都能塞入一個拳頭!

  因為帳篷裡清掃得一塵不染,別說大型獵物了,偌大的地方連根羽毛都看不見。

  「這、這算什麼?!」老太監白眉都吊了起來,慌張地道,「九殿下,您是在尋老奴開心麼?」

  「夜兒,朕不是賜予你二百頭獵物?如今獵物何在?」就連皇帝也按耐不住,直盯著煌夜問道。

  而大皇子看到煌夜的帳篷裡進去很多人,卻不見有人扛著獵物出來清點,便好奇地湊過去看。

  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這九弟不是自暴自棄了吧,偷了他的獵物之後,好歹還剩下三日,再怎麼不濟,也能捉個七八十頭的。

  「那些獵物,兒臣全分發給士兵果腹了。」煌夜說道,「要是放久了,臭了,也就無用了。」

  「可是……」皇帝納悶地道,「你拿什麼和其他兄弟比?」

  「父皇,請稍候。」煌夜拱手說道,接著,喚來童僕衛卿,讓他掀去帳幕上的窗簾,因為獵物屍體極易腐爛發臭,所以帳篷上設計有六個窗洞,平時都有布遮蓋著。

  衛卿跑到每一扇窗戶前,挑開了上面厚厚的油布,眾人則靜靜地、驚訝地、不明所以地站在篷內,臉上寫滿了困惑不解。

  忽然,一陣狂風捲入賬內,因為敞開了窗戶,而頂部是密閉的,大風一下子撐開了帳篷,每一個角落都朝外鼓出,好像裝滿了東西一樣。

  「父皇,此帳已滿,請您過目。」煌夜這時才對皇帝拱手說道。

  「這……」皇帝似乎也沒想到,可以用這個法子裝滿帳篷,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驚訝。

  「這算什麼玩意?」大皇子衝入進來道,「你少唬弄父皇!」

  「豈敢。」煌夜不驚不懼地道,「我是按照聖旨上寫的做的,父皇說,裝滿帳篷即可,並沒有指明是什麼東西,因此只要我裝滿了帳篷,就是完成任務。」

  「言之有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有人附和道,甚至覺得煌夜想出這麼絕妙的主意,不愧是當今的神童!

  「父皇,秋獼大典旨在慶賀豐收、修德安民。為裝滿十四座帳篷,而塗炭河谷上的生靈,兒臣以為不妥,故想出此對策,還望父皇諒解。」

  「你這麼說,倒是父皇的錯?」大皇子抓住煌夜的話柄,厲聲指責道,「既是狩獵,怎麼可以不打獵?」

  「像皇兄那樣,把母鹿都射殺死嗎?」煌夜反唇相譏。

  眾臣回想起大皇子的帳篷內的獵物,確實可以用「慘不忍睹」這四字來形容。那些大腹便便的母鹿,或者才出生不久的箭豬、羚羊,全都擠堆在一起,大睜的獸眼裡,似乎還留有臨死前的恐懼。

  真讓人不忍直視,更不願看著那好比山堆一樣的屍體。

  「父皇,九弟這是強詞奪理!明明是他沒這個本事,還嫌我射獵得多!」大皇子轉而向皇帝說道,請求公斷。

  沒想到皇帝只是擰起他的眉,沉吟片刻後道,「午後進行射箭比試,你們都下去準備吧。」

  「父皇!」見父皇對煌夜的所作所為不予置評,繼續進行皇子們的比試,大皇子非常不甘

  心。

  「遵旨。」煌夜躬身道。

  皇帝看了眼兩個兒子,便轉身走出帳篷,大臣們也都一一退下,這裝滿帳篷的比試,到底是誰贏了,一時間竟沒有定論。

  午後的比試,原本是一場集合王公大臣,舉行摔跤、射箭、套馬等的喜慶活動,但因為上午的結果懸而未定,這幾場技藝遊戲,就變得火藥味濃重起來。

  可是不論怎樣,煌夜的武藝更勝一籌,射箭百步穿楊、騎馬金雞獨立,技藝高超,大皇子又無法明目張膽地作弊,因此煌夜拿到了第一名。

  到了夜晚,河谷上擺起絢麗多彩的龍燈陣,一百名宮伎在龍燈中間甩著桃紅水袖,快速旋轉著,跳出一曲美妙絕倫的百花舞。

  淳於炆高高在上,欣賞著這場令人目眩的盛宴,心思卻全不在裡面。

  「皇上,您嘗一口罷。」一旁,年輕貌美的雲妃把一枚鮮果肉,塞入皇帝的口內,「這西域的果子真的好甜。」

  雲妃,原是一名宮廷舞伎,因身材妖嬈、舞姿卓絕,又善於逢迎,深得炆帝的寵愛。一日得沐聖恩之後,便有了身孕,誕下一位公主。

  淳於炆便冊封她為妃,命其長伴左右,這也是除皇后之外,炆帝最喜愛的女人。

  「嗯。」只有雲妃嬌媚的笑容,才能讓淳於炆舒展了眉頭,輕捏住她的手,兩人正你儂我儂時,趙國維到了。

  「你先退下。」淳於炆正色道,雲妃便識趣地告退了。

  「皇上,您考慮得怎麼樣?」趙國維開門見山,急切地說道,「明日總得公佈第一名是誰?」

  「朕心裡有數,可是……」淳於炆應道,「只怕是個錯誤的選擇。」

  「何出此言?」

  淳於炆沉吟了半晌,道出心聲,「夜兒之母萍妃,乃青鹿國之末代公主,倘若她藉機復興青鹿,豈不是大燕之禍害?」

  「如此聽來,皇上是覺得九殿下煌夜,應當被立為太子?」趙國維聽到這話,不但不覺得頭疼,反而很高興,按捺不住地又問了一遍。

  「正是。」淳於炆面對這個心腹大將軍,也不再隱瞞,從頭到尾說明了緣由。

  原來,淳於炆出題的時候,就多留了一個心眼,並未註明皇子們的帳篷,必須是用獵物裝滿的。

  至於該用什麼來填滿,淳於炆自個兒也不清楚,只是很期待皇子們的表現,可惜的是,只有煌夜看出來了,還應對得如此出色,讓人心服口服,這等聰明才智,早已凌駕於其他皇子之上!

  淳於炆沒有當即公佈立他為太子,是不想大皇子鬧事,其實在每位皇子身邊,他都留有一個密探,這也是炆帝慣用的招數。

  隱藏在煌夜身邊的探子,就是騎士首領駱德,他雖然被大皇子派去的刺客殺死,但駱德早已將大皇子的不軌行為,通過密折告知炆帝。

  大皇子表面恭順好學,實則狡詐、貪婪,毫無惻隱之心,是不能立為太子的,他登基之日,就是生靈塗炭、百姓苦難之時。

  但是大皇子仗著「無嫡可立,勢必立長」這一輿論,控制著太后和百官,齊齊向他施壓,這讓炆帝感到皇權受到威脅。

  大皇子的奪嗣活動,即陰險又毒辣,炆帝都感到頭皮發麻,雖然皇子間的鬥爭本來就是兵戎相見,血肉橫飛。他當年也是踏著同胞兄弟的鮮血登基帝位的,但這幾個畢竟是自己的兒

  子,炆帝不願意看見這種場面。

  「皇上之智,愚臣不及萬一!」聽完皇帝的話,趙國維先是拍馬了一番,然後又故作姿態地道,「臣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講吧。」淳於炆頷首道。

  「皇上想要冊立九殿下為太子,實乃明智之選,是黎民百姓之萬福,至於萍娘娘……」趙國維吞吐起來。

  「如何?」

  「老臣以為皇上憂慮得極是,故懇請陛下下一道密旨,賜死萍妃娘娘,以絕後患!」

  「這……!」淳於炆雖說不愛這個妃子,但始終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些不忍心。

  「這是得以兩全的辦法,皇上,切不可婦人之仁,誤了國家大事!」趙國維激昂地道,他要力保煌夜上位,至於那個亡國公主,死不足惜!

  「那……就這樣罷。」俗話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淳於炆不禁握緊拳頭,下起狠心,「等

  夜兒冊立之日,就賜她三尺白綾……」

  「不,皇上,未免夜長夢多,走漏風聲,還是盡快的好。」趙國維擔心皇帝會反悔,又不立煌夜為太子了,主動請纓道,「老臣今晚就可派出特使,快馬加鞭,明日就能趕回皇城,將這事情安排妥當。」

  「唉,依了你罷。」萍妃早晚都難逃一死,淳於炆長歎道。

  「老臣領旨!」趙國維並非第一次做這種勾當,知道如何佈置,既可以處死萍妃,又不讓煌夜起疑。

  淳於炆一擺手,趙國維起身辭別而去。

  「皇上,您看她們跳得多好。」雲妃見他們商談完了,便又纏繞上來,柔情萬種,努力排解

  著皇帝的憂心。

  「愛妃,朕今晚是沒這心情了……。」淳於炆依然愁眉不展,坐不了多久,便起身叫停了歌舞,帶著雲妃,擺駕回寢帳歇息去了。

  ※※※

  第二日晨曦微露,靜鞭響過,便是百官朝議之時,儘管是在朱雀河谷上舉行朝會,但是官員們神情肅然,一身簇新官服,絲毫不敢鬆懈。

  「皇上駕到!」執事太監高聲通傳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朝臣跪倒一地,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皇子們未被召見,全都留在各自的營帳內,聽候消息。

  淳於炆坐定之後,巡視百官一眼,開口道,「眾卿家平身。」

  「謝萬歲!」

  等到那些年邁的老臣們都爬起身,淳於炆才一臉嚴肅地道,「宣吧。」

  眾臣還有些不解,就看見老太監雙手捧起一軸聖旨,緩慢展開,清了清嗓子後,大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九子煌夜,才智過人,人品貴重,通曉大義,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故今日起,冊立其為大燕國太子,欽此!」

  那間,帳篷內只剩下太監嘹亮的餘音,每個大臣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與意外!原以為今日早朝,皇上會商議冊立太子一事,他們心裡也早有打算,想向皇上舉薦大皇子。

  這裡的官員,大約一半以上收受過大皇子的賄賂,也認為皇帝非立長子不可,因此拉幫結派,紛紛力挺大皇子,還想著大皇子立為儲君以後,他們也能長享福貴,子孫無憂,可如今竟然是九皇子煌夜成了太子,他們全都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

  就連宣詔的太監,也沒料到大臣會全員失聲,清咳了兩聲後,繼續宣讀另一份聖旨。

  這是冊封其他皇子的,淳於炆共育有子女三十一人,其中皇子十四人,公主十七人。

  現在冊封的是年長的皇子,即大皇子耀祖,封為北郡王,賜北邊的魯城為其封地。二皇子耀忠,封為北齊王,賜魯城邊上的齊城為其封地。

  還有三皇子耀泰,封為西孤王,賜西邊的孤城為其封地。八皇子耀康為東照王,賜東邊的照城為其封地。

  九皇子煌夜就是太子了,十皇子煌玥年僅十歲,暫不獲封,待其成年後再做打算。

  其餘的皇子均有獲得獎賞,隨行百官,按照官階等級,也都獲得金銀賞賜,柯王爺是最風光的一個,他得到的賞賜都可以拉滿十輛牛車。

  賞賜都已經結束了,百官們也該跪地謝恩了,可是仍有人面面相覷,尚未回神過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終於,有人率先跪地,如今局勢已變,還弄不清時務,可就是自找苦吃了。

  那些支持大皇子的官員們,也嘩啦啦跪倒一片,除了高呼萬歲,頭也不敢抬一個。

  於是,這場進行了數十年,其間不知多少陰謀詭計,多少宮廷事變的奪嗣爭鬥,終以煌夜的勝出,而落下帷幕。

  而這僅僅是開始罷了,更多腥風血雨,更多愛恨情仇……還遠在後頭。

  ※※※

  消息傳到九殿下的營帳內,每個人都高興壞了,手舞足蹈,就差敲鑼奏樂了!

  「九殿下,真是可喜可賀呀!」新任的騎兵首領青允,跪地恭賀道。

  「怎麼還叫九殿下,該稱呼太子了!」一個使女笑著更正道。

  「對、對!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青允帶著他的兄弟們,齊聲高呼!

  「起來罷,聖旨都還沒到。」煌夜微微笑著說。

  「聖旨到!」就在這時,老太監帶著一隊皇家侍衛,前來頒布皇帝的旨意。

  煌夜跪地接旨,老太監還叮囑說,回宮之後,要舉行冊立大典,太子遷宮等儀式,要辦的事情多得很,身為太子要好好休息,別太操勞。

  煌夜謝過之後,用一錠金子打賞了公公,公公很滿意地回去向皇帝覆命了。

  老太監前腳才走,官員們後腳就到了,紛紛提著賀禮,有金玉翡翠、古董字畫,也有送裘皮

  衣裳、綾羅綢緞的,還有帶著孩子,希望能跟在太子身邊,為太子效力的。

  不過一日的功夫,煌夜就接待了近五十位的達官顯貴。

  衛卿想要提醒煌夜服藥,苦於沒有機會,只能站在一邊守候著。

  一直到了深夜,這一波接一波的客人總算消停了下來,衛卿端著重新熬製的湯藥,小心翼翼地走入帳內,看到煌夜正在和青允議事。

  「真了不起啊,那麼多珠寶,竟然一下子就把帳篷裝滿了。」青允大笑著說,和前一任首領駱德相比,青允要年輕多了,他剛滿二十,不過性子也更為急躁,說話直率。

  「哼,都是些民脂民膏……」煌夜卻唾棄道,他把官員們敬獻的東西,全都堆在了原本之前

  存放獵物的帳篷內,沒有多瞧一眼。

  「那該怎麼處置好呢?全部退回去,他們的顏面可下不來。」青允這點還是知道的,「對殿下您的將來也不大好。」

  「折算成銀子,賑濟百姓吧,南邊不是在鬧旱災,應當用得上。」

  「是!屬下領命,一定辦得妥妥當當!」青允很是開心。

  「嗯,這是什麼藥?」煌夜突然抬頭,看向站在門邊的衛卿。

  「回殿下,這是寬筋籐、九節茶、水田七等十二味草藥熬成的,可以活血化淤,止疼,您的傷還沒痊癒,所以……」

  「誰開的方子?」煌夜打斷道。

  「太醫開的……」衛卿低下頭,小聲地道。

  「我聽說你一直纏著太醫,讓他教你看病抓藥?」煌夜道破玄機。

  「請殿下恕罪!」衛卿不由跪倒,解釋道,「因為殿下說,不能讓外人知道您受了傷,所以我不敢向太醫言明,可是殿下您的傷口,始終未有癒合,我實在是太擔心您,才去叨擾太醫的,懇請他教導一二……」

  「你這奴才也太膽了!隨便學來的東西,也敢往殿下身上試?」青允厲聲責怪道。

  「我自己有先喝過,也給受傷的馬兒看過病。」

  「更大逆不道了,你說太子是馬不成?」青允生氣了。

  「不是的!我沒有那個意思!」衛卿急得額頭直冒汗,心慌地說。

  「罷了,他雖說魯莽,但藥名倒是背得挺順的。」煌夜饒過了衛卿,讓他起來,並且把藥碗呈上來。

  「您要喝嗎?」衛卿驚訝地問。

  「嗯。你不是我說,我的傷還未好麼?喝了藥,也能早點痊癒。」

  「是!」衛卿笑顏逐開,「我去給您備點蜜餞,這藥很苦呢。」

  不等煌夜開口,衛卿就蹬蹬跑掉了。

  「殿下,您也太縱容這小奴才了,他一點規矩也沒有。」青允看不過去了,搖頭說道。

  煌夜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把藥喝了個乾淨。

  衛卿再進去時,青允已經走了,煌夜正在燭燈下下棋,衛卿不想打擾,就把蜜餞果盤放在書案上。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煌夜抬起頭,凝視著衛卿。這一整天他都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

  「我、我想知道……您是怎麼想出來——用風填滿帳篷的?」衛卿實在是太好奇了,他不明白煌夜怎麼會從獵物聯想到風呢?

  「因為你的緣故。」

  「我?」衛卿更不明白了。

  「就在前一晚,你跪在榻前和我說,要是不用宰殺這麼多動物該多好。」煌夜說道。

  「啊!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動物們死得太多,太可憐了。」衛卿想起來了,因為每個皇子都爭先恐後地捕殺獵物,造成血流成河的場面,實在慘不忍睹。

  「就是你的這句話,點醒了我。」煌夜若有所思地道,「我原本就懷疑父皇的用心,但是沒能看穿,聽你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可以用其它東西裝滿帳篷。」

  「是這樣。」衛卿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晚,已經睡下的煌夜會突然起身,讓他去請來皇帝的聖旨。

  原來是要複查聖旨裡的內容,衛卿不識字,但聽煌夜輕聲誦讀的時候,裡面只是說皇子們的帳篷需要裝滿,並沒有提到獵物二字。

  要是不細心的人,根本不會發現裡面的玄機。

  「殿下您真是太聰明了!」衛卿欽佩地道,而且臨危不亂,只要跟著煌夜,衛卿就覺得自己也渾身是膽,什麼都不用害怕了。

  「我現在告訴你了,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煌夜突然說道。

  「是什麼?」

  「換作是你,會用什麼裝滿帳篷?」煌夜微側著頭,凝視著衛卿。

  「……唔。」衛卿認真地思考著,然後道,「用火把可不不可以?」

  「火把?」

  「把點燃的火把拿進帳篷,火光可以把每個角落都照亮,不過……這個主意只有晚上才有效,不像殿下您的,不管白天夜晚,山上都有風……」衛卿說到興頭上,突然發現煌夜正定定地看著他,臉蛋倏地紅透了。

  「賞賜給你的。」煌夜把正在把玩的一枚白色雲子,放在衛卿的手心裡。

  「欸?」衛卿受寵若驚,誰都知道煌夜酷愛下圍棋,對棋具也珍愛有加。

  「我以後會教你下棋,識字,你要用心學。」

  「殿下,我怎麼可以……?!」他是賤民啊。

  「智慧不分貴賤,學習也一樣。」煌夜理所當然地道,衛卿緊緊地握著這枚棋子,那上頭仍留有太子的手溫。

  「伺候我歇息。」

  「是!」衛卿點頭道,大大的眼睛裡竟盈滿了淚花,原來被太子殿下需要,是這麼令人開心的事。

  衛卿覺得,今晚自己又要激動得睡不著覺了。

  可是衛卿沒有想到,今晚睡不著的豈止他一個,還有剛剛被封為北郡王的大皇子,此刻正在營帳裡大發雷霆呢!



第十章

  大皇子在自己的寢帳內,把桌上的杯碟酒碗統統摔個粉碎,還不夠解氣,又把隨行的太監、使女,亂鞭抽了一頓!

  下人們都被打得東倒西歪,皮開肉綻,但都不敢大聲哭叫,以免被拖出去砍頭。

  大皇子打得餓了,汗水淋漓,一屁股坐在錦墩上,大聲叫人上酒。

  張公公這才敢走進來,給大皇子請安,在桌上擺下幾道噴香的酒菜,斟滿碧玉酒杯。

  「殿下,先消消氣,氣壞了身子,還怎麼當太子呀?」張公公一臉獻媚地道。

  「你這老閹奴,怕是活膩了!連你也敢嘲笑本王?!」大皇子沒忘記自己被封做了北郡王,從今以後只能當地主了,永遠不可能君臨天下!

  「老奴不敢!」張公公早已摸清了大皇子的脾氣,依然笑著說,「這不,給您想了條好法子。」

  張公公原是伺候皇太后衣食起居的,為了能讓大皇子登上皇位,太后把張公公安排到大皇子身邊,說是貼身伺候的奴才,其實是出謀劃策的軍師。

  「還有什麼辦法?你能去把聖旨改了?讓父皇重新立我為太子麼?」

  「能。」

  「這……?!」大皇子驚了,「你不是老糊塗了吧?」

  「當然不是。老奴早已經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所以……」張公公看了下,那些還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太監和使女。

  「滾滾滾!都給我滾出去!沒用的東西!」大皇子大聲咆哮,滿身是傷的下人們趕緊爬起來,步履蹣跚地逃走了。

  「殿下,你看。這叫神仙露,喝一滴,快活似神仙,喝兩滴,變神仙,要是喝三滴嘛……」

  張公公走近大皇子身邊,從衣袖裡拿出一個青綠色瓷瓶,外觀很普通,沒什麼顯眼之處,但擰開上面的棉塞子,就有一股奇異的清香頃刻溢出。

  「會怎麼樣?」光聞著這迷離的味道,大皇子就有些飄飄欲仙了。

  「——就直接去見神仙了。」

  「這是毒藥?!」

  「不僅是毒藥,還是能讓人神志不清,犯下大錯的藥!」張公公又貼近大皇子的耳根,輕聲說了幾句。

  大皇子嘿嘿地露出淫穢的笑容,頻頻點頭,「好!就這樣辦!我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讓父皇將他五馬分屍,曝屍荒野!」

  「殿下,您就等著聽好消息吧,最遲後日,老奴敢說,您就是大燕太子了!」張公公拋下「豪言」道。

  「哈哈!到時候,我一定重重賞賜你!加官進爵!」大皇子笑得開懷,連飲三杯酒,心裡卻盤算著等到煌夜一死,太子位到手,就把這老奴才給宰了,以絕後患。

  ※※※

  「小卿,把這碗人參茶給太子送去。」太子營地裡,一名使女叫住衛卿,手裡端著一隻剔透的白玉茶碗。

  「是。」衛卿小心地接過茶碗,便朝太子的營帳去了。

  使女轉身,卻沒有回到膳房,而是七兜八轉,走進一個偏僻的角落,張公公正等在那裡。

  「都辦妥了?」

  「回公公,奴婢都辦好了。」原來這名使女曾受過張公公的恩惠,得以出宮探望病重的母親,如今張公公吩咐辦點「小事」,她不敢不從。

  她在煌夜日常喝的茶碗裡,點了三滴不知名的藥水,張公公說,這是給太子增補元氣的藥,不妨事,她就照著做了。

  「很好,領賞罷。」張公公笑道。

  「謝謝公公!」使女也笑了,欠身道謝,可是她才抬頭,就看見兩個凶神惡煞的殺手從天而降,連喊救命的機會也沒有,咽喉就被人牢牢鎖住,猛力一折,便喪了命。

  張公公示意他們快些搬走屍體,左右一看,確信無人瞧見後,才疾步走了。

  ※※※

  「沒想到這小奴才的藥還真管用!」

  青允說的是,早上騎馬操練時候,看到煌夜身手矯捷,連射數箭全中紅心,完全不似有傷在身,煌夜便答曰,刀傷已癒合,已經沒事了。

  兩人回到營帳內,青允又想起這事兒,便笑著提起。

  「太醫和我說,他很聰明,又肯吃苦,拿捏藥材的份量也很準確,是個學醫的好苗子。」煌夜不緊不慢地道,「還特地來和我要人。」

  「什麼?!」青允十分驚訝地道,「太醫院的那些個大夫,眼睛可都是長在腦門上的,居然看得起一個童僕,還想收為學徒?」

  「是根好苗子,誰都會想要。」

  「那麼,殿下您打算借出嗎?」青允問道,心裡覺得這事還是依了太醫好,雖說太醫也是奴才,可在皇上面前,就都是紅人。

  煌夜沒有說話,因為衛卿正站在門口,一副想要進,又不得進的樣子。

  「殿下……」衛卿小聲地說,「您的人參茶,熬了一上午的,請趁熱喝吧。」

  「你站這麼遠,我怎麼喝?」煌夜看著他,歎氣道。

  「啊?是,我這就端過來。」衛卿趕緊走近一些,把人參茶放在太子面前的長案上。

  「你是哪裡人?」趁著太子喝茶的功夫,青允便問衛卿道。

  「本地人,曾經是柯王府家的馬童。」衛卿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你還做過馬童呀。」青允更仔細地端詳著他,「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正在學堂裡唸書呢。」

  「我沒讀過書。」衛卿輕輕咬了咬嘴唇,抬頭看著青允。

  「你的眼睛……」青允像發現什麼稀罕玩意一樣地捏住衛卿的下巴,「好像梅花鹿崽一樣漂亮啊。」

  「青允。」煌夜出聲了,他放下喝完的茶盞,眉頭微微擰起。

  「是,屬下不該欺負他的,哈哈。」青允依然不當一回事,只是大笑著放開了手。

  「聖旨到!」這時,一名太監手捧聖旨,來到營帳前,侍衛給他掀開簾子。

  「兒臣接旨。」煌夜便帶著青允、衛卿,接下這道突如其來的聖旨。

  「急召太子煌夜,於南山坡遇翠亭一聚,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煌夜接下聖旨,又問公公,父皇召見,所為何事?

  公公卻閃爍其詞,只是說去到那裡見了面,即會知道。

  朱雀河谷往南的山坡上有一座皇家驛站,亭台樓閣,湖泊山川一樣不缺,也許父皇在那裡歇息,並且欣賞風景也不一定。

  煌夜思索著,便叫衛卿備馬,同他一起去。

  「那我呢?」青允見煌夜只叫了衛卿,心裡有些吃味。

  「你留下看守這裡。」煌夜說完,就帶著衛卿出發了。

  「殿下?」抵達皇家驛站後,衛卿注意到煌夜的臉色有些蒼白。

  「沒事,只是覺得有些熱。」煌夜抬頭,看著正午的陽光,所謂秋老虎就是指這樣的天氣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一座風光迷人的八角涼亭,左等右等,也不見皇帝的儀仗隊,煌夜又很煩躁的走出亭子,往山林深處的小屋走去。

  衛卿趕緊跟上,兩人來到一棟磚瓦小屋前,只見木板窗戶緊閉,惟有房門虛掩著,煌夜推開門走進去一看,左邊是一個鋪著棉絮的炕頭,右邊則堆疊著柴禾、秸稈等,應該是山裡樵夫住的地方。

  「好像沒有人呀……」衛卿小聲說道,不知該不該往裡走,小屋後面似乎還有別的建築。

  「唔……」

  突然,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呻吟,嚇了衛卿一跳!

  「有鬼?」衛卿緊張地環顧四周,雖然屋子裡光線很暗,但也不至於大白天就鬧鬼吧?

  「是人!」煌夜很快反應過來,快步走向那高高堆起的草垛,扒開來一看,大吃一驚!

  「天啊!是娘娘!」衛卿湊過去一看,失聲叫道!

  正是千嬌百媚,皇上最鍾愛的雲妃娘娘。她歪著白皙的脖子,仰面躺在草垛裡,不省人事。身上的穿著也極為暴露,一件狹小的櫻紅絲綢抹胸,遮掩不住豐滿的玉乳,下半身僅穿一條同色短褲,露出滑膩的兩條大腿。

  這副模樣看起來就像是被人扒了外衣,丟在這兒似的。

  「糟了,中計!」煌夜臉色一沉,當即說道,衛卿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就聽見房門砰地一聲,從外面關死了!

  很快,又傳來木柱頂住門扉的聲音。

  「是誰在外面?!快開門!」衛卿跑過去,拚命敲打門板。

  「太子殿下,俗話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您就好好快活一回,也不枉費人間走一遭。」張公公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死太監!你懂什麼是風流?」煌夜恨恨地啐道。

  「是、是。老奴沒這個艷福,您是貴人,就好好享受著吧!」張公公語氣裡帶著怒意,帶著一幫心腹拂袖離開了。

  「別走!張公公!求您快點開門!」衛卿急壞了,要是皇帝來了,看到這個場面,一定會不分青紅皂白,就降罪太子的!

  衛卿年紀雖然小,但也不是不諳世事,在馬廄裡,經常能見到馬匹交媾、產子的畫面,還有馬伕,時常帶著情婦,在馬房裡偷歡。

  咚!

  就在衛卿狂拍門板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他驚訝地回過頭,就看見煌夜摔倒在地上。

  「殿下!」衛卿趕緊衝了過去,攙扶著煌夜的手臂。「您怎麼了?!」

  「該死的……」

  從窗板縫隙裡透射進來的光線,正好照在煌夜淒艷絕美的臉上,他眼角濕潤,薄紅的嘴唇已經咬破,血珠不斷滾落,呼吸亦很急促。

  「殿下,您哪裡不舒服?」衛卿不停用衣袖擦拭煌夜的額頭,都是冷汗。

  「他們下了春藥。」

  「啊?春藥?什麼時候?!」

  「不清楚……」煌夜想到了那碗人參茶,可是照實說,衛卿一定會非常自責,而且他隨意就喝下了那碗參茶,也是他自己太大意了。

  「我扶您去炕上坐著。」衛卿說道,想要扶起煌夜。

  「別碰我!!」煌夜卻大聲呵斥,拒絕了,然後強撐起身體,一步步緩慢地挪向炕頭。

  「殿下……」

  「沒事的,一點春藥而已,我會運功把毒逼出來,你就坐在那裡,別亂動。」

  「是。」衛卿可憐兮兮地道,憂心忡忡地望著煌夜。待煌夜在炕頭盤腿坐定,他也就默不出聲地抱膝蹲坐在原地。

  「唔……」

  煌夜的吐息很沉重,衛卿聽得到,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緊手指,隨後,他又抬頭看到依然昏睡在草垛裡的雲妃,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捧了些乾淨的稻草,把雲妃重新遮蓋起來。

  「這樣就沒事了吧?」衛卿心想著,卻不知道太子中的毒,不是靠內力就能完全消除的。

  「嘖……混帳!」

  煌夜大口喘著氣,全身發燙,好似中暑了一般,他耗盡全身力氣,也只將春藥的毒性驅除了六分,仍留有四分在體內迂迴流轉,攻其重要穴位及心臟,有隨時置他死地的風險。

  看來這絕不是一般的春藥,大皇兄想得還真是周到!

  「殿下,您怎麼樣?」見煌夜的臉色越來越白,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衛卿急得跳了起來。

  「你別過來!」煌夜粗暴地喝斥道,端正坐姿後,想要調整呼吸重新運氣,卻不料「嗚!」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太子殿下!」衛卿嚇壞了,再也顧不得的奔了過去。

  煌夜氣喘吁吁,臥倒在炕上,一股炙熱的氣流正在他的五臟六腑之間激盪,每到之處就像岩漿流淌過一樣,尖銳刺骨的疼痛,難以直起身體。

  要說劇痛,煌夜還能靠意志力強忍著,可是那種「一點就著」的飢渴感,才是最難熬的!

