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園-}



那是一個天氣明朗，而鳶尾花正盛開的午後。
十五歲的艾連•耶格爾抱著厚重的皮裝書，有點侷促的站在長官的辦公桌前，對象是他向來崇拜的調查兵團兵士長。書本很沉，上面繪著複雜的圖案。才剛結束巨人實驗便接到直屬長官傳喚，又不明究裡的被對方塞了本看不懂的書。少年艾連相當迷惑的注視利威爾。

「請問…這是?」

「不會自己看嗎，小鬼─是書。」埋首公文內的利威爾頭也沒抬，以理所當然的語氣回復。

不，我想問的是兵長為什麼要我拿這樣的書─艾連顛來倒去的看書皮上不認識的古字，努力抑制翻書的衝動，又把未成形的疑問嚥進肚裡。准是很珍貴的東西吧…充滿家傳求知渴望的艾連毫不懷疑這本書的稀有程度。畢竟，任何提及牆外世界的書籍都被禁止刊行，人們也視若毒蛇猛獸的不敢碰觸。他幼年居住的西干西納區因位置偏遠而較無限制，但艾連知道巨人襲擊以前的人類世界對內城的人們來說堪稱禁忌。因為回不去，所以就催眠自己更好的生活方式不存在，秉持著家畜似的懦弱想法。然而，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卻是艾連從小嚮往的地方。

「艾連士兵，把它翻開。」在書桌前撐著下頷的利威爾打量他發呆的模樣，接著，終於受不了似的下命令。艾連悚然站直敬禮，聽話地翻開第一頁。接著，他立刻睜大眼睛。艾連倒吸一口氣，著迷的凝視書葉。那本書繪畫著海，密密麻麻的海路和季風，各式各樣沒見過的船隻，比船還大的大魚；還有山，遠遠穿過雲層的高山，山上的宮殿─艾連幾乎目眩神馳。

「上次壁外探查找到的東西，交給你保管。」沒有等艾連提問，利威爾便逕自說到。艾連回過神，忍不住反問：「欸、我嗎、我可以嗎?這麼貴重的書…」艾連抓著書，高興的全身都快要發抖。

利威爾將筆尖蘸入墨水罐：「我說，由你保管，還有其他問題?。」
「沒有了，謝謝兵長。」艾連再次朝利威爾敬禮，倒退著走出兵長的房間。關上利威爾的房門以後，艾連按捺不住的跑回自己的房間。他看不懂上面的古老複雜的字，可是艾連會看圖。那天，他就著夜間的油燈將書翻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忘記地下室的寒冷，還有睡眠時必須圈起的鐐銬。

他想，那必然是個很美麗的地方。
壁外的世界，海的彼端，高山上面的樂園─兵長應該也有讀到吧─雖然艾連仍舊不明白為什麼利威爾要將重要的書交給他。

同樣地，當時的艾連也只有隱約感知到自己正受到利威爾庇護。他事後回想起十幾歲的自己，才發覺自從第一次巨人化的審判之後，艾連•耶格爾再沒有正面接觸過外界的質疑，甚至兵團內部亦然。他豪不懷疑是負責監管的利威爾將反對聲音全擋下來，使得能變成巨人的少年艾連還能身為完整的人類成長。

雖然總是嚴厲得幾乎不盡人情，兵長利威爾確實格外費心地照看著他，以至於艾連甚至沒想過自己總歸必須獨立。對他而言，前方永遠都有個可靠的背影，只要仰望便足夠；明明是對男性而言格外矮小的身形，卻讓人無比安心。

「利威爾兵長─、」這樣的叫喚彷彿天經地義，隨著時間深深刻入艾連的意識底部。他一直以來都追隨利威爾，比誰都相信利威爾給予部下的承諾；從起初的憧憬，到敬仰，至佩服，進而理解了名為利威爾的男人冷硬的溫柔。

