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無色》作者:沉筱之<全書完>

文案

一隻腹黑的大尾巴狼栽在一隻老實兔子手上的故事。
對於這樁事,大尾巴狼的感想是: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男主腹黑腹黑再腹黑。
女主喜感天然老實但不小白。
於是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腹黑太久了總會栽跟鬥的。

P.S. 人物跟《龍鳳》有重複,但這是一個獨立的故事。

[ 本帖最後由 yunwinni 於 2013-10-3 20:26 編輯 ]
評論(19)



第49章
  
  踏著月色回府,雲尾巴狼臉上再不見風輕雲淡的表情。思緒沉沉杳杳,一忽兒憶及灼灼桃花色,一忽兒又想起小棠的話語。得到了臨江街,他才打起些微精神。展開折扇搖了搖,雲沉雅正預備思量思量今日舒三易的話,卻見街頭不遠處一陣騷動。
  
  騷動處是東門茶鋪。是夜已近亥時,尋常這個時候,臨江街早已消停。尾巴狼覺得狐疑,便挪了幾步去湊熱鬧。茶鋪外圍了一圈兒人,裡面有掌櫃在訓話。梁家父子立在一旁,均是面露憂色,心急如焚。
  
  雲尾巴狼今日本來很抑鬱,但因瞧見東門茶鋪一副倒大霉的模樣,便不由十分開心。他立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好一會兒,待自己的心境明朗了後,這才幸災樂禍地回了雲府。
  
  雲府裡也點著燈。白貴與司空司徒均候在正堂。尾巴狼逛進去,頭一句便興致勃勃地問:「你們今日趁我不在,默默無聞地將東門茶鋪給端了?」
  
  司空等三人一愣,皆不知如何作答。
  
  尾巴狼合了扇往手裡一敲,略顯沉痛:「我方才見梁家父子二人很是悲慼。你三人為何不給人反抗的機會,直接來了個痛快?嗯?」
  
  此言出,白貴覺得冤屈,不由解釋道:「大公子,其實這樁事並非……」
  
  話未畢,卻聽雲尾巴狼又長歎一聲。撩了衣擺坐下,他端起茶盞小呷兩口,真誠地說:「殺雞,你得一根一根拔毛,宰魚,你得一片一片扯鱗。得罪人,也是同個道理。其間樂趣,就在於打壓與反抗,欺凌和掙扎。你們跳過這過程,直接一刀將人血放乾淨,忒乏味了些。」
  
  聽了這話,司空三人一時間又沒了言語。
  
  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品完茶水,又往嘴裡塞兩塊綠豆糕。見他們仨仍愣著,便打了個呵欠,要回屋裡睡大覺。
  
  方至此時,司空幸才反應過來。上前兩步拱了拱手,他道:「大公子,東門茶鋪的生意雖出亂子,但並非是我們所為。」
  
  雲沉雅頓住腳步。
  
  倒也是。他今日出門前,白貴還與他說因梁家父子人脈廣,做茶葉生意很有道行,所以買斷茶葉來源,端了東門茶鋪並非易舉。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掃了他們三人各一眼。尋了張凳子又坐下,清淡地道:「有事說事。」
  
  這會兒,斂了調侃色的雲沉雅,散發出一種令人敬畏的氣息。白貴見此狀況,忙取了賬本遞與他跟前,一邊道:「大公子原是吩咐老奴尋一戶茶商合作,共同並了東門茶鋪。今兒下午老奴去打點此事,不想前不久已有個商戶,在暗中切斷東門茶鋪的茶葉源頭。」
  
  司空幸道:「不錯,屬下今日查探南北買賣時,亦發現有間叫西臨的茶葉作坊買斷了原屬東門茶鋪的茶葉。更為蹊蹺的是,原先在茶葉市場上,西臨作坊並無名頭。屬下往深處一查,發現此作坊甚小,是今年春後才辦的。」
  
  雲沉雅聽了此言,不由挑起眉梢。
  
  其實這事兒要想通也容易。若是一個尋常的小作坊,怎可能有財力和人脈去切斷東門茶鋪的生意門路?唯一一個解釋便是,這小作坊背後,一定是個大人物。
  
  另有一點值得一提。做生意,無論是開小作坊,還是經營大買賣,起初都以打基礎為主,斷斷沒有一來就花費巨大財力買斷旁人的基業的道理。可蹊蹺的是這間西臨作坊一開,便直接與東門茶鋪作對。
  
  更何況,現如今在京華城,只要是個生意人,便曉得東門茶鋪和棠酒軒是死對頭。西臨作坊在此時與東門茶鋪作對,無疑是想助棠酒軒一臂之力。
  
  雲尾巴狼覺得好笑。雖說在南俊近內,他認識不少大人物,卻不認為有哪個會閒得發慌,來摻和這民間的生意鬥爭。
  
  故而,這樁事只有一個原因。這西臨作坊背後的人,定是知曉了雲沉雅的身份,這人此時賣他一個好處,之後卻要利用雲沉雅的真實身份來做交易。
  
  想到此,雲尾巴狼臉上的神色便也和緩了。他覷了白貴一眼,笑道:「這不正好?我原本讓你尋個商戶合作,結果到了晚上,便送上門來一個,倒也省了你不少事兒。」
  
  白貴憂心道:「大公子,西臨作坊能在不動聲色間,就切斷東門茶鋪的買賣,這等人脈與勢力,非尋常人而不可為之。老奴擔心他們是知道了我們的真實身份,才會選擇與……」
  
  「不必擔心。」雲沉雅打斷他。
  
  其實白貴所言無非就是一點--過早曝露他們的身份,導致日後行事舉步維艱。可是今日之後,雲沉雅也不再打算瞞著自己的身份了。
  
  「西臨作坊這番作為,無非是有所圖之。我們不如坐享其成,待他們得手後,定會上門提條件,屆時,我等再做打算,倒也不遲。」
  
  白貴聽了這話,心裡頭仍隱有隱憂。可轉念一想,此刻的法子,也只有靜觀其變。
  
  這會兒,卻是司徒雪又反駁道:「大公子所言雖不無道理,但我等吞併東門茶鋪,是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查起聯兵符的下落,也更加方便。」
  
  「現如今,我們已經曉得查聯兵符,要從南北買賣入手。而釀製沉棠酒的青稞,便涉及到一筆大的南北買賣。既然沉棠酒之事還未明朗,而釀酒的方子大公子又並未取得。我們此時便曝露自己的身份,難免會打草驚蛇。」
  
  言罷這話,司徒雪想了一想,又解釋了句:「屬下並無苛責大公子的意思。只是司空曾對屬下說,讓大公子舒棠討釀酒方子,是樁很為難的事。因大公子曾經做過對不起小棠姑娘的事,所以這一回,您也不願再利用她,傷害她。屬下以為,大公子的想法,乃人之常情,可倘若要不來釀酒方子,我們便需暫不曝露身份,以暗中探查為主。」
  
  司徒雪性情耿介,說出這話,不含半點引申意義。可這話被旁人聽了去,便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
  
  白貴聽罷一愣,轉而將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雲沉雅身上。
  
  雲尾巴狼做賊心虛,咳了兩聲,漫不經心地看向司空幸。
  
  司空幸捏了捏額角,垂下頭來。
  
  一時之間,雲府正堂的氣氛十分古怪。
  
  過了會兒,雲沉雅將茶碗蓋撥兩撥,忽地說:「不必瞞下去了,身份曝露後,日後行事艱難些便艱難些吧。」
  
  司徒雪愣住。
  
  卻見雲沉雅又將茶盞往一旁放了,站起身來就往裡間走去。走了兩步,他又頓住,背身說:「如此一來,我們便將身份全然曝露了。這樣做,恐會冒險,非但是我,連你們也會。你們可有異議?」
  
  聽了這話,司徒雪等三人面面相覷,須臾,他們齊聲道:「屬下謹聽大公子吩咐,絕無異議。」
  
  雲沉雅聞言,笑了笑,拂了一下袖子,悠哉樂哉地走了。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又亟亟跟了上去。
  
  從正堂繞過裡間,便是一處迴廊。迴廊曲折,月色淡泊。雲沉雅摘了易容的面具,仰頭看月。
  
  司空幸立在不遠處,少時,他不由地問:「大公子這麼做,可是因為……小棠姑娘?」
  
  雲沉雅身形一滯。沉默片刻,他兀自勾起一枚淺淡的笑,笑意溶了月華:「司空,我做事向來步步為營,以爭勝為樂。可方至今日,才覺得這般做,並非那麼有趣。」
  
  「神州千里在手,江山萬鈞在肩,但心眼裡,卻滿是懊悔。對得住天下,對不住自己。」
  
  這話說得清淡,可司空幸聽了,心中卻是一沉。他不由得想起兩年多前,他們剛回神州大瑛的事。
  
  那時每至夜裡,雲沉雅便不易睡著。披衣而起,也如今夜一般,靜靜地望著庭前月色。有時倘若司空幸瞧見了他,便會勸他歇息。這時候,雲尾巴狼便興致勃勃地跟他提一些事。一樁樁,一件件,細細數來,無非是關於小棠,關於景楓。
  
  其實雲沉雅呢,隨和也罷,狡詐也罷,一生活至今日,也充其量是個落寞可憐人。心裡頭的大片天地要裝著一座江山一場社稷,唯余那麼一小塊留給了自己。那一小塊裡,滿滿放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兄弟。一個,是自己這一生,唯一喜歡的那個人。
  
  於是也只有在夜深時候,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憶起他們。那時他身邊沒有小棠,景楓生死不明。每夜都將往事數過一遍才睡,其實呢,也是生怕會真的失去。
  
  雲沉雅悠然道:「從前,我總說景楓衝動。今日想來,覺得他那般作為,並非全不可取。我想冒險一次,江山我要保住,自己的心願我亦要遵循。哪怕這兩者之間背道而馳,不試一次,我會後悔。」
  
  也是啊,連那片廢園子也開了灼灼桃花,自己又怎能不試一次呢?
  
  司空幸沉吟一番,忽地抱拳道:「大公子能如此想,屬下亦感欣慰。」
  
  雲沉雅一愣,挑眉看向他。
  
  司空幸道:「大公子此番決定,雖會直接曝露我等身份。但司空跟隨大公子多時,從不曾見大公子失算。饒是此次會有險阻,司空身為大公子的護衛,亦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第50章
  
  暮春,臨江街頭柳絮飄灑,鋪地如雪。
  
  這一日,天已大亮,東門茶鋪的門卻已然掩著。白貴隱覺不對勁,一大早便派人去查探。直至午過時分,派去的人才回來。白貴得了消息,連忙回雲府尋雲沉雅。
  
  是時天青雲淡,一場微雨初歇,石階廊簷水意泠泠。白貴找遍前後院,卻沒見著尾巴狼的人影,正納悶間,忽聽花圃後的荒園傳來錚然劍鳴。白貴狐疑,循聲而去。到得小池塘盡頭,只見一清影如鳥,浮空而起,手中劍光如水,凌空挽花。
  
  白貴愣了須臾,才識得那人竟是雲沉雅。入了荒原裡瞧,則見園裡纏鬥在一處的有三人,另外兩個是司空幸與司徒雪。雲沉雅持劍,司徒雪舞扇,司空幸手握雙刃。
  
  餘光瞥見白貴,雲沉雅等三人同時收了手。大尾巴狼的臉上方纔還是一副凌厲之色,這會兒卻眉開眼笑起來,接過司徒雪還來的扇子搖了搖,與白貴道:「老先生來得正好,一齊來比試比試。」
  
  白貴不解,湊近兩步問:「大公子這是……」
  
  雲沉雅道:「閒著沒事,與司空司徒換了兵器比試。」
  
  白貴恍然大悟:「難怪老奴剛才覺得彆扭,大公子往常是不用劍的。」
  
  司空幸接過雲沉雅扔回的長劍,點頭道:「大公子不用則已,但用起劍來,任憑我與司徒聯手,也猶不可敵。」
  
  雲沉雅一笑,轉頭又問白貴:「有事?」
  
  白貴先前被三人卓絕的武藝所吸引,聽了這話,方才想起正事。他將得到的消息在心頭理了一遍,道:「大公子,東門茶鋪倒了。」
  
  東門茶鋪的倒閉,並非突然之事。這半月來,西臨作坊從暗中破壞,發展到明搶明奪。起先,他們只是在東門茶鋪茶葉入手前將其買斷,如今卻連東門的客源也切斷了。
  
  東門茶鋪勢大,本可以靠著分鋪再維繫一段時日,只可惜因它前陣子與棠酒軒對抗,分鋪裡八中有三都已虧空,如今再被西臨作坊釜底抽薪,便是回天乏力了。
  
  白貴稟告完,又道:「老奴卻奇怪,按說官商一家。憑東門茶鋪的實力,應當識得不少有權有勢的朝廷官員。何以這次倒閉,如大廈頃折,不見任何人出手相助?」
  
  司徒雪道:「這點不必有疑,大公子提過,西臨作坊雖小,但它背後卻是由一位大人物撐著。」
  
  司空幸轉頭看了眼司徒雪,細細一想,說:「白老先生的意思,應當是在質疑這大人物的身份。不足一月時日,一馬平川般摧毀東門茶鋪的基業,在南俊上下有這等勢力的人,屈指可數。」
  
  白貴聽了這話,靈光一閃,忙道:「會不會六王爺,抑或小王爺?」
  
  「不會。」此刻,雲沉雅也微蹙著眉。他沉吟一番,解釋道:「六王爺早年功勳過高,如今不問朝政,借怕的就是功高震主,惹怒南俊王。吞併東門茶鋪的事太過惹眼,他決不會做。阮鳳是他之子,自也不會有此等動作。」
  
  「那這個人是……」
  
  雲沉雅擰著的眉忽一舒展,又問:「東門茶鋪倒閉前,可曾遭過什麼稀奇的事?」
  
  白貴聞言,猛拍一把腦門:「大公子不提醒,老奴險些忘了。東門茶鋪之所以在一夕間倒閉,乃是源於一場劫茶之禍。」
  
  「劫茶之禍?」
  
  「是。這月二十三日,原本應有一大批上好的茶葉從大瑛運來。運送這批茶葉是老早定下的事,東門茶鋪也靠著這救急。誰想茶葉運到半路,卻被一幫匪賊給劫了。」
  
  「說來奇怪,尋常山匪亂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那日的匪賊,只劫了茶葉,卻並不傷人。事成之後,竟還贈了那些保茶不利的護鏢人一些銀兩,說是因牽連他們,心裡有愧什麼的……」
  
  雲沉雅一怔,訝異地挑眉:「有這等事?」
  
  他復又沉吟。驀地,心中一個念頭起,雲沉雅愣了愣,嘴角一動,溢出兩個字:「是他?」
  
  這時,院外有一小廝匆匆尋來,遞給雲沉雅一張帖子,躬身道:「少爺,方才鋪子裡來了一人,自稱是西臨作坊的,說是要邀少爺在五日後,於望歸樓一聚。」
  
  雲尾巴狼翻開帖子來,一張紅帖上,手書的字跡工工整整,看不出是何人之筆。然而尾巴狼瞧了兩眼,忽地莫測一笑,心底一派明瞭。
  
  四月二十七,又是送酒之日。這天,舒家小棠大早便起了身,忙活一陣後,趕著騾子車來到棠酒軒已是午過了。
  
  棠酒軒的小廝與舒棠早已熟識,搬了酒罈子,就邀舒棠裡面坐。舒家小棠不推脫,應答一聲,又回了騾子旁,將車簾掀起。騾子車動了動,旋即便有兩隻獒犬從車上跳下。
  
  獒犬體狀,渾身毛髮白似雪。偏生萵筍白菜生得憨然可愛,立在道旁,引得路人紛紛駐足。然今日萵白兩狗卻也老實,跟著舒棠進了酒鋪子,不撲不吠不蹦?,只好奇地四處張望。
  
  小廝給舒棠沏好茶,便繞過後院小弄,去雲府通報去了。這時,卻是棠酒軒鋪子前進來一人,見了舒棠,不由一愣。
  
  這幾日,司空幸將南北買賣的事查出了頭緒,雲沉雅與他分工,親自去探了幾處作坊,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廂才從外面回來,額角尚掛著汗珠。
  
  舒棠見得雲沉雅,連忙起身喚了聲:「雲公子。」
  
  雲沉雅點了點頭,忽又憶起那日瞧見的桃花灼色,不禁有些恍然。但是疏忽間,舒棠腿邊似有動靜。雲沉雅回過神,循聲望去,嘴角頓時一抽。
  
  萵筍白菜見狼主子瞧見了自個兒,立刻坐端,一邊搖尾一邊露出諂媚之色。
  
  舒棠忙解釋道:「雲公子,我今日送酒,萵筍白菜非要一起跟來瞧瞧。我賴不過它們,只好將一塊兒帶來了。」說著,她又回頭遲疑地看了萵白二狗一眼,接著道:「它們答應了我會老老實實的。」
  
  話音落,萵白二狗便極贊同地歡快叫喚。
  
  雲尾巴狼一笑,目光淡淡在它們身上一掃,萵筍白菜一驚,頃刻住了嘴,且還不動聲色地往舒棠身後挪去。雲沉雅又喚來兩小廝,囑咐他們將萵筍白菜帶去溜溜,又道:「既如此,料得它二位是悶壞了,來者是客,我吩咐人帶它們轉一轉。」
  
  是時柳絮滿街,陽光鋪灑。雲沉雅回府換下汗濕的長衫,便要帶舒棠在雲府內轉轉。
  
  這座府邸也不小,後院花圃處,籐蔓相接,一片翠色,倒與從前的雲府相似。舒棠跟在雲沉雅後面,走著走著,心裡頭便百味陳雜。前面的人話不多,只在枝椏撐開處,幫她拂開,提點她要當心腳下的路。然而看那背影,卻與雲官人八分相似。
  
  到得小池塘盡頭,便是一個荒園。園外牆上一片燦然,舒棠定睛一看,不由驚呼:「絲瓜、絲瓜花?」說著,她遲疑走近幾步,瞧得清楚了,不由地問:「怎麼雲公子的府裡也栽絲瓜?」
  
  雲沉雅看著她訝然中略帶欣喜的神色,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轉頭望向荒園,長風過處,芳草萋萋。心裡頭一動,大概是想起了很久以前,有個姑娘頭戴絲瓜花來尋他,她穿了一身黃燦燦,問他自己可好看。
  
  那個時候,他未動情,她未動心。
  
  但是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很相信他了。她嘟囔著對他說,我原以為,縱使旁人覺得不好看,雲官人也會誇讚我幾句的。
  
  雲沉雅忽地在想,不知是怎樣一種信任,可以如此長久,令她在數年後,仍是說:縱使他們都說他不好,讓我忘了他,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很想他。
  
  其實這世上,所謂炙手可熱的東西,並非珍貴。而真正彌足珍貴的東西,都被我們這樣深藏在心底,卻又常常自然而然,滿心圓滿地想起。
  
  「小棠,隨我來。」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已不加掩飾。
  
  小棠,隨我來。
  
  舒棠聽了這聲音,這語氣,心裡頭猛地一沉,她抬頭呆然望著雲沉雅。雲沉雅只朝她點點頭,轉身便步入荒園內。
  
  這處園子不大,但卻是開闊地。園中風聲獵獵,芳草嫣然。
  
  雲沉雅立在園中,仍暮春的風鼓動衣衫,默了好一陣子,他才道:「小棠,這裡也種桃花吧。你從前種的桃花,我那日去看了,很……很好看。所以,我想……」
  
  話至此,卻忽地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雲沉雅轉過身,望著一臉呆然的舒棠。須臾,他伸出手,順著她的髮絲慢慢滑下。
  
  舒棠似是一震,她唇角動了動,溢出幾個字:「雲、雲官人?」
  
  也不知這個稱呼,這三個字在心裡頭藏了多久,藏得長出刺來,舒棠方才喚出來,眼裡便有水光閃動。
  
  雲沉雅心口一緊,半晌,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喉間哽了哽,沙啞地道:「小棠,是我……」
  
  「小棠,我回來了……」
  
  「小棠,對不起……」

第51章
  
  小棠,我回來了。
  
  小棠,對不起。
  
  堪堪幾個字,便在舒棠心底激起漣漪。荒園裡的風有暮春餘味。舒棠深深吸了口氣,往前兩步。當她的指尖快要觸碰到他的臉,雲沉雅垂下眸子,伸手揭開臉上的人皮面具。
  
  烏髮如墨,眉目如昔,傾城絕世。
  
  舒棠赫然呆住,怔怔地睜大眼,腦中一片紛亂。
  
  她其實設想過他們重逢的場景,以為有那麼一天,當她趕著小騾子車出門,她的雲官人會立在棠花巷子口,錦衣華服,一臉流俗的笑容。
  
  舒棠的心砰然跳動起來,她默了好一陣子,才又喚一聲:「雲官人……」
  
  雲沉雅的心裡頭也是百味陳雜。頃刻間,他又想起前陣子兩人相見不相識的事,喉間一澀,便道:「小棠,我易容瞞著你,並非故意為之,實乃有事在身,露不得身份。後來……後來我……」
  
  話到這裡,卻又說不下去,雲沉雅再看向舒棠,只見她的臉色漸漸變了。
  
  舒棠原先還鎮定,聽得雲沉雅提這話,才反應過來什麼雲曄,什麼賣酒商人,什麼喜歡兔子不會養狗,統統是他大尾巴狼信口胡謅。
  
  再又想起自己前陣子,對著這個人掏心挖肺,藏了三兩年的心事全被他聽了去,舒家小棠不禁怒火中燒,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握緊成拳。
  
  雲尾巴狼雖狡詐無人敵,可在情愛一事上,他實在道行微末。
  
  久別重逢,人都是感性的。這種節骨眼上,他應當以訴衷情為主,表決心為輔,舒家兔子為人老實,只要吃了定心丸,什麼解釋認錯賠罪,統統都是浮雲。可雲尾巴狼偏偏就不明白這道理,看著舒棠臉色青白,只當她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居然又道:「小棠,你在雲府栽的桃花,我前幾日去看了,我……」
  
  饒是舒棠再老實,可臉皮卻薄。兩人分開近三年,他變換身份套她心裡話也就罷了,這會兒竟還將她的心事數出來,巴巴地提什麼桃花。
  
  一時間,舒家小棠只覺怒不可遏,狠狠瞪了雲沉雅一眼,扁著嘴,背著手,轉身就走。
  
  另一頭,雲尾巴狼卻是一頭霧水,立在原地愣了會兒,又顛顛跟了上去,喚了幾聲小棠,舒家兔子壓根就不搭理他。
  
  是時天地一片亮燦,司空幸與白貴尋不到大尾巴狼,卻在後院邂逅了甩掉小廝,四處溜躂的兩隻走狗。
  
  萵筍白菜撞見老熟人,便真的膽肥了。它二狗湊上前,對著司空與白貴吠了幾聲,轉身便循著舒棠的氣味,往荒園的方向蹦?而去。
  
  司空一愣,不明白萵筍白菜的目的,隨口說了聲「跟上」。
  
  沿著小池塘走一小截兒,快到荒園時,萵筍白菜狗爪子一頓地,旋即跳到一大樹後掩住身子。司空白貴不明所以,還來不及藏匿,便瞧見前方一則壯觀的八卦。
  
  荒園裡一前一後走出兩人,前頭是怒火滔天的舒兔子,後頭是賠罪不迭的尾巴狼。
  
  舒家小棠越想越氣,轉而思及雲沉雅這廂貌似還「娶」了個少夫人,不由頓住腳步回過身,定定將他看著。
  
  雲沉雅見狀,只當舒小兔是消了氣,上前兩步,又欲解釋。
  
  誰想舒棠瞪他片刻,咬唇磨牙問:「你說,你是不是娶了個媳婦兒?!」
  
  雲沉雅一愣。他壓根就沒將「媳婦兒」這稱號與司徒雪聯繫在一塊兒。聽得舒棠問起,尾巴狼難得腦筋打結,還以為她提的是「已逝」的大皇妃沈眉。
  
  雲沉雅覺得換亂又冤屈。一來,他不明白舒棠是上哪兒知道了沈眉的事;二來,沈眉要真是他的媳婦兒也就罷了,問題是沈眉的夫君另有其人,乃是他家兄弟。
  
  尾巴狼一時難以啟齒,心裡頭幾番糾纏,才支吾道:「小棠,我……你聽我說,小眉兒她……我雖娶了她,但是……」
  
  然而,舒棠問的不過是司徒雪。怎料得雲沉雅非但沒有一個乾淨利落的解釋,支支吾吾一陣後,嘴裡竟又另冒出一個芳名。
  
  舒家兔子氣急,當下伸腿,狠狠踹了雲尾巴狼一腳。
  
  剎那間,雲府內,除了舒棠以外,所有的人與狗,花與草,藍天與白雲,全都驚呆了。
  
  神州千年,唯大瑛王朝真正稱得上是一方霸主。
  
  瑛朝佔盡風水龍脈,天時地利,又得數國環繞,呈眾星拱月之勢。而雲沉雅,正是於這方水土上應運而生的天之驕子。單單往那兒一站,渾身上下散發的王八氣,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尋常人莫說踹他,哪怕動他尾巴狼一根頭髮絲兒,也怕遭天雷劈。
  
  誰想舒兔子踹過之後,猶不解恨,氣呼呼地「哼」一聲,又伸手推搡了他一把。
  
  因從未被人踹過,雲沉雅這會兒也頗愣怔。舒棠花拳繡腿,踹在他身上自然不大疼。可雲尾巴狼心裡頭的感覺卻甚是異樣。
  
  他在想,小傻妞這般生氣,看來還是挺在乎他的……
  
  霎時間,百煉鋼化繞指柔。頭一回被人踹,尾巴狼竟覺出幾分歡喜。
  
  真是沒得救。
  
  舒家小棠也老實,除了當年與胡通手下幹過一場,出生至今從未與人動過武。這一推一搡後,她就覺有些愧疚,正欲暫忍脾氣,好生跟雲沉雅說話,誰想自己一抬頭,竟瞧見尾巴狼唇角歡喜又詭異的笑容。
  
  「騰」的一下,火苗子又躥起來。舒兔子急得跺腳,擰眉怒道:「你笑什麼笑?!」
  
  其實雲沉雅也不知自個兒在笑。被這麼一問,他便有些懵,愣了愣,道:「啊,我……」
  
  這會兒,雲府後院兒除了司空幸與白貴,還多了數個小廝丫鬟。舒棠見人多,也不好當著人面給雲沉雅難堪,當下再一跺腳,掉頭就走。
  
  雲尾巴狼一頭霧水,愣怔一會兒,復又追上。追了沒兩步,只見前面舒兔子又倒回來,立在一人面前,仔仔細細地那人臉上瞅。
  
  司空幸被舒棠瞅得發毛,尷尬咳了兩聲,道:「小、小棠姑娘……」
  
  舒棠聽得這聲音,腦中嗡得一亂。好半晌,她才垂下頭,扁著嘴,喚了一聲:「司空公子。」
  
  那頭,尾巴狼見司空得以與舒棠說話,立馬打手勢做口型,讓司空幸幫忙解釋。
  
  然而,司空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主兒。白貴就立在他身旁,他也不顧及姑娘家的顏面,脫口便道:「小棠姑娘,你莫要驚慌,大公子他其實並未娶妻……」
  
  剛壓下去的怒火又躥三躥。頃刻間,舒棠滿臉漲得通紅,胸口一起一伏,一邊喘氣一邊憤憤然地轉頭將雲沉雅望著。
  
  雲尾巴狼呆了,司空幸也呆了。下一刻,卻是認清局勢的萵白二狗從大樹後竄出來,再不看狼主子一眼,只沖舒小兔搖尾巴。
  
  舒棠拍拍兩隻走狗的頭,撅著嘴,憤憤然嘟囔了句什麼後,旋即便要離開。
  
  雲沉雅本欲再跟上,誰想方才叛變的萵筍白菜復又跑回來。它們歡快且幸災樂禍地圍著雲尾巴狼打了幾圈兒,在尾巴狼滅掉它們前,又迅速逃脫,吠著哮著,追隨著兔主子的腳步溜掉了。
  
  是時天白風清淡,極目眺望,一片大好山川。
  
  雲沉雅立在棠酒軒門口,愣神地看著絕塵而去的騾子車,琢磨了半晌,仍不知是哪兒出了岔子。轉頭問司空幸,司空亦茫然。這時候,卻是白貴背著手,邁著八字步,嘴裡哼著調調逛過來,湊到門口探個頭,道了句:「走啦?呵,料到會走。」
  
  二人不解,向老前輩討教。
  
  老前輩早等這一刻,稍稍擺譜,便將自己多年經驗傾囊相授,又列舉出尾巴狼兩大罪,哄騙不得要領,解釋不得時機。
  
  雲尾巴狼以為然,問曰:「可有解法?」
  
  白貴神秘一笑,答曰:「有一個秘訣,乃是一則三字箴言。用於任何姑娘身上,百試不爽。」
  
  雲沉雅一喜:「果真?」
  
  白貴點頭,又讓司空幸附耳過來,囁嚅了幾個字。司空幸臉色一青,一白,頓時露出為難之色。白貴拍拍他的肩,說:「等下小雪回來,你就拿她試試。」
  
  司空幸看著雲沉雅,冤屈道:「大公子……」
  
  雲尾巴狼目光炯炯,將他往火坑裡推,說:「試試,試試。」
  
  不多時,司徒雪便回來了。一身白衣,清麗颯然。見得雲沉雅三人都等在棠酒軒鋪子裡,她不由愣了愣,打了個招呼,正欲回後院,司空幸卻橫出一手將她攔住。
  
  「上哪兒啊?」司空的神色陰晴不定,默了好半晌才問。
  
  司徒雪一怔:「怎麼?」
  
  司空幸將手裡的茶杯拋了拋,咳了兩聲道:「我渴了,你去給我倒杯茶來。」
  
  司徒雪秀眉一蹙,看了看就在不遠處的茶壺,不禁薄怒道:「你找茬?!」
  
  司空幸一驚,正想撤,轉頭卻對上尾巴狼和白貴鼓勵的目光,只好咬緊牙關道:「你管我找不找,這茶水,你倒是不倒?」
  
  司徒雪擰緊眉,心裡頭幾起幾伏,只覺這不是司空幸平日裡的作風。然而,還未等她細想,司空幸忽地一閃身,又將門擋住,挑眉說:「這茶你若是不倒,今兒個你也就別想回後院了。」
  
  司徒雪冷冽,平日裡,若有人敢如此與她說話,她早將那人打得趴下。然而這會兒,她垂眸一想,竟將司空幸手中茶盞接過,繞到櫃檯前,沉默地為他斟了茶。
  
  當她回來將茶盞遞到司空幸手裡時,司空早已呆了。司徒雪看了他一眼,淡淡說:「若是病了,就多歇息。」
  
  司空幸怔住,沒能夠接話。
  
  司徒雪又皺眉:「茶都倒了,還不讓開?!」
  
  司空幸喉間一動,身子僵直地便往旁邊讓了讓。
  
  司徒雪不遲疑,簾子一掀,逕自走了。
  
  唯余一股淡香,恍若幽夜梨花,拂面而來。司空幸霎時紅了一張臉。
  
  然而另一頭,雲沉雅並未能注意到司空幸的異樣。見得司徒雪服軟,雲尾巴狼心服口服,轉而與白貴道:「白老先生的三字箴言,果真妙訣。」
  
  白貴一驚:「大公子已猜到是哪三個字了?」
  
  雲尾巴狼陶然一笑,展開扇子來搖:「可不就是我擅長的嘛……」

第52章
  
  沒幾日便是五月初一。天陽鋪灑數道光,將尾巴狼照得亮堂堂。雲沉雅養精蓄銳三兩日,這會兒立在望歸樓前,抖兩抖袍子。司空幸跟在他身旁,一臉莫測。
  
  先前兩人出門時,撞見捋了衣袖搬酒的司徒雪。目光相接,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亦是一愣。司徒雪抬起皓腕抹了抹汗,淡聲招呼:「有事在身?」司空幸再一呆,紅著耳根子應了句:
  
  「有、有。」
  
  聽得這話,尾巴狼掃了他一眼。待出得門,逛得大街,尾巴狼又掃了他一眼。司空幸被掃得不自在,拱手道:「大公子有話請直說。」雲尾巴狼湊近,上下打量,試探地問:「你栽了?」司空幸被口水嗆住,猛咳起來。尾巴狼扇子一敲,眼神兒一亮,結論道:「你栽了。」
  
  此時兩人到了望歸樓,雲沉雅早已將方纔結下的梁子忘乾淨,興致勃勃地問司空:「你猜猜,這西臨作坊的背後,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他今日邀我們來此,到底有什麼目的?」
  
  其實司空幸壓根就不想搭理雲尾巴狼,但餘光瞥見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由地回了句:「屬下不知,望大公子提點。」
  
  這語氣,不冷不熱,略帶諷刺。雲沉雅聽出他還為方纔之事介懷,恥笑一聲,隨即邁著步子,逛入望歸樓。
  
  想來是西臨作坊的人早先打過招呼,尾巴狼與司空一入樓子,便有人邀他們上二樓隔間。
  
  隔間內,軒窗旁,坐著一人。這人見了雲沉雅,先是默了一瞬,方才站起身來。窗外風拂過,揚起他的髮絲,錦衣袖口的雲紋依舊襯得他軒然倜儻,只是眉宇間再沒了昔日公子哥的氣派。
  
  雲沉雅見了唐玉,折扇展開搖了搖,「呵」了一聲道:「果真是你。」
  
  唐玉默了半刻,撩了衣擺做了個「請」姿:「大公子。」
  
  又有小廝來烹茶,上好的龍井,乃是暮春從大瑛灤州採摘,至初夏將將運到南俊京華的。
  
  唐玉見小廝離去,呷了口茶,從懷裡取出幾張類似地契的物件,推到雲沉雅面前。
  
  雲尾巴狼垂眸一掃,目色裡閃過一絲訝異。片刻,他又勾唇笑道:「這可是份大禮。」
  
  擺在他面前的,除了東門茶鋪的幾處地契,還有商舖的轉讓契約。唐玉分文不取,直接將這塊肥肉送給棠酒軒。
  
  雲沉雅慢騰騰地提壺將茶水滿上,扣指在那契約上敲了敲,道:「送這麼個大禮給我,想必你讓我辦得事,也並不容易吧。」
  
  「確實不容易。」唐玉沉默一陣,說道:「聯兵符雖被你燒燬,但卻有補救的法子,只要借助北地之力即可。我知道你這次來南俊,是想通過南北買賣順籐摸瓜,查得誰在修復聯兵符,並且阻止此事。可是,你有兩個難處。」
  
  「其一,你這次因是行暗事,所以不能曝露身份。其二,既然不能曝露身份,你的多方人脈勢力便不能動用。也是因此,你才下狠手要吞併東門茶鋪,想要將它的勢力納為己用,方便你辦事。」
  
  「不錯。」雲沉雅淡淡道:「這確實是我的目的。」
  
  他沉吟一陣,目光復又落在那契約之上,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早該料到,即使唐家表面受挫,可百年的基業也不能頃刻覆滅。你即便被判罪,若要回京華城,動用往昔的人脈錢財吞併一個東門茶鋪,倒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唐玉聽了這話,卻搖頭道:「饒是大公子才智過人,這一點卻猜錯了。」
  
  「哦?」
  
  「昔日我三大家族覆滅,大公子回瑛朝之後,南俊王與小世子雷霆手腕,又迅速摧毀了我三家的基業。如今,我吞併東門茶鋪,憑借的並非是我唐家一家之力,而是我們三家最後的財力與人脈。」
  
  此言出,雲沉雅不禁怔然。他垂眸默默地看著在水中沉浮的茶葉,靜了半晌,才道:「小世子杜修年紀尚輕,便有如此心機。往後的南俊一國,定會有一場盛世繁華。」
  
  說罷這話,他復又抬頭,目色深邃地看向唐玉:「你這廂破釜沉舟,究竟所為何事?」
  
  唐玉沉了口氣,側目望向軒窗之外。遠處有河水,水畔有夏花。妍麗的花將水面映成緋色,一如他珍之重之的舊時光。
  
  唐玉再一歎,一字一句地道:「我希望……大公子能公開自己的身份,入得宮中,將亦飛救出來。」
  
  「救出方亦飛?」雲沉雅一愣,回頭看了身旁的司空幸一眼。司空的臉上也有困惑之色。
  
  「這事不好辦。要公開我的身份倒是其次。但你們南俊王要將方亦飛軟禁一世,而我充其量只是個外人。如何救,怎麼救,拿什麼來救,無一不棘手。」雲沉雅想了想道。
  
  「我明白。」唐玉點頭,「也正是因為救出亦飛,等同於和皇上做交易,而這天底下,除了大公子,再難尋另一個能與皇上平起平坐之人。」
  
  唐玉說著,喉間一動,又道:「我知此事為難,倘若大公子答應,尋沉棠酒源頭之事,查南北聯兵符的線索之事,我願一力接手,勢必在大公子救出亦飛前,給一個交代。」
  
  雲沉雅聽罷這話,思索片刻,忽地伸手在那契約上點了點,又推回給唐玉。
  
  唐玉一怔,面色不解。
  
  雲沉雅淡淡道:「這事我應了。雖則凶險,但我遲早會曝露身份,晚一時,不如早一時。你是南俊之人,接手聯兵符之事,想必比我順手,東門茶鋪的基業,你收著亦方便辦事。」
  
  唐玉聽了這話,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唐某多謝大公子。」
  
  雲沉雅目色閃爍,他往椅背上閒閒一靠,手裡茶盞轉了轉,笑問:「不過你費盡心機救方亦飛,究竟有何目的?」
  
  唐玉一怔。須臾,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喧囂街頭。三個孩子結伴跑過,歡聲笑語。
  
  「記得兩年前,大公子曾說唐某的性子並不適合做大事。彼時我卻是不解。如今想來,大公子所言非虛。其實,非但我的性子不適合做大事,我一生所求,也並非宏圖基業。唐某被貶去關外後,最思懷的,莫過於曾經我與多喜,亦飛三人青梅竹馬的時光。」
  
  「彼年我們去到關外不久,多喜因不適應當地氣候,身子染疾,久治不愈。我現如今帶她回京華城醫治,大夫說是藥石罔及,拖得一時,便是一時。多喜如今也掛懷小時時光,更是想念方亦飛。我見她如此,所以……」
  
  唐玉說到此,眼神黯淡下來,他將話頭停在這裡,復又對雲沉雅道:「多喜身子的事,我一直瞞著她。此番與托大公子辦事,若非為了誠意,我也不會跟人提起。日後合作,多有交集,倘若大公子見得多喜,還望不要言及此事。」
  
  雲沉雅聞言,眉頭一蹙,忽而又想起兩年多前,秋多喜與舒棠均是笑靨明媚的模樣,一時只覺世事無常得很。他正欲說什麼,隔間外卻傳來叩門聲。
  
  來者是一扈從,湊到唐玉耳畔低語幾句。頃刻間,只見唐玉臉色一變,與雲沉雅道了句「日後再會」,便匆匆離去了。
  
  人走茶涼,雲沉雅默了一會兒,斂起心神,問司空幸:「與唐玉合作之事,你如何看?」
  
  唐玉想了想,道:「雖則冒險,卻不啻於一舉兩得之計。」
  
  雲沉雅本就打算為舒棠公開身份。可一旦身份曝露,查探南北買賣之事一定會受到阻礙。然而這個關頭,恰逢唐玉願意接手。雖則交換條件有些冒險,但這樣一來,事態卻明朗許多。
  
  叫上司空品完茶水,雲尾巴狼還沒出望歸樓,便撞見曹升。
  
  曹升見了雲沉雅,一臉欣喜地道:「雲公子,這可真是巧。」
  
  雲尾巴狼笑道:「曹掌櫃,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曹升道:「好,挺好。方才俺還跟小掌櫃提起你,結果轉頭就撞見了。」說著,他又跟雲尾巴狼後頭的司空招呼了一聲,遲疑一下,又問:「雲公子,你這會兒可有事在身?」
  
  雲沉雅憶起每月初一,是舒棠來望歸樓結銀錢的日子,再又想起前幾日白貴傳授的三字箴言,他的本就不安分的心,不由地躁動起來。
  
  尾巴狼左右瞧,沒見著舒棠人影。咳了兩聲,答曰:「倒也沒什麼事……」
  
  曹升大笑道:「那可正好,今日小掌櫃的騾子生病,小掌櫃是走著來的。這會兒天要晚了,俺又抽不開身送她回家,要不雲公子您替俺送送?」
  
  雲沉雅展扇一搖,陶然笑道:「那敢情好啊。」說著,他又四處張望:「就是沒瞧見小棠姑娘的人影……」
  
  曹升道:「小掌櫃這就下得樓來--」
  
  話方出,便聽得二樓樓梯上,有人喚了聲:「曹大哥,我--」
  
  舒棠話未說完,便瞧見曹升身旁一個修長的身影,臉色頓時青了。四目相接,雲尾巴狼咳兩聲,對司空幸說:「今兒一大早,你不是說城東戲園子出了新戲,你想去瞧瞧嗎?快去快去,再晚就趕不及了。」
  
  司空幸登時沒了言語。雲尾巴狼想要將他支開,好歹也用個合常理的借口。他司空這輩子,他還沒對看戲產生過興趣。
  
  眼見著舒棠從二樓下來正與曹升說話,尾巴狼又亟亟催促。司空被他逼得沒奈何,只好一拱手,說:「那少爺,屬下這就、這就看戲去了……」
  
  雲沉雅說:「好走好走,不送了啊。」
  
  語罷,剛回過頭來,曹升便與他道:「雲公子,我與小掌櫃說了。那送小掌櫃回家的事,就有勞你了。」
  
  雲沉雅雙眼一彎,笑起來:「好說。」
  
  當著人,舒棠也不好說甚。待二人一前一後出了望歸樓,舒棠見雲尾巴狼還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前幾日的怒火又猛地躥起來。她回過頭,擰眉瞪眼望著雲沉雅,大聲「哼」了一聲,跺腳就走。
  
  尾巴狼被她這神情逗得一樂,轉而又想起白貴傳授的三字箴言,一撩衣擺一搖扇,又昂首闊步地跟了上去。

第53章
  
  下午申時過後,街頭的人就少了許多。舒棠走了一截兒,見雲沉雅還跟著,不由氣悶。她撅起嘴,背著手,一邊走,一邊踢路旁石子兒。
  
  石子咕嚕嚕四處滾動,雲尾巴狼看得好笑,越發跟得興味盎然。
  
  舒棠思及待會兒要辦的事,心想這麼讓雲沉雅跟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頓住腳步,深吸了口氣,回過身,悶悶地問:「你能不能別送了?」
  
  見舒家小兔主動與自己說話,雲尾巴狼一喜。他走前兩步,合扇指了指天,溫聲道:「這會兒時候也晚了,你一人回家,我不大放心。」
  
  天邊層雲舒捲,雲邊鑲著金輝,是黃昏將至。
  
  舒棠聽了這話,火氣沒有消減半點。她埋下頭,憤憤然嘟囔了一陣,又瞪著雲沉雅說:「我往常都是自個兒走這條道,從沒出過事兒!」
  
  雲尾巴狼一臉高深莫測地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舒家兔子氣急,跺腳道:「你走不走?!」
  
  雲沉雅想起前幾天,司空幸逼迫司徒雪給自己倒茶的模樣,牙一咬,心一橫,乾脆指著路旁一棵翠梧桐,說:「此道非我開,此樹非我栽,若要趕我走--」說到這裡,他微笑頓住,見舒棠雙眼瞪得溜圓,方才接著道:「我就是不走。」
  
  「你--」舒棠腦子嗡得一亂。她瞪著眼,看著尾巴狼一臉無賴相,不由抽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氣-死-我-了!!
  
  兩人復又走大半個時辰。臨近城東,巷陌曲折。舒棠心知甩不掉雲沉雅。她在「寶脂齋」前面頓住腳,躊躇一下,又默默回過身,對雲尾巴狼道:「雲官人,棠、棠花巷子就在前面了,你不用送了。」
  
  雲沉雅展扇笑道:「也不差這一小段路子了。」
  
  舒棠眉頭一擰。她心道雲尾巴狼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轉頭朝「寶脂齋」再一瞧,將語氣放得柔和:「我、我要去寶脂齋選些物什,那是姑娘家的鋪子,雲官人你跟進去不好。你還是、還是回了吧。」
  
  雲尾巴狼一愣。他心想,姑娘家的鋪子,賣得不過是些胭脂水粉,朱釵首飾。他尾巴狼再不濟,討媳婦兒應當財大氣粗這一點,他還是明白的。且又想到舒家兔子要去買釵環,雲沉雅不禁很高興。他搖了搖扇,愉悅地說:「小棠妹,你想買什麼,我陪你進去選選。」
  
  舒棠聞言,心底驚慌,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知道雲尾巴狼的性子不容易打發,說罷這話,她只好又嘟囔著添了句:「今兒個不用了,下回、下回你陪我選。」
  
  尾巴狼聽之大喜,往前跨了一步,欣悅道:「好!那你去買,我在這兒守著。」
  
  說起來,這事兒委實丟人。但凡出挑點的公子哥,別的不會,對付姑娘家的招數卻是一等一。雲沉雅因一直累及己任,即便身份顯赫,這方面卻是個生手。他這廂頭一遭陪姑娘逛首飾鋪,即便杵在門口,心裡亦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激動之情。
  
  不一會兒,舒棠便提著個布囊,從寶脂齋裡鬼鬼祟祟出來了。餘光瞥見布囊,雲尾巴狼訝異挑眉,微笑道:「去得不久,買得倒不少。」
  
  舒家小兔一愣,抬眸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此時晚霞已褪,天地間是水藍色。再穿一個巷弄,過了大街,對面便是棠花巷子。雲沉雅見氣氛得以緩和,便問舒棠買了何物。誰想舒家兔子一副飽受驚嚇的模樣,眼神四處亂瞟,腳步越發快了些。
  
  舒棠心底打著鼓,出了巷弄,也沒看道路,直接便要過街。這時,街那頭急匆匆駛來一輛馬車。馬伕見前方有人影,連連勒韁。長街上,馬匹嘶哮,揚起前踢,險些就要剎不住。
  
  舒棠被突然奔來的馬車嚇傻了眼,正發呆,忽有一手臂從身後攬來。
  
  雲沉雅挾住舒棠的腰間,腳步輕點,退入方纔的巷子之中。舒棠身形不穩,手裡一鬆,布囊便掉在地上。
  
  那馬伕跳下車來,見舒棠無事,仍是掏出一錠銀子與她遞去,賠罪道:「姑娘見諒,我家公子今日有急事,所以老奴行車行快了些。」
  
  舒棠看了看那錠銀子,卻是不接。她擺擺手,老實道:「怨不得你們,是我自己沒瞧清路,橫衝直撞。」
  
  雲沉雅卻走上前來,看著舒棠溫聲問:「沒事吧?」
  
  此話出,馬車內的人不由怔住。
  
  舒棠垂下頭,低聲道:「沒事,謝、謝謝雲官人。」
  
  雲沉雅淡淡一笑,回頭見方纔的布囊落在地上,又揉揉她的髮,轉身去幫她拾揀。
  
  馬伕見舒棠執意不收銀子,也不強求,再賠一聲不是,就要趕車走。這時,卻有暮風拂來,帶著些許初夏的溫熱,掀起車簾一角。
  
  舒棠順勢抬頭,與車內人目光相接,不由驚呆了。
  
  馬車裡的公子著青衫,眉如修竹,眸似冷玉,一副樣貌如丰神臨世,連山河都失色。
  
  見車外姑娘直愣愣地看著自己,青衫公子向她點點頭。他的目光一移,又落在正在撿布囊的那個背影上。青衫公子愣住,訝異地抬起眉頭。
  
  馬伕在車外喊了聲:「公子?」
  
  「走吧。」他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
  
  直至馬車消失在街口,舒棠仍舊愣愣地注視著。好半天,她才緩過神來,思及青衫公子的樣貌,舒棠心中一動,轉身喚道:「雲官人,剛剛那個……」
  
  話未說完,舒棠倏然呆了。
  
  此刻,雲沉雅正蹲在地上,忙不迭的將散落出來的物什收回布囊。見著舒棠瞪著自己,他尷尬笑道:「布囊的結鬆了,我方才一提,東西都落了出來。」
  
  舒棠聽得這話,心猛地狂跳起來。她正欲走前幾步,奪過那布囊,卻見雲沉雅又彎身拾起一塊長布條,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困惑地問:「小棠,這是什麼?」
  
  舒棠瞪著眼,驚慌地瞧著尾巴狼手裡的月事帶,吞了口唾沫,耳根子一下便燒起來。
  
  雲沉雅見舒棠這副神色,心底一個念頭忽起,「騰」的一下他的臉也紅了,手裡一抖,長布條「啪」得又落在地上。
  
  雲尾巴狼心下幾顫,一時想要將功補過。他抬眸看了舒棠一眼,咬咬牙,又默默伸出手,將那月事帶拾起來,笑得極尷尬:「那個,髒了,要不我給你另買吧。」
  
  舒棠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雲沉雅笑得發苦,卻又苦口婆心地道:「還是另買吧,畢竟這、這玩意兒,弄髒、弄髒以後,用起來就不大、大好……」
  
  舒棠腦中轟然一炸。一時間憤怒與羞澀在腦子裡交織。她氣鼓鼓的走上前,憤然將布囊和月事帶奪了。走了兩步,不解氣,舒棠又倒回來,將愣在原地發呆的雲尾巴狼狠狠推搡了一把,大聲吼了句:「氣-死-我-了-你!!」。
  
  雲尾巴狼被這麼一推,仍是蹲在地上,過了會兒,他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
  
  夜裡回棠酒軒,雲沉雅一臉郁卒。往鋪子裡坐了,便不願動彈。白貴是個八卦的主兒,知道尾巴狼白日裡捉兔子去了,叫上司空幸,亟亟趕過來問成效。
  
  雲沉雅本不欲說,但他一肚子苦水實在憋得慌,白貴這麼一問,他便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始末道來。白貴聽了,笑得發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點評道:「大公子,說句不好聽的,您這廂做得,忒有些過了,簡直有點不要--」他說著,伸手點點面皮子。
  
  雲沉雅一愣,問:「那三字箴言,不就是不要臉嗎?」
  
  此話出,司空幸嘴角一抽,白貴一口茶噴出來:「怎是不要臉?老奴說的是厚臉皮,稍稍耍點無賴,收放自如就成。小棠姑娘是個老實性子,您撿了人的月事帶,就該裝作沒看見,合著您還問她要不要再買一個,還自告奮勇去買……」
  
  聽得這話,雲尾巴狼覺著心底無限苦悶。他悶聲坐了會兒,又端了茶水來喝,本想說些什麼,可又覺得這廂實乃自己的錯,不由沒了言語。
  
  白貴覷他一眼,道:「大公子,老奴再直言一句。您胸中有丘壑,論城府,論韜略,這天底下無人能及您。可有句話說得好啊,人無完人。討姑娘喜歡,哄姑娘高興,這麼簡單一事兒,到了您身上,怎得就回回都搞砸呢?」
  
  今日一事,已然讓雲尾巴狼沒了脾氣,再被這麼一打擊,他呆滯片刻,又歎一聲。
  
  到了這個時辰,棠酒軒已關了門,只餘尾巴狼等三人坐在鋪子裡。燈火惶惶的燃著。
  
  須臾,鋪子後的門簾一掀,司徒雪手拿賬本走了進來。見了雲沉雅三人,她不由一愣,依次招呼,又走向白貴,指著賬本上一不明之處,小聲詢問。白貴看了一眼,一一指點。司徒雪邊聽邊點頭,明瞭之後,與白貴道:「這也是今日最後一筆賬,我在此算了,算完後,還勞煩老先生幫我看看。」
  
  說罷此話,司徒雪便走至櫃檯前,取出算盤,撥起算珠來。
  
  算珠聲嘈嘈切切。雲沉雅看了司徒雪一眼,湊到白貴跟前問:「她怎麼開始學算賬了?」
  
  白貴小聲回說:「大公子您不是將沉棠酒的事交給唐玉了嘛,小雪又不是個肯白吃喝的性子,說是沒事做,索性學學算賬,幫襯一下鋪子。」
  
  雲沉雅「哦」了一聲,再又看了司徒雪一眼。司徒雪,人如其名,膚如雪,眼如墨。雲沉雅看著,便不由想起有一日,他去舒家客棧,也是看著舒棠這麼撥算珠。
  
  想起舒棠,尾巴狼就不由鬱悶。他又喚了司空幸,低聲道:「你去,讓她快些算完,早點去歇著。」
  
  司空幸一愣,抬頭見司徒雪垂著眸,長睫葳蕤,一副認真模樣,耳根子又紅起來。他咳了兩下,這才走到櫃檯前,低聲道:「司徒,大公子說,這筆賬、這筆賬你不用急著算,早些歇息吧。」
  
  司徒雪聞言,也不抬頭,逕自回了句:「沒事。」
  
  司空幸怔了怔,一時愣在櫃檯前,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會兒,只見司徒雪蹙起眉來,她撥了幾下算盤,手又慢慢頓住,想了想,將賬本一推,指著一處道:「你看看,這裡是怎得回事?」
  
  司空幸心底一跳,連忙接過賬本,看了幾眼,便耐心解釋道:「這蓼花酒的差價應是沒錯,只因這酒水的壺嘴要特地訂做,另算在一筆賬中。」說著,他又將賬本翻了翻,指著一處推給司徒雪看。
  
  司徒雪仔細一看,又撥了撥算珠,見果真沒出錯,不禁抬頭,對司空幸淡淡一笑。
  
  她素來冷冽,笑容鮮少。即便這一笑只是轉瞬之事,映著惶惶燭火,也烙在了司空幸心上。
  
  司空幸一呆,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雲尾巴狼抑鬱時,最見不得人好。他本在一旁冷眼看著,看得這一幕,不由憤然起身,掀了簾子便往後院兒走。白貴連忙跟上,路過司空幸,搖頭嘖嘖兩聲。司空亦曉得做錯了事,與司徒雪招呼了一聲,也跟了去。
  
  後院兒裡,明月一彎,繁星數點。尾巴狼想起今日自個兒的遭遇,再看向司空,覺著無限傷悲。白貴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不忍,想了想,又進言道:「大公子,若厚臉皮不行,老奴……老奴其實另有一三字箴言,乃是一條連子孫都不傳授的法決。」
  
  雲沉雅聽了此言,回頭道:「果真?」
  
  白貴堅定地點頭,說:「大公子如若不信,可以找人一試。這一招倘若再不成,老奴願意將頭割下來給大公子當凳子。」
  
  此話出,雲沉雅大喜。他與白貴相視一笑,同時轉頭,默契地看向司空幸。



第54章
  
  這年入夏,風大日頭盛。老百姓趕著這天氣,連八卦都傳得格外順溜。時值五月,南俊京華又出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一是名噪一時的東門茶鋪被一小作坊吞了。小作坊背後何人,不得而知。二是風靡一時的俏公子雲沉雅又回來了。他「回來」之後,風平浪靜地從「雲曄」手裡接了棠酒軒的生意。至此,臨江街兩大商舖均換了主子。
  