  「水……」煌夜呢喃道,意識逐漸迷離。

  「殿下!您堅持住!嗚嗚……」衛卿從沒見過煌夜這麼難受的樣子,用衣袖擦去煌夜嘴唇上的血,眼淚就嘩嘩地掉下來,這偏僻的柴房裡哪裡有水,連個破瓦罐都沒有。

  「殿下……。」

  「……」煌夜正行走在酷熱難當的沙漠之中,覺得無盡的熱像火一樣,烤得他身上冒了煙,就要死去,但是忽然,一滴晶瑩的水珠,從蒼穹落下濺入他乾裂的唇內。

  舌尖立即勾舔著水珠,貪婪地品味之後,煌夜努力睜開眼睛,想要求更多,但是他看到的不是蒼穹,而是柴房昏暗的屋頂。

  衛卿低垂著頭,守在他身邊,哭得很是傷心,那濃密纖細的睫毛一扇動,一串淚珠就滑落下來,嗒嗒地掉在煌夜的臉旁。

  煌夜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撫摸那滿是淚痕的臉蛋,指頭很快濕濡一片。

  「殿、殿下,您醒了?」衛卿驚喜地道,飛快地擦去臉上的淚水,睜著一雙烏黑閃亮的眼睛,看著煌夜。

  煌夜卻定定地注視著衛卿的臉,他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而他的眼睛,就像青允說的那樣,像梅花鹿崽,清秀水靈,又毫無心計。

  煌夜不禁仰起身,嘴唇壓上那濕潤泛紅的眼角,在濃密細柔的睫毛上,久久地停留。

  衛卿本能地閉上眼睛,可是頭腦裡卻一片空白,不知該做何反應?煌夜溫暖的唇瓣,離開了他的睫毛,繼而吻向他掛著淚痕的臉頰。

  細碎又輕柔的吻,非常小心翼翼,從秀氣的面頰來到小巧的鼻翼,衛卿愕然地抽吸一口氣,不住往後退,瘦弱的肩膀卻被一把扳住,天旋地轉的一瞬間,衛卿就被巨大的力量壓在了炕頭上。

  「殿、殿下?!」

  煌夜全身散發出不容拒絕的可怕氣勢,按著衛卿的肩膀,但是突然間又鬆開手,從衛卿的肩頭一點點的往下撫摸,再次溫柔又有力地抓住了衛卿的手。

  衛卿動彈不得,他從沒有和煌夜這般親密過,就算每晚都伺候他就寢,但也只是幫助他脫去外衣,鋪好被褥而已。

  煌夜現在這麼反常,都是因為春藥,等煌夜清醒過來,一定會狠狠唾棄他,並且責問他為什麼沒有及時阻止!

  雖然衛卿覺得自己是男孩子,不可能真的和太子發生什麼,但是他不要煌夜討厭他,那是他怎麼都無法接受的!

  「殿下,求您放開我……。」煌夜俯下身,再度親吻衛卿的眼睛,衛卿卻一個勁地發抖,牙齒都發出輕微的叩響。

  「青允就可以?」煌夜想起青允捏住衛卿下頜,他卻毫不反抗的樣子,不由妒火中燒!

  「什麼?殿下!不要!」衛卿不明白煌夜的意思,纖細的脖子被一口啃住,煌夜好像野獸一樣咬著他不放!

  「殿下……!」

  在感覺到懷裡的人戰戰兢兢,完全不敢動彈後,煌夜才滿意地鬆開牙齒,舌尖輕舔那幾乎快滲出血來的傷痕,抬起上半身。

  在衛卿白嫩幼小的頸項裡,留著兩道鮮紅刺目的齒痕,就像烙印似的,宣示著他的擁有權,煌夜愉悅地笑了。

  「……嗚嗚!」衛卿的眼淚卻撲簌簌地往下掉,脖子火辣辣地刺痛,但是心更痛!

  見到那滾滾落下的眼淚,煌夜的動作變得溫柔起來,輕盈地解下衛卿的綢布腰帶,拉開他的上衣。

  「不……。」滾燙又略帶粗糙的指腹,肆無忌憚地撫摸著柔軟又細小的乳頭時,衛卿的身體劇烈彈動著,掙扎起來,「殿下!住手!娘娘——還有娘娘在啊!」

  煌夜像是沒有聽到似的,單手就扣住衛卿的兩個手腕,冷酷無情地壓制住他的反抗,但是衛卿的雙腿又踢踹了起來,腳丫還不時踢到煌夜的腹部。

  煌夜很惱火似的,把衛卿整個地拉了起來,翻身過去。他已經失去了一件件脫去衣物的耐心,十分粗暴地撕開了衛卿的外衣、短褲,直到他身上沒有任何衣物可以遮蔽。

  從線條纖細的肩胛到柔嫩的腰臀,再往下到大腿內側,衛卿的身上到處都有淡淡的傷痕,像是馬鞭抽的,也有像火鉗燙的,不過大多數傷痕都已經消退得看不出了,煌夜細細地審視著,此時他的眼裡只有衛卿那細膩的,好似羊脂玉一般迷人的肌膚。

  「好小……。」煌夜的聲音沙啞又低沉,好像歎息般地說道。

  相比常年練武,身材勻稱有力的煌夜,衛卿的身子確實像新抽芽的柳條一樣稚嫩、弱小。從頸部到腳底,無一不孱弱得讓人心生憐愛。

  不能說他是男人,不過是才開始發育的少年,雖然煌夜只抱過女人,對孌童毫無興趣,可是卻無法自持地深受衛卿吸引,他低下頭,小心地親吻著那一道道淺褐色的鞭痕,舌尖在肩背上流連忘返,並在脊椎凹陷地帶留下很深的吻痕。

  「……。」

  衛卿除了發抖,還是發抖,衣裳被脫光了,讓他更加不敢回頭去看煌夜,用力咬住嘴唇。

  雖然看不到,可是他很清楚地感覺到煌夜的嘴唇有多燙,舌葉親暱地舔舐著他的背。被煌夜吻過的地方,又熱又麻,激起一陣又一陣讓他腰部發軟的漣漪,從未有過這種感觸,衛卿的心臟狂跳不已,非常不安。

  煌夜的手指穿過衛卿的腋下,來到他的胸前,再次直接地捻住那小巧的突起,想要它立起來,大力地揉轉、摩擦。

  「好痛……!」從沒想過胸前的乳尖,會被這樣玩弄,疼痛讓衛卿忍不住叫了出來,想要逃離那只魔爪,可是一抬起身,後背就貼緊了煌夜堅實的胸膛,嚇得又彎下身體,卻又落入煌夜的魔掌之中。

  「別亂動。」煌夜恣意啃咬著衛卿的耳廓,手指依然在動作,揉捏著乳尖,可以感覺到衛卿的心跳得飛快,非常之激烈,這讓煌夜很是滿意。

  「你就老老實實地……讓我抱好了。」煌夜暗啞地道,嘴唇吮吸著衛卿的後頸。

  「不……殿下……求您饒了我……!」衛卿覺得身體好熱,一定是因為煌夜的身體太燙的緣故,傳染給了他。身體變得很奇怪,乳頭明明痛得要命,可是煌夜的指尖輕輕一壓,就有種又酥又麻的感覺,瞬間掠過脊背,讓他喘起氣來。

  「不要……」

  煌夜無視衛卿的抗拒,指尖撩動著乳頭,然後又順著顫慄的咽喉往上,兩根手指不由分說就鑽進衛卿的嘴裡。

  「嗚!……唔……」手指強硬地攪動著衛卿柔嫩的舌頭,大量溢出的口水弄濕了衛卿的下巴,也讓煌夜的手指變得濕噠噠的,說不出的淫靡。

  「唔!」衛卿心裡一慌,便用力一口咬到了煌夜的指頭。

  「嘖!」煌夜飛快地抽出手,手指關節還是被咬破了皮,滲出血珠,而終於獲得解放的衛卿,匍匐著劇烈咳嗽起來,瘦弱的肩膀抖得厲害,還想趁煌夜放開他的當口,逃下炕去。

  煌夜一伸手,抓住衛卿的左臂,用力一拽,就把他扔回炕上!

  「殿下,不要!您清醒後……一定會後悔的!」衛卿的背部撞到牆壁,痛得直吸氣,但還是不忘阻止煌夜。

  「等那時候再說吧。」煌夜灼熱的視線,緊緊地盯著衛卿,不想放手。突然的,他用力地咬了自己的嘴唇,鮮血立刻湧出,衛卿吃驚地看著煌夜。「為什麼……?!」

  話還沒有說完,煌夜就一把抓住衛卿的後腦,把他拉近,帶血的嘴唇深深地吻住衛卿,舌頭也侵入進去,一番粗暴又蠻橫的攪動。

  「唔……嗯唔!」衛卿在這狂風驟雨的吻中,根本無法呼吸,兩手難受地抵著煌夜的臂膀,血腥味在口腔裡瀰漫開來,他被迫嚥下血液。

  一股燒心的灼熱之感,從胃部迅速擴散到四肢,力氣從指尖開始消散,衛卿感到耳朵裡一陣嗡嗡的響,眼睛也有些看不清,雙手無力地垂掛下來……。

  「終於老實了……。」煌夜的血液裡仍帶有春藥的藥性,雖已消解了四、五分,但是足夠讓衛卿癱軟下來,失去抵抗能力。

  看著躺在自己臂彎裡,兩眼含淚,柔弱無力的衛卿,煌夜有些分不清,是毒性發作促使他這麼做,還是他原本就打從心底的想要衛卿?

  但是說到底,人也是動物的一種,在這種異常難受的時刻,煌夜根本想不了太多,也無心去考慮一個奴才對此的想法,他全憑身體本能行動。

  只是想佔據這溫軟可愛的身體罷了,想要聽他哭求自己賜予歡愉,這些衝動的畫面盤旋在煌夜腦內,化作極細緻的愛撫,撫摸著衛卿。

  「沒人對你做過這種事吧?」煌夜喃喃地說,將衛卿放平在炕上,然後拉開他的雙腿,迫使他露出腿間青澀的分身。

  「沒……沒有。」衛卿羞恥地說,臉漲得通紅,只要看到他如此無措的反應,煌夜就知道他是第一次了。

  「你也該有這種經驗了。」煌夜突然低頭含住了那裡,用舌頭吸捲著,頻頻刺激著它。

  「嗚……呀啊……要出來……!」

  熱流衝擊著身體,腰部好像懸空浮了起來,衛卿哪裡經受得住這樣的刺激,也不知道是什麼要出來了,無助地叫喊著,想要殿下住手。可是身體才掙扎了一下就崩潰了,凝聚起來的熱流無法控制地傾瀉而出,煌夜非但沒有退開,反而都吞了下去。

  無法理解這是什麼樣的行為,衛卿氣喘吁吁,只覺得那種燥熱苦悶的感覺,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十分舒服。

  與此同時,強烈的愧疚感也牢牢綁縛著他,讓他恨不得鑽進炕頭下面,一輩子都不出來。

  煌夜輕舔了舔舌頭,意猶未盡。看到衛卿把自己的臉孔埋在臂彎裡,只是笑了一下,便彎曲起他的雙腿,要他緊緊併攏膝蓋跪著。

  「就這樣,不要動,我不會弄傷你的。」衛卿的年紀還太小,不夠承歡,煌夜灼熱的性器,僅僅是抵住他的後臀,在併攏的雙腿縫隙間摩擦。

  「嗚……」

  衛卿的身體被牢牢壓制著,不能動,也沒有力氣動,煌夜猛烈的衝撞使得他的身體猶如巨浪中的小舟,顛簸不已,黑髮凌亂地散開著,緋紅的嘴唇溢出喘息,在煌夜的廝磨之下,衛卿的下腹竟然又有了感覺,忍不住地啜泣起來……



第十一章

  灣灣的溪水,從長滿綠苔的岩石流淌下去,穿過衛卿的腳踝,激起兩道回漩。

  水很淺,衛卿只有坐在裡頭,才能浸泡著整個下肢,也沒有什麼可以清洗的了,煌夜留下的東西,早被他用外衣擦去。

  只是冰涼的溪流,依然無法沖刷掉那種滾燙的感覺,肌膚在燃燒,煌夜碰過的地方,好像被烙下印記一般的灼熱。

  衛卿不太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腦袋裡一片空白,惟有那種火熱的觸感留在心底,實在難以抹去。

  當時,乒砰打鬥的聲音驚醒了神情恍惚的衛卿,他看到煌夜一連殺了好幾個蒙面人,再折回來,抱起他,飛掠出石屋。

  當他們翻身上馬,離開時,聽到不遠處傳來繁雜急驟的馬蹄聲,應該是張公公回去報信,而皇上趕到了。

  幸好他們能及時脫身,要不然面對那衣不蔽體、意識迷離的雲妃,煌夜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返回途中,經過溪澗時,煌夜收住韁繩,躍下馬來,衛卿也跟著下馬,看到煌夜把頭猛地扎進冰涼的溪水裡,不禁嚇了一跳。

  「殿下……?」

  「別管我。」煌夜抬頭冷冷地說,烏眸比以往更是深沉了幾分。

  「……!」衛卿不知所措,微微發抖地站在那裡。

  「你先去那邊洗洗,我去找些衣裳來。」也許是看到衛卿膽怯的模樣,煌夜的語氣緩和了些。

  「是……。」於是衛卿就來到岩石的另一邊,在水裡擦洗身子,可是手腳沒什麼力氣,最後只是被水流沖刷著而已。

  「噅噅!」

  幾聲馬嘶,是煌夜回來了,手裡拿著從農夫那裡買來的短褂,都打著補丁,但也比衛卿現在穿的破爛的衣衫好。

  「穿上它。」煌夜站在岩石上,對衛卿說道。

  「是。」衛卿似乎只會說是,他從溪水裡站起來,身上被扯破的衣服遮到膝蓋上方,可以窺見兩條雪白的腿,以及大腿根部的艷紅齒痕。

  煌夜仍然記得自己慾火焚身時,瘋了一般啃咬、吮吸這具稚嫩的身體,強迫衛卿射精,並把自己的慾望一股腦地宣洩在他身上……。

  「殿下?」

  見煌夜突然丟下衣服,轉身大步地走回馬匹旁邊,衛卿以為自己慢吞吞的,又惹他不高興,趕緊把短褂、長褲統統穿上,也不管合不合身,繫上粗布腰帶。

  「上來,回去了。」

  煌夜簡短地說,先騎上了馬。衛卿走近,雙手扶住馬鞍,小心翼翼地翻身跨坐上去。

  「今天的事情,你最好忘了它,不過是個意外。」在揚鞭之前,煌夜突然說道。

  「……。」衛卿不知該怎麼回答,心裡莫名痛得緊,呼吸也很急促。「……是,殿下。」

  細弱的話音落下的瞬間,馬兒就撒蹄狂奔了起來,衛卿差點摔了下去,趕緊抓住馬鞍,卻怎麼也不敢去碰觸煌夜的身體。

  只要碰了一下,衛卿就覺得,煌夜會把他扔下,永遠都不會理他了。

  一路顛簸,從山路回到營地,青允已經等在營帳門口了,一見到他們就心急火燎地說,皇上那邊可是炸開了鍋!殺了好一批太監!

  原來是張公公誣告煌夜與雲妃娘娘私通,可是當他帶著皇帝浩浩蕩蕩去捉姦時,屋子裡只有雲妃一個人昏睡著,另外有六具狀似流匪的屍首橫陳在屋外。

  雲妃被太醫用藥弄醒,問她,卻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哭得呼天搶地,要皇上做主,證明她是清清白白的。

  可是人都死了,又如何證明?這原本成了一樁懸案,恰巧屍首中的一人,是張公公的跟班太監小李子,也是他向煌夜假傳的聖旨。

  皇上認得他,便讓人驗屍,結果發現六個人全部都是太監假扮的匪徒。

  而張公公見情況不妙,就趁亂溜走了,到處也搜尋不到。皇上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太后心疼大皇子,派心腹張公公輔佐他,但沒有想到他們竟如此卑劣,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所以這會兒連大皇子都被關了起來,說要等抓到張公公,來個公審,為雲妃和煌夜正名清譽。

  「太子殿下,剛才真是太驚險了,您不知道,早些時候,三百多個御林軍,把我們營帳前後左右都包圍了,一隻蛾子都飛不出去!我正急呢,突然又撤走了,往大皇子的營帳去了,說是奉了旨意,捉拿逆子。」

  青允說得滔滔不絕,唾沫橫飛,可見他是受了不小的驚嚇,為煌夜著急,接著,他又瞥見煌夜身後的童僕衛卿,一直低著頭,一聲不出地站著。

  衛卿早上出去時,還穿著體面的布衫,怎麼現在就變成了灰色短褂,還處處是補丁,下擺拖到膝蓋以下,好像小乞丐似的。

  不過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並不是很在意,繼續和煌夜說話。

  「青允,進去再說。」煌夜打斷他的話,帶領著他走進營帳,可是卻讓衛卿待在外邊。

  「你下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以後沒我的吩咐,不要進來。」煌夜冷漠的態度,連青允看著都驚奇,雖然煌夜對下人從來都是不冷不熱,可是對衛卿還是另眼相看的。

  至少會讓他留下來,伺候他更衣、歇息,聽說煌夜在閒暇時,還在教衛卿下圍棋呢。

  要知道煌夜生性孤傲,可從未教導一個奴才學些什麼事情。

  衛卿下去以後,煌夜和青允商談了增加營帳守衛的事情,他認為大皇子的餘黨還潛伏在軍營裡,不會因為大皇子被抓,就放棄作亂,需嚴加防備。

  青允領命下去了,煌夜便坐在軟榻裡休息,再過半個時辰,便是晚膳時間,要去父皇和太后那裡問安,父皇沒有急召他,詢問雲妃一事,可見對他的清白,已是百分百地信任了。

  但不代表他過去問安,不會被問及。像是午後去了哪裡,和誰在一起,為何不見蹤影,煌夜都要一一答覆,而且都要回答得滴水不漏。

  當然這些問題都難不倒他,在回來的途中,煌夜就想好了應對的方法,只是心裡頭那種煩躁、滯悶,始終揮散不去。

  花梨木棋盤已經擺下,卻落不下一子,如此心浮氣躁,胡思亂想,還是頭一回。

  其實,被人下了春藥,運功逼出幾成藥性,再自瀆就行了,可是顧及衛卿在場,沒有那麼做,結果……!

  「喀喇。」

  潔白的雲子在修長的手指間碎裂成兩爿,鋒利的碎片刺進了指頭,滲出了血,煌夜卻一點都不覺得疼,腦海裡全是衛卿那白皙的、柔弱無助的身體,喘息的唇。

  也許……他是時候納一位妃子了。

  去年,在他十四歲時,母妃就有提及,說要把她身邊的兩個宮婢賜給他,做個使喚丫頭。

  深宮裡的使喚丫頭,就是跟在皇子身邊暖床的人,要是幸運誕下男胎,就能榮升為側室。

  既然是母妃的好意,煌夜就沒有拒絕,但接收過來後,只是讓她們端茶遞水,打掃宮室,並未有寵幸。

  煌夜想要的不只是床笫之私,而是要能談及政務密事,無須遮掩的心腹女子,可惜他一直都未曾遇見。

  而且女兒家見了他,統統是一副表情,先是驚喜萬分,接著滿面羞怯,低頭不語。問三句,都答不出一個字來。

  煌夜不但討厭女孩的扭捏作態,也不習慣她們身上的濃香。他從小習武、學謀略戰術,更喜歡款款大方,聰慧過人的女子,比如他的母妃。

  出來狩獵已有半月,卻不見母妃來信,不知後宮一切可好?

  煌夜不認為自己是個孝子,但是在學識才幹方面,確實一直是母妃的驕傲。而在這爾虞我詐、需要時時警惕的皇宮裡,也只有母妃一人,是可以全心依賴的。

  煌夜的棋子終於落下,在棋盤上清脆地一響,又捏起一枚,突然愣怔著。

  他是真的討厭那種小女兒似的羞怯姿態嗎?……為何在看到衛卿漲紅的臉孔時,心底會掀起驚濤巨浪,吹飛了理智,衝動不已?

  「啪嗒!」

  煌夜哪裡是在下棋,分明是在和自己慪氣,劈啪作響的落子,在他手下,幾乎都成了碎片。

  然而,一局棋下完,他就恢復了常態,面孔掛上淡漠的表情,將喜怒哀樂壓制在心底。喚來使女沐浴更衣之後,煌夜便向父皇請安去了。

  ※※※

  煌夜與皇上,大將軍趙國維、李丞相等人一同用了晚膳,回營後,已經是戌時。在席間,皇帝問他是不是該招攬人才,選出幾個文武侍從?

  「文武侍從」指的是文學侍從和貼身侍衛,前者無特定官職,負責誦讀辭賦,為太子的伴讀。後者雖然官職不高,但是能夠自由出入皇宮內院,身份比御林軍要高。

  別看這些人地位卑微,但是等到煌夜登基之後,就都是手足權臣,很可能升上高位。

  趙將軍和李丞相趁機推薦了十幾人,而且都是國子學(高官子弟私塾)出身的少年,一個個都非富即貴,大有來頭。

  煌夜也明白將來在他身邊當差的人,必定都是一些官宦之後,比如青允,便是屯騎校尉的次子。

  雖說朝廷有科舉選拔制度,但真正爬到頂位,又是庶民出生的大官是極為罕見的。

  煌夜知道前朝有過一位平民丞相,叫董無秋,提出過不少文治主張,昌盛大燕,深得太上皇的寵信,後來不知怎麼地,他突然辭官退隱鄉間,不知生死,至今下落不明。

  也許是趙將軍的口若懸河,讓煌夜想的有些遠了,回過神來時,趙將軍和李丞相都在勸他早些做決定。

  「這些少年要成長為殿下的左右臂膀,還需要不少時日的鍛煉呀。」李丞相如此言道。

  「望殿下早日決定吧。」趙國維也作揖說道。

  煌夜謝過兩位重臣的美意,也口頭選定了幾名少年,正式的聘定要在親眼見過他們之後,再做定奪。

  對於此,皇上沒有任何意見,又吃了一會兒茶點,才放了他回來。

  在寢帳內,煌夜脫去外袍、玉帶,一個紅衣太監就捧著洗腳盆進來了,如今他貴為太子,就得由內府的太監隨身伺候。

  用老公公的話來說,這些活計交給粗鄙的童僕,總歸是辦不好的。

  「你叫什麼?」煌夜問跪在地上的太監。

  「奴才李德意,給太子殿下請安了。」

  這個公公大約三十歲,白面細眉,眼睛一笑,就像白狐狸似的透出一臉的狡黠。

  也許太監大多是這樣,善於拍馬奉承,奴性十足。只是煌夜一想到這些日子裡,伺候自己入寢的衛卿,那雙烏黑晶瑩、顧盼生輝的雙眸,清澈純淨,不免心裡有些排斥李德意。

  「殿下,老奴給您寬衣了!」

  李德意原是殿上太監,伺候皇帝早朝的,一時改不了尖細嘹亮的嗓音,煌夜點點頭,便抬高雙臂,讓他脫去錦衣。

  一番洗漱沐足之後,李德意便出去了,把銅盆交給小太監,然後自個兒在營帳外值夜。

  「有事您就叫我,奴才就在外頭。」李德意點頭哈腰地說。

  「嗯。」煌夜還沒有睡意,便拿起一卷兵書翻閱起來。

  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好像過了一年那麼長,雲妃那裡要是稍有差錯,他這個太子就該搬去天牢住了。

  「衛卿……」煌夜突然想到,自從回來以後,就沒再見過他,讓他下去,還真的就不見蹤影了,不,想必他是躲起來了。

  從他那麼生澀的反應來看,確實是第一次被人碰觸私處,身體會變成那個樣子,應當是嚇得不輕吧?

  煌夜放下根本沒看進去的書卷,躺在軟榻內,情不自禁地想,衛卿說不定再也不敢靠近他了……也罷,隨他去吧!

  煌夜覺得氣悶地長歎一口氣,翻轉身子,面朝裡側而臥。

  營帳幕布上繡著朵朵祥雲,在夜裡就是暗黃色的一片,而在營帳的底端,倒映出一個小小的黑糰子。

  「嗯?」

  煌夜吹熄了身旁的燭燈,外邊月色皎潔,這黑影就更加清楚了,是弓著脊背,紮著書僮髮髻的衛卿。

  他是守在那裡嗎?就跟往日一樣,跪坐在軟榻邊上,默不作聲。

  不知為何,積鬱在煌夜胸口的不悅感都一掃而空,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淺笑,但是他沒有叫衛卿進來,而是就這樣躺著,看著他蹲守的身影,直到一夜過去。

  ※※※

  雞鳴兩遍以後,衛卿就醒來了,天還沒有亮,空氣裡充斥著河谷上青草的氣息。

  伸直雙臂,揉揉酸澀麻木的雙腿,在太子營帳後頭露宿可不好受,衛卿卻很開心,昨晚很安靜,沒有出狀況。

  昨天傍晚,青允好奇地問他,到底和殿下做什麼去了?他要換了一身衣裳回來。

  衛卿就回答,山路上有刺客埋伏,太子殺了他們,他幫忙搬動屍體,血就弄髒了衣服,所以和農夫買了衣裳才回來。

  「原來如此。」青允點頭,笑說衛卿真好命,有武藝高強的太子保護。

  「我也不想的……」衛卿低聲說,他不會武功,在緊要關頭,只能看著煌夜孤身奮戰。

  「等你再長大一點,就能學武了。」青允親暱地撫摸著衛卿的頭,他看起來就像小兔子似的,怯生生的可愛極了。

  「我已經夠大了,都九歲了。」衛卿不滿地撥開青允的手,腦袋裡突然想到,太子愛撫他時,說的「你也該有這個經驗了。」

  ——衛卿的臉頰一口氣紅透了。

  在鄉下,女孩十二歲就能嫁人了,當然,男孩得過了十四歲才能娶妻,這些都由父母兄長告知,身為孤兒的衛卿,還不知道這種事情。

  當煌夜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灼熱的東西在腿間廝磨,那火熱的感覺,好像連腦袋都能點燃,意識化為一團漿糊,什麼都考慮不了。

  但是,因為對方是煌夜,衛卿絲毫沒有噁心牴觸的感覺。

  「怎麼回事?你的臉蛋這麼紅?」青允察覺到衛卿的不對勁,問道。

  「沒事。」衛卿扭過了頭。

  「說起來,今晚也要加強警戒呢。」青允並沒追究,只是喃喃地說太子吩咐了,張公公的餘黨可能還未死心,要搞夜襲。

  「天啊!」衛卿嚇得驚跳了起來,「那你還不趕快去巡邏?」

  「太子去皇上那兒了,等他回來,自然要加緊巡視的。」青允說道。

  衛卿還是不放心,所以就偷偷地溜到太子營帳後頭,心想自己雖然不會武功,但給太子提個醒,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不顧青允的勸說,鐵了心地要守在太子的臥榻後。

  不過一晚上過去了,並沒有可疑之事,青允還來看過他幾次,說他真是個呆子!

  等到小太監來換班,太陽也升起了,衛卿才離開那裡,去膳房幫忙了。

  今天依然有很多客人到訪,昨日就有公公遞上牌子來,哪門哪戶的官員,大約幾時過來。

  桌上一共有十塊木牌,侍女姐姐正分別排好,好讓太子殿下一一接見。

  「這個是……?」

  衛卿就算不識字,也知道柯王府三個字怎麼寫,見到自己原先的主人家要來拜訪,心裡不禁咯磴一緊!

  因為管圍的賤民是沒有資格伺候皇族的,更何況是尊貴的太子殿下。

  「小卿,這個剛做好,你拿去吃吧。」侍女遞給衛卿一個夾肉的大饃饃,知道他辛苦了一整晚。

  「謝謝姐姐。」衛卿拿著饃饃坐在了一邊,心裡卻想著王府的事,如果被拆穿了身份,是會被遣送回去的,而他……不想這麼快離開太子殿下。

  ※※※

  煌夜剛用完早膳,青允就來了,說有要事稟報。一是張公公在河灘一帶買了條小船,估計是連夜逃到對岸去了,皇上的兵馬正在抓緊追捕。

  二是有幾位貴公子,正在帳門外邊候著,等著見太子殿下,接受文武考核。

  「來的可真夠快。」昨天夜裡才和趙國維他們說,會一一審視決定,今天一早就把人送來了。

  可見他們都早有安排,見縫插針地想要把自己的親信,塞在他的身邊。

  「那您是見?還是不見?」青允垂首問道。因為煌夜今日還得接見一班官員,沒那麼多時間應付小鬼。

  「讓他們先在門外候著。」煌夜不緊不慢地喝了口清茶,「急的又不是我。」

  「是。」青允笑了笑,又問道,「另外還有三位王爺,等著要見您,您看……?」

  「就說我忙於父皇交待的,挑選文武侍從之事,不得閒,改日吧。」他們來,也只是送上一大堆禮物,拚命奉承罷了,這些天,煌夜收到的金銀財物,都疊成山了。

  「是……」青允正要下去,煌夜卻叫住了他,「等一下。」

  「是哪三位王爺?」

  「回殿下,是湘王府的林王爺,永慶府的柯王爺……」

  「可是柯賢?」煌夜放下茶盞,打斷了青允的話。

  「正是他。」

  「……午後一刻,讓柯王爺來見我。」煌夜沉吟道。

  「是,屬下遵命。」青允雖然不知道太子為何獨見柯賢?但柯賢此次是秋獮大典的總管,叫他來,也沒什麼出奇的。

  煌夜又對著棋盤,下了幾盤棋,才讓門外那批貴公子們進來。一共有八個人,趙國維推薦的四個人,身穿藍色綢衫,李丞相舉薦的四個人,身著紅色綢袍,還真是文武分明。

  他們的年紀大多在十五、六歲,四歲就進國子學、百武堂,不論嚴寒酷暑,終年無休,因此都可以說是學有所成了,再加上全是大官之後,心氣頗為高傲。

  聽聞太子和他們同齡,便有些不放在眼裡,可是當進門來,看到那端坐在棋盤旁,身著石青龍紋錦袍,綴珠腰帶,黑皂靴,華貴逼人的太子時,難免有些緊張。

  更何況太子的臉孔竟是那樣地俊美,鳳目、朱唇,肌膚如玉,如畫裡的仙女似的,真是叫人目瞪口呆!

  然而,當太子抬起那雙漆黑不見底,又冷冽如玄冰一般的眸子,從左到右掃視一遍時,竟然沒有人敢與他對視。

  「奴、奴才參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少年們心中猛然一凜,膝蓋竟怎麼也站不直了,紛紛跪倒在地,行大禮。

  「都起來吧。」煌夜淡淡地說,伸手拈過一枚黑子,嗒地一聲,落在玉石棋盤上。

  「謝太子殿下!」少年們已經不敢有任何輕視了,該說皇族就是這種氣勢嗎?還是太子是特別的?讓人不敢抬頭直視,就連他的聲音,都有一種令人敬畏的魄力。

  不過,煌夜並沒有特別怠慢這些錦衣玉食的官家少爺,他命人賜了座,還上了茶。

  既然都是年輕人,就沒必要拘泥大禮,煌夜讓他們一一自報家門,另外考核了他們的學識,確實是刻苦學習了的,不論經史、策論、詩詞歌賦,都能詳細解答。

  煌夜對此頗為滿意,但顯然少年們對太子的學識更加吃驚,太子出題之廣,涵義之深,恐怕連他們的師傅都要甘拜下風!