稍微熟悉以後，艾連曾在某次兵長個別指導的訓練內，鼓起勇氣詢問利威爾當初為何在團長之前先承認自己加入調查兵團，甚至不去過問巨人化的事情。兵長淡然看著他，隨後告訴艾連，他所看上的是艾連•耶格爾體內全然不知屈服和死心為何的強烈意志。

「就十五歲的小鬼來說，你的眼神還不錯。」利威爾如此表示，轉向艾連：「閒聊完了，跟上。」

艾連有時甚至覺得，與其說他信服團長埃爾溫的人格，不如說他跟從的是兵長利威爾，一直都是利威爾。

在他加入調查兵團的九年後，艾連•耶格爾經過一場又一場與巨人生死交關的接觸，他的技巧已經千錘百鍊；一度使艾連陷入困境的巨人化能力，也以實際戰績證明其用處；然後，隨著時間，由父親施予的巨人化藥劑逐漸消退。無論如何，他們已經透過艾連找到巨人出現的原因，尋獲阻止巨人不斷再生的方法。人類離開壁外的距離一次比一次長，建立起沿線的補給站。

二十四歲的艾連•耶格爾除了復原能力比一般人快以外，已經與尋常人類無異。九年前的他們怎麼樣也無法料想如此的成功。不過，相對而言，其代價是羅賽之牆一度陷於巨人之手，以及由兵團趁機發動的流血政變。

即便踩著屍骸前進，艾連亦未打算停下腳步，手刃同伴也在所不惜。就算左胸的心臟早已不屬於自己，仍然無法停止渴望─安寧繁榮的理想鄉。因為出生於世，於是本能的追求自由，艾連不覺得這樣的心情有絲毫錯誤。他只是接受，接受世界異常殘酷的事實，同時卻又持續覺得這樣的世界極為美麗。他想著利威爾交給他保管的書籍，雪山之上的樂園。

現在的他們距離海洋僅有幾里之隔。
突破此關以後，人類可以建立起依賴地勢的前線據點，安穩的享有內陸的壁外土地。兵團擬定在天明前展開突擊，士兵業已完成裝備，待在指定的地點埋伏。艾連佇立於巨木朝天伸展的枝幹，凝望東方天空薄明的雲彩。馬兒在樹下不安的踢蹬，他數著地下蠢動的巨人，因滿溢的人類氣息而來。光是自己負責的區域就有幾十餘隻左右，他忖度手邊人手的能力，盤算該由自己先解決幾匹。

考慮的時間不過幾秒，天即將翻白。
艾連•耶格爾舉起手，示意身後的傳令員舉起火把。傳令兵手中沾滿動物油的火把高高揚起，旁邊飽張著自由之翼的大旗隨火把的照明翻動。

『全員─攻擊。』位於上風處的團長的聲音遠遠傳開，擊打耳膜。


艾連一躍而下，後面追著班內的成員，強風刺痛的颳過臉頰。他將纜繩固定栓不斷變化位置，快速奔馳在岩石、樹木和天空間。艾連•耶格爾拔出刀刃，俐落削過巨人的脖頸。巨大的肉塊發出令人作噁的聲音，艾連翻身避開巨人身上噴出的血液，蒼綠的披風隨之舞動，自由之翼的徽幟在背後飛揚。

從巨人屍身發出蒸氣騰得視線模糊，但艾連不為所動。他交代手下守住甫清出的防線，接著奔向前支援被奇行種纏住的阿爾敏班。他忽高忽低的掠過巨人與巨人，所到之處都有龐然大物因他而化成蒸氣倒下。

「喝啊啊啊啊─」艾連衝刺，清晨的空氣割過他的手足，負責破壞巨人再生功能的阿爾敏班無論如何都必須守著。艾連瞥見另一道疾速躍動的身影，他朝對方舉起二指，同樣前來支援的米卡莎•阿克曼回以了然的表情。他們重新轉向目標，分成兩個方向同時攻去。