  然則所謂八卦,若不帶些桃紅柳綠,那便沒滋沒味。且說雲尾巴狼又至南俊的消息一傳出,京華城的各路美人紛紛動了旖思,成日搖著絲帕,帶著丫鬟,有意無意地來臨江街走走,聞著酒香,思念酒味了,便去棠酒軒裡坐坐。於是乎,棠酒軒的生意一時熱乎如燒開的沸水,銀子嘩啦啦地往裡流。
  
  只是,這一趟來南俊,雲沉雅卻一改昔日高調的作風。任憑鋪子外頭花花姑娘伸長了脖子,唱破了嗓子,他依然窩在雲府裡,該吃吃,該睡睡。一個巴掌拍不響,各路美人用盡心思沒得到回應後,除了少數幾個死心眼的,其餘人士紛紛撤退。
  
  盛夏日光更濃些的時候,另有則八卦引起了老百姓的好奇心。卻說近三年前,雲沉雅與舒棠訂親之後,不辭而別。兩人姻親不了了之。那之後的日子,舒家小棠再未到處相親,唯獨跟小王爺阮鳳走得近。阮鳳明裡將舒棠認作義妹,私下裡,眾人卻對二人關係頗有揣測。
  
  依原來的勢頭,倘若有朝一日,阮鳳將舒棠收了做個如夫人,倒也並非不可能。只是這廂雲沉雅回來,接手棠酒軒生意勢必要與舒棠打交道,兩人若是舊情復燃,也未可知。一時間,三人關係撲朔迷離,之前種種,之後種種,成了京華城人們閒暇之餘的一則談資。
  
  五月初時,雲尾巴狼新得一條三字箴言,本想即刻一試。不過後來諸事繁瑣,無暇他顧,只得將此計劃推後。白貴與狼言,將三字箴言推後實行,好處甚多:一來,他們曝露身份後,街頭巷陌風生水起,這個關頭,不易有大動作;二來,舒家兔子如今仍在氣頭上,若能待事態緩緩,再施計策,反見奇效。
  
  尾巴狼深以為然。於是,五月上中旬,狼與兔子相安無事。兔子也曾來送酒三兩次,因尾巴狼以禮相待,甚是無辜,她便勉強與他說上幾句話。
  
  到了五月下旬,狼兔關係緩和了些,街頭傳言消停了些,雲沉雅又蠢蠢欲動起來。
  
  這一日,晴光萬里,綠蔭匝地。雲沉雅在雲府後院兒轉悠了幾圈,招來白貴,與之商議大計。二人嘀咕小半個時辰,又喚來司空幸,將餿主意分享與他聽。司空幸聞言,頃刻黑了一張臉,本欲甩手走人,但礙於尾巴狼的淫威,只得留下,任其擺佈。
  
  少時,白貴熬好一碗藥,端給司空幸,囑咐道:「這藥對你身子沒影響,只是喝過之後的兩個時辰內,人會疲乏無力,額出虛汗,臉色蒼白,與中暑相似。屆時,我會找借口將小雪喚到後院來,待她一來,大公子安排送酒的一個小廝會故意失手,將酒罈子打碎。你的任務,就是強撐著病重的身體,在酒罈碎片要飛到小雪跟前之時,幫她擋那麼一下,受一點小傷。你可明白?」
  
  司空幸額角青筋一跳,抬頭看天邊飛鳥,默然不語。
  
  雲沉雅知他心有不甘,又從袖囊裡取出一物,上下拋兩拋,笑嘻嘻地道:「那塊碎片之事,你不用擔心,屆時酒罈子一摔壞,我會找準時機擲出此物。你武藝絕佳,那手臂將它擋一擋,不成問題。」
  
  司空幸一愣,目光不禁落在雲沉雅上下拋著的東西之上,額角青筋又蹦出兩根。那東西非是其他,乃是尾巴狼早就準備好的凶器。
  
  不多時,司徒雪便應白貴之邀,找來後院。
  
  後院園子裡,紫薇如霞,開遍枝頭。司徒雪一身雪衣,與桃粉色的花枝相映成趣。司空幸站在另一角,看得呆住,過了會兒,他才走上前,喚了聲:「司徒。」
  
  司空幸的年紀與雲沉雅相仿。幾人身份曝露後,他摘了從前稍顯凶煞的人皮面具,一張臉上,五官端正俊逸。
  
  司徒雪見了司空,點頭招呼,又道:「白老先生喚我來後院,說是有新酒送來,讓我幫忙點數記賬,可來了半晌,卻不見他的人影。」
  
  司空幸將方纔白貴的囑咐在心裡頭默記一遍,回說:「我來之前,見大公子有事尋老先生,想必老先生是耽擱了。新酒不久便送來,我與你在這一塊兒等,你不必著急,只管記賬便好。」
  
  司徒雪聽了這話,安下心來。她等了一會兒,忽覺身旁司空幸的氣息吐納不如以往綿長,一時起疑,轉頭看去,卻見司空臉色蒼白,額角有汗,似是中暑之兆。司徒雪心中一頓,不由道:「你……」
  
  這時候,林間倉庫處傳來一陣動靜。須臾,便有一列小廝搬出酒來。
  
  司空幸一笑,對司徒雪道:「酒來了。」語罷,他便走上前去。
  
  司徒雪看著他的背影,眸色閃動,這才跟了上去。
  
  搬酒的有十數個小廝,一人抬一壇,因後院小石曲徑,枝椏紛亂,眾人皆走得十分小心。司徒雪一邊點數一邊記賬,並未察覺到異樣。雲尾巴狼安插的人走在最末,這人見司徒雪沒注意,腳步一蹣跚,「哎呀」一聲,酒罈子便轟然落地。
  
  眼見碎片飛來,司徒雪沒來得及躲閃,司空便要閃身將她護住。司徒雪一愣,腦子裡恍惚掠過司空蒼白的臉色。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將他一個狠拽,側身往前一擋,那枚鋒利碎片逕自扎入自己的手腕。
  
  司空體壯,被司徒這麼一拽,兩人皆失去平衡,摔向地面。一切始料未及,司空幸倒地一剎,身後將司徒一托,一推,穩住她的身形後,自己卻單膝著地,腳踝小腿處似磕著什麼,竟悶哼了一聲。
  
  兩人這廂摔的與原計劃大相逕庭。雲沉雅在林間瞧見,眉頭微微一擰,正欲騰身出去看看司空的傷勢,卻被白貴一把拉住。白貴眼神往司空處覷了覷,說:「大公子,你看。」
  
  司空心知這是個計謀,又見司徒雪的手臂因計謀受傷,心生愧意,正說要帶她去敷藥,不想司徒將他一攔,默默從腰間取出一白玉小瓶放在一旁。
  
  司徒雪一邊拿小刀割開傷口處的衣袖,一邊道:「當年我為影衛時,拚鬥受傷是尋常的事,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隨身帶跌打傷藥的習慣。」
  
  說著,她又單手拿起白玉瓶,用嘴咬開瓶蓋,將藥粉撒於傷口處。
  
  司空幸垂眸一瞧,吁了口氣:「還好,傷得不深。」見司徒要拔碎片,他又將她的手摁住,輕聲道:「我來。」語罷,將藥瓶接過,點了她的穴道封住血流,轉而迅速將酒罈子的碎片拔出,又將藥粉重新灑在傷處。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果斷剛絕。司徒雪心中一頓,不由抬頭看了眼司空幸。
  
  司空一邊扯了衣袂為司徒稍作包紮,一邊聽得她道:「我從前做影衛,很看不起你們護衛。凡有暗殺危險之事,全由我等接手,而你們護衛,不過是在王孫公子遇險遇難時,出一份力,很多時候是坐享其成。」
  
  司空幸聞言,點頭道:「事實如此,你有此看法,也無可厚非。」
  
  司徒雪看入他的雙眼,須臾,卻慢慢搖了搖頭,「然我這次隨你們出行。大公子肩負江山,以天下為己任。白老先生足智多謀,博古通今。而你……」她一頓,抿了抿唇,說道:「而你盡忠職守,宅心仁厚,行事利落,果決理智。」
  
  「我如今才知,在其位,謀其事。每一個心有擔當,肩有重任的人,都不似我想像般輕鬆。」說了這話,司徒雪忽然單膝著地,雙手抱拳,垂眸道:「司空,司徒曾因短於見識,對你言語冒犯,今日想來,懊悔不已。還望……還望你不要計較,司徒日後,定會好生改之。」
  
  細風揚起她的髮,拂過如雪臉頰。長睫似蝴蝶撲翅,盈盈閃動。
  
  司空幸怔住,心跳先是漏了幾拍,後又快了數拍,半晌不能言語。直至樹間傳來一聲清脆鳥叫,他才恍然回神,扶了扶司徒雪,卻不敢直視她:「沒、沒有的事。我從未……介意過。」
  
  兩人默了一會兒,司徒雪將藥瓶收起,忽又見司徒額頭直出虛汗,不禁道:「你的樣子,似是受了暑氣,不若回前院尋得白老先生,讓他看看。」
  
  司空又是一愣,忙不迭答應一聲,正要起身,小腿處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一個踉蹌,幸而扶住身旁的樹,才穩住身形。
  
  司徒雪見狀,想起方才兩人跌倒,司空似悶哼一聲,連忙上前,撩開他的衣擺要看傷勢。夏日褻褲絲薄,司徒雪的指尖在司空小腿處輕輕一觸,饒是隔著布料,司空心底也不由顫慄,一種異樣之感頓生。
  
  他的臉霎時紅到了脖子根,將腿縮回,結巴道:「不、不礙事,想是磕著筋骨,但傷得不深。」
  
  司徒雪一愣,見司空幸面有尷尬色,頃刻反應過來,雙頰也微微一紅。她頓了頓,又起身扶了司空:「也好,我是女子,為你看傷終不方便,我扶你回屋,尋白老先生來替你看看。」
  
  樹蔭花影間,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漸漸遠去。良久,樹叢中忽有人「嘖嘖」了兩聲。
  
  白貴這次的三字箴言,正是苦肉計之策。依今日所觀,這一策略,哪怕出了意外,猶能化險為夷。然而這會兒,雲沉雅眸光閃爍,卻像在琢磨著另一些事。白貴見狀,也不打擾,等了片刻,忽聞尾巴狼歎了一聲,對他道:「司空的腿,雖傷得不重,但你還是替他看看去。」
  
  白貴應聲後,遲疑片刻,問:「大公子,那小棠姑娘……」
  
  雲沉雅垂眸,輕聲道:「許是我從前……嗯,這事兒得好好想想。」
  
  白貴聞此言,先是一愣,復又欣慰一笑。
  
  近些日子,舒家小棠因忙碌,去雲府舊宅的次數便少了些。五月中旬去看了一次,原先的燦燦桃花已落土為泥,取而代之的是枝頭青桃。老管家與她說,這桃子再長大些,便可以吃了,味道雖不會如專門栽種的甘美,定也可口。
  
  這一日,舒棠趁著空閒,與舒三易打了招呼,便趕著騾子車,往雲府舊宅而去。
  
  長街寂靜,道旁有夏花探出牆頭。舒棠將騾子車栓到樹旁,叩門兩聲。老管家來開門,見得舒家小棠,不由一喜,笑道:「舒姑娘也來了?今兒個可真熱鬧。」
  
  舒棠猜出宅子裡另有他人,探頭望去,只見庭前綠柳下,立著一道修挺的身影。
  
  那人見了舒棠,也不禁一愣。他走前兩步,點頭招呼道:「姑娘,又見面了。」
  
  舒棠「啊」了一聲,隨即認出這人正是那夜馬車裡的青衫公子,連忙施禮招呼,又問:「這位……這位官人,怎麼會來這兒?」
  
  青衫公子聽她不知如何稱呼自己,淡淡一笑,說:「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稱一聲公子便可。」

第55章
  
  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喚一聲公子便可。
  
  舒棠聽了這聲音,又是一怔。沉澈清朗的音線,竟與雲沉雅七分相似。她心間一動,忽地又想起雲沉雅有一個小自己半歲的兄弟。
  
  其實她所料不錯。大瑛兩位皇子,因年少貪慕宮外生活,均起了市井諢名。大皇子景軒,別名雲沉雅,二皇子景楓,又喚穆臨簡。
  
  午過,太陽開始西移,天地間風聲細細。景楓一身青衫立於垂柳前,見眼前姑娘布衣樸素,眸光流轉,彷彿看到另一個身影,心中不由一沉。他垂眸沉默一陣,轉而又斂起心神笑道:「倒是姑娘,怎會來此?」
  
  就連這枚笑容,也與雲沉雅有幾許相似。
  
  舒棠再一愣,看著景楓的模樣,心中不禁有點慌。她吞了口唾沫,老實答道:「我在這兒種的桃樹結了果子,我就過來看看。」
  
  景楓一怔:「原來後園裡的桃子,是姑娘所種。」
  
  舒棠訕訕笑起來:「桃樹是前年栽的,今年才結果。」想了想,又道:「我摘些桃子,穆公子……穆公子也嘗嘗?」
  
  言語間,兩人來到後園。花圃裡的桃子前陣子還又青又小,到了今日,已是白裡透紅。舒棠摘了七八個,用裙子兜住,就著小池塘的水洗盡。景楓走過去,蹲在她身旁,撿起一個桃子左右轉了轉,似是想起了什麼事,眼底竟露出笑意。
  
  他雖是布衫簡裝,可軒昂氣度渾然天成。見他不吃桃子,舒棠只當這等世家子弟凡事講究。她連忙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道:「穆公子,你等等,我去搬張籐椅給你坐,再、再尋把小刀來削桃子皮。」
  
  景楓聽了,先是一愣,旋即一笑。他撩開衣擺,在池塘畔的鵝卵小徑坐下,將手中桃子拋了拋,咬了一口道:「不必了,我不講究這些。」
  
  他眉梢輕揚,英銳之氣乍現。舒棠見了,又怔了一怔。過得片刻,她回到小池塘畔,從袖囊裡掏出手絹鋪在地面,將桃子挨個挨個地往上面擺,又聽景楓的聲音略帶笑意:「我上次摘桃子吃,還是很小的時候,與我兄長一起。」
  
  舒棠心中一緊,訝然抬頭道:「穆公子有兄長?」
  
  景楓聽出她的訝異,偏過頭來,「嗯,怎麼?」
  
  舒棠呆了呆,片刻又覺著貿貿然認人不大好,思量一番,選了個迂迴的問法,「我、我識得一人,與穆公子有些相似,不知……不知穆公子是哪年哪月的生辰?」
  
  景楓一頓,想起他兄長景軒的秉性,心中即刻有了數。
  
  雲尾巴狼表面隨和,卻甚少真正與人親近。眼前這姑娘又呆又老實,卻能在尾巴狼的地盤種了兩年桃子樹,真真匪夷所思。這狀況,思來想去也就兩種解釋,一是雲沉雅對舒兔子有算計;二是雲沉雅對舒兔子動了情。
  
  景楓這廂來南俊,是有求於雲尾巴狼。無論眼前這姑娘跟雲沉雅是哪種關係,先握一個砝碼在手,也多一分勝算。
  
  思及此,他不急於拆穿自己,隨口另說了個年份。
  
  舒家小棠忒老實,別人如何說,她便如何信。聽了這生辰,她「哦」了一聲,面露失望之色,想了想,又亟亟問道:「那、那穆公子今日又為何……為何要來雲官人的舊居呢?」
  
  「雲官人?」景楓一挑眉,「是這宅子原先的主人?」
  
  舒棠忙不迭點頭。
  
  景楓笑說:「我方至南俊,嫌客棧吵雜,想尋處偏靜的宅邸住下,聽說雲府閒淡寧遠,便過來瞧瞧。」
  
  舒棠又垂下頭,失望道:「因、因我識得這雲府原先的主人,穆公子與他長得有些相似,所以……」說著,她又扁了扁嘴,歎氣道,「不過我認錯人了。雲官人從前與我說,跟他親近的人不多,唯有一個弟弟與他關係不錯。我覺著他挺想念自己的弟弟的,見了穆公子,就幫忙問問,可惜不是。」
  
  景楓聞言,眸色深了些。須臾,他又笑道:「舒姑娘對這位雲官人,倒是很上心。」
  
  舒棠一聽這話,眉頭擰緊,撅起嘴憤憤然嘟囔了一句:「沒有,我……我對他不上心,我才懶得上心……」
  
  景楓失笑,見她這模樣,頓覺好奇,正要往下詢問,不想花圃裡卻傳來一聲細微的貓叫。他心中詫然,循聲望去,只見一棕毛小貓掩在樹叢後,正探出個頭看著他們。霎時間,景楓手間一顫,目光竟有些發滯。
  
  舒棠解釋道:「這宅子廢久了,前年冬天來了只母貓,小棕貓是它今年春生的,另還有七八隻小貓,不過它們怕生,若有人來,都自個兒多起來,只有老管家餵食的時候才出來轉轉。」
  
  景楓默然,猶疑片刻,他將手中桃子搬下一塊,與那小棕貓遞去。許是因他目光柔和,小棕貓遲疑一陣,竟從樹叢後小心翼翼地跑出來,沖景楓細細叫喚兩聲,銜了他手裡的桃子,又慌忙躲去樹叢後。
  
  舒棠驚訝道:「穆公子養過貓?」
  
  景楓眸色一黯:「在下的髮妻曾經養過一隻灰貓。」他拂了拂衣擺,站起身來。
  
  舒家小棠隨之起身,四處張望,又問:「穆公子成親了?怎麼沒見……」
  
  「她去世了。」景楓道,說著,他喉間一澀,仰頭看遠天,半晌沒了言語。
  
  舒棠愣住,道:「穆公子,對不起……」見景楓面有傷色,她又慌忙將話題一轉,說:「再等幾日,這裡的桃子就熟透了,穆公子……穆公子若尋好了宅邸,知會我一聲。,我摘了熟桃子,就給公子送些去。」
  
  景楓聞言,目光落在舒棠眉間的硃砂,心中一頓。片刻,他點了點頭,問:「舒姑娘家在何處?」
  
  舒棠笑道:「在城東的棠花巷子,舒家客棧,我家是賣酒的。」
  
  景楓道:「好,若尋好住處,我找人給舒姑娘送信。」
  
  申時左右,牆頭的花被太陽曬得焉然。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雲府。舒家小棠與景楓招呼一聲,便駕著騾子車走了。車輪轆轆,景楓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車影,半晌又叩開雲府的門,尋了老管家,問道:「老人家,可否向你打聽一樁事?原先住在這宅邸的雲沉雅,與方纔那姑娘之間的關係是……」
  
  舒棠駕著騾子車沒走多久,弄牆後,忽又繞出一黑衣人。黑衣人定睛看了騾子車一會兒,驀地縱身,又消失在巷弄裡。
  
  六王爺府,高閣迎風,銅鈴錚鳴。阮鳳聽了黑衣人的稟報,猛地回過頭,驚道:「果真?!」
  
  黑衣人抱拳:「回小王爺,那穆姓公子的眉眼,氣度,都與瑛朝大皇子英景軒有幾分相似,極有可能是二皇子。」
  
  阮鳳皺眉:「看來前陣子,父王接到的消息沒有錯。大瑛二皇子英景楓,並未歿於北荒之戰。」沉吟一陣,又道,「只不知他此回來南俊,又是為何。」
  
  黑衣人聽了這話,抬眸看一眼阮鳳,欲言又止。
  
  阮鳳見他神色,道:「若有何看法,但說無妨。」
  
  黑衣人道:「小王爺,屬下曾在大瑛禁宮做護衛時,曾聽聞大皇子與二皇子關係不和,總也吵鬧。倘若此事當真……」
  
  一陣風從閣外襲來,廊簷鐵馬聲聲鳴響。阮鳳眸光猛地收緊,沉聲將他的話接了下去:「你是說,倘若此事當真,我們大可以拉攏英景楓來對付英景軒?」
  
  「是。」黑衣人抱拳,「小王爺英明。」
  
  阮鳳長吁了口氣,歎道:「英景軒城府極深。若能拉攏英景楓來對付他,倒不失為一計良策。但你可曾想過,倘若英景楓使一招反間計,你我又當如何,父王又當如何?」
  
  「這……」黑衣人大怔,單膝跪地,「是屬下考慮不周!」
  
  阮鳳道:「倒也並非不周,你起來吧,先靜觀其變,再來與我稟報。」
  
  黑衣人答一聲「是」,剛要走,阮鳳忽地又喚了一聲:「司空。」
  
  黑衣人頓住腳步,回頭道:「小王爺還有何吩咐?」
  
  阮鳳一笑:「當年你兄弟三人,入大瑛沉簫城做護衛,如今回來兩個,另一個……也是時候用上了。」
  
  黑衣人面露難色:「二哥他……」
  
  阮鳳道:「司空幸確實衷心,可這衷心二字,既是優點,也是缺點。他能對英景軒衷心,又如何不能對他的救命恩人,手足兄弟衷心呢?」
  
  黑衣人拱手:「屬下不日便去尋二哥,定當竭盡全力說服他回王爺,小王爺身邊。」
  
  六月初,臨江街頭新開幾簇木槿。雲尾巴狼閒得慌,招來白貴。兩人弓著腰,拿小鏟,在鋪子門口刨土坑。土坑刨罷,移來木槿種上。棠酒軒本是酒鋪,酒鋪外新添如雪花色,看得雲尾巴狼是神清氣爽。
  
  時值正午,雲沉雅忙活完,一邊哼小曲轉小鏟,一邊逛去雲府內尋摸吃食。
  
  他剛走不久,鋪子外便傳來騾子車丁玲聲。舒棠從車上跳下,理理衣襟,就要搬酒。門口白貴見了,連忙招呼鋪裡夥計幫把手,問說:「小棠姑娘怎得來早了幾日?」
  
  舒棠道:「這月多訂了七壇,我分兩次送來。」說著,又一五一十地數起酒罈子。待數完,她又從車內取出一個布囊遞給白貴,說:「白老先生,我種的桃樹結了果子,這包你拿著,與、與司空公子,小雪妹妹分一些。我過幾日……再送些來。」
  
  白貴眼神兒往鋪子後一瞟,見雲尾巴狼還沒來,便欲將舒棠留下:「小棠姑娘不坐坐?」
  
  舒棠跳上騾子車,搖頭道:「不了,我還有點事兒。」話畢,她再與白貴招呼一聲,揚鞭趕騾子,叮鈴鈴地走了。
  
  少時,雲尾巴狼才酒足飯飽地轉悠回鋪子,見得櫃子上新添的酒,他一怔,探頭探腦地問:「小棠妹來過了?怎麼不見人影兒?」
  
  白貴一邊打算盤,一邊漫不經心地答:「來了,又走了。」
  
  尾巴狼「哦」了一聲,悠閒地在太師椅上坐下,拿了賬本來翻。可才翻了兩頁,他便將賬本合上,探過頭去,又問:「怎麼沒給留下?」
  
  白貴抬頭覷他一眼,又繼續打算盤:「留了,沒能留下,說是有事兒。」
  
  雲尾巴狼失望地再「哦」一聲,回太師椅上坐下,閉目假寐。可假寐不到半盞茶,他又睜開眼,轉悠到白貴身邊,追問:「她能有什麼事兒啊?」
  
  白貴手中動作一停,抬起頭,默默無言地看著雲沉雅。
  
  這時,在鋪子裡數酒罈的小廝見白貴答不上來,便順道添了句:「還能有什麼事兒,給人送桃子去了唄。」
  
  這小廝與舒棠相熟,棠酒軒和舒家客棧的生意,幾乎是他在跑腿。
  
  雲尾巴狼耳朵頓時一豎,轉過去便問:「送桃子?給誰送桃子?」
  
  那小廝數完酒罈,將汗巾往肩上一搭,抹汗笑道:「還能有誰?俏公子唄。前幾日我去舒家客棧送酒單子,正巧遇上一長得極好的公子,說是住處定下了,邀小掌櫃過去聚一聚。小掌櫃當下就答應了,還說等桃子熟了,摘些給那俏公子送去。」說著,又朝櫃檯上的桃子努努嘴,「大公子瞧,這桃子不正是熟透了麼。」
  
  小廝說完這話,抱著兩壇下架的酒,往後鋪子裡去了。
  
  這會兒,棠酒軒裡卻是一片寂靜,沒人打算盤了,沒人說閒話了,沒人叫囂著要刨土栽木槿花了。白貴抬著眼,小心翼翼地覷著雲尾巴狼的臉色。
  
  雲沉雅面色鎮定,只一雙眸子,深不見底。片刻,他勾起唇角:「俏公子?」抬手在櫃檯上敲一敲,尾巴狼甚是悠閒地說,「去查查,這位俏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良田幾畝,妻妾幾人,可曾無恥,可也下流。」

第56章
  
  去六王府不遠,有一處靠山臨水的莊園。莊園外有碧湖,時值盛夏,湖岸濃蔭匝地,涼爽宜人。阮鳳沿湖而上,到了滿碧亭,不由放輕腳步。
  
  滿碧亭外,杜涼坐在籐椅上,手持釣竿,雙眼微闔。等了片刻,只見釣線那頭一動,杜涼斂衽提竿,一條紅色錦鯉破水而出。隨即便又小廝過來,從釣鉤上去下錦鯉投入湖中,又替杜涼換上新的魚餌。
  
  阮鳳見狀,不由道:「父王心慈。」
  
  杜涼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淡淡道:「釣魚一事,圖的只是閒情。」言罷,又引阮鳳在籐椅坐下,拿一個釣竿遞與他,道:「我們父子來比試比試。」
  
  阮鳳失笑:「釣魚考究耐性,孩兒的心性與父王相比,差之甚遠。」
  
  杜涼亦是一笑,他沒答話,手拿釣竿在一旁坐下。少時,水面便起漣漪,阮鳳杜涼互看一眼,同時提桿。
  
  湖面濺起水珠,然而兩個釣鉤上卻空空如也,沒有魚餌,也沒有魚。
  
  杜涼與阮鳳一愣,兩人一齊笑起來。
  
  杜涼道:「魚兒狡猾,同時來了兩條,將你我二人都騙了。」
  
  阮鳳沉吟一陣,笑答:「不過事有兩面,孩兒與父王比試釣魚,本是必輸無疑,多虧兩條魚為爭魚餌,吃得比平常快,我與父王便比成平局。」
  
  杜涼聽出阮鳳話裡有話,沉默片刻,抬手拂了一拂。立在周圍的小廝會意,朝杜涼二人躬了躬身,消無聲息地退開了。
  
  碧湖又復得一片寧靜。杜涼負手面水,淡聲道:「查出來了?」
  
  阮鳳點頭:「父王英明,那穆姓公子,確實是二皇子,英景楓。」頓了頓,又道,「且,孩兒還查到英景楓九歲離宮,十八歲以穆臨簡一名考取功名,官拜一品國師。任職國師大半年,他復又辭官,在年餘後,再以景楓之名,領兵對抗窩闊國。」
  
  杜涼聞言,皺了下眉頭,轉頭看向阮鳳:「你的意思是……」
  
  阮鳳道:「歷來皇族兄弟間,奪嫡之爭,兵不血刃。然而在瑛朝,皇位的繼承人並沒有懸念。」
  
  「英景軒是長子,又是正宮所出。而他相比,英景楓只是個庶出的皇子,實是沒有能力與他的兄長一決高下。然而縱觀這些年,英景楓的作為,先是官拜國師,後有領兵打仗,亦文亦武,無不在建立功勳,擴大自身勢力。也由此,孩兒以為,英景楓是有心將英景軒取而代之。」
  
  杜涼點點頭:「若從建攻立勳這一點來看,英景楓確實有這樣的想法。」
  
  阮鳳接著道:「司空曾在大瑛禁宮做過護衛。孩兒問過他,說是多年來,英家兩兄弟的關係一直不和。因此……」
  
  杜涼轉過身,看向阮鳳:「你是想,拉攏英景楓來對付英景軒。」
  
  阮鳳道:「父王,英景軒城府太深,我們對付他,並無太大勝算。若能利用英景楓削弱他的勢力,無異於鷸蚌相爭,而我們也可坐收漁翁之利。」
  
  「英景軒此回來,是要將聯兵符的兵力連根拔起,可我南俊倘若不留得這聯兵符,日後又拿什麼來護國。說甚南國富庶,魚米之鄉。立國之根本,唯四字而已:兵強力壯。」
  
  唯有護得聯兵符,才能保證南俊有足夠強的兵力,才能保證南俊能在以後百十年間,安然立於這片神州之土。
  
  可是若要修復聯兵符,他們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
  
  想到這裡,杜修歎了口氣。他抬目看向遠處一片湖光山色,淡淡道:「鳳兒,陪我走走。」
  
  夏日山間蒼翠,蟬聲交織。因林間曬不著太陽,青石台階水意泠泠。父子二人拾階而上,各想著心事。過了片刻,杜涼忽道:「我曾見過水?數面,那姑娘,老實巴交,淳樸至誠。」
  
  阮鳳腳步一頓,抬眸道:「父王?」
  
  杜涼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舒棠的性子,是不是與水?一模一樣?」
  
  阮鳳遲疑半晌,點了下頭,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
  
  杜涼道:「若要修護聯兵符,便要非但要借助北國之力,更要將舒棠是水?之女的身份宣告天下。屆時,北面數國也會參與其中,事態如何發展,就不是你我能控制。」
  
  「北荒以北的數國,土壤貧瘠,氣候惡劣,且一直對大瑛朝虎視眈眈。倘若我南俊要借助北地之力修復聯兵符,北荒數國很可能提出要求,讓我南俊與他們南北夾擊,攻打大瑛。若此事發生,大瑛千萬里疆土便會淪為戰場,雖則他瑛朝如何,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但卻有一好一壞的兩樁事,我們不得不上心。」
  
  「其一,攻打大瑛時,我們見好就收,令北地的勢力與瑛朝相互制衡,如此一來,我南俊亦可趁機鞏固國力,立足神州,並且不必擔心外憂。這是好事。」
  
  「其二,倘若借北地之力修復聯兵符,首先要做的,便是公開舒棠是水?之女的身份,將她交還給北荒數國。水?走時,央求我與水瑟一定要保護舒棠,可若逼到死角,我卻不得不利用舒棠的身份。這樁事,背信棄義,為人之所不齒。」
  
  阮鳳聞言,眉頭緊蹙。半晌不出一語。
  
  父子二人在山間停住腳步,杜涼往樹幹上一倚,長吁一口氣,「難啊,就像方才比試釣魚一般。聯兵符是魚餌,英景軒與英景楓是搶魚餌的魚,我是持有聯兵符的北國,而你,則是意欲與我合作,卻又想利用聯兵符之力,讓天下制衡的南俊。幾人各持立場,各作打算,互不相讓。」
  
  阮鳳道:「所以兒臣才建議,修復聯兵符是其次,對付那條想要摧毀聯兵符的魚,才是要緊。先用聯兵符引誘英景楓上鉤,再將這條魚放入水裡,去對付英景軒,如此以來,兩條魚兩敗俱傷,而我們也可保得聯兵符。」
  
  杜涼搖搖頭,淡淡一笑:「可若那兩條魚達成共識,同仇敵愾了呢?」
  
  阮鳳大怔。
  
  「雖然百年間,不乏有拉攏外來勢力來爭奪皇位的皇子皇孫,但你憑甚以為英景楓也會這樣做?就憑……他與英景軒表面不和?」
  
  在皇家,歷來有個奇怪的現象。越是暗地裡鬥得死去活來的兄弟,表面上越是兄友弟恭,反之亦然。
  
  阮鳳聞言,遲疑道:「可若是英景楓這條路子走不通,那阿棠……」
  
  杜涼明白他的顧慮。
  
  當年水?臨終前,唯一一個心願,便是請求他與水瑟保護舒棠,讓她作為一個最平凡的女子,在市井間長大,一生平凡,並且一生快樂。
  
  只是如今,大瑛,南俊,北地,三方勢力僵持。南俊若被逼至死角,只有修復聯兵符這條路可走,若修復聯兵符,舒棠是水?之女的身份,就再也瞞不住。到那時,又有誰來保護舒棠?英景軒嗎?但是,此人陰狠,做事果決,哪裡肯容許兒女私情左右天下大勢?
  
  杜涼頹然一笑,說:「一諾千金,江山萬鈞。承諾與江山之間,孰輕孰重,你應當很明白。」
  
  阮鳳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杜涼,驚道:「父王?!」
  
  杜涼道:「我曾答應皇上,替他守護南俊江山,共治盛世繁華。因此,若然英景軒執意毀了聯兵符,那麼我們犧牲舒棠一人,換來南俊疆土數年安穩,我以為值得。」
  
  「可是倘若到時……」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南俊是小國,受制於北面。若要安邦,保疆土,固兵力,重民生,養生息,這些事,樣樣比當初的一個承諾,比水?舒棠兩個異國之人重要許多!」
  
  阮鳳眸色一黯,不由後退了一步。
  
  杜涼再看他一眼,淡淡道:「英景楓的事,你暫且不必理會。從司空幸入手吧。」
  
  「當年我北上永京,曾救過司空三兄弟一命,如今老大和老三都已回來,唯司空幸一人還在英景軒身邊。他若願為我們效力,何愁對付不了那位大皇子?」
  
  雲沉雅這幾日,倒是忙得不可開交。俏公子不知何許人也,竟能徹底與他槓上。
  
  派去暗探的人,脖子腿回來了。派去明察的人,歪著胳膊也回來了。尾巴狼奇了怪,又讓司空幸去探探風聲。司空早上走,半夜才回來,苦著一張臉,半晌不說話。尾巴狼問何故。司空躊躇須臾,答曰:「大公子,屬下不是他的對手。」
  
  尾巴狼驚了,說:「明的不行,你來暗的?」
  
  司空又說:「屬下的暗器功夫,也不及他。」
  
  於是乎,查了三五天,那俏公子連名帶姓,沒被查出半個字。白貴敬言曰:「大公子,其實目前這狀況,並非我們不敵此人,而是因他在暗,我們在明。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看不如消停幾日,再作打算?」
  
  白貴說這句話時,是六月二十七的大清早。彼時雲尾巴狼嚼著根細山參,一臉煩躁地坐在鋪子門口,聽了白貴的話,他眸光一頓,不由自主打量了白貴兩眼。白老先生被他看得不自在,退後兩步,一臉戒備地回望他。
  
  正此時,街口忽地又傳來騾子車叮鈴聲。尾巴狼將山參一吐,抖抖衣袍,說:「來了。」
  
  白貴探頭去望:「大公子這是……在等小棠姑娘?」
  
  雲尾巴狼勾唇,扇子在手心敲兩敲,忽地說:「你信不信,我今日便有法子讓小棠妹帶我去見這個人。」
  
  白貴一愣,一驚,說:「什麼法子?」
  
  尾巴狼神秘地看他一眼,不理,抖抖袍子,轉而朝街頭駛來的騾子車迎去。
  
  白貴見雲尾巴狼胸有成竹一副模樣,在原地呆了一會兒,腳步一溜,也朝鋪子裡跑去。然而他沒看見,在他轉身地這一剎,尾巴狼也回過頭來,對著他的背影,饒有興味地笑了一下。

第57章
  
  騾子車叮鈴鈴地停在棠酒軒門口,雲尾巴狼一臉厚道地迎上去,招呼:「小棠妹,送酒來了?」
  
  舒家小棠探頭往鋪子裡瞅,見裡外就雲沉雅一人,問:「白老先生他們呢?」
  
  雲尾巴狼將折扇往腰間一塞,忒有幹勁地挽起袖子:「今兒個我守鋪子。」
  
  舒棠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
  
  尾巴狼又道:「小棠妹,搬酒吧?」
  
  舒棠再看他一眼,又「哦」了一聲。
  
  因前幾日,舒棠已送過一次酒,今天要搬的酒罈子並不多。且沉棠酒運來後,直接上架,不必送去後院酒窖,尾巴狼與舒兔子不一會兒便忙活完畢。
  
  是辰時,夏陽光芒四射。從鋪子裡望出去,街頭亮堂得扎眼,行人紛紛揀樹蔭處走路。舒家小棠的目光,從街頭路人移到鋪子門口的木槿花,停頓一瞬,又看向雲尾巴狼。
  
  雲沉雅正沏了盞茶在手中,見舒棠望來,笑著將茶水與她遞去,溫言道:「近日暑氣重,多喝水。」
  
  舒棠將茶水接過,喝了兩口,垂眸想了想,再又看向雲尾巴狼。
  
  雲沉雅這會兒背倚著長案,正斂眸思索著什麼。日光斜照入戶,側臉輪廓溫潤又英挺。點點金暉鋪灑在長睫,滲入深潭般的眼底。覺察到舒棠的目光,他眸色一動,如一泓碧波忽然流轉。
  
  「怎麼了?」雲沉雅偏過頭來問。
  
  「沒、沒怎麼。」舒棠的心砰然跳動,紅著臉垂下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過了片刻,她聽尾巴狼沒了動靜,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覷他。
  
  雲尾巴狼見她這副模樣,頗覺有趣。他直起身,閒閒從櫃檯上取下賬冊,一邊翻開,一邊不經意地道:「若是有事,便直接說。若是只想盯著我看……」他勾唇一笑,目光落在靠牆的椅子上,「坐在那兒看得比較清楚。」
  
  舒家小棠聞言,臉更紅了些。她吞了口唾沫,老老實實地答:「沒、我沒、我沒想盯著你看。」可是語罷,她又從眼風裡瞅向雲沉雅。
  
  雲尾巴狼來了興致,索性將賬冊一合,探過頭,好奇地問:「你覺得我眼睛生得好,還是鼻子生得好?」
  
  舒家小棠聽了此問,先是一愣,腦海中閃過景楓的五官後,她又遲疑地朝雲沉雅的眉眼看去。
  
  兩廂對比,雲官人與穆公子非但貌似,更是神似。舒棠愈看,心中愈忐忑。其實世間相像的人何其之多,然而神貌氣質能與雲沉雅比肩的,卻是天下難尋。
  
  雲尾巴狼說的本是玩笑話,誰料舒棠當了真。兩人皆靜默,他的呼吸漸次不勻,目光不經意便落在她靈秀的鼻,柔軟的唇,以及衣裳的襟口後,若隱若現的一段白膚……
  
  正此時,舒棠忽地道:「雲、雲官人,我問你樁事兒行嗎?」
  
  雲沉雅聞言,也恍然回神,咳了一聲說:「你問。」
  
  舒棠遲疑了一下,道:「雲官人,那個小你半歲的弟弟,他叫什麼名兒啊?」
  
  雲沉雅的目光,又從舒棠的衣襟口一掃而過,頃刻間,他手心冒出汗液,腦子裡一團糨糊。反應了半晌,才道:「他……嗯,他單名一個楓字。」
  
  「雲楓?」舒棠一愣,垂下眸子,喃喃自語:「穆公子真的不是麼……」轉而餘光裡又見雲沉雅面色潮紅,舒棠詫然,踮起腳跟,伸手在他額間探了探,問:「雲官人,你怎麼了?」
  
  雲沉雅自見了那段白,就已暈暈乎乎,額頭被她溫軟的手一觸,不由渾身顫了一顫。他退了兩步,尷尬道:「沒什麼,可能是天……有些熱。」
  
  舒棠愣住,拍了把腦門,說:「雲官人,你等等。」言罷,她一溜煙跑出鋪子,在騾子車上翻翻找找一陣,過了會兒,又一溜煙跑回來。
  
  長案上擺小布囊。舒家小棠將布囊解開,裡面赫然擺著幾顆桃。舒棠一邊尋摸小刀來削皮,一邊解釋:「雲官人,我爹說吃果子最消暑。」
  
  雲沉雅安靜地看著她,過了會兒,才輕聲問:「你不生我的氣了?」
  
  舒棠削皮的動作一頓,一截桃子皮落下,掉在長案上。她抿抿唇,沒答他,復又削起皮來。
  
  夏日燠熱,鋪子外的蟬鳴如織,令長街更寂靜了些。舒棠削完桃子皮,將桃子遞給雲沉雅說:「給你,吃了就不熱了。」
  
  雲尾巴狼遲疑一陣,正要伸手去拿桃子,誰想舒棠忽然將手一縮,又氣鼓鼓地看他一眼:「我……我還想問你一樁事兒。」
  
  雲沉雅看著她,愣神地點了下頭。
  
  舒棠垂眸,抿著唇,憋了半晌才道:「你、你娶媳婦兒了嗎?」
  
  雲沉雅一愣,似是沒聽清:「什麼?」
  
  舒棠抬起眼,有點憤然地將他望著:「那天,就是老早前的那天,你說、說的那個小眉,是怎麼一回事?」
  
  「小眉?」雲沉雅這才反應過來。只是,他與沈眉的關係,委實難以解釋,想了半晌,只猶疑道,「嗯,小眉兒她,表面雖是與我成了親,可是她……而且因她成親三天後……所以親禮也並未、並未作數……」
  
  他說得不清不楚,而舒棠只抓住「成親三天」的重點。她不由退了好幾步,瞪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雲沉雅,眼眶也漸漸紅了。
  
  雲沉雅見舒棠這模樣,心裡一緊,又欲再作解釋。豈料這時,舒家小棠忽地一跺腳,眼裡翻出水光,帶著哭腔道:「我、我放萵筍白菜咬死你!」
  
  雲尾巴狼怔了一下,往前兩步道:「小棠,我沒有……那個,小眉兒她與我其實……其實並非夫妻。」
  
  舒棠仍是氣急,並不信他,轉身便想離去。
  
  雲沉雅連忙道:「當時情況錯綜複雜,但是我與小眉兒成親,並非為情,而是為救幾人的性命,為辦一些事情。在我們大瑛,成親三天後若順利回了娘家,才算真正禮畢。彼時她雖回了娘家,但此後卻再沒回來,所以我與她,並不算作夫妻。」
  
  舒棠聞言,頓住腳步,遲疑地轉過身,問道:「真的?」
  
  雲沉雅沉了口氣,看著她道:「更何況那時,我與小眉兒心中早已各自有人。我和她,連洞房都沒有過。都為你……都為你留著呢……」
  
  此話出,舒棠臉上驀地一紅。雲沉雅愣了一下,忽然間臉也紅了。鋪子裡安靜得落針可聞。雲沉雅想到舒棠面子薄,以為她又要生氣,正欲說什麼,卻見舒棠垂著頭,又將方纔削好皮的桃子遞給他,說:「吃、吃吧。」
  
  雲沉雅接過桃子,默了半晌,又喚了聲:「小棠……」
  
  舒棠的目光愣愣地看著自個兒腳尖,過了會兒,她道:「我信你。」
  
  「雲官人說的話,我、我都相信。」
  
  剎那間,雲沉雅心裡百味陳雜。他的指節無意識動了動,覺得心口發悶。
  
  過了片刻,雲沉雅抬起頭來,認真地說:「嗯,小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氣氛有些曖昧,有些尷尬。一時間,兩人都不知如何言語。雲尾巴狼的目光,又落在舒棠襟口後的一段白膚,他腦中又是一亂,退了步道:「啊,對了,方才見你像是喜歡鋪子前的木槿花,不如你栽些回去?」
  
  舒棠聞言,回道:「不是我喜歡,是穆公子喜歡。」
  
  「穆公子?」雲沉雅眸光一動,心中似有了悟。
  
  舒棠點點頭:「穆公子與雲公子一般,都是打大瑛來的,他現如今住的宅子,門前也有木槿,還有一行垂柳。」
  
  「垂柳木槿?」雲沉雅聽至此,心裡已有了數。
  
  舒家小棠想了想,又老老實實地道:「我今日盯著雲官人看,就是因穆公子與雲官人長得有五六分相似。從前雲官人說有個小自個兒半歲的弟弟,我初初見了穆公子還以為他就是雲官人的兄弟,可惜不是。」
  
  其實這樁事,雲尾巴狼老早便有猜疑。此刻,他將事情的蹊蹺之處連起來一想,再思及方才白貴的神色,心底已全然明白過來。
  
  「他是,他怎麼不是?」雲沉雅將折扇在手心一敲,勾唇笑道,「小棠,你去雲府等我片刻,我現下有事,去去就來。」
  
  棠酒軒對面,有個小胡同,連著臨江、上江兩條大街。因這胡同狹小憋悶,到了夏日,一般人不走這處。白貴見雲尾巴狼在鋪子裡會舒兔子,趁著有空,連忙溜來這處。
  
  小胡同裡,早有一青衫人等在此處。
  
  白貴上前兩步,拱了拱手,喚道:「二公子。」
  
  景楓點頭道:「白老先生,勞煩您了。」
  
  白貴歎氣道:「二公子,老奴真不明白,您約老奴出來,好歹也約個遠些的地方。這處離棠酒軒也就隔條街,大公子他沒事就愛四處轉悠,若是被他瞧見……唉,大公子折騰人的手段,二公子您是知道的。」
  
  景楓道:「險中求安,大哥心眼太多,我只能劍走偏鋒。」
  
  白貴搖頭道:「你大搖大擺來南俊,能瞞過他這麼些日子,也算忒有本事了。」頓了頓,又道,「可你何苦要瞞著他呢,不如試試親自與他說?」
  
  景楓道:「不行,這樁事……他不會輕易答應,我若不捏個砝碼在手,只怕會功虧一簣。」
  
  「不與我說說,你怎知道會功虧一簣?」忽然間,巷子另一頭,傳來一個聲音。
  
  雲沉雅今日也著青衫,手持十二骨折扇,笑得閒適:「楓兒,好久不見。」

第58章
  
  正午時分,陽光歇在牆頭,牆根沒在陰影中,微濕。景楓瞇了瞇眼,望向來者。那人還是這副模樣,流俗閒散的表情,笑起來風華絕代。
  
  英景軒是天生的王者。沒有人能與他相爭。
  
  景楓默了一默,喚了聲:「大哥。」
  
  雲尾巴狼挑眉看他一眼,撫了撫折扇的扇面,轉而又望向白貴。
  
  「白老先生,你好像--欠我一個解釋?」
  
  白貴嚇得渾身一哆嗦,欲就地跪下。景楓見狀,不由蹙起眉,上前兩步道:「大哥,不關白大人的事。」
  
  雲沉雅的目光掠過他二人,將折扇收起,淡淡道:「回雲府再說。」
  
  雲府後院偏廳,司空幸等三人立在一旁。雲沉雅聽景楓說完,手指在三足幾上敲了敲,平靜道:「不行。」
  
  景楓先是一愣,垂下眸子,亦是靜靜回了句:「我心意已決。」
  
  雲沉雅看他一眼,卻沒將方纔的話題接下去,他思索片刻,對白貴說:「打點一間屋子出來,給楓兒住。」
  
  景楓一怔,抬頭看向雲沉雅。
  
  雲沉雅道:「聯兵符一事未了,南俊京華是個是非之地。你這次前來,我只當你是散心。方才言及之事,日後不必再想。」語罷,他起身,從景楓身旁走過,又停住腳步,「也不必想盡辦法找我的軟肋,這樁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白貴等三人屏息凝神,看著雲沉雅拂袖離去。自打初春來了南俊,他們還是頭一回見雲尾巴狼如此動怒。
  
  景楓喉間動了動,在雲沉雅推開軒門時,一字一句地說:「既然大哥不同意,這一趟,只當我沒來過。但是小遇的仇,北荒萬千將士的仇,我無論如何都要報。」
  
  雲沉雅身形頓住。片刻,他回過身。日暉傾灑在他週遭,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有說不出的冷冽:「你別忘了,你的髮妻柳遇,就是因你而死,若要報仇,你怎不先自行了斷?」
  
  語氣雖輕,可字字如利刃,扎入景楓心間。景楓臉色一白,不由退了一步。
  
  雲沉雅淡笑一聲,平靜道:「柳遇去世,你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又遑論報仇?」
  
  景楓斂著眸,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握緊成拳,復又鬆開。過得半晌,他低聲道:「大哥,北荒之戰,確實是我的錯。我不該……孤注一擲與窩闊軍相抗爭。當時,小遇也勸過我耐下性子等援軍。我若聽了她的話,萬千將士,還有小遇,就不會因此喪生!」說到這裡,景楓忽地抬頭,「大哥,若有一天,你因一己之私而背負萬千人的性命,背負你心中最珍貴的人的性命時,又會如何想?!」
  
  偏門外,有風聲襲來,揚起雲沉雅的衣衫。他冷笑起來:「所以,你將身後事托付給我,要一人暗闖北荒窩闊駐軍?所以,你明知這樣做並不理智,還向我討十名影衛追隨於你?到那時,你若喪命,大不了去九泉之下陪著柳遇,另外十個人呢?」
  
  景楓的眸子裡,似有何物明滅不定,最終卻歸於一片死灰。
  
  司空幸見狀,心覺不忍,不由勸道:「二公子,其實事情並非……」
  
  「司空!」忽然間,雲沉雅沉聲一呼。
  
  司空幸一怔,轉而望向雲沉雅,只見方纔的笑意漸漸從他的嘴角淡去了。明明是盛夏的天氣,可偏廳裡,卻猶如寒冬一般冰冷壓抑。
  
  四周很安靜,景楓抬眸,忽見偏廳外,花圃中,有一棵綠柳迎風搖曳。他心中漸沉,恍然憶起他們的初相遇。那個姑娘立在垂柳下,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對他說:「我沒有名字,從前的事我忘了,你就喚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其實景楓明白,雲沉雅說得並沒有錯。他不僅衝動,時隔年餘,他也無法從往事的陰影中走出來。可是,有些事說來容易,真正去承擔,卻有千鈞之重。
  
  景楓沉了口氣,道:「大哥,我……」
  
  「住哪裡?」雲沉雅忽地問。折扇敲了敲掌心,他又說,「我隨你去看看。」
  
  景楓愣了愣。片刻,他垂下眸子,走出了偏廳,一邊道:「大哥要來便來吧,事已至此,我過兩日便走了。」
  
  雲沉雅看他一眼,拂了拂袖,也逕自離開。
  
  白貴三人面面相覷,正要跟上去,忽見雲沉雅頓住腳步,微側過臉,投來一道凌厲的目光。白貴只好作罷。
  
  司空幸將方纔之事在心頭過了一遭,轉身拱手道:「白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何以大公子不告訴二公子沈眉小姐就是柳遇,而兩年前的北荒之戰,也並非全是他的錯?」
  
  白貴白他一眼:「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想了想,又憂心道,「二公子是個倔脾氣,大公子今天又動了怒,兩人這番,少不得要動一回手。」
  
  司空幸聞言,亦擔憂地蹙起眉來。
  
  這時,司徒雪忽然遲疑地說:「司空,白老先生,我記得,小棠姑娘好像好等在前面廳堂裡?」
  
  此話出,司空與白貴互看一眼,白貴猛拍一把腦門,「對啊,不是還有個舒家的小棠棠嘛!」
  
  雲沉雅與景楓剛走出棠酒軒,便聽街頭一陣叮鈴聲。舒棠笑得燦然,從騾子車上跳下,道:「穆公子,原來你真是雲官人的兄弟。」
  
  景楓一愣,垂下眸,沒有答話。
  
  雲沉雅看他一眼,對舒棠說:「怎麼等在這兒?」
  
  舒棠指了指騾子車,道:「方纔司空公子與我說,酒鋪子的馬吃壞肚子了,拉不動馬車,又說雲官人想隨穆公子回家一趟,讓我駕騾子車載你們去。」
  
  語罷,不等雲沉雅和景楓應聲,舒棠又跑回騾子車邊,將簾子掀開,道:「騾子車的車棚小,不過坐兩個人還是可以的。雲官人,穆公子,我替你們鋪了兩張軟和的布墊。」
  
  雲沉雅與景楓同時一怔,都不知如何答話。
  
  舒棠見他們神色,只當是自個兒騾子車不夠體面。她又跑去車前,牽了兩隻騾子,老實道:「雲官人,穆公子,騾子雖沒有馬駒跑得快,但我家的騾子,我都好好養的。」想了想,她又道:「你們如果不喜歡這騾子車,把騾子換去拉雲府的馬車,也是可以的。」
  
  景楓聞言,不由道:「小棠姑娘誤會了,我與……大哥,並未嫌棄這騾子車。」
  
  舒棠聽了這一聲「大哥」,不禁看向雲沉雅。雲尾巴狼被她一望,莫名愣怔,可片刻,只見舒棠抿唇笑起來,像是有些欣喜。
  
  景楓的住處,離棠酒軒並不算遠。騾子車跑了不到兩柱香的時間,便在一家宅邸前停住。
  
  下午陽光太烈,舒棠將騾子車系再樹旁,抬手在眉間搭了個棚。雲沉雅見狀,一邊揚開折扇替她擋太陽,一邊對景楓說:「你這兩年,都是一個人?」
  
  景楓的背影一滯,片刻,他答:「北荒之戰結束後,起了瘟疫。我在香合鎮留了半年,後來疫情得到控制,我便離開了。」說著,他將宅門推開。
  
  宅子很舊很小,只有一進深,院裡開著木槿花。裊裊柳樹旁,有一口古井。雲沉雅入得院內,只覺這宅子太過簡陋,而景楓堂堂二皇子,哪怕拋卻功名,也不應屈就在這樣的地方。他眸光一黯,沉聲道:「你去收拾收拾,隨我回雲府。」
  
  景楓聽了這話,卻不應聲。他推開正房的門,見雲沉雅並不跟來,便對舒棠說:「小棠姑娘稍等,夏日暑氣重,我去倒些茶來。」
  
  到此刻,舒棠也覺察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她對景楓點了下頭,又看向雲沉雅,猶疑道:「雲官人,穆公子他……」
  
  雲沉雅眸色更黯了些,沒有說話。
  
  少時,景楓便端了一個瓷盤出來。瓷盤上一個茶盞,兩個酒杯。天上有雲遮了陽光,院子沒在一片陰影之中。景楓將茶端給舒棠,退後兩步,垂眸道:「大哥,今日之事,我心意已決,這杯酒,算是我與大哥道個別。若大哥日後,幫我尋到小遇家人的下落,景楓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將這恩情,深銘五內。」
  
  雲沉雅愣住,片刻,他輕笑一聲,從瓷盤上拿起酒杯在指尖轉了轉,問:「你方才說,北荒之戰結束後,你在香合鎮留了半年,那之後呢?」
  
  景楓一怔,抬頭看向雲沉雅,須臾,他道:「我去?州置辦了一處宅子。因小遇遇見我時,是失了憶的,我後又去找過她的家人。只是尋尋覓覓,一直……」
  
  「荒唐!」景楓還未說完,便被雲沉雅沉聲打斷。
  
  雲沉雅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擲,冷笑道:「我不記得我有這麼沒出息的弟弟!」
  
  景楓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酒杯,和傾灑出的酒水,喉間動了動,說:「還望……還望大哥成全,若大哥能幫我找到小遇的家人,我……」
  
  「柳遇的家人,不就是你嗎?」忽地,雲沉雅道,「誠如你所說,柳遇與你相遇時,並不記得前塵往事,所以她作為柳遇這個人,是因你開始,因你而終,也只有你這一個家人。」
  
  他彎身拾起一塊酒杯的碎片,遞給景楓,戲謔道:「這麼有出息,不如抹了自己的脖子去見她,何苦苟且於世上?」
  
  景楓聞言,眸色一傷。片刻,他從雲沉雅的手中接過碎片,垂手於身側,手握緊成拳,碎片扎入掌心,滲出血來。
  
  舒棠看得心中一緊,正要勸雲沉雅,可她轉頭一看,只見雲沉雅看著滴在地上的血,眸光明滅不定。
  
  景楓沉靜道:「嗯,她雖小聰明奇多,可人卻是極好的,有一次,她也與我說,世間雖大,她只有我這麼一個親人。」
  
  雲沉雅沉了一口氣,定定地看向景楓,聲音極其平靜:「逝者已逝,人若耽於往事,就永遠無法往前。該放棄時,便要放棄,該決斷時,便該決斷。你若無法從這樁事中自己走出來,日後若遇上更大的挫折,又當如何。你從前的傲氣哪裡去了?你的自負哪裡去了?你不是一直想與我爭那個位置?一直想與我一決高下?景楓,你的骨氣呢?」
  