  聊了半日,快到正午,煌夜就讓他們下棋,贏的人,就算通過,可以告退了。

  文士自然不是難題,武士們就憋得滿面通紅,直呼這題目太難。

  「難嗎?」煌夜輕笑著,這攝人魂魄的笑靨令在場的少年都紅了臉,恰巧,衛卿奉命進來添茶水,磕了頭,剛要下去,煌夜就叫住了他。

  「衛卿,你來下。」

  「我……?」

  「混帳!竟敢在太子面前自稱「我」,不過是個奴才,應當掌嘴!」當即,有一名藍衣少年站起來大聲呵斥道。

  「對不起……」

  「過來下,只要你贏了,我就不罰你。」煌夜睨視著他說道。那名怎麼也下不出名堂的武士少年,只得垂手退開一旁。

  衛卿躊躇地來到棋盤邊,自是不敢坐下的,屏息凝神地看著黑白交錯的棋盤,發現黑子攻勢凌厲,白子已經沒多少地盤可搶了。

  「……殿下。」

  「你愛怎麼下,就怎麼下,不用看我。」

  「是……。」衛卿緊張地點頭,伸手抓了幾枚白子,有人在竊笑,看他的手勢,就知道是個不會下棋的後生。

  然而,只聽得劈啪清脆俐落的響聲,衛卿和煌夜落子極快,幾個關鍵的白子放下去後,黑子的攻勢明顯減弱了,白子卻繼續卡住要害,步步緊逼,出其不意地左右夾攻,雖然章法有些亂,但效果出奇地好。

  「妙啊!真厲害!」有人拍手稱快!

  「平局。」無需下到最後一步棋子,煌夜就已經看出結局。

  眾人十分驚訝,這個長相清秀、年紀又小的童僕,竟然能在棋盤上和太子廝殺,而且還追成了平手?莫非是個圍棋天才?

  衛卿輕咬著嘴唇,什麼話都沒說,因為他只不過是照著太子曾經下過的一盤棋,照抄罷了。

  雖然到了中途,有幾招變換了一下,但也八九不離十,於是就照搬著下完了。

  ——過目不忘,銘記心中。這麼複雜的一盤棋,過了那麼多天,衛卿竟然還記得那麼清楚,能打成平局,煌夜知道自己沒有看錯。

  衛卿果然是奇才,天資聰穎,記憶力強,即使他在中途變換了幾招,他也能融會貫通、隨機應變,誰是考核中的佼佼者,煌夜心裡已經有了定論。

  但是,平局也是要接受處罰的。

  「下去吧,在帳外跪上一個時辰,再進來。」

  「是……。」營帳外的地又硬又冷,哪怕跪上半個時辰也夠嗆的。

  可是衛卿不敢有絲毫異議,磕頭後退到帳門外,默默罰跪去了。



第十二章

  在帳門外跪了半個時辰,膝蓋僵硬、小腿抽筋,痛得像挨了板子似的,可是衛卿咬緊牙關,不敢說一個「疼」字。

  「好棋!妙招!」

  帷帳後面不時傳來太子與其他少年的說笑聲,衛卿更是心痛如絞,憎惡自己目不識丁,過了一會兒,少年們都通過考核,離去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衛卿才支撐著泥地站起來,已經是午時一刻,該伺候太子用膳了。

  衛卿不敢怠慢地整理了裝束,洗乾淨雙手,才進去太子的營帳內,剛想請安,就有太監進來通傳,柯王府的王爺柯賢到了,還攜有女眷二人。

  不用想也知道這女眷就是王妃與郡主,衛卿見狀,趕緊想溜出去,以免碰見王爺一家,被識破身份。

  可是太子卻叫住了他,「你留下。」

  「可是我、不,是小的要去準備午膳。」

  「有的是下人做,你伺候我就好。」煌夜掃了他一眼,不容拒絕地道。

  「是……。」衛卿只得留下,垂首站在煌夜身後。不一會兒,柯王爺就進來了,身後緊跟著兩位容貌宛如一個模子印刻出來的母女。

  「臣參見太子殿下!恭祝殿下萬福安康!」

  柯王爺論輩分是煌夜的叔父,可是地位遠遠不及,他又是下跪,又是磕頭,煌夜都說免禮了,他還是照做不誤。

  王妃和郡主也是一同行禮,兩人身穿及地華美宮服,頭上戴著金鳳釵,手指上也是綴滿珠寶。

  「叔父、叔母請坐,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拘禮?」煌夜微笑著說。

  素聞當今太子煌夜是一座冰山,不苟言笑,又冷又硬,如今受到這般禮遇,柯賢當然是喜上眉梢,他躬身謝過恩賜之後,就在童僕搬來的錦墩上落座了。

  不過坐下時,他看了童僕幾眼,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很是可愛,只不過總覺得很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但倘若真見過,也只有他常去的戲班子裡了,可也沒見著模樣這麼端正的呀?興許是自己多心了吧。

  爍蘭郡主是一門心思撲在了太子身上,她是後輩,又是太子的表妹,按照宮中規矩,自然是得站著的,但她樂意得很,生怕煌夜瞧不見她,故意立得直挺挺的,抬頭挺胸,一雙圓潤美目不時地左顧右盼,暗送秋波。

  煌夜請了王爺、王妃,表妹爍蘭一起享用龍泉茶和御制糕點,爍蘭躬身,嬌滴滴地道,「多謝太子殿下款待。」

  一番尋常的問好之後,煌夜挑明了話頭,「實不相瞞,我有一事要請叔父幫忙。」

  「殿下,有事請您儘管吩咐,老臣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柯王爺嘴上是這麼講,心裡卻納悶著,才見了太子的面,能有什麼事情可幫的?難不成他和岳父趙國維一樣,想要討幾匹朱雀河谷上的寶馬?

  「叔父,不怕您笑話,我來到朱雀河谷沒多少日,可在心底已經有一個人……」

  聽到太子這麼講,爍蘭的眼睛瞠得渾圓,豐潤的臉頰上泛起一層紅暈,天呀!如此大膽露骨之言,不是提親時才會講的?

  連柯王爺也非常驚訝,心想莫不是小女上次在飲宴之時,就已經跟太子好上了?

  王妃不住地瞅瞅太子,又瞧瞧郡主,那個喜不自勝,是一目瞭然的。

  「太子既然心有所屬,為何不直接言明?」王妃有些等不及了,催促著說,「我和你叔父是決不會反對的。」

  「母妃!」爍蘭嗔怪地道。

  「為娘說的都是實在話,你用不著怕醜。」王妃盈盈笑著,寵愛地拉過郡主的手。

  「這可是一個不情之請,爾等確實不用考慮了?」煌夜依然問道。

  「當然同意,一百個贊成!」王妃大聲說,王爺也頻頻點頭,爍蘭郡主害羞地低頭,算是默認了。

  「既然如此,衛卿,過來跪下。」煌夜突然轉頭,對身後的童僕說道。

  「啊?」衛卿不覺一愣,其實他也正震驚著呢,看到太子與王爺一家如此親密,狀似要聯姻。

  「王爺和王妃,還有郡主都已經答應了,你就跪下,給他們叩三個響頭,然後敬茶吧。」煌夜微笑著說。

  「這、這是什麼意思?」柯王爺傻眼了,不是給爍蘭提親嗎?怎麼突然冒出個奴才獻茶來?

  「我心中之人選就是他。」煌夜不再掩飾,氣定神閒地道,「秤砣雖小壓千金,衛卿的年紀是不大,但聰慧過人,深得我心。我想帶他入宮,好好教養,今後必能成大器。」

  「衛、衛卿?!」

  柯王爺原本不明白這唱的是哪出戲,可是一聽衛卿的名字,又細看童僕的臉,不由驚叫道,「我家的馬童?」

  「這成何體統?!」王妃雖然記不清衛卿是誰,但聽王爺一喊也就明白了,當即搖頭道,「一個下賤的馬童,怎麼可以陪伴在太子身側?這是有辱皇族尊嚴之事!還請太子三思!」

  「正因為身份不符,所以才要請叔父、叔母首肯,收衛卿為義子,以王府世子之名,自可隨我進宮。」

  煌夜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炸得每個人的表情都僵硬了,讓王府收一個馬童做世子,要傳出去,還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這萬萬不可!」柯王爺首先反對,他是想過收衛卿為養子,但那是在他成為馬童之前,如今衛卿身份低微,認作養子,豈不是壞了王府的祖宗牌位。

  「殿下!您這不是為難奴家嗎?讓我認這個賤奴做弟弟?世上哪有這樣的理?」爍蘭氣惱之下,重重跺跺了腳。她何曾受過這等羞辱,不是提親也就罷了,竟然還給她認個賤奴當弟弟!

  「太子殿下……」衛卿更是不知所措,面對王爺一家的辱罵,臉孔漲得通紅。

  柯王妃也氣得不行,想要阻止,但是腦袋骨碌一轉,就想到了一件事。依照爍蘭現在的年紀,要進宮最快也得兩年,要是先在宮裡安插一個內應,倒也是件好事。

  衛卿雖說是粗鄙的童僕,但是這樣梳洗乾淨,也算是人模人樣,要是王府的人不說,誰知道他曾經是馬童呢?

  而且他無父無母,無依無靠,就算有太子撐腰,也是不敢開罪柯王府的,這次賣他如此大一個情面,收他做義子,以後還不是任由王府差使?

  柯王妃雖然心裡氣得很,這小奴才竟然能討得太子的歡喜,而爍蘭還得繼續留在府裡等待,但眼下看來,認衛卿做養子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得不妥協的事。

  就算他們不認,還有其他王府排隊等著呢,哪個不是巴不得付出一切,討好太子呀!

  就當大家僵持不下,而煌夜靜觀其變時,柯王妃一拍膝蓋,爽快地道,「好!我就認下這個兒子了!」

  「夫人,這是……!」

  「母妃!」爍蘭都氣紅了眼!

  「哎,蘭兒,你身為郡主,不可這般小家子氣。連鄉下人都知道一諾千金,我們王府既然已經答應了殿下要幫這個忙,就要做到!何況這也是好事,王爺您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如今都送到您眼前來了,反倒不認了?」

  「既……既然如此,就依太子的意思……。」柯王爺見王妃話中有話,又頻頻丟眼色,便違心地首肯了。

  「多謝叔父、叔母成全。」煌夜拱手道。

  「衛卿,你可要記得今日的收養之恩,我們柯王府是怎麼對待你的,蒼天可鑒!你將來不能忘恩負義呀!」柯王妃雖然是對著衛卿語重深長地說,但這些話顯然是講給太子聽的。

  「娘娘……」衛卿仍然有些無法相信,高高在上的柯王府竟然會同意收養他。

  「難得王妃肯收養你,來,把茶進了,以後要好好孝敬養父養母,還有你的姐姐。」煌夜親自端起一盞茶,遞給衛卿。

  「從今往後,你就姓柯,叫柯衛卿了。」煌夜慎重地說,「柯王府的世子,我的貼身侍從……再也不是那個讓人呼來喝去、命若草芥的馬童,你要謹記身份,不可出錯!」

  「奴才遵命!」衛卿撲通一聲跪下,接過茶盞,有點戰戰兢兢,但是又無比尊敬地捧著茶水,向柯王爺和夫人請安。

  王爺和王妃接過茶盞,象徵性地喝了一口,這事就算是定下了。

  「我才不會認這個賤奴做弟弟!」

  不管父母親是出於何種目的,認同這個衛卿,爍蘭揪緊著手裡的香帕,在心裡暗暗發誓,一輩子都會憎恨他!

  ※※※

  柯衛卿成為太子的侍從之後,李丞相有些不樂意,因為趙國維突然有了這麼個「外孫」,顯然是勢力大增,根本是白撿來的便宜!

  煌夜也沒讓他吃虧,點了四名文學侍從,都是李丞相那營的人,還點了三名武學侍從,加上衛卿,一共是八人,誰都沒有得罪。

  皇上對煌夜任人唯賢,不問出處的做法很是滿意,只不過對柯衛卿的出身仍抱有懷疑態度,世上哪來這麼多神童,還非要柯王府來收養?

  不過既然太子已經下決定了,皇上自然也不多說了,而且眼下還要準備豐收祭典呢,要給雲妃好好的壓驚。

  可是,正當皇帝與雲妃在巨型龍船上,享受河川之美,歌舞之艷時,就有兩名官員,撐著一葉小舟,急急忙忙地奔來,向皇帝與太子稟報要事。

  「皇上!宮中傳來三百里急報!萍妃娘娘身染頑疾,已不治亡故!」

  「什麼?!」煌夜蹭地站起來,面色煞白!

  皇帝先是一驚,手裡的玉杯摔碎在甲板上,隨即又握緊了拳頭,擺出鎮定的姿態來。

  看樣子趙國維已經把事情辦妥了,只是沒想到回稟得這麼突如其來,明目張膽!

  要是煌夜起疑,那該如何收拾?淳於炆雖然不愛那個萍妃,但對兒子是千百個歡喜,自然不想他對自己心懷仇恨。

  「……!」柯衛卿站在煌夜的身後,嘴唇不出聲地張開著。早上才聽青允提起,太子的母親萍妃是位傾國傾城、又才華橫溢的美人,只可惜不受皇帝寵愛,長年孤守清宮。

  柯衛卿當時心裡就十分感慨,同為後宮妃子,有寵愛得捧上天的雲妃,更有被冷落一旁的萍娘娘。

  青允笑笑說道,帝王就是這樣,看似多情卻又無情……。

  柯衛卿還想著進宮後,好好拜見一下太子的母親,沒想到卻是這副光景!萍娘娘突然過世了,這讓太子情何以堪?

  煌夜怔怔地立在那裡,從未見過他這般失魂的樣子,就算大皇子的刺客來襲,他也是面不改色,臨危不懼!

  這副隱忍悲痛的表情,看在柯衛卿的眼裡,更是心疼萬分!

  而雲妃以及一眾文武大臣、內監宮婢全都驚住了,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若是皇后出事,他們必定哭得氣噎胸堵,嗚呼哀哉!誰不知道皇帝最愛的兩個女子,便是皇后和雲妃了。

  可是萍妃,不過是個和親來的亡國公主,要不是容貌出眾,恐怕早就叫人遺忘腦後了。想說她真是紅顏薄命,兒子才當上太子,這還沒回宮呢,她就先走了,不禁讓人唏噓。

  這一時的寂靜,只聽得河流攢動的聲響,卻沉重得叫人喘不過氣。

  「父皇,恕兒臣不能伴駕,想速回皇城,料理母妃後事。」煌夜既沒有流淚,也沒有怒斥後宮庸醫,他平靜地躬身說道。

  「等到明日再說。」皇帝沉聲道,「這消息真如晴天霹靂,朕也沒了玩興,既然太子之位已定,朕也該回朝了……」

  「吾皇萬歲!」臣子們紛紛跪下來,「懇請陛下、太子殿下節哀順變,保重龍體。」

  「萍姐姐唉……!」雲妃啼哭起來,既然是喪事,自然要哭的,太監宮女也都低頭,嚶嚶哭泣,一時都止不住。

  淳於炆拂袖起身,大踏步離開甲板,無人看清他的表情,這一場爭奪儲位的秋獮大典,就在萍妃病逝的哀號中拉下帷幕。

  ※※※

  萍妃的死,就如一枚秋葉落入池中,蕩不起多少漣漪。

  皇帝回宮以後,只是下旨厚葬,讓太子守靈堂,卻沒有賜春秋二祭,那種禮遇只有正宮娘娘才有。

  若不是煌夜現在已經貴為太子,相信前來弔唁的人,只有稀疏幾個。

  柯衛卿和其餘七名新入選的文武侍衛,全都披麻戴孝,跪坐在靈樞的兩側,四周掛滿素白帷簾,以及王公貴族送來的輓聯。有兩排僧侶正端坐在靈桌前誦經,香爐內的煙火,讓室內的氤氳之氣,久久不能散去。

  柯衛卿透過這藍青色的縷縷煙絲,望著太子的側臉,失去了最愛的母親,他的眼神是萬般痛苦的,但總覺得裡面更隱忍著憤怒。

  難道是對於母妃病故,而他不能在榻前守候的自責?

  柯衛卿無法猜透太子的心思,皇城真是太大了,重樓疊脊,宮苑森森,有種無窮無盡之感。而太子的心,又比這城池還要來得深、來得廣,他只有仰慕著殿下,默默守在他的身旁。

  而炆帝的想法則是路人皆知,死去的不過是一個和打入冷宮無異的妃子,他讓文武百官全去祭奠,並賜入葬皇陵,就已經給足了顏面,因此炆帝並未出現在靈堂上。

  不僅如此,他還與孫皇后、雲妃,在御花園的湖心划船,品嚐鮮藕,不見有半分的傷心。

  用炆帝的話來說,妾妃的去世固然悲痛,但他必須以江山社稷為重,豈可有婦人悲啼之狀,凡事得講究禮法,點到即止。

  而且比起萍妃的葬禮,炆帝更在乎的是太子的冊封大典,數次催問星象師挑選良辰吉日,還要大赦天下,舉國齊歡。

  而星象師選擇的日子,偏偏和萍妃入土皇陵是同一日,也就是說,煌夜不能親自為母親撒上一杯土了。

  剛剛才得知這個消息,顯然比任何事情都要傷太子的心,在內監宣讀聖旨後,他就一直沒有出過聲。

  今日的守靈結束,太子就必須離開靈堂了,他還要沐浴齋戒,迎接冊封大典的到來。

  柯衛卿進宮不過短短五日,就已經親歷了何謂「皇家禮數」,哪怕再心痛也必須嚴格遵守宮中規矩,百姓間最為尋常的夫妻情份、母子之情,在這裡變得如煙雲般飄忽,無法捉摸。

  在柯衛卿出神地凝望著太子的同時,煌夜的心裡正想著炆帝,常言道父子情深血濃於水,可身在帝王家,這不過是一條維繫皇權的紐帶。

  母妃真如太醫所說,是死於疾風症?向來安康的母妃,竟然在睡夢中突然辭世,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實在太奇怪了。

  而父皇到底是因為關心江山社稷,不來進香,還是心虛不敢來呢?

  這一切有多麼齷齪,煌夜心知肚明,母妃死得如此安然,毫不反抗,顯然是為了成全他的太子之位。

  這個仇應該報嗎?殺害母親之人正是父親……天下的倫理綱常,到了皇宮裡早就亂了套,難怪世人要說,帝王之家無父子,有的只有成王敗寇!

  然而,黎民尚且知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一國之君的父皇卻如此冷漠虛偽,讓煌夜更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是無「情」可談的。

  只有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真真切切,不會喪失的東西。也只有日後登基帝位,一統十國,才能讓母妃含笑九泉。

  「母后,在這裡,兒臣只能就此別過……!」

  太子的神情是如此之傷,如此之痛,又如此之決絕,柯衛卿大為震動,更堅定要守護在太子身邊的決心。

  只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多年以後,太子也是用這副表情、不,是比這要更悲痛、更憤怒以及怨恨的眼神注視著自己,一個萬劫不復的亂黨首領……!

  ※※※

  冬日一過,春天也就到了。宮苑裡,草木間已有了淡淡的綠意,但天氣還是清冷得很。

  「快點!把熏香手爐給各宮娘娘送去!」

  「那邊,灑些水,把過道清掃乾淨了!」

  天剛破曉,太醫院就忙活開了,柯衛卿身著淡綠色布長袍,腳上是黑棉靴,腰間繫著白色綢帶,儼然是個小醫官,不過他還只是學徒,所有的髒活累活都得干。

  打掃完走廊以後,柯衛卿把几案上的醫書全部都收攏起來,按照名目排列回書架上,接著又把太醫們使用的茶壺陶杯統統洗淨,衝上好茶,等候諸位太醫飲用。

  然後,他還要按照太醫給出的方子,替需要用藥的後宮娘娘抓藥、煎藥,二十個小火爐,一個都不能滅,也不能燒得太旺,得用溫火慢慢地熬,是很費精神的活。

  在守著這些藥盅的當口,柯衛卿還得背誦國子學師傅交待的功課。從他會用毛筆寫自己的名字開始,柯衛卿就迷上了讀書,就算其他公子都放學了,他還是匍匐在課桌上,一筆一畫,十分認真地寫字,就連煌夜站在窗欞外,望著他都不知道。

  認識的字多了,能做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但是比起其他幾位文武侍從,柯衛卿就差得太遠了。

  首先他年紀最小,只有十歲,其他侍從都已經十六、十七歲。他們懂詩詞、會武功,且都是朝臣之子,有一定的勢力,太子吩咐做什麼事情,他們很快就能辦好。

  而柯衛卿是從頭學起,且宮中的規矩比王府更要嚴苛,比如走路要安安靜靜的,不准交頭接耳、不准亂使眼色,更不能東張西望!

  遇到開心的事可以笑,但不能開懷大笑,那是壞規矩的。要是遇上不開心的事,也得笑,哪怕只是強顏歡笑,也要博得主子們歡心。

  從走路、吃飯、交談、跪拜,甚至是睡覺,都有一套講究,柯衛卿雖然能吃苦,但是對規矩就不甚瞭解。

  看到庭院裡的蝴蝶,就跑快了幾步去追,完全是童心未泯,被總管太監看到了,管他是哪裡的奴才,抓住就是一頓板子!

  這樣七算八算下來,柯衛卿挨打的次數,竟然比在柯王府還要多。

  而太子竟然不心疼這個嬌小可愛的侍衛,見他老是被太醫院抬去療傷,並且沒個三五日都回不來,索性就把他「借」給太醫院做學徒了,反正那幾個老御醫都是很喜歡柯衛卿的。

  柯衛卿就傷透了心,沒有給太子解憂,反倒給「外放」了,也引來其他侍從的恥笑。他是柯王府的世子沒有錯,但畢竟是養子,來路不明,因此在皇宮裡,並沒有受到小王爺的待遇,反而處處被人刁難。

  就連青允看到了,也覺得柯衛卿很可憐,時不時來找他聊天、說笑,但太子知道之後,就問青允是不是過得太清閒了?便派他去操練城門護衛。

  沒了青允的探視,柯衛卿在太醫院就形影單只,太醫們雖然覺得他年紀小,應當愛護些,可是學醫不比其他,出了錯可是要人命的,而在皇宮裡鬧出人命,那就得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誰敢輕易怠慢啊?因此對於柯衛卿教育也是非常嚴厲,抓錯草藥,要打他手心,藥熬過了頭,就要他重煎上十來遍,直到第二天的黎明到來,徹底記住為止。

  柯衛卿經常徹夜守在煎藥坊裡,一邊喃喃背著「辛溫解表之草藥,為麻黃、桂枝、蘇葉……」,一邊倚牆入睡。

  因此他的身上總有一股濃濃的藥味,去到學堂,不免又受到公子少爺們的嘲笑和欺負,新衣服被劃破了,凳子上塗滿了泥巴,這些柯衛卿統統都不計較,只要能上學,能和太子一樣會誦讀詩書,他就很滿足了。

  柯衛卿還期盼著,等明年有十一歲了,就可以進百武堂學藝,他可是貼身侍從,不會武功怎麼成?

  不過在這之前,他都得在太醫院、國子學兩頭跑,沒有空閒的時候。

  可越是去不了太子殿,柯衛卿也就越想念太子殿下,但是又怕看到他,總覺得每次見著太子殿下,都是總管太監告狀的時候,讓他很羞愧……。

  「衛卿啊,把這些薯蕷拿出去曬一曬,今日天氣不錯。」一位頭髮銀白,留著山羊鬍的楊御醫,指了指擺在牆邊的白色藥材。

  「是。」

  薯蕷俗稱山藥,補而不滯,不熱不燥,是補脾氣而益胃陰的藥材。皇上年紀大了,御醫常以山藥為輔,加入千年參湯之中,給皇帝進補,據說有延年益壽之奇效,難怪皇帝總是這麼滿面春風,毫無衰老之態。

  柯衛卿端著簸箕,來到離太醫院不遠的一處空地曬藥,那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竹籃,都是他晾曬出來的其它藥材。

  就在這時,前邊的迴廊裡傳來一陣騷動,只聽得宮女姐姐們說,「快,快仔細找找,應該就掉在這附近了。」

  「是!」

  「這可是聖上御賜的風箏,要找不著,雲娘娘該惱了。」一行粉紅長裙的宮婢們,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喂,你有沒有看見一隻風箏?上面畫著嫦娥,撒著金粉,還有明月。」也許是當寵雲妃的宮婢,她們說話趾高氣昂。

  「沒有瞧見。」柯衛卿如實答道。

  「這裡這麼多藥材,指不定就掉在裡頭了,來,你們快去翻翻。」一名宮婢招呼道,全然不顧柯衛卿的阻攔,硬是把一盤盤、一筐筐的藥材給弄得一片狼藉。

  「巧兒姐,沒有。」

  「那走吧,去前邊找。」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這一行宮女就又形色匆匆地走了。

  「唉……」看著這一地狼藉,以及被踩碎的山藥,柯衛卿知道自己又要受罰了,不過更心疼的還是這些藥,聽說都是山裡樵夫,冒險採集來的。

  「嗯?」

  正當柯衛卿低頭收拾藥草時,突然感覺到什麼似的,猛然轉過身來,卻差點撞到一個人。

  此人已經站在他的身後,舉步投足卻悄無聲息,簡直跟貓一樣的厲害。

  那個人也嚇了一跳,也許是沒想到柯衛卿會察覺到他,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鞋尖碰鞋尖的立在了一起。

  「他是誰?」柯衛卿呆呆地想,對方也是呆呆地看,一時間,竟然都沒了聲音……。



第十三章

  晌午的陽光從那人的睫毛透過來,是柔軟又黑細的睫羽,覆蓋著一雙黑棕色的眼睛,明亮有神。

  那人的臉頰飽滿、微白透紅,嘴唇紅潤有光,看起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且年紀不大,可是這人卻穿著御林軍的棕紅軟皮鎧甲,頭上還戴著騎丘隊的鐵冠。

  柯衛卿下意識地看向他的雙手,御林軍是要手持兵器,比方說紅纓槍,但他的手裡抓著的,竟然是一隻白色大紙鷂!

  「啊,是娘娘的風箏!」柯衛卿不禁叫道。箏面上畫著嫦蛾奔月,衣袂飄飄,惟妙惟肖,不就是方才宮女姐姐們尋找的嗎?

  「噓!小聲點。」那小侍兵急忙伸手堵住柯衛卿的嘴,衝他擠眉弄眼地道,「不叫的話,我就放開你。」

  「……嗯。」力氣不及對方的大,柯衛卿只能點點頭。

  小侍兵鬆開手,笑盈盈地看著他道,「你是太醫院的?叫什麼名字?幾歲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我也沒見過你啊,這是雲妃娘娘的風箏,你還是趕快還給宮女吧。」柯衛卿好心提醒道。

  「我在問你的名字呢?」侍兵一點都不害怕,還笑著說,「太醫院裡都是老頭子,什麼時候收了你這麼個水靈靈的孩子?」

  「怎麼不大?我個頭都比你高出半截。」侍兵拿手在兩人的頭頂比劃,大概高出一掌,於是得意地道,「嘿嘿,你這個小不點。」

  「那你幾歲了?」柯衛卿有些不甘心地道。

  「我不理你了!」柯衛卿轉過身,蹲在地上,仍舊整理藥材。

  「別嘛,不叫也行的,反正我們都是奴才,也不講究這個了。」侍衛趕忙蹲坐下來,「一起玩風箏好不好?小兄弟。」

  「我不是你的兄弟。」

  「那你到底叫什麼呀?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侍衛追問道。

  「柯衛卿。」

  「柯衛卿,」侍衛照著念了一遍,隨即說道,「太長了,我叫你小卿行不行?」

  「隨便你,你踩著我的藥了!」

  「哎,對不起。」侍衛退開腳,他踩碎了一塊山藥。

  柯衛卿小心捧起它,拂掉塵土,碎塊磨成山藥粉還能用,不過還得繼續曬乾。

  「小卿,一起去放風箏好不好?你看今天的太陽多大,風和日麗的。」侍衛笑嘻嘻地道。

  柯衛卿不由歎了口氣,這傢伙指不定就是個官家少爺,年紀輕輕就能謀得御林軍的差事,但又不好好地做,只顧著到處玩,只能說御林軍太好當了。

  「不要!」柯衛卿站起來,把山藥擺在陽光充足的空地上,就在這時,聽到宮女們沿著長廊走回來的聲音。

  「怎麼辦?哪裡都找不到!明明飛到這邊來了……」那個叫巧兒的年輕宮女一臉愁容,唉聲歎氣地道。

  「再回去看看吧,興許掛在枝頭上了。」另一宮女說道。

  柯衛卿回頭,想對侍衛說還給她們吧,卻沒想到那侍衛一伸手,出其不意地抱緊他的腰,便往屋簷上飛掠而去!

  「哇!」柯衛卿直覺得眼前一陣繚亂,身體漂浮半空,心卻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還沒回過神,腳就已經踩到了琉璃瓦。侍衛摁住他的頭,把他壓在屋脊上,還讓他別出聲。

  「那我們再去小樹林找找,實在沒有,只有回去挨罵了。」巧兒她們從屋簷下走過,然沒有發現頭頂的侍衛和學徒。

  「你在做什麼啊?」柯衛卿推開了侍衛,胸口還在突突地跳。

  「就是想和你一起放風箏。」侍衛依然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他功夫一點都不含糊,就這麼蜻蜓點水地飛了上來,就算是御林軍統領,也未必有這麼出神入化的輕功。

  柯衛卿想了想,也許是因為他功夫好,所以才能進御林軍的吧?可是,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別發呆了,你看那邊。」侍衛用指尖戳了戳柯衛卿軟撲撲的臉蛋,又指了指南邊。

  「哇……好多風箏!」南邊的天空裡,飄蕩著十數隻色彩斑斕,形態各異的紙鷂,尤其是彩蝶,簡直像真的一樣,飄來飄去,美極了!

  不過比風箏更要美麗的,就是陽光底下的瓊樓玉宇了,翠綠的瓦片,朱紅的宮牆,真的好像仙境一般。

  「那邊……」柯衛卿有些激動地道,「是太子殿嗎?」

  「嗯,是東宮呢。」侍衛看了一眼,問道,「怎麼,你想去那裡?」

  「不……」柯衛卿想起自己是被太子「丟」出來的,不由垂下眼簾,呢喃道,「只是看看。」

  「想去太子殿玩也沒什麼難的,下次我帶你去。」

  「不要。」柯衛卿又一次拒絕,而且開始擔心太子殿的守備來。怎麼可以讓人隨便的闖進去玩暱?路敏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作為文武侍從,不是應該一直守護著太子殿嗎?