斬殺、屠戮，直到世界上再也沒有名為巨人的悲劇。艾連早在十五歲時便如此下定決心，然後，我們要能隨意走到遙遠的大洋邊，聆聽潮汐漲落的聲音。艾連在空中扭轉身軀，避開巨人試圖抓住他的肥大手掌。在上下顛倒的視界內，艾連看到米卡莎狠狠切進巨人的頸後肉，稍微有點智識的巨人發出淒厲的喊叫，依舊不敵米卡莎而頹然倒地。

完成快攻的米卡莎朝他點頭，他們將插栓抽起，往後射出固定。又一個翻身，噴發的高壓氣流帶著艾連往與米卡莎反向的高空彈去。在天明之後，戰況由人類占了上風，他的屬下正三兩聚集的收拾此區殘留的巨人，穿著綠色披風的殘軀倒在地上。戰鬥的空檔，艾連偶爾疑惑起動作的異常熟悉感。然後，他才會想起自己下意識地又在某個地方重複了第十三代兵長利威爾慣用的姿勢。

艾連有時候覺得他們就像翅膀有缺陷的鳥，想要飛翔卻飛不高。漸漸地，連飛行都幾乎遺忘，貪戀於地面的羈絆。他們渴望的理想鄉，沒有苦痛、沒有犧牲，其實根本不可能實現─關於這點，艾連已經明白。

艾連就著高度環視戰場，盤算下一步的走法。
然後，有個東西出乎意料的映入眼簾。他起先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地平線盡頭展開沒有盡頭的蔚藍，隨著日光斑斕閃爍。艾連看到了海。接著，噴射的衝力來到極限，他開始下墜。

「是海啊…」他喃喃自語，視線有點朦朧。衝力衰退的艾連迎著陽光下落，他遮住臉龐，品嘗在體內沸騰的痛苦與甘美。淚水在眼眶成形，又被風捲食殆盡。他放任自己下落，又重新投入戰場。


─『獻上我的心臟，無所畏懼。』


「我說，艾連，你有在聽嗎?」
艾連•耶格爾從恍惚的思緒內猛然抬起頭，注視面前雙手支在桌上，無奈地撐住下巴的讓•基爾斯坦：「啊、…抱歉。」

「真是，別動不動就走神!」骨子底絕對是個好人，但不知為何喜歡假裝兇惡的讓責備艾連：「在想什麼?」

「雖然只有一點點，剛剛我確實看到海了。」
艾連在搭建於巨木枝上的遠征營本部，用手指劃過地圖上標示波濤的無垠區域。同樣待在桌邊的康尼將地圖邊角撫平。他們在耶格爾家地下室發現的世界地圖，不是壁內為了安撫百姓而製作的簡化版，而是完整的、廣袤的地圖。他有點羨慕的看著艾連正在比劃的區域。

「是海啊，真棒…艾連，覺得如何?」
「嗯，非常高興，非常漂亮。」艾連低下頭，難掩臉上的笑意。

「喂艾連…別總是那麼坦率，亂噁心一把。」
「讓，你先別這麼彆扭再說吧，私事上老是婆婆媽媽，所以才老被米卡莎鄙視─哎呀真可憐。」扎著馬尾的尤米爾男子氣概十足走了進來，旁邊跟著身處戰場核心卻仍耀眼動人的克莉絲塔。

「你們啊啊─」讓認命的放棄反抗，開始交代起各隊的工作：「各位，首要確保新拿下地區。艾連，邊緣的掃蕩交給你、米卡莎和尤米爾，其他人的隊伍都支援守備工作。」

「沒問題。」他們回答，目光無法自地圖新釘上的自由之翼圖騰移開，宛如虔誠的凝望。他們知道，人類終於達成百年內試圖突破的成就，而綁著此一信條的白鴿會把訊息與戰況傳達給位於壁區的主城。信鴿將搭載讓全人類歡欣的重要信息，從營地升起，乘風翱翔。