  雲沉雅說到這兒,忽地勾唇,閒散地笑起來。他抄著手,往柳樹上一倚:「你是不是,連面對柳遇去世這樁事的勇氣都沒有呢?」
  
  「楓兒,倘若這麼一個挫折,就讓你如此消沉,倘若我見不到你從陰影裡走出來,那麼你信不信,日後我一旦找到柳遇的家人,便會隨便尋個由頭,令她全家都去九泉之下陪著她?」
  
  景楓聞言,身形一晃,怔怔地道:「大哥?」
  
  雲沉雅懶洋洋地一笑,笑容盛著日暉,說不出的和煦。然後他說:「回屋,取你的劍。」
  
  景楓一怔。
  
  雲沉雅直起身,折扇在手中急速一轉,但聞錚錚幾聲,利刃便從十二扇骨處伸出來。
  
  「你今日若能廢我一隻手,我便收回方纔的話。從今後,你要去窩闊也好,要找柳遇也好,我都不再管你。」



第59章
  
  宅子雖小,但院內空曠,四周只有垂柳,古井,和一株高大的梧桐,倒不失為比武的好場所。
  
  景楓手持長劍,眸光明滅,問:「怎麼比?」
  
  雲沉雅將手中折扇轉了轉,從容笑道:「盡全力。」
  
  兩兄弟從小習武,彼此之間不是沒有比過,但一直不分伯仲。這會兒艷陽折射入院,透過樹梢屋簷,在地面灑下點點光斑。又似有風,吹起兩人的青衫。衣袂飄動的獵獵聲,使整個院子更加寂靜了些。
  
  舒棠站在屋簷下,一臉慌張地看著他二人。她從小接觸的,不過是些戲耍功夫,然而眼前這陣仗,與她印象中的比武全然不同。
  
  少時,空氣中像響起一聲劍鳴,劍鳴直抵心間,撥動心弦。舒棠猛地一驚,抬頭望去,只見方纔還立在原地的兩道身影頓地而起。
  
  伴著陣陣清脆的兵器碰撞聲,半空中,清影如鬼魅,寒刃如冬水。景楓提劍挽花,連連直刺,雲沉雅仰身避開,足尖在柳梢上稍一借力,騰空起落,展扇倒刺。
  
  景楓見狀,不由一滯。他本以為兩人比武,點到為止即可。誰想雲沉雅招招致命,不給他留半點喘息的空間。景楓雙眼微微一闔,也只好橫劍於身前,以殺招相搏。
  
  一時間,兩人以內力帶起刃影,天風海雨一般交織於這一方院內。
  
  數招過去,景楓忽然倒提長劍,騰空翻身,從後方攻向雲沉雅。身後風聲疾勁,雲沉雅將折扇一合,一枚利刃隨即從扇柄倒伸而出,往後擋去。
  
  兵器碰撞帶起的力道,令兩人同時後退。
  
  景楓左手撐地,穩住身形,右手即刻將長劍擲出。
  
  但見如水劍光破空襲來,雲沉雅本想以扇刃在樹梢借力,就勢避開,可這時,他的目光在樹梢掠過,不由一愣,原本已經探出的折扇,竟不知不覺收了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伴著長劍帶起的獵獵風聲,伴著舒棠的一聲驚呼,利刃直扎入雲沉雅的右肩。
  
  雲沉雅悶哼一聲,單膝著地,血即刻從傷處浸染開來。
  
  景楓這會兒卻愣住了。方纔那一招,明明是個極簡單的閃避招式,雲沉雅的武功登峰造極,怎會……想到此,景楓仰頭往梧桐樹梢一望。
  
  樹梢間,一塊墜著紅穗子的木牌迎風搖曳。
  
  原來,方才雲沉雅收招,是怕斬斷那一截墜著木牌的枝椏。
  
  景楓一時怔然,半晌,只輕聲喚了句:「大哥……」
  
  雲沉雅看向屋簷下的舒棠,見她一臉緊張地望著自己,不由笑了笑。他慢慢直起身,封住左肩穴道,又將劍拔出,拋給景楓,淡淡道:「比武未完,依照方纔的約定。你只要能廢我一隻手,去北荒,去窩闊,我便不阻你。」
  
  長劍鏗然落在景楓面前,可他卻沒有將劍拾起來。
  
  天邊雲遮陽,院裡風聲漸歇。景楓的心沉了又沉,靜靜地說:「不比了,今日算我輸了,可是……」他喉間一動,眉心忽又擰緊,只是後半句話在喉嚨裡,化作一聲歎息。
  
  景楓仰頭,望向蒼茫的天,恍然又憶起萬千將士廝殺的聲音,憶起一抹紅嫁衣,以及繡了一隻鴛鴦的裙擺。他復又垂眸,在原地怔了一會兒,看向雲沉雅。
  
  「若覺得悶,就自個兒出去走走。」雲沉雅道。
  
  景楓一愣:「大哥?」
  
  雲沉雅挑起折扇,指了指院門,一臉不耐煩的模樣:「出去出去,我見不得人這麼一副消沉樣,想明白想通透了再回來。」
  
  景楓的目光在雲沉雅的左肩停留一瞬,再未說甚,逕自走出宅院。
  
  舒棠見狀,只當是兩兄弟又鬧了矛盾。她急忙跑到雲沉雅身邊,無措地喊了聲:「雲官人。」言語間,舒棠的目光定定鎖在雲沉雅左肩的傷,眉心寫滿焦急。
  
  雲沉雅看著她這副模樣,不由一笑,說道:「不礙事,習武之人,受傷是常有的事。」
  
  聽了這話,舒家小棠點了下頭,然而她的目光,仍是聚焦在傷處血色。須臾,她似想起什麼,又連忙對雲沉雅道:「雲官人,你等等,我去將穆公子追回來。」
  
  雲沉雅一怔。
  
  舒棠再往他的左肩看一眼,亟亟提了裙,就往院外追去。
  
  須臾片刻,宅院裡只剩雲沉雅一人。
  
  這會兒已是近黃昏的天了。雲沉雅退後兩步,在眉骨搭了個棚,望向梧桐樹間的小木牌。
  
  雖然同是皇子,但景楓是庶出,一直到六七歲,才被接回宮中。而雲沉雅是嫡出,從出生起,便在深宮之內受盡榮寵,也磨盡心智。
  
  他們一起長大的兩年,雖經常吵鬧,可每當景楓提及宮外生活,雲尾巴狼總是無限神往。
  
  有一回,景楓說,宮外過節,有一種許願的木牌子。牌子分兩面,一面為自己寫心願,一面為最親的人寫一個心願。寫完之後,在木牌子下墜一塊銅板,拋在自家院子裡最高的樹上。這樣天上的神仙,說不定就能瞧見自個兒的心願了。
  
  這會兒,雲尾巴狼目測了一下自個兒與樹梢的距離,勾唇一笑。他足尖一頓,在樹梢上微一借力,伸手一勾,便將那塊木牌子取了下來。
  
  木牌子極簡樸,背面只寫著四個字--景楓柳遇。
  
  沒有渴望長久,沒有期盼重逢。大抵在柳遇去世後,他於自身也再沒了願望,只是這麼將兩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掛於樹梢,銘入心底。
  
  雲沉雅默了一瞬,又將木牌的正面翻過來,然後,他愣住了。
  
  木牌的正面寫著,惟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惟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斜陽餘暉透過樹影,映在雲沉雅的眼中。他的眸子如水中一塊碧玉,溫潤無暇,又似一口幽幽古井,深邃不見底。
  
  猶記得當時年少,九歲的尾巴狼追著小景楓,問他會在木牌子上許何願望。景楓被他煩得沒奈何,索性反將一軍,問他的願望是什麼。
  
  尾巴狼從小便是個壞胚子,景楓這一問,正中他的下懷。彼時他奸詐一笑,一邊將自個兒的木牌子遞給景楓,一邊說:「你看,為親人許願的正面,我寫的是你的名字,以後你許願,也得在正面寫我的名字。」
  
  景楓聽了,十分詫異,將木牌拿起一瞧,差點背過氣去。
  
  木牌的反面寫著:願英景軒娶個好媳婦兒。
  
  木牌的正面寫著:願英景楓娶個壞媳婦兒。
  
  當時,雲尾巴狼見景楓青了一張臉,即刻搶回木牌,掛在深宮深處,最高的樹上。後來景楓離宮,時日推移,木牌子一直掛在那裡。只是不知歷經數年風霜雨雪,昔日的願望褪色了多少,會不會實現。
  
  這會兒,雲尾巴狼看著這暌違已久的木牌子,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然而過了片刻,他唇角卻慢慢抿出一笑。遠天黃昏燦然,為梧桐枝椏鑲上一層金。雲沉雅退了兩步,欲將木牌重新掛回樹梢。可驀然間,他心思一動,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
  
  木牌子在手心拋兩拋,尾巴狼得意一笑,厚顏無恥地將其揣入懷中,私吞了。
  
  景楓並未走遠,舒棠只穿了一個巷弄,便見他一人倚在牆邊。額發垂下,擋住冷玉似的眸,唇角的弧度很自然,彷彿沒有開心,也沒有難過。
  
  舒棠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喚了聲:「穆公子。」
  
  景楓身形一動,卻並不回頭,只應了句:「小棠姑娘。」
  
  舒家小棠從不伶牙俐齒,想了片刻,只得道:「穆公子,我雖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可雲官人是真的為你好。柳姑娘雖去世了,可是她……」
  
  「在第二格。」景楓忽地道。
  
  舒棠一愣,「啊?」了一聲。
  
  景楓偏過頭來,淡笑道:「我將傷藥放在箱子裡的第二格,不好找。」頓了頓,又道,「大哥的傷不算重,但還是勞煩小棠姑娘替他看看。」
  
  舒棠回宅院時,雲尾巴狼正負著手,在屋裡四處轉悠,好奇地東張西望。見了舒家小棠,他連忙招手,說:「小棠妹,來來,你瞧這是什麼?」
  
  舒棠連忙跑過去,與他一道蹲在屋角。兩人眼前是一個漆黑的小銅盆,裡面有灰燼。舒棠見了,道:「這是我們這兒冬日取暖的炭盆。」
  
  雲尾巴狼聽了,更覺好奇:「炭盆?炭盆不是四方形,紅泥暖爐嗎?」
  
  舒棠道:「南俊這邊,入冬不太冷。雲官人說的紅泥暖爐,尋常人家買不起,便在這小銅盆裡燒木炭,湊合著用。」頓了頓,又道,「我與爹爹也用這個,冬天不長,一忽兒就過去了。」
  
  雲沉雅聽了這話,不禁愣了一愣。
  
  舒棠的目光又落在他的左肩,抿了抿唇,道:「雲官人,你左肩的傷,疼麼?」
  
  經這麼一提醒,雲尾巴狼才慌忙憶起前陣子,白貴所授的苦肉計。頃刻間,他眼神一滯,眉心一蹙,默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
  
  舒棠見狀,以為他疼得厲害,連忙在箱子裡尋了傷藥,又讓雲沉雅坐在桌前,小聲道:「那……雲官人,我替你上藥吧?」
  
  雲沉雅聞言,心中一喜,面上鎮定,答:「嗯,有勞小棠妹了。」
  
  可此言出,舒家小棠卻沒了動靜。她抬眼覷了覷雲沉雅,吞了口唾沫,話頭到了嘴邊,卻又嚥了下去。
  
  雲尾巴狼瞧得狐疑,過了一會兒,他問:「怎麼了?」
  
  舒棠又覷他一眼,猶疑片刻,說:「雲官人,我替你上藥。」
  
  雲沉雅一愣,道:「好。」頓了頓,又不解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舒棠呆了一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終是道:「那個,雲官人,你得將、你得將你的衣裳解開。」

第60章
  
  雲尾巴狼有些呆愣,他垂眸看了看左肩的傷,又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拿著傷藥罐子,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耳根子發紅,好似映在窗欞的緋色霞光。雲沉雅的腦子有點渾,半晌,他才低低「嗯」了一聲,身後去解腰帶。
  
  前襟敞開,露出寬厚的肩膀,胸膛處無暇的肌膚。舒棠見了,頓時心跳如雷。她通紅著一張臉,一手扶著雲沉雅的右肩,一手將藥粉灑在傷處。
  
  雲尾巴狼的傷約有一寸長,半寸深,雖沒傷著要害,但也需好好包紮才不至於感染。舒棠撒完藥粉,又尋了把剪子,左試右試都不著力,便對支支吾吾地對雲沉雅道:「雲官人,我得將黏在傷口的衣裳剪開,你……」她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屋子的西角,「你能不能去床榻上,靠牆坐著?」
  
  雲尾巴狼聞言,又是一愣。過得片刻,他再「嗯」一聲,老老實實地做去榻上。
  
  舒棠半跪半坐地俯身於雲沉雅跟前。打理傷口時,她的髮絲垂下,如絲緞般,輕撫過她的胸膛。雲沉雅一驚,剎那片刻,像是有火苗在他身子深處躥動,他渾身一顫,呼吸渾濁又粗重。
  
  舒棠見狀,忙道:「雲官人,是不是很疼?」
  
  雲沉雅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她,目光又不自覺落在她衣襟口潔白的肌膚。失神片刻,他沙啞著聲音道:「沒事,不疼。」
  
  舒棠仍有擔憂,說:「我再上點藥,包紮一下就好了,雲官人,你忍著點。」
  
  語罷,她又拿著藥罐俯身過去。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脖頸,雲沉雅只覺胸口萬分燥熱。目光從舒棠柔軟的耳根,如雪的鬢邊,一直移向她的手腕,她的腰身……忽然間,雲沉雅伸手將舒棠往後一推,粗喘了口氣,道:「你……你別動,我自己來……」
  
  舒棠一愣:「雲官人?」
  
  可雲沉雅已然奪了藥罐,迅速將藥粉灑在傷處。他咬緊繃帶一端,單用右手將繃帶的另一頭繞過左肩。包紮始末,雲沉雅都再沒讓舒棠靠近。
  
  處理好傷口,舒家小棠見雲沉雅額頭有汗,連忙倒了盞茶給他。喝過茶,雲尾巴狼清醒許多,想起方纔的事,不由有些尷尬。誰料舒棠卻不介意,她看了看雲沉雅的傷,咧嘴一笑,隨他走在床榻便,覷了他兩眼,小心翼翼地說:「雲官人,我與你說件事兒。」
  
  雲沉雅怔了怔,微微一笑:「你說。」
  
  「是……穆公子讓我回來給雲官人上藥的。」
  
  「嗯?」
  
  「穆公子沒走遠,我方才追出去,在街角找到他。他與我說傷藥在箱子的第二格,還讓我回來給雲官人上藥。」舒棠道,她看著雲沉雅,又說,「所以,雲官人,你別生穆公子的氣。我雖弄不明白你們說的是什麼,可穆公子的媳婦兒去世了,他心裡頭鐵定很難過,雲官人你……不要逼他。」
  
  雲沉雅一愣。片刻,他垂眸道:「不想逼,可我不得不逼。」
  
  舒棠道:「我弄不明白。」
  
  雲沉雅往牆上一靠,吐了口氣:「楓兒天資極好,日後,他還有許多責任去承當,他肩上的擔子也會很重。若我此刻不逼他,往後又當如何?」
  
  「肩上的擔子?雲官人的家業,很大嗎?」
  
  雲沉雅眸色一黯:「是。很大的家業,大到有時候,即使情難自禁,心中煎熬,也只能……」他停住,頓了一下,又兀自一笑,「楓兒其實個性單純,對人也真誠,若能生在尋常人家,定會過得美滿。我小時候,個性不太好,人人都怕我,也就他能跟我走得近些。」
  
  舒棠聞言,心中有點澀然:「我記得,雲官人說,除了你弟弟,從小到大,幾乎沒人和你親近?」
  
  雲沉雅詫然,側目看向舒棠,點了下頭。
  
  舒家小棠垂下頭,她挪近了些,遲疑地握牢雲沉雅的衣袖,「那、那我日後,陪著雲官人成麼?」說著,她的眼眶就紅了起來,扁了扁嘴,又道,「上次,就是差不多三年前,我也跟你說過這話,因雲官人你說……你說要娶我的做媳婦兒的。」
  
  「小棠……」
  
  「後來你走了,我也怨過一陣兒,想著你要真回來,我就再不搭理你了。可我沒出息,如今你真回來了,我還是想,還是想陪著你。夏天摘桃子給你吃,到了冬天,就幫你曬被子。」
  
  舒棠的聲音低低的,又自個兒搖了搖頭:「不過,你上次問我知不知掉什麼叫喜歡。我還是弄不明白,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如果能陪著雲官人,我就不嫁人了。」
  
  舒棠說完這話,見雲沉雅看著她,半晌不語,不由腦子一亂。可她這會兒雖緊張,神色裡卻沒有絲毫膽怯,只瞪著眼,回望著雲尾巴狼。
  
  雲沉雅一笑,輕聲問:「你真不怨我了?」
  
  「不怨了。」舒棠搖搖頭。過了片刻,她又撅著嘴,嘟囔著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要生你的氣。可是後來你,居然拿那個,還問我說……」
  
  雲沉雅知道她指的是月事帶的事,臉上也微微一紅,卻又輕聲解釋說:「我……這些事,我不太懂……」
  
  「……因為我,從沒喜歡過別的姑娘,所以……」
  
  舒棠聞言,不由愣怔:「雲官人?」
  
  雲沉雅安靜地看著她,點了下頭:「小棠,我一直,很喜歡你。」
  
  七月流火,天上有層雲。一夜風雨後,永京城西郊的水宅外,一株海棠開得更加嬌艷。
  
  這日一大早,小丫鬟阿?還沒睡醒,便聽到宅外有人叩門。她睡眼惺忪將門打開,見了門外人,臉上卻倏地一紅。
  
  「少爺?少爺來了。」阿?垂下頭,目光卻忍不住往阮鳳的臉上瞟。
  
  阮鳳道:「嗯,我來瞧娘親。」
  
  阿玥一邊帶阮鳳去宅後水榭,一邊道:「我起得晚,夫人應該早起了。少爺來得巧,昨個兒夫人還說有事要交代少爺,讓我今兒去尋您。」
  
  「娘親有事找我?」阮鳳一愣,看向阿?。
  
  明眸若星,阿?的臉更紅了些,她偏過頭,應道:「嗯,夫人說,說是七夕要到了,她……」
  
  「我知道了。」阮鳳沉吟一陣,答道。
  
  言語間,兩人已來到後宅。池塘水榭,琴音裊裊。
  
  水瑟覺察到阮鳳到來,停了弦,對著亭外人淡淡一笑:「昨日還在念你,今日你就來了。」
  
  亭中有竹蓆,席前一張長几,几上放著七絃琴。撫琴之人雖早過了如花的年華,只是她眉目清秀,風韻猶存,乍一看上去,令人見之忘俗。
  
  阮鳳在竹蓆上屈膝而坐,道:「我惦記著七夕將至,娘親有事吩咐,所以提前兩天過來問問。」
  
  水瑟一笑,她眸光一動,看向候在亭外的阿?,又柔聲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阿玥的目光在阮鳳身上流連一瞬,隨即彎膝道:「是,謝謝夫人。」
  
  見阿玥走遠,阮鳳不由笑道:「娘親近來越發隨和,本來下人就少,唯一一個伺候在跟前的丫鬟,起得竟比娘親還晚些。」
  
  水瑟道:「小丫頭嗜睡,便讓她多睡些。」又想起方才阿?看著阮鳳的神色,不由問,「你覺得……她怎樣?」
  
  阮鳳一怔:「娘親?」
  
  水瑟看了阮鳳一眼,歎氣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娶正妻,也好歹納個妾室。」
  
  阮鳳垂眸,沉默不語。
  
  水瑟伸手撫上七絃琴,琴弦在指尖一晃,發出泠泠之聲。「阿?這丫頭,我從未將她當做丫鬟,而是半個女兒。她是鴛鴦之女。當年水嫿姐去世,是鴛鴦一力將重責擔了。我欠她一個人情,理應要照看她女兒的後半輩子。」
  
  阮鳳沉了口氣:「娘親,也莫為當年之事太過懊惱,畢竟逝者已矣,無論是水?姨,還是鴛鴦姑姑,都是仙去之人了。」頓了頓,又道,「倒是前陣子,娘親說想見阿棠……」
  
  「阿棠?」水瑟一怔,抬頭看向阮鳳,「她還好嗎?」
  
  「她很好,只是……」
  
  「什麼?」
  
  阮鳳默了一瞬,他將杜涼交代自己的話又在心裡頭過了一遭,這才道:「只是,娘親,阿棠的身份,可能瞞不下去了。」
  
  水瑟聞言,倏然起身:「什麼?!」
  
  阮鳳偏頭看向亭外池塘,粼粼波光。「她與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走得太近。英景軒素來陰狠,詭計多端。他此番前來,恐怕會利用阿棠北地公主的身份,毀了聯兵符。」
  
  水瑟猛地蹙眉,她深深吸了口氣,也望向亭外池塘。晨風吹皺水面,水瑟心中漸涼。須臾,她道:「沒法子能護著她麼?畢竟水?姐臨終時,希望她能在南國市井間長大,安然度過這一生,平安,平凡。」
  
  「有。」阮鳳道,「只是平安和平凡這連個願望,我與爹,只有能力保她平安。」
  
  「瑛朝勢大,非是我南俊能敵,倘若英景軒欲利用阿棠的身份毀掉聯兵符。我們只有先下手為強,將阿棠交還北方數國,與北地聯手,如此才可保她一命。」
  
  水瑟臉色一白:「所以,你此番來,是央我去見舒棠一面,告訴她事情真相?」
  
  阮鳳道:「倒不急於一時。不過不瞞娘親,告訴阿棠真相,確實是唯一保她的方法。」
  
  一抹神傷從水瑟的眼中閃過。片刻後,她又坐回七絃琴前,撫得一曲,曲聲輕快,激昂,自始至終沒有點滴憂傷。待最後一個琴音落,水瑟笑道:「這曲子,原是水?姐交我的。」她的目光落在七絃琴上,「就連這琴,也是她臨終前,留給我的。可我……」
  
  阮鳳道:「娘親,你已經盡力了。」
  
  水瑟伸袖在琴上一拂,抱琴而起,將琴遞給阮鳳:「七夕是水嫿姐的生辰,也是她的祭日,過兩日,你幫我把這琴還給阿棠吧。」
  
  阮鳳從水宅出來,便在一輛馬車停在街口不遠處。他沉了口氣,上了馬車。車伕一揚鞭,車輪便轆轆轉起來。
  
  馬車內焚著檀香,杜涼閉目養神半晌,問:「她還是不願見我?」
  
  阮鳳沒有答話。
  
  杜涼復又睜開眼,目光落在七絃琴上,訝然道:「這是……」
  
  「我照著父王的意思,與娘親說了。」
  
  「嗯?」
  
  「只有讓娘親誤以為英景軒已知道阿棠的身份,想要加害於她。只有這樣,娘親才會同意告訴阿棠實情,而我們,也可藉機將舒棠的身份公開,修復聯兵符,讓南俊有足夠實力安然立於神州之南。」
  
  杜涼默然,少時,他道:「所以,她不要這把琴了?」
  
  「嗯,娘親讓我在兩日後,將這把琴還給阿棠。」
  
  杜涼往車壁一靠,閉上眼:「也好,七夕是水嫿的生辰和祭日,到時,你派人將這琴還了,但不要將事情說破,先看看舒棠和舒三易的反應。」

第61章
  
  七夕這天,舒家客棧的海棠開得艷。一大早,喜鵲在枝頭叫喚。舒棠開窗探了個頭,望見院子裡,舒三易穿了一身兒青布褂子,收拾得妥帖,便道:「爹,出門去?」
  
  舒三易見舒棠起了,衝她招招手。
  
  舒家小棠忙從屋裡跑出。她著白,穿得乾淨,斜背小布包,髮髻裡別一支海棠簪。
  
  舒三易上下打量閨女兒一番,道:「我出屋轉轉,指不定啥時候回來。你待會兒出門,記得把客棧門鎖好。」說著,朝院子西角努努嘴,又道,「你有空管管萵筍白菜。它倆今兒大清早,又搶了灰爪兔的蘿蔔,銜了幾個豬骨頭逼它們吃。我都說多少次了,兔子的牙口不好,兔子啃不動骨頭,這倆小破獒,就是不長記性哇!」
  
  院子西郊,萵白二狗原本四仰八叉地躺地上裝死,聽了這話,倆狗一骨碌爬起來,嗚咽兩聲,無辜地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見狀,樂呵呵地道:「成,前幾日雲官人說很思念萵筍白菜,想接它們回去住幾日。我今兒個有空,待會兒送它們過去時,可以順道跟它們說說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萵筍白菜渾身一顫,倒地不起。
  
  早晨的街巷水意泠泠,車棚銅鈴還凝著露珠。舒棠快到棠酒軒,太陽才從雲後探出半個頭,天地間一片金色。
  
  棠酒軒剛開門,白貴坐在太師椅上打瞌睡。鋪子裡有小廝們在數酒,時不時交談幾句。
  
  雲尾巴狼撩開布簾,瞟了白貴一眼,輕飄飄地逛進鋪子。折扇在指尖轉了轉,「啪」得一聲在櫃檯上炸響。白貴猛然一驚,從太師椅上蹦起,惶然張望,卻對上雲尾巴狼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貴霎時間苦了一張臉:「大公子,老奴就稍微打個盹。」
  
  雲尾巴狼將扇子往下巴一撐,厚顏無恥地說:「我醒著,就見不得人睡著。」語罷,他抄著手,悠哉哉地逛出鋪子。
  
  還沒走多遠,便聽身後一陣叮鈴聲。雲沉雅腳步一頓,往後看去,果見得舒家小棠在棠酒軒門口,正撩開騾子車車簾,拖拽著什麼。尾巴狼覺著好奇,湊近了些,左瞧右瞧。萵筍白菜在車內嗅到狼主子的氣味,嗚咽一聲,從車棚內鑽出來。
  
  舒棠瞧見雲沉雅。雲尾巴狼笑瞇瞇地與她招呼:「小棠妹。」
  
  舒棠道:「雲官人,你那日說思念萵筍白菜,我將它們送過來。」
  
  萵筍白菜又嗚咽一聲。
  
  雲沉雅憶起早前自己與舒棠相認,這兩隻走狗看自個兒笑話的事,眉開眼笑道:「回來了,挺好挺好。」說著,又將舒棠引入鋪子。
  
  白貴因方才被尾巴狼嚇醒,這會兒仍有怨氣,只與舒棠招呼了一聲,便端出一副不鹹不淡的神色。雲沉雅淡淡掃他一眼,不搭理他,又將舒家小棠帶去鋪子後。
  
  穿過小弄,到得雲府。此時,天邊雲蒸霞蔚,雲府裡,夏花爭相競放。
  
  舒棠知雲沉雅有晨間散步的習慣,隨他沿著小石徑走了一段。
  
  這天的雲府別有不同,像是比以往熱鬧,迴廊外,花圃裡,時不時可見忙碌來去的丫鬟。走至盡頭,後院倉庫處,有數個小廝在抬酒。
  
  雲沉雅停下來,看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什麼,嘴角勾起一笑,喚了聲:「小棠。」
  
  舒棠正四下張望,聽了這聲喚,連忙回轉頭來。
  
  日暉灑在雲沉雅月白衣衫上,他轉了轉折扇,笑得風流倜儻:「我打算,將雲府後面的幾間宅子盤下來,把倉庫挪走,花苑建大,那個荒園……嗯,除了種桃樹,再種些海棠,你覺得呢?」
  
  舒棠點頭道:「我從前不覺著雲府小,今兒個瞧了,覺得人是多了些。雖然熱熱鬧鬧挺好,不過雲官人好清靜,還是將宅子建大些。」
  
  雲沉雅默了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一株海棠花樹。還是清晨,花瓣上有盈盈露水。
  
  「我是想說--」雲沉雅喉間動了動,尾音拖長,後面的話,卻不知如何接下去。
  
  舒棠上前兩步,老老實實地道:「雲官人,你說,我聽著。」
  
  有句話,在心裡頭盤桓了有一陣子了。
  
  雲沉雅回頭來將舒棠望著。她的眸子如海棠花瓣上流轉的露珠,神色卻十分憨厚,髮髻裡的海棠簪子倒是雅,可身上的斜背的小布包,卻又俗得厲害。
  
  舒棠被他望得不自在,吞口唾沫,理理小布包。一舉一動間,憨厚又傻氣。
  
  雲沉雅覺著好笑,索性抄著手,往樹幹上一靠,又盯她一會兒。
  
  舒家小棠的神色慌張起來。她抿抿唇,將自個兒上下打量一圈兒,小心翼翼地道:「雲官人,我哪裡,哪裡……」
  
  「走路的模樣不好看。」雲尾巴狼忽地道。
  
  舒家小棠一愣,「啊?」了一聲。
  
  雲沉雅從樹幹上直起身,慢悠悠伸出手,說:「過來,我牽著你走。」
  
  舒棠又是一呆,她垂眸抿抿唇,遲疑地將手往尾巴狼爪子上一放。
  
  不如尋常姑娘的手又細又嫩,舒棠的掌心有繭子,但卻十分暖和。雲沉雅拉著她走一陣兒,那股暖意,彷彿就能從手心傳到心底。
  
  狼爪子牽著兔爪子,兩人不說話,可尾巴狼心裡頭卻覺得開心。舒棠跟在他後頭,數著他的腳步走,走著走著,也高興起來。
  
  花圃裡,池塘畔,有小廝就著紅泥暖爐,將一壺水燒得咕嚕嚕響。雲沉雅瞧見暖路旁的茶具,心裡頭明白了大半,面上仍是問:「這是在作甚?」
  
  小廝見了雲沉雅,連忙起身行禮,又答:「白掌櫃覺得困乏,讓小的就著池塘水,泡了茶與他送去。」
  
  紫砂壺旁,擺著的茶葉是皇上賞賜的貢品普洱。雲尾巴狼眉梢一挑,轉頭問舒棠:「累不累?」
  
  舒家小棠搖了搖頭。
  
  雲沉雅揮手支開小廝,撩了衣擺蹲下。他先用沸水將茶壺,茶杯分別燙過,又將茶葉放入壺中。第一泡茶湯,乃是洗茶。持壺搖一搖,便倒入池塘,再續水。第二泡茶湯正好,雲沉雅一邊提壺將茶水斟入茶盞,一邊垂眸笑道:「泡茶的理兒,我只懂個七七八八。說是山水最好,江水為次,井水為下。這小池塘的水,源頭是個泉眼,算作佳,白貴倒是會享受,撿了這處來泡茶。」
  
  說著,他將手中茶盞遞給舒棠,輕言道:「嘗嘗?」
  
  溫潤的眉目,如水中一塊美玉,柔和的笑容似要在裊裊茶香中發散開來。
  
  舒棠心跳如雷,她接過茶盞,愣怔道:「我從前,不知道泡茶有這麼多講究。」說著,她又垂下頭,「不過我可以學。」
  
  雲沉雅一愣,又給自個兒斟了一盞,淡笑道:「不必學,我會。」
  
  茶入舌尖,唇齒留香。雲沉雅想起一事,心中更喜了些,又說:「對了,楓兒回來了。」
  
  舒棠詫然道:「穆公子回來了?」四下一看,納悶地問,「怎麼不見人。」
  
  雲尾巴狼用指尖將茶壺勾起,撿了個空茶盞在手中拋了拋:「他晨間練武,差不多練到這個時辰。」直起身,又說,「白貴這茶葉泡茶不錯,帶去給他嘗嘗。」
  
  舒棠點點頭,跟著雲沉雅起身,一臉很高興的模樣。
  
  雲尾巴狼見她的表情,不由笑問:「你這麼開心作甚?」
  
  舒棠一呆,老老實實地答:「因我……從未見雲官人這般開心過。」說著,她四處看了一圈兒,點著頭,自個兒樂起來,「雲府熱熱鬧鬧的,雲官人回來了,穆公子回來了,萵筍白菜也回來了。」
  
  是啊,哪怕是三年前,他和她相見。他恣意妄為,玩世不恭,也沒有如今日般,發自肺腑的笑意。
  
  身旁是粼粼池水,水中花色將殘夏染成春意濃。
  
  雲沉雅看著舒棠。她一臉憨然傻氣,卻能因自己的喜樂而由衷開心。
  
  彷彿有淡淡月色流過心間,雲沉雅的目光漸柔:「不止,楓兒來了,我回來了,還有你也……」
  
  「大公子--」
  
  話未說完,前堂便有小廝抱著一個長木盒子匆忙走來,見了雲沉雅,小廝道:「大公子,方才小王爺的人來過,說是要將這個交給舒掌櫃。」
  
  雲沉雅見了那盒子,神色一怔,問那小廝:「怎會送來雲府?」
  
  小廝道:「小王爺的人說,一定要在今日將這張琴交到舒掌櫃手中。他大清早上舒家客棧瞧過,因沒找著舒掌櫃,便來棠酒軒碰碰運氣。」
  
  雲沉雅見那長盒木質沉舊,形狀狹長,似是有些面熟。
  
  他轉頭看向舒棠,愕然問道:「你會撫七絃琴?」
  
  舒棠愣住:「我不會。」她的目光落在長盒上,又道,「我沒見過七絃琴。」
  
  雲沉雅聞言,不由詫然。
  
  是了,七絃琴造價貴重,在南俊又十分少見,一般只有大瑛芸河以北,以及北方數國的官家小姐才會這門技藝。舒棠一個南國姑娘,怎可能會七絃琴?
  
  只是……阮鳳為何一定要在今日將這琴交給舒棠?今日是七夕,若說是七夕之禮,雖不無不可,但這張琴分明是放置多年的舊物,阮鳳堂堂一個小王爺,送禮又怎會送如此生僻陳舊的物件?
  
  想到這裡,雲沉雅問那小廝:「阮鳳的人來時,可還說過什麼?」
  
  小廝道:「不曾說過什麼了。」
  
  雲沉雅眉心一蹙,他將茶壺轉遞給舒棠,接過琴盒,上下瞧了瞧,說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小廝應了一聲,匆匆退下了。然而,他剛出了出得後院,卻撞習武回來的景楓。見了這小廝,景楓叫住他,問道:「我方才像是見到有人送來一張七絃琴,是作何用處?」
  
  小廝答:「小的不知,那七絃琴是小王爺給舒掌櫃的。」
  
  景楓一愣,片刻,又問:「那七絃琴現在何處?」
  
  「小的剛剛將琴交給大公子,大公子說要回偏廳看看。」

第62章
  
  長盒裡果然是一把七絃琴。琴首綴著牙白穗子,琴面有梅花斷紋。尾處橢圓,底面木色深潤。
  
  雲沉雅瞧過後,只覺這琴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指尖在琴弦一勾,音色淒婉悠遠,如流水濺玉。
  
  「奇怪。」雲沉雅沉吟一陣,吐出兩個字。他伸手在琴弦一拂,又道:「這琴音,倒是極佳的清洌之聲。」
  
  舒棠不懂琴,見雲沉雅的反應,便問道:「雲官人,這琴有什麼不對勁麼?」
  
  雲沉雅想了片刻,搖頭道:「大概是我多慮了。」語罷,他剛要將琴放回盒子裡,偏廳門外,卻匆匆走來一人。
  
  景楓的目光甫一落在琴盒上,便不由怔住。他走近兩步,見那琴身為落霞式,琴弦似冰蠶絲,心中疑慮頓起。
  
  「大哥,這張七弦……」
  
  「你識得?」雲沉雅一愣,又將琴取出,放在几案上。
  
  景楓微微皺眉,走近打量一番。他扣指在琴身上敲了敲,指尖勾弦,一一試音。又將其翻過來,見底面光滑,並無任何記號,他的眉頭更擰緊了些。
  
  「據我所知,多數造琴師,每做一張七弦,都喜在琴身上刻上自己的名號。」景楓道,「而刻意在琴身留白的造琴師,並不多。」
  
  雲沉雅經他這麼一提醒,也憶起了一些事,說道:「我對琴瞭解不深,但隱約記得,自從百年前,鳳媛皇后在凌霄閣用古箏撫過一曲凰天,古箏便取代了七弦,成為大瑛第一琴器。那以後,因求七絃琴的人越來越少,大瑛的造琴師裡,精通打造七弦的,也就屈指可數了。」
  
  景楓點頭:「我在北荒時,曾對七絃琴有些瞭解。當時,有一個商隊要在香合鎮逗留幾日,他們閒著無事,便將貨物擺出來賣給當地百姓。」
  
  「那時候,小遇失了憶。我領她去瞧新鮮,她卻指著一把七絃琴,說是會撫。她撫琴真是撫得好,一曲罷,人群圍得水洩不通。我當下動了心思,想為她將琴買下。可那商隊什麼都賣,唯獨那把七弦是不賣的。而那把七弦的外觀,正與眼前這把一模一樣。」
  
  雲沉雅一怔:「哦?」
  
  景楓將琴抬起,拖於掌面:「大哥,你看這琴。」
  
  眼前的琴,線條流暢,首寬尾窄,古樸且典雅。
  
  雲沉雅雙眼微微一瞇,眼中眸光如星:「你是說……這張七弦的樣式?」
  
  景楓點了下頭,「七絃琴的樣式,分月牙式,伏羲式,連珠式,落霞式。前三種要花俏些,在大瑛的流傳也要廣些。眼前這張是落霞式,較為古樸,也較難打造。誠如大哥所言,七絃琴師並不多,據我所知,在這為數不多的造琴師中,也就霜露琴師會打造落霞式的七弦。而他,恰恰是個造琴後不會在琴身留任何印記的琴師。」
  
  「霜露琴師?」雲沉雅一愣,「好像聽過。」
  
  「後來,因我想做一張七弦給小遇,也特地打聽過這個人。其實霜露琴師並非一人,而是一個造琴的作坊。這作坊造出的七弦極其珍貴,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蠶絲做得琴弦。」
  
  「這就難怪了,這張琴的年代並不久遠,但我方才試音,琴音清洌異常,並非凡品。」
  
  「嗯。」景楓又將琴放於案幾。他頓了一下,遲疑道:「只是,通常來說,霜露琴師每年只做三張七絃琴,一張月牙式,一張伏羲氏,一張連珠式……」
  
  雲沉雅心中一沉:「你方才說,阮鳳送小棠的這張,並非那三種樣式之一,而是……落霞式?」
  
  景楓默然片刻,忽地轉頭對舒棠一笑:「霜露琴師打造一張落霞式的七弦極為難得,小棠姑娘得之,乃是幸事。」
  
  方才兩兄弟的對話,舒棠雖有些聽不明白,但她也知道這七絃琴有些蹊蹺。聽景楓這麼一說,舒家小棠忙道:「穆公子,七絃琴我不會撫,這張琴我拿著也沒用處,你若喜歡,就收著吧。」
  
  景楓淡淡一笑,沉默地將這琴放回盒子裡。
  
  雲沉雅注視舒棠良久,悠悠地笑說:「這琴是饋贈,豈能轉送於人?」
  
  舒棠一愣,思量半晌,從景楓手中將琴盒接過,點頭道:「嗯,那要是穆公子想看琴,就來找我。改明兒我遇上阮大哥了,也問問他這琴的來頭。」
  
  看過琴後,舒棠又在雲府逗留半日。早晨還是大晴天,到了正午,天邊便積起層雲。空氣潮濕而悶熱,欲落雨的樣子。舒棠憶起昨日洗的被衾還晾在院裡,便要回舒家客棧。
  
  雲沉雅幫她拿著七絃琴,送她到門口。舒棠跳上騾子車,剛要走,雲尾巴狼又叫住她。
  
  天地間起了風,吹得舒棠額發紛亂。雲沉雅望了她一陣,伸出手,幫她理了理額發,又將墜到一邊的小布包挪到她身前,道:「路上小心些。」
  
  沉澈的聲音,聽得舒棠臉頰一紅。她嘿然笑起來,說:「雲官人,你放心。」想了想,忽又問道:「對了,雲官人,棠酒軒鋪子裡的小算盤是在哪裡買的?」
  
  雲沉雅愣然:「怎麼?」
  
  舒棠靦腆道:「尋常的算盤個頭大,布包裡放不下,可我出門收賬需得帶個算盤,所以就想問問棠酒軒的小個頭算盤在哪裡買的,我也去買一個。」
  
  雲沉雅又一愣,詫異看了舒棠一眼,折返回鋪子。少時,他從鋪子裡出來,將手裡東西往舒棠跟前一遞,問:「你說這個?」
  
  算盤只有九檔,上等沉香木的材質,算珠中,有八粒呈瑩潤色,圍成一個菱形,熠熠生輝。其實這算盤是早年一小國給大瑛的貢品,那八粒算珠是深海南珠,極其罕見。雲沉雅離宮時,因要扮作商人,就隨便捎帶了這玩意兒。
  
  舒棠將算盤接過,用手撫了撫。她雖不識貨,但也瞧出這算盤有些金貴。「嗯,就是這個,不過這一把太好,我只想買把差不多大小的。」
  
  雲沉雅看她一臉老實的模樣,唇邊浮起一笑。他將算盤拿回,放入舒棠的小布包裡,悠閒地說:「這算盤,只棠酒軒有得賣,值小棠妹三個桃子兩壺酒。」
  
  「雲官人?」舒棠怔了一下,欲將算盤取出。
  
  雲沉雅卻將她攔住,溫和笑道:「拿去吧。」頓了頓,又道,「倘若以後缺什麼,跟我討就是。」
  
  待騾子車在街口消失,天邊的雲更厚了些。午過,夏風沾著濕意,迎面拂來。雲沉雅在院子裡立了會兒,又折去小池塘餵魚。萵筍白菜怯生生地跟著他,但尾巴狼不願搭理。餵了魚,他又逛去荒園,左右瞧了一會兒,心裡頭想著這裡要種桃樹,還要種海棠。
  
  身後有人喚了聲「大哥」。
  
  雲沉雅背對著景楓,悠悠道:「我今日在想,棠酒軒的生意不錯,若往後能開個酒肆,單靠這個,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
  
  景楓沒有答話。
  
  風將雲沉雅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他沉了口氣,道:「方纔你話說到一半,卻忽然停住。是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小棠說嗎?」雲沉雅回轉過身,定定地看向景楓,「那七絃琴,和北地有關聯?」
  
  「大哥可還記得,開酒鋪子,賣沉棠酒的根本原因?」
  
  修復聯兵符,需要借助北地之力。而沉棠酒的原料中,用到大量的北地青稞麥。雲沉雅之所以要賣沉棠酒,是想從南北買賣這條線索,查探聯兵符一事。
  
  雲沉雅沉默不語。
  
  景楓道:「我方纔之所以沒有當著小棠姑娘的面將後面的話說出來,是因為落霞式的七絃琴,霜露琴師每隔五年才打造一張,而每一張,都會送給北地的皇室中人。」
  
  雲沉雅的表情清清淡淡的:「嗯,猜到了。」頓了一下,又道,「一個巧合,也許真的是巧合,可兩個巧合,三個巧合呢?」
  
  他的神色冷漠下來,黯淡的眸光裡席捲著風暴:「三年前,我查的眉心有硃砂的女子,跟聯兵符有關,我沒有懷疑她。今年初,我查的沉棠酒是她在賣,我仍沒有懷疑她。但是今天,阮鳳親手將一張象徵著北地皇室的七絃琴交到她手上,我……」
  
  後頭的話,雲沉雅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荒園裡芳草萋萋,天邊一聲鳥鳴,悠而長遠,就像秋日早來。
  
  景楓也沉默。舒棠的性情至誠,哪裡有半點作假的樣子。可依雲沉雅的性子,還有他肩頭的重責,要對一個人信任到這般田地,也是破天荒了。
  
  「大哥……不如等等唐玉的消息,畢竟南北買賣的事,是他在盤查。至於小棠姑娘……」
  
  「我去問問她。」雲沉雅驀地打斷。
  
  景楓一愣:「大哥?」
  
  怎麼問?問了會管用?
  
  雲沉雅輕輕吐納,這一刻,心裡頭忽然想起她對自己說過的話--我相信,只要是雲官人說的,我都相信。
  
  要如何才能堅定不移地去相信一個人呢?雲沉雅想。他垂下眸,望著腰間的掛著的錦囊。那錦囊繡得極好,色澤清淡又金貴。這錦囊,雲沉雅戴了三年多了,可誰也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
  
  「嗯,我去問問她。」他又兀自說了一遍,「如果她說不是,那就不是。」



第63章
  
  瞟了眼臨江街口的綠楊樹,又將目光停留在司徒雪手裡的木槿,撐開折扇,懶洋洋招呼了聲:「早啊,司徒。」
  
  西槐街六十二戶是一家廢棄的宅院。司空幸推門而入,陳舊的木門發出「吱嘎」一聲。院中荒蕪,雜樹生花,飛蓬亂長。
  
  司空幸猶疑一瞬,忽聞耳畔勁風起,他側身一閃,避過凌厲的一掌後,又騰身落於院內。
  
  出招之人見他武功利落卓絕,不由發出一聲讚歎,閃電般掠到他身後,又再次發難。
  
  司空幸眉頭皺得更深,他薄唇抿緊,一言不發。片刻間,二人便過了十餘招。出招人越打越興奮,手中寒光一閃,忽然之間,一把雙刃匕首便出現在他的掌心之中,與此同時,他高呼一聲:「二哥,用你的匕首,我們來好好打一場!」
  
  司空幸聽得這聲「二哥」,目光滯了一下,眼見著司空宇攻到面前,他忽一轉身,拔出腰間長劍,以劍鞘擊向司空宇的手背。
  
  司空宇吃痛地叫了聲,手中匕首訇然落地。
  
  司空宇愣住,少時,他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抬眼去看司空幸,喚了聲:「二哥?」
  
  司空幸負手而立,沉默不語。司空宇眸色黯淡,彎身去拾撿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的柄處,也有七星映月的圖案。
  
  廢棄的院子中,兩兄弟對面而立,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司空宇卻大笑起來,他又看司空幸一眼,撩起衣擺,走去院子的東南角,在一棵梧桐樹下大喇喇地坐下,手在背後一繞,便變出一壺酒來。
  
  酒壺在手裡拋了拋,司空宇朝司空幸一眨眼,說:「二哥,來喝酒!」
  
  司空幸沉默了一會兒,唇角也勾出一個極淡的笑,「嗯」了一聲,坐去他身邊。
  
  太陽毒辣,院中草木都沐浴在熱浪中。唯獨梧桐樹下陰涼,兩兄弟傳著酒喝,你一口我一口。
  
  酒過三巡,司空宇笑說:「二哥,我們三兄弟,就數你最木訥。從前同在大瑛禁宮做護衛時,你曾問我,何以每次都能從樹後變出酒來,時隔這麼多年,你猜到沒有?」
  
  司空幸接過酒壺,飲了一口,點頭道:「嗯,你事先偷了酒,埋在樹下,酒壺口穿了根線。要變酒的時候,你只需尋到線頭,使內力一提,酒罈子便能被你變出來。」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兄弟是孤兒,自兒時,便被人送去宮裡做護衛,學武藝。三兄弟中,屬大哥最沉穩,司空幸木訥,司空宇淘氣。學做護衛很苦,司空宇閒暇之時,便偷些吃食分給三兄弟。而他最喜歡偷的,還是宮裡的瓊漿玉液。
  
  司空宇哈哈大笑,他飲口酒,伸袖子抹了把嘴,道:「我今日出門,就跟大哥打了個賭,賭你猜翌日清早,司徒雪手捧一簇木槿穿過巷弄,撞上迎面走來的司空幸。
  
  木槿嬌艷,將司徒雪的臉映襯得明麗動人。司空幸見了,頓時有點無措。他素來有輕微的花粉症,這會兒忍了忍,還是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司徒雪一愣,將木槿拿開了些,道歉說:「對不住。」
  
  司空幸有點尷尬,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著她面若槿花的臉頰,又不禁道:「往常見慣了你舞刀弄槍,不曾想你也喜好這些花草。」
  
  巷弄狹小,司空幸說罷,側過半邊身子,讓司徒雪先過。司徒雪聽了他的話,有些詫異,走過司空幸身邊時,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自己手裡的木槿,搖了搖頭,說:「我採這木槿,並非為自己,是為二公子。」
  
  司空幸剛要舉步走,聽了這話,面色僵住。
  
  司徒雪說:「這幾天,二公子總時不時來鋪子門口看這木槿,想來是喜歡這花。我方才見今日的木槿開得好,便採些與他送去。」
  
  司空幸又怔了一下。風過巷弄,木槿花枝搖曳,他的眸色黯淡下來。沉默片刻,司空對司徒雪點了下頭,與她擦肩而過,往鋪子的方向走去。
  
  司徒雪覺察出司空的異樣。今日一大早,她本來在鋪裡頭幫忙。雲尾巴狼出門轉悠時,讓她摘些木槿花,給景楓送去。司徒雪被雲沉雅一提醒,這才想起二公子似乎對木槿情有獨鍾。她剛採了木槿,便在巷弄裡碰見司空幸,誰知……
  
  司徒雪思及此,心中一頓。她回頭往巷子望去,空蕩窄弄,日頭拉下長長的斜影。司徒雪猶疑了一下,又折返回去。不知怎地,總想再跟司空解釋解釋。
  
  剛到街口,有一小廝裝扮的人將司空幸攔住,哈腰點頭道:「司空公子,借一步說話。」
  
  臨江街頭一株綠楊下,小廝左右看了看,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交給司空幸。
  
  那匕首外觀樸實,唯獨刀柄處,有七星映月的圖案。司空幸見了匕首,猛地一驚,他抬頭怔然看著小廝,問:「你是何人?!」
  
  小廝不答,躬著腰,雙手攏在袖子裡,湊近說了句:「半個時辰後,西槐街六十二戶。」
  
  說罷這話,他再左右一瞧,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
  
  司空幸手持匕首,怔仲地立在原地。片刻,他眉頭一皺,腳尖頓地,騰身而起,倏然消失在這清晨尚且寂靜的長街。
  
  風吹綠楊,葉葉聲聲。不遠的牆頭背後,繞出一人。司徒雪安靜地站著,望著前方楊樹,眸色明滅不定。片刻,她默然吁了口氣,剛回轉身,卻被眼前人嚇了一跳。
  
  「大、大公子?」
  
  調侃的笑意從雲尾巴狼的嘴角蔓延開,可他的眼神卻十分冰冷。
  
  他沒猜出我當年的戲法,大哥說你沒猜出來,我說你猜出來了。哈哈,我果然猜對了!」
  
  司空幸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問道:「大哥?他還好嗎?」
  
  「不好。」司空宇眸色一沉,他偏過頭,瞟了司空幸一眼,又無所謂地拍拍腿背,「幾年前,我們為六王爺辦事兒,遇到突襲,大哥他為了保護我,中了兩箭,腿廢了。」
  
  司空幸心中一緊,怔然看著司空宇。
  
  司空宇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兒,在手中掂了掂,朝前拋去。石子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木門的門環隔空穿過。司空宇見狀,不由欣然一笑。
  
  「不過那以後,六王爺便賜了我與大哥一處宅子,宅子大小,跟這座廢院子挺像的。大哥閒來無事,在宅前種了三株綠楊樹。他說……」司空宇一頓,轉頭看著司空幸,「等以後,二哥你也回來了,我們三兄弟便住在一起,做點小營生。」
  
  司空幸聞言,也溫聲笑道:「大哥是個可以閒下來的性子,你卻不是,你能放下六王爺貼身護衛的身份,去過尋常日子?」
  
  司空宇滯了一下。片刻,他將酒罈子「鏘」得往地上一放,面對司空幸而坐,認真點了下頭:「二哥,我能。」停了下,他臉上微紅,又說,「我瞧上了一姑娘,那姑娘不喜歡我這種打打殺殺的生活,我答應她,日後不做護衛了,只隨大哥做些小營生,跟她提親去。」
  
  司空幸愣住,片刻,他抬起拳頭,在司空宇肩膀上錘了一下。
  
  兩兄弟同時一頓,相視大笑。
  
  司空宇笑了一會兒,又將笑意斂住,說:「二哥,你也回來吧,隨我們一起。六王爺答應我了,只要你肯回來。只要我們兩兄弟聯手,辦完這最後一樁事。日後天高雲闊,我們便再不欠他的了。」
  
  我們便再不欠他的了。
  
  一個「欠」字,在司空幸心裡激起漩渦。有多少年,他都沒有再可以想起這個字。
  
  小時候,三兄弟是孤兒,被一戶人家收養。後來,那戶人家落敗,要將三兄弟送入宮學做護衛,換些維持生計的銀子。大哥便對兩個弟弟說,我們要去,因為我們欠他們的。
  
  六王爺與司空三兄弟的「欠」,源之一壺酒。
  
  那時候,司空宇偷酒與兩兄弟喝,被宮中太監發現。護衛偷酒,本不算重罪,只因那酒是珍貴的貢品,所以要一人仗責八十棍。三兄弟年小,仗打八十,等同於要了他們的命。但是彼時,恰逢六王爺來訪大瑛,在宮中見三兄弟受難,心中不忍,便要保他們,說是見三兄弟天資極佳,想要問昭和帝討了他們,帶回南俊。
  
  因那陣子,司空幸已然是英景軒的貼身護衛,六王爺討不走他,而是帶走了?你若能來助我一把,那英景軒頂多受個重傷,聯兵符的事上,可能會受些阻力。可你若仍是忠心耿耿效忠英景軒,那麼賠上的……」司空宇眼神一厲,一字一句地說,「就是我司空宇的一條命!」

第64章
  
  近亥時,燈色朦朧。司空幸躺在長榻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回想著白日裡,司空宇和自己說的話。
  
  兄弟分別十餘年,情誼如昔。若非各有立場,哪怕木訥如司空幸,也想和自己的三弟沽酒暢談,無醉不歸。
  
  房裡的高窗洞開,疏落的星光透進來。屋外月色如華,竟比屋內還要亮堂些。
  
  司空宇和他說,做完這樁事,今後他們兄弟三人,天高地闊,再也不欠誰的了。
  
  司空幸又抬眼看向窗外。廣袤的月華無邊無際,似乎真的比屋裡燈色誘人許多。從此兄弟三人,天高地闊,再也不欠誰的了。司空幸心思一動,他伸手輕推,以掌力催滅桌上燭火。
  
  正此時,屋外忽地傳來敲門聲。隨著房門「吱嘎」被推開,司空幸警覺地翻身坐起,看清門口之人,卻不禁怔住。
  
  「大公子?」
  
  雲沉雅一臉清風閒月的笑意。他漫步走入房中,坐在桌前,將燭火又「嚓」得點燃。司空幸一愣,旋即起身,將四壁燭台引亮後,來至桌前。
  
  雲尾巴狼從懷裡取出一支白玉瓶,往桌上一撂,笑道:「白貴調的蜜漿。」
  
  白玉瓶在桌上咕嚕打轉,司空幸的目光落在其上,雖不明所以,仍說了句:「多謝大公子。」
  
  雲沉雅眉梢一挑,好笑地看著他,喝了折扇在桌上敲敲,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蜜漿?」
  
  司空幸有些遲疑:「屬下不知。」
  
  雲沉雅起身,步到低窗前,伸手一推,溶溶月華瀉了一地。「我聽司徒說,你的花粉症還未痊癒?」
  
  司空幸愣了一下,才道:「屬下的花粉症是頑疾,沒法根治,只能防著。往常住在宮裡,每年入春前,屬下喝過太醫開的方子,便會好些。因今年沒喝,所以有點輕微不適,並非嚴重。大公子掛心了。」
  
  雲沉雅回過身來,往桌上的白玉瓶看了一眼:「蜜漿取之上等蜂蜜,對付花粉症,算是以毒攻毒。雲府多夏花,你用蜜漿來泡水喝,應能防著犯病。」說罷,他一笑,伸手拍了拍司空幸的肩,又慢悠悠地逛了出去。
  
  司空幸聽了這話,有點恍惚,反應過來後,才慌忙對著雲沉雅的背影恭謹地彎身拱手:「屬下多謝大公子。」
  
  話音落,雲沉雅腳步稍稍一滯,復又前行。走到門外,他忽然回轉身來,喚道:「司空。」
  
  司空幸又一晃神,再拱手:「屬下在。」
  
  月光傾灑在雲沉雅的墨色長袍,乍眼看去,他就像畫中走出的謫仙。可是,溫潤的眸子深處,卻如悠悠古井,冷靜不帶一絲情緒。
  
  「司空,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說話的語調明明是柔和的,可話音落入耳中,卻字字驚心。
  
  司空幸渾身一僵,即刻道:「回大公子,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佔了他歲數的一大半。雲沉雅聽了,也不勝唏噓:「是啊,轉眼都十四年了。」
  
  聲音漸輕,尾音拉長,似在回味著什麼。
  
  司空幸心底一跳,轉而又憶起今天司空宇和他說的話,額頭不禁滲出汗液。
  
  「這十四年來,司空承蒙大公子照拂,此恩此義,畢生銘記。」
  
  然而這話一出,卻沒有人回應,就好像十四年來的情誼,也就此化為烏有。司空幸心中狂跳,剎那間,他竟覺得有些害怕,彷彿被眼前的人看穿了自己所思所想。
  
  雲沉雅沉默許久,嘴角綻開的笑容,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諷刺。少時,他往門檻上一倚,「唰」一聲撐開折扇,笑起來:「你癡長我兩歲,如今也二十有五了。上回說幫你討個媳婦兒,誰曉得小眉兒原來嫁了楓兒。等過陣子,我做主為你令擇選一門親事。」
  
  司空幸額角的汗涔涔而下,他眉心一蹙,拱手堅定地道:「屬下--願一直跟在大公子身邊,赴湯蹈火,萬死--」
  
  「跟著我?」雲沉雅輕笑一聲,打斷他。
  
  司空幸驀地抬頭,只見疏落月下,雲沉雅的笑意,也有三分寂寥。
  
  「跟著我,又有什麼用?」
  
  夜深沉,葉尖凝露,凜若霜雪。雲尾巴狼帶著萵筍白菜在後院兒轉悠了兩圈,繞至書房前,長吁一口氣,將門推開。
  
  書房中,一燈如豆,景楓從信箋中抬起頭來,點頭道:「皇兄。」
  
  雲沉雅掃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在太師椅上坐下,閒閒地端起一盞茶:「看過了?」
  
  景楓將信箋放下:「嗯,唐玉說,已查出南北買賣與聯兵符的蹊蹺,想要我們帶方亦飛去換。」
  
  雲沉雅呷了一口茶,手指在高幾上敲了兩下:「你怎麼看?」
  
  景楓思索一番,將信箋推到一邊,用鎮紙壓住,又從旁拿出一卷羊皮紙,慢慢展開。
  
  羊皮紙上是神州數國的地圖。景楓的手指在北地點了點,沉聲道:「北地兵力雖強,但集中在窩闊一帶。北荒的地勢廣袤,山脈多變,猶如天然屏障,倘若窩闊再次進軍我大瑛,我們尚且能敵。只是--問題出在南方。」景楓一頓,指尖沿著地圖順勢而下,在南方圈了圈:「南方數國,雖則地小人稀,可倘若這些小國兵力被聯兵符結合起來,將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勢力。屆時它們若與窩闊一起攻打我大瑛,我們腹背受敵,雖能分散兵力抵擋,可南北百姓難免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雲沉雅的目光深邃猶如暗夜的狼,點頭道:「說下去。」
  
  景楓接著道:「更嚴重的問題,出在我大瑛。大瑛十八州,以芸河為界,北九州,南九州。南面九州,又以通京城為中心。久而久之,南土百姓對大瑛的歸屬感並不強烈。一旦敵軍入侵,南面兵力稍稍不敵,那麼,南面九州很可能脫離永京管制,陷入混局。」
  
  「一半領土陷入混局,那麼大瑛之北也必會產生恐慌。到那時,恐怕大瑛不會為別國兵力所滅,而會亡自這國中之亂。」
  
  雲沉雅挑起眉,他慢慢將茶盞放下,起身步至桌前,伸手在羊皮紙上,南俊京華的位置一點:「誠如你所說,聯兵符的兵力,會造成南方一股勢力的集結。南方的勢力集結,又會令大瑛之南陷入混局。而一旦混局發生,大瑛王土,便真正岌岌可危。」
  
  「朝中亂黨的圖謀,北地數國的虎視眈眈,猶不可懼。關鍵是要將南方這勢力扼殺於襁褓之中。只有這樣,你我才能在放心大膽地去對付朝中那群雜碎,對付北荒窩闊。」
  
  景楓眉頭一斂:「所以皇兄的意思,是即刻救出方亦飛,換取唐玉的消息。從南北買賣與聯兵符的關係,直接斬斷修復聯兵符的可能性?」
  
  雲沉雅點了下頭,聲音冷冽:「任何可能,遇神斬神。」
  
  「只是……」景楓遲疑了一下,「聯兵符之事,我半途介入,並不清楚。昨日聽白大人說,皇兄因三年前介入南聯兵符和三大家族之事,所以與南俊王約定,日後來京華城,不可多管南俊朝中之事。此番皇兄本是隱姓埋名,若要行事,倒也方便。可何以後來卻將身份曝露,置自己於險地?」
  
  這個問題,卻著實將雲沉雅問住。他本是以「雲曄」的身份重新來到京華城,可後來,為何又將身份曝露了呢?只為……那一句雲官人?
  