  「你在想什麼哪?」小侍衛卻誤會了,笑著說,「別不開心了,風箏我晚點會還給她們,讓她們急一下也好,不是把你的藥都弄灑了嗎?都沒有道歉。」

  「你不也耽誤我曬藥了嗎?」柯衛卿反問道。

  「是嗎?哈哈哈!」侍衛裝傻充愣地笑著,然後把手裡的風箏送了出去。

  屋簷雖高,風也大,但是怎麼可能就這樣放風箏?柯衛卿想說,你在糊弄我嗎?只見侍衛輕拾起屋瓦上的小石子,飛射向風箏。

  石子不偏不倚擊中纖細的竹篾枝架,風箏就給打上了天,侍衛手中的線也一味地放,「嫦娥」真如「奔月」那樣,藉著東風直上青雲!

  「好厲害。」柯衛卿由衷地讚歎道。

  「知道你哥哥——我的厲害了吧?」侍衛仰頭,哈哈笑道。可是他開心得太早了,「嫦娥」飛得那麼高,自然引來宮女們的注意。

  「快看哪!是娘娘的風箏!就在那邊!」巧兒的叫聲,引來很多宮婢太監紛紛趕過來看熱鬧。

  「糟了。」侍衛立馬射石,切斷絲線,風箏在高空打了幾個轉兒,飄向西面御花園了。

  「真是千鈞一髮啊。」看著宮女們追著、趕著地,跑過屋簷下,去抓風箏了,侍衛拍了拍胸脯道。

  「既然怕被人發現,就不要這麼做啊。」柯衛卿搖著頭道。

  「因為……」侍衛沉吟了一下,「這只風箏,很像我娘。」

  「欸?」

  「我娘就跟嫦娥一樣漂亮,可惜生下我之後,就飛到天上去了。」侍衛笑了笑,眼底卻流出某種哀傷。

  飛到天上去了,就是過世了吧?柯衛卿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很開朗的侍衛,跟他一樣,早就沒了母親。

  「我爹很花心,有很多女人,唉,你還太小,不知道什麼是花心大蘿蔔。」

  「我知道!蘿蔔放久了以後,裡面的汁液就沒了,會幹得像花一樣,所以叫花心大蘿蔔。」

  「哈哈,你真可愛。知道嗎?你就像嫦娥身邊的那隻玉兔,你看看你,白嫩嫩的臉蛋,還有紅嘟嘟的嘴唇。」

  「我才不是兔子,我也不要去月宮。」他只要在這裡,人間宮殿中,守著太子殿下就行了。

  「我越看你越像小白兔,耳朵是不是能變長呢?」侍衛卻一門心思地戲弄起他來了。

  「討厭。」柯衛卿捂實耳朵,蹦了起來,沒想到瓦片滑溜得很,竟然哧溜一下滾了下去。

  「哇啊!」

  「小卿!」侍衛飛撲過去,想要揪住柯衛卿的衣領,但是抓了個空!

  柯衛卿就這樣飛速滾下屋簷,一屁股結結實實地摔在了藥材上,還碰碎了用了存放濕草藥的陶土瓦罐。

  尖叫聲、乒乓的響聲,不禁引來在附近巡邏的御林軍。他們以為來了刺客,一個個都手持兵器,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出了什麼事?!」為首的侍兵看著滿地的狼藉,以及坐在藥堆、破瓦罐之間的柯衛卿,厲聲喝道。

  「嗚……!」柯衛卿屁股疼得說不了話,眼圈紅紅的,這下真成兔子了。他抬頭看看屋簷,哪裡還有那少年侍衛的影子,早就跑掉了……

  柯衛卿被御林軍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得負責掃乾淨地面,把破瓦罐收拾好,再把草藥重新整理乾淨。

  等他做完這些事情,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但回到太醫院,午飯時間已過,沒有人給他剩下吃的。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正在稱量紅參的楊御醫抬起頭來,卻看到柯衛卿兩手髒兮兮的,身上衣服劃破了個口子,鼓著粉紅的腮幫子,似又氣又委屈的樣子。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柯衛卿沒作解釋,只是低頭道歉。

  「去把那邊的荸薺吃了,再把湯藥熬一熬。」想他八成是沒吃上飯,楊御醫便道。

  「謝謝,我這就去。」

  荸薺主消渴痺熱,溫中益氣,太醫院用來入藥。當然,清甜又多汁的荸薺,是冬春盛行的時令果品,平時只有主子們方可享用,但其中一些品相不好、不夠甜的,就會賞賜給下人吃。

  柯衛卿捧著那一小竹筐荸薺,慢慢地走向後院的煎藥坊,心裡忍不住想,「都不知道那傢伙的名字……真沒義氣,出事了就跑了!」

  轉念一想,不知道也罷,只求以後千萬別再遇上他了,這一屁股摔得,真比老太監打的板子還疼哩!

  ※※※

  午後溫暖的陽光,將一間名為扶月宮的四合院照得亮堂堂的,幾位宮婢端著藥碗、糕點,來到北房。

  這裡一共有三間,分別為寢室、書房、宴客廳。東西二廂住著老太監、老宮女。南邊三間空著,無人住,倒也清靜。

  「又給十殿下送藥來啦?」一個老太監正在修剪花枝,可惜老眼昏花,明明是才冒出來的花骨朵,就給剪掉了。

  「是的,汪公公。」為首的宮女笑問,「殿下人呢?」

  「在屋裡頭,這會子還沒起身呢,昨日夜裡又犯病了,一宿都沒睡安穩。」汪公公唉聲歎氣道。

  「知道了,我們這就進去。」

  十殿下由於是先天不足的早產兒,生來就體弱多病,時好時不好的,皇帝看著他可憐,就常常賞賜一些補藥給他喝。

  這不,剛從太醫院領來的,一碗由麥冬、玄參、金銀花等十味草藥熬製的湯劑,就是特別賜予十殿下的,對治療十殿下的初春咳嗽很有療效。

  就當三名宮婢往裡屋去的時候,有一道身影從屋頂飛速掠過,翻身躍下,偷偷拉開雕花格子窗,像貓兒一般敏捷地跳入進去。

  羅紗帳、銅香鼎,一張檀木床前,鋪著一大塊羊絨毯子,宮燈高懸,熏香四逸,所謂神仙洞府,就是這般模樣罷。

  門外,已經響起宮女們的腳步聲,那人急忙脫掉兵服、鐵帽,往床底下一塞,撩開紗帳,掀開錦被,才縮進去,就聽得吱嘎一聲,門開了,有宮女笑盈盈地走入道,「殿下,該起了,都過正午了。」

  簾帳抖了幾抖,便從裡面傳出一聲長長的哈欠,聲音沙啞地道,「都這麼晚了……」

  「是的,殿下,奴婢伺候您洗漱吧。」宮女熟練地挽起紗帳,用銅鉤固定,另外二人,則打水、倒茶,備好衣物。

  永麟半倚在枕頭上,睜開著微紅的雙目,看起來確實是一宿未眠的疲倦容顏。

  說起來,這位皇子真是命苦,生母惠妃在懷胎七個半月時,不知怎麼的,在御花園裡跌了一跤,早早地生產下皇帝的第十子。

  而且還是難產,哀叫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不過惠妃連孩子的臉都沒看—眼,就這麼撒手去了,皇上別提有多難受了!

  這惠妃原本只是一名才人,但長得貌若天仙,又文采出眾,比不得一般的妃子,只懂得拈酸爭寵,皇帝欽點她為惠妃,一步登天,榮耀無限。

  也就一個月的功夫,惠妃便有了身孕,從懷胎到生產,皇帝一直陪在身側,三千寵愛集一身,只怪她命薄,享受不起隆恩。

  至於永麟,是直到滿月才有名字的,因為他高燒不退,滴奶不進,太醫幾度說該準備後事了,連小壽衣都給穿好了。

  這在後宮也不是稀罕事,皇上雖說妻妾成群,多子多孫,但夭折的不在少數,雖然讓人覺得悲痛,但也是見怪不怪的了。

  可是正當大家以為小皇子沒救時,他卻奇跡般地挺了過來,只是落下了病根,常年頭疼腦熱,沒個安生的月份。

  皇上在早些年,還天天來探視,十分關心。可是後來有了新的妃子,新的孩子,對永麟也就逐年冷淡下來。

  在這泱泱大宮中,被皇帝遺忘的皇子,和失寵的妃子也沒多大區別,別看這宮室佈置得華麗溫馨,但仔細瞧的話,就會發現宮燈也好,還是羅紗帳,都是用了好些年的,自從他兩歲搬過來住以後,就沒再裝裱過。

  連撥給他使用的奴僕,都是老得掉牙的,這幾位宮女姐姐,看著永麟長大,心裡自然是疼愛他,經常來看望,給他梳冼更衣,好有個皇子的樣兒。

  「瞧瞧,這個頭躥得多快呀。」一名給永麟穿衣裳的宮女,笑著道,「再過兩年,好讓皇上給您找王妃了。」

  「蓉兒,你說笑的吧,我才十一歲。」永麟把腰間的玉珮齊整了一下。

  「十一怎麼啦?奴婢要不是六歲就進宮,十一、二歲那會兒也都嫁人了。」

  「喲,蓉兒現在是後悔了,想出宮會情郎了?」另一名年齡稍長,正在整理床鋪的宮女笑話她道。

  「看你說的,我嫁人還早得很,還要十年,得等到二十五歲才能出宮,到時候我們的十殿下,也就二十一啦。」

  在宮女們鬥嘴取樂的當口,永麟心想道,「說的沒錯,宮女奴才大多在五、六歲入宮,直到二十五歲,方可返家婚配,太醫院裡的小學徒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剛入宮沒多久的。」

  「柯衛卿……」名字也很有意思,並不是阿貓阿狗這類奴才的名稱,想必家裡也是有些底蘊的,可看他磨粗了的雙手,又不像衣食無憂的孩子。

  「殿下,要用藥了嗎?」蓉兒見永麟看著几案上的藥碗,便問道。

  「嗯,勞煩姐姐了。」永麟微微笑著說。

  「請喝吧,奴婢還備了蜜棗。」蓉兒說著,把懷裡的一包金絲小棗拿了出來。

  她這麼熱心腸,一是因為永麟是個溫柔體貼,從不苛責下人的好主子。二是永麟有一手絕活,每個宮女都想得到他的幫助。

  「今日得閒,幫你們畫幅肖像吧。」藥喝完以後,永麟輕輕擦了擦唇角,說道。

  「多謝殿下了!」三位宮女相視一笑,高興壞了。

  從臥室出去,僅隔開一道門便是書房了,裡頭立著一個花鳥屏風,鋪著大紅毛氈,典籍充棟,傢俱古雅,開門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說是書齋,更像是畫室,南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幅水墨丹青,最為出彩的就是墨蘭圖,墨蘭花開時,清艷含嬌,飄香四溢,無需擺上真正的蘭花,就已是滿室生春!

  下人們都知道十殿下尤善丹青,圖寫特妙,而且分文不收,來者不拒。對於那些年幼進宮,又出不去的宮婢來說,往外送一封有自己畫像的書信,安慰老父老母,便是難得之事。

  無奈宮廷畫師只為皇家效力,絕不會給一個宮女畫畫,且常開天價,連妃子都吃不消。

  十殿下從小深居簡出養病,無聊時,便提筆塗抹,卻有十足的天分,照著畫軸竟能通篇臨摹下來,起初大家只是稱讚幾句,隨著他年紀增長,畫技是越來越好,惟妙惟肖。

  一日,蓉兒說,要是殿下會畫仕女圖豈不美哉,她多想給鄉下的老祖母送封家書。旋即又覺得太失禮了,怎敢讓皇子為自己描寫丹青,傳出去可要殺頭的!趕忙磕頭說是自個兒錯了。

  永麟倒不介意,持筆就為蓉兒畫了一幅巴掌大小的圖,方便她夾帶出去。這一來二去,蓉兒的姐妹們都知道了,也就過來求畫,作為感恩,沒少往這裡送吃的,還有其它縫縫補補的活計,全都攬下了。

  不過這事始終不敢鬧大,以免上頭知道了,吃不了兜著走。下人們一同保守這個秘密,一年過去了,竟然一點事也沒有。

  永麟倒也享受這樣的日子,生病時,躺在床裡看書,病好了,給下人們畫畫玩兒,與世無爭,反正太子位也輪不到他坐。

  如今,九哥當上太子,他更是放寬了心,要是大皇兄成為太子,他得勢之後,必會殘殺同胞手足,以鞏固自己的帝位。

  而九哥看似冷漠寡言,但為人可是要比大皇兄光明磊落得多,況且,自己這條命也是九哥救下來的……只是兩人已經很久未有交談了。

  罷了。永麟心想,九哥必定是有許多事要忙,而他就住在扶月宮靜待時間過去,等他一成年,就會獲封領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是,不知怎麼地,遇見那可愛的小童之後,永麟竟然對宮廷生活有所期待了……

  那小童怎麼會這麼厲害,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永麟早晨潛入御林軍的營房,去偷取兵服的時候,還有人在門邊把守,卻渾然不知呢。

  「好想再見他一次。」永麟在宣紙上畫下宮女的容顏時,滿心全是柯衛卿鼓著粉腮的容貌,「下一次見面時,我一定告訴他,我是誰……」



第十四章

  用過午膳之後,煌夜與幾位大臣議事,但因他只是太子,以免落入結黨妄議的罪名,便只能談一談世間百態。

  例如塞外的動亂、北部的戰事、西邊的旱災、東邊的流匪等等,煌夜不能作出指示,只能聽大臣們談說。

  別看是相當悶的事情,但皇帝所謂的「日理萬機」,很大一部分就是聽取群臣的說法,獲知他們的意見。

  兩個多時辰的面談結束,內侍太監剛送走諸位大臣,趙國維就來了,也許認為自己舉薦太子有功,趙國維不顧禮數,直接就闖入了書房。

  「下去吧。」煌夜摒退有意阻攔的太監宮女,給趙國維賜坐。

  「殿下,請恕老臣如此冒昧,實在是想知道您考慮得如何了?」趙國維眉頭緊鎖地問道。

  「我是說過今日給你答覆,但仍然覺得這事難以對父皇開口。」煌夜停頓了一下,說道,「你也知道,父皇對十弟永麟,是有諸多照顧的。」

  「正因為如此,老臣才認為不得不防啊!」

  如今大皇子耀祖已經落馬,本來是要賜死的,但皇太后最心疼這個長孫,說什麼也不肯。皇帝倍感無奈,只得削去耀祖的爵位,軟禁在城西的一間民房內,派官兵看守。

  至於為其出謀劃策,壞事做盡的張公公,則被人發現腹部中箭,死在東城門前的蘆葦塘裡。

  懷疑他是趕回皇城,想請求皇太后的庇佑,沒想遭到誅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若不是張公公已死,大皇子是怎麼也逃脫不出死罪的。

  事已至此,趙國維只能作罷,其他年長的皇子均已獲封出宮,而年幼的皇子們難成氣候,唯獨十一歲的永麟,是能夠威脅到煌夜的太子位的。

  只要煌夜一日尚未登基,太子易主也不是新鮮事,而趙國維只想匡扶煌夜,不願節外生枝,故前日夜裡,特來密會太子,請求他說服皇帝,把皇十子永麟也送出宮去,以絕後患。

  可是煌夜心裡不這麼認為,也許旁人不清楚,可是他很瞭解這個弟弟。對永麟而言,權勢金錢都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求三餐溫飽,閒時畫畫便心滿意足了。

  君臨天下、受萬人景仰,還不如宮女投給他的一個微笑來的溫暖,他渴求的只是一份人間溫情……

  但是,生在帝王家,注定他此生與親情無緣,就連他的母親——惠妃的死也不是意外,只是宮人們畏懼寵妃的力量,故作不知罷了。

  煌夜曾被母妃警告說,切勿去理會這個十弟,就讓他自生自滅吧。可是煌夜看著那個小自己五歲,極為孤苦寂寞又病痛纏身的弟弟,無法視而不見。

  於是,便在半夜裡教他青鹿國武學,讓他強身健體,抵抗病魔侵襲,他們二人交集之深,無人知曉。

  煌夜已經許久未曾見過十弟了,但這並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在諸多皇子之間,煌夜最為親近的也只有永麟了,把他送出宮去,一定會慘遭趙國維的毒手,這是他不想看到的。

  況且,煌夜也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是值得永麟去爭奪的。

  「殿下?」見煌夜一番沉吟,趙國維以為這事可以辦了,心急地催促道。

  「我還是認為不妥。」煌夜卻抬頭,注視著趙國維道,「一則父皇偏愛十弟,眾所周知,奏請讓他出宮,必定會被駁回,自討沒趣。二則,十弟自幼體弱多病,留著他,不過是滿足父皇的慈愛心腸罷了,後宮的穩定,對於我來說並無壞處。三則,也是最為重要的……」

  「如何?」趙國維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但還按耐住脾氣問道。

  「我明白趙將軍您對我忠心耿耿,可是我才被冊立為太子,就心急地把親弟弟掃地出門,父皇對此一定心存疑慮。有道是,君疑臣,則臣必死。我怎麼可以在這種緊要關頭,做出讓父皇懷疑我的事情來呢?」煌夜冷靜地分析道。

  「這……」趙國維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但留著永麟始終是個後患,欲除之而後快!不過煌夜說的也在理,不是不殺,只是操之過急,會引火上身,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了?

  「等他滿十六歲。」煌夜沉吟地道,「我就奏請父皇,讓他迎娶番國公主,往後成為番王,自然無法插手大燕的政事了。」

  窮鄉僻壤的番邦之地,乃大燕的南面屬國,民風粗鄙,草屋泥棚,但善於騎射,每年都會派出使節,向大燕進貢。

  因為是沒有多少油水可撈的地方,就連節度使都很少過去,山長水遠地來往極不方便。但同時,也是趙國維的爪牙無法觸及之地,對永麟來說,是簡陋但足以安生保命之所。

  「此計一石二鳥,甚好!」趙國維拍手叫道,「番王乃朝廷王爺,自是衷心於大燕的,想皇上是不會反對的。」

  煌夜略一頷首,這件事就算定下了。

  「那老臣先行告退!」趙國維的提議也不好被駁回,多少保住了面子,便又意氣風發地離開了。

  不知為何,煌夜站在書案旁一邊下著棋,一邊想,或許該把柯衛卿留在身邊,這種時候,真想見一見他的臉……

  ※※※

  春雨霏霏、山青花紅,如煙如霧的雨絲滋潤著大地與人心。

  既是雨天,曬藥的活就做不成了,柯衛卿抱著一大卷裁好的牛皮紙,把前日曬好的草藥,分開包好,用繩子紮緊,放入麻袋保存。

  太醫院有一間專門存放藥草的屋子,叫做藥倉。每逢初一、十五,都會開門整理一番,把腐壞的剔除,把新藥登記入庫,今天就輪到柯衛卿了。

  就算臉上蒙著白布,那氣味依然是嗆人的,有酸的、苦的、澀的、臭的,幾股味道交雜在一起,屋內又不通風,好不容易捆紮好三麻袋的草藥,柯衛卿就有些頭暈目眩的了。

  才出去透了一會兒氣,就聽見前邊太醫院裡傳出一陣騷動,能聽見執事太監在高聲大喊,「十殿下駕到!」

  「十殿下?」柯衛卿有些驚訝,主子們是不會來太醫院的,這十殿下怎麼跑這來了?

  而旦排行第十……柯衛卿心想,應當是太子殿下的弟弟吧?

  去年秋天在朱雀河谷上,柯衛卿對於暴虐成性的大皇子留有十足的壞印象,但是其他皇子就不大認識了。

  當然,就連御醫也未必認得全部的皇子皇孫,更何況是一介學徒的柯衛卿呢,他雖然想去瞅瞅太子的弟弟是何模樣,但目前最緊要的是把藥庫整理清楚。

  正當何衛卿打算回去藥倉時,隔著院落看見一行人走了過來。右側的太監攏著傘,左側是楊御醫作陪,中間的少年頭戴羽冠,身穿淺黃錦緞長袍,款款走來。

  「啊——!」柯衛卿伸出手,指向那名少年,結結巴巴地道,「這、這不是……?!」

  「大膽奴才!」太監見狀,張嘴就罵,「見了十殿下,指指戳戳作甚?!還不趕快下跪請安!」

  「是。」柯衛卿立刻跪下了,他們停在了跟前。

  「老奴管教無方,還請殿下恕罪!」楊御醫忙不迭地賠禮道。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十殿下不可能繼承大燕皇位,可畢竟是皇子,他們哪裡敢怠慢分毫。

  「呵呵,罷了,我之前就說過,多得太醫院的仙丹妙藥,我方能下床走動。今日來,是為謝恩的,哪裡有責罰你們的道理。」十皇子永麟莞爾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奴才罪該萬死!」楊御醫卻跪下了,激動得抖動著鬍鬚道,「為殿下醫治,乃老奴的天職,豈敢蒙受謝恩!真真是萬死也……」

  「好了,怎麼動不動就尋死呢?倒顯得我來錯了地方,都起來吧。」永麟的聲音溫柔敦厚,就如這綿綿不斷的春雨般,讓人覺得很股舒心。

  「小順子。」永麟輕喚道。

  「奴才在。」

  「把傘給我就行,你扶楊御醫回去歇歇。我不是帶點心來了嗎?分給大家吃,我想單獨和這小奴才聊一會兒,等下便回去了。」

  「是。」

  這天底下,大概只有十皇子會體貼奴才們了,不過正因為如此,他雖然無權無勢,卻很得下人的心。楊御醫千恩萬謝之後,便和太監一起回太醫院了。

  「你起來吧。」永麟把傘遮到柯衛卿的頭頂,「都淋濕了。」

  「你來做什麼?」柯衛卿雖然知道不該造次,還是忍不住瞪了眼這位故作文弱的皇子,「今天不是侍衛了嗎?」

  「哈哈!」永麟大笑,「你果然還記得我。」

  「要忘記恐怕很難吧……」屁股疼了好幾天,連睡覺都不安穩,柯衛卿小聲嘀咕。

  「那麼,你打算告發我嗎?」永麟笑瞇瞇地道,「說我體弱多病是假,武功厲害是真、而且還假扮侍衛到處溜躂。」

  柯衛卿想了想,便搖了搖頭,「不會。」

  「為什麼?」

  「每個人都有秘密,我管不了這麼多。」柯衛卿老實答道。他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哪有功夫去管十皇子的事。

  「再說了……」柯衛卿欲言又止。

  「怎樣?」

  「我倒是樂見殿下的體弱多病是假的,生病可辛苦呢。」柯衛卿小時候,沒少受病痛的折磨,年紀小,又吃不飽肚子,廚娘拉扯他大也不容易。白日裡他不敢喊餓,夜晚就偷吃餿掉的冷飯,結果上吐下瀉,又發燒,還得拖著昏沉沉的身子,打草餵馬,別提多難受了。

  「你個頭不大,講的話卻很明白事理。」永麟微笑著說,「將來必成大器呀。」

  「哼,我以後會長高的,我們只差一年!」柯衛卿抗議道。

  「可我也永遠比你大一歲,不是嗎?你長高,我也會長高啊。」永麟有意刺激著柯衛卿,「和我相比,你就是一個小不點嘛。」

  「十殿下!」柯衛卿果然惱紅了臉,腮幫子鼓起著,可愛極了!

  「好啦,給你好吃的哦。」永麟笑著,從衣袖裡拿出一個紙包裹,打開,原來是一隻糖米粉做的小兔子。

  「兔子?」

  「可愛吧?裡頭是很甜很香的蓮蓉餡,還熱著呢,快吃吧。」

  「無功不受祿……」柯衛卿小聲嘀咕,想起曾在書上看到過的一句話。

  「呵呵,你怎麼無功?你掩護我成功溜掉不是嗎?這是特地請你吃的,屁股應該很疼吧?」

  「……」

  「看來我讓你受罪了啊。」永麟歪著頭說。

  「殿下要是沒事的話,就請回吧。」柯衛卿抬起頭說道,「我還要整理藥倉呢。」

  「這麼大的藥倉,就你一個人整理?」永麟往倉庫內探視了一下,「太辛苦了吧?」

  「我能做完的。」

  「不,還是我幫你吧?是把那邊的麻袋都捆起來嗎?」永麟說著,就把點心連同油傘一起都塞進柯衛卿手裡。

  「欸?殿下!」

  「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我也該動動筋骨了。」永麟卻自顧自說著,走向那些散開的麻袋,「嗯,這袋是金銀花吧?」

  「殿下認得?」

  「久病成醫嘛,哈哈。」永麟摞起紋金的袖子,完全不像一個皇子,埋頭苦幹起來。

  「不是這樣啦,這袋要挪到那裡頭。」柯衛卿收起點心,跟在永麟身邊,利索地幹了起來。

  兩人齊心合力,沒過多久就把倉庫打理得井井有條。柯衛卿取來了水,給永麟冼手,雨卻越下越大了,兩人便坐在麻袋上休息。

  柯衛卿吃著永麟給他的宮廷甜點,真是滿嘴流香,他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呢。

  「來,我幫你擦擦。」永麟微笑著,伸手拭去柯衛卿嘴邊的碎屑。

  「謝謝。」柯衛卿低頭,繼續啃著點心。

  「你好像不是很驚訝。」

  「嗯?」

  「我是皇子這件事。」永麟笑道。

  「大概是因為……我是太子殿下的侍衛吧。」太子也是皇子,自然就不覺得驚奇了。

  還有就是不知為何,那天十皇子靠近他時施展的輕功,讓柯衛卿想到了煌夜,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這興許是他多心罷了。

  「真的嗎?」永麟十分吃驚,追問道,「你是九哥、不,是太子殿下的侍衛?」

  「嗯,還是貼身侍衛哦。」柯衛卿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永麟。

  這麼說起來,永麟是聽說過煌夜在秋收之後,新招了人馬,只是不知道是哪幾個。

  「那你怎麼會來太醫院的?不是該守在太子殿嗎?」永麟不解地問。

  「這個……」柯衛卿怎麼說得出口,是自己老犯錯,所以被太子扔出來的呢。一想起這個,他胸口就像猛揪住似地疼。

  「好啦,我知道了。」看著柯衛卿垂下眼簾,仍遮不住盈含的淚珠,永麟連忙勸慰道,「學醫沒什麼不好的,我還指望你給我看病呢。」

  大概是柯衛卿年紀太小,遭人排擠,所以才會來到太醫院的,這是永麟的想法。

  「我以後會回去太子殿的。」沒想到柯衛卿十分堅定地說,「在這之前,我會好好地讀書學習!」

  「呵呵,有志氣,像個大丈夫。」永麟笑著,輕拍了拍柯衛卿的肩頭,「雖然你現在是個小不點。」

  「我會長大的!再過三年,我都能上戰場了!」柯衛卿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抗議了。

  「是啊,哈哈。」永麟大笑後,突然正色道,「小不點,你知道嗎?」

  「什麼呀?」

  「在宮裡頭,太厲害的人,都活不長久。」

  「啊?」柯衛卿像是遭受重創一樣,臉孔倏然變白,「為什麼?」

  「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了。」永麟似笑非笑地道。

  「那麼……」柯衛卿揪緊了膝頭,泫然欲泣地道,「那麼說,太子殿下他…會死掉?」

  這「死」字一說出口,柯衛卿的眼淚就掉出來了,嘴唇痛苦地緊抿著!

  「哎?」永麟不覺呆住,喃喃地說,「太子不會吧。」

  「但是你說……?」

  「是,宮裡是很危險,可太子是例外的。換言之,他比任何人都要厲害,所以不會有事。」

  「真的不會出事?」

  「我保證,他不是有你這麼忠心的侍衛嗎?」永麟輕撫著柯衛卿淚濕的臉龐,「所以,別哭了。」

  「好……」柯衛卿看起來鬆了一大口氣。

  「你真的很有意思呢,或者說非常厲害……」永麟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就被他弄得心裡七上八下,完全無措了。

  「什麼?」

  「呵呵,我好像又把你弄哭了。」永麟還記得上一次,柯衛卿從屋頂摔下,一屁股著地,眼圈兒都紅了。

  柯衛卿默默地用衣袖擦著臉,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怎麼就忍不住哭泣的衝動?

  看著嬌悄可愛,又意外率直的柯衛卿,永麟是越發喜歡他,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件事。

  難不成九哥也是同樣的心情,所以才把柯衛卿送出東宮的?像他這麼耀眼的孩子,要別人不注意很困難。

  可是鋒芒畢露,對一個孩子來說太危險了。正因為寶貴,所以才把他藏在太醫院裡嗎?

  這可以說是有意栽培,卻又避人耳目,正如當年,煌夜教他習武,卻又不讓他對外聲張一樣。

  一個常年病弱,懵懂無知的皇子,比較不容易招來其他人的謀害。

  「小不點,我們來拉勾好不好?」永麟伸出小拇指,笑著說。

  「拉勾?」

  「就是把小拇指勾在一起……對,像這樣,緊緊地勾住。」永麟手把手地教著柯衛卿,像怎麼把手指勾在一起,再讓彼此的大拇指相碰。

  「這是?」

  「拉勾,上調,一百年,不許變。」永麟一本正經地念著童謠,「我和小不點是好兄弟,這個秘密,誰也不能告訴。」

  「我和殿下?」柯衛卿有些受寵若驚。

  「你不願意嗎?」

  「不是……」柯衛卿含羞地一笑。他在宮裡,還沒有朋友呢,便高興地問道,「拉勾,就是彼此約定的意思嗎?」

  「是的,你真聰明。」永麟勾著柯衛卿的小手,「來吧,小不點。」

  「知道了。」柯衛卿照樣畫瓢地搖晃著手,心想,拉勾真有意思,他在宮裡,又學到一樣新玩意,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告訴太子殿下……

  進入四月,春意盎然。國子學旁的後花園裡綠柳垂絲,碧波蕩漾,鮮花怒放,蜂游蝶舞,甚是熱鬧。

  柯衛卿懷抱著書袋筆硯匣,放學歸來,再去太醫院做事,這座花園是必經之路。

  天氣晴好得很,可柯衛卿就是高興不起來,上午在學堂裡,又被其他少爺給戲弄了。

  早晨寅時才過,一眾官家公子,就已經入學堂晨讀,柯衛卿進去時,只見他們紛紛撕扯宣紙,並捲成條兒,堵在鼻孔上。

  柯衛卿不明所以。教書師傅來了,見此狀就問他們,這是何意?

  結果他們異口同聲,指柯衛卿身上一股子藥臭,實在受不了,才出此下策,還望師傅多多體諒。

  既然如此,師傅就說,那小王爺就去後邊坐吧。柯衛卿只得搬起板凳,坐到後頭的小角落裡。結果他們趁師傅低頭看書之際,朝柯衛卿擲紙團、小蟲、泥團兒,弄得一地狼藉。

  師傅見了,便以為是柯衛卿淘氣,拿戒尺打了他的手心,還責罰他清掃乾淨,方可下學。

  公子們一哄而散,師傅也走了,柯衛卿先掃地,後沖水,擦抹桌椅,累得一頭熱汗,才收拾乾淨。

  現在,他要趕著回去楊御醫那裡,不過,在途經風景如畫的花園時,還是放慢了腳步。

  波光粼粼的湖泊旁是垂柳及嶙峋多變的石頭,石頭小徑一直延伸向一片假山,一座亭子矗立在山頂,匾額上刻著綠字「望春亭」。

  宮苑內的亭台樓閣不下千百座,且情景各異,有些是只准皇族遊覽的,但是這個不同,尋常宮人都可以上去瞧瞧。

  柯衛卿正想拾級登上時,就聽得背後一聲問話,「你才放學嗎?」

  「啊?!」

  柯衛卿猛然轉身,動作之大,都讓他懷裡的筆匣掉在地上,可是他卻沒法去拾,眼裡、心裡裝的全是面前的人。

  「太子殿下……!」仿若做夢一般,已有數月未見,太子煌夜越發地挺拔俊美,他立在那裡,讓花姿皆失色,草木亦黯然。那副絕色之姿,王者之氣,讓柯衛卿的心一口氣地猛跳起來,只覺得渾身血液奔流,興奮不已!