比起恐怖，「希望」作為動力或許更能讓人奮不顧身。九年內，艾連目睹無數人犧牲生命，或大或小、或重或輕。曾經被巨人吞吃入腹的他了解那種死到臨頭卻無能為力的可怕。但是，得知消滅巨人的契機的人類竟前仆後繼；少年少女舉起刀刃，誓言奪回土地。艾連注視著新進兵團的士兵，每每感到不知所措。

他想起利威爾，想到自己跟利威爾無數簡短的對談，或者更多的沉默。僅艾連知道的數年間，利威爾率領的特別作戰班不斷更換成員，獨獨具有再生能力的艾連堅決的拒絕向死亡投降。最後，饒是心防嚴密如利威爾，亦肯和他多說點話。

他們有次談到海。
那是他們在樹林內訓練休息的片刻，藍紫色的花朵隨風搖晃，像艾連所想像的海洋。艾連向利威爾提起當初交予他保管的書籍。為了看那本書，艾連費了很多功夫，慢慢才開始讀懂上面的文字。他告訴利威爾那些海域和高山的名稱，舌尖咬著自己不熟悉的發音。

他看向樹林微光下的兵長，利威爾彷彿相當愜意似的瞇起雙眼，抬頭望著天空。艾連莫名的覺得胸口一緊，說著說著聲音也漸漸小了下來。接著，艾連口中的地圖名稱通通融化，換上截然不同的另一句話。

「兵長，海的那端…等一切都結束以後，請和我一起去。」在他留意以前，艾連已經將一直抱持的願望脫口而出。他連忙摀住嘴。利威爾挾著某種艾連不太明白的情緒凝視他，藍紫色鳶尾花颯颯抖動起來，微風吹拂。

「喂，艾連…」他說。
「是!」

向來沒有好臉色的兵長伸出手，壓住艾連亂飛的頭髮，難得柔和的說：「繼續放任不管的話，總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的期望折磨殆盡。」
「是我失言，利威爾兵長。非常抱歉。」艾連緊張的說，暗自責備自己的口快。利威爾沒有回答，他拍掉纏上艾連頭髮的花瓣。艾連轉動眼球注視兵長，然後垂下視線。

「走了。」兵長命令，艾連站起身，跟上利威爾的步伐。理所當然，艾連從未試圖與兵長並肩而行，也沒想過有需要如此的時候─艾連•耶格爾當時抱持的仍然是有點孩子氣的堅強，或曰倔強。不過，他仍將利威爾曾經告訴過他的話語牢牢記進心底，關於兵長也曾經迷惑的事情。



─『我一直以來都不明白。』
─『無論做了多明智合理的選擇，結果出來以前都無法知悉對錯。』



艾連•耶格爾是在某次大型作戰死命扛回受重傷的兵長之後，才發覺現實的嚴苛超乎尋常。艾連有留意利威爾左膝的舊傷，卻沒料想過立體機動裝置已對兵長的身體造成嚴重負擔。利威爾從未向部下提過，畢竟，沒有一個士兵在戰場活躍的時間像利威爾一樣久、一樣長，他們通常在接受立體機動裝置的副作用前，便已命喪巨人口內。

艾連抓著利威爾的手，恐慌的看著兵長緊閉的雙眼，直到醫療人員將他驅離。「艾連，別發呆了，快去治療!」回過神的時候，分隊長韓吉已經氣急敗壞的扣著他，將艾連硬拖到治療普通撕裂傷或骨折的帳篷。

「韓吉分隊長…兵長會死掉嗎?」他抓著韓吉，近乎歇斯底里，許久未曾流淌的淚水崩湧而出：「利威爾兵長不可以死掉，兵長死掉的話─、」

「噓，艾連，那傢伙命硬得不得了、連巨人都不敢啃他。」韓吉抓著艾連：「確定你能夠追上他以前，利威爾一定不甘願放手、絕對。」

艾連安靜下來。
「可是，兵長他只要我『跟上』而已。」他不太確定的告訴韓吉。
「傻小子，那傢伙也沒說『不准走到我旁邊』啊─」韓吉回答：「艾連，事到如今，你其實比誰都清楚吧，我們對你的期待。」