  雲沉雅沉吟一番,閒閒提了茶壺,將空盞滿上,慢條斯理地道:「我作甚要告訴你?」
  
  景楓一怔。
  
  雲沉雅勾起唇,極其無賴的一副模樣:「你當初自顧自離了宮,十八歲又莫名其妙回來當了個國師,還讓我和父皇幫你瞞著身份,你不也沒告訴我原因?」
  
  景楓聽雲尾巴狼亂七八糟扯了一通,倒也不氣。他曉得雲沉雅的脾性,有什麼話,越是逼他說,他越是不說。景楓將桌上羊皮地圖卷在一旁收拾了,想了半刻,又問:「那你可有主意了?」
  
  然而抬眼望去,雲尾巴狼不知何時走到了窗邊,窗外高空是一彎皓月,天幕明淨,繁星數點。
  
  雲沉雅思緒沉沉,忽而想起舒棠的那張七絃琴,忽而又想起方才司空幸與自己說話時汗如雨下的樣子。
  
  良久,他才「嗯」了一聲,轉過頭,一邊往櫃櫥走去,一邊有點得意地說:「我去年離宮時,帶了些東西出來,原本覺得用不到,沒想到到今天真地用上了。」
  
  景楓坐在長案前,聽得那頭「卡嚓」一聲,似銅鎖被開啟。須臾,雲尾巴狼捧著一堆金碧的物什,悠哉哉地走過來。
  
  他將東西往桌上一撂。景楓定睛一看,猛然抽了口氣。桌子上,是一張未著墨的聖旨,和一塊碧色玉璽。雲沉雅雖是大皇子,帶順了這等珍貴之物離宮年餘,真是忒膽肥了些。
  
  雲尾巴狼閒閒往高幾上一倚,抄著一雙手:「嗯,這次救方亦飛,可能會遇險。我要你恢復大瑛國師的身份,必要時助我一臂之力。」說著,他又抬起手,虛虛往桌上一指,「冊封的聖旨在你面前,你看著點隨便寫寫吧。」

第65章
  
  自舒家小棠將七絃琴帶回家,有好幾日,舒三易都是一副茶飯不思的模樣。舒棠雖覺困惑,然也只是將這困惑揣在心裡,並不詢問。
  
  七夕過後,天又熱過幾日,之後便涼了下來。
  
  這一日,天氣陰沉,西邊的雲壓得極低。棠花巷子在城東,呼呼風聲穿巷而過。舒棠推窗探了個頭,見屋外是欲落雨的樣子,連忙去院裡將衣服收了,又將兔籠子提回房裡。兩隻灰爪兔覺得餓,聚在籠子前,巴巴地將舒家小棠望著。舒棠又跑去膳房,為它們備了些青菜蘿蔔。
  
  如此忙活一番,已是午過,膳房裡的八寶粥也咕嚕嚕地熟了。
  
  舒棠炒了倆小菜,去敲舒三易的門,喊他吃飯。但是喊了良久,舒家老先生卻沒應聲,舒棠猶豫一下,自個兒在膳房裡吃罷,將八寶粥和菜食另盛在碗碟裡,給她的爹爹留著。
  
  舒家小棠正在膳房裡收拾,忽聞院中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一瞧,只見雲沉雅正倚著門檻,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他抬扇遙遙指了指舒家客棧,道:「方纔我見跑堂的在打瞌睡,客棧往後院的小門虛掩著,便直接過來了。」
  
  舒棠笑起來,點了下頭,說:「雲官人,你等等。」
  
  她將洗淨的碗甩了甩水,又用抹布抹乾,一一放入櫃中。解下圍裙,掛在膳房壁上,舒家小棠有些興奮地跑到雲沉雅跟前,問道:「雲官人,你怎來了?」
  
  雖是尋常人家老實又傻氣的姑娘,可綻放出的笑容,卻猶如秋水映月,明麗純淨。
  
  雲沉雅微微瞇眼,伸出手,將她唇角沾著的水珠子抹去,又悠然道:「來瞧你。」說著,他直起身,又往院內望去,納罕道:「怎不見舒老先生?」
  
  舒棠聞言,眸色隨即黯淡。她垂下頭,低聲說:「這幾日,爹爹都不開心,關在房裡。」
  
  雲沉雅一愣,訝異挑眉:「哦?」
  
  這會兒,舒棠卻像想起什麼事兒,拍了把腦門子,跑去灶台前。鍋蓋揭開,一股甜飯香隨即飄出。舒棠拿鏟子在鍋裡攪了攪,回頭問說:「雲官人,你吃過了麼?」
  
  其實今日雲尾巴狼一大早便出了門,路上徘徊良久,覺得肚子餓,便尋了家酒樓用過午膳。只是舒家小棠這麼一問,他又被甜飯香勾起好奇心,也走去灶台前,探頭問:「你煮的是什麼?八寶粥?」
  
  舒棠自鍋裡舀出一小鏟,伸到雲尾巴狼面前,道:「雲官人,你嘗嘗?」
  
  雲沉雅從小養尊處優,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直接從鍋裡舀了東西,送到他嘴邊。他愣了半晌,嘴角竟抿出一笑,嘗了嘗。
  
  舒棠見他這副樣子,心裡便樂了。她亟亟蹲下身,將風箱推拉幾下,一邊添柴生火,一邊道:「雲官人,你等等,八寶粥有點兒涼了,我燒熱乎了給你吃。」
  
  她這副忙活樣,瞧得雲尾巴狼很是好笑。他將折扇收了,撩了衣擺蹲在舒棠身邊,好奇地瞧著那生火的風箱。
  
  思量片刻,雲尾巴狼忽又笑問:「怎麼大中午卻喝起粥來?」
  
  他這一問,本是不經意的一問,可舒棠聽了這話,臉上的神色一僵。她拍拍衣擺,站起身,將鍋蓋掀開,輕聲地說:「因爹爹最近胃口不好,只能吃些軟和的東西。」
  
  雲沉雅一頓,跟著站起,詫異地問:「舒老先生怎麼了?」
  
  舒棠扁著嘴,又回身去看那鍋粥,過了須臾,才悶悶地道:「那天我將七絃琴帶回家,爹爹見了後,就不大開心。當天晚上,他喝了一夜酒,把胃喝壞了,這幾天,他都悶在屋裡不出來。」
  
  雲沉雅的瞳孔猛地收縮,他雙眸一瞇,餘光掃向院外舒三易緊閉的房門。
  
  膳房裡安靜下來,只有煮八寶粥的咕嚕聲,和灶台下,突突的燃火聲。
  
  良久,雲沉雅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心裡頭也漸次明白過來。他拂袖笑了笑,溫聲道:「小棠,別擔心。」
  
  舒棠仍悶悶站著,好半晌,才重重點了下頭。
  
  雲沉雅又笑了一下,接著道:「七夕剛過,舒老先生……怕只是思念你娘親了,過幾日就會好了。」
  
  舒棠抿抿唇,心裡依然有點悶,又重重點了下頭。
  
  雲尾巴狼樂了,他看了眼咕嚕嚕冒泡的八寶粥,挑扇隨意指了指,緩聲道:「好像熟了,再不請我吃,就煮乾了。」
  
  舒棠聽了這話,恍然回過神,她「啊呀」叫了聲,蹲身將灶火熄了,從鍋裡盛了一碗粥,放在嘴邊吹了吹,遞上前:「雲官人,小心燙。」
  
  雲沉雅接過碗,拿著勺子舀了兩下,米香甜香撲鼻而來。
  
  卻聽那頭,舒棠又喜滋滋地道:「雲官人,我給你兌些酒好麼?我從前嘗過,兌一點葡萄釀在八寶粥裡,很好吃的。」
  
  雲沉雅抬眼看向舒棠,微點了下頭,深邃清雅的眸子裡流轉著笑意。
  
  舒家小棠大喜,隨即跑出膳房。
  
  屋外沒落雨,雲散了,天晴了。雲沉雅看著舒棠的背影沒入一片燦爛的夏光中,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
  
  他沉了口氣,兀自站了一會兒,可垂眸看向手裡的八寶粥時,唇角又重新牽出無奈而稍顯寵溺的微笑。雲沉雅將碗放下,跟出門去。
  
  海棠花謝了,枝頭撐出大片大片的綠葉。舒棠蹲在海棠樹下,正拿了個石塊,刨刨弄弄。
  
  雲尾巴狼覺著狐疑,走近問:「你這是……在尋酒?」
  
  舒棠點了點頭,又蹲著挪到海棠花樹的另一側,繼續翻找:「家裡有好幾壇果酒,怕放在酒窖裡跟沉棠酒竄了味兒,尋常都在膳房裡收著。這幾日,為了不讓爹爹喝酒,我便將果酒埋來樹下。」
  
  說著,她又抬起頭,茫然地左看右看:「奇怪,那壇葡萄釀埋哪裡去了?」
  
  雲沉雅沉吟一番,問說:「你埋酒時,可曾做過什麼記號?」
  
  舒棠連連點頭,說:「桂花釀,我繫了根紅繩子。桃子釀,我繫了根藍繩子。還有米酒,我系的是白繩子。不過兌八寶粥,還是得找葡萄釀,我在那罈子上系的是黃繩子。」
  
  雲沉雅聞言,眉梢輕輕一抬。雖非雨天,但因這幾日天氣陰沉,樹下土壤一直微濕,呈淡淡的黃。雲尾巴狼忽然思及三年前,舒棠一身艷黃如絲瓜花的衣著,心裡頭恍然大悟。
  
  他目力極好,四下望去,便在一棵海棠樹下瞧出蹊蹺。雲尾巴狼走過去,牽著繩,微微使力一扯,將酒罈托在手裡,笑問:「可是這壇?」
  
  舒棠一愣,驚喜道:「你怎麼找著了?」
  
  雲沉雅左手托著罈子,右手將壇口處的繩子捋了捋,笑說:「這繩子本是明黃,夜裡露水重,沾染幾日露汽褪了色,便跟土壤一般無二,找起來,是要費力些。」
  
  舒棠笑逐顏開,又蹲身挪去埋葡萄釀的地方,一邊用石塊鏟土將坑填平,一邊道:「雲官人,你等等,我馬上就好。」
  
  雲沉雅看她忙活了一會兒,遂又抬起頭,朝院內望去。目光掠過週遭,卻在舒三易的房門上微微停住。雲尾巴狼心中一頓,猶疑了下,終是慢慢問道:「小棠,我問你幾樁事。」
  
  舒棠一邊鏟著土,一邊歡欣地答:「哎,你問。」
  
  「你……真不會撫七絃琴?」
  
  舒棠將石塊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身:「真不會。」
  
  「那你,可知道你娘親是誰?她生前可曾喜歡七絃琴?」
  
  雲沉雅問這問題時,舒棠正在拍粘在衣擺的泥。她本是笑著的,可聽了這話,她臉上的笑容便僵在嘴角,手裡的動作,也停住了。
  
  風拂過,揚起雲沉雅的衣袂,將舒棠的鬢髮吹至唇畔。
  
  舒棠抿了抿唇,忽又垂著頭,繼續去拍身上的泥,過了片刻,才低聲答:「他們說我娘親叫做鴛鴦,不過爹爹沒提過。我娘親的事,我爹一點都沒跟我提過。」說著,她又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雲沉雅,眸裡閃著委屈的光,輕而又輕地添了句:「真的。」
  
  一句「真的」,聽得雲沉雅心中發澀。他愣了一下,輕聲道:「小棠,其實我只是……」
  
  然而舒棠不等他說完,便從他手裡接過酒罈,垂著頭,弓著背,往膳房走去了。
  
  雲沉雅怔怔看著她。
  
  她每回都這樣,難過的時候,背影像個小老頭。
  
  八寶粥摻了點葡萄釀,清新醉人,可雲沉雅卻吃得味同嚼蠟。他喝粥的時候,舒家小棠搬了根板凳坐在膳房門口,看著院裡海棠,看著天邊雲頭,呆呆的模樣。
  
  可偏偏,就是她這副又呆又傻,不做出絲毫神傷的神色,令雲沉雅的心中難過起來。
  
  下午的日頭又暗了些,雲沉雅走前,舒家小棠跑去院房口,拿了他的傘遞給他,低聲說:「你的傘,別忘了。」
  
  雲沉雅看了眼那把傘,撐出一枚笑,說道:「對了,我今天來時,城中一直在下雨,走到城東,卻沒見落雨的痕跡。」
  
  舒棠垂著頭,低低「哦」了一聲。
  
  雲沉雅心中又澀又悶,亦垂眸道:「小棠,陪我走走,可好?」
  
  棠花巷子靜靜的。殘夏時節,伸出牆外的枝頭,落了一地的花。風捲花瓣,夾雜著水意,撲面清新而溫涼。
  
  舒棠隨雲沉雅走了一段路,抬頭只見他背影修長如玉樹,不似凡間人。
  
  可就是這麼一個風華天下的人,有時候,卻讓人覺得不可靠近。舒棠在巷子口頓住腳,輕輕拉住雲沉雅的衣袖,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的腳步也停住,他輕輕「嗯」了聲,回轉身來。
  
  舒棠垂著頭,問:「雲官人,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雲沉雅看著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沒有。」
  
  舒棠抿起唇,唇色微微泛白。雲沉雅看得心中一疼,伸出手,撫上她的臉,手指在她的唇間輕輕掠過。
  
  舒棠沉默半晌,又道:「雲官人,那把七絃琴的事,我真一點都不知道。」
  
  雲沉雅苦澀一笑,垂眸卻見她緊抓著自己衣擺的手,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目色滯住。須臾,雲沉雅捉住她的衣腕,將她抓著自己衣擺的手慢慢移開。
  
  舒棠手心一空,心中也是一空,她抬起頭,怔然地將雲沉雅望著。
  
  只見他笑得繾綣,如玉溫良,伸手在她腰間攬過,舒棠便沒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雲沉雅垂頭在她發間一吻,輕聲說:「我沒有不相信你。以後,無論小棠說什麼,我都相信。」

第66章
  
  夜裡到清早一直落雨。舒棠趕著騾子車,到了王府附近的酒倉時,天還灰濛濛的沒亮全。有雨的清晨,人都嗜睡,街上行人無幾。舒棠敲了敲酒倉的門,沒人應,便將騾子牽到屋簷下,從車裡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布囊。
  
  這酒倉是釀沉棠酒的地兒。舒棠往常不跑生意時,便來此和四叔小棍等幾人一起釀酒。後來舒三易的腿腳落了毛病,舒棠要兼顧客棧的生意,釀酒的活計,她便幹得少些,只每月按時將銀子分了,與四叔他們送來。
  
  因這酒倉是阮鳳幫忙找的,所以離小王爺的府邸很近。酒倉的正門連著小王府的後巷,舒棠撐開傘,穿巷而過。
  
  小王府的後門也有石獅子,守門的兩個下人正打著瞌睡。舒棠頓在不遠處,神色有點猶疑。正此時,卻見後門被推開,走出一玄色修長的身影。
  
  阮鳳鴉發高束,足踏金蟒靴,手裡拿著把油紙素傘。兩個下人見了小王爺,一骨碌爬起,連連哈腰請安。阮鳳微蹙眉,只手一揮,抬眼卻見不遠處,舒棠正隔雨望向自己,臉上神色猶疑不定。
  
  阮鳳怔了一下,撐開油紙傘,走入雨中,問道:「阿棠,你怎來了?」
  
  油紙傘略大,傘面紋路是幾片交錯的荷葉田田,雨水落在其上,彷彿一夜幽荷沾露。舒棠抬眼看了看罩在頭頂的油紙傘,將自己的傘收了,甩甩水,低聲道:「阮鳳哥,我過來……是有樁事兒想問你。」
  
  阮鳳的目光落在舒棠手裡方方正正的布囊,思索片刻,說道:「正好我要去跟父王請安,你若得空,陪我走一段,我們邊走邊說。」
  
  舒棠將布囊抱在懷裡,點了點頭。
  
  六王府離小王府有些距離,阮鳳命人在街口備了馬車。駿馬踏水,自雨中而來。車棚內焚著香,比車外暖些。
  
  舒棠進了馬車,將布囊放在腿上,掀開車簾,見長街盡頭水汽??。
  
  阮鳳理了理微濕的袖口,輕聲喚道:「阿棠,何事?」
  
  舒棠回過頭,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良久,她的目光凝在裊裊燃燒的煙,悶悶道:「阮大哥,你那日送我的七絃琴,有什麼來頭沒有?」
  
  阮鳳大怔,他凝神看著舒棠,緩緩地問:「這話從何說起?」
  
  舒棠又垂下眸子,伸手撫了撫布囊的結:「因、因雲官人與我說,那七絃琴,好像是個難得的寶貝。後來我爹見了七絃琴,就不開心了,整日不吃東西,只愛喝酒。」舒棠說著,抬起頭,有點急切的樣子,「我爹一直挺樂呵的,這麼些年,他只為一個人的事情不開心過,就是我娘。可是……可是我娘親的事,我爹半點也不跟我提。」
  
  阮鳳聽了這話,心中一頓。雲沉雅果真機警,竟已瞧出那七絃琴的蹊蹺。只是他生性陰狠,又易疑人,何以要將此事與舒棠說?
  
  雖說坊間傳言雲尾巴狼與舒棠舊情復燃,可就阮鳳對雲沉雅的瞭解,此人江山為重,擔當為重,壓根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去為另一個人著想。又或者,他真地對舒棠……
  
  阮鳳想到此,心中疑雲頓起。他不動聲色,只點了下頭,道:「那七絃琴的確不是凡物,而是北地窩闊之國的珍品。大瑛永京有一霜露琴師,每隔五年,才會打造一張這樣的七弦,送去窩闊國。」
  
  舒棠聞言,大吃一驚,可細細一想,覺得阮鳳之言語那天景楓說的一般無二,應是實情。她思索了片刻,又小聲問:「那……這七絃琴,跟我娘親有什麼關係?」
  
  阮鳳怔住。
  
  舒棠垂下頭,一邊解開布囊的結,一邊喃喃地說:「阮鳳哥,這匣子,是我娘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你瞧一瞧,能不能告訴我……我娘親,到底是誰?」
  
  布囊裡是一個妝奩匣子,沉香木的材質,左角處鏤著兩朵荷花,樸實無暇。
  
  舒棠將匣子放在手裡摩挲了兩下,向前遞去。
  
  阮鳳沉了口氣,看著那妝奩,並不接過。須臾,他問:「阿棠,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可否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
  
  舒棠愣了下,將妝奩盒子收回來,重重點了下頭:「好。」
  
  阮鳳撩開車簾,看向街外,街景迷茫,淅瀝的雨水像是無休止,陽光照不透。
  
  阮鳳的眸深處,像是也下著殘夏的??雨。他問這句話時,並沒有看著舒棠,只是淡淡開口道:「阿棠,倘若有一天,你不能跟雲沉雅在一起,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只是,跟著我而已。」
  
  六王府,水榭內。
  
  司空宇聽杜涼說罷,猛地抬頭:「王爺?!」
  
  杜涼回轉身來,看向遠處的翠林碧水,淡淡地道:「我們的目的,不在方亦飛,而在英景軒。」他垂眸,又看著司空宇,「此事若要速戰速決,有兩個關鍵,其一,離間司空幸,其二,重創英景軒。」
  
  司空宇隱隱蹙眉,又道:「可是,若按原先的計劃,應是我去對付英景軒。二哥本已答應幫我,若叫他知道我出爾反爾……」
  
  杜涼繞過司空宇,走到亭邊,騁目遠望。晨風吹得衣衫獵獵,他道:「你帶人去對付司空幸,想辦法拖住他,讓他沒辦法趕去救英景軒。」
  
  杜涼抽了口氣,又欲辯說什麼,可忍了忍,他終是垂頭,答了句:「是。」
  
  方亦飛被軟禁在禁宮外,一處名叫明荷偏苑。明荷偏苑是南俊的皇家禁地,戒備森嚴,出入苑內都需請示南俊王。
  
  雲沉雅來南俊,本來並未曝露身份。後來,他答應唐玉要救方亦飛,便以大瑛皇子的身份請示了南俊王,要求出入明荷偏苑。
  
  按照計劃,白貴在偏苑外接應。雲沉雅帶著司空司徒入了苑,他們便會兵分兩路,司空幸一路,司徒雪隨雲沉雅一路。雲尾巴狼礙著自己的身份,不便行動,只能四處遊逛,轉移偏苑護衛的視線。而司空幸,便要在入苑後,想方法救出方亦飛。
  
  而那一天。司空幸其實和司空宇做了個交易。因司空幸知道,杜涼要對雲沉雅下手,而被派去對付雲沉雅的人,恰恰是司空宇。偏苑裡的護衛,個個是高手,雲尾巴狼縱然武功蓋世,他與司徒雪兩人對付數十上百人,卻十分困難。司空幸要求司空宇屆時保護雲沉雅,而他自己,會趁機放走方亦飛。
  
  只是現如今,杜涼卻將計劃改了……
  
  被派去對付雲沉雅的,不再是司空宇,而是六王府精心栽培了十年的七名死士。
  
  雨小了些,杜涼望著雨簾子,久久不語。司空宇單膝跪在他身後,心裡頭,只迴盪著杜涼方才說過的話:若要速戰速決,有兩個關鍵,其一,離間司空幸,其二,重創英景軒。
  
  重創英景軒。
  
  不得不承認的是,如果想保護聯兵符,重創英景軒的確是最直接最可行的法子。只要英景軒受了重傷,不能再主持聯兵符一事,那麼他們便可趁機將聯兵符修復,佔盡優勢。
  
  可是……自己明明跟二哥做了約定。倘若他司空宇率先背棄承諾,以二哥的忠心,那麼這兄弟情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司空宇眉心又是一蹙,悶了一會兒,拱手道:「王爺,若無事,屬下便退下了。」
  
  良久,杜涼才點了點頭,淡聲道:「去吧。」
  
  在水榭中站了一陣,又喚了丫鬟沏茶來。不一會兒,隨茶送來的,還有一張七絃琴。杜涼在竹蓆上坐下,斟了盞茶,撫琴膝上,剛剛試好音,便聽水榭外,阮鳳喚道:「父王。」
  
  阮鳳將油紙傘遞給丫鬟,臉上的神色還似淒迷。
  
  杜涼看了他一眼,沒說甚,指尖在琴弦輕輕一勾,一串琴音如水流瀉。
  
  阮鳳安靜聽得一曲,重新問候道:「父王。」頓了頓,又道:「父王可曾安排好了?」
  
  杜涼放下琴,起身負手而立:「司空宇拖住司空幸,我派了七名死士,和明荷偏苑的護衛一起,對付英景軒。」
  
  阮鳳一愣,想了一下道:「司空二人是兄弟,利用司空宇拖住司空幸再周密不過。只是這七名死士,是王府的底牌之一。雖說這回名荷偏苑一決,非同小可,但一次性派出他們七人對付英景軒一個,是否有些太小題大做。」
  
  杜涼端起茶盞,淺啜一口:「他們七人的長處,在於力道拿捏得精準。傷人的程度,殺人的程度,留半條命,留一口氣,他們都可以把握。」
  
  「此番礙於英景軒的身份,不可取了他的性命。但若他受傷較輕,我們根本不可能取得修復聯兵符的時機。因此,最理想的,是留幾口氣,拖他一陣子。」
  
  阮鳳皺了皺眉,想了須臾,點頭道:「也只好這樣了。」
  
  杜涼長長歎了口氣,又走到水榭的欄杆旁,凝望著雨中池水,惆悵道:「怕只怕百密一疏,這一回,我唯一擔心的,就只有一個人。」
  
  阮鳳走到杜涼身邊,沉吟半刻,問:「父王擔心的是,英景楓?」
  
  杜涼道:「英景楓是庶出的二皇子,這個身份,猶不可懼,但他此人,卻是天縱奇才,武功和智謀都不可小覷。到時候,他若隨英景軒一道便也罷了,怕就怕他另出奇招,讓我等措手不及。」
  
  說著,杜涼忽地轉過身,看向阮鳳:「英景楓還有另一個身份,你可知道?」
  
  阮鳳頓了一下,點了點頭:「嗯,他十八歲時,以穆臨簡之名,官拜瑛朝一品國師之位。只是任國師大半年,他忽又辭官,不明所故。」
  
  杜涼抬手捏了捏眉心,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知為何,我總有些擔心,怕到時候,亂子會出在英景楓身上,出在這一品國師的身份上。」
  
  阮鳳道:「父王不必擔心。英景楓雖是一品國師,但他早已辭官數年。便是他想借用這國師的身份造勢,未被重新冊封,他也生不出什麼亂子。」
  
  杜涼歎聲道:「但願如此……」想了想,又說,「也罷,你自今日起,便盯緊英景楓,切莫令他將事情攪渾了。」
  
  「是,父王。」阮鳳拱手。
  
  這時,雨水已漸漸收了,天邊掛起一道若隱若現的長虹。陽光依然不盛,天際十分明淨。
  
  父子二人憑欄而立,過得片刻,阮鳳忽地道:「父王,有樁事,是關於阿棠。她今日清晨,來尋我了……」

第67章
  
  八月初,南國秋至,丹桂飄香。京華城的氣候一改殘夏時的細雨綿延,秋陽朗照,碧空如洗。
  
  明荷偏苑本已荷香出名,到了初秋,荷花已謝,唯余一池蓮葉蓬蓬。
  
  因明荷偏苑是南俊皇家禁地,他人入內,最多只能帶兩名扈從。此時此刻,雲尾巴狼一手掂著「入苑令」,一手搖著折扇,滿臉愜意地從蓮池畔信步走過。他的身後跟著司空幸與司徒雪,兩人目色嚴謹,並不言語。
  
  蓮池畔是小石徑,石徑西是長竹林。竹林中有一道岔口,往左走,穿過假山堆,繞過水灣,便是方亦飛被軟禁的地方。然從岔口往右行,穿過竹林深處,會到達一個叫做瓊花小榭的湖心亭。按照之前的計劃,到了竹林岔口,司空幸會找時機往左,救出方亦飛;而雲沉雅,則會帶著司徒雪往右,企圖引開一些護衛。
  
  竹林的入口處有金色丹桂,香氣清新。雲尾巴狼的折扇每搖一下,便有馥郁之甜香送入鼻尖。折扇下墜著一塊寶玉,通體瑩白,一看就不是凡物。
  
  三人在竹林中徐徐而行,到了岔口,先往左走一段路,雲尾巴狼覺著沒甚意思,三人便回到岔口,又往右行。
  
  走得須臾,雲沉雅忽地頓住腳。他一面做出驚疑的神色,一面問道:「咦,我的扇墜子上哪兒去了?」
  
  司空司徒聞言,也跟著幫忙找。三人找了片刻,均無收穫。司徒雪對道:「大公子,這竹林深密,扇墜恐怕丟在了來路上,需得回頭細細找過。」
  
  雲沉雅一挑眉,望向來路,又是一臉猶疑之色。
  
  司空幸見狀,想了一下,便說:「明荷偏苑景色宜人,大公子難得來一次,不如屬下回頭尋這扇墜。」
  
  折扇在手心敲了敲,雲沉雅沉吟道:「也只有這法子了,你且去吧。」
  
  堂而皇之的借口。
  
  長竹林暗裡藏了不少人。任何人聽了此言,都能料到雲沉雅讓司空回頭找扇墜的目的。可即便料到,他們也不會動手,因沒有理由,因時機不到,更因為,這些人要的便是這個場景--司空幸離開,留得雲沉雅與司徒雪二人。
  
  竹林更深處,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竹葉草木交織到最密,繞一個彎兒,眼前的景致豁然開朗。雲沉雅望著忽然映入眼簾的湖水,頓住腳步。
  
  他雙眼一瞇,溫聲喚道:「司徒。」
  
  「屬下在。」
  
  雲沉雅回轉身來,笑意盈盈地將司徒雪望著:「你跟了我兩年餘,我尚不知你真名為甚,家在何處,年歲幾何。」
  
  這些私事,司徒雪從未跟人提及。這會兒背雲沉雅問起,她的臉不禁微微發紅。
  
  「回大公子,屬下本名阿雪,沒有姓氏。司徒一姓,乃是入宮做影衛後,司徒副統領贈與屬下的。副統領還另贈屬下一個生辰,若按此生辰算來,屬下今年十九。」
  
  「沒有姓氏?」雲沉雅挑眉。
  
  「回大公子,屬下是孤兒。」司徒雪的聲音平淡至極。
  
  尾巴狼聞言,並不詫異。他淡淡「哦」了一聲,回頭看向湖面。
  
  瓊花小榭在湖水中央,雖被喚作「榭」,實際上卻是個六角亭。小榭東西兩側都有平緩的石橋。石橋綿延,通向湖岸。
  
  午過日斜,明荷偏苑來去的宮女僕役腳步悄然,見了手持「入院令」的人,只靜靜施禮,退至一邊。雲尾巴狼沿湖走一小段,不光不經意落在小榭之下。
  
  此刻風已止,小榭週遭的湖水,仍舊泛著圈圈漣漪。騁目望去,能見秋光水色,能隱隱辨識出藏身於水底的殺手。
  
  雲沉雅輕笑了一聲,回過頭,又看向司徒雪:「據我所知,司空也是個孤兒。他與你一樣,從小入宮,不過他的名兒可是真名兒。」折扇在手裡打個旋兒,尾巴狼笑得滿面和風,「你和司空,可還投緣?」
  
  司徒雪的臉更紅了些,她躊躇了一下,道:「司空盡忠職守,仁義忠厚,屬下甚是佩服。」
  
  雲沉雅眉梢上揚,頷首而笑:「對了,司空雖是孤兒,但卻有兩個兄弟。哥哥叫司空博,弟弟叫做……」
  
  話未說完,便被林中一聲尖叫打斷。忽然間,只聞風聲颯颯,刀劍鏗鏘。竹林深處,傳來打鬥之聲。雲沉雅唇角一勾,站在石橋頭,往竹林望去。
  
  深深翠林裡,隱約可見黑衣刺客與帶刀侍衛拚殺的身影。有一小太監跌跌撞撞跑出來,見了尾巴狼,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皇子,不、不好了!明荷偏苑來了刺客,大皇快子避一避吧。」
  
  面前是一泓碧湖,若要避逃,只能穿過瓊花小榭,去對岸的小山。可那瓊花小榭下,分明潛藏著殺手。
  
  這便是皇家做派。要為惡,先演一齣戲為自己洗脫罪名。
  
  正如此刻,說不定竹林裡的刺客與侍衛本是一家親。只不過,弄幾個刺客與偏苑侍衛假意打鬥,恰好可為南俊皇家脫了罪。
  
  雲尾巴狼雙眼一彎,一邊往石橋走,一邊揀了方纔的話頭繼續說:「司空的弟弟小他五歲。他從未跟我提過,不過我卻曉得那孩子叫做司空宇,如今在杜涼的手下做事。說不定--」話到這裡,雲沉雅放緩腳步。
  
  瓊花小榭近在咫尺,水下殺手蓄勢待發,而竹林內的刺客已追到橋頭,與偏苑侍衛纏鬥在一處。
  
  折扇刷拉揚開,雲尾巴狼又笑了一聲,「說不定,司空這會兒正跟他的弟弟阿宇話舊呢。」
  
  話音方落,湖面風起,聲聲凌厲。但見數道黑影破水而出,手拿彎刀,直直攻向雲沉雅。
  
  雲沉雅腳步輕點,飛身一掠如月色破空。與此同時,司徒雪十指夾鏢,四散投去。迎面飛來的梅花鏢將黑衣人逼退些許。雲沉雅飄然落在六角亭頂處,折扇反手一轉,十二道利刃便從扇骨伸出來。
  
  黑衣人的輕功極好,足落湖面,踏於蓮葉之上而不沉水。
  
  雙方僵持,一時間都沒動靜。司徒雪環目望去,只見週遭幾十黑衣人,呼吸綿長有力,顯見得是一流殺手。她心中一沉,抬目望向雲沉雅。
  
  雲尾巴狼也瞧清了形勢。以目前的實力,他和司徒雪聯手對付這些人,尚可撐住。但杜涼行事萬無一失,想來這些殺手只不過是第一撥,杜涼定還埋了別的底牌。
  
  雲沉雅的眼梢微微一挑。他心知和杜涼最終要對付的是自己,只是現在敵在暗,我在明,若要打破這個局勢,只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備。
  
  思及此,雲尾巴狼折扇挽花,而左手間忽然寒光一閃。剎那片刻,一道月影騰空而飛,朝其中一個殺手掠去。眾殺手還在愣怔,一蓬鮮血忽地噴灑在湖面上空--原是一把短匕已釘入那殺手的喉嚨。
  
  而此刻,雲沉雅早已落於司徒雪身邊。折扇橫空,刃氣刮過,剎那間,合圍之勢便被打出一個缺口。
  
  這一系列動作,均發生在殺手未反應過來時。雲沉雅知機不可失,連忙將司徒雪一推,沉聲道:「走!」
  
  司徒雪一愣:「大公子?」
  
  卻見雲沉雅拂袖笑起來,眉間雖緊蹙,眼裡卻是輕鬆調侃之色:「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這話說得沒有來頭。司徒雪的臉驀地一紅。然而瞬間她便明白了雲沉雅話中深意。當下剎那,司徒雪朝雲尾巴狼微一拱手,飛身朝竹林深處而去。
  
  眼前形勢大變,潛藏在對岸的七個死士見狀,不由皺起眉頭。
  
  七人一同在六王府呆了十年,默契極好,互看一眼,便有兩人踏水飛出,彈指間就落於雲沉雅的面前。
  
  兩人也不起招,指風帶殺氣,直接攻向雲沉雅。雲尾巴狼折扇一旋,擋了指風,卻見另一側,拂塵如鋼絲,攪向自己,不給絲毫喘息的機會。
  
  這二人武功奇高,非是等閒之輩。
  
  雲沉雅心中一沉,避開拂塵,腳下連退數步。
  
  若以方纔的形勢來看,雙方還可算勢均力敵。可這會兒雲沉雅孤身一人,除卻要提防數十黑衣殺手,更要應對兩名死士。
  
  湖岸石橋小榭,捲起數道水影。這水影之間,又有牙白如月淡黃如陽的身影縱橫交錯。
  
  雲沉雅一邊急招應付,一邊靜心想對策。未得片刻,他餘光卻瞟見水影錯落之間,又多了兩道黃衣身影突然來襲。還沒來得及回身,一把彎刀便從身後刺入。頃刻間,雲沉雅悶哼一聲,大片鮮血從背心浸染開來。
  
  司空幸一路飛掠,竟沒遇到絲毫險情。到了方亦飛被軟禁的荷齋前,還沒叩門,便聽房門「吱嘎」一聲,方亦飛一聲素衫,出現在荷齋門口。
  
  料到方亦飛早已知曉今日的計劃,司空幸對於他的出現,並不感到驚詫。
  
  方亦飛淡淡掃了司空一眼,舉步踏出,走得數步,他忽然道:「齋內地人被我用熏香迷暈了。但我被封了內力,動不得武。你既來救我,就護我離開這裡。出了明荷偏苑,我自有地方去。」
  
  司空幸聞言,驀然片刻,忽然騰空躍起攔在方亦飛面前。
  
  「出得明荷偏苑,你哪裡也不去,只能隨我去見大公子。」
  
  方亦飛聽了這話,先是一怔,少時,他卻慢慢笑了起來。抄著一雙手往身後的大樹一倚,方亦飛衝著空曠處道:「你看,非是我不合作,你二哥根本就沒打算遵循和你地約定!」
  
  話音一落,荷齋周圍便出現數名侍衛,團團將司空幸和方亦飛圍住。
  
  侍衛之間,有一人排眾而出。司空宇滿目怒意,忍了忍才道:「二哥,你怎麼能--」
  
  司空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打斷道:「你也一樣。」



第68章
  
  初秋晴光,蒼翠密林。荷齋前,隨著司空宇緩緩抬手,一干侍衛即刻變幻腳步。他們身形交錯,合圍成裡外兩層,將司空幸困在一個陣法當中。
  
  司空幸舉目環視。這其實是一個極簡單的陣法。若要破陣,只需一個陣中人和一個陣外人合擊陣圈同一處便可。在行軍打仗中,這個陣法通常用來圍困敵方落單的將領。
  
  然而,此刻陣心只得司空幸一人。陣外雖有方亦飛,但他早已被封住內力,並無破陣之能。
  
  司空幸斂起心神,在陣中幾次騰躍,幾次揮劍。可每每看似打出一個缺口,佈陣侍衛身形交替,即刻又成合圍之勢。
  
  秋陽朗照,散發出圈圈光暈。須臾片刻,司空幸的額際便滲出汗液。
  
  司空宇見狀,沉了口氣,忽地道:「二哥,昨天大哥與我說,想回善州瞧瞧。」
  
  善州在瑛朝之北。司空三兄弟雖不知故鄉何處,然他們在被送去永京之前,是被善州的一戶人家收留了幾年。
  
  司空幸聞言,動作一頓。他忍了忍,終是回頭看向司空宇。
  
  司空宇神色黯然,目光與司空幸相接,他不禁往前一步,懇切地說:「二哥,回來吧。大哥如今行動不便,日後我們三兄弟一起去善州,你我也好照顧他。」
  
  不經意地,便想起昔日在宮中的時光。兄弟三人,唯屬司空博最沉穩。每每遇了事,受了苦,長兄如父,對兩個弟弟的照顧總是無微不至。
  
  司空幸一晃神,唇角動了動,低聲道:「大哥他……」
  
  「司空!」
  
  話未說完,不遠處,忽地傳來一聲清喝。
  
  司空幸猛地回神,卻見司徒雪站在陣外,秀眉微蹙,亟亟道:「司空,凝神!」
  
  司空幸心頭大驚。因陣裡陣外的局勢瞬息萬變,破陣之時,最忌分心。
  
  這也是杜涼派司空宇來對付司空幸的目的,血親兄弟,只需隻言片語,便能令對方心神紛亂,無力破陣。
  
  司空宇看見司徒雪,亦是大為震驚。他腳尖點地,長刀如風,即刻攻向司徒雪。
  
  誰想司徒雪此刻竟似不要命了一般,低喝一聲「東南角」,騰身而起,攻向陣外一方,絲毫不理會司空宇殺來的身影。
  
  司空幸隨即會意,他一邊以掌風稍稍逼退司空宇,一邊長劍屈伸,至此圍守在東南角的幾人。
  
  鮮血飛濺,陣法已破。
  
  然而司徒雪破陣心急,方才司空宇一招,她雖堪堪避開,但仍是傷了左臂。
  
  白衣染血,觸目驚心。司空幸看得心中一緊。可司徒雪卻絲毫不理會自己的傷勢,雙刃挽花,並刀如水,梅花鏢四散,招招殺人奪命。
  
  方纔,雲沉雅說,司徒,你跟了我兩年餘,我尚不知你真名為甚,家在何處,年歲幾何。
  
  出生至今,除了她視如父親的司徒統領,也只這麼一個人問過她這些話。
  
  司徒雪雖冷冽,但也曉得他人關心我一分,我便敬他人十分。
  
  可是,雲沉雅還說: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大瑛影衛間,有個很隱晦的說法。因他們行事快疾,爭分奪秒,若說「幾日」,並不是尋常人說的「幾天」。「日」這個單位,乃是指日晷上的晷針每移動一下的時間,即一刻。
  
  而瑛朝有風俗,出嫁的姑娘,需要三日後回門。
  
  顧名思義,雲沉雅的意思,便是讓她去助司空幸一臂之力,並在三刻的時間內,與司空幸一起趕回去幫他。如此,三人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這個計策,雖是當時最好的計策,可司徒雪身為影衛,卻得大公子護她周全,一時間心中憂憤又著急。
  
  司空幸見狀,先是不解,可心中一個念頭閃過,頓時大怔。他撐劍一灑,逼退圍上來的侍衛,縱身於司徒雪的身側,問道:「大公子他--」
  
  然而問題還沒問完,他便瞧見司徒雪發白的唇色,以及她眼裡,從未有過的慌亂。
  
  「三刻……」片刻後,司徒雪呢喃出幾個字,「大公子只能撐三刻……」
  
  可現在已經三刻了。
  
  與此同時,離明荷偏苑不遠的街頭,百姓被官兵攔在街道兩側。
  
  道中央,兩匹駿馬後,一個四人轎子緩緩行來。轎子並不奢華,可偏生卻有一種沉斂而不容侵犯的氣息。
  
  遠一些老百姓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言。但是當這列人馬走近了,他們卻忍不住發出聲聲驚歎。這些驚歎,都是為駿馬上的兩個人。
  
  一人身著玄色朝服,面如冠玉,乃是京華城第一俏公子,小王爺阮鳳。
  
  可他身邊一人,卻能奪其風華,爭其鋒芒。只見他一身牙白長衫,外罩月藍長衣,袖口處鑲有星月圖騰。一襲長髮如墨,以白玉鬆鬆束了,一雙眸如冷泉,裡面流轉萬千華光。
  
  這是大瑛國師的裝束。
  
  這個人,是英景楓,亦是瑛朝官拜一品的國師,穆臨簡。
  
  神州數國,都重風水之說。阮鳳萬萬沒想到,方才在南俊王前,自己準備的千種辯白,萬種言說全都作了廢。英景楓劍走偏鋒,將冊封聖旨一撂,不論朝政,不論兵伐,僅以一句「風水崩壞」,便將南俊王杜祁請去明荷偏苑。
  
  景楓尚記得那一夜,雲沉雅與自己說的一番話。
  
  當時,他假擬了聖旨,雲尾巴狼看過後,便道:「聯兵符,牽扯之廣大,南十二國,北九國,全在兵伐盟約之中。我原想直接毀掉此符,可如今你既來了,我們倒可以變個法子。」
  
  「以南方地勢而言,南俊一國,得天獨厚。只是立國數年,一直有三大家族分散皇權,所以百姓對皇族歸屬不強。這也是南俊王最頭疼的一點。」
  
  「三年前,我來南俊,奪聯兵符的同時,毀了三大家族的根基。我的作為,南俊王雖心知肚明,但不聞不問,反倒遣了杜修在幫我,借力剷除三大家族。杜祁杜修父子心機之深,不可小覷。」
  
  「然而,三大家族雖剷除,聯兵符卻全全由杜涼父子掌控。即便杜涼再忠心耿耿。杜祁身為國君,最忌諱的一點,仍是臣子功高鎮主。」
  
  「是以,杜涼一直是南俊王杜祁的一個心頭病。」
  
  「杜涼想要阻我,想要修復聯兵符,為南俊博得兵力。可這樁事,對杜祁來說,並非是最重要的。對杜祁而言,瑛朝、北地、南國三方制衡,修養生息,國富物博,這才關鍵所在。」
  
  「更甚之,杜涼要修復聯兵符,其實並非全為南俊,更為了自己,為了了卻自己當年的一樁心願。倘若南國聯兵符被修復,杜涼被記一功績,百姓讚他,捧他,這個情況,是杜祁最不願看到的。」
  
  「可是,倘若聯兵符不被修復,他日南俊被鐵蹄踏踐,無力復國。這個後果,杜祁卻更不願看到。所以杜涼一力與我暗鬥,杜祁卻坐視不管。」
  
  「如今,你既已到來。我們便可裡應外合,利用杜涼杜祁之間的芥蒂,提出條件,以南俊王杜祁,先除掉杜涼。」
  
  轉眼間,明荷偏苑近在眼前。
  
  景楓的目光掃過偏苑大門,掃過阮鳳,淡淡道出一句話:「風水崩壞之地,在瓊花小榭。」
  
  話音落,便有護衛傳話給轎中的南俊王。
  
  少時,長音起:「皇上有令,去瓊花小榭……」
  
  阮鳳一怔,隨即看向景楓。誰想景楓看了他一眼,目含笑意,腿夾馬肚,隨即便入了明荷偏苑。
  
  偏苑內,眾侍衛本來受六王爺吩咐,不予理會瓊花小榭裡的拚殺,可這時,他們見南俊王來到,皆皆傻了眼。
  
  瓊花小榭漸近,風拂來,夾雜著隱隱血腥味。
  
  景楓眉頭一蹙,忽地持鞭打馬,越過竹林,奔向小榭。
  
  湖水中,石橋裡,四處都有血色浸染,週遭零落著屍體,是黑衣的刺客。
  
  空中不知幾人纏鬥在一處,身形之快,無法辨認。只能見白光劍氣縱橫,殺戮聲聲。
  
  頃刻,那一團身影分散開來,分落而下。幾人踏於水上,幾人踏於亭上,而立石橋頭最近的這個人,手拿十二骨折扇帶刃,可十二刃中,已折斷九刃。他一身染血,傷勢不輕。
  
  這個人是雲沉雅
  
  另外七人也各帶傷勢,喘息不止,可他們卻不給雲沉雅絲毫休息的機會,縱身而起,又發起攻勢。
  
  雲沉雅本欲接招,可奈何背心一陣鈍痛,退了幾步,竟有些不敵。
  
  景楓到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身無兵器,手裡只有一個馬鞭。然而當下,他踏馬騰空,持鞭一揮,直接逼退攻來的死士。
  
  景楓落於雲沉雅面前。看見他一身是傷,眸光先是一緊,可爾後,卻笑了起來。
  
  「我卻不知,你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雲尾巴狼聽了此言,倒不介意,他一揚眉,喘息著道:「我也一直覺得可惜,沒能夠瞧見當年你爭戰沙場,兵敗如山倒的樣子。」
  
  這話出,景楓目光猛地一滯。
  
  北荒之戰,一直是他的心結。
  
  然而片刻後,英景楓卻淡淡笑起來。
  
  哪怕心結,可也會有淡去的一天吧。做個人,總該有些生生不息的精神。
  
  這亦是與雲沉雅重逢之後,他的兄長一直想告訴他的。
  
  又有死士從另一側襲來。不等景楓揮鞭,竹林深處,忽又有兩個身影掠空而來。司空司徒逼退死士,護於雲沉雅另一側。
  
  他們一臉焦急之色,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雲沉雅道:「呵,來得倒是晚了些。」
  
  七個死士還欲再攻,然而這個時候,明荷偏苑內,卻傳來一聲長呼。
  
  「皇上駕到--」

第69章
  
  湖水岸,石橋頭,四周皆是一片狼藉。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兩列侍衛分道而立。一名太監悄步上前,掀開轎簾。
  
  南俊王杜祁年近不惑,眉目卻清秀俊朗。他環視一周,目光落在雲沉雅與景楓身上,點頭道:「大皇子,二皇子。」
  
  景楓今日本是以「穆臨簡」的身份面見南俊王。此刻杜祁稱他為「二皇子」,並且親臨明荷偏苑,無疑是在表達一份誠意。
  
  阮鳳聽了這聲「二皇子」,臉色頃刻一白。
  
  雲沉雅與景楓回過禮,杜祁又道:「兩位皇子遠道而來,我南俊之國多有怠慢。」
  
  雲沉雅聽了這話,不禁嗤笑一聲。這時,司空幸已暫時幫他封穴止血。雲尾巴狼挑起折扇,往四周瘡痍指了指,慢悠悠地道:「這待客之道,確實不怎麼好。」
  
  四周還遍佈著黑衣人的屍體,原先碧粼粼的湖水浸上暗紅血色。而那七名死士卻留在原地,並未離開。
  
  杜祁的神色依舊從容。他袖管輕拂,似掀起一縷清風,「那麼,依大皇子的意思,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置?」
  
  雲沉雅曉得這七個死士留在原處的因由。
  
  他們七人,是六王府暗養的殺手。如今東窗事發,他們留在原處就地受罰還好,可他們若逃離,那便給了南俊王一個順籐摸瓜,查處杜涼的機會。
  
  只不過,雲尾巴狼向來的原則是,他人傷我一分,我殺他人全家。這還是頭一遭有人如此重創於他,尾巴狼自是不肯放過。
  
  「要我說--」雲沉雅勾唇一笑,目光淡淡掃過那七個死士,一字一句地道:「處死他們。」
  
  杜祁一怔。
  
  「處死他們,將他們的屍首,送去--六王府。」
  
  杜祁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微瞇著雙眼看向雲沉雅,片刻卻笑起來:「大皇子以為,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樣的話,可還妥當?」
  
  雲沉雅之言,無疑於是說今日之事的主謀,便是六王爺杜涼。
  
  「確實不妥。」雲尾巴狼悠然地道,「可這些人今日傷我,莫非活著的餘地麼?」
  
  「再有,南俊王今日肯來此,難道不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自己的心頭大患?」
  
  話音一落,瓊花小榭內所有人的呼吸皆是一滯。風聲過境,剎那間,四周深而寂靜。
  
  杜祁臉上並無甚錯愕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一滅一閃,令人捉摸不定。倒是南俊王身旁的太監似是不堪忍受,壓低聲音道:「信口雌黃,皇上怎會……」
  