  「我路過這裡,聽說國子學早就放了,還以為見不到你。」煌夜的黑眸注視著面若桃花的柯衛卿。他長高了,也胖了些,可是眼底那一抹清澄之光,依然如星辰般耀眼。

  柯衛卿還是這副天真率直的模樣,這讓煌夜很滿意,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一旦入宮,就會像墮入鉛塵一般,身上總有一股世俗之氣,也既是所謂的官腔。

  「殿下,找我有事嗎?」柯衛卿又忘記自稱奴才了,他兩眼閃耀地望著煌夜,生怕一眨眼,不過是一場白日夢。

  「你們先退下吧。」煌夜略側過臉,對身邊的幾個小太監說道。

  柯衛卿這才注意到,太子後頭垂手立著小公公,而花園的入口,則有御林軍守衛著。

  「陪我逛逛。」煌夜說著,便走在前頭。他沒有去望春亭,而是穿過假山下的石洞,來到後面,一塊緊挨著湖泊的石板平台上。

  柯衛卿趕緊跟上,他都不知道假山底下還有石洞,這洞與山壁把他們與內監們隔開了,四下無人,惟有春光明媚,微風習習,分外宜人。

  「你站這麼遠做什麼?」煌夜回頭,看見柯衛卿低垂著頭,十分拘謹地立著。

  「我在這裡就好……」風吹動衣擺,讓柯衛卿猛然想起一件事——他身上的藥味,怎麼好意思讓太子聞到?

  「你在躲我嗎?」

  「哎?不是!」柯衛卿慌忙擺手否認,卻看到煌夜步步逼近。

  「既然不是躲我,為什麼一直往後退?」

  「殿下,我……那個……太醫……草藥……」柯衛卿滿面羞紅,結結巴巴地道。

  「站住。」煌夜低沉地喝道。

  「可是……」

  「你要掉下去了。」

  「啊?」

  柯衛卿往後一扭頭,離開湖還有好幾步,怎麼會掉下去呢?就在這時,他的手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往前一拽,柯衛卿一個踉蹌,就扎進了煌夜的懷裡。



第十五章

  「殿下……?!」

  「別動。」煌夜緊緊地摟抱著柯衛卿,力道之大,像怕他逃脫似的,且埋首在柯衛卿的衣項間。

  一股甘甜的果香充斥鼻間,其中還摻有中藥的氣味……這是無花果的香氣?想起早晨楊御醫貢上來的無花果葉熬製的健胃湯,就是柯衛卿研磨的吧。

  雖然被丟到了太醫院,卻一直勤勤懇懇地在做事,楊御醫也說,這孩子是既乖巧又聰明,吃苦當吃補藥,而且一點都不端小王爺的架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楊御醫今日提起,煌夜越發地想要見柯衛卿,不是叫小太監傳喚,而是來到這裡,等待柯衛卿放學。

  在聽到太監回報說,國子學已經下課了,裡面空無一人,煌夜的心裡頓時非常失望。

  然而,卻在這後花園裡遇見了他,看著他一臉落寞,又強打起精神走路的模樣,煌夜就有種想要擁抱他的衝動。

  只是抱一下而已,並無他意,什麼也不會發生。

  可是當雙臂觸摸到那柔軟又嬌小的身體時,煌夜不覺用力收緊,貪婪地嗅著他發間的藥草香氣,甚至把嘴唇貼在了溫軟的耳根上。

  「嗯?!」前一刻還在扭動掙扎的柯衛卿,此時卻如觸電一般地渾身僵硬,惟有呼吸是急促而沉重的,不敢動彈。也不能動彈,血液隨著激烈的心跳火速奔湧,腦袋熱烘烘的亂成一團,什麼也思考不了!

  這個顫顫兢兢、不知所措的反應,顯然不是煌夜想要的,他雖然覺得不甘,但還是鬆開了雙臂。

  柯衛卿總算有了喘氣的空間,但整個人仍處於震驚未定的狀態,渾然不覺地往後連退三步,直到絆倒在一塊石頭上,往後一仰,「嘩啦」一聲墜入湖裡!

  「衛卿!」煌夜的叫聲,引來了太監,還有御林軍,他們都吃驚地看著柯衛卿在湖水裡撲騰。

  「嗚啊!」這湖並不太深,在這季節裡也不算冷,但是柯衛卿不會游泳,加上對水的恐懼,讓他掙扎不了兩三下,就沉入湖底!

  「咕……!」

  想要呼吸,卻猛灌了幾口水下肚,柯衛卿兩眼一摸黑,但是奮力揮舞著雙臂,雙腳亂蹬,終於踩到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他高高仰起頭,呼吸到了一口救命的空氣。

  「殿、殿下……咳咳咳!」柯衛卿勉勉強強算是在水裡站住了,雙手不敢鬆懈地不停擺動。

  太監想要去拉他出水,卻被煌夜制止了,還命令他們退至一旁。

  「你還沒有學會游水?」煌夜的口氣是質疑的,去年秋收大典上他們遭遇刺客伏擊,雙雙墜入懸崖後,柯衛卿差點淹死,這種情形還歷歷在目。

  且不論宮裡宮外,游水都是一種求生技巧,皇子們在五、六歲就都學會了。

  「沒有……我討厭……水……快拉我上去……!」湖水不斷漫入柯衛卿的嘴裡,他一邊吐氣,一邊艱難地答道。

  「那好,現在就學吧,時機剛好。」煌夜半蹲下身,對著苦苦掙扎的柯衛卿說道,「我會教你怎麼游。」

  「可是……咕!」一張嘴,就又灌入一大口水,呼吸不暢,柯衛卿害怕到了極點!

  「不會有事的,我會一直看著你。」煌夜漆黑的眸子,堅定地注視著柯衛卿,「宮裡湖泊這麼多,你又是我的貼身侍衛,不會游水可不行。」

  「但是……殿下你自己會游不就行了……我實在是……」柯衛卿氣促又慌亂地道,萬一太子殿下墜進湖裡,不是能自己爬出來嗎?

  「這個沒得商量,你今天一定要學會。」煌夜無情地下令道,「你們聽著,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撈他出來。」

  「是。」假山旁的太監們把頭壓低了,對柯衛卿的叫喚充耳不聞。

  「好了,衛卿,看著我,按我說的做,先調整呼吸。」煌夜親自教導這個小侍衛,在旁人看來,和虐待下屬差不多。

  「嗚嗚……」無路可逃,柯衛卿唯一的救命繩就是眼前的太子,他只得放棄爬上岸的想法,克制住對水的恐懼,努力吸氣。

  「就是這樣,現在用手划水,腿不要動,再來一遍。好,把胳膊伸直,再蹬腿……可以把腿併攏了,就像青蛙那樣,再伸直,盡量漂一會兒。」煌夜一邊教,一邊糾正柯衛卿的動作。

  起初,只是一番亂七八糟的撲騰,柯衛卿還差點嗆死,後邊就漸漸有了狗爬式的姿勢,小簪帽掉了,烏黑的髮絲隨著他的泳姿,在湖畫微微飄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匹黑色綢緞,在陽光底下,閃閃地發光。

  水珠綴滿柯衛卿濃密的眼睫,白皙的臉頰上也是點點晶瑩,看起來像在哭一樣,但又不見他真的落淚,因為再怎麼怕,他都不會在太子面前哭鼻子。

  「呼吸要穩一點,深一些,不要怕。」

  「呼!呼!」柯衛卿跟著太子的指正,努力調節著呼吸,腮幫子像金魚一樣頻頻外鼓,顯得十分逗趣。

  「殿下……」柯衛卿在水裡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後,十分驚喜地叫道,「我好像……會游了……咳咳!」

  才得意一下,冷不防就把水吸進了鼻子,嘴巴不由張開,湖水猛地灌入,口鼻一嗆,氣息就都亂了套,體力不支,柯衛卿都來不及叫救命!

  綠幽幽的湖水瞬間遮蔽了眼睛,隱約看到黑色凸出的石壁,柯衛卿想要去抓,腳下一滑,跌到更深的湖底。

  無法呼吸的滋味讓柯衛卿痛苦不堪,身子不斷往下沉,驚慌的眼前,陽光穿透湖面,折射出一道道光影,水草在隨波飄蕩。

  一抹明黃的色彩,飛快地融入這片扭曲的金綠色光影裡,分不清是人,還是陽光?柯衛卿難受地吐著氣,覺得快要昏迷的時候,一隻胳膊突然伸過來挾住了他的腰部,緊接著雙唇被一馨香柔軟的物體覆蓋,還不能理解這是什麼的時候,身體便迅速上浮,不一會兒,便衝出了湖面。

  「嗚——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身後的人便穩穩地抱著他,一隻手還托起他的下巴,方便他吐出水。

  「好些了嗎?」低沉悅耳的嗓音,讓柯衛卿心頭一震,抱著他的人,竟然是煌夜!

  「你就當作再學習一下,如何救人。」煌夜說著,就抱著渾身虛軟的柯衛卿,游向岸邊。

  「快!備姜茶!」

  「去拿毯子來!」

  岸上,一眾太監可忙壞了,有遞傳錦凳的,有緊急搭帷幕的,就是不想太子受風寒侵襲。

  煌夜卻把呈上來的羊毛毯子,裹在了柯衛卿身上,「去,把姜茶喝了。」

  「是。」柯衛卿哆哆嗦嗦,連打了三個噴嚏,捧住太監送來的茶碗,啜了一口,暖著身子。

  「你要勤加練習,現在學的只是最基本的游法。」在錦墩入座的煌夜,同樣捧著茶盞,但不忘教導柯衛卿。

  「還有別的?這一種就夠嗆了……」柯衛卿小聲嘟噥。不過,不知為何,從小就怕得要死的江河湖水,現在看來,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衛卿。」煌夜喝完茶,突然問道,「為什麼被留下了?」

  「什麼留下?」柯衛卿聽不明。

  「學堂,不是早散了嗎?」

  「這……」柯衛卿低下頭,十分尷尬。

  「是不是被人欺負了?」煌夜又問。

  「沒有……」

  「也不應該有。記住,你是柯王府的小王爺,而他們只是官家之後,雖然同為臣子,但是有個上下尊卑之分,不可以逾越了規矩。」

  「是。」柯衛卿點頭應道。

  「你明白就好。」煌夜這話不單是說給柯衛卿聽的,側立的太監們默默記下了話,以便通傳給那些官宦大員們知道,太子這會兒不高興呢。

  煌夜又坐了一陣,太監提醒風大了,要太子回去更衣,以免著涼。

  「知道了,你們暫且退下。」煌夜讓太監們退至假山後頭,方對柯衛卿耳語道,「今夜亥時,來靜心殿找我。」

  「啊?去那裡做什麼?」柯衛卿又驚又喜,同時也很不解。靜心殿是宮裡的寺廟,平時只有一位老僧在裡面唸經祈福。

  「你來了就知道,記住,只准你一人來。」煌夜叮嚀道。

  「那、殿下,我們要拉勾嗎?」柯衛卿一臉期盼地問,「這個是約定吧?」

  煌夜灼灼的黑眸盯著柯衛卿伸出的小拇指,皺起眉頭道,「不要玩這種無聊的東西。」

  隨後,便在太監的簇擁下,走出花園。

  「遵命……」挨訓的柯衛卿別提多難過了,但還是打起精神,拾起散落在草地上的書袋筆匣,回去太醫院了。

  煌夜走在鵝卵石拼起的小徑上,拉勾的童謠他不是不懂,但是,柯衛卿從頭到腳都是他的人,因此沒必要做這種多餘的事情。

  煌夜只是有些好奇,這種過家家的玩意,衛卿是從哪裡學來的?太醫院的御醫們可不會教他這個,在宮裡,他認識了誰呢?

  ……說不定只是一個貪玩的小太監教他的,這樣想著,煌夜拂去心中的不快,往東宮去了。

  而太子在花園裡,與小侍衛嬉鬧游水一事,很快就傳了出去。百官眾說紛紜,有阿諛拍馬,說太子是性情中人的,也有數落太子玩心太重,不夠莊重的。

  護國大將軍趙國維站在大殿裡,表面不露聲色,心下卻十分開心。一個長不大,只會戲弄侍衛的太子,將來何愁不能玩弄於鼓掌之中?

  殊不知他已經落入煌夜的圈套中,和趙國維的兵權之爭,不管將來歷經多少年,在這一日裡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

  亥時未到,柯衛卿便等在了靜心殿的小院內。月色晶明,一棵合抱粗的菩提樹佔據著院心,枝葉宛若帝皇出巡的御傘,隨風輕輕擺動。

  宮內的廟堂比不得百姓間的廟宇香火鼎盛,柯衛卿繞到樹後,看見一個青磚砌成的放生池,有數只烏龜在淺淺的水底趴著不動。

  池邊是沙地,踩在上頭,軟軟的,嘎吱嘎吱地響,還留下清晰的鞋印。柯衛卿正玩得起勁,一道銀芒自眼角閃現,他猛一縮身,只聽得叮的一聲,一枚銀錢掉入放生池內,穩穩地落在一隻烏龜張開的嘴內。

  柯衛卿這才看清池底有石龜,不過個頭幾乎和真龜一樣,難辨真假,在石龜身上堆著不少銀錢。

  「殿下。」柯衛卿回過頭,站在那裡投擲銀錢的人,正是太子。

  他穿著一件綠色絲絨斗篷,從頭到腳都遮住了,但這個身形柯衛卿不會認錯,太子拉下帽子,露出那張俊美非凡的臉孔。

  「傳說投中金錢龜,就會有好運。」煌夜注視著柯衛卿,緩緩說道,「但是,真正的運氣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是……」柯衛卿的心臟立刻跳得怦怦直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見不到太子,心情會很低落,可是見到太子,卻又說不出地緊張,想要逃走。

  「拿去。」煌夜在離柯衛卿兩步遠的時候,停住了。

  「這是……?」煌夜的手裡拿著的是一柄劍,長約四尺,劍鞘是象牙做的,雕刻著鋒利的虎爪與磅礡山河。

  「這是勇絕之劍——虎嘯,與我的帝道之劍龍鳴,出自同一位鑄劍大師,無雙之手。」煌夜把寶劍遞給柯衛卿,沉吟道,「亦是青鹿之寶藏。」

  「青鹿?」柯衛卿沒聽說過這地方,這劍也是他從未見過的精美。看著沉重,拿在手裡卻意外的輕盈。

  「青鹿是大燕的附屬國,十六年前,就已經被吞併進大燕版圖。」煌夜說道,並未提及自己與青鹿國的淵源。

  「是這樣……」柯衛卿知道天下有十一個國家,還有數個附屬於大國之下的鄰邦,但具體位置,國力以及風情這些,都不大知曉。

  國子學教的是詩詞曲賦,史記人文等,還有就是心算珠算,都是柯衛卿喜歡的東西。

  「殿下讓我拿這個是?」柯衛卿抬起頭,詢問道。

  「要教你練劍。」

  「啊?您、您來教我?」柯衛卿又驚又喜,漲紅了臉,「還用這麼貴重的劍?」

  「好的劍客自然得配名劍,且名師才能出高徒。」煌夜注視著柯衛卿,理所當然地道,「劍與藝,自古以來,都是縱橫沙場,立身立國之根本。這兩樣東西我都會給你而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學習武藝,別讓我丟臉!」

  「是!」柯衛卿抱著寶劍,撲通一聲跪下了,「我一定好好學,不枉費太子殿下的教導。」

  「還叫太子?」煌夜一挑俊眉道。

  「是,師父。」柯衛卿突然覺得和太子之間的距離,邁進了一大步,從奴才到徒弟,簡直跟做夢似的!

  「今晚我先教你如何持劍調息。和游泳一樣,氣息亂,則方寸亂,要做到人劍合一,就得處變不驚,臨危不亂。」

  「是。」

  「我要教你的,是出神入化,猶如寒月冷星的無雙劍法。」

  「無雙……劍法?」

  「此「無雙」暗喻「天下第一」,劍大師無雙就是癡迷此劍訣,才妄心要打造出可匹鑄配此武功的兵器來。」

  「這無雙大師真是一名武癡。」柯衛卿有感而發地道。

  「只有癡狂之人,才能打造出登峰造極的寶劍。只可惜護國豈能靠一己之力,僅有「無雙」寶劍,不能阻止大燕鐵騎,踏平青鹿……」

  煌夜不由想起母妃向他訴說的滅國慘事,但和母妃不同的是,他對大燕並無憎恨之心,弱肉強食是古往今來的基本道理。

  他是大燕太子,立志削平十國,一統天下。換做今日,青鹿是大燕的攔路石,他也會出兵,與外公外婆、舅父舅母們在沙場兵刃相見。

  柯衛卿好奇地打量著太子,輕輕抽出寶劍。天呀!這劍身的寒光,竟然比月色更要明亮,那鋒利的刃部,讓人立刻想到老虎的利齒鋒爪。

  「匡。」

  柯衛卿忍不住一下子拔了出來,半舉高空,那流光溢彩的鋒芒宛如神靈降世一般。

  「指法錯了。」煌夜突然低低地道,然後什麼東西就打在了柯衛卿的大拇指上,疼得他哎喲叫了一聲。

  「大拇指不可碰到護手,這不是拿砍柴刀。」護手在劍身和把手之間,雕刻著精細的虎紋圖騰。

  「是。」柯衛卿這才看清楚,太子手裡拿著一柄木劍,雖說是木頭,邊緣很鈍,但敲在指頭上,還是一陣刺痛。

  「重新握好,手臂伸直,向前刺出。」太子手中的木劍,就是教鞭,它引導柯衛卿做出正確的姿勢,一旦錯誤,就要挨上一「劍」。

  「這樣嗎?師父?」柯衛卿「刷」地一劍,劍尖就指向前方。

  「嗯,力透劍尖。記住,劍刃朝上、朝下為立劍。劍刃朝左、朝右為平劍,這些都稱之為刺劍。」煌夜手裡的劍尖,輕佻起柯衛卿的臂肘,「再抬高一些。」

  「是……」

  「保持這個姿勢,到子時為止。」煌夜把木劍打橫放在了柯衛卿的手臂上,成為一個十字,剛好平衡住,但稍一動彈就會掉下,「不准掉下來,否則……」「啊?」

  「為師會拿著木劍抽你的屁股。」煌夜撂下這話,就坐在一旁的長條石凳上,凝氣打坐。

  「師、師父……?」柯衛卿這才察覺到問題的嚴重,讓太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牆呢,拚命咬緊牙關,也要拿穩虎嘯劍。

  明明不沉的呀,怎麼手腕上加一柄木劍,就好像抬不起來一樣,豆大的汗珠滾下柯衛卿秀氣的臉頰,到子時……還得慢慢地熬!

  「怎麼辦?」柯衛卿揮汗如雨,手腕在震動,氣息卻凝滯了一般。「對了,不要去想它就好了,權當木劍不存在,越想保持平衡,就越緊張。」慢慢地吐納一口氣後,柯衛卿變得鎮定起來,心思全部集中在手中的虎嘯劍上,手腕儘管酸澀,但平時搗藥搬藥的,干的都是需要巧勁的力氣活,要拿好這劍,並不是沒有竅門可尋……

  煌夜雖然在運行內力,同時也在觀察著柯衛卿,武學非一日可成,但若是死學也是不行的,刻苦加巧取才是習武之道。

  這也是無雙劍訣的基本功之一,聰明達練,使他能短短數年之內,精通「破劍、破刀、破搶、破鞭、破索、破掌、破箭、破氣。」等八個陣勢。

  而在青鹿,要熟練無雙劍訣,得花三十,乃至四十個年頭,等學成了,人也老了,這也是為什麼「無雙」劍法號稱天下第一,卻學者寥寥,幾乎傳承不下來。

  咚……!

  幽幽鐘鳴,在夜空中敲響,煌夜環視月色籠罩的四周。這靜心院一直是他習武之所,高高的院牆,以及環立的樹林,是很好的屏障,而住持年老失聰,夜晚從不出來,是母妃帶他來這裡的。

  一晃十三年過去了,他不僅學會了武功,也教會了十弟永麟,不過,只教到第三道口訣,破搶式而已。

  那麼,要教導柯衛卿到第幾式呢?煌夜漆黑的眸子,凝視著菩提樹下,持劍屏息,靜若止水的柯衛卿,心底蕩起一陣波瀾。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裡,他就已經摸到了門路!

  「就讓我看看,你能強到什麼地步吧,衛卿……」煌夜在心裡默想著,閉起雙目。

  唯有時間可以證明一切,而現在,他已經抓住了未來,並且布下了一枚最重要的棋子,勝負成敗,就只待收官之時了。



第十六章

  夏日炎炎,菩提的綠葉婆娑搖擺,在青草地上,投下一片悠然的樹影。柯衛卿身著一件雪白無暇的長布衫,腳踏一雙軟軟的白布鞋,頭髮也由白色絲帶扎束,就連橫插其上的簪子,也是白玉的。

  「唰、唰唰!」

  一道銀芒繞著他盤旋飛舞,猶如白色蛟龍顯現,剛柔並濟,飄灑輕快,分外優美!

  三年了,不論酷暑寒冬、白日黑夜,只要一有時間,柯衛卿就會來到靜心殿的普通小院內,如癡如狂地練劍。

  一陣風吹過,一些被烈日烤炙得發焦的樹葉,捲起邊兒,從樹上紛紛落下,這是一幕極為美麗的畫面,可是柯衛卿卻想著煌夜的提點。

  「用劍之要訣,全在觀變,敵微動,我先動,動則變,變則……」

  在那一枚葉片飛舞之時,只見柯衛卿當頭直劈,葉片瞬時從中心碎裂,劍氣在地上劃出一道筆直而深長的痕跡。

  受劍氣震動,更多落葉螺旋起舞,柯衛卿旋轉長劍,攔腰橫切,沒有葉片僥倖逃脫,全都四分五裂,變成星星點點的碎末,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快到正午了,陽光刺目得很,柯衛卿屏息收劍。就在這時,聽得「哢嗒!」一聲,眼角餘光瞥見五十步開外,一抹黑物陰影飛墜下廊簷。

  柯衛卿略一側頭,拔下玉簪,飛射而出,只見匡噹一聲,玉簪穿過黑物,穩穩地釘在了朱紅木柱上。

  等柯衛卿走過去一瞧,才發現事情不妙,這、這不是殿上瓦嗎?

  可能是天氣酷熱,泥漿被曬裂了,瓦片才會掉下來吧。這瓦片漆黑發亮,堪比玉石,且雕刻著佛家經文,別提多精緻了。

  「渡生法師是不會介意的吧……」想著寺廟裡一本正經的老住持,柯衛卿的心裡就直敲鼓。小心地拔下瓦片,看著正中央的圓窟窿以及裂痕,要修補的話,也不是不行。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低沉又動人的嗓音,卻嚇得柯衛卿猛轉過身,並把瓦片藏在身後。

  「殿下!」柯衛卿叫道。

  來人正是太子煌夜。頭戴龍紋金冠,身著絳紗袍,腰間玉珮綴有明黃流蘇,腳上是黑皂靴,身材頎長挺拔,所謂皇子威儀,就是這般吧。

  比起柯衛卿依然年少的臉龐,十九歲的煌夜就要成熟許多,他的臉龐稜角分明,眼神銳利,而嘴唇如弓一般輕輕抿起,是越發的英俊冷酷了。

  早在前年,煌夜就在父皇和高僧的主持下,舉行了加冠典禮,而在大燕,男子要年滿二十歲,且父母無期喪,方可舉行加冠儀式。

  顯然,皇帝是要讓太子豎立更多的威信,才提前舉行加冠禮的。如今的朝堂上,皇帝淳於炆已經邁入花甲之年,體力亦大不如從前。

  以趙國維為主的趙派,與宰相李鐸為主的李派,便各自結黨牟利,政局正是渾濁不清之時。

  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炆帝明白這些戰功卓絕的老臣,開始心懷不軌,但又不得不重用他們。對他們貪贓枉法、圈占民宅之事,都睜一眼,閉一眼,權當不明瞭。

  只要現在兩派勢力互相制衡,皇位放中間,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但這只是權宜之計,炆帝清楚,煌夜更清楚,因此加冠之後,他便主動請旨,要求帶兵去討伐西北塞外的寇盜。

  這些以浮雲山為據點,姦淫擄掠、殺人如麻的流亡匪徒,以往都是趙國維的部下去平定的,如今交給未有過軍功的太子,大多數人都抱著看好戲的姿態,並不認為他能獲得勝利。

  趙國維則擺出熱心腸的樣子,特別「護送」太子的兵馬到西北塞邊,其實是想看太子兵敗,再由自己救駕,演出一曲主僕肝膽相照的熱血戲碼。

  卻不料煌夜只帶了二十人,於夜間先突襲擁有近千人的峭壁山寨。火光照天,箭無虛發,擒賊先擒王的殺死頭目後,大軍壓進,賊寇們雖自稱亡命之徒,但見狀無不抱頭鼠竄,結果全都抓獲歸案。

  而大燕只有傷兵十數人,無一人死亡。打破了以往但凡攻打流匪野營,必定傷亡過百的定律。

  趙國維的面子自然是掛不住了,但是皇帝笑著說,「這一次追剿匪徒,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真要較真起來,還是得靠趙大將軍的鐵騎出馬,才能保得大燕平安。」

  趙國維也不客氣,竟然抱拳說,「皇上言之有理!」百官見了,便紛紛恭維趙國維兵強馬壯,太子的功勞也就一筆帶過了。

  當然,這正中煌夜的下懷,他只要證明自己有軍事能力即可,目前還不能與趙國維硬碰硬,需知「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趙國維手中的兵權,是實實在在的威脅。他想要謀反篡位,並非難事。

  今日的朝堂議事,同樣是兩位文武大臣的天下,雖然是為討論皇帝六十四歲的壽誕宴席,但對於如何慶祝,要請幾個國家使節,又該如何回禮之事,雙方就鬥得不可開交。真是狗咬狗,一嘴毛。煌夜深深覺得,要駕馭群臣,真比任何事情都要艱難。

  本是一個時辰就可決定之事,結果鬧騰了一上午,且在皇帝的多番調停下,趙李兩派才勉強議和,誰也不贏,誰也沒輸,因為一切照舊,往年怎麼擺宴,今年一樣如此。

  煌夜心下氣悶,不覺就來到這裡。和他想的一樣,柯衛卿依然在練劍,不畏酷暑,風雨無阻。

  「免禮吧,這裡沒人,你叫我師父即可。」煌夜已經習慣柯衛卿叫他「師父」,有時候是羞怯怯的聲音,大多時候是興高采烈的,極少會是循規蹈矩的。

  「是,師父,朝議結束了嗎?」柯衛卿問道。太子這些日子來,常和他說一些朝堂之事,讓他明白目前的勢力派系,鬥爭目的等。

  不過,說的最多的還是兵法。縱觀大燕本土,北部與天齊、魯、嘉蘭三國接壤。南方隔著滄江與南烈、梁、飛翼三國隔空相望。西邊有西夷國,東邊則是東麟國,東南有晟、夏二國,但靠近海邊,離大燕較遠。

  而在大燕的西北、西南、東南、東北,各有四個附屬國,即青鹿,祈天,靈泉,騰國,除青鹿已被囊括入版圖之內,其餘三國,仍以每年獻貢的方式,尋求大燕的庇佑。

  炆帝早想吞併掉附屬小國,進一步加固邊城,但由於天齊、魯國頻頻進犯邊塞,不得不先穩住小國,以免多方受敵,引火上身。

  說起來,如今天下大局不穩,誰都想吞併鄰國,蠶食地圖,繼而達成一統天下的目的,因此戰火連綿不斷,大燕也該是時候選擇結盟,或是主動出兵了。

  柯衛卿從煌夜那裡,學習到很多國子學裡,學不到的東西。例如學士說,「天下人性為善,但凡要從和氣講起,緊要國事亦可議和。」

  煌夜卻說,當兩方水火不容,只能拚個一死方休之時,「兵力最強者勝」,唯有劍與血才能解決問題。

  柯衛卿心下更贊同太子的觀點,由此可見,習武殺人似乎是不能避免的了,因為他總有一天會奔赴沙場,要為國出力。

  但只要是對太子有利的話,柯衛卿覺得就算是要他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已經結束了。十月是皇上的壽誕,你知道的吧?」煌夜注視著柯衛卿,年長了三歲,個頭固然已拔高不少,但容顏依然清秀,宛如少女一般。

  「是。」

  「你陪我出席吧。」

  「欸?」柯衛卿有些驚訝,他雖然是太子的貼身侍衛,但一直在太醫院當差,也沒去百武堂學藝,很多人都以為他不會武功,只懂學醫。

  就連青允也一樣,還吵著等有時間,一定要教他練功呢。

  「到時候,會有七國使節出席,也有進宮朝賀的地方官,你要留意安全戒備,尤其是皇上身邊。」

  「是,徒兒遵命!」柯衛卿一抱拳,卻忘記手中的瓦片了。

  「這是什麼?」煌夜盯著他手裡的瓦片和玉簪。

  「啊、這個……不是我故意的!屋簷上突然掉下來,而我又剛好碰到……」柯衛卿漲紅了臉,十分尷尬地道。

  「我會命工匠來修補的。」煌夜取過柯衛卿手中的瓦片,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

  「是……」

  「還是說,你仍在介意渡生大師的話?」煌夜敏銳地問道。

  「我沒有……」一年前,那位總在廟堂裡唸經的半聾僧侶,終於發現了在院落裡練劍的柯衛卿和煌夜,他的表情是萬分驚訝的,甚至還有些恐懼!