艾連知道，局面開始改變。在韓吉跟阿爾敏的巨人研究出現成果的同時，艾連的巨人化症狀也開始消退。巨人體質一度讓他的傷勢癒合的很快，全盛時候就連斷肢也能瞬間長出，其代價則是壽命縮短；巨人化的藥劑激使骨肉活化，也提前其損耗的限額。相同的，扛著無數舊傷卻仍持續過度使用立體機動裝置的利威爾，日後很可能也會不堪負擔而使重要關節瀕臨垮解。

即便如此，利威爾兵長依然默默承受。
十八歲的他，逐漸看出團長和軍團高層開始有著自己的盤算，也知道兵長借監管之名為自己進行個別戰鬥和戰術指導並不尋常，更聽聞104班的調查兵團成員被分別編入團長和其親信手中，但他並未產生懷疑探求的慾望。艾連信任利威爾，利威爾信任埃爾溫，於是事情便該如此；艾連只要照做，無論他們即將前往何方。

艾連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重新睜開。
「嗯，我明白。」


─『到頭來，我們只能堅信那個選擇，並且絕不後悔而已。』
利威爾這樣告訴過他。至於艾連•耶格爾站在利威爾曾經的立場，率領兵團縱馬奔馳於失而復得的原野，則是又數年後的事。



『開門─』

瑪麗亞之牆的守衛看到遠遠馳來的調查兵團前鋒，搖起勝利的鐘聲。艾連騎到讓•基爾斯坦旁邊：「我說啊，這次機會難得，要不趁勢跟米卡莎求婚吧?」
「就是啊，團長，加把勁。」另一邊的尤米爾跟著幫腔。
「哈啊─你們、混蛋，亂說什麼啊。」

艾連大笑起來。
然後，他們列隊馳入最外層的城門，歡呼聲震耳欲聾。夾道的民眾朝兵團拋送花朵，年輕姑娘一個一個擁抱親吻牽馬步行的士兵。人們用景仰的眼神注視不下馬的兵團高層，沒人敢靠近。他們踩踏拋落地面的花朵，直奔王城。

『看哪，那是利威爾兵長。』當年還沒從訓練兵團結業的他，拖著阿爾敏和米卡莎觀看調查兵團入城，那是他首次見到利威爾本人。

艾連讓馬緩慢踏行。有個大約十歲的孩子從街道底端死命擠出人牆，人們竊竊私語。艾連認得那孩子，他是某個團內殉職士兵的家人。小孩無視大人制止他的行動，逕自跑到艾連的馬旁邊舉高花束：「耶格爾兵長，謝謝您，真的謝謝!」

艾連俯視道路旁邊的孩童欣慕的臉龐，彷彿看見自己，幾近時空倒轉，情緒卻截然不同。他從哭得流滿鼻涕眼淚的那孩子手上接過花束，拍了他的頭。勝利的鐘聲依然大肆搖動，迴盪城內的不再是警戒。
「孩子，我代表所有士兵收下你的感謝。」他說。

我們永遠不知道對的決定是什麼。
艾連時至如今依舊不懂對的結果如何達成，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進程。然而，消滅巨人、創造能安然度日的國家，是他們共同的願望。艾連看見百年前巨人攻擊背後陰暗的人性，也清楚自己正踩踏在無數犧牲之上。

「我以後也要加入調查兵團!」那孩子站在原處，朝艾連等人往前進的背影大喊，聲音淹沒進喧鬧的人群。米卡莎湊近艾連，向他說話：「艾連，趕著送死的小鬼又多了一個。」「我突然覺得很不真實，有種異常的熟悉。」阿爾敏同樣騎到艾連身邊說。