  不等他說完,只聽「鏘」的一聲,飛刃破空。一枚利刃扎入一個死士的脖頸間。鮮血頃刻四濺,無人再敢發出一言。
  
  雲沉雅收回擲刃的手,「今日之事,我等心知肚明,何須再做掩飾?」說著,他又將目光移向杜祁,緩緩從袖口取出一物,聲如金石擲地有聲:「南俊王,我英景軒來你京華禁地,卻遭如此待遇。這一身傷,我不計較便罷。我若計較,後果如何,且可拭目以待!」
  
  他手中之物碧色鎏金,乃是象徵大瑛皇權的玉璽。
  
  所有人心頭一震,臉上皆驚。唯杜祁一人淡淡而笑:「那麼,便待大皇子傷好之日,來我南俊宮中,與杜涼父子一起,共議此事。」
  
  言罷,他伸手一拂,轉身入轎:「擺駕,回宮。」
  
  夕陽西斜,明荷偏苑被籠上一團緋色。緋色如血,染了翠竹,染了湖石。一輛馬車停在竹林口,白貴跳下馬車,看著雲沉雅一身的傷,雖是焦急,但卻並不驚愕。
  
  他上前兩步,跪地行了個大禮,認真道:「大皇子為大瑛社稷勞心費力,我大瑛子民有皇子如此,乃是天祐之福,臣白貴惶恐不已,感激不盡。」
  
  方才撐著傷勢,迫得南俊王拿出十分誠意與自己合作,已耗盡雲沉雅的氣力。他這會兒被景楓扶著,只能勉力一笑,喘息著道:「莫來這套虛禮。」
  
  白貴聽他聲無底氣,忙從袖囊裡取出一瓶丹心丸,倒了兩粒讓雲沉雅服下。
  
  幾人正欲走,竹林裡,卻有人輕笑一聲。
  
  方亦飛籠著袖子,自一片翠竹後繞出來。他上下打量雲沉雅一眼,又將目光移到景楓身上,緩緩拍手道:「大皇子,二皇子,好計謀。」
  
  幾人腳步頓住。景楓回頭,看向方亦飛。
  
  「我原還奇怪,以大皇子的為人,怎可能因為與唐玉的一個承諾,就赴湯蹈火,弄得一身是傷,來救我這一個廢人。」
  
  「原來……」方亦飛只手攀折一支竹,放在手心裡緩緩而敲,「原來你早曉得杜涼今日要重創於你,而你卻將計就計,故意受傷,又利用皇上與杜涼之間的芥蒂,將南俊王搬來。」
  
  「這倒還是其次。關鍵是,我尚不知二皇子又是何時被冊封,何時又重新官拜一品國師呢?」
  
  「不過這樣好。以國師的身份,見證自家大瑛皇子在南俊禁地受重傷,還讓南俊王瞧見。這個場面,生動之極,日後三十年內,你大瑛王朝但凡想出兵攻打南俊,都有了個極好的理由,讓人不服都不行。」
  
  「最妙的是,大皇子你還暗藏一方象徵大瑛皇權的玉璽,在最後關頭以此再做脅迫。意思是什麼?意思是你大瑛即便現如今內有亂臣,北有敵國,可你們仍能分出兵力,先踏破南俊除去這個心頭之患?」
  
  「如此一來,皇上也只有與你們合作。表面上,是他借你之手除去杜涼。可事實上,卻是你大瑛借他之手,將南俊的聯兵符掩於塵土!」
  
  方亦飛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淒涼遼闊,響徹高空。
  
  「好,真是太好!三年前,我欲以聯兵符之力集結兵力,為南俊擴展疆土,可卻慘遭杜涼父子背叛,遭南俊王利用,假以手段,滅我方家,唐家,秋家三大家族。」
  
  「世有輪迴,今日我方亦飛三生有幸,能見他杜氏一族受制於人,淪為棋子!」
  
  他一番言辭激昂,說到最後,聲音幾近沙啞。
  
  景楓靜靜地看著持竹而笑的方亦飛,心中幾起幾浮。
  
  三年前的這個人,必也是躊躇滿志,心懷抱負,一如北荒之戰的自己好大喜功。
  
  可盈則損,滿則虧,這世上,唯獨心懷從容,淡而處之的人,大抵才能真正在翻手覆手間,指點江山。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真正的帝王氣魄。
  
  只是這樣的人太少,英景楓不是,方亦飛更不是。
  
  景楓想到此,不由抬目看向自己的兄長。饒是傷得狼狽,這個人,卻依然斂著一身金貴氣含而不露。
  
  「你與我說這些,又有何用?」雲沉雅也淡淡笑了。
  
  「我今日來救你,確實是順便為之。你現在得了自由,大可以不履行我和唐玉之間的約定,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只是……」雲沉雅挑眉,目色裡儘是玩味,「容我提醒你一句,今日有幸見證明荷偏苑這一場變故的宮女侍衛太監,還有哪個能活命?」
  
  「自然,你身份特殊,能苟且於世上。可你但凡妄為,想必杜祁也不會留你。」
  
  短短幾句話,便逼得方亦飛走投無路。
  
  方亦飛聞言,瞳孔猛地收縮。一時之間,竟是怒極。然而片刻後,他卻笑起來:「我雖被軟禁,宮外的消息卻笑得不少。最近倒是聽說了一些有趣的事。」
  
  「不知--」他往前一步,「不知大皇子與那舒家小棠的親事到底怎樣了?」
  
  雲沉雅身形一頓。
  
  方亦飛見狀,更笑得開心:「對了,大皇子三年前便在找修復聯兵符的方法。其實這方法很簡單,只需要一個人的血。」
  
  「那個人是誰,大皇子你可想知道?」
  
  喉嚨湧上一股腥甜,雲沉雅閉眼凝氣,令喉間血氣慢慢消散。
  
  他回過頭,忽地笑了:「我不想知道。」
  
  方亦飛訝然一驚,亦笑起來:「呵,你--」
  
  「你信不信,」驀然間,雲沉雅的語氣變得狠厲而決絕,「這天下,只要我願意,就沒有我英景軒得不到的東西,就沒有我保護不了的人!」
  
  舒棠守在棠酒軒的門口。她原先在鋪子裡等,可見天已黃昏,暮色四合,忍不住出了鋪子,在門口張望。
  
  那天,阮鳳林林總總與她說了一些事情。她雖仍是懵懂,可心裡頭卻有了幾分明白。今天她起床之後,就忍不住一陣心慌意亂。去尋阮鳳,只道他是入了宮。來棠酒軒找雲沉雅,別說雲尾巴狼,連景楓等人的身影都沒見著。
  
  酒鋪裡的小廝本來讓她隔日再來,可舒棠卻執意在鋪子裡等。
  
  入秋的夜間有寒氣,舒棠一邊張望,一邊踱腳取暖。
  
  天被濃墨浸染,街頭的燈色如夜狼的眼睛。街那頭,一輛馬車駛來。
  
  司空撩開車簾,不禁卻瞟見鋪子門口的身影。他心中一急,頃刻不知所措。雲沉雅一身共傷九處,背心的一刀扎得最深。方才在馬車上略作包紮,他的血雖止住,可卻發起高燒。
  
  重傷時發燒,是最壞的情況。
  
  雲沉雅眼前如蒙上一層濃厚的霧氣,看人不清。一時間,他只能辨出司空神色猶疑,欲言又止。
  
  「怎麼了?」雲沉雅問道。
  
  司空想了片刻,答道:「大公子,小棠姑娘……等在酒軒門口。」
  
  雲沉雅神色一怔,然片刻後,他又緩緩閉上眼,低聲道:「你們先下馬車,就說我沒回來。」
  
  白貴聞言,不禁大驚失色。以雲尾巴狼的性子,若是一般傷勢,他定會利用這機會,施苦肉計好好逗弄舒棠一番。可如今,聽雲沉雅的語氣,他的傷勢重得連自己也無把握了。
  
  景楓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國師服,沉聲道:「我隨大哥留在車裡。」
  
  馬車停在棠酒軒的門口,舒棠連忙迎上去。車簾掀開,從馬車裡走出來的卻只有三人。
  
  白貴見了舒棠,並未作出一副訝異的神色,只道:「小棠姑娘,怎得如此晚了還在這裡?在等大公子?」
  
  舒棠點點頭,目光忍不住又往馬車上瞟:「白老先生,雲官人呢?」
  
  白貴笑道:「大公子與二公子去獵場狩獵了,路途遠,怕是回來得更要晚些。小棠姑娘不若先回家,明日再來?」
  
  舒棠呆了一下,點點頭。想起今日的心慌,她又急切問道:「白老先生,雲官人他,他還好麼?」
  
  白貴挑眉反問道:「怎麼會不好?」言罷,因擔心雲沉雅的傷勢,白貴又招來一個小廝道:「天色已晚,去後院牽一輛馬車,趕緊送小棠姑娘回家。」
  
  舒棠聞言,心中一沉。眼前就有一輛馬車,可白貴卻不用現成的。再想起那一日,阮鳳對自己說的話……
  
  舒棠忽地垂眸道:「白老先生,不用了。我有騾子車來,自己可以回去。」
  
  語畢,她沖白貴三人各道了一聲別,就往巷子後走去。白貴見狀,不由鬆了口氣,可正當此時,舒棠又猝不及防折了回來。她一手撐著車沿,一手掀開車簾,笨拙跌入馬車之內。
  
  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她慌忙爬起身,甫一抬頭,便對上一雙有些發怔有些迷離的眸子。
  
  舒棠的心突突地跳著,半晌,她聽得自己發顫的聲音:「雲、雲官人?」

第70章
  
  舒棠倚著門,蹲坐在屋外。天邊月朗星稀,濃郁的桂花香卻掩不住刺鼻藥味。
  
  三天前,她還在屋內守著。可後來白貴與她說,大公子傷勢尚未穩定,若一醒來就見到她,恐會影響病情。舒家小棠聽罷此言,又不想走遠,便老老實實地等在屋外了。
  
  此刻已是子時,方才司空來勸她歇息,舒棠拒絕了。她從沒見過這麼重的傷,流了許多血不說,背心的刀口,血痂與衣裳粘在一起,皮肉翻捲。
  
  舒棠頭一回思索,這世上,倘若雲官人不在了,她又當如何。可每每想到此,思緒便戛然而止。不敢猜想下去,也許是因為根本無法接受。
  
  月色靜靜地籠在舒棠身上,她的神色不見悲喜,只有抱膝的手握得很緊,指節發白。
  
  景楓站在不遠處,看到的便是這一副場景。同樣的不離不棄,一如三年前,有個姑娘抱著一張琴,穿過漫天烽火,來戰場尋自己。
  
  景楓走過去,默然片刻,將手裡的披風遞給舒棠,淡淡道:「先去歇著吧。」
  
  舒棠接過披風,搖搖頭:「不了,我還想陪雲官人一會兒。」
  
  景楓聽了這話,不由詫然。他撩起衣擺,在舒棠身旁就地坐下,笑道:「真想不到,大哥的性情古怪,倒也有人願意陪著他。」
  
  話說出口,沒有諷刺,反是欣慰。其實兩兄弟這一點上很相像,都以為這世上,最難遇到的,便是一個肯相伴相隨,不離不棄的人。
  
  舒棠偏過頭,語氣有點喃喃:「穆公子,你其實不姓穆對麼?」
  
  景楓一怔。
  
  舒棠又垂下眸子:「七絃琴的事,我去問阮鳳哥了。他告訴我,你跟雲官人都是很不一般的人,具體是什麼身份,我沒有問。可是、可是他告訴了我一些別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
  
  「不如就直接問他。」景楓一笑,答道,「若心中有惑,不如直接問問大哥。」
  
  「畢竟,很多事到了他手裡,都能游刃有餘。」
  
  舒棠聞言,先是愣怔,再點了點頭。少時,她似想起了什麼,竟笑起來:「穆公子也是明珠般的人品。我活到現在,就瞧見過兩個兄弟,跟雲官人和穆公子一樣有出息。」
  
  景楓不由好奇:「是誰?」
  
  舒棠頓時有點兒靦腆:「是、是兩個大人物。我小時候,因家裡窮,爹爹將我送入宮做小宮女。我就是那會兒,瞧見了大瑛朝的兩個皇子。」
  
  景楓聞言,喉嚨一噎,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你是--」
  
  卻見舒棠有點樂呵,呆呆的模樣正如當年被英大皇子掛在嘴邊的小傻妞。
  
  「說起來,那個大皇子還是我的貴人。」舒棠道,「當時家裡頭窮得揭不開鍋。我得罪了大皇子,沒領銀錢就溜出宮來。爹爹本是懊惱,後來不知怎地來了靈感,借大皇子的名目寫了個話本子,賣得極好,我們這才有了開舒家客棧的本兒。」
  
  景楓愣了愣,啞然失笑:「竟是如此,原來如此……」
  
  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誠然這神州天下,江河萬里,都在他英景軒的翻手覆手間,但始料未及的是南方小國一旮旯角的兩父女,卻能藉著英景軒的名目發家致富,生機勃勃。
  
  「你爹寫得那話本子--」景楓饒有興趣地勾了唇,「等得空了,拿來與我看看。」
  
  雲尾巴狼足足昏迷了五天。因他身體底子好,五天後醒來,精神已大好了。白貴見狀,知他已無事,便喚舒家小棠去瞧瞧。
  
  彼時雲沉雅才服過藥,又躺下來。舒家小棠只當他傷重氣弱受不得刺激,進了屋,只躲在外間簾子後,探個頭瞧著他。
  
  瞧了半晌,見他氣息平穩,起伏有致,便放下心來,躡手躡腳地往屋外去。
  
  剛走了沒幾步,屋內一個聲音便悠悠響起。
  
  「去哪裡?看我兩眼便罷了?」
  
  舒棠一愣,回過身來。
  
  雲尾巴狼半撐著身子坐起來,拍拍床榻,笑著道:「小棠妹,過來。」
  
  舒棠走過去,見被衾滑下,先替雲沉雅將被子掖好,在他身旁坐下,仔細地看他臉色,問:「雲官人,你沒事了?」
  
  此刻是大下午,窗外秋光疏疏淡淡。雲沉雅大病初癒,臉頰消瘦了些,面色卻好,墨發未經疏離,垂落肩上,自帶一縷風流氣。
  
  雲沉雅避開她的話頭不提,卻道:「這幾日,我時而轉醒,卻不見你在身邊。嗯,這是怎得回事?」
  
  舒棠認真解釋說:「白老先生說雲官人你病情不穩定,受不得刺激,讓我等你傷勢緩和些,再來跟前伺候。」說著,她又指指屋外,老實地道,「不過,我都在外頭候著呢。」
  
  雲沉雅笑起來,又拍拍床榻:「坐近些,我瞧瞧。」
  
  舒家小棠挪進了一些。
  
  她這幾日睡得極少,眼眶處一圈黑暈。不過這會兒,她的精神頭倒不錯,想來是知道雲沉雅醒來,開心所致的。
  
  見雲沉雅打量自己,舒棠便端正坐好,一本正經的讓他看。
  
  雲尾巴狼失笑道:「白貴的擔心也著實多餘了些,你這副模樣,能讓我受甚刺激。」
  
  舒棠聽了這話,心中一頓。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來,半晌不語。
  
  雲沉雅自是將她這副神色瞧在眼裡,然他卻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現在可以照顧我了?」
  
  舒棠趕緊點頭,道:「雲官人,你想幹啥,跟我說就是。」
  
  雲沉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裡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溫聲道:「困了吧,一起睡。」
  
  舒棠一驚,臉上湧起一片紅暈。她吞了口唾沫,說:「我去外間小榻,睡在那裡便好。」說著,便要起身出門。
  
  雲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邊,我若有個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藥不是?」
  
  舒棠腳步頓住。
  
  雲尾巴狼又說:「再者說,我現下雖好了點,但一旦發燒或染上風寒,傷勢復發,又不知什麼狀況。有個人睡在身邊知冷知熱,豈不更好些?」
  
  舒棠猶疑了一下,回過身,又往床榻邊坐了。
  
  雲尾巴狼繼續道:「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個姑娘。若你不睡在這兒,為了我的傷勢著想,只好另尋個丫鬟來睡。我與你,定是要成親的。可待會兒若來個丫鬟陪我睡一宿,難道我也要給她一個名分?」
  
  舒棠怔住。過了會兒,她彎下身,默默地把鞋脫了,掀開被衾,紅著臉道:「還、還是我陪吧……」
  
  雲沉雅方才喝的藥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兩人皆困乏,躺在床上,竟一齊一覺睡過去。
  
  這一覺甚是香甜安心,等舒棠被雲沉雅一陣壓低的咳嗽聲驚醒,已是中夜時分了。
  
  熬好的藥用暖玉壺保溫著。舒棠連忙下床給雲沉雅倒了一碗藥。看他喝完,又去斟了盞清茶給他。
  
  雲尾巴狼將清茶喝了一半,又遞給舒棠。
  
  窗欞有月影。月色投在清茶水裡,如碧波輕晃。
  
  舒棠將茶水喝了,又斟滿,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卻聽雲沉雅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我從前總想,怎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現如今想明白了,有個人,夜裡醒來,能與我分飲一盞清茶便好。」
  
  舒棠的手一顫,幾滴水從茶壺裡濺出來。
  
  身後有氣息漸近,一個手臂環住腰間。身後的氣息清新而溫暖,雲沉雅將頭埋在舒棠的脖頸與鎖骨間,低喃道:「你呢?怎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脖間的氣息微癢。舒棠回過頭,與他對面坐在床榻上。
  
  兩人離得極近,舒棠低低地說:「我……跟著雲官人。」
  
  吐氣如蘭,蘭香迎面撲來。雲沉雅一愣,目光落在她脖頸間,盈閃的一滴水珠。他忍不住輕歎一聲,慢慢靠近。
  
  舒棠一怔,連忙喊道:「雲官人,那個,其實我--」
  
  可這時,雲沉雅已然垂下頭,將那水珠吮入舌尖。
  
  舒棠頓時渾身一顫,雲沉雅也渾身一顫。
  
  還未等舒家小棠反應,雲尾巴狼忽地扯過一條被衾,將舒棠一裹,啞聲道:「我……對不起……」
  
  舒棠呆了一下,將籠在身上的被衾理了理,微紅著臉,壓低聲音道:「雲官人,你的傷還沒好……」
  
  雲沉雅一愣,勾起唇角,笑了起來。想起她今日白天一閃而過的異樣,往床上一躺,頭枕著手臂,問道:「你方纔,想跟我說什麼?」
  
  舒棠也一愣。少時,她幫雲尾巴狼將被衾掖好,在他身旁躺下,道:「雲官人,阮鳳哥跟我說,我娘親是水嫿,是北國一個很不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兒,只能嫁給北地的人。可是雲官人是瑛朝人,所以……」
  
  雲沉雅聞言,沒有出聲。
  
  舒棠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直愣愣地望著屋樑:「這樁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可是我後來又想,無論我娘親是什麼身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生在南俊,長在南俊,我……」
  
  「你娘親是水嫿,北地公主。」雲沉雅也望著屋樑,淡淡將話頭接過。
  
  「北地與大瑛,與南俊都有所不同。他們那裡,將皇帝王爺之女稱為郡主。而所謂的『公主』其實是另一個別稱。」
  
  「數百年前,北十二國都是遊牧部落。北方領土之上,只有一個大國,名為北國。後來十二部落逐步強大,不再聽任北國之主的話,反倒為擴大自己的勢力,互相爭戰廝殺。」
  
  「北國之主表面坐視不管,實際上,卻暗中派人分助各國,將十二部落的勢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如此一來,長久爭戰的接過便是全敗俱傷。這時候,北國之主才出面要一舉剷除這十二部落。」
  
  「十二部落自是不願家毀人亡,他們要求與北國之主做交涉。」
  
  「北國之主的條件是,要十二部落交出兵力,立聯兵之符。以北國帝王之女,北地公主的血做聯兵符之引。」
  
  「那時的北國之主雖是明君,但是後來繼位北主卻昏庸,無力震攝十二部落。」
  
  「於是,十二部落用重新起事,建立北十二國。只是聯兵符這一傳統與北地公主的血脈,卻倖免於難,代代相傳了下來。」
  
  「以至於後幾百年,神州之土上,古越國被滅,大瑛朝取而代之。古越國的皇室後代逃亡之時,在南俊又起紛爭,兵伐混戰,南土之上血流漂杵。」
  
  「南地的人在水深火熱之中,為求安寧,只好效仿北國的辦法。請北地公主賜血,立南聯兵符,力求集合兵力,建立盟約,天下太平。」
  
  「所以,所謂北地公主,並非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守護聯兵符活血的人。她世代只能嫁北國十二國皇室之人,若然有後,男嬰即刻處死,女嬰則承襲延續聯兵符的使命。而你的親娘,便是這樣一位北地公主。」
  
  雲沉雅說著,偏過頭,看向舒棠:「只是不知因何緣故,她竟逃離北地,來到南俊市井間誕下了你。」

第71章
  
  --「所以,所謂北地公主,並非真正的公主,而是守護聯兵符活血的人。」
  
  --「她世代只能嫁給北十二國的皇室之人。若然有後,生女則承襲延續聯兵符的使命。」
  
  --「你的娘親,便是這樣一位北地公主。只不知因何緣故,她竟逃離北地,來到南俊市井間,誕下了你。」
  
  屋內很靜,月影黯白。舒棠的心突突地跳著,腦海裡迴盪著雲沉雅說的話。
  
  良久,她慢慢地伸出手,牽了雲沉雅兩根指頭,喚道:「雲官人。」
  
  好半晌,那頭才傳來一聲清清淡淡的「嗯」。
  
  舒棠心中一沉,又喚了聲「雲官人」。
  
  那頭回的仍是一句「嗯」。
  
  舒棠默了默,轉頭看了雲沉雅一眼。他的臉沒再一片陰影裡,瞧不清是什麼神色。舒棠低聲道:「雲官人,原來我的娘親,是這樣一個人啊。」
  
  雲沉雅心中沉浮,萬千思緒到了嘴邊,卻只問一句:「你日後如何打算?」
  
  舒棠愣了愣,片刻卻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可即使我娘親是這樣的人,我又能怎樣呢?我不是什麼公主,也不明白聯兵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市井間長大的一個尋常姑娘。若是去了、若是去了皇室,哪怕只當個小丫鬟,也只會給皇室丟人。」
  
  頓了一下,舒棠抿抿唇,又小心翼翼地說:「我這輩子,一直想過平淡踏實的日子,最最出格的一樁心願,就是……想陪著雲官人。」
  
  說到此,舒棠忽地又像給自己打氣似的,兀自點點頭,堅定道:「嗯,北地皇室不干我的事,我就留在南俊,做個尋常姑娘,陪雲官人好好過日子。」
  
  牽著的手指驀地動了一下。片刻,那頭卻傳來一聲輕笑。雲沉雅反手將舒棠的手握緊,十指相扣,是不離不棄。
  
  如果舒棠這時偏過頭,便能瞧見他微微上揚的唇角。
  
  帶著舉世無雙的傲氣,雲沉雅道:「其實又如何,北地公主也罷,南國市井姑娘也好,只要我喜歡,縱使兵起北地,縱使有萬千鐵騎與我相爭,我也絕不為懼。」
  
  雲沉雅的身體底子極好,傷勢再養兩日,便可下得床來。舒棠見他已無大礙,思及自己久未歸家,連忙拾掇了一番,回了舒家客棧。
  
  再過一日,宮裡傳來兩個消息:一是自初春時,去神州大瑛遊歷山河的南俊小世子杜修,將於七日後返朝;二是北十二國之一的冒涼國大世子宇文朔發來信函,說是他會在兩月之後的入冬時節,來到南俊京華。
  
  水?在逃來南俊之前,原是許配給宇文朔的九叔,現如今的冒涼國九王爺宇文濤。是以,宇文朔在這個關頭,來南俊的原因不言而喻,為的是聯兵符和舒棠。
  
  因杜修與杜涼叔侄情誼甚篤,南俊王杜祁決定先為杜修接風,讓叔侄二人見得一面,再邀瑛朝兩位皇子入宮,審決日前在明荷偏苑一事。
  
  時間的流逝總是悄無聲息。剛入秋時,只聞桂子香濃,只見天闊雲高,而園中的蔥蘢綠景,猶讓人以為還在夏盛時節。然而,在房裡窩了好些日子後,再出得門來,迎面撲襲的便是一股秋涼,再看園中,梧桐葉黃,草色枯焉,倒是潔白的山茶,開了一簇又一簇。
  
  四季時有四季景,雲尾巴狼接過下人遞來的披風,一邊在園中遊逛,一邊賞景。還沒逛多久,便有一小廝拿著一份請柬遞到他手上。
  
  「請柬是上午送來的,白掌櫃瞧過了,說是等大公子醒了,拿來給大公子瞧瞧。」
  
  雲沉雅只手將請柬翻開,先是一愣,再是一笑。須臾,他挑起眉頭,道:「這事我應了,你退下吧。」
  
  在園中立了一會兒,雲尾巴狼笑得莫測,腳步換個方向,就往書齋走去。
  
  書齋裡頭,景楓不在。雲沉雅探頭探腦望了一會兒,正思忖著他在哪裡,便見有一人兩獒,從前院走來。
  
  萵筍白菜是牆頭草。這些日子,雲尾巴狼躺在屋裡養傷,它們探望不得,便整日跟在景楓後頭,許是曉得這雲府裡,除了尾巴狼,景楓的話最管用。
  
  景楓瞧見大病初癒便四處瞎逛的尾巴狼,倒也未說甚。一邊推開書齋的門,一邊道:「你既已好些了,便來看看北十二國的兵圖。除卻北荒香合璧合兩鎮之外,我另標出了九處需得重兵駐守之地。」
  
  然而話音落,那頭卻不答。
  
  景楓狐疑地回過頭,卻見雲尾巴狼一臉調侃之笑。他抱臂倚著門檻,將手中請柬往景楓面前一拋,悠悠道:「看看吧,找上門來了。」
  
  景楓一愣,將請柬翻開。
  
  請柬的內容簡單,是唐玉送來的,邀請景軒景楓兩兄弟,於兩日後,八月十五的中秋,去弄雲巷與唐玉,方亦飛,和秋多喜三人一起共度圓月佳節。
  
  雲沉雅一邊打量著景楓的神色,見他的目光在秋多喜的名字上一頓,便樂道:「我尚記得,你六歲那年,桃花開得極艷。有個『秋小公子『,本來與你稱兄道弟。誰曉得到頭來,她竟是個姑娘,換了一身花花衣裳,非說自己喜歡你,要嫁給你。」
  
  景楓聞言,嘴角一抽,並不應聲。
  
  雲尾巴狼遂幸災樂禍地往請柬上「秋多喜」的名字一指,「嘖嘖」道:「千百年前的爛桃樹,今兒個又開了花,真是新鮮。」
  
  景楓額角蹦出一根青筋,他沉著臉,將請柬遞還給雲沉雅:「我不去。」
  
  雲沉雅淡淡瞟他一眼,慢騰騰地說:「你不去,難道我一人去?」
  
  景楓推開書齋門,面無表情地說:「你若不喜他們三人,也可不去。」
  
  雲尾巴狼拿著請柬,在手裡一拍又一拍:「我尚記得,秋多喜一直對你情深意重,到了十七歲,突然要嫁給方亦飛。方亦飛逃婚後,因聯兵符一事,三大家族被流放,期間唐玉又對秋多喜百般照顧。後來他們回來,唐玉因秋多喜思念方亦飛,又讓我們去救他。誠然我順道救了人,以為這事兒也就這麼了結了。誰想今兒個,唐玉又送來一張請柬,說秋多喜思念兒時之事,想必是尤為思念那二皇子,因此又借中秋之由,邀請我們一聚。」
  
  雲沉雅說到此,卻愈加興奮。他直起身,興致勃勃對景楓道:「我出生至今,辦過弄臣,見過爭戰,朝廷沙場波雲詭譎,我心中猶能存幾分清明。然這還是頭一遭,遇到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事,角色紛呈千絲萬縷反反覆覆,真是造物之神奇。這可是個大熱鬧,不看白不看。」
  
  景楓聽雲沉雅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晌,竟最後得出這麼個結論。
  
  他面色一黑,一言不發地將往書齋裡走。誰料他還沒走幾步,便聽門外,雲尾巴狼悠悠一聲長歎。
  
  「既如此,你不想去便也罷了。我本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前陣子,還得了一些關於你那結髮之妻柳遇的消息沒告訴你。既然如今你心已成死灰,情已化涼薄,這柳遇的消息,我也只好爛在肚子裡算了。」

第72章
  
  八月十五,圓月中秋。
  
  馬車上焚著一爐香,車外是繁華街景,秋菊點綴其間,暗暗淡淡紫,融融恰恰黃。
  
  雲尾巴狼背倚著車壁,頭枕著手背,慢條斯理地說:「這中秋一會來得蹊蹺,但時機倒是得宜。」
  
  三大家族的人,除了方亦飛以外,均被流放了三年。因此,唐玉雖是今春回到京華城,也只有熬到流放期滿,方可正大光明地邀雲沉雅等人一聚。
  
  景楓撩開車簾,看著天邊漸次褪色的霞光,道:「我聽白大人說,舒棠的身世,北地聯兵符的秘密,均是你通過唐玉提供的線索查出的。」
  
  雲尾巴狼從袖囊摸出一份薄卷,扔給景楓:「去明荷偏苑前,唐玉送來的。」
  
  薄卷的左側,是南北買賣的路線圖,右側數行小字,記錄的是青稞交易的幕後人,以及一些關於聯兵符可考證的傳聞。
  
  景楓看過後,將薄卷捲起。
  
  「言簡意賅,一陣見血。這唐玉,卻是個有些本事的人。」
  
  雲沉雅接回薄卷,想了想,引了一枚火折子,沿著卷角點燃。
  
  融融火光裡,傳來雲尾巴狼懶洋洋的聲音:「他這人倒是奇怪,雖有些本事,卻不似方亦飛鋒芒畢露,一心想著的,不過是遠離廟堂,彷彿只求心安人安一生平凡。」
  
  景楓一愣,少時,他的眸色黯下來。
  
  車簾被風掀起,月色呼之欲出。
  
  「其實唐玉所求,並無甚過錯。」
  
  誠如景楓自己,原來也想建功立業,可北荒之戰,一將功成萬骨枯。乾坤已定,逝者已逝。日後便是有皇權功勳在手,又能如何?當初,柳遇還在身邊時,勸他留下一起廝守,他應該聽的。
  
  覺出景楓的言下之意,雲沉雅不由挑眉。手指在小几上敲了敲,尾巴狼「嗤」笑一聲。
  
  「這麼說,那皇位,你也不要了?」
  
  景楓一怔,移目望向他,「難道你也……」
  
  雲尾巴狼悠悠閉上眼。
  
  「父皇早有傳位之意,可他只有三子,除你我之外,景賢才兩歲,這可如何是好啊……」
  
  弄雲巷裡桂花香,馬車到了巷子口,舒家小棠也剛跳下騾子車,見了雲景兩兄弟,三人結伴,一同往唐家宅子走去。
  
  唐家宅子不大,是唐玉秋後才尋來的。院中有紫籐花架,有石橋池塘,還有一張籐椅。
  
  此刻,方亦飛正半倚在籐椅上。聽見叩門聲,他隨意從地上拾起一個石子兒,往門口一彈,門閂應聲斷開。
  
  餘光瞟見來客,方亦飛卻並不相迎,剝了瓜子兒拋入嘴裡,這才懶懶起身,回了正堂。
  
  「你們找的人來了,出去見吧。」
  
  須臾,正堂裡,傳出方亦飛懶懶的聲音。
  
  然而這一句話過後,整座院子,又再次陷入寂靜。
  
  天上一輪圓月空明,雲煙繚繞。紫籐花隨風搖曳,時而有一串花穗倏忽跌落,沾地無聲。
  
  雲沉雅等三人步入院中,只見正堂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之上,朦朦朧朧。須臾,聽得房裡「嗑嚓」一聲,漸又想起木輪滾地的轱轆聲。
  
  三人正納悶著,然卻在秋多喜出現在門口的一瞬愣住了。
  
  南國中秋之夜,並不算冷,然而秋多喜身上,卻穿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小襖。人瘦多了,臉頰深陷,眼底有黑暈。她的雙腿已是動不得,坐在輪椅上,有唐玉推著。
  
  唐玉見三人愣怔,沉默片刻,將秋多喜小心翼翼地扶起。
  
  「只是一次小聚,大公子,二公子和小棠不必拘謹。只是多喜染了風寒,飲不得酒水。」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病成這樣,藥石罔及,哪裡是什麼風寒。
  
  雲沉雅心中一沉,側目看向舒棠。
  
  舒家小棠臉上的神情,早已驚呆了。
  
  秋多喜被唐玉扶著,來到幾人面前。三年之別,許是因為久病,許是因為歷練,秋多喜斂去昔日幾分衝動,變得安寧從容。
  
  她朝雲沉雅三人微微俯身。
  
  「大公子,二公子,小棠。今夜之邀,其實是唐玉替我邀你們來的。因亦飛回來了,我們三個,等我風寒好了,可能要一起北去大瑛,看看神州風土。此一去,不知何時回來,我……」
  
  說到此,她一頓,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掠過舒棠。
  
  「我在京華城,識得的人不多,所以,所以……」
  
  「她在京華城,識得的人不多,只你幾個故友,令她有些牽掛,所以臨行前,邀你們一會,算是作個別。」方亦飛不知何時倚在門檻,手裡拎著一壺桂花釀,懶洋洋地接過秋多喜的話頭,替她說了下去。
  
  可話音落,卻沒人有反應。
  
  見一面,作個別。此一去,不知何時回來。
  
  有些話呢,不用說明白,任憑誰聽了,都會懂的。
  
  而生離死別,伊人將逝,古往今來,都令人神傷。
  
  秋多喜抿唇,舒棠愣怔,景楓沉默,雲沉雅合扇。唐玉垂眸看地上暗白光影,方亦飛抬目望天邊的朦朧月。
  
  紫籐花穗子又掉了幾串在地上,風拂過,揚起細小花瓣。
  
  不知過了多久,宅院裡,才響起一聲呆呆的「哦」。
  
  舒棠望著自己的腳尖,重重點了下頭,又道:「大瑛很好玩,你去那裡,不必、不必急著回來。」
  
  秋多喜一愣,片刻,也點了下頭。
  
  「嗯,我不急著回來。」
  
  舒棠抬眸,又看了她一眼,繼而接著道:「你還可以……還可以去永京,北荒都瞧一瞧。對了,還有?州。?州景致很好,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當年雲沉雅對她說的那句話,是舒棠所熟知的與?州相關的一切。可她就這麼惦記著,惦記著,一直到今天,又拿出來掛在嘴邊。
  
  是想一直說著話,讓氣氛不至於回到方纔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嗎?
  
  雲沉雅不由轉頭看向舒棠。
  
  她的神色有點著急,有點難過,明明指尖有些發顫,可還在挖空心思想著話頭。
  
  這個老實的,單純的,笨拙的又聰明的小傻妞啊……
  
  「唰啦」一聲折扇展開,雲沉雅忽地溫聲笑起來:「說的是,大瑛朝二京十八州,山河壯麗,海天遼闊。秋姑娘若要去,不必急著回來。」
  
  秋多喜一愣:「大公子?」
  
  這會兒,唐玉卻反應過來,笑著將話頭接過。
  
  「我們三人同行,走水路。大抵會先到灤州。灤?二州隔著芸河,去?州看看倒也方便。不過北地嚴寒,我們打算先玩遍江南,等到來年春暖花開,再北上去永京,善州等地。」
  
  「去永京作甚?」倚著門檻的方亦飛忽然道,他只手將桂花釀一拋,「哼」了一聲,「永京有我看不慣的人,不去。」
  
  桂花釀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景楓抬手接了,走到石桌前,將擺好的酒杯滿上,一邊道:「春暖前,留在南方也好。大瑛之南,入冬後,河水不會結冰。從灤州乘船去通京城,若順風勢,只需兩天兩夜。」
  
  杯中水滿,唐玉扶秋多喜來石桌前坐下。方亦飛懶散地倚著紫籐花架喝酒。雲尾巴狼拈了一小塊糕餅嘗,不喜,又換一塊。景楓說,這裡的桂花釀,不似北地的冷冽,卻多一分甘甜香醇。舒家小棠問,北地的桂花釀怎麼釀。景楓笑著答,明天將方子寫給你。
  
  秋多喜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倏忽又憶起小時候。
  
  那一年,瑛朝兩個小皇子來南俊。秋多喜只六歲,卻已情竇初開,喜歡的是那二皇子英景楓。
  
  她尋常背著彎弓,身著勁衣,獨有告白那一天,換了一身花花裙。
  
  當年,小景楓一直將秋多喜當男孩,歷經此事,才知她是個姑娘,遂成日獨來往,不肯再相見。
  
  可惜的是,景楓卻有個壞哥哥。
  
  雲尾巴狼曉得此事,介入其中,假意斡旋。他說,這事怨不得多喜妹妹,乃是因男女之別可以改變。然後又找來秋多喜的兩個竹馬,方亦飛和唐玉,說要做試驗。
  
  尾巴狼尋來數套小衣裙,讓方亦飛唐玉換上,又讓景楓在三人間,挑一個最漂亮的「小妹妹」。
  
  娃娃模樣的三人都可愛,可膚白如凝脂的唐玉方亦飛更水靈,任景楓怎麼選,「小妹妹」的頭銜也落不在秋多喜身上。
  
  換過數百套衣裙後,唐玉三人,連帶著景楓,都對男女之別一事困惑起來。
  
  於是雲沉雅忽悠說,做男做女,在十歲以前都是可以選的。穿裙子好看,就做小姑娘。穿裙子不好看,就做小男娃。
  
  彼時尾巴狼本著「實踐出真知」的態度,令剩下四人除景楓之外,都對這關於男女之別的言說信以為真,並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自己的從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到如廁的姿勢,都感到十分困惑……
  
  於是呢,小時候結下的梁子,令方亦飛,秋多喜,以及唐玉在懂事之後,對雲尾巴狼乃至於大瑛皇室都記恨數年。
  
  而後來呢,隨著兒時的事淡去,所有人就開始承擔。
  
  各持立場,權力爭奪。
  
  三年以前,方亦飛被軟禁,聯兵符被燒燬,三大家族被瓦解的時候,秋多喜覺得……英景軒這個人,真是討厭啊,為著自身得失,插手南俊國事,兵不血刃,卻在翻手覆手間,令自己背井離鄉,流放南蠻。
  
  南蠻的月亮又大又圓,彷彿與大地極近,比今日中秋夜的還亮些。
  
  然後秋多喜又在南蠻的許多個日夜裡,想通了一些事。
  
  她忽然覺得,這個天下,誰不是在為著自身立場爭取呢。一如英景軒為保衛疆土,摧毀了聯兵符。一如南俊王為鞏固皇權,瓦解了三大家族。一如當初的方亦飛,一面被逼反,一面為求生,只好機關算盡,策劃謀反。
  
  或許真正的當權者中,根本沒有所謂的好人壞人。萬民景仰的英雄,會是一方疆土的仇人。
  
  想通這些事後,秋多喜就開始懷念兒時的事了。單純的玩樂,存在記憶裡,多麼好。
  
  所以在離開前,邀幾個人來聚一聚。然後就覺得很開心,因為這些人,其實都很好,當往昔的恩怨悉數化去,還能坐下來一起沽酒笑談,哪怕是因為看出她時日無多,動了惻隱之心。
  
  雲沉雅等三人,一直呆到第二天清晨才離開。
  
  景楓似是有事,從馬車上卸了一匹馬,騎著走了。
  
  水天朦朧,雲尾巴狼走在巷子裡,見舒棠悶悶不樂,便從高牆上攀折一枚軟枝,伸去敲敲她,喚道:「小棠妹。」
  
  舒棠垂著頭,半晌,才「嗯」了一聲。
  
  雲沉雅淡淡一笑,將軟枝收回來,放在手裡捋了捋,道:「人有生死,何況秋多喜還余得數月,能與唐玉方亦飛暢遊江山。他們三人能如此,其實很好。」
  
  舒棠仍是不快,悶悶地道:「怎麼很好了……」
  
  「怎麼不好?佛語說,萬千表象均為色。而色為權,為財,為美容姿,惑人者是也。眾生為『色』之一字趨之若鶩,熟料所謂的『色』,也不過是種負擔。而方亦飛他們三人,本就是生來身負重擔之人。」
  
  「說起來,我倒羨慕唐玉跟方亦飛。公子無色,能心隨意動,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能卸下重擔,暢遊江山,哪怕是短短幾月,又有何妨?」
  
  雲沉雅說至此,目光變得悠遠:「要知道,一個人的一輩子有好幾十年,可有些人,不過也只活在其中的幾個月,幾個年頭。」
  
  舒棠聽到此,慢慢地頓住腳步。
  
  她轉過頭,回望向雲沉雅:「公子無色?」
  
  雲尾巴狼一笑:「若不願深究,你也不必弄明白,我閒來無事,時不時想想這個罷了。」
  
  「不是的。」舒棠搖搖頭,「這句話,雲官人與我說過。只是……公子無色,能卸下擔子,能心隨意動,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雲官人,你……可以麼?」
  
  雲沉雅愣了。須臾,他垂下眸子,低低地,淡淡地笑了笑。
  
  「這是我的心願。」



第73章
  
  八月十六,小世子杜修返朝。休整兩天後,南俊王宴請八方,為杜修接風。
  
  當日夜,禁宮?合城的明華殿前賓客濟濟,除了當朝大員以外,還有來自別國的使臣。
  
  然而,身在京華的兩個大瑛皇子卻並未赴約。事實上,這場筵席表面是為小世子接風,實際卻是為六王爺杜涼送行。
  
  前一陣子,雲沉雅在明荷偏苑受了傷。南俊是小國,得罪不起雄霸神州的瑛朝。雲尾巴狼在境內被行刺,若不想挑起戰亂,南俊勢必出一人來承擔罪名。又因雲沉雅已指明要將矛頭對準杜涼,南俊王杜祁又是袖手旁觀的態度,杜涼這回,必是生劫難逃。
  
  果不其然,接風宴結束的第二天,南俊王便派人來雲府,請雲沉雅挑個空閒日子入宮。
  
  雲尾巴狼裝模作樣地翻了黃歷,選了個八月二十七,百無禁忌。
  
  入宮的日子選定,遂,又得數日清閒。
  
  唐玉三人,是在八月二十三這天離開的。他們臨行前,沒有知會任何人,只變賣了弄雲巷的宅子,想來是不打算回來了。
  
  人是這樣,來來去去,總沒有定數。
  
  等到兩天後,小廝來報唐玉幾人離去的消息時,秋意已經滲透了整座京華城。
  
  彼時,雲尾巴狼正跟景楓在後院的石棋台下棋。黑子白子殺得滿天烽火,不可開交。
  
  石棋台的左側是小池塘。池塘邊,一方暖爐上正烹著茶水。水聲咕嚕咕嚕,似乎沸了。然而,石棋台右側的三人,彷彿被緊張的棋局吸引,對水沸之聲充耳不聞。
  
  這三人,兩人是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司空司徒。另一人,這是急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叨叨唸唸的白貴白老先生。
  
  卻見景楓持白棋,目光在棋盤西北猶疑不定,白貴不由拍腿嚷嚷:「二公子,應該先守城再圍剿,落子西北無疑於自尋死路啊……」意識到「死路」二字犯了口忌,白貴又慌忙噤聲,欲語還休。
  
  他這一副侷促之態,被雲沉雅盡收眼底。雲尾巴狼順手捻起一枚黑子,似是想起了什麼,忽地笑起來。
  
  「我嘗聞,大瑛滿朝文武,觀棋棋品最不好的有兩個。其中一個,便是太醫院的白大人。」
  
  景楓長年不在宮中,對宮裡軼聞知道的少些,聽了此言,便問:「那另一個是?」
  
  「沈隸。」雲沉雅目色一緩,抬頭看了他一眼。
  
  隨著白貴一聲長歎,景楓手裡的白子,終還是落在西北遍佈的黑棋中。
  
  「戶部尚書,沈隸?」景楓若有所思。
  
  然而此問出,四周便靜下來。
  
  雲沉雅夾著棋,在石台上一敲又一敲。
  
  其餘三人神色各異,但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了,事實上戶部尚書沈隸,就是沈眉的親生父親。而沈眉,便是景楓遺失三年餘的髮妻,柳遇。
  
  想到如今的沈眉,正女扮男裝,混跡於大瑛朝堂,雲尾巴狼一時覺得好笑。
  
  「對了,沈隸有個閨女兒,當年還是名動永京的美人兒,你可知道?」
  
  景楓一愣:「你是說,沈眉?」
  
  可雲尾巴狼卻不接話了。他凝神在棋盤上,捻著黑子的手剛要落定,忽然又收回。
  
  雲沉雅的目光在棋盤西北定住,復又慢慢移向自己這邊。本來想要堵在西面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中央。
  
  「好一招調虎離山,置之死地而後生。」雲尾巴狼讚道。
  
  布的局被人參破,景楓搖了搖頭,一邊收棋子,一邊笑道:「終還是差了一招,這局輸你一子半。」
  
  「也不盡然。」雲沉雅說。
  
  他挑起折扇,往棋盤西北虛虛一指,「方纔若非白大人提醒,說你這招乃是自尋短見,我怕是不易瞧出這一局的精妙之處。」
  
  白貴聽了這話,曉得是自己嘴巴壞了事,尷尬道:「二公子……」
  
  景楓又一笑,眼神落在一旁的咕嚕嚕冒著熱氣的茶壺,「白大人,水沸了。」
  
  茶葉是尋常的烏龍,在露天小池塘畔烹來飲,水裡吸了秋氣,格外清洌。
  
  雲尾巴狼小呷一口茶,將方纔的話題又接下去:「那沈眉,模兒樣挺好,性情焉兒壞。尋常人不容易拿得住她。我從前常想,你若回宮,我便做個順水人情,懇請父皇將她許配給你。」
  
  景楓眉心一蹙,過得半晌,才道:「我雖多年不在宮裡,但也曉得一些宮闈之事。若沒記錯,沈眉是你的大皇妃。你們親禮三天後,她莫名其妙落水薨了。」
  
  雲尾巴狼笑了笑,沒有答話。
  
  少時,棋盤上又擺出一個局中局。
  
  雙方僵持,落子不定。
  
  天邊是清淡的雲,棋盤上,戰火紛飛。
  
  雲沉雅悠哉哉地端起茶盞,似是不經意地道:「對了,明日去宮中處理完杜涼的事,你便收拾收拾,回瑛朝吧。」
  
  景楓一怔。
  
  雲沉雅又呷一口茶。「宮中亂黨的勢力,切不可越過芸河。你將冊封聖旨帶上,回大瑛後,先以國師的身份在南方做部署,若起戰爭,南九州最好能連成一線,建成一個屏障。」
  
  景楓聽了這話,反觀棋盤上擺出的局勢,頃刻明白過來。
  
  「南九州連成一線,這不難。只是江南以北,袁安一派的勢力又當如何?」
  
  「芸河往上,江南以北,由我來處理。」雲沉雅道,「我在南俊,至多留到今年冬天。見完冒涼國的宇文朔之後,便去?州錦州。」頓了頓,又笑說:「不過這樣一來,你我只能在後年才能返回永京。我還說等你回了宮,請父皇給你討個皇妃,如此看來,這事兒得拖一拖了。」
  
  景楓眸色一深,落棋東南,吃掉雲沉雅七個子兒。
  
  「我不會再娶別的姑娘。」
  
  雲尾巴狼挑眉:「只要柳遇一個?」
  
  景楓不言。
  
  尾巴狼興味盎然地笑了:「這個好說。沈眉有個孿生哥哥,喚作沈可,如今在朝任禮部侍郎,模樣與小眉兒一般無二,更絕的是,他居然是個斷袖。年輕一輩的朝官,都不知道國師便是二皇子。你回了宮,不想娶姑娘也罷,若是瞧上了那個白臉皮的沈可,把他收了也是一樁妙事。」
  
  景楓的臉色陰沉下來,凝神於棋局,落子越發凌厲。
  
  很快,棋盤上戰局紛亂,血濺沙場。
  
  雲沉雅從容應對,絕地反擊。
  
  一局終,和。
  
  這幾日,宮裡的人來了舒家客棧好幾回,以皇上的名義請舒三易父女於八月二十七這天入宮。
  
  奇怪的是,這些人雖是代南俊王而來,態度卻甚為可親。舒三易拒絕之後,他們也未作強求。
  
  自舒家小棠曉得了自己的身份,對於這等事本已見怪不怪。然而前一天,舒三易忽然對舒棠說,要帶她離開南俊京華,去別的南國之地過日子。
  
  舒棠聽了這個,沒答應,也沒反駁,但心裡頭一直惴惴。
  
  每月二十七,是給棠酒軒送酒的日子。舒棠因寢食難安,決定提前一日將酒送去,順道讓雲沉雅為自己拿個主意。
  
  上午的棋局,以和局為終。
  
  如今的景楓歷經北荒之戰,柳遇之「死」以後,性情比之往昔,算是沉斂了不少。只是從他今日的態度,可以看出,他的髮妻柳遇,仍舊是他的一個心結。
  
  雲尾巴狼用過午膳,一邊在院兒裡溜躂著消食,一邊在心裡頭暗自琢磨:前陣子,自己本和景楓約定,若然他去瞧了唐玉三人,自己便告訴他一樁關於柳遇的事兒。誰知現如今,唐玉三人都已走了,可景楓卻似乎忘了這件事,絲毫不向他討柳遇的消息。
  
  這也難怪雲沉雅想不明白。
  
  尾巴狼聰明一世,卻在情之一字上,著實糊塗。
  
  情到深處,若然失去。那種荒涼之感,也會痛入骨髓,懼入骨髓。
  
  如今景楓得了一絲希望,與其讓人道破它,不如不聞不問,好讓自己存個念想。
  
  石徑盡頭傳來話語聲,夾雜著萵筍白菜的叫喚。雲尾巴狼心中一頓,撥開樹枝看去,果見得舒棠跟在萵白二狗後頭,往後院兒深處尋來。
  
  尾巴狼遇舒小兔,喜之。
  
  老遠喊了聲「小棠妹」,折了根粗枝迎上前,雲沉雅先將萵筍白菜趕跑。
  
  舒棠見到雲尾巴狼,憶及今日來此的目的,一時心頭鬱鬱,不知從何說起。
  
  週遭是撩人秋景,不遠處有假山奇石。
  
  舒棠低著頭,垂下的額發遮了眸色。
  
  雲尾巴狼探出手,撥開她的額發,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悠悠道:「不開心?」
  
  舒棠抬眸,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
  
  將手裡的粗枝扔了,尾巴狼又折了根細枝。枝椏在手裡一轉,雲沉雅指著假山,笑道:「你每回來雲府,只在這石徑走走。殊不知那假山裡頭,山茶綻放,別有一番千秋。」
  
  舒棠跟著雲沉雅往假山走。一路蜿蜒,磕磕絆絆。舒家小棠走了會兒,因著要分外注意腳下的路,竟將掛在心裡頭的事兒擱淺,一時間暢快不少。
  
  秋光爛漫,如流光傾瀉在茶花上。
  
  前頭,雲尾巴狼又悠然說道:「你爹想帶你離開?」
  
  舒棠一怔:「雲官人你知道?」
  
  雲沉雅回轉過身來,唇角掛著一枚意味深長的笑。
  
  「那你是要跟著我,還是跟著你爹?」
  
  天並未黃昏,可舒棠臉上,卻籠上一層緋色如霞。仔細想了會兒,她老老實實地說:「我想跟著雲官人,也想呆在我爹身邊。我爹年紀大了,身旁需得有個人照顧。」
  
  雲沉雅凝視著舒棠,不覺伸出手,撫上她的臉頰。
  
  「那我呢?」
  
  舒棠抬眸看向雲沉雅,不知所措。
  
  雲尾巴狼的目光落在她發間的海棠花簪,心裡頭玩念忽起,慢條斯理地說:「怎麼辦,聘禮你三年前就收下了,如今卻要走了?」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心裡頭越發著急。她擰起眉頭,想了半晌,才咬咬牙道:「要不、要不我再勸勸我爹?我也不想走的,我這幾日……我這幾日忙前忙後的,都把嫁妝準備好了。」
  
  雲尾巴狼一愣,一驚。方要張口說什麼,卻止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一會兒,才道:「誰要你的嫁妝。」
  
  舒棠大怔,難以置信地將雲沉雅望著。
  
  雲沉雅笑著揉了揉她的髮,「小傻妞啊。」
  
  舒棠這才意識到,雲尾巴狼方才是在戲弄自己。
  
  分明是滿心擔憂地來找他,卻被他這麼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舒家小棠抿抿唇,又垂下頭,一時間不想說話了。
  
  雲沉雅覺出她的不快,這才笑道:「你爹要帶你走的原因,我大概猜得出。明日八月二十七,我會入宮。此事交由我處理,你不必掛心。」
  
  舒棠看了雲尾巴狼一眼,消氣一半,沒答話。
  
  雲沉雅只手環住她的腰間,縱上旁邊一棵高樹。將舒棠放在粗枝一端,尾巴狼倚著樹幹,又道:「莫不是將此事交給我處理,你仍不放心,嗯?」
  
  舒家小棠自顧自抓緊樹枝,又看雲沉雅一眼,仍不接話。
  
  雲尾巴狼又來了興致,他探過身,伸手將舒棠一推。
  
  舒家小棠坐不穩,頓時在樹枝上搖搖晃晃。下頭離地丈餘,假山奇石嶙峋,若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舒棠依舊面不改色,只竭力將樹枝抓穩。
  
  雲沉雅看她東倒西歪了一會兒,將她扶住,微惱微好笑地問:「怎麼要摔下去都不怕?」
  
  舒棠又看他一眼,終是道:「雲官人不會看我摔下去的。」
  
  雲沉雅一愣,頃刻笑了,說:「對啊,你既這麼相信我,所以也不必著急。若遇了事,我自會有辦法。」說著,又往樹幹上靠去,「倒是你的嫁妝,居然這麼早就備好了,不然今兒個就搬過來?」
  
  舒棠心中尷尬,不說話。
  
  雲沉雅又指著她發間的海棠花簪,道:「這麼一比,指不定我的聘禮就忒寒磣了些。不如我將萵筍白菜送你玩弄幾日?」
  
  舒棠仍是不說話。
  
  雲沉雅挑眉,又湊近了些。
  
  「不然,我將自己送給你?」
  
  舒棠臉一紅,「雲、雲官人?」
  
  雲沉雅懶洋洋地道:「就這麼說定了,明日我辦完事,便去提個親。」
  
  舒棠怔住。
  
  然而,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那一頭,雲尾巴狼忽地又感慨萬千地添了一句話。
  
  「我時常在想,你到底是怎樣一個姑娘呢,能讓我這種千年老王八忍了足足二十三年。」

第74章
  
  公儀堂外,流水斜橋。盛夏的荷花早已枯萎,但荷葉猶存。
  
  午過時分,天際灑下雨絲。水岸旁,輕舟搖曳。
  
  若不是幾個宮女撐著傘,搖著櫓,蕩去湖心餵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置身於暮春江南的雨絲風片中。
  
  這裡不是江南,而是南俊禁宮,?合城中的一隅。
  
  然而,與公儀堂外悠遠淡泊的景致不同的是,公儀堂內卻暗機四伏。
  
  堂內不大,上座南俊王。他的身旁立著小世子杜修。
  
  堂中左側是雲沉雅,景楓等人;右側是杜涼,阮鳳一干人等。
  
  有一小太監托著玉盤,立在雲沉雅的面前。雲尾巴狼清淡一笑,閒閒將手中薄捲往玉盤上一撂,說:「便以此物,跟南俊王做樁買賣。」
  
  那份薄卷是何物,杜祁不用看也曉得。
  
  日前,雲沉雅在明荷偏苑將計就計,借用杜涼的圈套,令自己被行刺。如此一來,大瑛朝便有了攻打南俊的理由。只不過,雲尾巴狼此番,並不為攻打南俊,而是想藉著這個由頭,解決聯兵符這一顧慮。
  
  果不其然,那份薄捲上,的確記載著大瑛皇子被行刺的過程,旁又有國師的佐證,玉璽之印。
  
  只要這份東西交到大瑛皇帝手裡,哪怕瑛朝明日出兵,整個天下,也莫敢置喙半句。
  
  杜修站在杜祁身後,看清薄捲上的內容,不由輕吸一口氣。
  
  「敢問大皇子,是何買賣?」杜祁默不作聲地將薄卷收下,問道。
  
  雲沉雅輕撥茶蓋,氤氳水汽重,碧綠茶葉曲展沉浮。
  
  「好說,這份卷宗歸南俊王,我只換兩個條件。」
  
  「是何條件?」
  
  「第一,南俊與我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五十年內,封印聯兵之符,兩國之間,不得起干戈,不得起戰亂。凡若南俊有修復聯兵符之意,我大瑛必視為違約,即刻出兵。」
  
  杜祁略一沉吟,答道:「好。」
  
  「這第二嘛……」雲沉雅放下茶盞,直看入杜祁雙眼,「這份契約,非但南俊遵循,南地其他八國,也需遵循!」
  
  此話出,在場所有人俱是一驚。
  
  一份契約,在兩國之間生效容易。可南俊一國,如何保證其他八國也會遵守這份約定?
  