  僧侶顫顫巍巍地指著柯衛卿的臉,叫罵道:「妖孽啊!既已離開此處,為何又要回來?!是還想要禍亂宮廷嗎?!殿下!此妖不除!大燕必亡啊!」

  「胡說什麼!柯衛卿何時二次入宮?又哪來的禍亂宮廷?你是唸經念糊塗了吧!」煌夜當即駁斥,加上渡生大師不時會發癲,他說的話,沒人相信。

  柯衛卿私下找過渡生大師,但他老人家跪坐於蒲團上,一臉麻木,完全不理睬他,只顧敲木魚,問不出任何緣由。

  「這種莫須有的罪名,你就別放在心上了。」煌夜安慰他道。

  「徒兒明白。」柯衛卿點頭,想把玉簪插回頭上,但是煌夜溫柔地拿過,替他戴上了。

  「個頭是長高不少……」煌夜呢喃地道。

  「師父……。」柯衛卿紅著臉,眼睛裡閃著光芒。

  「可還是個孩子。」

  「怎麼會?!」柯衛卿有些不滿了。

  「你要快一點長大。」煌夜伸手摸了摸柯衛卿的頭,輕聲說,「別讓我等太久。」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紅衣的公公來了,他叫李德意,已經在東宮做了主管太監,煌夜頗為信任他,才會把這個秘會的地址告訴他。

  「奴才給太子、小王爺請安。」李德意躬身說道。

  「找我何事?」煌夜明白,若沒要事,李德意是不會貿然來到靜心殿的。

  「皇太后有懿旨,請太子前去壽安宮一趟,商議為皇上賀壽之事。」李德意如實稟告。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皇太后自大皇子耀祖一家被軟禁於城外後,一直深居宮中,足不出戶。

  煌夜但凡喜慶佳節,都會去請早問安,但兩人關係始終不冷不熱。也難怪,皇太后最愛的大皇子,是她的親侄女華貴妃所生,且取名耀祖,大有繼承帝位,光宗耀祖之意。

  如意算盤早已打好,中途卻殺出一個程咬金,一個被皇帝冷落多年的萍妃,她的兒子竟然被立為太子,這叫她怎麼接受?

  可是事已至此,除去切斷與耀祖之間的聯繫,以求明哲保身之外,別無他法了。

  「微臣恭送太子殿下。」柯衛卿送走了煌夜與李公公,依然留下來練劍。

  一個時辰之後,柯衛卿的肚子餓得咕嚕嚕,便停了下來,來到放生池邊洗手。金錢石龜在陽光底下,反射著耀眼的光。

  他突然想投幣一試,增加運氣的話,也就能實現「快點長高」的心願吧。

  可是,他兩年前就有試過好幾次,都沒有投中,時間一久便忘了。

  柯衛卿從衣袖裡掏出一枚銅錢,倒退三步,嘴裡唸唸有詞,然後嗖地拋出銅幣!

  一道漂亮的弧線劃過半空,「叮!」清脆的一響,銅幣便穩穩地落入石龜半張著的口內,沒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太好了,殿下。我射中了!」柯衛卿高興地又蹦又跳,接著想到太子不在這裡,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傳說投中金錢龜,就會有好運。但是,真正的運氣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柯衛卿突然想起太子說過的話,當年雖然聽著,但並不瞭解,現在看著自己常年握劍,滿是繭子的手掌,便恍然大悟了。

  石龜依然是石龜,變好的不是運氣,而是自身的強大。所以投幣射龜會變得輕而易舉,百發百中。好運也就源源不絕了吧。

  「臣,多謝太子教誨。」柯衛卿輕聲說道,心裡暖融融的。

  ※※※

  煌夜去到太后寢宮,讓他意外的是,太后的殿內,還有孫皇后、雲妃二人,她們分別坐在太后兩旁,手裡端著茶盞,宮女立在椅後,正在給她們扇風祛暑。

  「太子殿下,近來可安好?」嬌媚如花的雲妃,朝煌夜款款施禮。煌夜回禮之後,又向太后與皇后問安。

  太后已是七十八歲高齡,滿頭銀霜,一臉皺紋,但目若明星,氣定神閒,手裡不時捻動玉佛珠,端坐於檀木透雕的凰椅之上,絲毫不見疲態。

  太后叫煌夜來的意思很明確,為皇帝的壽誕擬定禮單,孫皇后和雲妃也出了不少主意,但如今軍馬賑災支出甚大,在某些地方不得不縮減開支。

  「若是耀祖在的話,他一定能想出更好的主意。」太后裝作不經意地提起,翻過寫滿禮品及歌舞節目的簿子。

  孫皇后自然是不敢接話,雲妃就逢迎拍馬地道,「是啊,大殿下最精通稀奇玩意兒了,前些年,他給皇上準備的百女長袖舞,臣妾還歷歷在目呢。」

  「呵呵,他呀,不是當權的料,只會玩玩那些撈什子。」太后笑著說,卻是話裡有話,煌夜並不作聲。

  「把這裡劃去,什麼珠玉翠片繡花鞋,又不是女兒節。」太后指著簿子,一名太監立刻上前,取出炭條兒,把那一行字給塗黑了。

  「就是沒人拿主意,才什麼東西都往上邊寫。」雲妃抿嘴笑道。

  「既然如此,就把大皇兄招入殿內,一同商議如何?」煌夜的話簡直是一聲炸雷,三人一同望向他,表情各異。

  「此話當真?!」太后脫口而出。她就是想借給皇上賀壽一事,招耀祖入宮,怎麼說他都是皇帝的親骨肉,給父親賀壽是天經地義的。

  但是她不能明目張膽地發出懿旨,只能招來皇后、雲妃這兩人做說客,可還是覺得不夠,就找來煌夜,看他能否鬆鬆口,讓耀祖進宮探親。

  「大皇兄現在雖然被貶為平民,但是進宮賀壽,讓父皇、太后感受團圓之樂,有何不可?」煌夜明白,太后若開口,可不只是「賀壽」這麼簡單,說不定還要多留大皇子幾日,以便密謀東山再起。

  太后有些遲疑,因為她的心思正如煌夜所想。她想要耀祖留在宮裡,只要太子尚未登基,易儲之事極有可能。

  而且她已做好準備,必要時就撕破臉,來個怒火沖天,也要煌夜同意耀祖進宮面聖。

  此時煌夜的大度,反而讓她措手不及。

  「難得太子殿下有這孝心,可以不計前嫌。太后,您老人家就應了他吧。」雲妃看不出端倪,只是傻傻地笑道。

  「嗯,雲妃說的有理。」太后嘴上這樣說,心裡並不愉快。既然太子說只是來賀壽的,那麼耀祖必須當日來,當日回,沒有留下的可能。

  「此事,孫兒自會向父皇稟明,就不勞皇祖母操心了。」煌夜躬身道。

  「那就勞煩太子了。」太后喝了口茶,便撤下禮簿,讓皇后、雲妃與太子一同跪安了。

  煌夜走出壽安宮,心想皇祖母果然不肯輕易放棄,讓大皇兄登基的主意。這三年,說是足不出戶、自我反省,實則是運籌帷幄,等待時機罷了。

  可她卻不知大皇子在外頭是什麼樣的品行?自從被貶為平民,軟禁在民居內之後,他不但不反省,反而變本加厲地尋歡作樂,揮金如土。不夠錢,就巧取豪奪,私開糧倉。

  根據青允的密報,耀祖不僅在家裡開設賭坊,還嫖娼,把錢都花在妓女身上,整日花天酒地,在城外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這樣的耀祖出現在父皇面前,還要賀壽,恐怕只會慪得父皇吐血吧。

  煌夜原本不想提及這些醜事,既然太后如此有心想讓大皇兄來「獻寶」,那麼他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

  兩個月後,皇帝的壽宴終於擺開,各處宮門紅燈高懸,門前立著金銅澆鑄的「壽」字,在晨光裡真是耀眼奪目。

  各國使節、文武百官,按照官階高低,依次進宮叩拜。那些蓋著大紅布,用金絲銀線繡著祥瑞圖案的禮車,一輛接一輛地往宮裡送,竟然連綿不絕,一直排到城東大門口。

  「請稍候,往這邊走。」

  柯衛卿身穿棕紅軟皮鎧甲,腰佩短劍,與其他被臨時調派此處的侍衛們,一同維持東大門的秩序。

  朱紅鉚釘大門前不但有上千御林軍,還有護軍夾道檢查,排場盛大,無非是想要炫耀大燕的富強罷了。

  柯衛卿從卯時開始,接待了數不清的使節和大臣,翻看他們的牌子,檢查禮車,然後就疏導人流,放行進去。

  「前面的小兵,快閃開讓大爺進去!」

  前面的馬車剛剛離開,就有一輛烏布篷車氣勢洶洶地插隊,直衝了進來,馬伕十分囂張,柯衛卿詫異地瞪著他。

  「看什麼?你知道車裡坐的是誰嗎?還不快滾開!」

  儘管馬車揮舞著馬鞭,粗魯地叫嚷,柯衛卿照例開箱檢查,核對他們隨身攜帶的禮單。令他驚訝的是,上面寫著淳於耀祖的名字,這不是被貶為平民的大皇子嗎?

  禮單上列出的賀禮,可是十分闊氣,有紫貂皮六件,金錦帳二套,金銀珠寶兩箱,野豬麋鹿二十,差不多是國家送出的厚禮了。

  「怎麼,哪個人活膩了,不給本王放行?!」也許是柯衛卿看得久些,馬車的簾子一把掀起,一張肥滿發胖、泛著油光的臉伸了出來。

  淳於耀祖本想大聲叫罵,可是一看到柯衛卿的臉,竟然呆住了,御林軍裡竟有這樣年輕又水靈的少年,真把梨園裡的頭牌小生都比了下去。

  淳於耀祖看得心花怒放,都忘記發火,色迷迷地盯著柯衛卿的臉。柯衛卿不理睬他,檢查完後就讓護軍放行了。

  明明已經貶為平民,卻還自稱王爺,柯衛卿十分厭惡花天酒地的淳於耀祖,可也知道太后寵愛著他,畢竟是皇家子嗣,哪怕已經被貶為平民,可還是能在京城橫行霸道。

  又忙了兩個時辰之後,柯衛卿餓得飢腸轆轆,輪值的御林軍到了,柯衛卿才走開兩步,就被人從背後一把摀住了嘴,強拖到幽暗的城牆根處。

  柯衛卿差點拔劍,卻聽得耳邊一聲溫柔的笑,「別動,小不點,我帶你出城玩兒。」



第十七章

  「十殿下?」柯衛卿扒下摀住自己嘴巴的手,回過頭,果然是十皇子永麟。

  「好久沒見你,又長高了些。」永麟笑盈盈地比劃了一下,「再下去,我都沒法叫你小不點啦。」

  「殿下,您是怎麼出來的?」比起這個,柯衛卿更驚訝永麟會在這裡,今日不比往常,但凡出入皇宮都要經過御林軍的核准,以免有人魚目混珠,危及皇室。

  「這有何難?」永麟從瑩白的衣袖裡,掏出一枚貼金木牌,前面是虎頭,後面刻著「副部署」三個字。

  「啊!御林軍的權杖!您偷的嗎?」柯衛卿認得這塊虎符,正副部署各有一塊,只要一亮出來,就可自行出宮。

  但是平時正副部署都把虎符帶在身上,絕不會借給他人。

  「噓,別這麼大聲,什麼偷?我是順手借的,一會兒就還回去。」永麟把虎牌收回袖內,便拉住柯衛卿的手腕,「好了,快走吧!」

  「等等,殿下。我還有事……!」儘管柯衛卿掙扎不休,可還是敵不過永麟的蠻力,給硬拖著出了城。

  皇上大壽,不僅是宮裡熱鬧,城外的鄉鎮裡更是張燈結綵,人潮湧動。劈頭而來的,便是劈啪作響的鞭炮聲,有商人選在今日開張,還有竹笛鑼鼓響個不停,是江湖藝人擺攤獻技。

  穿著花色布衣的孩子們,提著裝有蟋蟀的竹篾籠子,嬉鬧追逐,但也有趁著人多,出來要飯的乞丐,多為北方水災,逃難而來的。

  柯衛卿看著這截然相反的畫面,不由心生感觸,太子曾經說過,願天子腳下無饑民,現在看來,仍是任重而道遠。

  「小不點!愣著幹嘛?快來看猴戲!」永麟拽緊了柯衛卿的手。這路上是挨挨擠擠,喧囂沸天,一不小心就得走散了。

  在前邊茶館的空地上,擺開著紅漆木箱,還有黑狗、竹竿等等家什。一老翁敲著鑼鼓,高聲吆喝,手裡的兩隻棕毛猴子,便忙活開了。先是學人開箱穿衣,還會塗脂抹粉。引來眾人哄笑。

  再來,爬上狗背,拿起竹條兒,策「馬」揚鞭,這一猴一狗滿場溜圈,另一隻猴子則頂著銅鑼,請各位看官打賞。

  一時間,全身乒乓作響的扔錢聲,老翁眉開眼笑著,喊起誰也聽不懂的口令,兩隻猴子爬起竹竿,一上一下,頭尾相連,來個猴子撈月,悠悠蕩蕩,高懸半空,引得觀者一致叫好!

  「這個真有意思。」柯衛卿看得目不暇接,宮廷裡也會搭台演雜技,但是猴戲很少見,且都是中規中矩的表演。

  「嘿嘿,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永麟又帶著柯衛卿,撥開人群,去看另一頭的武藝表演。一個光著膀子,穿著短褲的壯漢,手持大刀,啪啪地就往脖子上砍,但只見紅痕,不見流血。

  為證真實,他還請遊人拿著磚頭,使勁往他頭上拍!泥磚應聲裂成兩半,頭顱卻絲毫不見損傷!

  這可真是刀槍不入,金剛不壞之身,柯衛卿看得瞠目結舌,又心驚肉跳,正要說話之時,嘴巴裡卻被塞入一顆甜得黏牙的糖漬櫻桃。

  「好甜。」柯衛卿細細品嚐,意猶未盡地道。

  「好吃吧?我買了好多呢,快拿著,還有吉祥果,酥油角,馬蹄糕,你還要吃什麼?」永麟跟變戲法似的,手裡捧著好幾個油紙袋,香的、甜的、辣的、脆的,真是一樣不缺。

  「夠了,這些都吃不完。」柯衛卿連忙說道。

  「你別和我客氣,我今日可是拿了一包銀子出來,什麼都可以買。」永麟一笑,眉眼彎彎,俊氣又溫柔。

  「殿下,我真吃不下那麼多啦!」柯衛卿兩手抱著滿滿的吃食,嬌憨地笑著。

  「那好吧。」永麟這才心滿意足地盯著柯衛卿的臉,雖然膚色依舊白皙,但是人瘦了些。

  不知道九哥是怎麼想的,都三年了,還是沒把小不點調回東宮,他是打算讓小不點一直做些曬藥、站崗的苦力活嗎?

  明明是太子殿下的帶刀侍衛,卻在城門口監守禮車,與其讓人輕視小不點,還不如把他調去自己的扶月宮當差,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風吹日曬了一上午,還吃不上一口熱飯。

  「多謝殿下。」柯衛卿躬身道。

  「謝什麼,走,我帶你去看唱大戲。從酒館的二樓望下去,可以瞧得很清楚,順便喝碗酒,歇歇腳。」

  不等柯衛卿表態,永麟便推著他的肩頭往前行了,和那些踩著高蹺,扮著神仙,又唱又跳的雜耍們一起,混入了人山人海的街市中。

  ※※※

  當。隨著教坊司的鼎鍾一聲敲響,笙歌絲竹,鼓樂齊鳴,在這喜慶的樂曲中,先前進宮賀壽的近千人,依次入席,享受皇帝欽賜的御宴。

  八百張紅木長桌在永和殿內層層擺開,就連外邊也放滿了,大紅宮燈高懸半空,處處有樂師吹奏表演,煙波浩渺,果香四溢,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七彩雞絲,八寶鴨子,清蒸鱸魚等六十二道珍饈,分作五輪不斷地擺上席案,中間還穿插有點心、水果。人人面帶微笑,請菜敬酒,好不快活。

  然而就在這杯觥交錯、歌舞昇平之時,有一道放肆的笑聲,突兀地橫在清雅的樂曲當中。

  正與孫皇后互相贈酒的淳於炆,頓感不滿,他循聲望去,玉階下有一張紫檀木桌,比其他的桌子都要大,放的美酒菜餚也更多。

  而入席之人,卻是一名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他左右陪坐著的不是大臣,而是兩名如花似玉的宮廷舞姬。

  男子顯然已經喝醉了,抱著舞姬又是親又是摸,紗裙都已經摞到了大腿上,實在有礙觀瞻。

  「這人是?」淳於炆眼睛有些花了,瞇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

  「皇上,這是您的長子,耀祖呀。」孫皇后笑著小聲說。

  「什麼?他怎麼可以坐在殿內,理應到外邊去才是。」淳於炆皺起眉頭,非常不快地道。

  「算了吧,太后看著喜歡就好,您不是說,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該多讓著些。」孫皇后偷偷看了眼坐在另一端的太后,她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端著酒碗,卻不喝,恐怕也是覺得耀祖的行徑太過放浪了吧。

  「哈哈,來,美人兒,讓本王親口,別躲嘛。」礙於太后的口諭,要禮遇耀祖,因此無人敢出來勸阻。

  「他怎敢自稱本王?豈不是拿朕的聖旨當放屁?」淳於炆火冒三丈,要知道在這殿內,還有他國的使節在,這傳出去,大燕皇帝的權威何在?

  「來人!」淳於炆正要叫侍衛,攆走這下三濫的東西,不想太后猛咳兩聲,怒瞪著皇帝。

  眼看一場自家門裡的爭鬥就要發生,坐在正方寶座之下,與夫人、女婿、女兒三人同席的趙國維,舉起酒盞,出列奏道。

  「皇上,能赴此宴,臣深感殊榮,在此祝您聖壽無疆,永保青春!」趙國維言畢,便仰頭一飲而盡。

  「哈哈,好個永保青春,朕和愛卿都已是老頭啦!」淳於炆於是轉換話題。見皇帝與護國將軍相談甚歡,耀祖倒也清醒了幾分,打著飽嗝地看向寶座之上,左側的太子席位。

  原本這個位子應當是他坐的,如今卻被煌夜取而代之!心裡頭就越想越恨。

  再看坐在上頭的煌夜——身著淺黃龍袍,頭戴東珠金冠,面容清俊,儀表堂堂。讓在座之女子,不論是王妃郡主,還是宮娥使女,都對他頻頻側目,以示關切之心。

  他越是引人注意,耀祖就越咬牙切齒,就連他懷裡的舞姬,也有些朝三暮四,時常把臉朝向寶座左側,以期望得到太子垂青。

  當然了,他是太子,一朝在側,便能貴為太子妃,不過連卑賤舞姬都有這等心思,竟然狗眼看人低,著實叫人生氣!

  「滾!」耀祖猛地一把推倒舞姬,揪著她們的頭髮,還狠狠地扇了兩嘴巴子。

  前一刻還在心肝美人兒地叫,這會兒就翻臉不認賬了,兩位美女驚得花容失色,倉皇不已。

  最後,太后示意過去兩個太監,把這兩個儀態盡失的舞姬拖了出去,一切才恢復平靜。

  然而心下不平的耀祖,見到太后如此「關照」自己,便更是無法無天了。

  他四下張望,竟然瞧見了早晨再城門口見過的俊俏小兵,那時名字都沒問。此刻,這小兵正站在寶座左側的玉階之下,守著皇族用膳。

  難不成是太子的侍衛?可他早晨不是身著御林軍的兵服?雖然有些弄不懂,但在酒氣的助威下,耀祖拿起一壺酒,蹣跚著步子,走向小兵。

  柯衛卿監視著殿內,尤其是寶座之下的一切動靜。此時飲宴已過半,不時有王爺官員起身去小解,所以當看到肥胖臃腫的大皇子,在桌椅間踮著肚子穿行,並未覺得奇怪,可是這皇子,卻撥開了太監的攙扶,逕直向他走來。

  「小兵,你叫什麼名字?哪兒的人?」

  被酒氣沖天的大皇子突然這麼問,柯衛卿不覺一怔。

  「說話呀,啞巴了你?」耀祖把酒壺往柯衛卿的胸前一聳,灑出來的酒汁,頓時弄濕了他的衣襟。

  「大人,請回席飲酒。」柯衛卿輕輕地推開酒壺,說道。

  「啥?叫我大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來,跟本王共飲一杯,保準你以後衣食無憂!」耀祖吸著酒糟鼻子。整日的醉酒買歡,他早沒有了當年身為大皇子時的威風,反倒像個鄉野土霸。

  「該死的大哥。」永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暗自皺眉。他其實一直注視著柯衛卿,他的席位離寶座也近。

  正當永麟覺得惱火,起身想要阻止這一出鬧劇時,一把利劍噌地亮起在耀祖的脖子前。

  劍尖離開喉嚨只有那麼一丁點,隨時都可要他喪命!

  「啊!」耀祖猛一吃驚,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柯衛卿也是驚訝萬分,望著突然站起來的太子殿下。

  煌夜立在玉階之上,手持龍鳴劍。那珵亮的刀鋒,在宮燈底下發出讓人戰慄的寒光。

  瞬時,百樂齊鳴、哄笑熱鬧的大殿,變得寂然無聲。眾人,包括國外使節全都瞠目注視著寶座上,太子、大皇子,以及一名侍衛之間的衝突。

  誰都知道太子厭惡大皇子,也明白大皇子對太子之位仍未死心,在他們看來,這名侍衛不過是個導火索,引起二人的爭端罷了。

  皇帝和太后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也相當震驚,兄弟二人劍拔弩張,還是在皇帝的大壽之宴上,是想當朝逆反嗎?

  「你、你想怎樣?敢殺我不成?」耀祖一邊抖動著肥胖的身子,一邊裝作無畏地斥責道。

  「你已貶為庶民,卻當眾調戲本殿下的帶刀侍衛,是想受廷杖之責?」

  廷杖之刑便是當這群臣的面,由兩名護軍舉起木板輪流打屁股,這是恥辱的象徵,同時也是皮開肉綻,生不如死的酷刑。

  「誰說我調戲他了?我、我只是……」

  「只是喝得爛醉如泥,因此連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煌夜冷眼睨視著他。

  「對,就是這樣!」為了脫罪,耀祖急忙認道。席間卻響起竊笑聲,這糊塗皇子,鬧得是哪出戲呀?

  太后則氣得胸口直髮堵,耀祖如此荒淫,連殿裡的侍衛都敢輕薄,而且情願以喝醉為由脫罪,真是敢做不敢當,毫無男子氣概!

  他的這些行為,等於在抹黑她這個太后,因此不等煌夜收劍,太后便道,「拖出去,廷杖二十!」

  「祖母!皇祖母!求您開恩哪!孫兒知錯了!」耀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求饒,太后卻絲毫不為所動,讓太監和衙役把耀祖給架了出去。

  她表現得鐵面無私,可是心底卻在淌血,這個孫兒是她一手帶大的,感情自然比不得其他皇孫。

  煌夜收回龍鳴劍,吩咐柯衛卿回去更衣,便坐回席上。

  鼓樂重新奏響,逐漸地人聲也恢復鼎沸,太后面色鐵青,怨憤地看了太子一眼,心想,「這招借刀殺人,他用得可真狠啊,竟然逼我親口下令責罰耀祖!」

  而官員們見到連太后都不再護著大皇子了,恐怕再也不會有人對耀祖的復位抱有期待了。

  誰會去支持一個在皇帝壽宴上,大大出醜的醉鬼皇子呢?

  太后拽緊了拳頭,她是老了,可心眼沒有糊塗,煌夜比她想像的要厲害得多。該這麼做,才能挽回局面?看來日後得細細盤算了。

  在太后琢磨詭計之時,太子接受著各位使節、官員的輪番敬酒,他的大度與體恤下屬之心,深受他們喜愛。

  趙國維也不甘寂寞,提出拔河助興,淳於炆欣然同意。於是,文武百官分作兩列,嘿呦嘿呦,拼搶第一,喧囂得簡直要掀翻了屋頂。

  八國使節,也紛紛派出旗下的強兵壯士,參與其中,這就像一場「腕力」的決鬥,哪方力氣大,哪方就算贏。

  起初只是玩樂罷了,可後來便是趙國維一人的風光,他已經五十有七了,兩鬢已夾雜有白髮,卻能夠力拔山氣蓋世。一人抓著一頭,咆哮一聲,把另一頭的二十餘青壯年,統統拉趴在地上!

  「勇將!真正的驍勇猛將啊。」趙國維得到使節們的一致稱頌,彷彿這是給他的表彰宴,而不是給皇帝來賀壽的。

  煌夜沒有參與其中,卻把這一切看得分外明朗,其實比起年老的太后,不成氣候的大皇兄,這權蓋滿朝的趙國維,才是他一直提防的對象。

  「報!」一名身著戎裝的士兵,突然出現在寶座下,說是有要情稟報。

  「今日大家暢飲甚歡,遊戲正濃,再急的事,也等到明日再議。」皇帝笑著說,卻丟了個眼色給太子。

  煌夜會意,趁著大家拔河正起勁,把這位士兵招去了偏殿問話。

  「正值父皇壽宴,若突然中止,必定惹來臣子們的猜忌,有何急事,你在此處說明便是。」

  「屬下明白,皇上英明。」士兵肅然地道,「回稟太子殿下,軍機處收到密報一封,稱天齊國已經調集八萬兵馬,打算大舉侵犯我國!」

  「密報從何得來?」

  「是軍機處安插在天齊國的探子回報。」如今,哪個國家裡沒有他國的密探,大燕派出去的,就差不多有千餘人。

  有成功臥底的,但更多的是身份暴露,慘遭殺戮。因為密探不但需要刺探敵國軍情,還要從中挑撥,攪亂敵國政局。有時候密報採納與否,不單要看這個密探是否靠得住,還要對密報來源進行分析。

  而天齊國的密報,是御林軍騎兵統領青允的孿生哥哥,名叫青缶,為人機警正直,武藝高強,煌夜信得過他。

  「辛苦你了,先下去吧。」煌夜讓兵士退下,為表示無異樣,他又回到宴席之上,與眾臣子一同飲酒,直到深夜時分,這場壽宴才散了席。

  ※※※

  星光熠熠,高懸於墨色蒼穹之上,柯衛卿站在東宮的前花園,等待太子召令。

  之前,太子吩咐他回殿內更衣,他便在太監的引領下,來到東宮偏殿,換了一身乾淨的侍衛服。

  可是太監就走了,柯衛卿沒有得到太子的傳喚,只能停留在靜謐的花園裡。

  他是太子的侍衛,照理說就算不回去宴席,也能找到安身之處,或是值夜東宮,或是回去侍衛營歇息。

  但是柯衛卿已經很久沒來東宮了,這裡的人大多不認識他,之前同時被選為武侍衛的公子們,早就已經陞遷,得到更為重要的差事。處處是陌生的臉孔,讓柯衛卿更加覺得他在這裡是多餘之人。

  很想為太子分憂解愁,可是煌夜卻極少傳喚他,是他資歷不夠,不能勝任侍衛的職務,還是哪裡做錯了?柯衛卿實在想不明白,也就更加沮喪。

  正當柯衛卿情緒極為低落之時,前殿傳來一聲通告,「太子殿下到!」

  柯衛卿趕緊去宮門前迎候,十幾個太監宮女,手持大紅宮燈,出現在宮門的兩側。

  太子乘坐的青龍輦已經來到殿前,青色的輦身,朱紅的車蓋,八扇車窗上都鏤刻著金色龍鱗,十分氣派。

  「奴才恭迎太子殿下。」太監、宮女紛紛下跪,高呼之聲在夜空迴盪。

  然而下來的人,卻是騎兵統領青允。他看到跪在門前的柯衛卿,先是一愣,隨即笑道,「衛卿,有你在就好辦了。」

  「什麼時候?」柯衛卿急忙問道。

  「太子喝多了,我不放心,便送他回來了。」青允搖著頭,歎道,「你沒見到那些使節、大臣,輪番請殿下喝酒,殿下無法推托,就全喝了,我都來不及勸!」

  「還有啊,喝急酒傷人,我之前就說過,殿下又不是海量……」

  「你說夠了沒有?」煌夜打斷了青允,扶著車壁,走了下來。

  「啊,殿下,小心門檻。」

  「我知道,不用你囉嗦。」煌夜的步履有些搖晃,但仍堅持自己走進殿門內。太監紛紛抬起宮燈,給他照明。

  柯衛卿正想要跟進去,青允又拉住他,小聲提醒道,「你別看太子沒事似的,在回來的路上都吐了兩回了,還不讓我傳太醫……總之,你小心照看著,我總覺得晚上會出事兒。」

  「知道了,我會小心看著的。」柯衛卿慎重地點頭,便告別了青允,小跑著進去了。



第十八章

  宮燈閃耀,紅氈鋪地。兩隻青銅仙鶴,昂首立在紫檀木透雕、雲紋床榻的兩側,口銜靈芝草,不斷吐出如同蓮蕊一般清甜的幽香。

  在如夢似幻、富麗堂皇的寢殿內,六名太監不停地穿梭往來,侍候太子更衣、盥洗。之後又有六名宮女端來解酒湯,錦帕,口盂等,讓依靠在枕上歇息的太子,慢慢服下,再漱口,淨手,見太子和衣睡下之後,她們便悄然退出。

  偌大的寢宮就只剩下太子,以及在紗帳之外,默默值守的柯衛卿了。

  黑沉沉的夜,靜得沒有一點響動,前半夜還有蟲鳴,此時就只剩下柯衛卿怦怦作響的心跳聲了。

  已經好久沒有為太子殿下值夜了,柯衛卿在興奮之餘,也是相當緊張,手心裡竟然捏出了汗,他輕輕地往衣袖上擦了擦,卻聽到裡面傳來幾聲咳嗽。

  「殿下?」繡著金銀花紋的錦帳動了,柯衛卿趕緊進去,看到煌夜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抓取床頭几案上的白玉杯。

  「給,殿下,您慢點喝。」柯衛卿替他拿起水杯,送到煌夜半啟的唇邊。

  可能是酒勁正濃,煌夜的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雙頰微紅,吐露的氣息也異常灼熱。

  「……嗯。」煌夜並沒有睜開眼睛,完全是憑藉著嘴唇上的觸感,銜著杯沿,輕飲了幾口。

  柯衛卿扶著煌夜的肩頭,讓他重新躺下,還拿過一旁的錦帕,輕輕擦拭太子額上的汗珠。

  「您是不是覺得胃裡難受?我去叫御醫來。」柯衛卿見醒酒湯並沒有起到作用,不禁有些擔心,直起腰,正想去傳喚宮女,煌夜卻徐徐地睜開了眼睛。

  烏黑的濕潤的眸,就好像子夜一般深不見底。在床頭宮燈的映射下,太子的眼波流轉,就似月色光華一般,透出令人迷醉的氣息。

  他半夢半醒的神情也好,還是流淌在金枕上的烏黑髮束,都讓柯衛卿癡癡地看呆了神。

  一時間,柯衛卿竟然忘記自己要做什麼,就這麼睜大眼睛和床榻上的煌夜對視。

  「……。」煌夜突然兩手撐著床褥,似乎是想要坐起來。

  「殿下,您要做什麼?」柯衛卿於是湊上前,幫他起身。

  可是……哪兩隻手離開了床鋪,攀上柯衛卿單薄的肩頭,指頭就跟鐵鉗似地扳緊著,將柯衛卿壓倒在床榻上。

  「嗯?!」瞬間天旋地轉,整個人深深陷入留有太子餘溫的被褥內,柯衛卿想要掙扎,肩頭立刻傳來快要裂開的痛楚,讓他臉色蒼白,一個勁地吸氣。

  煌夜俯身壓在他身上,兩隻手不肯放鬆,華麗的黑髮髮絲垂掛了下來,宮燈的光芒一下子變得黯淡不清了。

  「殿、殿下……是我啊。」柯衛卿嚇得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難不成太子殿下喝醉了,誤會他是刺客?