艾連有些無奈地嘆氣，把花束換到左手：「抱歉啦，我還活得好好的。」
阿爾敏跟米卡莎同時笑出來。
「不過，還活著真好。」 阿爾敏對著筆直深入天空的蘿賽之牆，還有更後方的席娜之牆感嘆：「之後可以洗個熱水澡也很好，我說真的。」

他們接受夾道歡呼，最後停在王城主廣場接受兵團總統接見與表揚。
滿城花瓣亂飛，人們圍著酒店開起大大小小的慶祝會，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亦被允許享受假期。艾連等人暫時停留在王城內，客店主人知道要接待所謂的英雄，簡直難以言喻的歡悅，連錢都不願意收的將他們迎入最高級的會客室，誠惶誠恐的提供他們需要的一切。

向來改不掉嘲諷的尤米爾毒舌的評論：「這家店本來就應該感謝我們，我們住過以後，他的店可是能作為觀光名勝大大受愚民歡迎。」克莉絲塔則苦笑著要尤米爾別說得太大聲，康尼和幾個幹部起鬨要讓和米卡莎拚酒。阿爾敏則如他所宣言的溜去洗了熱水澡。艾連不置可否的看他們鬧，然後要了自己的房間。

無視於旅館主人驚訝的目光，艾連選擇了頂樓屋尖下的房間，旋即將店主打發走。他把窗戶打開，望向底下更為繁榮的街道，全身的裝備都還未卸掉。

艾連•耶格爾突然覺得有點疲倦，他將花束插入瓶內，注入清水。艾連把瓶花放在窗口，盯著藍紫色的柔軟花瓣，幾乎打起盹。他想起利威爾，無法克制地想到利威爾。

彷彿回應其思緒，迎面吹來一陣強風。
這同樣是個鳶尾花盛開的和煦午後。艾連猛然抬頭，他回身站起，瓶內的鳶尾左右搖曳。艾連面對來人挺起背脊，右手在胸口反握，做出標準的致敬動作：「長官。」
披著便服外套、也沒帶任何隨從的利威爾點頭回禮，他帶上門，逕自拉了把椅子坐下。

「看來，整座城神智清醒的只剩你。」利威爾說。

「所有人都在慶祝呢，難得遇到勝利這樣值得高興的事情。」艾連回答，也坐回自己原本的椅子，喧囂一陣一陣的從市街傳到旅館頂樓，也包含旅館大廳調查兵團遠征隊的吵鬧。

「嗯。」
「利威爾長官，居然沒被纏住的直接走上頂樓。」
「那些小鬼沒膽子攔我。」利威爾應到。接著，他們沉默下來，直到艾連開始感到不太自在，利威爾才又重新開口。

「還能撐多久。」他問。
艾連先是一愣，然後據實回答：「根據韓吉部長和阿爾敏的判斷，大約十年左右。」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利威爾進一步質詢。
「依照原來的想法，將巨人一匹不剩的驅逐殆盡。」
「我不是特地來這裡聽標準答案。」利威爾不置可否的說：「艾連•耶格爾，我再重複一次，你想在餘生做的事情是什麼?」

艾連凝視利威爾，感覺答案早已醞釀在胸口，但卻對言明感到惶恐。從以前到現在，他總無法拒絕利威爾的提問，彷彿九年的成長不存在，而他仍然只是十五歲的少年。

「長官，我看到了海。海水比我所能想像還漂亮，也更廣大。」
「看到海的時候，我想到利威爾長官。」

「之後，我們必定拿下海岸區域，到時候，請您務必親自前來巡視。」艾連謹慎選擇措辭，小心翼翼地說。
不是的，我並不是想說這些。艾連想，又憶起利威爾並不喜歡隨意給予肯定，於是將幾乎說出口的話語又吞進去。他也回憶雪山上的理想國，艾連已經不願前往的地方。並非不再感到來自遠方的呼喚、或者踏上旅途的渴望，然而，現在的艾連有更想待的地方。