  這第二個條件,實在有些苛刻。
  
  杜祁眸光一緊,半晌不語。杜修緊蹙著眉頭,心裡頭,竟似有些不甘。
  
  「荒唐!」
  
  忽然間,有人呼喝而出。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杜涼拂袖站起,一字一句地道:「恕我直言,大皇子的條件,字字句句對我南俊不利。」
  
  「南地九國,我南俊並非最強。若要壓制其他八國,必得借助聯兵符之力。可你大瑛先封印南地聯兵之符,又要我南方九國一同遵循這份契約。兩個條件相悖,簡直強人所難!」
  
  話畢,杜涼再不看雲沉雅一眼,而是走到杜祁面前,恭敬行了個大禮。
  
  「皇上,此事皆因臣而起。是臣急功近利,一心想修復聯兵符,才傷了大皇子。皇上如何責罰,都不無不可。便是將臣押送大瑛,受千刀萬剮,臣也莫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大皇子的條件,實在太過分,懇請皇上切莫答應。」
  
  杜祁聞言,沉吟片刻。他的臉上仍舊是一份清淡從容,淡到看不出太多情緒。
  
  端起茶盞微微呷了一口,杜祁道:「你先起來。」
  
  杜涼垂眸,並不應答。
  
  杜祁又看向雲沉雅:「六王所言不錯,大皇子的兩個條件,確實令朕為難。不若大皇子給個建議,我南俊一國,在聯兵符被封印之後,如何做到讓其他八國也遵循這份契約?」
  
  薑還是老的辣,杜祁隻言片語,又將此難題拋回給雲尾巴狼。
  
  雲沉雅笑了。
  
  「那是你們的事,我如何得知?」
  
  這便是大瑛的作風,仗勢欺人也罷,卑鄙無賴也罷,可那份氣勢,那份實力,睥睨神州天下,真真無人能敵。
  
  公儀堂內,再次靜了下來。
  
  杜祁輕而又輕地歎了口氣。
  
  杜涼眸色更黯。今日的談判與他所預期的相差太遠了。
  
  其實雲沉雅早已看出,在南俊,執著於修復聯兵符的,無非是他六王爺父子二人。
  
  杜涼本以為,今日雲沉雅會針對他,將他六王爺治罪。而自己,也早已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誰知雲沉雅竟直接甩出兩個條件,從根本上杜絕南地與大瑛抗衡的所有可能性。
  
  想到這裡,杜涼也歎息一聲。他默了一下,終是把話攤開了說。
  
  「日前明荷偏苑,的確是我布的局。可大皇子棋高一著,以身犯險,二皇子又以國師身份,反將一軍。如此步步為營,臣甘拜下風。只是,當日在明荷偏苑,大皇子你暗使計謀,放走我南俊罪臣,此事,又該那什麼來做交換?」
  
  「你南俊弄丟了人,與我何干?」過得半晌,雲沉雅慢條斯理地道,「再說了,你把話說得再開,我說我把此事忘了,你又能奈我何?」
  
  「你--」
  
  「六王爺,這個時候劍走偏鋒,卻是行不通的。」景楓道,「若王爺想要一力承擔罪名,這個如意算盤,便是打錯了。」
  
  「不錯,在南俊,想要修復聯兵符的的確是六王爺你。可不瞞六王爺說,南地的聯兵符之力,在我大瑛心頭,始終是一塊心病,若不從根底解決,而是單單針對一個人,一樁事,那麼,我們這一趟,也算白來了。」
  
  聽景楓將話挑得如此明白通透,南俊王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可名狀的情緒。
  
  看著瑛朝的兩個天之驕子,杜祁心疼裡頭的感覺有些異樣。不是無奈,不是忿恨,而是一種隱隱的期待。想著有朝一日,他南俊也能這樣的帝王將相之才,有朝一日,也許南俊也能國運昌隆,盛世無疆。
  
  「好。」忽然,杜祁說道,「兩位皇子的條件,朕全都應下。」
  
  「父皇?」「皇兄--」
  
  同一時間,杜修和杜涼喚道。
  
  然而,杜祁只是擺了擺手,頃刻間,卻笑起來。他又將方纔的話重複了一次。
  
  「封印聯兵符之力,與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且讓南地八國,都遵循這份契約。」
  
  「兩個條件,朕都應了。」
  
  這一年,大瑛的兩位皇子在公儀堂與南俊王杜祁定下的契約,在南俊史上,一直是備受爭議的一樁事。
  
  有人說,這份契約,給南俊國帶來是史無前例的恥辱。也有人說,若非當年的契約,南俊之國,根本不可能有後來的盛世繁華。
  
  眾人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只是,在契約簽訂的數年以後,南俊王杜祁,曾對小世子杜修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世上,許多至關重要的事,都是雙刃之劍。關鍵的是你如何去對待。誠如這份契約,表面上看,的確不平等。可反過來說,這何嘗又不是在激勵著我南俊之國不可裹足不前,要富國強兵,立於南方不敗之地呢?」
  
  「今有大瑛,雄霸神州而不可欺。有英景軒,英景楓,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然而這份氣勢的背後,何嘗不是瑛朝數百年的努力,何嘗不是這些皇子龍孫兢兢業業換來的。」
  
  「世人總叫囂於不公。卻不知那些立於巔峰之國,立於巔峰之人,他們付出的心力,肩上的擔當,也是他人的百倍千倍。」
  
  「惟願有朝一日,在你杜修治下,南俊也可得這樣一位明君,也能有這樣一場盛世繁華。」
  
  出得公儀堂,雨已經停了。
  
  ?合城的明華殿前,廣袤無垠,四處湧動著秋風。
  
  南地聯兵符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決。接下去,只需要等宇文朔的到來,將聯兵符與北國之間的糾葛一併化解了。
  
  雲沉雅長吁一口氣,心裡頭的勢頭,算是放下一些。
  
  輕鬆過後,便以及一樁無聊的事。抬扇敲敲景楓的肩,雲尾巴狼問道:「對了,我日前跟你說了,我得了一樁柳遇的消息,你怎麼也不問我?」
  
  風吹著國師袍往後翻捲,景楓雙目一滯,垂首不答。
  
  雲尾巴狼見狀,似是了悟了什麼。
  
  「你這是……在害怕?」
  
  景楓仍舊不語。
  
  「怕如果是不好的消息,平白無故損毀了一線希望?」雲尾巴狼挑起眉梢。
  
  景楓的默不作聲肯定了他的猜想。雲沉雅心頭一驚,半晌卻饒有興味地笑起來。
  
  南聯兵符的事解決了,景楓也該回大瑛了吧。
  
  也罷,在他臨走之前,送他一份厚禮。
  
  「你那個髮妻,倒是命大,戰場上,刀劍無眼。可她幫你擋了幾劍,都沒傷著要害。」
  
  景楓猛然抬起頭來,眸色裡全是難以置信。
  
  腦海裡閃過自己尋遍北荒後,只找得一張染血的七絃琴,景楓心裡頭一陣鈍痛,傳遍四肢百骸。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彷彿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小遇……」半晌,只能喚出這一個名字,微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彷彿怕這一線希望會轉瞬即逝。
  
  雲尾巴狼懶洋洋地道:「對啊,她沒死,只不過她如今在哪裡,我就懶得管了,你自己找去吧。」說罷此言,雲沉雅抖抖袍子,也不理會僵在一旁的景楓,逕自下了台階,往?合城的南門走去。
  
  南門畔,守在一旁的白貴亟亟迎上來。見眼前只有雲尾巴狼一人,又瞧見景楓仍立在明華殿前,仿似動彈不得,不由問道:「大公子,二公子他……」
  
  雲沉雅往明華殿前一瞟,無所謂地道:「隨他吹會兒小風,不然一時也冷靜不了。」
  
  ?合城外,左右兩條大道。白貴備好的馬車停在右邊。
  
  然而,雲沉雅頓了一下,卻往左側漫步走去。
  
  白貴一愣,連忙跟上前,說道:「大公子,走錯方向了,棠酒軒在那一頭。」
  
  雲尾巴狼說:「沒錯啊,你回棠酒軒辦你的事,我去城西辦我的事。」
  
  白貴又一愣,好奇道:「大公子去城西,有事?」
  
  「我啊。」雲沉雅一笑,滿面春風得意,「我去娶媳婦兒。」

第75章
  
  午後小風呼呼吹。
  
  舒家客棧的後院兒裡,正屋的門軒敞著。大把秋光探進來,將裡頭照得通亮。
  
  而屋外的秋色很清淡,棠樹雖落葉,碧草尚還青青。
  
  屋內,舒兔子與雲尾巴狼一齊立在舒三易面前。舒老先生蹙著眉,一臉煩躁。他這兩年腿腳不好,但凡坐著,膝頭都會搭一層毯子。這會兒,毯子滑下些許,他還渾然不覺。
  
  舒三易回憶當年,覺摸著他家紅妞,從不是個離經叛道的姑娘。十七歲那陣兒,她預備著嫁人,還跟她爹說:「我估摸著我得尋個憨厚漢子,賣肉殺豬的也行,反正老實巴交地過日子最妥當。」
  
  尋漢子,相相親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老實巴交過日子,從前是個願望,如今成了妄想。
  
  舒家小棠棠自從遇到尾巴狼,命數陡然一轉,跌宕得雲裡霧裡。哪怕這會兒,倆人立在舒老先生面前,一個說要娶了,一個說要嫁了,舒三易心裡頭一口悶氣仍舊緩不過來。
  
  他眉頭皺得更深,問:「你說要娶她,你拿什麼來娶她哇?」
  
  尾巴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臉從容淡定。
  
  「舒老先生希望我拿何物來娶?」
  
  這便是雲沉雅,狡猾如狐,從不講難題往自己身上套。
  
  舒三易更加頭疼。細緻思索半晌,他道:「我也不是說你不好,但紅妞嫁了你,你能給她什麼呢?」
  
  「我雖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曉得你鐵定不是一般人。紅妞到底是誰,你是知道的吧。她娘親臨終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紅妞能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做個平凡的姑娘。」
  
  「這樣的願望,只有嫁個老實漢子才能實現。憑你的身份,你又能給她什麼呢?」
  
  雲沉雅一愣,他想了一下,道:「我--」
  
  「爹。」
  
  然而,話未出口,舒棠便喚了舒三易一聲。她吞了口唾沫,埋頭在身前的小布包裡翻翻找找,過得半晌,取出一張紅帖子,與她爹遞去。
  
  舒棠搖了搖頭。「爹,我想好了,我不要雲官人給我什麼。我、我就想跟著他。」
  
  「紅帖子上,是我這幾日備得嫁妝。家裡的銀子,我都給爹爹攢著。我啥也沒有,就會釀點酒。不過幸好,雲官人開了間酒鋪子。我日後只為他一個人釀。」
  
  舒棠說著,看了雲沉雅一眼,喉間驀然有點發澀。
  
  「雲官人是大人物,我曉得。大人物呢,也不會一直留在南俊,這個我心裡頭也知道。可是,爹爹你在京華城,我得照顧你,是去不了別的地兒的。不過呢,這麼幾年下來,我全然想明白了。」
  
  「我覺著……」舒棠抿抿唇,垂下頭,語氣中忽然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倔強,「我覺著,我就是想跟著雲官人。要是我的人跟不了,我的心就跟著他。我如今是要嫁給他的,日後、日後倘若雲官人又要離開,我就幫他看著酒鋪子,我就……等著他回來,不管多久,我都等著。」
  
  舒三易大怔:「紅妞?!」
  
  舒棠咬咬牙,目光偏向一邊,撅著嘴輕聲說:「反正又不是沒等過……」
  
  舒三易愣了片刻,長歎一聲:「怎麼這麼死心眼,你現在說要嫁他,可是他……我們連他是誰,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舒棠一呆:「雲官人他……」
  
  「我--」雲沉雅眸色一沉。
  
  「我叫英景軒。」
  
  斜照的秋光像是暗了些,虛虛實實地映在雲沉雅的側臉,勾勒出完美的剪影。
  
  早該料到了不是嗎。
  
  這麼一個足以令山河失色的人物,這麼一個初見時便驚為天人的公子,怎會單單是所謂的達官貴人?那份與生俱來的氣勢,從容清淡得不顯山露水,世上能如此的,又有幾個?
  
  「我叫英景軒,大瑛永京人士。我……沒有所謂老實人的正經行當,只是在大瑛朝堂上掛了個名,是……」
  
  明明是名震天下的身份,卻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竟會這麼難以啟齒,「是大皇子……」
  
  「我大概,不是小棠想要找的老實人。我幹過,嗯,許多壞事。」
  
  「我幹壞事,說身份使然也好,說性情使然也好,但這些,都不是借口。一直以來,我對人的戒心很重,算計也很深。到了這兩三年,才多了幾個稍稍親近的,多了……小棠。」
  
  「你們說得對,現在的我,這種身份,可能真的沒法給小棠安穩妥當的日子但是--」
  
  雲沉雅驀地抬起頭,目光凜然。
  
  「但是我可以保護她。」
  
  能與北十二國抗衡,能夠睥睨神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個天下,只有他能保護她。
  
  屋子裡徹底靜了下來,屋外秋光依然,風聲卻大了些,低低的,篤篤的,好似誰拿著鼓槌,一下又一下地輕敲心間。
  
  雲沉雅沉默一陣,忽地又笑了。他垂首從袖囊裡取出一物,托於掌心。
  
  「我今日定是要娶小棠的。這個,就當是聘禮吧。」
  
  掌中碧色鎏金,是大瑛的玉璽。
  
  誰會拿玉璽做聘禮,何況,還是一方從宮裡順出來的玉璽?
  
  不過反正呢,他雲尾巴狼離經叛道早已習慣成自然。
  
  「這個玉璽,是我離宮前帶出來的。我用它做了不少事,嗯,雖然都不是甚好事,可我願以江山為聘,往後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我放棄整個天下江山呢……」
  
  以江山為聘。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放棄整個天下。
  
  不知怎地,舒棠一下便從方纔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了,這就是她的雲官人啊。不管他是現在的大瑛皇子,還是從前的神秘商人,在他心裡,一直有一份擔當。肩上的責任重於千鈞,所以呢,即便任性固執地,甚至有些孩子氣地拿出玉璽說要娶她,他還是希望故地的山河安好,百姓富足。
  
  幹好事也好,幹壞事也罷。
  
  誰說他不是老實人呢。肩能扛,背能擔。有了一份責任,便費盡心力去做好。認定一個人,便拼盡全力去保護。
  
  哪怕在他心裡,她永遠不會是排在第一,她永遠和他的江山並重,可是舒棠就是覺得很開心,她覺得這樣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她一輩子平凡,而這個雲官人,讓她覺得這麼驕傲。
  
  看著閨女兒臉上綻放的呆又燦然的微笑,舒三易終是擺擺手,無力道:「娶吧娶吧……真是,阿?不讓紅妞跟北十二國的皇室有瓜葛,結果嫁了個瑛朝大皇子。我告訴你哇,那個宇文朔聽說要來,想讓紅妞的日子過安心些,你今兒個娶她,就別整出太大動靜。都宇文朔走了,你再好好給紅妞辦一次親禮……」
  
  黃昏像朝霞,燦然如新生。
  
  雲沉雅走至門口,笑著應了聲:「記住了。」
  
  然後他朝舒棠伸出手,日暉瀉在手心,如同流金。
  
  「走吧,小媳婦兒。」
  
  回到雲府時,天已黑透了,雲府裡的人也差不多歇下了。因雲沉雅與舒棠趕著成親,又不在乎這些虛禮。是以,兩個人在便屋裡拜了天地,喝了合巹酒。
  
  夜裡月色微涼,窗外略有蟲吟。
  
  舒兔子與雲尾巴狼並肩躺在床榻上,呼吸有些不穩妥。
  
  好一陣子沉默後,舒棠忽地道:「雲官人。」
  
  「嗯?」
  
  「雲官人,我小時候……」舒棠有些猶疑,「我小時候,是見過你的。可能你不記得了,我那會兒說,我跟你說……」
  
  「你跟我說,『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麼?
  
  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雲沉雅翻過身,面向舒棠,目色裡無盡溫潤:「真是巧,今天,這裡,竟然是你……」
  
  舒棠也翻身面朝雲沉雅。他的衣襟微敞,露出如蜜肌膚,映著瑩白的月色,竟十分惑人。
  
  舒棠愣了一下,臉色微紅。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而這份寂靜中,粗沉的呼吸漸漸便得可聞。
  
  「小棠。」過得半晌,雲沉雅喚了一聲。
  
  「嗯。」
  
  「那個,我是說,那個,你……明白麼?」
  
  「我……」
  
  「你……別怕。」
  
  「我、我不怕。」
  
  床榻上,????一陣響動。
  
  雲沉雅再一翻身,壓在舒棠的身上。她的身子有些發僵,而他僵中還帶了灼熱。
  
  「小棠……」雲沉雅又喚了一聲。目光落在她盈盈如波的雙眸,如雪染煙霞的臉頰。
  
  「嗯。」
  
  「我是,第一回,可能……但我會盡量小心。如果……」
  
  他忍了忍,終是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濕軟的感覺,霎時間點燃了肺腑。
  
  雲沉雅壓低的沙啞的聲音像在努力自持:「如果弄疼你了,你別忍著,告訴我……」

第76章
  
  屋外是清涼的秋日夜。
  
  淡泊的月光透過窗紙,傾灑在一地凌亂的衣衫。
  
  屋內瀰漫著水汽。水汽凝成霧。霧裡的人喘息漸急,低吟繚繞。
  
  雲沉雅迷離的雙眼深處燃著一團火。
  
  他的手自舒棠的臉側滑下,繞去脖頸後。指尖一挑,肚兜滑落。潔白的身軀如初綻的雪蓮。
  
  舒棠的手握緊成拳,放在身軀兩側。
  
  她急促而不規律地喘息著,眼神有些驚懼,牢牢地盯著雲沉雅。
  
  身上的這個人,這麼好看,即使他眉間籠著情慾,寬闊的肩膀,結實溫潤的胸膛以一種入侵的姿勢覆在她的身上。
  
  她真的緊張極了。雲沉雅想。他輕歎一聲,一手將舒棠摟入懷中,輕言安撫,另一隻手,卻不經意探到身上一團高聳的柔軟。輕輕一握,一聲嚶嚀便從她的唇角滲落。
  
  這聲嚶嚀徹底奪去了雲沉雅的神志。
  
  身下柔軟的,起伏有致的身軀,如同長了籐蔓的美夢,徹底將他困住。
  
  他方纔還在遲疑,還在困惑,覺得怎會如此不可思議。眼前的這個人,她的笑靨幾乎充斥了自己三年來的夢境,真的、真的要屬於自己了。
  
  可現在,雲沉雅什麼都不想了。
  
  當舒棠的身軀與自己緊貼,當她胸前聳立的茱萸自他胸膛探過,雲沉雅覺得下腹熱得像是快要炸開。
  
  不可抑制地,他的喉間發出粗沉的低吟,手從舒棠的身側滑下,抬起她的一條腿。
  
  迷濛蒼茫間,舒棠陡然回神。灼熱僵直就抵在門戶前。她下意識有些害怕,伸出雙手,剛剛勾住他的脖子,便聽雲沉雅悶哼一聲。
  
  身下利器長驅直入,劇烈的疼痛沿著脊樑迅速攀延而上。整個身軀似被撕裂。
  
  時間,在這一剎那靜止了。處子的緊致令雲沉雅窒息。而舒棠,也疼得屏住了呼吸。
  
  良久,她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雲沉雅將舒棠緊摟入懷中,沿著她的背脊,盡量輕柔地撫摸。
  
  「小棠,放鬆。你……太緊了……」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也在忍著。
  
  可舒棠只覺得疼,只覺得身下有異樣的灼燒。
  
  疼痛稍褪,貼合到極致的身軀,只需稍稍一動,便可以使星火燎原。每一條神經的末梢都被觸摸,極度的興奮感又在雲沉雅的身體盡頭慢慢延伸開來。
  
  他在微微發顫。
  
  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過,這種像是站在世間的巔峰,就要縱身跳下的興奮。
  
  「小棠。」
  
  「……嗯。」
  
  「我開始了……」
  
  「好……」
  
  一手抱緊她,一手撐在床頭。雲沉雅深深閉上眼,更往裡探入。起初是慢慢的,每一回進出,都令他的心在顫抖。到了後來,就像戰場燃起硝煙,萬千鐵騎踏過荒野,冰河澎湃,戰鼓鳴金,洶湧得全然淹沒他的理智。
  
  他們都是第一回。
  
  舒棠在疼,雲沉雅其實也很疼。
  
  可當浪潮襲來,卻再也無法自持。愈加快速的衝撞停不下來了。雲沉雅在瘋狂與迷惘間,驀地有了一種似悲似喜的感受。
  
  在深宮長大,在波雲詭譎的朝堂上爭鬥。二十多年來,他立於巔峰,只有與皇弟相處的兩年,算是真正有人陪伴。
  
  從前,雲沉雅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何不好。可是現在,他突然徹底擁有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舒棠。有點呆,很老實,可她願意始終如一地相信他,義無反顧地陪著他。
  
  雲沉雅深吸了口氣,在律動間,俯身在舒棠耳邊,一次又一次地喚著她的名字。
  
  如此的沉溺,不可自拔。
  
  翌日轉醒,外頭的天光瞧不出是什麼時辰。一夜放縱令腦子昏沉,雲沉雅凝神半晌,昨夜之事才冉冉浮上腦海。
  
  記得兩人癡纏一直到晨曦隱約,後來……便不知是何時睡去了……
  
  身下柔軟而溫熱,雲沉雅驀地一愣,這才發現舒棠蜷在自己懷裡,臉頰蒼白,眉頭微鎖,睡得倒是很沉。
  
  再一挪動身子,雲尾巴狼徹底呆了。原來自己不覺睡去,直到現在,竟、竟還停留在她的體內。
  
  雲沉雅大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從舒棠身體退出。翻身坐於床榻,不知所措。愣了少頃,抬目四望,凌亂的衣衫散落一地。雲沉雅又怔住,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舒棠。
  
  溫潤的秋暉傾灑在如畫的眉目。潔白的雙肩如雪,上面的紅痕美得觸目驚心。
  
  彷彿心弦撩撥,雲沉雅不由地俯下身,雙唇沿著舒棠的眼眸,嘴角,鎖骨,細緻的勾勒出她的輪廓。
  
  身下的人忽地動了一下。長睫輕顫,舒棠緩緩睜開眼。
  
  對面是一雙如水的眸子,雲沉雅也似才醒來,並未著衣衫。舒棠臉一紅,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愣了一下,回道:「小棠。」
  
  兩人都有點窘迫。過得片刻,雲沉雅才伸出手,撩開她眼前的髮絲,輕聲道:「昨晚……我弄疼你了?」
  
  舒棠抿了抿唇,臉更紅了:「嗯。」
  
  雲沉雅微蹙了眉:「對不起,到後來,我沒能控制住自己,我……」
  
  「沒、沒事。」舒棠臉頰燒灼。她看向一邊,嚥了口唾沫,「雲官人,什麼時辰了?」
  
  雲沉雅看了一下窗外。天色溫潤,半明朗半陰沉。
  
  這還是除生病之外,雲尾巴狼頭一回睡過時辰。他撐著額頭,自嘲的笑了一聲。
  
  「我也不知。」言罷,雲沉雅從旁撈起外衫,披衣而起。推開窗戶,才發現一場秋雨初歇。
  
  「當是午過了。」雲沉雅道。他回過頭,笑起來:「難怪古人云紅顏禍水,我若在繼位後娶了你,怕是有一年半載都去不了早朝。」
  
  舒棠撐起身子,看著他的笑,不禁晃了一下神,反應過來,才驚覺自己已是此人的媳婦兒了。
  
  結緣十四載,爾後又盼了三年,等了三年,沒想到真的會有這麼一天。
  
  舒棠垂下眸,也低低地笑了一下。從旁拿起衣裳穿了,她道:「我、我給雲官人打水洗漱。」
  
  然而還沒能挪一下,只覺下半身發軟無力,竟似動彈不得。
  
  舒棠一愣,雲沉雅也一愣。
  
  頃刻間,雲尾巴狼又笑起來,說:「我去吧,你等著。」語罷,他將外衫繫好,便往門口走去。
  
  才走兩步,雲沉雅忽地頓住。猶疑須臾,他又倒了回來。拾起一把木梳遞給舒棠,雲沉雅摸了摸鼻子,垂著眸道:「那個,小棠,你先把頭髮梳起來。」
  
  「啊?」
  
  雲沉雅咳了一下:「你今日,得把頭髮都梳起來。」
  
  舒家小棠仍是不明所以。
  
  雲尾巴狼的臉頰微微發紅。
  
  「我是說,雖然你爹,嗯,現在也是我爹。雖然他說的有理,在宇文朔來之前,我們的親事不宜張揚。可你畢竟嫁了我。現如今,也是我的人了,所以,你得將頭髮都挽起來,這樣,才說明……」雲沉雅又咳了一下,「你是我的。」
  
  舒棠眨了眨眼,彷彿不明白雲尾巴狼何以執著於一個髮髻。她「哦」了一聲,將木梳子接過,拾起落在枕邊的髮簪,挽起發來。
  
  雲沉雅在一旁看著,雙眼不自覺便彎起,欣喜異常。
  
  也難怪他會這麼開心。城府太深的人,戒心也重。自古帝王皆孤寡,更何況是高處不勝寒的英景軒呢。
  
  於是二十多年來,這卻是頭一遭,雲沉雅完完整整地擁有了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以後的日子,一定是不一樣了,因為無論發生什麼,都有這麼一個人,像只小尾巴一般跟在自己的身後。她能讓他很安心。
  
  心裡頭一忽兒感慨,一忽兒興奮。百轉千回的雲尾巴狼,忽然想通了一個道理。
  
  其實這一輩子,能栽在這隻老實兔子手上也不錯。所以日後,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這隻兔子,要比從前,對她更好。
  
  說來奇怪,舒棠搬入雲府,彷彿就該是一樁順理成章的事兒。以至於此後幾日,舒兔子與尾巴狼同進同出,一起回了門,雲府的旁人瞧了,都半點不覺驚奇。
  
  倒是回門那日,棠花巷子的人見舒家小棠終於嫁了出去,且還嫁了個神仙哥哥,紛紛過來圍觀。恭賀有之,歆羨有之。
  
  九月天更涼,秋海棠打了花苞。因景楓要去芸河通京一帶,唯恐天寒路遠,他這幾日匆匆將南俊的事料理完畢,收拾了行囊,也打算離開了。
  
  只是臨行前,尚有一事十分掛心。
  
  這一日,雲沉雅與舒家小棠去望歸樓結銀子去了。景楓自宮中回來,想起小世子杜修所言,不禁心憂。
  
  正巧白貴從前院回來,撞著景楓,老遠便招呼道:「二公子,前陣子大公子吩咐給您備得長襖,老奴放在行囊裡頭了,大瑛入秋後天更寒些,比不得南俊……」
  
  話未說完,白貴瞧見景楓眉頭緊鎖,頓了一頓,「二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景楓左思右想,終是拿定主意。
  
  他沉了口氣,道:「白大人,小棠姑娘的身份,你可知是如何查出來的?」
  
  白貴愣住。「小棠姑娘的身份,大公子早已提過,二公子您問這話的意思是--」



第77章
  
  景楓望向庭前花樹,唇角微動:「白大人。」
  
  白貴聽了這語氣,渾身一凜,上前作揖:「二皇子。」
  
  景楓回轉過身,道:「小棠姑娘的娘親,固然是昔年的北地公主慕容?。但是,小棠姑娘的生父是誰,白大人你可知道?」
  
  「這……」
  
  「依皇兄的脾性,凡事一定會追根究底。何以這樁事,他查到一半,便半途而廢?」
  
  「二皇子是說--」
  
  「不錯。」景楓點頭,「因為大哥知道,小棠姑娘生父的身份,其實無關緊要,只要宇文朔來了南俊,我大瑛與北十二國對峙的局面,便避無可避。」
  
  這也是了。初春時,雲沉雅重返南俊,本欲從南北買賣入手,查聯兵符的相關線索。後來,唐玉接手了此事,開始追蹤沉棠酒的原料--青稞麥的源頭。
  
  唐玉先以西臨作坊為名,兼併了東門茶鋪,擴大勢力,後又投以大筆財力,總算查出青稞買賣背後的始作俑者是杜涼父子。
  
  杜涼父子利用這筆買賣,與北地取得聯繫。
  
  而在北地,與杜涼父子接洽的,正是冒涼國的九王爺,宇文濤。
  
  宇文濤是世子宇文朔的九叔,在二十多年前,他更是水?的夫君。
  
  顯而易見,宇文朔在這個時候來南俊,必定是為了水?之女,舒棠。按規矩,舒棠是北地公主之女,只能嫁入北十二國的皇室。而她嫁給大瑛皇子,是絕對不被容許的。
  
  園中風聲瑟瑟。
  
  白貴遲疑道:「那麼,依二皇子的意思--」
  
  景楓默立良久,忽地抬頭問:「皇兄給小棠姑娘的聘禮,可是我大瑛玉璽?」
  
  白貴愣了愣。「的確如此。」
  
  景楓眸光一動,「你且附耳過來。」
  
  風吹葉落,簌簌有聲。園中低語竊竊。過得半晌,白貴的聲音似是驚疑:「二皇子?」
  
  景楓道:「皇兄行事,從不魯莽。正如他娶小棠姑娘,看起來,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事實上,這樁婚娶是一把雙刃劍,若利用得好,大瑛北荒的危機也能得到緩解,只是……」
  
  景楓說到這裡,慢慢停住。
  
  只是,若單單是利用,又怎會將玉璽送人,以江山為聘?
  
  一份不離不棄,相隨相伴的感情,果然是人世間最磨人的東西。
  
  怕只怕,那個大皇子,再不是當年陰狠孤絕的人,再不能做出對時局,對自身,對將來最理智的決定。
  
  怕只怕,情如覆水,難管難收。
  
  世間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這個道理,景楓比誰都明白。
  
  「白大人。」
  
  「老臣在。」
  
  「若事情真地到了那一步,便按我說的做。」
  
  「這……臣遵命。」白貴遲疑了一下,終是應了。轉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二皇子的苦心,大皇子七竅玲瓏,必能想得明白。還望二皇子將來,亦能明白大皇子的用心良苦。」
  
  景楓是在這年的九月初七離開的。
  
  雲尾巴狼甚圓滿地帶著屬下,帶著兔子媳婦兒,將景楓送到京華城外的十里長亭。
  
  這一年,兩兄弟的關係處得極為和睦。
  
  尾巴狼和國師大人,都不知曉自己被彼此擺了一道。以至於後來,他們收到那份所謂的「驚喜」,都在心裡記恨對方良久,再相逢時,也鬧了良久的彆扭。
  
  不過呢,在深宮皇室裡,只有會鬧彆扭的兄弟,才是真的好兄弟。
  
  臨行前,景楓牽馬回首,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扔給雲沉雅。
  
  「這個話本子,寫得不錯,你若得閒,便翻來看看。」
  
  那話本子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正是十四年前,雲尾巴狼初遇舒家小棠後,舒老先生靈感迸發,揮筆寫就的大作。
  
  書名旁,有一行小字--我與大皇子秘不可喧的一二事。雲沉雅的目光落在其上,知道景楓的奚落之意。他隨手掂了掂書本,揣入懷中,似是不經意地說,「對了,等過一個年頭,你回了永京城,我也回一份大禮給你。」
  
  景楓笑了笑。
  
  雖知道這份大禮不是好禮,但他猜不出那是什麼。景楓不可能料到,自己萬水千山找尋的那個人,竟會是如今已故的「大皇妃」--沈眉。
  
  天高雲淡,莽莽荒原上,風聲凜冽。
  
  景楓翻身上馬,青衣翻飛。
  
  這一趟南俊,真的沒有白來。遇到了兄長,重拾了擔當,心裡頭的事,也想通了許多。最重要的是,原來她還在,不管是世間哪個角落,終有一天,他會不遠萬里去尋她。
  
  馬駒走了幾步,景楓將韁繩一勒,又回轉身來。
  
  「大哥。」
  
  雲沉雅淡笑:「嗯?」
  
  「大哥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我啊。」雲沉雅慢悠悠地展開折扇,「有朝一日,過得恣意自在便好。無聊了,能暢遊山水,累了,能安心歇著。」
  
  景楓也笑起來。他點了點頭:「我也是,只是現在還不能。」
  
  雲沉雅道:「是不能,但以後一定可以,不是麼?」
  
  「大哥。」景楓又喚了一聲。
  
  「嗯。」
  
  「與君共勉。」
  
  「好,與君共勉。」
  
  十月小陽春,天寒地凍。若是在永京城,這時候,梅樹也該打苞了。南國的冬,比起北地要暖些,然萬物蕭條之景,在哪裡都是一樣。
  
  舒棠在屋裡生氣暖爐子,不禁往院外看去。
  
  雲沉雅立在舒家客棧後院兒的秋海棠下,站得有一陣子了。他今兒個上午,看了司空幸遞來的一封信後,便像有了心事。
  
  舒三易太快子在碗上敲了敲,朝屋外努努嘴。
  
  舒家小棠連忙跑出去,拉了拉雲沉雅的衣袖。
  
  「雲官人,吃飯了。要是要有事兒,等回去了,我陪著你想。」
  
  雲沉雅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也好,等回去了,你替我想個法子。」
  
  這話是玩笑話。這麼棘手的事,舒家小棠哪裡想得出辦法。
  
  自從舒棠跟了雲沉雅,舒三易本想著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打算請兩個人,來做家裡活。誰成想,雲沉雅堂堂大瑛皇子,養尊處優二十餘年,將舒棠照顧得無微不至不說,怕她擔心自家爹爹,竟日日陪她回來看看。
  
  果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舒三易原先還怕雲沉雅對不住他舒家小棠棠,現在看來,雲尾巴狼隨他父女二人,屈就在這小屋用膳,竟像是自家對不住他。
  
  見尾巴狼心事重重的模樣,舒三易忍不住夾了一筷子菜,送到他碗裡。
  
  「要是有事兒,憋足勁兒想也不是辦法,不如放開些。有的事哇,你放開了,便迎刃而解了。」舒三易這樣勸道。頓了一頓,他又說,「改明兒你想吃啥,我提前去買些好的。」
  
  雲沉雅一愣,四下望去,外頭雖寒涼,但屋裡頭暖烘烘的,桌上的飯菜雖不精緻,但還冒著熱氣,冒著香氣。
  
  「不必了,如今日這般,就很好。」
  
  放下筷子去盛湯,雲沉雅心中念頭一閃,忽地喚道:「三伯。」
  
  雲沉雅身份太金貴,舒三易不讓他叫自己爹,怕折壽,只讓他喚一聲三伯。
  
  「過一陣子,我大概會回一趟瑛朝。不知多久回來。」
  
  舒三易一愣,看向舒棠。
  
  雲沉雅也望著舒棠。他默了一會兒,說:「三伯,我想帶小棠走。」
  
  雲尾巴狼是大瑛皇子,要回瑛朝,天經地義。舒棠原想著,他若離開,自個兒便等著他,誰曉得成了親,在一起之後,兩人都像是離不得。
  
  舒棠心中也猶疑,憶及雲沉雅今日上午收到的信,手裡一頓,忽地問:「雲官人,是不是那個人要來了?」
  
  那個人,說的是宇文朔。算著日子,宇文朔差不多也該到了。
  
  舒棠猜得不錯。雲沉雅今天上午收到的信,提的便是這個消息。只是,這封信並非來自南俊王,而是出自宇文朔之手。
  
  宇文朔要求一到南俊,即刻見水?之女,舒棠。
  
  「嗯。」雲沉雅道,「宇文朔五日後便到。」
  
  舒棠與舒三易同時一怔。
  
  舒三易道:「他來南俊,到底要做啥?」
  
  雲沉雅避開此問不答,只笑說:「等這事瞭解,三伯也隨我一起走吧?」
  
  想起永京天寒,舒三易與舒棠長年住在南俊,恐會不適應,雲沉雅又道:「若三伯不願往北走,可以隨小棠留在通京城。那裡的氣候,相比起永京,更要暖和一些。」
  
  「雲官人……」
  
  「雖然之前說好,我若回瑛朝,小棠仍留在南俊,可我現在希望……」雲沉雅垂著眸,「小棠能離我近一些。她在大瑛境內,若有甚事,我也好及時知道,也好保護她。」
  
  舒三易愣了片刻,將筷子一放,搖頭歎道:「走吧,誰讓紅妞跟了你。既然冬天就要走,這兩日把客棧關了,點算點算,拾掇拾掇吧。」

第78章
  
  南國氣候偏暖,這一年,卻冬雪早來。雪粒子沾地即化,打濕宇文朔的靴頭。
  
  宇文朔是三天前來南俊的。他是北國人,哪怕在這樣寒冷的天,也只著一身薄衫,一件披風。
  
  此刻,宇文朔立在瓊花小榭外,看紛揚而下的冬雪,煙波浩渺的湖面。
  
  小榭內焚著香,燃著暖爐,一些人環坐其中,都在說著話。
  
  有一把聲音極其溫雅,帶著半絲笑意,令人聽之忘俗。
  
  「宇文大世子恐怕不知,這瓊花小榭,原本是明荷湖水上的亭子。入秋後,我在這裡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不慎將這亭子拆了。幸而南俊王不怪罪,非但不叫我賠半個子兒,反是吩咐人將原來的湖心亭改了,建成如今的軒敞水榭。」
  
  這話是雲沉雅說的。然而話音落,榭內卻靜了下來。
  
  榭中之人,除了雲尾巴狼和舒棠,還有南俊王杜祁。
  
  日前在明荷偏苑打鬥,雲尾巴狼受傷後,已將矛頭對準六王爺杜涼。他這會兒舊事重提,想必沒安好心。
  
  杜祁捧著茶盞,淡笑道:「大皇子說笑了。大皇子遠道而來,反倒是我南俊招待不周。」
  
  雲沉雅與杜祁一唱一和,聽得宇文朔眉頭一皺。
  
  大瑛皇子在南俊被行刺,宇文朔早有耳聞,且還知道這內力因果。
  
  其實,暗傷大皇子的計劃背後,杜涼並非唯一的主謀,另有一人也參與了此事。他是宇文朔的九叔,宇文濤。
  
  誠然杜祁幫腔,只不過是做順水人情。
  
  然而,雲沉雅既然能當著宇文朔的面提起這茬兒,便說明他也有能力將矛頭直至宇文濤,直至冒涼國。
  
  還沒開始談判,便給自己添足談判的籌碼。
  
  瑛朝大皇子,果真名不虛傳。
  
  宇文朔沉了口氣,踱回水榭內。
  
  「景軒皇子,請容我解釋您日前在明荷偏苑受傷的緣故。」
  
  雲沉雅動作一頓,抬起眉頭,目含笑意地看向宇文朔。
  
  大瑛皇子在南國受傷,卻要由一個北地人來解釋。這事雖不妥當,但雲尾巴狼倒是欣賞北地人的豪爽性情,有甚說甚,不會繞彎。
  
  「大世子請。」
  
  宇文朔道:「想必景軒皇子早已知道,我冒涼國與南俊國之間的請客買賣……」
  
  買賣分兩頭,買的人在南俊,是六王爺杜涼;賣的人在冒涼,是九王爺宇文濤。
  
  兩人面子上,做的事青稞買賣,實際上,卻是以青稞買賣做為幌子,暗自串通,想要修復南地聯兵符。
  
  為何一定要修復南聯兵符的原因,暫且不得知。不過,行刺大瑛皇子,為修復聯兵符取得時機,確實是杜涼與宇文濤一起謀劃的。
  
  「行刺景軒皇子的計劃,我與父皇並不知情,但也由於我們的疏忽,令大皇子遭此大難。冒涼國難辭其咎,也因此,我特趕來南俊,想與大皇子賠個不是。」
  
  「賠個不是?」雲尾巴狼彎起雙眼,「卻不知這個『不是』,要如何賠呢?」
  
  宇文朔道:「行刺發生後,父皇已將九皇叔送去永京,交由大瑛朝處置。此外,黃金萬兩,珠寶千斛,雖是俗物,卻亦能聊表我冒涼國的歉意。再有,我背地冒涼,願與大瑛簽訂永不開戰的協議,如果大皇子……」
  
  「永不開戰的協議?」雲沉雅笑起來。他將茶盞一擱,手敲案幾,「大世子倒是打了個如意算盤。」
  
  「可笑,我大瑛多的是黃金珠寶,大世子錦上添花,卻又何必?我受傷乃是事實,便是冒涼國將一千個宇文濤交給我,這個事實,又如何能扭轉?永不開戰的協議倒是一個如意算盤。大世子你可知道,單憑我日前受的傷,我大瑛便有出兵冒涼的理由。」
  
  連連三句,咄咄逼人。宇文朔雖然知道,雲沉雅倘若出兵冒涼,對大瑛朝本身,並沒有好處。但一個北地小國,要與大瑛朝硬碰硬,無疑於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那依大皇子的意思,我冒涼國,應當如何致歉?」
  
  「這個好說。」雲沉雅起身踱去軒窗前,伸手一推,一股涼風入戶。
  
  「永不開戰的協議倒也不必,五十年內不開戰便可。只不過……」
  
  雲沉雅回轉身來,風水這他衣袍翻飛,本來笑意盈盈的眸子裡,凌厲之色盡顯。「只不過這份協議,要由你北地十二國,與我大瑛簽訂。對了,窩闊國可以除外。」
  
  這個手段,與當初雲沉雅對付南俊如出一轍。宇文朔在到來前,便猜到會遇上此刻的局面。
  
  其實,要讓北面十一國與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並無不可。然而這卻是北十一國最後的讓步。再做出這個讓步前,宇文朔,還必須爭取到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是舒棠--慕容棠。
  
  慕容是數百年前,北國皇室的姓氏。
  
  後來,北國滅,十二國建立,慕容皇室的公主血統卻留存下來。這份血統,是聯兵符的依憑所在。因此,歷來修復聯兵符,啟動聯兵符,都需要北地公主賜血。
  
  許多年來,北面十二國各據一方,互不臣服,然聯兵符這一傳統卻保留下來。只有動用北聯兵符,北面各國,才能同時首肯與大瑛簽訂五十年不開戰的協定。
  
  聯兵符是傳統,也是必須遵循,唯一令人信服的北國聖物。
  
  而舒棠,則是守護這份聖物血統的遺脈,必須被帶回北地。
  
  宇文朔不答雲沉雅的話。
  
  他沉默片刻,忽地走到舒棠面前,以手扶心,施了個禮,「公主,我代表宇文氏族來此,是為了與大瑛皇子道歉,更是為了將您接回北地,重返家園。」
  
  其實,三國皇室在這樣的水榭會面,便足可以看出今日會面並不正式。雲沉雅只是應宇文朔所邀,將北地公主帶來,與他見上一面。
  
  自始至終,舒家小棠都沉默地坐在一旁。宇文朔與雲尾巴狼將話頭挑得清晰明瞭,舒棠不笨,全都能聽懂。然而,此時要讓她拿個主意,她卻緊張起來。
  
  「哪裡又是她的家?」雲沉雅忽地一笑,「小棠早已嫁我為妻,我在哪裡,她便在哪裡。你冒涼國,莫非要搶我大瑛的皇妃不成?」
  
  「景軒皇子。」宇文朔回過身來,直視雲沉雅,「景軒皇子既然知道慕容公主的身份,便不應當執意娶她為妻。北地公主遺脈,歷來只能嫁入我北地皇室。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景軒皇子只要肯交回慕容公主,我冒涼,哪怕頃一國之力,將天下美女奉給皇子又如何?」
  
  「這話說的,卻是好笑了。」
  
  「我是北地人,直來直去,不會說拐彎抹角的話。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盡我所能有所應。然不該做出的讓步,我們也絕對做不出。」
  
  「是嗎?」雲沉雅笑道:「我無甚所求,唯舒棠一個,你答應便罷,不答應,我也不會做出讓步。」
  
  「景軒皇子你--」
  
  「宇文大世子。」忽地,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杜祁開口道:「大皇子與大世子,不如聽我一言。」
  
  「南俊王請講。」
  
  「原本宇文大世子今日來瓊花小榭,不過是為了與慕容公主見得一面。而大皇子將慕容公主帶來,也無非是想讓公主與故國之人相會。至於聯兵符和公主,大皇子與大世子與其爭論不休,不如坐下來,先將此事查清楚,再做定論。」
  
  也是了。為何宇文濤與杜涼一定要修復聯兵符的原因,還未經查清。
  
  「南俊王所言雖有理,但卻與我北地國情不符。」沉默一陣,宇文朔道,「當初,南俊王能答應景軒皇子的條件,是因聯兵符本就是從我北地借來之物,南國之地,並無聯兵符的傳統。」
  
  「然而,慕容公主對於我北地來說,卻是皇脈的象徵,尊嚴的象徵。就這一點來說,無論我的九皇叔,或是貴國的六王爺,是因何原因要修復聯兵符,帶慕容公主回北地,是絕對刻不容緩的!」
  
  言罷,宇文朔轉頭,看向舒棠:「公主,請容我……」
  
  「我不隨你回去。」忽地,舒棠道。
  
  「我不隨你回去,北地在哪裡,冒涼國又是哪裡,我根本不知道。我生在南俊,長在南俊,是地地道道的南俊人。」
  
  「上個月,我嫁給雲官人了。他是大瑛的皇子。可我嫁給他,並不是因為他是皇子,是因為我喜歡他,願意跟他一起。」
  
  「北地不是我的家,即使我娘親是那裡的人又怎樣呢?我聽說,我的娘親,是從冒涼國逃出來的。我想她原先在北地,一定是不開心的,若是開心,又怎麼會逃走呢?」
  
  「我不明白什麼大道理,也沒有什麼大志向,可我希望能過得自在一些。聯兵符的血統,讓我,我的娘親,我們世世代代困在北地,那樣的生活,我不願去過。」
  
  「我和我爹已經答應雲官人要隨他回瑛朝了。日後,雲官人在哪裡,我便在哪裡。雲官人是哪裡人,我就是哪裡人。」
  
  舒棠說著,垂下頭,低聲道:「宇文大哥,你回去吧。回去以後,就說、就說是我不願隨你走,不關雲官人,不關大瑛朝什麼事。」
  
  一句「宇文大哥」令宇文朔心弦一動。
  
  是啊,其實眼前這個人,有著北地皇脈的血統,也算是自己的妹妹了。這麼老實的一個妹妹。
  
  而這時,雲沉雅卻笑了。
  
  今日,他同意帶舒棠來,便是想親耳聽聽她的心聲。
  
  果然是個傻丫頭啊。傻得如此明白,如此透徹,心思清明得,讓人望塵莫及。
  
  「小傻妞。」雲尾巴狼愜意地喚了一聲。
  
  他向她伸出手,「見也見完了,我們該走了。」
  
  「嗯。」舒棠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她頓了一下,又遲疑地看了宇文朔一眼,垂下頭來,「宇文大哥,要是,要是你不提待我回北地的事兒,歡迎你來棠酒軒做客。我請你喝酒,你跟我講一些我娘親的事。我爹……我爹他從來沒跟我提過。」
  
  雲沉雅牽過舒棠的手,笑道:「是了,你不提這茬兒,來棠酒軒做客,我便做東。」
  
  宇文朔有些發愣。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恣意灑脫,一個呆然老實。可他們立在那裡,卻那麼般配。好似舒棠天生便不該嫁入北地皇室,天生便跟雲沉雅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只是……
  
  「景軒皇子,慕容公主。」宇文朔往前一步,忽地沉聲道:「二位的款待,我倍感榮幸。只是,帶公主回北地,是我此行必須完成的任務。」
  
  此言出,雲沉雅卻沒有回應。他帶著舒棠,與南俊王招呼了一聲,正欲走,忽地又聽宇文朔道:「難道,慕容公主的生父是誰,景軒皇子你就一點也沒想過?」
  
  雲沉雅腳步一頓。
  
  「慕容公主的生父的身份,大皇子你就半點也不擔心?」

第79章
  
  雲沉雅愣住了。
  
  有一個可能性,他一直知道,但他卻一直未往深處想,或許是不敢,或許是不願。
  
  舒棠的生父,是任何人都不要緊,唯獨不可以是舒三易。
  
  雲沉雅回過頭來:「你想說甚?」
  
  宇文朔道:「景軒皇子心思縝密,不可能不知道舒老先生的身份。」
  
  舒三易的身份,說來也簡單。他是大瑛?州人,曾考過科舉,中過進士。只是,他在中了進士以後,因對上一個極難的對子,被禮部尚書看中,招去朝廷做官。
  
  舒三易的官不大,只是禮部的一個郎中。他任職兩月後,便被禮部尚書指任為使臣之一,出使冒涼國。
  
  彼年,正逢冒涼國九王爺娶北地公主慕容?。九王爺宇文濤新娶夫人,大開筵席,邀請各國使臣。筵席上,使臣們紛紛送上賀禮,而舒三易送的瑛朝之禮,卻是一張由霜露琴師做的七絃琴。
  
  此後種種,慕容?如何隨舒三易出逃,又如何改名水?來到南俊,並不得而知。北地公主出逃這麼大一樁事,後來也不知因為何故,竟然不了了之。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煙消雲散,現如今,只能查到一些支離破碎的線索,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時,確實是大瑛朝的一個禮部郎中帶走了北地公主。
  
  雲沉雅的雙眸如一口幽幽古井,深不見底。半晌,他清冷開口:「那又如何?」
  
  「景軒皇子。當年,若非我的九皇叔刻意隱瞞,恐怕北地公主出逃,不會如此順利。因此,此樁事,我冒涼國和你大瑛朝,應各擔一份責任。」
  
  「只是,倘若慕容公主,並非我宇文皇室之後,而是舒三易之女呢?」
  
  宇文朔往前一步。
  
  「若然慕容公主是我宇文皇室之後,那麼她身上非但有北地公主的血脈,還是我宇文朔的親人,我此行前來,便有責任將慕容公主帶回。」
  
  「然而,若慕容公主是舒三易之女,那就說明北地十二國守護了數百年的北地公主血脈,被一個大瑛的朝臣所玷污,這是對我北十二國莫大的侮辱。」
  
  「如此一來,便只有兩種選擇。其一,懇請景軒皇子送還慕容公主,並且交出罪人舒三易。其二,倘若景軒皇子執意不肯交人,那麼……」
  
  「那麼,便是與你北十二國為敵麼?」雲沉雅笑起來,「你在威脅我?」
  
  宇文朔不答。
  
  雲沉雅目色冷峻,聲音凜冽。
  
  「可笑,我英景軒,什麼時候怕過?!」
  
  細雪無聲,落在蒼茫的湖面,落在雲沉雅英氣的眉間。
  
  一直以來,無論是作為大瑛皇子,還是雲尾巴狼,雲沉雅真的從來沒有怕過。但今天,他站在這南國冬雪中,頭一回明白了什麼叫逞強。
  
  心裡頭沒了底,還拚命地想守護自己認定的,不想放開的那個人。
  
  是啊,舒棠的親生父親,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夠是舒三易。因舒家小棠只與舒三易有著父女情。要雲沉雅交出舒三易,將舒三易送回冒涼國,他怎麼做得出?
  