  「……。」煌夜似乎是嘟囔著說了什麼,可是柯衛卿壓根沒聽清,耳邊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狂亂的心跳聲,在響個不停。

  「殿下,我不是……啊?」再想要說話時,煌夜卻輕輕地吻了他的唇瓣。

  柔軟的觸感讓柯衛卿驚得目瞪口呆,這——這是什麼?他眨了眨眼睛,努力想弄清此刻的狀況,煌夜也終於鬆開一隻手,卻轉而扣住了柯衛卿的下巴。

  用不容抗拒的力道穩住那企圖逃走的人之後,煌夜落下的吻便不再客氣,濕熱的舌頭強行侵入唇內,反覆騷動著上顎,再捲住倉惶不已的舌葉,想品嚐美味一樣地舔舐、吮吸。

  「嗚……唔嗯!」

  柯衛卿的雙手抓扯著太子的手臂,卻無力扳開。下顎被迫揚起,嘴唇被碾壓得刺痛,舌頭也是,被絞纏著摩擦難捨難分!

  耳邊則不斷充斥著唇舌交融的淫靡聲響,令他震愕不已!

  「唔……!」在齒齦受到強力舔舐時,柯衛卿從腳底蕩漾出一陣酥麻的顫慄,眼淚剎時盈滿眼眶,更加模糊了視線。

  「——嗯!」心臟則撲通撲通地猛烈跳動著,柯衛卿惶惑的意識開始變得朦朧不清。

  就在情慾燃燒之際,煌夜卻突然停了下來,輕輕喘息著……用低沉又沙啞的聲音問,「你……怎麼會在這?」

  「青、青允……!」柯衛卿想說是青允讓他留下的,可是控制不住牙關打顫。

  「下去!」煌夜坐了起來,意識似乎已經完全清醒,冰冷地說道,「去殿外值夜。」

  「是、是!」柯衛卿忙點著頭,幾乎是滾著爬下了床,膝蓋磕得生疼。

  「這只是……」煌夜突然說話,柯衛卿停下腳步。

  「沒什麼,你走吧。」難不成要對他解釋說,因為自己喝醉了,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所以才把他壓在床上強吻的?這樣講,只會更驚嚇到柯衛卿吧。

  「是!屬下告退。」柯衛卿就像是受驚的小鹿,頭也不敢抬一下。

  「等一等。」

  「……?」

  「就在這兒吧。青允既然吩咐你值夜,就不會再安排其他人了。」煌夜指的是一道屏風之隔的外間。

  「是。」柯衛卿不敢哭,也不敢抗令,把眼淚擦掉後,就去了屏風外。

  「只有今晚。」煌夜透過精雕細鏤的屏風間隙,看著柯衛卿的側臉說道,「明天你可以回太醫院了。」

  柯衛卿似乎是點了點頭,但是煌夜隱約看到,他轉過臉去的一瞬間,有一滴晶瑩掉了下來。

  ——不過是喝多了,所以做了一個春夢而已。

  在夢裡,是只穿著褻衣,在河邊沐浴的柯衛卿。因為是夢,所以想做什麼都沒關係吧?煌夜的理智像是燒斷了,抓住柯衛卿後,就開始瘋狂地吻他、愛撫他,不管他願不願意。

  直到腿間聳起慾望,讓他驚覺這不是夢,才發現被他壓在身下的人,確實是柯衛卿,只是不在河岸邊。

  同樣的錯誤,發生了兩次,難道還能視作只是「意外」嗎?

  煌夜深覺懊惱地捏著自己的額頭。頭好疼,快要炸開一樣,可是胸口更沉悶,讓他喘不過氣。

  「我不是想要一個男寵,才把他留在身邊的。」煌夜呢喃道,並強迫自己忘記剛才那種慾火焚身的感覺。

  可是到最後,他也沒能平復這種心情,雖然躺在舒適的床榻裡,卻是一宿未眠。

  ※※※

  寒風颯颯,枯葉殘枝,已是晚秋。誰也未曾料到,皇帝的壽宴之後,便是沒完沒了的北部戰爭。

  天齊國派出了八萬強兵,在短短一個月之內,便相繼攻佔了靈池、天池兩座最為北端的城邑,且沿著金鉤關往南入侵。

  大燕的兵馬雖然在浴血奮戰,但仍不敵天齊的強攻奇襲,節節敗退。敵鋒已然指向柳城,若再不保,青州便無天然屏障,由敵人長驅直入,便可抵達大燕的水陸樞紐,離河。

  軍情已經是十萬火急,淳於炆再也坐不住了,決定御駕親征!

  而天齊國此番舉動,顯然是為了報復八年前,被大燕打敗,皇子被殺之仇。因此兵馬充足,計畫周詳,拒絕一切和談,一副誓要滅了大燕的勢頭。

  一個月後,大燕帝的鐵騎和天齊王的兵馬,終於在青州碰上了,當即大戰了三天,最後隔著護城河互放火箭鐵彈,雙方損失過半。

  可是大燕畢竟有一位力拔山河的碩大將軍趙維國在,他護送皇帝殺出重圍,並在離河附近重整旗鼓,蓄勢待發,又一場血戰即將打響……。

  在後方戰得難解難分、如火燎原之時,大燕的朝堂之上也醞釀著一場血腥風暴。

  皇帝出征,太子自然得代理朝政,太后卻以「太子經驗不足」為由,想要垂簾聽政!

  煌夜當然不會允許太后擅自干政,但是宰相李鐸與太后關係親密,竟然夥同文官一起上奏,懇請太后出來議事。

  還說,如今大燕面臨大敵入侵,須上下同心,太后攝政,乃祖孫同朝,為齊心之表率。

  淳於煌夜頭戴七彩琉璃冠,身著淺黃龍袍,端坐在鎏金九龍寶座之上,威儀非凡。他面對群臣的非議,只是冷冷一笑,便開口道:

  「承蒙父皇信任,將軍政要事一併交與我處理,為大燕子民,我定會鞠躬盡瘁,賞罰分明。凡是忠於大燕之臣,定當加官進爵,俸祿加倍。可是……奸佞妄為之徒,必將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煌夜說這話時,如匕首般的目光掃過李鐸,驚出他一身冷汗。

  這還是那個墨守成規,從不吭氣的太子嗎?李鐸以為煌夜生性內向,故而容易壓制呢。

  欺軟怕硬、見風使舵似乎是當官者的天性,李鐸見到太子發威,自然不敢硬碰,灰溜溜地敗下陣來。

  煌夜又說,太后年邁體虛,需要在深宮靜養才是,否則就是他不孝。還撥了一堆宮女太監,去後宮伺候太后,實則為監視。

  太后何曾受過這等屈辱,氣得差點吐血,拍著几案嚷道,「反了!真的是反了!一個小孫兒,竟敢軟禁老祖宗不成!」

  她難以嚥下這口氣,竟然喬裝打扮成農婦,通過送水的泉門,半夜溜出宮去密會大皇子耀祖。要他集結家丁僕役,與她裡應外合,起兵造反。

  耀祖在皇帝的壽宴上,就已經碰了一鼻子的灰,心裡本就怨憤滿腹,聽皇祖母一提起,當即拍手稱好!

  皇帝此時不在宮中,皇城重兵不得隨意調撥,唯有不足三千的城門軍可供太子差遣。而太后有親信兵馬七百餘人,加上耀祖家僕一百,共計九百。

  還有私下與太后交好的數位臣子,也紛紛暗中出謀劃策,最後寫下一紙血書,發誓結盟,以太子「庸碌無為」「乃敵國之後」等罪名,號召臣民群起討伐。

  然而大隊的兵馬集結需要時間,太后先行回到宮內部署,等耀祖整齊全部勇士,便可輕易攻入。

  又過來十日,從北方戰場傳來噩耗,大燕軍隊雖然奇襲天齊大獲全勝,可是炆帝卻遭受重創,臥床不起,現由趙國維火速護送回京。

  煌夜有意壓制這個消息,但仍被太后的耳目知曉,他們認定這是天賜良機,皇帝若是駕崩,身為長子的淳於耀祖理當繼位,便緊鑼密鼓地預備攻城,時間就定在後日的凌晨。

  夜半三更,蒼穹如墨染一般漆黑,大皇子耀祖的住處,一棟二進的民宅卻燈火通明。

  僕役們正在把收羅來的鎧甲、兵器,紛紛搬入茅房,用草垛掩蓋。原本監守皇子的衛隊首領,在太后的威逼利誘下,早已臣服。

  如此一來,不論皇子在裡頭做什麼,他們都不會過問一句,還手持長矛,充當起放風的人來。

  不管外邊幹得如何,耀祖獨自留在屋內飲酒,四房妻妾,還有一個兒子都已經送走,他孑然一身,已無後顧之憂。

  世人都說喝酒能壯膽,耀祖吞了一瓶桃花紅下肚,心裡依然忐忑不安。再度從懷裡掏出那鮮血署名的羊皮卷,從頭到尾一一審視。

  沒有想到兵部侍郎李箐也願意助己一臂之力!如此算來,兵力已有三千之眾,要擒拿下勢單力薄的煌夜,豈不是信手拈來,輕而易舉之事?

  「後日,本王就是大燕天子了。」耀祖喃喃自語,滿口的酒氣,他的眼前都已經浮現出自個兒黃袍加身,臨朝稱帝的磅礡畫捲了。

  「嗖。」

  懸掛在門前的燈籠,突然墜地起火,院裡堆著不少乾柴,一時間僕役提水滅火,忙得不可開交。

  耀祖撥開門閂,打開了門,但只是站在門檻內,朝外頭張望了一下,見明火已滅,料定無大礙,便又折返屋內,就在此時,亮堂的屋裡竟然多了一個人!

  來者黑衣黑鞋,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耀祖既驚又惱怒地瞪向那雙黑眸,總覺得在哪見過,可楞是想不起來。管它那麼多,耀祖登時抽出身上的寶劍,想要拿下此人,但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竟不見了?

  「莫不是撞鬼了?」耀祖正汗涔涔地想,一把利劍就從後頭刺穿了他的喉嚨,鮮血從口鼻噴射而出,濺得滿桌都是,燭光熄滅了。

  黑衣人拔出劍,冷眼看著耀祖摔倒在地上,漸漸地斷了氣,這才拿起桌上的羊皮卷軸,收入衣袖之內。

  接著他便施展輕功,飛掠上橫樑,悄然來到屋頂。院子裡到處都是人,你來我往的,但誰也沒有發覺上面有刺客。

  一瞬間,頎長的黑影便消失在夜色中,無影無蹤。

  ※※※

  山峰上已覆有一層蒼白的霧,但太陽還沒升起,煌夜負手立在高聳的角樓之上,凝視著依然黑暗的東方。

  「殿下。」突然,一抹黑影靈巧閃入,跪在了煌夜身後。

  「回來了?」煌夜轉過身,望著地上的黑衣人。

  「是,殿下。」黑影拉下面罩,露出一張清俊白皙的臉,竟是柯衛卿。

  柯衛卿抬著頭,注視著煌夜道,「太后與大皇子耀祖策劃謀反,證據確鑿,屬下已經搜得一卷留有鳳印,以及官員簽名的盟書。」

  「呈上來。」煌夜淡淡地說。

  柯衛卿立即把懷裡的眼皮卷軸,恭敬地遞送上去,上頭還沾著些許血硛。

  「另外,屬下發現,有百餘具兵甲掩藏於耀祖屋宅的茅房內,若現在去搜查,定當人贓俱獲。」

  「嗯,我已經派青允去了。」煌夜翻開卷軸,臉色卻毫無變化,似乎這些人早在他的意料當中。

  「是,殿下英明。」

  「今晚辛苦你了……。」煌夜一手扶著朱紅憑欄。一縷鮮紅的光華從山的另一頭透射出來,天亮了,萬物都在甦醒。

  「……是該到肅清叛徒的時候了。」煌夜這麼說道,臉上煥發出異樣的光彩,英氣逼人,而羊皮卷軸被他拽緊在了手心,幾乎撕裂。

  「衛卿。」

  「屬下在。」

  煌夜想要開口說什麼,可又閉攏了堅毅的唇。

  「殿下?」

  「沒什麼,你先退下吧。」煌夜冷淡地說,又欣賞起日出美景。

  「是!」

  柯衛卿磕頭退下了,煌夜終於命令他做事,可卻是殺人。他以為自己會害怕,會猶豫,但一想到對方想要置煌夜於死地,他便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劍。

  只是身上仍留有濃烈的血腥味,讓他不禁有些反胃,加快腳步回到太醫院。

  一進去位於北角的小屋,他便脫了身上的夜行衣,把劍藏好,打來熱水,一口氣跳入半人高的浴桶裡,把肩膀淹沒。

  熱氣蒸騰著,柯衛卿不停地用濕布擦洗四肢,尤其是手,明明什麼痕硛也沒有,但是總覺得聞到了血腥氣。

  劍砍在木頭上,與砍在人身上的感覺,竟是如此迥異!手心裡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骨頭的硬度,血肉的韌勁,以及脈搏的鼓動,讓人驚悚得頭皮發麻。

  有那麼一瞬間,柯衛卿想要甩脫手裡的劍,在他手裡的可不只是一把劍,而是一條人命!

  然而,用力握緊著劍柄,哪怕關節已經泛出白色,柯衛卿都不讓自己放開劍,反而把劍刺得更深,讓耀祖盡快斃命。

  ……刺穿咽喉,顯然是最快最準的方法了,就如同野獸撕裂獵物的脖子,讓對方毫無招架之力。

  而這個,就是太子教給他的無雙劍法。

  柯衛卿用雙手抱住頭,強迫自己忘記那滿桌是血的畫面,然後深吸一口氣,沉入了水底……。

  ※※※

  在皇帝還未回宮之前,煌夜的肅殺行動就已經火速展開。一萬的御林軍,滲透皇城的每個角落,按照名冊抄家逮捕。

  叛黨盟書上,將近有大小官員三十人,無一例外被送上囚車,遊街示眾之後,拉到西郊野外一併處斬。

  主謀耀祖被戮屍,頭顱還被懸在皇城鼓樓之上,曝曬三日後,棄於亂墳塚。

  曾經數次謀反,又次次僥倖脫罪的皇太后,這回是徹底栽倒了。叛書上的鳳凰印章,兵部侍郎的舉證,都讓她無法辯駁,只能認罪伏法。

  煌夜並沒有要她的命,但是將她貶為庶民,逐出宮中。對於養尊處優,張揚跋扈的太后來說,這與殺她無異。

  「煌夜!你如此鐵石心腸,將來是會有報應的!」老太后辱罵不休,直至被御林軍趕出了皇宮……。

  這些天,不管外頭是多麼的血雨腥風,柯衛卿依然是個搗藥熬湯的太醫院學徒。

  御醫們也與往常一樣,給後宮各位主子看病抓藥,閒暇時,就翻翻醫書,做做學問。

  可是,又與往日不一樣的是,每個御醫的臉上都多了一份凝重的氣息,先是皇帝身負重傷的消息,現在又是太后與大皇子謀反,這些都是他們私底下的談資。

  「聽說了嗎?」一位御醫小聲地與同僚說道,「耀祖的妻妾兒子全給殺了……」

  「真的?不是說提前逃走了嗎?」

  「哪裡走得掉,剿滅叛黨的可是騎兵首領青允,他一出馬,那叫雞犬不留。」

  「但也是太子的意思吧……」另一位御醫一說完,就閉口不語了,因為他看到了柯衛卿。

  以往,大家都不把柯衛卿放在眼裡,說是小王爺,不過是個養子。誰都知道柯王府視爍蘭郡主為掌上明珠,對世子是不聞不問,視而不見。

  但是隨著太子排除異己,權勢愈發強大,曾是太子殿侍衛的柯衛卿,在太醫院裡就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

  沒人敢得罪他,也沒人敢親近他。

  只有年過七十的楊御醫,還是照舊讓柯衛卿做事。

  「衛卿啊,把這碗藥茶送去太子殿吧。」時值隆冬,楊御醫照例準備了一些驅寒的姜草茶,並且命柯衛卿去送。

  「是。」柯衛卿點頭,就捧著湯藥盒子,前往太子殿了。

  ※※※

  煌夜正在下棋,在這種時候,諸臣都以為他會急招他們上朝議事,因為宰相李鐸的靠山皇太后已經除去,現在便是扳倒他的最好時機。

  數位大臣在東宮的書房外流連,柯衛卿進去時,看到了他們,便行禮,然後端著盒子,走到裡頭。

  內廷太監本想接過去,可是煌夜說,讓柯衛卿進去。

  「參見殿下,這是楊御醫命我送來的姜草茶,服下可驅寒保暖。」柯衛卿稟告道,依舊把茶端給太監,太監從衣袖取出銀針,探入碗內,見無毒,才呈給太子。

  「姜草茶……」煌夜看著這碗色如琥珀的湯藥,不由想起多年前,大皇兄耀祖曾讓小太監在同樣的藥草茶裡下砒霜,被他識破。如今,已經不用再提防耀祖的爪牙了。

  「衛卿。」

  「奴才在。」

  「呵呵。」煌夜突然笑了,依然是美貌如仙。

  「……?」柯衛卿呆呆地看著太子。

  「你也會自稱奴才了……」煌夜抬起眼,注視著玉案下的柯衛卿,溫柔地道,「起來吧,陪我下會兒棋。」

  「是。」柯衛卿受寵若驚地起身,來到棋盤旁,不敢與太子平坐,只能躬身下棋。

  雖然是滿盤的白子黑子,但顯然白子氣數已盡,不過黑子卻慢慢地磨,一點點地把白子逼入絕境。

  柯衛卿手持白子,自然要竭力反擊,正當他凝神思索之際,太子輕聲問道,「你恨我嗎?」

  「咦?」

  「我讓你的雙手沾滿了血。」煌夜如同子夜的黑眸,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柯衛卿纖細的指頭。

  「殿下……」柯衛卿放下棋子,撲通跪了下來,極為認真地道,「我一輩子都不會怨您。」

  「是嗎?可是從今以後,只要你還留在我的身邊,就會殺更多的人。」

  「只要是殿下您的敵人,微臣不介意雙手沾滿鮮血,更不介意賠上臣的性命!」柯衛卿從未像這樣,斗膽地直望進煌夜的眼內。

  「但是我不想要你的性命。」煌夜放下一枚黑子,竟然自斷黑子的氣數,讓白子起死回生。

  「殿下?!」

  「退下吧。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煌夜終於又露出淺淺的笑容,注視著柯衛卿,直到他跪安離開。

  數日後,牆倒眾人推,以李鐸為代表的文官集團,幾乎被殺戮殆盡,太后一黨也永無翻身之日了。



第十九章

  「有因就有果,當年種的禍根,如今就要收到惡果……」

  牙齒已脫,白鬚滿腮,幾乎只知道唸經的渡生大師,竟然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如此說道。

  官員們目瞪口呆,尚未有反應,煌夜便讓太監把這失心瘋的老和尚拉下去,稍後問斬。這是一場為皇上祈求平安的法式,而不是來遭受詛咒的!

  淳於炆在三日前回到了皇城,儘管有隨軍御醫的小心看護,他的傷勢依然沒有好轉,且每況愈下,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煌夜吩咐太醫院全力診治,御醫、柯衛卿等大小醫官,全都守在龍榻前,寸步不離。

  趙國維則提出做為期十日的法事,讓皇上得到佛祖庇佑,可以渡過危難。煌夜同意了,且辦得相當盛大,有一百名僧侶,不吃不喝跪地誦經。百官也吃齋沐浴,同為祈福。

  然而,經文才念了半日,渡生就又發癲了,胡言亂語了一通。群臣還在為剛才的怪事交頭接耳,沒想到長樂宮就傳出好消息。皇帝終於醒了,且急招太子進宮見駕。

  煌夜在心腹太監李德意的陪同下,火速進宮。孫皇后正守在龍榻旁,神情淒楚。皇上昏迷了三日,突然地清醒過來,與其說是痊癒的徵兆,更像是迴光返照,連楊御醫診脈之後,都默認了。

  大家都想趁著皇帝意識清醒時,抓緊把後事辦了。孫皇后見太子來了,便顧不上傷心,退至一旁,其餘閒雜人都退到殿外候旨。

  「父皇,兒臣來了。」煌夜屈膝跪在龍榻前。淳於炆臉色紅潤,但氣息不穩,他伸出青筋暴突,無比瘦削的手,握住了煌夜的手。

  「夜兒,朕膝下有諸多子嗣,惟有你可以托付國事。」淳於炆清楚地表達出,要讓煌夜繼位的心思,然後瞇眼說道,「朕剛才做了一個夢,那時候,你尚未滿月,朕抱著你,與母后、耀祖一起在御花園賞花……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

  「父皇是在責怪兒臣處罰了祖母與皇兄嗎?」

  「不,恰恰相反。」淳於炆露出疲憊以極的笑容,胸口處的刀傷痛得他渾身軟綿無力,不得不深吸氣道,「母后與耀祖皆為朕的至親,可他們不求盡忠報國,反而久蓄反志,不知悔改,按律處置,應當凌遲處死……是朕的懦弱妥協,差點危及大燕江山。」

  「父皇寬厚仁德,兒臣自歎不如,懇請父皇保重龍體,再臨朝議事。」無論如何,都是父子,煌夜憂心地注視著父親蒼白的臉。

  「朕已經不行了,大燕是你的江山了。」淳於炆慎重地道,「它將由你親手守護,還有一件事……嗚!咳咳!」

  「父皇!」煌夜起身,想要宣傳御醫。

  「不、不用叫他們。朕是要你提防一個人,不,是一個種族。」淳於炆阻止了煌夜,喘著粗氣地道。

  「趙國維?」

  淳於炆卻搖了搖頭,「趙國維是要防,但你現在動他不得,你的根基未穩,與他為敵,必定招來大禍。」

  「兒臣明白了,那父皇說的是什麼人?」煌夜不解地問。

  「巫雀。」淳於炆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陰沉,恨恨地說道。

  「巫雀?」煌夜卻是第一回聽說這麼古怪的名稱。

  「夜兒,你要謹記,亂宗族血親者即為死罪!」淳於炆沒有多加解釋,只是說道,「切不可與巫雀族人來往。」

  「可是兒臣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這個民族,他們到底有什麼奇異才能?」

  「他們不是人,是妖怪。一個不論男女,都貌若天仙,且天賦異稟,尤善魅人,還能……!總之,若是勾搭上他們,就注定要亡國。」

  煌夜十分驚奇父皇會為如此仇恨一個,在大燕壓根沒見過種族?而且總覺得父皇還有話沒有說明。

  「那兒臣如何得知對方是巫雀族?又要如何防範?」

  「殺之即可,且要斬草除根!」

  通過父皇的這句話,煌夜已經猜到這巫雀族恐怕已經遭受一番血洗了,要不然,怎麼會完全地銷聲匿跡,無人提起呢?

  可是,都已經是絕跡之族,父皇此時仍舊記恨心頭,到底是何種強大?煌夜突然想到了渡生和尚,他總是提些妖不妖,鬼不鬼的話,難不成他知道內情?

  不過渡生心智盡喪,要從他嘴裡問出東西,恐怕很難,只是目前殺他不得,就暫且關在天牢,日後再細細盤查。

  「父皇?」煌夜突然感覺到手上的勁道鬆了,忙上前探察頸脈,皇帝已然歸天!

  沒有想到父皇的遺詔竟是要他殺盡巫雀族,可是眼下,順利繼位才是要緊。

  煌夜當即命李德意代筆,說父皇即將頒布遺詔,讓百官進來聽旨。

  趙國維等人,率先走進寢宮,刷拉拉地跪了一地,煌夜就俯身在父皇的耳邊,以父皇的心思念道,「萬歲口諭,朕之皇位傳於太子煌夜,封孫皇后為皇太后,趙將軍為輔政左大臣,願諸位愛卿上下齊心,以慰籍朕在天之靈……」

  封趙國維為輔政大臣,煌夜一是為穩定政局。二是李鐸一死,趙國維自然獨大,等他按耐不住地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便可依據律例收治他了。

  「皇上!臣等謹遵聖旨!」遺詔頒布完畢,眾臣哀泣不止。御醫上前查看,示意皇帝已經駕崩。

  於是哭聲震天,磕頭不休,宮廷內外,頃刻間掛滿素白輓聯,太監宮女也都披上喪服。

  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在炆帝歸去的當日下午,十九歲的淳於煌夜,便在孫太后的見證下,以及文武百官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中,繼位成為第十二代大燕君主,也是最年輕的帝王。

  看著煌夜登基,最高興的自然是柯衛卿了,雖然正式的加冕大典還未舉行,但能看到煌夜君臨玉宇他就非常驕傲。

  然而在夜裡,煌夜把他招至靈堂,讓他拜別先帝之後,就收拾行囊出宮去。

  柯衛卿猶如晴天霹靂,臉色煞白,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朕給你兩年的時間,探查各國軍力實情,遊遍列國之後,再回來向朕匯報。」煌夜神色平靜地道。

  「皇上……您討厭我了嗎?」柯衛卿嘴唇哆嗦,眼淚就要滴下來。其實,自從煌夜醉酒的那一晚後,就已經有意無意的在疏遠他了。

  「怎麼會,衛卿,朕以後不能再隨意出宮了,而你就是朕的耳目,能替朕聽清、看見十國軍情,朕需要你這麼做。」

  「……臣遵旨。」柯衛卿明白這是皇帝的聖旨,再多說也無用,無聲地跪了下來,「懇請皇上多加保重!」

  「你也保重。去吧,朕等你回來。」

  ——也許是不會再回來了,煌夜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一登基,就放柯衛卿走,不是最心愛、最悉心栽培的一枚棋子嗎?

  不,正因為重要,所以要做最重要的事。將來他征戰十國,柯衛卿就是最得力的助手,而短暫的離開宮廷,對柯衛卿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棋子在手裡捏太久、太緊,是會碎的。就兩年的時間,煌夜認為自己可以等待。

  「噹!」

  「當……!」

  晨曦微透,四座鐘鼓大樓便一起敲響。鐘聲如雷震天,響徹在睢陽的每一個角落,宣告著登基大典的開始!

  都城內外人頭攢動,千萬人期盼看到新大燕天子的威儀,而在東門外的鳳凰街上,大約有三千餘官員紳士,身著官服,守候聽詔。

  三聲靜鞭響過,皇宮東門轟隆隆地打開了,首先出來的是絢麗威武,多達兩千人的儀仗隊伍。

  那些繡著龍、鳳、雲霞、花卉的傘、蓋、扇、旗,一一鋪展開來,在晨風中呼啦啦地直響。

  與此同時,從南門駛來一列結綵的車馬隊,陳列出整齊的方隊,為教坊司的宮廷樂隊。

  每輛大車之上都載有編鐘、雲羅、杖鼓等,一車之上有樂工十人,共有一百架駟馬大車,齊齊鳴奏,並肩前行,場面蔚為壯觀!