  可他一旦不這麼做,那麼大瑛朝堂,便是包庇了舒三易兩回。
  
  北地公主的血統被玷污,大瑛朝又如此縱容罪人,想要不激怒北十二國都難。
  
  以冒涼國一國之力對抗大瑛朝,或許是螳臂當車。然而,若是北十二國被激怒,聯合起來一同與大瑛朝抗衡,即便是勝負難分,卻也會落得個血流漂杵,生靈塗炭的下場。
  
  更何況,大瑛北荒邊境,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窩闊國……
  
  「可是--」忽然間,舒棠道:「可是我問過我爹了,他說我不是他的親閨女兒。只不過,他一直將我當成親閨女兒養,而我呢,也只認這麼一個爹爹。」
  
  「慕容公主的顧慮,我很明白。其實在二十年前,舒老先生是公主生父,除了北地公主慕容?,沒有其他人知道。我的九皇叔,也是三年前才曉得這其中因果的。」說著,宇文朔又轉向雲沉雅,「倘若景軒皇子,慕容公主對此事有顧慮,不若七日後,我們在明華殿正式會面,屆時,我會好生跟皇子公主解釋。」
  
  雲沉雅沉吟一陣,道:「便依大世子所言。」
  
  入冬以後,雲府後院的花圃新葺了。幾株梅花探出來,紅如緋霞,白如潔雲。
  
  雲沉雅的披風在青石板上拖曳而過,停在梅樹前。
  
  他方才回來的路上,難得的話少,除了告訴舒棠這幾日不必為舒三易擔心,雲沉雅幾乎一直沉默。
  
  舒棠知他心憂,奈何自己卻想不出與他分憂的法子,只好在他身旁站著,也看那梅花。
  
  紅梅黃蕊,甚是喜人。雲沉雅心間一動,忽地回過頭來:「小棠。」
  
  「雲官人?」
  
  「入冬以前,你做過一身衣裳,是我陪你一塊兒挑的料子。」
  
  「哎?」
  
  「那身衣裳,你……」雲沉雅垂下眸子,靜靜地道:「你穿來與我看看吧。」
  
  舒棠一愣。反應過來,她連忙答應了一聲:「哎,好,雲官人你等著。」語罷,便跑入屋裡去了。
  
  衣裳是鵝黃色的,外搭白絨小襖,裙角繡著海棠花枝。
  
  舒棠以前的衣裳多是粗布衣,唯一好看的幾身,卻也並非華貴。然而,這一身鵝黃長裙卻不一般。料子是雲沉雅挑的錦州羅緞。裙擺的海棠花枝是雙面刺繡。裙子分兩層,外頭罩紗,裡頭有暗繡的雲紋。
  
  雲沉雅以為,這一身衣裳,就如舒棠這個人一般,
  
  表面看著呆傻,可內心裡,卻比誰都清明;表面開著質樸無華,可當薄紗褪去,真正走進,才發現裡子原是無與倫比的美好。
  
  「雲官人。」
  
  舒棠站在房門口,喚了雲沉雅一聲。
  
  白絨小襖襯得她肌膚如雪。鵝黃袖口處,一雙皓腕似月。
  
  雲沉雅看得心中驚悸,彷彿是第一天知道,那個傻氣的舒家小棠,原來是個這般漂亮的姑娘。
  
  他只手攀折一枝紅梅,插入舒棠的鬢間:「這樣好看。」
  
  唇角抿出淡淡笑意,可眉頭卻有隱忍。雲沉雅的表情,舒棠看得清楚明白。
  
  「雲官人……」舒棠忽地道。
  
  她伸出手,勾住雲沉雅的指尖:「雲官人,別擔心。」
  
  雲沉雅一愣。
  
  舒棠笑起來,有些訕訕的樣子,「雲官人,別擔心。我雖做不了什麼,但我不擔心,也不害怕。既然從前,就是三年以前,我能幫你一起趕跑胡通那些壞人,這次,我們也一定可以。」
  
  冬日的陽光?薄,傾灑在大地,就像一層霧。
  
  雲沉雅的眸子在這霧氣中明滅不定。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慢慢垂下,埋入舒棠的脖頸間。
  
  「怎麼辦?」
  
  「嗯?」
  
  「小棠,我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第80章
  
  兩天後,舒三易來雲府說了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在民風粗獷的北國,有一個極老實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慕容嫿。她的一生,開始在十八歲,也結束在十八歲。
  
  天高風閒,舒三易得故事娓娓。
  
  得到塵埃落定,已是萬家燈火分時了。
  
  而舒三易卻說,他從未曾想到故事有續。
  
  那段在他心頭藏了二十年的往事,原來並沒有終止。那個自己當做親生閨女兒養了二十年的丫頭,原來真的是自己的血親。
  
  只不過,世間人,世間事,跌宕起伏,最後多數落得曲終人散。
  
  再過一日,南俊宮中傳出聖旨,原六王爺杜涼貶為庶民,即日流放,去臨南以西,南荒之地,終生不得返。
  
  杜涼離開這天,將六王府的下人盡數遣散。自個兒去了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長亭,只有三人候著,阮鳳,杜修,以及多年未見的水瑟。
  
  水瑟懷裡抱琴,身旁亦有行囊。見到杜涼,她往前兩步,輕聲道:「阿瑟隨公子一起走。」
  
  杜涼卻是愣住,半晌,他不由得笑道:「你倒好,二十年來不願見我一面,如今我落魄至斯,你卻又想不開了。」
  
  水瑟道:「阿瑟如今才知,公子執意修復聯兵符,確有苦衷。」
  
  杜涼看向阮鳳。頓了頓,他輕描淡寫德對水瑟道:「兒子都這麼大了,你我也近桑榆暮景,何必公子阿瑟,稱呼得如此生疏。」
  
  水瑟默了一陣,輕聲道:「夫君。」
  
  阮鳳心頭陳雜,半晌,才拱了拱手:「爹,此去一別,孩兒安頓好京華城中事,便去尋你和娘親。」
  
  「這卻不必。」杜涼負手,看著遠處天野莽莽,「你正值年輕,有大好時光。我南俊雖小,但是當今聖上,世子,都是難能可貴的君主。常言道,盛世而出。你留在京華,輔佐聖上與小世子,日後必能大展宏圖。而我縱在天高地遠處,得知南俊日後繁華有你一份辛勞,也會甘之如飴,以你為傲。」
  
  風拂樹梢,傳來冷梅芬芳。
  
  阮鳳沉然道:「但是爹和娘親,均非壯盛之年,而南臨以西,荒蠻貧瘠,若無人伺候在你們身旁,我……」
  
  「堂兄放心。」杜修沉吟一陣,說道,「有一信得過之人,願隨叔父一起離開。」
  
  「果真?」
  
  「只是,這人因獲罪,日前受了八十大板,不能立刻起行。還望叔父在七十里外的大梧鎮稍作停留,等候此人。」
  
  雲尾巴狼睡了一頓飽足覺。
  
  大清早,他照例拉著兔子媳婦兒,帶著萵筍白菜例行溜躂。得到午過,尾巴狼才理了理衣冠,捎上白貴三人,一同往禁宮瑄合城而去。
  
  這年,南俊的氣候反常,十月寒冷刺骨,飄了幾天小雪粒子,到了十一月,卻日日晴好。
  
  尾巴狼喜大晴天。他以為,晴天都是好兆頭。
  
  瑄合城,明華殿。宇文朔來早三刻,等在其內。
  
  明華殿仿似大瑛沉簫城的朱雀殿,是皇帝召見重要大臣的地方。雲尾巴狼小時候,沒少在這樣寶相莊嚴的地方呆過。現如今,他在宮外遊歷三年,將性子磨得格外蕩漾,甚不喜這朝堂的嚴謹氣。
  
  宇文朔為人板正,一見雲沉雅,便直入主題,將舒棠的身世道來。
  
  其實,舒棠的身份之所以能瞞這麼多年,是有因可循的。
  
  昔日,慕容?與宇文濤大婚以後,因慕容?身體抱恙,雖有夫妻之名,但並無夫妻之實,後來慕容?以治病為由,閉關靜養了一年。直到一年後,宇文濤才曉得,慕容?是以閉關作為幌子,隨舒三易遊歷山水去了。
  
  當宇文濤找來南俊,慕容?卻是一人獨居。當時她已病入膏肓,藥石罔及了。
  
  臨終之際,慕容?並未與宇文濤提及自己有一女兒,唯一的遺願,便是請他不要怪責舒三易。而後來,因杜涼相助,宇文濤雖試著暗中查訪,卻也徒勞。
  
  一直到三年前,雲沉雅來南俊之國。彼時,南俊三大家族的瓦解,南聯兵符的損毀,令舒棠的身世疑團浮出水面。
  
  於是,宇文濤為了將事情查清,飛鴿傳書南俊的六王爺杜涼。他以買賣青稞麥為名,又以修復南聯兵符為誘餌,迫得杜涼與他合作。
  
  杜涼卻不是個吃素的。宇文濤有此意,他便將計就計,決定利用宇文濤之力,修復南地的聯兵符。只是這樣一來,便需將借用舒棠被公主之血脈,將她推出檯面。
  
  日前,水瑟對杜涼此舉多有不解。當年慕容?去世,她的願望便是希望舒棠能作為一個尋常姑娘,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平凡。
  
  杜涼此舉,表面上看是違背了慕容?的遺願。可實際上,他卻是在幫舒棠。
  
  舒棠雖是北地公主,但她的父親,卻並非北地皇室中人,而是舒三易。
  
  倘若舒棠帶著這個尷尬的身份,落到北地人的手中,那麼舒棠舒三易父女,很可能不得善終。
  
  可如果杜涼利用舒棠之血,修復了南聯兵符。那便是早北地一步,承認舒棠是北地公主,且將她的血脈,與聯兵符相溶。到時候,即便舒棠的真實身份被宇文濤查得,她卻不至於有閃失。
  
  是以,為了南國的兵力,也為了舒棠的性命,杜涼縱使要重創雲沉雅,也想博得時機,將舒棠的身份昭告天下,舉行儀式修復南聯兵符。
  
  豈不知,杜涼機關算盡,雲尾巴狼卻魔高一丈。這一切計劃,均在明荷偏苑,被景軒景楓兄弟打亂。
  
  杜涼失算後,本是懊惱,但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卻亂了套。
  
  那個心機深沉,冷靜睿智的大尾巴狼,竟瞧上的舒家的老實閨女兒,並且肯為了她,做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聽聞大瑛朝的皇子神來一筆,竟將隱於民間的北地公主娶了,北十二國的人這才失措。
  
  於是乎,宇文濤做了替罪羊,被押送大瑛朝,宇文朔便代表北十二國,遠來南俊,與雲沉雅做交涉,要求帶回公主。
  
  「事情便是這樣。不瞞景軒皇子說,我此番前來,是因得知景軒皇子要娶慕容公主後,亟亟趕來的。我的到來,並非代表我一人,或者冒涼一國,而是北十二國商議後的決定。」
  
  「我北十二國,不願與大瑛朝為敵,也希望此事能和平解決。只要景軒皇子將慕容公主送回北地,珠玉美人,無價之寶,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願意交換。」
  
  「呵,珠玉美人,無價之寶?」雲沉雅接過宇文朔擬好的禮單,恣意翻開:「都是些陳詞濫調,沒有半點新意。」
  
  「那……景軒皇子以為,要如何大禮,才算得上有新意?」
  
  雲尾巴狼將禮單往手旁一擱:「我來問你。倘若小棠隨你等回北地,你們會如何待她?」
  
  「這個,我北十二國早有計較。自當以公主之禮,不計前非。」
  
  「那麼舒三易呢?」
  
  「舒三易誘拐公主,使公主疲勞奔波,染不治之疾,當處以極刑。不過,倘若景軒皇子願交還慕容公主,我北十二國願留舒三易一命。」
  
  「以舒三易一命,讓我交還公主?」雲沉雅冷笑道。
  
  冬日晴光,照進明華殿中。雲沉雅起身,往門口光亮處走了幾步,又過身來,「再有,小棠若回北地,可能夠隨時出行,可能夠隨心所欲,可能夠不受禮法約束,不被人奉為高高在上的公主?」
  
  「慕容公主的身份,決定了她的高高在上。景軒皇子的計較,未免太過……」
  
  「太過瑣碎?」雲沉雅道,「誰規定是皇子,就必須言談家國天下事?我今日,偏生要計較這等瑣碎之事。」
  
  「在民間,慕容公主家境貧寒,得到回了北地,我冒涼皇室,定然盡心盡力,令她過得舒適。」
  
  「回了皇宮,如何舒適得起來?宮中生活,雖則奢華,卻拘謹異常。我過了二十餘年,都習慣不起來,小棠雖則循規蹈矩,內心裡,卻是個隨心所動,不慕榮華的人,她去皇宮,怎能過得慣?」
  
  「口口聲聲稱她公主。誰成想,她慕容公主一脈,自亡國後,世世代代被你北十二國囚禁,世世代代不得自由,不得善終。還遑論舒適?遑論尊重?」
  
  「這……」宇文朔垂眸,「這是我北十二國的家事,亦是我北地傳統,無需大皇子置喙。」
  
  「這等閒事,我不必多管。只是要將舒棠送回北地,我定不會答應。聯並著舒三易這條命,我亦不會讓你們動他分毫!」
  
  「在我印象中,景軒皇子你沉著睿智,三思後行,並非衝動妄為,不計後果之人。」
  
  「在我印象中,我時時衝動,恣意妄為,想殺人,便殺人,想得罪誰,便得罪得徹徹底底。」
  
  「景軒皇子!」宇文朔往前一步,高聲道:「難道景軒皇子要與我北十二國兵刃相向?!」
  
  雲沉雅猛一拂袖,負手而立:「威脅我?我英景軒,怕你一個威脅不成?」
  
  「莫不是景軒皇子要做這等昏庸之輩,為了一個女子,竟挑起戰爭,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莫不是景軒皇子你不顧大瑛千千萬萬的百姓,不顧神州山河千里疆土?要知道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屆時,北地之亂,南地之戰,內憂外患,難道皇子你竟擔當得起?」
  
  「倒是你說了,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種種弊端,皆會暴露。我大瑛的弊端,我尚瞭然於心。你北十二國能不能齊心協力,聯合抗衡我大瑛朝,卻是未知數。」
  
  「再說了,我英景軒,什麼時候做過好人?什麼時候做過好事?生靈塗炭卻也有趣,只要你北十二國奉陪,我生平便嘗試這一回又有何妨?!」
  
  「景軒皇子你--」
  
  「你記著,縱是天下江山淪為焦土,我也不會將小棠交於任何人!」

第82章
  
  景楓的法子,與聯兵符的塑成息息相關。
  
  北聯兵符,玉石刻紋,滴血淬火而成。
  
  百年以前,北國之王慕容氏,建立聯兵之符,以此號召北地兵力。
  
  後來,慕容氏滅,北方十二部落自立為王。部落之間戰亂不休,民不聊生。於是,各國之王為了終止戰亂,重塑了聯兵符。
  
  他們在古玉上,刻下各國的圖騰,又求慕容公主的後代賜血。血滲入玉石紋路,淬火五天五夜,成新的聯兵符。
  
  新的聯兵符,與從前的那塊一樣,可以號召北方全部的兵力。只是,這塊聯兵符在塑成之後,被切割成了十二份,分有北十二國保存。
  
  而每一國所保存的,都是另一國的圖騰。也就是說,每一國,都掌控著另一國的兵力和命脈。
  
  也因為此,北地人雖好戰好鬥,但百年來,卻從未有過大征戰。
  
  他們畏懼聯兵符的力量,害怕戰事一起,自身兵力不受控制,反被他國利用,落得亡國下場。
  
  只不過,這世上,鮮少有一種權利制度可以長存。
  
  北地聯兵符,維繫的只是表面的和平。可是,北方十二國之間,幾百年來的嫌隙,因無法用戰爭完結,時日長久,便累成積怨。這樣的積怨,真是聯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
  
  景楓想要利用的,就是這個弊端。
  
  「大公子給小棠姑娘的聘禮,可是我大瑛朝的玉璽?」白貴問道。
  
  舒家小棠點了點頭:「嗯,我將它收在屋裡頭了,老先生用得著麼?」
  
  白貴沉吟。
  
  他將景楓囑托的話,在心裡頭又過了一遭,朝著舒棠,恭恭敬敬地施了個大禮:「老奴懇請慕容公主賜血,以大瑛玉璽,另塑一方我大瑛朝與北十二國的聯兵符--」
  
  舒棠想了想,道:「可是,即使我以大瑛的玉璽,另塑一方大瑛朝與十二國的聯兵符,這方玉璽不被北地人認可,又該怎麼辦?」
  
  白貴道:「小棠姑娘你可曾想過,北方皇室權力熏天,你流落民間二十一年,他們怎會不知你的身份,你的去向?既然他們知道,又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帶回北地?」
  
  「我……」舒棠沉思一番,說,「宇文大哥說,那是因為聯兵符是北地的傳統。而且慕容公主的聯兵符血統的守護人,世世代代只能留在北地,嫁給北方皇室的人。所以……所以我嫁給雲官人,是不可以的。」
  
  「確實不可以。」白貴說,「但並不是因為什麼傳統,什麼血統,而是因為大公子這個人,因為你嫁的人,他是我大瑛朝的皇子,是瑛朝皇位的繼承人。」
  
  「換言之,小棠姑娘,對北地十二國來說,其實你可以嫁給任何人,唯獨不能嫁給我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
  
  舒棠一呆,急忙道:「可是我已經嫁給雲官人了。不管他們怎麼說,我這輩子,就嫁雲官人一人,別的什麼人,我也不想嫁了。」
  
  「是。但是小棠姑娘,你嫁給大皇子,非但意味著你可以與他廝守這麼簡單,更意味著兩種勢力的結盟。大皇子的背後,是我大瑛的萬里江山,百萬兵力。而你的背後,是北方聯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國,對於聯兵符的制度是又愛又恨。他們一方面希望聯兵符消失,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互相征伐,一洩怨氣。」
  
  「可另一方面,他們又清醒地知道,倘若聯兵符消失,一旦戰事挑起,就如同星火燎原,一場小征戰,就很有可能使十二國全部陷入征伐之中。」
  
  「所以,懷著這種矛盾的心情,即便他們曉得你在南俊,這些年來,也並未將你接回。」
  
  「直到三年前,大皇子來到南俊。因大瑛朝的力量介入南方聯兵符,令北方十二國起了疑,想要查清究竟。於是,才有了宇文濤與杜涼接洽,有了青稞麥的南北買賣。如果我沒猜錯,沉棠酒,也是北地皇室中人,暗中指定讓你來釀的。」
  
  「說起來,三年前大皇子介入南聯兵符,只不過是不想在大瑛內亂的時候,南方局勢也陷入膠著。北地人如此反應,倒是他們想多了。」
  
  「然而由於北地人對聯兵符格外敏感,即使大皇子未對北方聯兵符作甚,可北地人,仍動了要將你接回的念頭。」
  
  「也因此,杜涼害怕你回北地被指責有罪,所以將你推出檯面,想借慕容公主的身份,保你一命。」
  
  「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個時候,大皇子卻對你動了情。他不希望南方聯兵符被修復,更不希望你恢復慕容公主的身份,從此失了自由。所以在明荷偏苑,他才故意讓自己受了重傷,以一個可以對南俊宣戰的理由,要求流放杜涼,取消南聯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國皇室,真正決定要將你接回,是在大皇子決心要娶你之後。」
  
  「小棠姑娘,大皇子娶了你,你的身份,就再瞞不住了。一旦你隨他回了大瑛朝,成了真正的大皇妃,這就表示,從此以後,瑛朝就可以『家務事』為理由,干涉北十二國的兵力。」
  
  「老奴已說過,倘若沒了聯兵符,北方十二國,最怕看到的局面,是戰事突起,十二國陷入征伐,民不聊生。」
  
  「其實除了取消聯兵符,還有一種狀況,可以導致這種局面。就是憑空出現一股外力,介入北方的十二國。」
  
  「小棠姑娘,你嫁給大皇子,那麼我大瑛朝,就成了這股外力。」
  
  「所以,北十二國要在你隨大皇子回瑛朝前,將你接回北地。所以,他們才說,倘若大皇子不將你交還,那麼北十二國,一定會聯合兵力,率先攻打我大瑛朝。」
  
  深秋時分,景楓還在雲府時,便對白貴說,既然聯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是北方十二國實敵非友,面和心不合的關係,那就說明,北方十二國之間,存在著極度的不信任。
  
  而他們相互不信任的後果,便是一旦有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國之間,就可能掀起兵亂,相互征伐。
  
  這是北方十二國的致命點,也是十二國之王,最願意,也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此刻,在北十二國聯合起來,出征大瑛朝之間。瑛朝何不兵行詭道,先作為一股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國,令他們自亂陣腳。
  
  「我明白了。」舒棠說,「景楓公子的意思是,讓我用大瑛朝的玉璽,重塑一方瑛朝與北十二國的聯兵符。有了這方聯兵符,無論北十二國帶回我與否,大瑛朝可以介入他們。」
  
  「的確如此。而且,這方聯兵符能否令人信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樣一方聯兵符,足可以令北十二國亂了陣腳,足可以用來與宇文朔談條件。而我們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和宇文朔探條件,可以令他退步的契機。」
  
  舒棠道:「老先生是說,我們塑這一方聯兵符的目的,不知為了打仗,只是為了用它來和宇文大哥談判?」
  
  白貴點點頭:「小棠姑娘聰慧。」
  
  舒棠訕訕地說:「也沒有,這些日子,我向阿雪妹妹問了許多北方十二國,還有聯兵符的事兒。阿雪妹妹人很好,如果遇上不懂的,便去查明白了告訴我。所以老先生您一提,我就曉得了一些。」
  
  「只不過……」白貴沉了口氣,「只不過,重塑一方聯兵符,只是事情的第一步。之後與宇文朔如何談判,如何讓步,只能靠小棠姑娘了。」
  
  舒棠一呆:「可是、可是我不會與人爭執。」
  
  白貴默了一瞬。半晌,他忽地走到舒棠對面,向她作了個大揖。
  
  「老先生?」
  
  「這一揖,是二皇子讓我替他作的。二皇子讓我代話與小棠姑娘,家國天下事,擔當越重,犧牲越大。有時候,有些事,真的沒有兩全的法子。所以必要時,只能作出讓步。」
  
  「二皇子還說,大皇子智慧過人,所以這個法子,大皇子肯定也能猜過。只是他不願這麼做。所以,還望小棠姑娘趕在大皇子發現前,將事情辦好。二皇子說,他此番愧對於小棠姑娘,有朝一日,必會趕來南俊,親自向小棠姑娘賠罪。」
  
  昏黃日暮,滿園冬景蕭疏。
  
  舒棠呆了半刻,慢慢點了點頭:「老先生,我明白了。」她舔了舔乾澀的唇角,「其實這個法子已經是最好的了。這些日子,雲官人一直憂心,我都沒能幫上他。今天我終於能幫幫他了。我不想讓雲官人為難,也不想看大瑛朝和北方十二國起戰事。所以,景楓公子也不必跟我賠罪,反是我應當謝謝他。起碼我不用和爹爹分開,不用去冒涼國。就是雲官人他……」
  
  舒棠說到這裡,慢慢頓住。
  
  過了會兒,她搖了搖頭,輕輕地道:「老先生,日後……就是很久以後,等你們回了大瑛朝,你記得跟雲官人說,我這幾年,存了些銀子,等爹爹的腿腳好些,我、我就上大瑛去看看他……」
  
  白貴長歎一聲:「初與小棠姑娘結實,便覺姑娘性子單純實在,內心異常堅韌。今日小棠姑娘的決定,說實在的,也是老奴促使。此刻,老奴若是賠罪,委實有些矯情。所以小棠姑娘如果有甚吩咐,老奴一定盡力做到。」
  
  舒棠思索一陣,道:「也沒什麼了,就是還要勞煩老先生,為我準備一身兒北地的宮裝。還有……我想寫封信給雲官人,可我的字不好看,這幾日得趕緊練練。老先生,你回了大瑛朝,將這封信交給雲官人吧。」



第83章
  
  五日後,新的聯兵符塑成。
  
  這方聯兵符,淬火五天五夜。是時有南俊小世子杜修作證。以大瑛玉璽為本體,上面刻有北十二國圖騰,有慕容公主的血紋。
  
  這一日,天色晦暗,層雲翻捲。遠天隱隱有奔雷。
  
  舒棠一身宮裝華服,緊緊拽著手裡的小布囊,上了馬車,往寧安宮而去。
  
  寧安宮是?合城外的一處行宮。因宇文朔的身份尊貴,杜祁便讓他暫住於此。
  
  一同隨行的,除了白貴,還有司空與司徒。
  
  宇文朔三日前便接到慕容公主的信函。這天,他早早便等在寧安宮外。但聞馬車轆轆而來,從車上走下一女子,明眸生輝,硃砂流轉,衣如花裳,人如花蕊,宇文朔險些沒認出來。
  
  等他再定睛一瞧,這絕色姑娘,分明是那老實的舒家小棠。
  
  舒棠見了宇文朔,招呼了聲「宇文大哥」。
  
  她有點兒緊張無措。雖是一身錦衣華裳,手裡拽的小布囊,卻是用尋常布料子做的。乍一看去,布囊跟衣裳有點違和。但是盯久了,卻覺舒棠這副模樣憨然可愛,令人放下心中戒備。
  
  宇文朔點了下頭,做了個「請」姿:「慕容公主,請隨我來。」
  
  宇文朔將舒棠一行人帶到一處偏廳。偏廳內,幽香裊裊,懸牆字畫,紅木桌椅,寶相莊嚴。
  
  舒棠站在偏廳中,猶豫不決。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身,小心地問:「宇文大哥,我坐哪兒?」
  
  宇文朔訝然。過得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舒棠長在市井,不明這深宮規矩。
  
  他不由笑起來,沒把舒棠引向上座,而是讓她坐在右側第一張椅子上,和氣道:「慕容公主若覺不習慣,不如將這當成一次尋常的閒談。」
  
  舒棠點了點頭,坐下來。她呆了一下,又把手裡布囊小心地擱在几案上,繼而直起腰板,一本正經地說道:「宇文大哥,謝謝你來南俊接我,可是我不願跟你回去。」
  
  此言出,宇文朔就愣住了。
  
  他曉得舒棠今日來,是要與他談聯兵符的事兒。可他萬萬沒想到,舒家小棠如斯呆然,連半句寒暄話都不會說,直直入了正題。
  
  宇文朔到底見過識廣。默了半晌,他咳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問:「為何?」
  
  舒棠將幾日前白貴的話,放在心裡頭嚼了嚼。「我知道,你們要讓我回北地,其實不是因為我的身份,是因為你們害怕大瑛朝。」
  
  宇文朔又怔住了。
  
  舒棠接著道:「因為你們北方十二國,表面看上去,是相安無事。其實你們各國之間,關係很不好,一不小心,就會打仗。現在呢,有聯兵符鎮住,所以你們不敢起戰爭。可如果有外力介入你們十二國。有一些國家,就想藉著外力,除掉別的國家。」
  
  「我本姓慕容,所以,如果我嫁了雲官人,大瑛朝就可以『家務事』的身份,干涉你們北地。這樣一來,大瑛朝,就成了你們最怕的那一股外力。」
  
  「你們怕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地,令北方十二國陷入戰爭。所以你們才不許我嫁給雲官人,才一定要將我帶回北地。」
  
  舒棠說的頭頭是道,而她之所言,的的確確是宇文朔此行的根本原因。
  
  宇文朔沉吟一陣,抬起頭來。「不錯,慕容公主之言,句句屬實。不過--」他一頓,接著道,「慕容公主既然深明其中因果,那麼,宇文便不需多費唇舌,還望公主隨我回到冒涼。」
  
  舒棠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她停了一下,又偏過頭,解開手旁布囊,從裡面取出一物托於掌中。
  
  「這個給你看,我不回去。」
  
  那掌中之物,正是以大瑛朝玉璽所制的聯兵符。
  
  宇文朔見狀,不由驚得後退一步。「這個--」他失聲道,「這個竟是--」
  
  舒棠點點頭:「你方才也承認,不想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十二國。可是,有了這方以大瑛玉璽塑成的北聯兵符,即便我不嫁給雲官人,瑛朝也有理由介入你們北地了。」
  
  宇文朔眉頭擰緊,拂袖轉身:「如此一方聯兵符,如何叫我北地信服?!」
  
  舒棠一怔,連忙起身解釋說,「你看,這方聯兵符,真的是依照傳統的法子做成的。」見宇文朔仍不語,她又跑到宇文朔跟前,將聯兵符拿給他看,「而且,做這方聯兵符的時候,我們還找了人作證。那個人是南俊的小世子,杜修小官人。」
  
  宇文朔的瞳孔猛地收縮。
  
  南邊有九國,目前看來,實力雖是旗鼓相當,可是南俊一國,民風好武,上位者重文,兼而修之,又善外交,向大瑛汲取經驗。長此以往,南俊的國力,定能雄踞一方。
  
  宇文朔沉了口氣,朝門前踱了兩步,緩聲開口:「又如何?難道只需一個南俊世子作證,我北地的聯兵符,就可被你們偷天換日了麼?」
  
  舒棠默然。她想了一下,回過頭,看向白貴。白貴朝她點了點頭。
  
  舒棠也就聲音放緩,慢慢地道:「是不能,可是,有了這方聯兵符,北地有些國家,難免會蠢蠢欲動。」
  
  宇文朔大怔,猛地回過身來。
  
  舒棠繼續說:「北地十二國,百年以來,積怨很深,又沒法用戰爭化解。如果大瑛朝,有重臣拿著這麼一方聯兵符,去遊說北地各國。難免有一些國家會動搖,會想憑著這樣一方聯兵符,借助大瑛朝之力,挑起戰爭。」
  
  「如此一來,無論我是不是雲官人的髮妻,無論我跟不跟雲官人回到永京城。大瑛朝,都有了理由介入北十二國。」
  
  宇文朔只覺背脊發涼。
  
  這個計謀。這樣的計謀……先發制人,李代桃僵,反間,連環,咄咄逼人……
  
  「這個法子,究竟是--」宇文朔搖搖頭,無奈地笑了一下,「我一防再防,竟是低估了你們……」
  
  舒棠道:「我們也曉得,北方其他國家,可能也怕戰亂令北十二國民不聊生,所以不會答應大瑛重臣的遊說。所以呢,我們也不願意將事情做到最後一步,只希望……宇文大哥能答應我幾個條件。」
  
  宇文朔一愣,冷笑一聲:「將人逼至極致,卻反退一步,這樣便可確保成功。如此心機,如此高明,卻不知是大瑛朝,哪個人才想出來的?」
  
  舒棠垂下眸子,將布囊解開,裡面放著的,是一塊瑩碧的玉牌,一卷寫好的文書。
  
  舒棠把東西一一取出:「這個,是景楓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信物,這個,是他擬好的契約。」
  
  「二皇子說,希望北十二國與大瑛朝,在五十年內都不開戰。另外就是,慕容公主的身份,我可以放棄,可是宇文大哥,你也不能帶我走。」
  
  「二皇子說,想要大瑛不介入北地,就讓我留在南俊。我不隨雲官人走,可你們也不能帶走我。這方聯兵符,我會交給二皇子。他說他今年底,在大瑛的南九州辦完事,便會帶著這方聯兵符,去北地,與北十二國一起,重新再簽一份契約。」
  
  宇文朔面色蒼白。他接過景楓擬好的契約,看了一眼,笑道:「景楓皇子好心機,分明是北地與大瑛五十年不開戰,還偏偏除去了窩闊國。想來是為除掉大瑛亂黨,留下的後路?」
  
  他回過身,從懷裡取出刻印,在契約上一摁,終是歎了口氣:「呵,都說大瑛朝的兩位皇子,人中龍鳳,天縱奇才。我此番前來,曉得英景軒棘手難纏,莫測難料。卻未想英景楓歷經北荒一戰,倒是越發心機似海。」
  
  說罷這話,他回過身,又與舒棠道:「契約已簽,我不日就回北地。」說著,又從腰間取下一枚半月玉石,遞與舒棠:「這是我的信物,還望慕容公主托人轉交給二皇子。我宇文朔,便在北地,等他到來。」
  
  舒棠將那玉石收好,遲疑了一下,又道:「宇文大哥,還有一件事……我想請宇文大哥幫一個忙。」
  
  「慕容公主直說無妨。」
  
  「後天,雲官人可能就會發現我不見了。景楓公子說,他的計謀,其實雲官人也一定能想到,只不過,雲官人不願這麼做,因為他不想將我留在南俊。」
  
  「我希望這兩天,能搬到寧安宮裡來,就騙雲官人說,我願意隨宇文大哥回北地。雲官人他是從來不會強迫我的,如果是我的意願,他應該就會……」
  
  「慕容公主以為,能夠瞞得住?」宇文朔一聽,便笑了,「景軒皇子聰慧過人,如此伎倆,怎能騙過他?」
  
  舒棠扁著嘴道:「反正,能瞞一時,就瞞一時。等到雲官人走了,我再回家。」頓了下,又小聲嘟囔說,「我第一回瞞著人幹壞事,我就是有點怕……」
  
  宇文朔一怔,淡笑道:「那慕容公主想住就住吧,只是……」
  
  「宇文大世子放心,我與司徒會留下來,看顧小棠姑娘的安危。」司空幸拱手道。
  
  雲尾巴狼在屋裡呆了七日,雖是內疚面壁,也難免覺得聊賴。七日期滿,尾巴狼磨皮擦癢,一刻不停留地便出了門。
  
  門外冬日晴好,可院子裡,卻格外寂靜。
  
  雲尾巴狼左瞧右瞧,覺得有些怪異,又去前院找人。
  
  尋了半刻,才見精神懨懨的萵白二狗。
  
  雲沉雅見了二狗的模樣,更是詫異,問道:「小棠妹呢?」
  
  萵白二狗嗚咽兩聲,又伏在地上曬起太陽。
  
  雲尾巴狼懶得理會這兩獒犬,遂又往鋪子裡走去。萵筍白菜一愣,又顛顛地爬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狼主子。
  
  鋪子裡也沒人。尾巴狼等了一會兒,才見到白貴從外面回來。
  
  白貴一見坐在鋪子裡的雲沉雅,即刻愣了。
  
  雲尾巴狼抬手敲敲案幾,問:「小棠妹呢,回棠花巷子去了?」
  
  白貴呆了一下:「哎?哎,是,小棠姑娘回娘家去了。」
  
  雲尾巴狼又問:「什麼時候走的?」
  
  白貴答:「剛走不久。」
  
  雲沉雅笑起來:「這可奇怪了。我閉關的前五天,小棠妹都老老實實地來給我送吃的。怎得這後兩天,就不見她人影了呢?」
  
  白貴又答:「回大公子的話,小棠姑娘前兩日身子不適,今天身子剛好些,就回娘家去了。」
  
  雲沉雅繼續笑:「那就更奇怪了,她身子剛好,不等我出來隨她一起回娘家,反而自己先走了。哦對了,連司空司徒也隨她一起回娘家了嗎?」
  
  白貴愣住:「司空司徒……」
  
  「以司空司徒的個性,我雖讓他們留在南俊,可只要我一日未走,他二人只要沒死,一定會回到雲府。怎麼我今日出來,連司空司徒都沒看見?」
  
  白貴心中一驚,喚了聲:「大公子……」
  
  雲沉雅冷冷一笑,伸手在案幾上轟然一拍,拂袖而起厲聲道:「說!小棠上哪兒去了?!」

第84章
  
  雲沉雅舉步邁入寧安宮中。
  
  他今日一身玄色長袍,眉宇之間,肅殺氣畢現,令人不敢接近。
  
  到得正苑,下人還未來得及通報,宇文朔便推開正堂之門,走了出來。
  
  「景軒皇子今日來訪,何不差人提早通報一聲?宇文也好備宴席款待。」
  
  雲沉雅笑了一聲:「何須通報?宇文大世子早知我今日會來,不是麼?」他四下一掃,又懶懶地說:「這前院之景,蕭條無趣。我聽聞,寧安宮深處,有一花囿,曲折多回,山重水復。今日既來,便想去瞧瞧。」
  
  言罷,雲沉雅不等宇文朔應聲,逕自繞過他,便往後院走去。
  
  宮中護衛見狀,連忙上前,將他攔住。雲沉雅一頓,回轉身來,望向宇文朔。
  
  「大世子這是何意?」
  
  宇文朔看了眼跟在雲沉雅身後的白貴,沉了口氣,道:「景軒皇子說的不錯,您今日會來,宇文早已料到。只是--」他一頓,隨手招來兩個宮女,「慕容公主,並非住在正苑,而是在竹林後的偏苑中。」
  
  雲沉雅默了半晌,看了宇文朔一眼,跟著兩個帶路的宮女,往偏苑而去了。
  
  見雲尾巴狼離開,宇文朔招來一人,道:「速速去通報慕容公主,就說景軒皇子來了。」
  
  偏苑外,房屋前,一行蕭疏冬竹,幾枝冷梅芬芳。
  
  薄薄的晴光,透過窗紙,灑在屋內。舒棠聽了通報,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頭。
  
  她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得面對雲沉雅。可聽說雲尾巴狼找來,心裡面,依舊忍不住驚慌。
  
  相識多年,她老實,他陰狠。可但凡遇了事,遭了難,他們兩個人,總是站在同一邊兒。這還是頭一回,她與他對上。
  
  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舒棠猛地抬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雲沉雅。
  
  玄色袍子,溫潤眉眼,英挺的氣度。
  
  大片暉光從他身後傾瀉入戶,連帶著雲沉雅這個人,也彷彿天神臨世。
  
  舒棠聽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雲、雲官人……」
  
  屋內暗暗的。雲沉雅不知何故竟覺恍然,聽了這聲喚,才回過神來。他默然片刻,上前抓住舒棠的手腕,便將她拖拽著走。
  
  舒棠沒有料到,他竟然沒向她要半句解釋。匆忙之間,她又喚了一聲:「雲官人……」
  
  雲沉雅頓住,須臾,只說了一句:「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四個字,猶如一記驚蟄春雷,轟然在舒棠頭上炸響。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舒棠猛地掙開雲沉雅,朝後連退數步,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兩人此時已到了屋外。
  
  雲沉雅回過身,這才將舒棠看清。
  
  她今日穿了一身華服宮裝,髮髻裡,一支金釵是蓮花的樣式。雖是華貴裝扮,可穿在她身上,卻絲毫不顯艷俗。反是清麗妝顏,硃砂如棠花怒放,美得觸目驚心。
  
  見了這身裝扮,雲沉雅先是一怔,再一蹙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舒棠垂下眸子:「我不跟雲官人回去了,我、我答應了宇文大哥,要隨他回北地去。」
  
  「哦?」雲沉雅笑起來,「你往常,小事大事,都會來找我商量。為何這麼一樁天大事,你不問我允否,就擅自做了決定?」
  
  「因為這樁事,雲官人你不會答應。」舒棠吞了口唾沫,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下雲沉雅,「所以我才偷偷溜出來,找宇文大哥……」
  
  「明知我不會答應,你為何還要這麼做?」雲沉雅上前一步,眸子裡,忽露凌厲之色。「從前,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絕不會攔著。可今日這樁,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言罷,他復有拽著舒棠的手腕,將她往外拖拽。
  
  冬陽無聲,園中有風。司空司徒見狀,不由上前攔在雲沉雅面前,半跪在地,「大皇子三思!」
  
  雲沉雅一見司空司徒,卻是一笑,他抽出折扇,只手一揚,露出十二根利刃。「你們倒是與我說說,我面壁這幾日,你們不呆在雲府,反是隨小棠來這寧安宮中住著,是什麼意思?」
  
  雲沉雅鬆開舒棠,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戲謔道:「難道慕容棠要回北地做公主,你們倆,你想跟著去大瑛之北,做個北地的護衛?」
  
  司空司徒愣住,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舒棠見狀,連忙道:「雲官人,不關司空大哥和阿雪妹妹的事,是我……是我想回北地,他們宇文大哥為難我,這才來了寧安宮。」
  
  雲沉雅冷笑著反問:「你要回北地?這可稀奇了。我來寧安宮之前,先去過棠花巷子,三伯還留在南郡,你卻要走了,這是哪門子道理?」
  
  雲沉雅一拂袖,冷言道:「小棠,你答我一樁事。」
  
  舒棠駭然看向他,點了點頭:「雲官人,你、你問……」
  
  雲沉雅淡淡一笑:「我給你的聘禮呢?」
  
  舒棠怔住。
  
  雲沉雅繼續道:「我大瑛朝的玉璽呢?!」
  
  舒棠驚得後退半步,埋下頭,吞吐地說:「雲官人,對、對不起……我……」
  
  雲沉雅再一拂袖,回轉過身。目光落在屋簷上,龍翔的圖騰。
  
  「呵,以大瑛朝的玉璽,重塑一方北聯兵符。以此脅迫宇文朔。這個法子,倒是有人能想得出!」
  
  舒棠猛地抬頭:「雲官人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雲沉雅回過身來,挑起眉頭,「我為何不能知道?退了求其次的法子,要讓我做出犧牲的法子,我英景軒便是想到,也絕不會這麼做!」
  
  是了。這個法子,雖是萬全之策,可一旦這麼做,便是退而求其次。只要雲沉雅一天還是大瑛朝的皇子,甚至大瑛朝的國君,那麼舒棠,便一日不可成為他的妻。
  
  舒棠一呆,連忙上前,拽住雲沉雅的袖口:「雲官人,你別生氣……」
  
  「要我不生氣?那好,你告訴我,這樁事,這個法子,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舒棠又怔住。
  
  司空幸見狀,忙道:「大公子,這個法子,是我、還有司徒,白老先生一起……」
  
  「是麼?那麼到了來年,便是你們三個,代表我大瑛朝,與北十二國,簽署五十年內不開戰的契約?」
  
  「我們--」
  
  「英、景、楓。」雲沉雅咬著牙道,「我還沒回永京,你便擺我一道。好,真是好得很!」
  
  「雲官人……景楓公子,他也是為了雲官人好……」
  
  可是此刻,雲沉雅素來溫和的雙眸,已然如一團燃起的烈火。
  
  他回過身,看了一眼舒棠,忽地苦澀一笑,拽住舒棠的手腕,攔腰一攬,縱身躍起,竟使出輕功離了寧安宮。
  
  雲府內,荒園裡。夕陽西下,霞色遍天。
  
  舒棠都不記得,她跟雲官人,到底經歷了多少個這樣的黃昏。
  
  雲沉雅牽著舒棠的手,帶她穿過從從花地,淒淒荒樹。
  
  舒家小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得快了,便有些磕絆,直到聽到他問:「這裡哪裡不好?」
  
  舒棠的心裡驀地一緊。
  
  雲沉雅又回過身,定定地看著舒棠,又問了一遍,「這裡哪裡不好?」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還有一些不確定。
  
  「這裡的一切,都是我……因你而建,因你而植的。雖不繁麗,也可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你說你喜歡桃樹,喜歡海棠,入秋時,我……」
  
  雲沉雅蹲□,從旁挑起一根枝杈,在地上刨了刨:「我就來這裡,自個兒翻了土,將棠樹種子,桃樹種子,一行行,一排排地種下。」
  
  「是,我從前,戲弄過你,騙過你,懷疑過你。可是,我做這些,並非因為愧疚。是因為……我真的,真的想與你在一起。」
  
  雲沉雅說到這裡,丟掉手頭的枝椏。他仍蹲在地上,抬起頭,愣愣地望著舒棠,問:「你呢?」
  
  「小棠,你呢?」
  
  「你怎麼會,答應去做那樣一方聯兵符,答應和我分開呢?」
  
  舒棠從未見過,雲沉雅竟也露出這樣無措的神色。聰明如他,也有拿不準一樁事,一個人的時候。
  
  她忽地想起,還是不久前,他將頭埋入她的脖間,說,小棠,我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想起三年多前,他們一同蹲在屋簷下避雨,他說?州江南好風光,她說她攢夠銀子去看他。
  
  舒棠搖了搖頭,走到他身邊,依偎著他蹲下來。
  
  「雲官人,我攢好銀子了。」
  
  「你回大瑛朝吧。等過幾年,北地的人不管我了,我就上永京城,去瞧瞧你。到那時,你做了皇帝,能出來見我一面就成。」
  
  「你方才問我,是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啊,做夢都想。從我十七歲開始相親,一直到我二十一歲嫁給你。這麼多年來,要說我想跟哪個人廝守。那便只有雲官人你一個了。就算以後,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我也只會想著你,念著你的。」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走。總不能、總不能看著你進退兩難。雲官人你總說,公子無色,要心隨意動。可這樁事,哪有那麼簡單呢?景楓公子做不到,我做不到,雲官人你更做不到。雖然你總說要拋開,可是我知道,責任擔當,瑛朝江山,對於雲官人你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倘若、倘若有一天,因為我的緣故,大瑛和北地十二國起了戰事,死了很多很多人,雲官人你會,內疚一輩子的……我,我不想那樣……」
  
  「小棠,我……」
  
  舒棠回過頭,看向雲沉雅,忽然說了一句當年,他說過的話。
  
  「雲官人,倘若有一天,我們還能再相遇,從陌生人開始。從相知,到相識……」
  
  可是她說到這裡,卻是垂下頭,復有添了一段話。「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會很喜歡雲官人,成日念著雲官人。希望那個時候,我們能在一起,有個大瓦房,生幾個兒女,春天栽樹,夏天乘涼,秋天釀酒,冬天蒸饅頭。安安心心,過一輩子就好。」
  
  雲沉雅愣住。半晌,他伸手攬過舒棠,將她擁入懷中。
  
  冬日冷寒,懷裡的這個人,始終溫暖如春。
  
  「到了那個時候,希望有個女兒,可以像你,老實又單純。在市井間長大,不為俗事纏身,一世開心,一世無暇。」
  
  再一歎,雲沉雅將舒棠的身子往上一提,讓她坐於身上,輕聲道:「小棠,給我生個孩子吧。」

第85章
  
  荒園裡,四處湧動著風聲。天上落下濛濛雨。
  
  冬天的雨水十分寒冷,滴落在雲沉雅臉上,打濕額發,眉目淒迷。
  
  舒棠看著他的樣子,悲從中來。可她還是伸出手,理了理他微濕的髮,勉力撐起一笑,說:「雲官人,別難過……」
  
  雲沉雅的目色一傷,唇角顫了顫,還是和她一般撐出笑容。
  
  他又說:「小棠,給我生個孩子吧。」
  
  其實他是不知道該留下什麼。
  
  四年時光,在一生中,也算是好大一片光景了。雲沉雅想不明白,怎麼他們這麼努力,還是要分開。
  
  舒棠看著他,點了下頭,雲沉雅便坐直身,將頭埋入她的脖頸。
  
  發燙的唇,猶如烙鐵般,沿著她每一寸肌膚,漸漸往下。
  
  舒棠能感到他的失控。
  
  她坐在雲沉雅的身上,發覺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在逐步施力。冬日衣裳厚重,他便蠻橫地用牙齒撕咬開。
  
  直到肚兜褪下,如雪的肌膚遍佈紅痕。直到他將她的身子猛地一提,僵硬灼熱抵住了她。
  
  然後,長驅直入。
  
  每一下都猶如鐵馬冰河,深入長川,踏破平野。在迅疾迷亂的律動間,舒棠只得伏在雲沉雅的肩頭,嚶嚀喘息,又墮入深淵。
  
  荒園裡,遠煙蔓草,衣衫掩映。冬雨迷離似霧,兩人癡纏不休。如癡如醉的眸色裡,三分張狂,七分難解分。
  
  後來,舒棠常想,不離不棄也罷,癡纏一生也好。若心中所求,非能如願,一輩子能那麼有這幾年,在紅塵輾轉零落,也算很圓滿了。
  
  
  第二天,舒家小棠便獨自回了棠花巷子。
  
  她走的時候,內心裡其實有點兒難過,背著一雙手,像個小老頭。
  
  而雲沉雅卻多留了兩日。關了棠酒軒,打點了雲府。又抄著手,茫然且期盼地在南俊市井間兜兜轉轉。
  
  也許、也許下一個拐角,有個小傻妞會突然跑出來,問他:「小相公,你想娶媳婦兒?」
  
  一如多年前的那個舒家紅妞,這麼盲目又執著地闖入他的生命。
  
  可是,緣分真的盡了。
  
  雲尾巴狼喪氣地想,他在南俊,終究什麼都沒留下。來來去去,一場徒然。唯獨心裡頭,是圓滿,也是寂寥。
  
  雲沉雅走的那天,又去了棠花巷子。
  
  那是個微雨過後,有風的黃昏。晚霞難得淺約,天盡頭有一座虹橋。
  
  雲尾巴狼一身錦衣,在舒家客棧門外搖著扇,高聲嚷道:「小棠妹,我要走了。」
  
  客棧的門緊閉。巷里巷外風聲寂寂。
  
  雲沉雅又說:「我這兩日,在京華城轉了轉。這裡挺好,民生富足,君主英明。你留在此處,我也放心。就是,看到有些美景,我覺得很遺憾,因沒能,沒能帶上你轉一轉……」
  
  雲沉雅說到這裡,開始有點哽咽。
  
  他頓了一頓,又往前兩步,繼續道:「小棠妹,有的話,我一直說不出口。我從前,總說你傻,叫你小傻妞。其實,你一點都不傻。」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個好姑娘,很好很好。但我從來不是好人,做不出那些無私的事兒。所以等我走了,你別忘記我,要時時記得我,時時牽掛我。」雲尾巴狼說著,垂眸低低一笑,「你不知道吧,其實我這個人,喜歡被人牽掛著,尤其是……心裡最著緊的那幾個人。嗯,還有--」
  
  「還有,我叫英景軒,不是?州人,是大瑛朝永京人。你攢足了銀子,記得來瞧我。我、我始終……都等著你。」
  
  直到雲沉雅離開,舒家客棧的門,卻始終沒有打開。
  
  分別時,切莫再相見。便是有一絲絲的動搖,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亦有可能付之東流。到時候的後果,又有誰來承擔。
  
  雲沉雅總說,公子無色。可他直至離分,也沒有逃開責任。
  
  也是啊,舒家小棠想。倘若他不顧一切要與她廝守,那麼這個人,便不是她的雲官人了。
  
  車馬轆轆,轉眼行了十里路。
  
  雲沉雅撩開車簾,幾片枯葉如飛花入戶,輾轉落在雲沉雅手中,流連不去。
  
  白貴歎了口氣,遞給雲沉雅一封信。
  
  「這封信,是小棠姑娘寫的。小棠姑娘說,要等大皇子回了瑛朝,再作轉交。可是既然……唉,大皇子若心中難過,現在瞧一瞧也罷。」
  
  雲沉雅愣著神,恍然將信紙展開。
  
  信紙上,字跡方方正正,沒有風骨神韻,更不似流水行雲,可這卻是舒家小棠練了好幾日,謄抄了好幾次才寫成的。
  
  語句是大白話,偶爾穿插幾句詩詞,用得生硬淺拙。
  
  可雲沉雅看著看著,便不由地笑,不由的眼裡就泛出水光。
  
  這封信,他看了一路。連信紙都磨出了毛邊。
  
  縱是淺白流俗,可信裡頭有段話,一直令他莫名惦念。
  
  「我這一輩子,終究是個平凡姑娘。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可是,若要尋一樁事,讓我覺得不那麼平凡,便是遇上了雲官人。雲官人你總說自己壞,但在我心裡,你是個大好人。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是因為家國千里,江山萬鈞,你都能扛得起來。我覺著,這種事,不是隨便哪個男兒都能擔待得住的。我覺著,能遇上雲官人,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兒。能和雲官人在一起一段日子,是這世上對我來說,最最好的事兒。有了這些,我往後,也沒什麼遺憾了……」
  
  大瑛朝的邊境臨近,道路揚塵,縱馬馳騁。
  
  萬里山河縱橫,八千將士列陣,近在眼前。
  
  可雲沉雅卻在馬車內,將一封舊信慢慢折好,收入懷裡,於心口處貼身藏著。
  
  能遇上你,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
  
  能與你廝守,是這世上,最最好的事。
  
  他恍然地笑起來。
  
  「我也是。」
第86章
  
  時如逝水,轉眼年餘。南俊盛世,初得繁景。
  
  這年嚴冬剛過,京華城的春氣尚還淡薄。東城門外,有一家小酒肆便利索地開張了。
  
  酒肆只賣酒和茶水,掌櫃是個棄婦,一人帶了個近一歲的小娃娃。
  
  起先,舒家酒肆的生意清淡,不算好,也不算壞。後來,平陽王阮鳳來轉過幾次,南俊國的小世子送來一塊「童叟無欺的匾額。舒家酒肆從此名聲大噪,生意紅火。
  
  這一日,東方將將發白,沾濕葉稍的露水還沒能化了去,酒肆外頭,便傳來車馬聲。
  
  曹升下了馬,一邊指點著小廝搬酒,一邊往酒肆裡頭走,招呼道:「小掌櫃,小掌櫃--」
  
  舒棠急急忙忙迎接出來,詫異道:「曹大哥,你怎麼來了?」
  
  曹升隨手抄了一罈酒,往桌上一擱,大笑道:「我前陣子去了臨南,尋了些家釀的好酒,這不,給你送來了。」頓了頓,四處一望,又問,「小子呢?」
  
  舒棠一怔,先道了聲謝,再笑答:「小阿瑟睡了。」
  
  阿瑟是小名兒。大名是雲無瑟。
  
  當年,雲沉雅前腳離開,舒棠後腳去看大夫,便被告知有了三月身孕。
  
  小子不安分,在親娘肚裡頭呆了八月,便急著趕著要鑽出來,看看這大千人世。
  
  彼時舒家小棠生了兒,心裡頭卻著急。她讀書不多,不會起名兒。舒三易早年倒是個才子,可面前的小娃娃,雖是他的外孫,也是大瑛儲君的親兒子,若是隨便安名頭,一不小心就是一個大不敬。
  
  父女二人左想右想,舒棠只得道:「雲官人從前常說公子無色,不如,就叫做無色吧。」
  
  舒三易經此一點撥,遂把「色」換作「瑟」。
  
  無瑟二字,大抵是希望生無坎坷,一世安樂。
  
  小阿瑟出生時,五官皺成一團,極不好看。這幾月,眉眼稍稍長開了,竟是一個難得的標誌小娃。
  
  曹升沒見到小阿瑟,略感失望。再看向舒棠,見她額際隱隱有汗,是忙碌所致。惻隱之心微動,曹升把舒棠拉到一旁。
  
  「小掌櫃,不是我說你,你一人經營這酒肆,也頗辛苦了些。」
  
  舒棠搖頭,老老實實地道:「曹大哥,我沒事兒。」
  
  曹升又往酒肆裡頭看了一眼。此刻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幾桌客官。
  
  又道:「你若真想開酒鋪子,我找人在臨江街,上江街,幫你打探打探,包一座大樓子。你現如今得了小世子賜得『童叟無欺』的匾額,在哪處賺不比在這裡好?」
  
  「可我如今的生意挺好的……」
  
  「雖然好,可日後呢?小掌櫃,你可得細緻想一想。在東城門口做酒水生意,客官幾乎都是南來北往的商戶,在你這裡歇歇腳,要碗茶,頂多來兩壺燒刀子,做不了大買賣。」
  
  舒棠聽了這話,垂下眸子。
  
  曹升以為她被說動,立馬又道:「咱們老百姓做生意,除了腳踏實地,還得看前景,不能只顧一頭,不顧另一頭。我看不如……」
  
  還未等他說完,舒棠忽地又搖搖頭。
  
  「曹大哥,謝謝你,我還是……想留在這兒。」舒棠停了一下,吞了口唾沫潤了潤發乾的喉頭,「我挺喜歡看這些人南來北往的。再說了,這些商客知道的事情挺多,有時候,我呆在酒肆裡頭,便能聽他們說些大瑛朝的事兒……」
  
  曹升聽了這話,驀地怔住。張了張口,本欲說些什麼,但他忽然憶起昨個兒夜裡,聽說的那樁驚天動地的傳聞。
  
  曹升原本沒覺著那是真事兒,可現下,他看著舒家小棠的老實樣,忍不住就打心眼裡盼著某只大尾巴狼真地離經叛道了一把。
  
  那個傳聞,曹升沒能說出口。他送完酒,又與舒棠聊了會兒,便欲言又止地走了。
  
  可天底下的離奇事兒,總是傳得極快。正午過後,酒肆裡頭熱鬧了些,便有客官聊開來。
  
  一人道:「年前大瑛北荒的大戰,那叫一個驚險刺激。窩闊國曉得二皇子在南面建了個屏障,便索性把全部兵力壓在北境,想出其不意。結果,大瑛朝兩個上將軍,全都趕去了北荒。最後還是莫子謙神勇,調動了禁軍,打敗了窩闊賊。」
  
  一人嗤道:「誰說莫子謙神勇?之前若不是景楓二皇子,以七千兵力散了窩闊幾萬大軍,莫子謙即便帶著禁軍,又能贏得了?我倒挺佩服景楓的,兩回兵力懸殊的大仗,都能不敗,還保全了大瑛國土。我南俊要能有這樣的將才,這樣的皇子,嘖嘖……」
  
  「誰說我南俊沒有?北荒的大戰,小世子不也帶了兵去?景楓將軍一招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莫不是得小世子相助?」說著,又一歎,「只可惜,英景楓這麼好一個皇子,就這麼沒了,為大瑛朝操勞了一輩子,最後死了,才正了個名,被追封成槿王……」
  
  這話一出,滿座客官俱是一靜。頃刻,忽又有人挑起話頭。
  
  「我倒是聽說……算了,不說也罷,我這話只是個閒談,也沒個正經……」
  
  可起了這樣一個頭,滿座客官哪能放過此人。眾人紛紛叫嚷,可勁兒攛掇著他說下去。
  
  那人便道:「是這樣。我有個親戚,原來是大瑛朝一個京官府裡頭的管事。那京官好閒扯,十回有八,都被我這親戚聽了去。說是……對了,六年多前,瑛朝的大皇子取了個皇妃的事兒,你們可還記得?」
  
  有人答道:「記得記得,那大皇妃,家世倒也顯赫,據說樣貌也好。結果成親禮剛過三天,皇妃便落水薨了。回門未歸,按大瑛朝的慣例,這門親事做不得數。」
  
  「對,事情本是如此。可後來,這事兒卻離奇得很。我聽我那親戚說,原本落水死的,不是大皇妃,而是她的孿生兄長。大皇妃其實是代替她兄長,女扮男裝,入朝做了個禮部侍郎。」
  
  客座裡,一片唏噓。
  
  「這卻不算厲害。」那人接著道,「一年前,大皇妃的身份被拆穿。以假亂真欺君犯上,本是個砍頭誅九族的重罪。結果她挨了三十大板,就跟沒事兒人似的。你們猜,這是為何?」
  
  又有人答道:「這個好說,她是大皇子的原配妃子。瑛朝大皇子,雄才偉略,鐵腕手段,神州天下家喻戶曉。有了大皇子保駕護航,哪怕是十個百個誅九族的罪,那人也死不了啊。」
  
  「這你卻猜錯了。誠然大皇子的確為『大皇妃』說了幾句好話,可真正冒死相求的,卻是景楓二皇子。」
  
  客座裡,又起一陣驚疑。
  
  「景楓二皇子還說,所謂的『大皇妃』,其實是他幾年前失散的夫人。」
  
  「那大皇妃呢,她承認了麼?」
  
  「怪就怪在當時『大皇妃』可勁兒抵賴。到後來景楓二皇子打仗了,她卻跟著跑到北荒去。據說她瞧見二皇子落崖後,自個兒也跟著跳下去了……」
  
  這一番閒扯,舒棠不是第一次聽聞。可每回聽到,心裡頭都忍不住感慨,忍不住難過。
  
  當年景楓失了髮妻了痛楚,舒棠看著,幾乎感同身受。沒想到他與沈眉重逢不到一年,卻又落得天人相隔的結局。
  
  舒家小棠正恍神,卻聽客座裡,有人輕笑了一聲。
  
  「你們說的離奇事兒,都是些陳詞濫調,我卻說一樁新鮮的,保管你們聽了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人語氣傲慢。眾人聽了,有的屏息凝聽,有的譏誚吆喝。
  
  那人卻鎮定,揚了揚茶碗,道:「掌櫃的,沒水了。」
  
  舒棠恍然回神,「哎」了一聲,連忙提了茶壺去添水。
  
  那人這才悠悠道來:「瑛朝承軒帝,確是當世無人能出其右奇才。」
  
  「前幾年,他南來南俊,北往冒涼,平息了兩頭聯兵符之亂。鐵腕手段,令人心折。去年夏末入秋,他才返回大瑛永京。甫一回朝,便利索地辦了幾樁大案。」
  
  「因大瑛的昭和帝早有傳位之意。瑛朝兵伐一起,承軒帝便被封了太子。當時,近誅亂臣,遠穩民心,內理政事,外平戰亂,諸多重責重難,幾乎是由承軒帝一人扛起的。」
  
  「卻不說這些豐功偉績,都該記在承軒帝一人頭上。可算一算時日,大瑛朝從動亂起,到動亂平,恰好是承軒帝理政的這一段日子。」
  
  「而去年夏末,到嚴冬過去,不過僅僅半年而已。」
  
  「試問,這天下間,有哪一位儲君,哪一位皇帝,能在半年之間,平息動亂,將江山打理得四海昇平?這天下,又有哪一位帝王能及得上他?」
  
  客座裡,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沉默。
  
  過得一會兒,有一人卻道:「可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曉得,算不上新鮮事兒。」
  
  那人悠閒一笑,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又才道:「前頭說的,不過是做個鋪墊,好叫你們為後頭的事兒大吃一驚。」
  
  賣完這個關子,他便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騰騰道:「便是這麼一個人,做了三天的皇帝,卻日日不上早朝。」
  
  「三天後,承軒帝大搖大擺下了一道聖旨。說什麼新帝昏庸,無益於朝政社稷,又把自個兒貶為善使大臣,即日周遊神州各地,察訪民情。末了,還把他五歲的弟弟英景賢封為皇帝,又把他爹弄來當攝政王。你們說,這事兒新鮮不新鮮?」
  
  然而言語畢,滿座俱靜,落針可聞。
  
  好半晌,有一人結巴道:「這、這不是真的吧?英景軒不做皇帝了?這實在是,實在是……」
  
  「怎麼不是真的?」那人笑道,「這是五天前的事兒,現如今瑛朝上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我還能蒙你們不成?」
  
  話音甫落,但聞「啪嗒」一聲,一盞茶壺從舒棠手中堪堪滑落,砸在地上。

第87章
  
  春夜寒,又有蚊蟲。舒家小棠一直睡不好。腦子裡糊糊的,一忽兒是小阿瑟的笑,一忽兒又是承軒帝棄江山的傳聞。
  
  此則傳聞,已是路人皆曉。舒棠雖知道雲沉雅素不會按理出牌,可突然上演這麼一出,連她自個兒都有些懵了。
  
  倒是小阿瑟,頗具尾巴狼遺風,沉著得跟個沒事人。睡夢裡咂咂嘴,揮舞兩下小拳頭。蚊子圍他轉,就是不敢咬。
  
  這天,舒棠早起,沒去酒肆,反是繞去了平陽王府。
  
  在正堂侯了盞茶功夫,阮鳳便掀簾進來。一身暗紫對襟袍,風流自如。
  
  阮鳳看一眼熱氣騰騰的茶盞,笑道:「上好的敬亭綠雪,你來了也不品一品。」
  
  見舒棠站著沒動,眉宇間隱有憂色,阮鳳又添了句:「這敬亭綠雪,是三日前,從大瑛朝送來的。」
  
  聽到「瑛朝」二字,舒棠一愣。她猶疑了一下,還是端起茶來,小啜一口。
  
  阮鳳笑問:「怎樣?」
  
  舒棠搖頭老實道:「我不會品茶,就想嘗嘗這滋味。」頓了下,又將茶盞擱在几案,遲疑道:「阮大哥,我向你打聽個事兒。」
  
  阮鳳在椅上閒閒坐下,點了點頭:「你問。」
  
  舒棠將這些日子聽到的傳聞在心頭理了理,說了一遍,遂問道:「阮大哥,雲官人他不做皇帝了,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
  
  阮鳳默然片刻,走到欄杆前,看向院內一蓬海棠。
  
  花開如明霞。
  
  阮鳳沉了口氣,回過身,笑起來:「棄皇位,棄江山,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換了旁人,興許做不出來,可既然是英景軒所為,倒也不必驚訝。」
  
  阮鳳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暮春。
  
  彼時,杜鵑極盡綻放,荷花才含了苞,小阿瑟成日睡得雲裡霧裡,不知今夕何日夕。
  
  待到小阿瑟能張嘴喊娘,已是殘夏雨落時節了。
  
  彼時南俊淨土,京華繁盛,街巷酒樓,賓客滿堂。
  
  唯一的缺憾是,小阿瑟發音含糊,那一聲「娘」,被他喊得像「狼」。
  
  這一日,陽光不厚不薄,堪堪落在一家小樓的窗沿上。小樓裡,欄杆旁,坐了三位公子哥。除一人樣貌極好以外,其餘二人,皆是平凡長相。
  
  可不知是否因為氣質出眾,旁桌的人,總忍不住朝那三人看過去。
  
  過了一會兒,那樣貌極好的俏公子說:「我以為,這事兒不好辦。她等了你兩次,替你下了個公崽子。你若直接去見她,便是她真沒怨氣,也難免會冷落你幾日,不愛搭理你。」
  
  說這話的時候,俊俏公子左側的錦衣人本在搖著扇。這話音一落,錦衣公子將折扇一收,蔑笑一聲,「你以為她是你。」
  
  桌上的青衣公子,倒是一直靜默。聽到這處,一邊以茶盞蓋撥著茶葉,一邊問:「那你以為應當如何?」
  
  俊俏公子愣了一下,卻沒答這話。
  
  她伸手摸了摸自個兒的茶盞,被燙了下手,又去摸青衣公子的茶盞,一笑:「你的茶水溫吞些,咱倆換換?」
  
  青衣公子也一笑,將兩人的茶盞做了對調。
  
  俊俏公子抿了口茶,對錦衣公子道:「其實,這事兒說難也不難,重點在一個知己知彼。你見她前,先尋一個她不認得的人,去打探打探她的心聲,比如她怎麼看你這個人,怎麼想你幹的事兒。到時你心理有個準備,見了她,也好隨機應變。只是……」
  
  俊俏公子一頓,歎了一聲,將茶盞放下,「如何去找這樣一個小阿棠不認得,你又信得過,又會辦事,又聰明伶俐,且口風有很緊的人,便是個大問題了。」
  
  錦衣公子也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兩下,慢騰騰道:「毛遂自薦,還留三分口德。你卻把自己捧上了天。」
  
  俊俏公子呆了一下,不理他,又看向青衣公子,說:「你怎麼想?」
  
  青衣公子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別耽擱太久了,我與大哥在酒肆三條巷外等你。」
  
  俊俏公子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言罷,站起身,便朝樓外走去。夏暉清淡,照在俏公子一張俊秀逼人的臉。可她走路的姿勢,卻有些跛,像是腿上受過傷。
  
  那道傷,其實是前一年北荒之戰,景楓在她腿上劃的。
  
  而這個俊俏公子,女扮男裝得出神入化,非是他人,正是大瑛沈家的閨女兒,沈眉。
  
  景楓發愣地看著沈眉的腿,目色黯淡下來。
  
  雲尾巴狼再呷一口茶,抬起折扇在桌上敲一敲,淡淡道:「回神了。」
  
  景楓怔了下,喃喃道:「當年她在我面前裝過跛子,沒想到現如今……」歎了口氣,又端起茶。品茶如酒,一飲而盡,復笑說:「依小棠姑娘的個性,你就是直接去見她,她亦不會怨你。」
  
  「可隔年不見,她又為你添了個兒子,便是你這等個性,怕也是近鄉情怯了。」
  
  雲尾巴狼挑眉道:「這又如何?我非聖賢,不過大千世界一閒人俗輩。七情六慾,該有的我都有。」說著,又狡黠一笑:「倒是小眉兒的腿,我看她跛著挺好,人也能安分點,省得她成日有事沒事,便在心裡搗鼓些小九九……」
  
  酒肆的生意不錯。午過落了雨,不少人進城後,便在舒家酒肆歇腳。
  
  舒棠正在櫃檯上打算盤,一邊撥著算珠子,一邊將賬目喃喃念出,不經意間,心裡頭一動,舒棠抬起頭,正好瞧見門口的俊俏公子。
  
  客棧裡有不少人都被那俊俏公子吸引住了。
  
  俏公子眉目生得極好,雖有些女氣,可舉手投足間,風流瀟灑。
  
  沈眉在酒肆門口張望了一會兒,見舒家小棠迎出來,眼神兒不由亮了一亮。
  
  舒棠老老實實地與她道:「這位客官,外頭坐滿了,但裡頭還有位子,我帶著您去。」
  
  沈眉點了下頭,跟著舒棠往裡擠。一邊走,一邊又跟舒家小棠套熟絡:「這酒肆,地段選得不錯,南來北往的客人,走得累了,難免會在這處歇一歇。便是進賬不多,也可旁聽一些八卦,聊以慰藉,甚好甚好。」
  
  沈小眉說話,向來易得罪人,可興許是緣分,這話一出,卻對了舒棠的胃口。
  
  舒家小棠將沈眉引到一張方桌前坐下,點頭道:「我也覺著,銀錢多少,我不太在乎,就想聽聽這南來北往的事兒。」
  
  又道:「這位客官,想喝茶,還是吃酒?來些什麼小菜?」
  
  沈眉胡亂點了一氣,舒棠挨個記下,挨個送來。
  
  末了,舒棠看了沈眉一會兒,又問說:「這位客官,您不是南俊人吧?」
  
  沈眉聞言,趕緊將茶放下,拱手道:「與姑娘一見如故,我也忘了介紹。敝姓沈,單名一個楓字,乃是大瑛永京人士,不知……」
  
  「沈公子是永京人?」舒棠愣住。
  
  沈眉探過頭來,語氣十分驚訝,「怎麼?姑娘跟永京,莫不是有些淵源?」說著,又撫了撫跟前的凳子,說,「姑娘,不要與我客氣,坐下說。」
  
  舒棠往酒肆看了一眼,見小廝們尚能忙活過來,便坐□,遲疑道:「沈公子,你、你與我講些大瑛永京的事兒吧……」
  
  沈小眉生在永京,長在永京,大瑛禁宮沉簫城,她也沒少去,一頓天南海北東西扯,便與舒棠徹底成了朋友。
  
  兩人相談甚歡,直到黃昏至,夕陽西下。
  
  沈眉見天色已晚,面露遲疑。
  
  舒棠見狀,不由道:「沈楓小哥,你是有啥難事兒?」
  
  沈眉四下張望,見無可疑人等,便將板凳拉近了些,說:「阿棠妹,我向你打聽一樁事兒。」
  
  「哎,你問。」
  
  「我聽說……」沈眉頓了一下,「京華城中,有一處浮生堂,是京華城最大最好的,咳咳,青樓,可對?」
  
  舒棠一怔:「這事兒……我不太曉得。不過我就聽說過三兩家青樓,這一間,是聽過的。」
  
  沈眉又問:「那你可能為我引引路?」
  
  舒棠一呆。
  
  「沈楓小哥,你……」
  
  沈眉胡謅道:「阿棠妹千萬不要誤會,我此去青樓,乃是去尋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若能找到,那便最好,若不能找到,唉……」
  
  從舒家酒肆出來,暮色已四合。雲尾巴狼和景楓知曉沈眉的性子,吃過了夜飯,才來酒肆旁等她。沈眉竄出來,大致將情形一說,得知雲景二人已用過膳,不由作出悲歎狀,道:「如此,便委實可惜了。我方才與小阿棠一場長談,一見如故。末了,她還為我舉薦了些南國佳餚。我聽聞有一間不錯,便想與你們一道去嘗嘗。既然你們已吃過了,而我素來又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不如今日就由我身先士卒,前往一嘗。若然味道好,色澤佳,明日,我們便一道去吃個遍。」
  
  說著,腳步一拐,便往城中燈火長街走去。
  
  還沒走幾步,沈眉忽覺腰間一輕,她伸手一摸,呆然轉身。
  
  只見長街頭,雲沉雅言笑晏晏地立著,景楓面色漠然,手裡拎著的,正是她的錢袋子。
  
  沈眉一怔,復有顛顛地跑回去,要從景楓手裡將錢袋子拿回。
  
  景楓高她大半個頭,又將錢袋舉高,任她怎麼踮腳都夠不著。
  
  雲尾巴狼道:「我倒是聽說,城中有一家青樓,名為浮生堂,樓裡的姑娘甚好,小倌也不錯。」
  
  景楓一頓,面露薄怒之色。
  
  沈眉大驚,趕緊道:「我絕未曾想到那竟是一座有小倌的樓子。想我以往,逛遍永京青青樓,喝遍大瑛花花酒。此來南俊,兩國之別,定能從青樓可見一斑,我前去浮生堂,只為長些見識,非是為了那小倌,更不是為了那些花姑娘--」
  
  說著,又去奪那錢袋子。
  
  景楓板著一張臉,將錢袋揣入胸口,漠然道:「回客棧。」
  
  雲尾巴狼折扇一展,搖兩搖。一邊往前走,一邊慢條斯理地笑起來:「尋常人家,都是相公去青樓,媳婦兒攔著。你們倒好,媳婦兒非要去青樓,卻被相公收了錢袋。」
  
  戲謔完畢,他已走出好大一段路。
  
  沈眉與景楓同時一呆。
  
  可是,月色蒼茫,燈火華光。此一時,彼一時。
  
  沈眉望向雲尾巴狼的背影,又憶及今日與舒家小棠的約定,不由地便樂了起來。



第88章
  
  入夜,景楓枕著手臂,躺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沈小眉一邊四處搗鼓,一邊回頭看了他兩眼。
  
  擱下手邊的東西,沈眉又跑回去,幫景楓掖了掖被角,這才放心回到桌前,點數她的小銀票。
  
  過了會兒,景楓翻過身,望向沈眉,問:「到底是什麼法子?」
  
  沈眉數銀票正數得起勁,並未搭理這話。她講小銀票塞入自個兒的錢袋子,又將錢袋子擱得離景楓遠遠兒的。
  
  景楓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眉回到榻前,掀起被角,一邊往床上爬,一邊道:「你方才也忒不厚道了。明知我去浮生堂是為了你大哥,你卻摸了我得錢袋子來折損我,壞胚子。」
  
  景楓將沈眉攔腰一包,推入床榻內側,用被子將她裹住,笑道:「倒也是。你這個人,容易生些小亂子,可大事上,卻件件妥當,時時清醒。今兒晚上,那一個要吃甚南國佳餚的幾口,破綻百出,不是你的風格。」
  
  沈眉聞言,內心歡喜,遂積極解釋道:「英景軒曉得我愛逛青樓,我那麼一提,不過是想讓他憶起浮生堂這地方罷了。」
  
  「嗯?」
  
  「我早先就打聽過了,小阿棠為人好,在這京華城,四處都很吃得開,唯獨有一個對頭。」
  
  「浮生堂?」
  
  「浮生堂裡頭,有個叫蘭儀的姑娘,從前是個花姑娘,如今卻做了老鴇。早些年,這蘭儀給小阿棠使了不少絆子。小阿棠雖不與她計較,蘭儀卻是個愛記恨的人。」
  
  景楓思索一陣,笑著看了沈眉一眼:「難怪了,原來是個激將法。」
  
  沈小眉抖擻著精神爬起來,盯著景楓問:「你琢磨琢磨,我這法子妥當不妥當?」
  
  景楓想了想:「這天底下,怕是沒人能糊弄大哥。你這法子倒好,便是被他瞧出端倪,他也沒奈何。」說著,伸出手,將沈眉攬過來,「前些天,你日夜在心裡搗鼓,沒想到真搗鼓出來一個不錯的。」
  
  沈眉道:「也就是踩人軟肋,大哥的軟肋,可不就是小阿棠嘛……」
  
  景楓一挑眉:「你是個素來閒散慣了的人,我卻沒看出,你對大哥的事倒這般上心。」
  
  沈眉一驚:「你莫不是連你大哥的歪醋也要吃吧?」
  
  景楓盈盈一笑,並不作聲。
  
  沈眉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胸口。過了會兒,卻斂了嬉笑的形容,一本正經地道:「要說呢,英景軒確然是個比你還壞的壞胚子。可若說我沈眉這一生有什麼大恩人,他卻能排上頭一個。我即便再不靠譜,知恩圖報這個理兒,我卻是明白的。」
  
  也是了。單說前一年,景楓墮崖,沈眉自昏睡中醒來,心如死灰,全沒了念想。
  
  後來,還是英景軒救了景楓。得知景沈二人,只願做對平凡夫妻,他又將重傷的景楓送去?州,遠離永京城,自個兒擔待了整個江山。
  
  景楓聽了此言,頭枕著手臂,眼神愣愣地望向房梁:「大哥這一生,將擔當看得極重。我與你,都欠他良多。」
  
  沈眉想了一會兒,又道:「你還記得前一陣兒,我們在?州時,接到司空寫來的信。信上說,小阿瑟如今會叫娘了。大哥看了信,表面沒什麼。可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景楓淡淡一笑:「怕是在想,自己虧欠小棠姑娘吧。」
  
  「便是這個理兒了。大哥雖壞得沒個底限,但到底是一個極重擔當的人。」
  
  「我聽你說,他從前跟小阿棠分開過一回。但那一回,兩人之間,有的不過是情,所以大哥一去一回,心裡頭,便沒甚太大負擔。」
  
  「這一回不一樣了。小阿棠已然是他的妻,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南俊,又十月懷胎,替他養了個公崽。他與小阿棠之間,就不單單是情,且還有責任。」
  
  「大哥這麼一個重擔當的人,自始至終,只辜負了小阿棠。也難怪他生了那麼厚一張臉皮,長了那麼聰明一個腦瓜子,卻不知怎麼去面對小阿棠。」
  
  景楓又看沈眉一眼見她說得興致勃勃,不由一笑:「所以,你便琢磨著將小棠姑娘帶去浮生堂,讓大哥擔心擔心,刺激刺激他,這樣一來……」
  
  「我是這麼打算的,」沈眉說到興味濃處,又往景楓身上攀了攀,「過幾日,我去找小阿棠,與她一塊兒上浮生堂。到時,你和大哥莫要易容,也跟著我們,我……唔……」
  
  話未完,便被堵了嘴。景楓伸手勾了她的後脖子,舌頭如靈蛇,撬開齒關,探了進去。
  
  唇齒纏綿,呼吸漸急。景楓又一個翻身,將沈眉壓在身下,手伸入她的衣襟內。
  
  沈眉一愣,一驚,忙道:「你莫要著急。」
  
  景楓沒理會她,只淡淡回了句:「想要你了。」說著,又以膝蓋頭分開她的雙腿。
  
  沈眉連忙扯過被衾,隔開兩人,忙中抽空地道:「你莫著急,我跟你打聽一樁很要緊的事。」
  
  景楓頓住。
  
  沈眉訕訕一笑:「我方才與你說話時,便覺你有些反應,後來往你身上蹭了蹭,果不其然,你就火燒火燎了,莫不是你如今的定力如此不濟,竟經不起這般輕微的挑逗……」
  
  不等她說完,景楓不耐煩地扯開她擋在胸前的被衾,繼續動作起來。
  
  沈眉又道:「或者容我揣測,你得知小阿瑟已有一歲之齡,不甘於落在你大哥後頭,是以,你才急著趕著,也想與我打造一隻公崽?其實你大可不必猴急,我昨個兒粗略算過日子,下月初五,乃是一方好時機。誠然,你若想夜夜努力,我亦不大介意,不知今夜可能夠換個姿勢否……」
  
  隔幾日,一番雨洗清秋。
  
  舒家小棠收拾妥當,斜挎著她的小布包,便帶沈眉往浮生堂去。
  
  路上,沈小眉作感恩狀,道:「若不是阿棠妹願意帶路,憑鄙人的認路本事,不知要在這偌大的京華城中迷失多久。」
  
  舒棠厚道地點頭:「與親人失散的滋味不好受,希望沈楓小哥能找著自己的妹妹。」
  
  沈眉持折扇拱手:「借阿棠妹的吉言。」
  
  舒棠猶疑了一會兒,又道:「沈楓小哥,待會兒我們尋人時,得動作快些。浮生堂裡,有個人……有個人與我關係不好。」
  
  沈眉聽了這話,自然連連稱是,私心裡,盤算的又是另一番主意。
  
  兩人繞過街頭,街口處,便又出現兩個公子。
  
  公子均是精雕細琢的樣貌,乍一看,還當是天上的神仙。
  
  雲尾巴狼折扇一轉,眉峰微蹙:「她究竟意欲為何?」
  
  嘴上雖是這麼問,可心裡頭,已猜出七八分因果。
  
  景楓看他一眼,只道:「跟去看看吧。」
  
  沈眉說,她的妹妹,叫做沈小軒。浮生堂內,自然沒有沈小軒這號人物。
  
  沈眉作愁苦態,拉著舒棠借酒澆愁。她的酒量本是不錯,三杯下肚,卻開始裝醉。吐了一肚子苦水,說甚大江南北尋了個遍,就是不見小軒軒。
  
  舒家小棠先是耐心安慰,豈料後來,「沈楓小哥」徹底失了控,掀了人家的酒桌子,嚇跑人家嫖客花姑娘。
  
  浮生堂的老鴇蘭儀在二樓看著,見到與「沈楓小哥」同路的人是舒棠,心生一計。
  
  這二年,舒家小棠今非昔比,招惹不得。可此一回,舒棠自個兒送上門來,還砸了浮生堂,這便怪不得她蘭儀了。
  
  蘭儀嚷了兩聲,浮生堂內,便竄出一群黑衣打手。「沈楓小哥」陡然清醒,抓了舒棠的手腕子就開逃。可她不辨路。別人逃跑,都往門外逃,她卻可勁兒地王浮生堂內跑。一干打手都被她跑懵了,一時沒能跟上。
  
  兩人逃到後院,見打手已跟來。沈眉又掛出一副情急的嘴臉,與舒棠慌慌張張道:「阿棠妹,咱們這麼逃,不是個辦法。」
  
  舒棠十分著急:「那可怎麼辦?我雖會些功夫,但我打不過他們。」
  
  沈眉四下一望,當機立斷道:「這樣,我暫且引開他們,你趕緊尋處地方貓起來。等到夜裡,你糊髒了臉,再溜出來。」
  
  說著,便甩開舒棠的手,腳步一溜,便一路高調地往園子的另一側跑去。
  
  沈小眉自不可能引開所有的打手。舒棠在原地呆了半刻,花圃內,又閃出幾個黑衣人。
  
  黑衣人互看一眼,喝了舒棠一聲,正要一擁而上。就在此時,只見一個人影快如疾電,挑扇勾走一個人的短刀子。
  
  刀子在扇尖轉幾圈,再借力飛出,不等黑衣人反應,他們身上便各開一道血口子。
  
  那人將折扇一收,聲音淡淡:「滾。」
  
  黑衣人審時度勢,連滾帶爬地跑了。園子內,又慢慢靜了下來。
  
  舒棠怔怔地看著前方的身影。牙白衫子,修長挺拔。她心裡有個揣測,可又不敢相信。
  
  只怕這是一個夢,所以放輕了呼吸,怕夢被驚擾,人又散去。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言語。之間隔了一段路,像是六年時光,總不能團圓。
  
  舒棠小心翼翼往前邁了一步,輕輕喊了聲:「雲、雲官人?」
  
  「雲官人,是你麼?」
  
  前頭那人,忽地笑了一下。悠遠的聲音,像是隔了許久才傳來,卻依然這麼熟悉。
  
  「六年多前,也是這樣的。那時,胡通帶了一幫打手來攔我們。你說要保護我,我卻騙你說我不會武功。後來……將你打暈了去,用同樣的招式趕跑了那些打手。結果那日打手走了,你卻睡得香甜。」
  
  「當時,我將你抱到稻草蓆上,突然想起小時候,你問我是不是要討媳婦兒的事。你小時候不比現在,真是膽肥了,還親了我一口。所以六年前,我就想啊,老天讓我再遇上你,讓我把小時候債討回來。所以我一時玩心起,便……便趁你睡著,回親了你一下,算是還給你。」
  
  「可我怎麼能想到,有的緣分,一旦開始了,就再也算不清了呢……」
  
  雲沉雅說著,回過身來,因不知如何解釋,所以有些語無倫次。
  
  「沒什麼沈楓小哥。她是沈眉,我的弟媳婦兒。今日這一出,也是……也是她的主意。我雖看了出來,可我……其實她亦是為我好,曉得我不知如何面對你,便用這個法子,將我激出來。對了,景楓也來了,他很好。我看見他們在一起,很,很想你,我……」
  
  舒棠呆住。她又往前邁了一步:「我也很想雲官人,可我怕北邊的人找你麻煩,沒敢給你寫信,你別怨我。」
  
  雲沉雅搖搖頭:「不怨。」
  
  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一直牽掛,卻從未怨過。
  
  像是有許多話,卻不知如何說起。舒棠又急忙道:「雲官人,那個,萵筍白菜個頭又大了,它們現如今學會幫我爹守院子,我每天出門,都很放心。」
  
  「嗯。」
  
  「今年過年的時候,灰爪兔死掉了。大夫說灰爪兔壽歲不長,只能活五年。不過我最後還是給它們起了名字,一個叫阿灰,一個叫阿爪。」
  
  「嗯。」
  
  「雲官人,我、我還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會起名字,因記得你從前總念叨公子無色,所以就想叫他雲無色。後來我爹說,不如用蕭瑟的瑟,可以多一個一生平穩安樂的意思。」
  
  舒棠說這些話的時候,瞪大了雙眼,淚水從眼眶裡滴滴滑落,可她卻未曾眨一下眼睛。
  
  怕這一合一開間,又相隔天涯兩端。
  
  雲沉雅聽了這話,卻沉默了。過得半晌,他低低地說:「雲無瑟,這個名字,很好很好。」
  
  舒棠往前一步:「雲官人,小阿瑟會叫娘了,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兒,可他不會叫爹。我、我們,始終都……等著你。」
  
  雲沉雅聽到這裡,猛然抬頭。眼裡儘是水光,睫稍一動,淚珠滑落,打在手背上。
  
  然後他仰起頭,閉上眼。
  
  南國的風悄然拂過,攜著許多經年往事,在這片土壤塵埃落定。
  
  雲沉雅嘴角抿出一枚極淡極輕的笑,像是終於釋懷。
  
  張開眼,又是那隻大尾巴狼。一臉安泰,滿目恣意:「小棠妹,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第89章
  
  棠花巷子還是老樣子。梧桐樹老了些,秋海棠綻放如霞。
  
  雲沉雅跟著舒棠回家。
  
  舒家客棧門前寂寂,門內卻有一陣騷動。雲尾巴狼一愣,下意識躲了躲,爾後,他便頓在了原地,安靜地看著萵白二狗撲來。
  
  何必要躲開呢?反正這一回,他是真地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萵筍白菜頭一回順利撲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喚。
  
  雲沉雅笑著伸出手,要去摸摸它們的頭,可手卻在半空停住了。
  
  萵筍白菜的後頭,跟了一個矮小的身影。他蹣跚著步伐走過來,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著雲沉雅。
  
  雲尾巴狼張了好幾次口,最終才不確定地,沙啞著嗓子喚了聲:「……阿瑟?」
  
  小阿瑟盯著尾巴狼看。過了會兒,他忽地偏過頭,跑到舒棠腿下,張開手脆脆地說:「娘親,抱。」
  
  舒棠蹲□,將小阿瑟牽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頭抿著唇,嘴角的笑意有點憨厚,有點赧然。然後她說:「阿瑟,這是……你爹。」
  
  雲沉雅從未這麼緊張過,連呼吸都放輕。生怕哪一口氣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會嚇到他的小狼崽子,就會惹小狼崽子嫌棄。
  
  可是呢,雲無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兒子。他偏頭盯了尾巴狼許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雲無瑟耳邊輕聲道:「阿瑟,叫爹。」
  
  但雲無瑟只睜大眼,怔怔地看著尾巴狼。
  
  過得一會兒,他將手攤平,像是索取認親信物一般,伸到雲沉雅面前。
  
  雲尾巴狼心跳得極快,還有點發懵。他沒跟小娃娃打過交道,頭一回上陣,彼方便是自個兒家聰慧過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終定在腰間的錦囊。
  
  這個錦囊,他帶了好幾年了。誰也不知道裡面放的是什麼。只因大瑛朝的承軒帝寶貝得緊,不少人便將它當做無價之寶。
  
  尾巴狼取下錦囊時,還有點不捨。他將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間比了比,覺得有些大,便翻出裡頭裝著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見荷包,便呆住了。這是六年前,她親手縫製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記了。
  
  那時候,他們相識不久。尾巴狼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表面誆小棠妹給自己求平安符,實際卻在琢磨給舒家客棧安放炸藥。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實,非但頂著大太陽為雲沉雅將平安符求來,還親手縫製了個荷包,一齊送給她的雲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靈驗。彼時他未動情,她也更未動心。可莫名奇妙的,這個平安符就被雲沉雅放在了錦囊裡,帶在了身邊。
  
  一如多少年來,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說的情,不見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過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歡。須臾,他又學著尾巴狼的模樣,將荷包往腰間掛。可他人小手笨,總是系不上。
  
  狼崽子抬頭,無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喚了一聲:「爹--」
  
  很後來,很後來,尾巴狼常常對舒家小棠說:「當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壞透了。我當時就想,這崽子日後一定是個壞蛋。太會裝了--」
  
  可說完這話,尾巴狼又會沉浸在回憶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過這也挺好,臉皮厚,不吃虧,還能欺負人。」
  
  不過彼一年,雲無瑟確然長到可以欺負人地年紀了。
  
  偏生他裝模作樣很討喜,街坊鄰居都喜歡他。
  
  而雲尾巴狼呢?
  
  雲尾巴狼時而在酒肆,時而在客棧,時而與舒棠一起釀釀酒,閒散的時候,便坐在院內的小竹凳上曬太陽,不時給小尾巴狼傳授一些為禍之道。
  
  京華城又添一道風景--
  
  有一對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們經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樂哉,散漫又閒適。
  
  後來呢,這對父子漸漸有了變化。大的依舊挺拔,小的逐步高大。兩人一人挑著一柄折扇,四處張望,指指點點,端的是俗世風流。
  
  當然,時而還有一個姑娘作陪。姑娘模樣好,眉心一點硃砂,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像只老實憨厚的兔子。
  
  誰說狼是兔子的天敵?
  
  南俊國,市井間,有這麼一個傳說。
  
  說是舒家有隻兔子,嫁給雲家一隻大尾巴狼。他們一起經歷了分分合合,後來生了一隻小尾巴狼,又生了幾隻小尾巴狼。往後數十年,狼給兔子找吃的,將兔子照顧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們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過了許許多多年。
  
  這麼多年裡,若要單挑一日出來說,那便回到南俊長陽帝繼位的那個春天吧。
  
  長陽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歲有餘,能跑能跳。景楓與沈小眉抱著剛得的二閨女兒,跑來南俊國跟哥哥嫂嫂炫耀。
  
  於是四人在樓台上沽酒。
  
  樓台下,是如煙籠寒紗的湖水。
  
  淡酒過三巡,說起當年事。景楓提及小時許願的木牌,打趣說那時許願成了真,英景軒娶了個好媳婦兒,英景楓娶了個壞媳婦兒。
  
  雲尾巴狼卻厚臉皮地從懷裡摸出一塊,背面寫著「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看著這木牌,想起當年烽火殺伐,那時生死離合,四人都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沈小眉先打破沉默。
  
  「南俊也有許願牌子,規矩跟永京不大一樣,夫妻倆可以共寫一個,若是有兒女,又需另寫一個。上回我與景楓來,去試了一試,也是許好願往樹上掛。」
  
  於是雲沉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許願這般有用,不如帶著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許願的路上,舒家小棠問雲沉雅說,景楓跟沈眉到底能許什麼願?
  
  雲尾巴狼笑起來,一臉無所謂,說八成是什麼萬水千山,歲月久長云云。
  
  三人許願前,尾巴狼給小狼崽買了一把折扇。大狼搖著扇,小狼機靈地也跟著搖扇。
  
  大狼就又笑了,說小子頗得你爹真傳啊。
  
  兩個許願木牌子。尾巴狼幫小狼崽寫一個。舒棠為自個兒和雲沉雅寫一個。
  
  寫完了,往樹梢一掛,又是一場功德圓滿。
  
  卻說當日黃昏暮色起,天邊一道霞光流緋,如靜默開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個人並排遠去的身影。
  
  雲尾巴狼走左邊,舒家兔子走右邊,中間還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搖著扇,勾著笑,閒散有餘,清歡有餘。
  
  而他們身後,兩個木牌子淬了夕陽最後一縷金暉。隨風搖動,於枝頭輕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個字跡蒼勁瀟灑,一個字跡方方正正,寫著的,卻是同樣四個字。
  
  公子無色。
  
  這是雲沉雅一生的願望。
  

  <全文完>




番外 不知天上憶人間
  
  舒三易來雲府說了一個故事。
  
  天高風閒,舒三易的故事也清清淡淡。
  
  說是二十餘年前,在民風粗獷的北國,有一個極老實的姑娘。姑娘長到十八歲,嫁給北地冒涼國的九世子,宇文濤。
  
  北地有風俗,大婚的宴席,要在婚娶之後的第二格月圓夜舉辦。
  
  因這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是北地慕容皇室的後裔,婚宴當天,各國使臣紛紛來賀。
  
  大瑛的使臣裡,有一個姓舒名三易的禮部郎中。婚宴的一日前,舒郎中檢查賀禮,發現那張要獻給北地公主的七絃琴,竟斷了兩根琴弦。
  
  彼年,舒郎中的仕途剛剛走順。損壞賀禮的罪名,卻是重則發配邊疆,輕則革職罷官。舒郎中自不願背這黑鍋,左思右想,便決定提前去找北地公主,與她解釋一番。
  
  在當時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只需一個咬牙的功夫。可舒三易後來想起,覺得這一輩子,都鮮少有那般驚天動地的一瞬間。
  
  冒涼國的皇宮曲折九回,舒郎中迷了路,撞著一衣冠樸素的宮女。
  
  宮女長得極好看,眉心一點硃砂,雙眸如水映月。
  
  舒三易見了她,心中驚悸,耳根發燙。所幸他尚能穩住心神,問道:「這位姑娘,你可知慕容公主現在何處?」
  
  那宮女也呆了半刻,仔細端詳眼前人,只覺他斯文俊秀,不似北方漢子,粗獷難當。
  
  「你……找她做什麼?」宮女問道。
  
  舒三易答:「在下乃是大瑛的使臣,禮部郎中舒三易。因有要事求見慕容公主,還望姑娘通容。」
  
  那宮女默了半晌,目光落在舒三易背後背著的匣子。
  
  各國使臣的禮單,她是仔細瞧過的。珠寶玉石,金銀銅器,皆皆不入眼。唯有一張大瑛送來的七絃琴,聽著雅氣,可以打發漫漫深宮長日。
  
  「那個——」宮女遲疑了一下,指著長匣子,「是七絃琴?」
  
  舒三易一愣。
  
  宮女往前一步:「給我瞧瞧好麼?」
  
  舒三易又是一驚。他不動聲色地往退了一步,對宮女說道:「姑娘,這張琴,乃是我大瑛送給慕容公主的賀禮哇。」
  
  宮女愣住。
  
  那如水清澈的眸子,看得舒三易一時不忍。他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道:「在下隨禮隊而來,暫歇在微草閣。姑娘若實在喜歡七弦,不如於五日後,來微草閣一聚。在下定然將另一張琴弦拿出來,借給姑娘瞧個夠。」
  
  這話說出口,已是冒犯。萍水相逢,一面之緣,怎可相邀樓台之會?
  
  然而,那宮女似乎不諳世事。
  
  「微草閣?」她呆了半晌,眸光閃動,「那好,五日後的戌時,我去那兒找你。」
  
  舒三易這才鬆了一口氣。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又躬身拱手:「那不知慕容公主她……」
  
  「你……為何要找她?」宮女道。說著,她雙頰微紅,彷彿有些尷尬,「我是說,你若有事,可以、可以與我說。我能幫你告訴慕容公主。」
  
  「可是——」舒三易猶疑。轉念一想,又覺眼前宮女,雖然衣冠樸實至極,但衣裳料子卻非凡物。想來,她定是在慕容公主身邊貼身伺候的。
  
  琴弦已斷,與其自己與那素不相識的公主交代,不如請眼前這位宮女代為傳話。
  
  「也罷。」舒三易道,他從背後取下琴匣子,「你隨我來。」
  
  高颱風冽,天野莽莽,目之所及,一片淒淒草原不見盡頭。
  
  宮女半蹲在舒三易身旁,看著他接琴弦。風將她的髮絲吹亂,然她卻盡心盡力地幫舒三易摁牢琴弦的一端。
  
  「好了。」舒三易道。他將琴放回匣子裡,又說,「琴弦我暫且接好。只是新接的琴弦,不比霜露琴師用的冰蠶絲,音色亦會不一樣。待會兒,你見了公主,記得與她說,得來七絃琴後,放在一旁即可,萬不能當著眾人撫奏,否則,此事便要穿幫。」
  
  宮女老老實實地點頭,「嗯,記住了。得了七絃琴後,放在一旁即可,萬不能當著眾人撫奏,否則,此事便要穿幫了。」
  
  她將舒三易的話默記得一字不差,可這麼念出來,卻偏生好笑。
  
  舒三易心中一動,偏頭看她,忍不住伸出手,幫她理了理凌亂的髮絲,又笑起來,「今日之恩,無以為報。我日後回了大瑛,自會向霜露琴師討了冰蠶絲的琴弦送來。倘若慕容公主不喜舊琴,我便是傾家蕩產,央霜露琴師再打造一張落霞式的七弦,也不無不可。」
  
  宮女聽了這話,卻是怔住。
  
  過得半晌,她莫名說了句:「不用傾家蕩產,你是好人,你好好兒的就行。」
  
  舒三易詫然,心中只覺這姑娘似玲瓏剔透,又似懵懂無知。聽說那慕容公主,從小長在深宮,與外界無多接觸,想來她身旁的侍女,也是如此了。
  
  舒三易伸手在宮女的眉心一彈指:「傻丫頭,別忘了五日後,我們微草閣之約。」
  
  宮女連忙點頭:「不會忘。五日後的戌時,去微草閣找你。」想了片刻,她忽地又說,「不過我得避嫌,到時候,我們在微草閣外的山月亭見。」
  
  舒三易又是訝異又是好笑:「傻丫頭也知道避嫌?」
  
  宮女一愣,沒答這話。她的目光落在琴匣子上,說:「這七絃琴,我應是會撫的。宮裡的十三弦,我都能撫得利索。得到了山月亭,你帶著七弦,我撫給你聽。」
  
  古語云,書中自有顏如玉。
  
  舒三易二十年生涯裡,自懂事以來,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今日得見此子,方覺如夢初醒,與古人心有慼慼,覺得美人如玉,令生活更添芳華。
  
  然而,這個想法,只維繫了一日時光。
  
  一日後,宇文九皇子和慕容公主大婚。
  
  婚宴上,筵開百席,煙火千束,聲色犬馬。
  
  暮色沉,歌舞歇,各國使臣紛紛送上賀禮。因大瑛國富兵強,送賀禮,亦是打了個頭陣。一排奇珍異寶後,有一個陳舊古樸的匣子,極是引人注目。
  
  禮官念曰:「霜露落霞式七絃琴一張。」
  
  霜露琴師的名聲,北國皇族之人早有耳聞。而落霞式的七絃琴,更是五年才得一張,難能可貴。
  
  禮官念罷,筵席上,便有人攛掇著慕容公主上高台撫琴一曲。
  
  當是時,舒三易捏了一把汗,唯恐事情穿幫。
  
  然而,天不遂人願。冒涼國之王,宇文照亦極為贊同當下撫琴。他命人將七絃琴放於高台之上,又讓宇文濤去請慕容公主。
  
  珠簾掀,美人出。白衣翻飛,身姿婀娜,更有眉心一點硃砂艷如紅梅。
  
  舒三易抽了一口氣,徹底看傻了眼。
  
  這慕容公主、這慕容公主分明是前一日,自己錯認的那個宮女。
  
  老實巴交的宮女,縱然美如天仙,誰又能料到她竟是公主。
  
  一時間,舒三易的心頭百味陳雜,竟將七絃琴假琴弦的事拋諸腦後。
  
  慕容嫿仰頭看高台之琴,垂下頭時,目光又似有若無地掃了舒三易一眼。
  
  她在原地頓住,須臾才道:「這張琴,本公主甚為喜歡。因此在撫琴前,本公主想親自斟酒一杯,敬來自大瑛朝的使臣。」
  
  慕容嫿手持酒盞,來到舒三易面前時,舒郎中猶自愣怔。
  
  慕容嫿看他一眼,忽地唇角微動,小聲說了句:「你放心,我有法子。」
  
  舒三易一愣,耳畔浮起的小宮女的聲音,分明不像出自這端莊嫻靜的慕容公主。
  
  可是,宮女和公主,分明又是同一個人。
  
  慕容嫿提起酒壺,忽然間指尖一滑,酒壺墜地,碎裂開來。
  
  慕容嫿一聲低呼,隨即蹲下身去,想要拾那碎片。
  
  舒三易見了,心中一緊,不由喊道:「小心那碎片扎手——」
  
  然而伴隨著話音落,慕容嫿「啊呀」一聲,一道鮮血便順著手指流下來。
  
  手指被扎破,七絃琴,自是不能再撫了。宮女下人一時忙亂,紛紛簇擁著慕容公主離席。慕容嫿隨眾人離去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唇角抿出一絲呆然傻氣的笑,似是想說什麼,可是呢,卻又不能說出口。
  
  舒三易看著眾人散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方纔的慕容嫿是為了不撫琴,才故意傷了手指。
  
  他復又看向高台上的七絃琴。琴弦迎著風,發出隱隱琴鳴。
  
  少頃,筵席上,歌舞再起,聲色漸濃。可舒三易,卻再沒了賞景賞樂之心。彷彿世間種種,皆不入思海。眼前,耳畔,浮現著的不過是一襲被風吹亂的髮,老實的小宮女蹲在身側,努力地幫他摁牢琴弦。她不諳世事,卻也聰明。他說過的話,她重複一遍,就能記得深牢。
  
  她說,七絃琴,我應當是會撫的。得到了山月亭,你帶著七弦,我撫給你聽。
  
  舒三易也不知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天。他時而驚悸,時而頹喪,時而又覺得歡喜。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然在第四天到來時,舒三易卻背著一張七弦,早早便在山月亭守著。
  
  心裡頭雖曉得,那傻丫頭很可能不會來,而她,其實也不該來。可有時候呢,人總會因為太期待一個發生,哪怕只有一絲絲的可能性,也會盡全力去守候,去等待。
  
  戌時日暮,天地黃昏。
  
  舒三易在山月亭,看到一個身影遠遠而來。
  
  很多年後,舒三易常想,倘若那一日,水嫿沒有到來,自己的人生,又會是怎生的光景?
  
  也許他會沉浮於宦海,娶一位登對的大家小姐,生一雙兒女,了此一生。
  
  可偏偏,她還是來了,不早也不晚。
  
  那一剎那,霞色清淡,暮煙淺淺,卻比不得她傻笑裡頭,帶著的一丁點慌張。
  
  前幾日,慕容嫿傷了指尖,如今再撫七弦,只能單用一隻左手。
  
  琴音沉著,悠遠綿長,裊裊響起,恍若得見嶺色千重。
  
  一曲罷,舒三易道:「公主此曲甚好,江南溫婉,北地廣袤,兼而有之。低徊處,似山間小草悄然青青。高昂處,又似東風忽來,花放千樹。」
  
  其實,一支手撫出的曲子,簡潔明快,又能有幾多深意?
  
  舒三易聽出如此心得。也不知是撫琴者有心,還是聽琴者有意。
  
  「你說的那些,我不太明白。但有一點,你卻是說對了。這支曲子,是幾年前,一個從大瑛而來的吹笛人吹給我聽的。想必這曲風,也有一些大瑛朝的風味。」
  
  頓了頓,慕容嫿又垂眸。她抿了抿唇,有點兒赧然:「舒先生,你方才說,江南溫婉,山間碧草青青,東風忽來花放千樹。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倒也非然。」舒三易拱手,「在下……不,臣下原是大瑛沄州人。沄州江南,溫婉怡人。市井輪迴,猶在春來時,百花爭妍。適才公主一曲,令臣下憶及故鄉美景,遂有此言說。」
  
  慕容嫿眨了眨眼,點頭道:「也是了,江南春,草長鶯飛,阿瑟昨天才與我提過。」
  
  「阿瑟?」
  
  慕容嫿高興起來:「阿瑟是我前幾天,新收的一個婢女。她是個馬虎性子,不慎開罪了南俊國的使臣,六世子杜涼。世子雖不與她計較,但宇文哥哥非說要處置她。我見她頗有趣,又是大瑛朝的人,想必知道不少我沒見過的東西,就把她留在身邊了。」
  
  「公主心善。」舒三易道。
  
  「阿瑟很有意思。她與我說,江南水暖,北荒風長,這些景致,都是大瑛之最,有生之年,應當去看一次才是。」
  
  「豈止這些。」舒三易起了興致。他比出手指,逐一數起來,「還有永京沉簫之城,芸河入海滔滔,善州可口小食,以及旭州林野奇珍異獸,濤山遲茂峰天塹無涯……」
  
  聽著舒三易娓娓道來,慕容嫿心嚮往之。
  
  她吞了口唾沫,不由地問:「那……這些地方,舒先生你去過嗎?」
  
  舒三易愣住,頃刻,他又笑道:「大瑛朝,地大物博,許多地方,我還未來得及去。不過你說的對,有生之年,我定是要去一次的。」
  
  「那……」慕容嫿看他一眼,垂下頭,「那你也、那你也帶我去行麼?」
  
  舒三易怔住:「公主?」
  
  慕容嫿的臉浮起紅暈:「我、我很想去,可沒有人帶我去。」
  
  舒三易皺起眉頭:「公主是北地慕容皇室之後,又是冒涼國的九王妃,倘若公主想看看這天地之大,只需……」
  
  「不能。」慕容嫿搖了搖頭,「我不能。」
  
  「我不是什麼皇室的人。北地慕容王的朝政,在幾百年前就滅亡了。我不過是,不過是……」
  
  她不過是一個掛名公主,從出生到死亡,唯一的使命,便是守護聯兵符的血統。
  
  北地聯兵符,玉石沾血而煉成。它象徵著的是北方兵統最高的權力,但它也是禁錮北地公主世世代代的枷鎖。
  
  這些,舒三易其實是聽說過的。
  
  只不過,他起先聽說,並無甚感覺。而今,這個被禁錮的公主,這樣單純老實地出現在自己眼前了,他便無法容忍自己坐視不理。
  
  「那你……哪裡也不能去麼?」
  
  「嗯。」慕容嫿道,「哪裡也不能。」
  
  慕容嫿頭一回說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很是尷尬。她伸出手,不自在拂了拂鬢髮。
  
  「自有了聯兵符,我們慕容家,北公主的世世代代,都活不過二十五歲。因此,北十二國的皇室唯恐我們出意外,聯兵符的血統不能傳承,所以,他們從不許我離開皇宮。」
  
  「二十五歲,公主你……」
  
  「還有一個規矩,說是我們北公主的每一代,只能有一個人伺候。而這個人,一定要是我們最信得過,最覺貼心的人。這個規矩,倒不是北十二國定的,是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我從小在宮中長大,小時候,有婆婆陪著我。後來婆婆去世了,我便一個人。直到前些天,才多了個阿瑟。」
  
  「所以,外頭的事,外頭的規矩。我都不太曉得。要是……要是有什麼地方,冒犯了舒先生。我、我跟你賠個不是。」
  
  慕容嫿說著,又往亭外望去。
  
  暮色如濃墨,天邊一輪孤月。
  
  「時候不早了。舒先生,我……要回去了。」
  
  語罷,她起身。手指在琴弦上流連拂過。
  
  她今日身著白色襦裙。本來好看的裝扮,在夜色裡,卻顯寥落。
  
  「公主——」
  
  驀地,舒三易起身,追出兩步。
  
  「公主,我、我答應你。」
  
  慕容嫿頓住。好半晌,她才回過身,似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問:「你答應我什麼?」
  
  「我答應……我答應帶你走,帶你去看你想看的大瑛風土,只要你……」
  
  舒三易說到這裡,忽地頓住。他的神色沉寂下來,少時,自嘲一笑。
  
  「可即便我答應你,我又如何帶你走呢,你是……北地的公主,而我只是一個平凡百姓,我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
  
  「只要你答應。」慕容嫿忽地往前一步,「我、我有法子。」
  
  舒三易詫異抬頭,笑起來:「傻丫頭能有什麼法子?」
  
  「真的,你相信我。我有法子。」慕容嫿道,「只是,你得等我兩個月,行麼?兩個月以後,我就能隨你走。」
  
  舒三易愣住。
  
  風裡有月色,有北地花香,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驚心動魄。
  
  慕容嫿懸著一顆心,又往前了兩步:「我真的,不想跟我娘親,跟我祖母一般,一輩子就呆在這個地方。哪怕只離開一年,就一年,好麼?」
  
  「……好,一年。」
  
  「舒先生,我……」慕容嫿道,「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會。」
  
  慕容嫿看著他,重重點了下頭。
  
  「我自私,你若帶我走,要放棄許多……」
  
  「那我其實可以拒絕你。」舒三易忽地道。
  
  斯文俊朗的樣貌,雖比北地男子單薄,立在月下,也似芝蘭玉樹。「可我,卻沒辦法拒絕。」
  
  「公主,我舒三易,只是個平凡的大瑛人,家境平凡,身份平凡。故鄉有七畝三分田,有四個弟妹。我是家中老大,去年秋闈考中進士。中進士後,卻一直官路不順。直到今年,我對上了禮部尚書的一個對子,這才一躍高昇,成了禮部郎中。這才……當了使臣,來了冒涼國,見到了公主你……」
  
  「我循規蹈矩地過了二十餘年。從前,家中人說我木訥,我還不覺得。然而事實卻是這二十餘年來,我連個姑娘都沒瞧中過,更別提其他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可笑的是,方才公主你讓我帶你走,我腦子裡,頭一個念頭不是要拒絕,而是在盤算,自己的盤纏有多少,辭了官,能做些什麼活。還有、還有那七絃琴的琴弦,其實是司天監不慎弄斷的。他是禮部尚書的兒子。我既然替他將這回事糊弄過去,禮部尚書也少不得對我辭官之事遮掩遮掩。」
  
  「公主,你當我是一時情動也好,泥足深陷也罷,反正我……反正我就是答應你了。」
  
  於月色中靜立,風聲瀰漫。
  
  慕容嫿一直以為,哪怕她慕容家,世世代代都活不過二十五歲。然這被禁錮的壽險,卻過於漫漫。
  
  直到今天,有個斯文好看的男子,說自己想帶她走時,慕容嫿才驚覺風簷寸晷,光陰飛逝。
  
  一個半月後,冒涼宮中傳出九王妃要去北國聖地亙良城靜住的消息。傳言又說,因北地公主世代活不過二十五歲,九王妃偶得祖上傳下的秘方,要閉關一年,不見他人,專心養病。
  
  與此同時,大瑛禮部郎中辭官,舒三易解甲歸田。
  
  那一年,北方的草極盛極長。入冬雪降,卻依然蓋不過北草之韌。
  
  那一年,慕容公主拋卻了從前的姓氏,改名為水嫿,願長此以往,能如流水一般,自由恣意,心隨意動。
  
  水嫿離宮的那天,水瑟曾勸她帶上一副藥方子。可水嫿卻說不必了。那副藥方子,與北地公主這個身份一般,禁錮了慕容氏的世世代代。
  
  其實說起來,水瑟水嫿與舒三易的出逃,並非完全順利。
  
  他們在離開冒涼國的王都時,曾差點遭侍衛發現。所幸彼時有一輛馬車,載他們出城。
  
  那輛那車的主人,是南俊國的六世子杜涼。
  
  杜涼在馬車上,與他們說了句話——與其逃去大瑛,不如再往南下,去到南俊之國。在那裡,天高地遠,又非你三人故國,如此,能管得著你們的人,更要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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