  當十六人抬著的金圓頂,四角盤金龍的皇帝禮輿出現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身著全套朝服的煌夜,端坐在金龍寶座之上,頭上是鑲夜明珠、垂紅珊瑚旒紞的金頂冠,身上是明黃緞絲盤領窄袖,前後及兩肩繡有金盤龍紋的龍袍,還有嵌有四塊瓦圓翡翠的玉石朝帶,鹿皮皂靴。象徵著大燕天子的尊貴,富庶,以及無比的威嚴。

  「——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萬歲!萬歲!」

  隨著禮輿的緩緩前行,御道兩旁,寬闊的廣場上,縱橫的街市上,都出現了海浪般下跪叩頭的人潮,人群既激動又振奮,高呼萬歲,熱淚盈眶。

  柯衛卿也跪在這黑壓壓的潮湧當中,他凝視著煌夜的背影,心中很是不捨,但終究是拿起了腳邊的包袱,背上之後,踏上了漫長又艱辛的遠遊之路……。

  ※※※

  大年三十,夜幕降臨,正是闔家吃團圓飯的時候,街上不免冷清,但打掃得十分乾淨。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貼出了喜慶的對聯,掛上了大紅燈籠,還有人家在雪地裡點燃彩色燭燈,十分溫馨。

  穿過前面的鳳凰大街,就是皇宮的東門了。柯衛卿身著一襲雪白斗篷,踩在嘎吱作響的積雪上,不禁放慢了腳步。

  鳳瑞酒家,錢一布莊,李記粥鋪……這些老字號大小的店家,一點都沒變,而且在這大年三十,依然開門營業。

  歌聲、笑聲、鞭炮聲,不時響徹夜空。柯衛卿繼續前行,注意到有一些留著絡腮鬍的西域人,牽著載滿貨物的駱駝,吆喝著,在嬉戲的孩童間穿行。

  他們是雲遊四海的商人,足跡遍佈天南地北,賣的大多是稀罕的布匹、稀奇的藥材以及珍貴的珠寶,尤其喜愛在大城市出現。

  「走,去那邊看看。」

  正當柯衛卿望著那匹高瘦的駱駝時,一隊手持長槍的城門守衛軍從他身邊擦過,那是兩列約二十人的隊伍。

  這在以前也很難看見,柯衛卿明顯感覺到都城的守衛,比他離開時要嚴密得多了。

  傍晚他入城時,就受到多次盤查。護軍甚至翻開了他的包裹,幸好裡面並無禁物,要不然,他可是要在大牢裡,等候與天子的重逢了。

  想到這裡,柯衛卿不禁莞爾。這時一聲清脆的駝鈴響起,一個載著不少鮮艷布匹的西域商販,熱情地走了過來。

  「過年好!見面發財!」西域人說著生澀的大燕語,積極地推銷他的年貨。

  「不了,謝謝,我還有事……」

  「小哥,別急著走嘛!看看再走,我的貨可是天下一絕,保證你不吃虧!」商販急於留客,伸手一抓那雪白的斗篷,沒想帽簷滑落至肩頭,露出一張讓人極為驚艷的俊臉來。

  少年一頭黑亮秀髮,光滑如絲,挽起在頭頂,由一根烏木透雕的虎爪扁簪穿住。額頭寬而白皙,鼻子挺俏筆直,珊瑚般紅潤的薄嘴,宛如畫中仙子。最叫人看得出神的,就是那雙秀而長的眼眸,烏黑不見底,清明如水晶。

  除去一件半舊的斗篷,少年穿著一件隨處可見的青布長衫,即便如此樸素,也依然掩蓋不住他的俊美,簡直像一個王子一樣奪目出眾。

  「好漂亮的少爺!」時常走南闖北,對各種人事早已見怪不怪的西域人,也爆發出一聲驚歎。

  「是外地人?來走親戚的?」西域人讚歎之餘,也更加熱心了,「來,介紹你一塊上好的料子,可是我的壓箱寶!就是拿去獻給皇帝也足夠體面!」

  「真的……」柯衛卿想說,真的不需要,但是看到西域商人從大箱子底部翻出的一卷大紅綢布時,不覺眼前一亮。

  這是一塊白檀香木薰染的紅色緞紗,表面的紋理極為細膩勻稱,而且邊緣綴著極珍貴的綠翡翠珠串,在西域國度,這是公主王子才能使用的頂級珍品。

  這塊紗緞很是輕薄透氣,可以披在肩頭,也可以遮蓋家俱,具有喜氣非凡的意義。

  而半個月後便是元宵節,也是天子的壽辰,柯衛卿就是因為這個,才在大年三十的夜裡,冒著大風雪趕回來的。

  因為走得急,手上也沒有準備賀禮,把這個送給煌夜,倒也合適。

  雖然宮裡頭不會缺這種大紅的錦鍛,但正因為是壽喜之日,紅布可不會嫌多。

  「我要這塊布。」柯衛卿說道,打斷了西域人唾沫橫飛的介紹,掏出兩錠白銀,買了下來。

  「謝謝囉,少爺!走好,再來啊!」西域人高聲吆喝著,一直目送柯衛卿走遠,直到消失在皇宮巍峨的東門處。

  宮牆內禮花齊放,鼓樂喧囂,正是一夜當中最為熱鬧的時候。

  柯衛卿拿出刻有皇印的文書,通過層層關卡,卻在最後一道,兩扇九九八十一顆銅釘的朱紅宮門前,被一名紅衣太監給攔了下來。

  理由是皇帝正在登月樓裡觀賞煙花,此時不可叨擾,以免掃了皇帝的雅興。而且要面見皇帝,得先去內侍省登記,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是見不著皇上的。

  柯衛卿正想著去一趟內侍省,卻看見李德意匆忙走出來,他依然是油頭粉面,身材如柳條般伸曲自如。

  「大膽奴才!這是柯王府的小王爺!豈容爾等怠慢!」李德意腰板挺直地大罵屬下,轉眼,就又卑躬屈膝地給柯衛卿磕頭施禮。

  「小王爺!奴才給您請安了!」

  「不,你快請起。」柯衛卿連忙阻止道。

  「你們還不快讓開,這是皇上的貴客,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李德意起身後,罵退那幾個守在宮門前的太監,親手推開宮門,讓柯衛卿進去。

  「皇上知道我要來?」柯衛卿十分驚訝地問。

  「怎麼不知道,您一進城門,就有人通報聖上了。」李德意笑容滿面地道,「這不,皇上把大臣們都遣退了,正等著您上去呢。」

  「是這樣……」柯衛卿原本就有些緊張,此刻更是心跳如擂鼓!三年了,比當初約定的日子足足晚了一年,叫他怎麼不心慌?不侷促?但是想見煌夜的心情,遠遠勝過不安,柯衛卿深吸了一口氣,緊跟在李德意身後。

  他們穿過一條青石鋪砌的長廊,走過一座臘梅飄香的御花園,沿途的太監宮女紛紛躬身相迎。

  等再踏上兩尊青銅獅子之間的白玉石階,便是邁入了登月閣的大門了。

  這是一棟五層高的空中樓閣,富麗堂皇,煥然生輝,看得出經過一番悉心的修整,到處都是簇新的欄杆,光鮮的器皿。

  但煌夜絕不是一個好興土木的皇帝,自他登基以來,就十分重視百姓的生計,對內減免賦稅,對水澇旱災之地開倉賑濟。對外則征戰討伐,擊敗附屬國祈天的叛亂,將祈天國收入大燕版圖中,穩固了西南疆域。

  第二年,煌夜派出使節,與大燕北邊的魯國、嘉蘭國冰釋前嫌,成功結盟,下半年,他就親自率領三國盟軍,猶如颶風橫掃北部大國天霽,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打下了天霽號稱「銅牆鐵壁」的都城。

  「大燕天子身負十八般武藝、力大無窮,能以一敵百,殺敵無數……」

  「大燕皇帝就是搖地貔貅!讓敵人聞風喪膽,哪裡還敢出來應戰……」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聞,早就在各國流傳開了。

  柯衛卿不時聽到文人雅士,或者士卒百姓高談闊論大燕的戰爭與局勢,大燕的富庶強盛,讓他分外地思念家鄉。

  可是各國的動亂、戰爭、饑荒、瘟疫,各種各樣的事情,都阻滯了柯衛卿回國的腳步,從沒想過走這一圈路,要這麼困難,這麼漫長。但也讓他開闊了眼界,尤其是深知百姓疾苦,大燕若要成為第一帝國,還需要改革弊政,除舊布新。

  當然這些話,都要留待見到皇帝的面才能說,登上頂樓之後,李德意就進去通傳了。

  柯衛卿站在憑欄前,這時,一簇簇煙火衝上夜空,猶如天女散花那樣,把登月樓映照的五彩繽紛,柯衛卿的臉上同樣籠罩著絢麗的光彩。

  「衛卿。」

  一聲不高不低,卻磁性十足的呼喚,響起在空曠的殿內。柯衛卿猛然轉身,才發現那一排朱紅鏤空的殿門,都已經左右敞開,十分之通透。

  裡頭,煌夜正坐在一席青銅雕麒麟的寶榻之上,座後有一扇龍雕鎏金屏風,屏前的龍案上,熏香爐白煙裊裊,繚繞在丹柱之間。

  柯衛卿隨即跨入檻內,往前走了幾步,但又停下了,這——真的是他的師父煌夜嗎?

  煌夜那五官端正的臉孔,久經沙場的洗禮,變得堅毅許多,膚色也曬成了古銅色。兩道劍眉下邊,一雙如永夜深邃漆黑的眼眸,投射出冰冷銳利的光,彷彿能一下看穿人的心,讓人不由深深畏懼。

  煌夜的身材也結實了許多,顯然是成年男子的體魄了。雖然是大年夜,煌夜卻未穿明黃龍袍,而是套著一件漆黑緞底,繡有紅色龍爪的錦袍。

  天氣酷寒,但是寒氣卻無法侵襲到煌夜,錦袍的領口敞開著,脖子裡懸掛著赤紅寶珠,胸膛開闊,肌肉緊實,健壯的手臂配有龍紋護甲,有萬夫莫敵之威風。

  煌夜的臉孔、身材與籠罩全身的氣魄,顯然與他印象裡的「少年師父」相差甚遠。

  此時的煌夜更像是一位「天上天下,惟我獨尊」的霸主。柯衛卿被煌夜凌厲的氣勢震懾住,手腳冰涼,竟然無法移動半分。

  「再遲一年……」煌夜再次開口了,聲音魔魅無比,扣人心弦。

  「嗯?」柯衛卿呆呆地看著寶座上的煌夜,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去。

  「若再遲一年,」煌夜站起來,踱步走下玉階,低沉地道,「朕就要派兵……把你抓回來了。」

  「罪臣該死……!」

  柯衛卿當即下跪請罪,他們有約定只離開兩年,是柯衛卿怠慢了。

  可是煌夜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下跪。

  「皇上?」柯衛卿不禁抬頭,卻看見煌夜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極為動情的微笑。

  沒有一句話,只是用力一扯,柯衛卿便跌入煌夜的懷內,眼睛倏然瞪大了,心臟也一下子縮緊了,呼吸驟然加重,急速奔流的血液讓他全身都熱騰騰地。

  煌夜強壯有力的雙臂,抱緊著柯衛卿的腰、背、手臂,像是在確認他的存在一般,緊緊地摟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允許柯衛卿離開的?——三年了!一度以為他會死在那些爆發瘟疫、戰亂不斷的國家。

  在今夜看著絢爛煙火的時候,煌夜又想起了柯衛卿,如果世上有像煙花這般美麗的東西,大概就只有柯衛卿了吧。

  從不介意柯衛卿違反約定,而是擔心著戰火會不會波及他的安危,也曾派出暗哨去追查他的消息。並陸續知道他幫助夏國百姓治病、教育南烈國的孩子唸書、獨自穿過大漠,一直去到西域……。

  到最後突然失去音訊,暗哨逐個回到皇城,無功而返。

  在十個國度裡尋找一個浪跡天涯的人,尤其是現在的局勢,根本是大海撈針,煌夜很清楚,可是沒辦法終止思念,幾乎是瘋狂地搜尋著柯衛卿的蹤跡。

  和位高權重,圖謀不軌的趙國維相處得越久、鬥爭得越激烈,他也就越想念柯衛卿純真的笑顏。

  本來在身邊時,沒有特別的重視,總覺得理所當然一樣,煌夜不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在失去柯衛卿的陪伴後,他總是眺望遠方,心裡悵然若失。

  「皇上……?」君臣之間當然沒有這種緊密擁抱之禮,柯衛卿既感動又困惑,面孔漲得通紅。

  「你……終於長大了。」煌夜鬆開手臂,凝視著柯衛卿的臉,「有十六了吧?」

  「是,皇上。」柯衛卿微笑著點點頭。正因為這個情理之外的擁抱,讓他放心了,這個人依然是他的師父,他的殿下。

  「你是寒月生的,朕沒能給你過上十六歲的生日宴。」

  「這沒什麼。陛下,我本來就是孤兒,生日過不過都一樣。但皇上您的壽誕,我準備了禮物。」柯衛卿買來的西域紅緞布,和身上的行囊在進宮時,都被太監收了去。

  李德意就很醒目,已經把柯衛卿帶進宮的那塊紅緞給呈上來了。

  「這是?」

  「西域出產的紅緞紗,可以做披肩,也可以蓋在家俱上,貼上大「壽」之字,會很喜氣的。」柯衛卿頗懷念在西域的那段日子,這塊紅緞即便在西域,也是罕見的珍品。

  李德意把緞紗層層鋪開,就像一團火一樣讓人滿臉映紅,紗巾有一人多高,十分通透,薄如蟬翼,周圍綴著一圈翡翠玉墜,顆顆晶瑩剔透,猶如晨曦露珠一般美。

  「確實不錯。」煌夜捻住紅緞的一角,唰地一下,拋向半空,紅緞便如仙女的衣帶那樣,飄逸飛落,最後竟蓋在了柯衛卿的頭上。

  「嗯?」眼前一片火紅,柯衛卿一怔,指尖便摸上那光潔的緞紗,拉了下來。視線對上煌夜灼灼的眸子,只見他得逞般地大笑道,「是給朕最好的賀禮!」

  柯衛卿頓時滿面紅霞,莞爾一笑,皇上是拿他開玩笑呢。

  煌夜接著便讓李德意取錦墊賜給柯衛卿,讓他坐在寶座之下,兩人一同欣賞煙火,還天南地北地說了很多很多話。

  不覺到了黎明時分,煙火的薄霧早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黎明最耀眼的晨曦。

  「衛卿,你下去歇息吧,晚些時候,朕會再召見你。」煌夜注視著柯衛卿疲倦的臉孔,說道。

  「是,陛下。」柯衛卿在李德意的陪同下跪安,退出了登月樓。

  煌夜給柯衛卿安排了新的住處,離長春宮不遠不近,叫甘泉宮。顧名思義,有一座天然溫泉浴池。

  主樓是一棟兩層高的宮室,後方花園內設有一個白玉砌成的浴池,名為「鳳儀」,如今白雪皚皚,霧水蒸騰,景色非常美。

  「小王爺,常用此湯水沐浴,可強筋健骨、祛除百病。是皇上特別賜給您的。」李德意一邊介紹,一邊還召來一班太監宮女,分列兩旁,共十二人。

  「這幾個奴才是專門伺候您的,您有事就儘管吩咐。」

  「不用了,公公。」柯衛卿早已習慣一人起居,圍著那麼多人,還要看他洗澡,反而很不自在。

  李德意並不勉強,讓他們暫且退下,帶著柯衛卿上二樓。這是一間可望見庭院浴池的寢室,紅木家俱,陳設精緻,但不浮誇。有不少筆墨放在書案上。

  「那奴才就不打擾,先退下了,您好生歇著吧。」柯衛卿的行囊已經放在床前的矮几上,還多了一些新的衣物、鞋襪。

  「嗯,謝謝李公公。」柯衛卿很累了,為了能趕在煌夜的壽宴前回來,這兩個月,幾乎都沒有好好合眼過。

  不管今日之重逢有多興奮,他都很快被濃重的倦意給吞沒。沒能仔細查看這間屋子有多精緻,便倒頭在床裡睡下了。



第二十章

  雖然寒冷異常,但天氣卻很好,碧空如洗,陽光燦爛,照得庭院內的白雪晶瑩剔透。

  柯衛卿早早地起身之後,就沐浴更衣,再練了一會兒劍。李德意笑瞇瞇地來了,先道了聲,「小王爺,萬福。」又說,皇上賜宴,請柯衛卿去西園玲瓏閣用早膳。

  「皇上呢?我要去謝恩。」柯衛卿受寵若驚地道,住這麼好的房子,已經是非常厚待了。

  「您別急,皇上已經早朝去了。這些日軍政繁忙,就連大年初一也透不得氣。」李德意苦笑著道,「小王爺,您要見聖上,那得等到午時以後了。」

  「是這樣,我明白了。」當然要以政務為重,柯衛卿點點頭。便在李德意的陪同下,前往西邊的御花園。

  玲瓏閣坐落在花園西山的半山坡上,是一座四面綠窗的方軒。面積不大,但勝在精巧,遠遠望去,就如娉婷少女一般清秀美麗。

  坡上栽種著古松、梅樹,長廊環曲而上,松陰沉綠,梅香四溢,還能看見鳥雀在林間自由地跳躍,覓食。

  「皇上說,昨日晚了,沒能給您接風洗塵,今日一早就命御膳房準備一桌美膳,有幾樣菜式,還是皇上欽點的呢。像這水晶籠包,芝麻酥餅,月芳齋的醬牛肉……小王爺,您別嫌奴才囉嗦,奴才還真沒見過皇上對誰這麼上心過,您可是特例呢。」

  柯衛卿聽得是滿面通紅,心跳加速。他並沒有為煌夜做什麼,卻受到如此禮遇,真是受之有愧。

  「李總管。」這時,一個小太監從後面跑來,見過柯衛卿後,就小聲地對李德意說了幾句話。

  只見李德意皺了皺眉,但很快沒事人一樣,對柯衛卿說道,「王爺,請稍後,奴才去去就回。」

  「嗯。」柯衛卿坐在方軒裡,可以望見下邊的廊子。一位梳著雙鳳髻、戴著雙喜金釵,衣飾華麗的女子站在那裡。她很年輕,頂多十六、七歲,容貌秀麗,懷裡抱著金色暖爐,還有幾名宮女陪著。

  李德意匆匆趕下去,就是為了見她?柯衛卿好奇地看著,隱約聽到李德意跪拜說,「參見林貴人」。

  這……是煌夜的妃子?

  林貴人問了李德意幾句話,看樣子是專程找來的,她還朝上頭打量了幾眼,不過廊柱的層疊曲折,讓她看不到柯衛卿。

  「……真的不是杜美人,皇上昨晚上,誰也沒召,奴才還蒙您不成?」李德意一直賠笑道。

  「那好吧,皇上那兒,記得多給我美言幾句,等哪日我飛黃騰達了,忘不了你。」林貴人似乎是塞了什麼東西給李德意,李德意推卻了,沒有拿,只是說,「奴才明白。」

  不一會兒,李德意就又折返回來,跑得氣喘吁吁。

  「剛才的是……?」柯衛卿問道。

  「哦,讓您見笑了,那是林貴人,去年進宮的秀女,年紀不大,還跟孩子似的愛鬧騰。」李德意笑了笑,嘮家常似地道,「您還不知道吧?皇上已經納了五位妃子,其中貴人二位,美人二位,才人一位。」

  「皇后呢?」

  「沒有皇后。當年就沒有立太子妃,所以現在也還沒有皇后。」李德意伸手,示意柯衛卿進膳,然後說道,「不過也快了吧,您的姐姐,爍蘭郡主下個月就要進宮了。」

  「爍蘭郡主?」柯衛卿已經好多年沒見她了,確切來說,自從被煌夜選入宮,就沒再遇見過。

  「嗯。這幾年,郡主沒少往宮裡來,也深得孫太后的歡心,直說要收她做養女,但又說皇帝不同意。也對,哪有兒子娶女兒的道理?這深一層的意思,大家都懂,就等著唄。總有一天,大燕是會有皇后的。」

  「是……」柯衛卿想笑著應道,可是發現自己怎麼都笑不出來。

  皇帝有皇后,有七十二嬪妃,這就跟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一樣,沒什麼稀奇的。

  會介意這個的,也只有自己吧。柯衛卿雖然在旅途上歷經坎坷,可是在情路上卻是一片空白。

  不過,正因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全力以赴去做,所以才沒有精力去思考個人的終身大事。

  就現在來說,柯衛卿的眼睛裡也是只有皇帝,想要為他排憂解難,想要隨他出征天下,這些念頭一直縈繞在他心頭。

  然而林貴人、杜美人、爍蘭郡主等女性的出現,讓他心下注意到,他一輩子都是皇帝的人,但皇帝不是,他不可能獨享煌夜的厚愛。

  「我只要能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心滿意足了。」柯衛卿這樣想著,努力排解掉心中那不知所措的疼痛……。

  ※※※

  雪花像柳絮,像鵝毛,緩緩地飄落下來。柯衛卿驚訝地望著漫天飛舞的雪,早晨的時候,還是一片艷陽天呢。

  不過飛雪的景色也很迷人,沒有人不喜歡。柯衛卿撐著一把油傘,攜著一壺桃花紅,穿過積滿白雪的河畔,去扶月宮探望十殿下永麟。

  當年離開得匆忙,未能給永麟留下隻字片語,柯衛卿對此心懷愧疚,永麟和其他的貴胄宗親不同,是真心把他視作「兄弟」,平等而待地。

  琉璃瓦、朱紅牆,那間四合院依然靜謐地矗立在荷花塘的盡頭。門前亦不像其他宮室那樣立有獅子銅雕,只有兩盆鐵樹,同樣被雪蓋得密密實實。

  門檻上的雪倒是掃得十分乾淨,柯衛卿記得東廂住著一個愛擺弄花草的老太監,這擺滿院的盆景、假山,估計就是他親手做的。

  可是出來迎接的,卻是一名十來歲的小公公,他說十殿下正在書房裡等著他呢。

  柯衛卿便問,先前的汪公公去哪兒了?

  小太監答道,去年春天就死了,病死的。皇上愛憐這個弟弟,就撥了好些新的宮婢供他使喚,四合院也修飾一新,十分寬敞。

  談話間,兩人就來到書房門外,小太監通報一聲後,就退下了,留待柯衛卿自己進去。

  「殿下?」

  柯衛卿推門而入,一股墨香撲鼻而來,從天花板到地上,滿屋垂掛著水墨卷軸,簡直目不暇接。

  而且每一幅畫都栩栩如生,如夢如幻一般的美,但是柯衛卿奇怪的是,不少畫的中間都留白了一塊,只有周圍畫著山水和魚鳥。

  「你這不辭而別,還真是久啊。」溫文爾雅的聲音,卻透著不小的怨氣。柯衛卿轉身才發現,永麟站在臨窗的地方,手裡拿著狼毫,正畫著什麼。

  「奴才給十殿下請安。」柯衛卿看到永麟健健康康的樣子就很高興,躬身請安道。

  「得了吧!你眼裡要是有我,就不會一聲不吭就走了,還毫無音訊!」永麟抬起頭,眼角泛紅地看著柯衛卿,「你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嗎?」

  「對不起,殿下。」柯衛卿急忙走過去,「這個是……?」

  柯衛卿才發現,長案上的畫布上,正是自己撐傘的模樣。永麟一早就看到他進院子裡來了,便提筆臨摹了下來。

  「小不點……還是小不點,雖然長高了,可眼神還和以前一樣,單純得很。」永麟說著,低頭又勾畫了幾筆,而肖像的旁邊,已繪有精細的雪景。

  「殿下……?」柯衛卿這才醒悟,那些留白的部分,是永麟想要畫他音容笑貌的地方。

  「皇宮這麼大,我一個人太無聊了。」永麟放下筆,抬頭看著柯衛卿,喃喃地道,「又很擔心你在外頭的安危,就忍不住畫了這麼多,十四歲時候的你,十五歲時候的你,可是到了第三年,我不敢下筆了,因為我不知道十六歲的你,是什麼模樣……」

  「殿下……我很抱歉。」柯衛卿難過極了,在外面三年,他該給永麟捎一封信來,但又擔心身份敗露,所以始終沒有寫信。

  柯衛卿撲通一聲跪下,很內疚地說,「奴才給您磕頭認錯!」

  「哈哈哈!」沒想到永麟爽快地大笑起來,臉上的沉鬱也一掃而光,「成功騙到你了!小不點,快起來吧,你這麼好騙,是怎麼去雲遊四海的呀?」

  「什……什麼?」

  「我一直在想,等你回來了,要怎麼整你才好。哼,竟敢丟下我,一個人出宮逍遙快活,虧我還把你當兄弟呢!」永麟怨氣滿腹地說。但是他並沒有說,為了柯衛卿離宮一事,他跑去和煌夜吵了一架。

  他責怪煌夜不該讓柯衛卿獨自離開,要是半路上遇到歹徒該怎麼辦?煌夜卻反問他是怎麼認識衛卿的?

  還說這件事不需要他插手過問,真把他氣得夠嗆!也很惱柯衛卿對煌夜這麼言聽計從。要是煌夜挖一個火坑,要柯衛卿跳下去,想必柯衛卿也是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吧?

  說到底,也都怪煌夜太無情,為此,兄弟兩人冷戰了很久,直到伺候永麟長大的汪公公去世了,煌夜的態度才轉變了些。

  「虧我還帶了上好的桃花紅給你。」柯衛卿裝作生氣地站起來,想把手裡提的一壺好酒藏起來。

  「別!一起喝,這鬼天氣,喝酒是最好不過的了!」永麟笑道,擊掌一下,就有太監進屋張羅起來。

  永麟和柯衛卿本就只差一歲,如今看起來,兩人的身高已沒多大差別了,只是永麟全身籠罩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溫文儒雅。而柯衛卿則是內斂沉穩,更像一名武將了。

  永麟不禁說,「當年的小不點,終究是長大了嘛,來,乾杯!」

  柯衛卿笑著陪他喝了幾杯酒,兩人還討論畫作、古跡,說到興起時,永麟就拉著柯衛卿來到花園,擺好姿勢,供他臨摹。

  「好冷啊,殿下,雪花都飄進脖子了。」

  「別動嘛,嘿嘿——看招!」永麟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個雪球,直接命中柯衛卿的鼻子。

  「殿下,可惡!」柯衛卿抹了把臉,彎下腰抓了個更大的雪團反擊,如此一來就演變成一場雪仗了。

  ※※※

  煌夜直到午時才下朝,擺駕回宮。李德意隨身侍候,傳了午膳,享用完畢後,就在御書房裡批閱奏章。

  約半個時辰後,李德意上前,小聲地提醒聖上,該歇息一會兒了。

  「柯衛卿在哪?」煌夜擱下青花龍紋筆,端起擺在一旁的茶盞,輕啜了一口。

  「回皇上,小王爺說,午後會來向您請安,不過他之前去了扶月宮,恐怕這會兒還沒回來。」李德意躬身說道。

  煌夜放下手裡的茶盞,眉宇微擰地道,「他找永麟做什麼?」

  「聽小王爺講,是去敘舊,還托奴才尋了一樽上好的桃花紅,捎去給殿下。」李德意記得很清楚,因為柯衛卿說,要年份最久的,他會買下來。

  「喔。」煌夜聽了,沒說什麼,翻開一本奏章,重新審閱起來。李德意見皇帝專心於政務,便識趣地退到一旁,不打擾了。

  一眨眼,又半個時辰過去了,煌夜啪地闔上奏本,低聲問,「他還沒有回來嗎?」

  「什麼?」被突然這麼一問,李德意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回稟道,「小王爺還沒來呢,要不,奴才差人去催催?」

  「不用了,備輦。」煌夜說著,從龍椅上站起身。

  「是。皇上是要去哪?」

  「擺駕扶月宮。」煌夜冷冷地說道,黑眸裡閃出一絲不悅。

  「奴才遵旨。」李德意不敢怠慢,立刻出去宣輦了。

  雪停了,午後的陽光亮得有些晃眼。一架龍騰華蓋的玉輦,在鋪滿一層新雪的小徑上徐徐前行,車輪「吱吱咯咯」的聲音,與太監們踩在積雪上,「嘎吱嘎吱」的腳步聲渾然一體,在這靜謐的荷花湖畔,傳出很遠。

  煌夜正安坐於御輦內,翻閱著《九玄棋譜》,卻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心頭困惑,是哪些奴才敢這樣放肆?便叫李德意停轎,掀開金黃輦簾,尋向聲音的源頭。

  偌大的荷塘早已結了一層厚實的冰,扶月宮就在其對岸,還有一架小巧玲瓏的朱漆拱橋。

  有兩個年輕的身影,熱鬧地在橋底下打雪仗、玩滑冰。

  那個身著淺黃貂皮圍脖錦袍的,顯然是他的皇弟永麟,而柯衛卿穿著一襲清雅的綢衣,挽起濕透的袖管,和永麟在冰面上追逐交戰,不亦樂乎。

  柯衛卿好幾次被積雪絆倒了,永麟便乘機壓了上去,兩人滾在了一起,嬉笑著,頓時變成一個大雪球……

  「皇上,是十殿下和小王爺。」李德意也瞧見了,這在宮裡,真是一幅罕見的其樂融融的畫面,便笑著說道,「後宮裡,他倆的年歲近,難怪玩到一塊去了。聽人說,十殿下以前還假扮小侍衛,帶小王爺偷偷溜出宮去玩呢。」

  「李德意。」

  「奴才在。」

  「你聽說的事情可真多!」

  「奴——奴才作為執事總管,總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聽出煌夜語氣裡的怨氣,李德意趕緊為自己開脫。

  「罷了,起駕回宮。」煌夜冷冷地道。

  「是!奴才遵旨。」李德意還以為皇帝會降罪,畢竟一個奴才在背後嚼皇族的舌根是不對的。可是煌夜這麼輕易就饒了他,反而讓他一頭霧水,但也大大鬆一口氣,吩咐轎夫趕快起駕,返回長春宮。

  煌夜下了輦,便一頭扎進了御書房。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未批閱奏折,獨自在書案前坐了很久,宣「硃砂赤墨」伺候。

  這下詔時才用上的硃砂與絹絲黃紙,被整齊地擺放在了玉石案頭。

  「要宣庶起士(代寫聖旨之官員)進殿嗎?」李德意認為皇帝是要下詔書,於是問道。

  「不用,都退下吧。」煌夜摒退了閒雜人等,就連李德意都站到了門外。

  爾後,御書房內靜得連一根針掉下都聽得見。煌夜提起筆,卻沒有急於寫,他的腦海裡不覺浮現出三年前,永麟突然跑進來,以從未有過的怒火,與他大吵了一架。

  他不停質問,為何要讓柯衛卿出去冒險?要是皇上看柯衛卿不順眼,他可以收下他,沒必要讓他出宮去。

  也許旁人看不懂永麟的心思,竟然會為了一個侍衛大發雷霆,甚至不怕觸怒龍顏。可是作為兄長,又是看著他長大的,煌夜倒是看出一些名堂來——永麟喜歡柯衛卿,就跟男人喜歡女人一樣。

  這樣一來,煌夜心頭的火氣就騰地點著了,不但訓斥永麟「目無尊長!混帳!」還說,「你想要柯衛卿根本是癡心妄想!」諸如此類的話。

  「……!」這些話把永麟氣得夠嗆,差點犯病。

  即便是如此,煌夜也決不退讓,柯衛卿是他的人!以前、現在,乃至以後都不會變成皇弟的東西!

  ——就算永麟有多喜歡柯衛卿都是徒勞!

  毛筆終於落在紙上,沒過多久,煌夜就宣李德意進來,讓他把這封詔書傳下去。

  李德意雙手接過墨跡未乾的聖旨,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差點就問,「皇上,您這是當真?」

  但很快把這話咽進肚子裡,畢恭畢敬地跪拜道,「奴才領旨,這就去辦。」

  這神秘的詔書,就從御書房一路送出去,抵達勤政宮的正門,直達中書省。

  中書省取旨之後,門下省審核完畢,交由尚書省預備執行,前後不過是一個時辰。

  當朝宰相,五十歲的蕭治,為三省的首長。他是趙國維提拔的,故事無鉅細都要問過趙將軍的意思。

  「就按皇上的意思辦,他早該這麼做了。」趙國維點頭道,第二日一早,這聖旨便公佈在城門外,天下皆知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先皇之十子永麟,今年已滿十七,適逢獨立之時,念其身份貴重,故封正三品穆仁親王,賜領地為蓋州……。」

  柯衛卿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才回來沒幾日,就又要給永麟送行了。而且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思鄉的孤獨之情了。

  在永麟出宮的那天清晨,柯衛卿與三品以上的官員,太監宮婢一起立在東門外,恭送穆仁親王。

  「親王殿下……」柯衛卿看著立在曲柄繡龍杏黃傘下,一身裘衣的永麟,眼裡滿是不捨。

  「別這樣,我又不是去戰場。」永麟倒是很看得開,依然是笑容滿面,但誰又知道他此時心如刀割,是萬般捨不得柯衛卿的。

  一名太監牽來了馬,示意親王路途遙遠,該起程了。

  「小不點,你要好好珍重。」永麟伸手,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輕輕撫摸柯衛卿的臉頰。

  「您也是,路途遙遠,請您多多保重!」蓋州離開皇城有六百多里路,山長水遠,得跋涉一個月才能抵達。

  不過好在蓋州是魚米之鄉,絲綢之府。永麟去到那裡,應當會豐衣足食,不會受半點委屈。

  「我會回來的,我想皇兄他和我……其實是一般心思。」在收到聖旨的一瞬間,永麟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這一切只是他的猜想。

  「親王……?」柯衛卿不明白永麟在說什麼。

  「你以後會明白的。你等我,小不點,要是你過得不好,我會來接你走的。……聖旨難違,我們就此別過!」

  儀仗隊的侍衛敲響了喝道的銅鑼,這十二響的鑼棒,預示大燕親王的走馬上任。

  柯衛卿與一班官員紛紛跪了下來,高呼千歲一路平安。

  這將近一千人的車馬隊伍,絡繹不絕地穿過宮門,遮蓋著永麟的杏黃傘也終於飄蕩了起來。

  「鏘!鏘鏘……」鑼聲、隊伍都漸行漸遠,除了留在泥濘雪地裡的各種足跡,便什麼也沒有了。

  柯衛卿注視著遠去的永麟,心中默默為其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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