利威爾站起身，俯視艾連。
「艾連啊─」他將手按上艾連的肩膀：「你果真蠢得無可救藥。」利威爾按上艾連的頭髮，順著頭顱的形狀緩慢撫摸。艾連伸手環住利威爾，對方將他更大力的壓入懷抱：「除此以外，應該還有想對我說的事吧?」

「是的…長官。」艾連回答，努力控制發顫的聲線。



利威爾收緊叉入艾連髮間的手指，黏滿汗水和血汙，奇怪的是潔癖的他竟絲毫不覺骯髒。作為年長者，他並非不知道艾連•耶格爾抱著什麼樣的感情。

當他身處本部，看到飛鴿寄回近來調查兵團遠征隊傳回的捷報，還有屬下回到街巷傳談有關耶格爾的傳說時，總會想著─儘管瞧吧，這是我帶出來的小鬼。他撫摸著這個自己從十五歲看到成年，經歷無數挫折跟苦痛，終於成長得足以獨當一面的少年。

「我很驕傲。」他告訴艾連，對方只是悶在他的胸口，將他的漿燙得筆挺的軍服抓得更皺，一個勁地回答「是的，長官」。

好不容易追上來了，這孩子。
他有些抽離的想。利威爾知道自己為何特地過來找艾連。對此，總統三兵團的埃爾溫直接默許甚至贊同了他的行為。

『已經夠了，利威爾，也是時候該把你空蕩蕩的左胸填滿。』多年老友兼上司近乎調侃的誠懇建議。利威爾哼聲，無視埃爾溫語氣內的玩味。

曾經，他只允許自己想著生者與亡靈寄予自由之翼的意念。被譽為希望的利威爾背負黑白雙翼奔馳，除了前進之外未想他途。他一路如此戰鬥過來，直到遇見燃燒著不屈的這名少年。
『加入調查兵團…總之就是想殺光巨人。』這是他聽進的第一句來自艾連•耶格爾的話；少年的眼眸即便在牢房內、甚至受到束縛也並未沮喪。利威爾偶爾會錯覺當時的艾連很像某個階段的自己，同樣叫囂著被眾人恥笑為無稽的願望、試圖掙脫環境設下的困境。他理解那種為自我的意志所折磨的痛苦。

他也知道少年亦步亦趨的追在自己身後，他更知道自己對少年、甚至長大的艾連而言都是非常特別的對象。然而，利威爾並未因此停下或等待，他期望少年獨自獲得奔跑的力量，超過利威爾本身也無妨。

「那本書寫了海那端有著富饒和平的理想國，你相信嗎。」他問，艾連注視他。他們同時想起海那端的高山，山上華麗的宮殿，還有整片的鳶尾花原野。與艾連不同，利威爾同時想到艾連•耶格爾剩餘的生命頂多還剩十年。

「不。」良久，艾連如此回答。

「我記得你看得挺入迷。」
「是，我的確嚮往過那樣的地方。」

「長官，當初為何要把書交給我?」
「我以為你是適合那本書歸屬的人。」
「…如果真的像書上所說，那是被選中的人才能前往的極樂園，太過眷戀這邊的我應該永遠無法到達。」

「你依舊相信我的話?」利威爾瞇起雙眼問。
「遠不止相信而已，利威爾長官。」

那孩子，他看了九年的少年─不再是少年的艾連•耶格爾將手收回膝上，認真的回答：「長官，現在的我終於有資格站在您身邊，只要這樣就足夠。」

利威爾凝視艾連•耶格爾，他所珍視的對象；一如既往的天真，但感覺不壞，或許還好過頭─近乎美麗。利威爾想起自己特地來到此處的目的。於是，他乾脆放棄紛雜的思緒，重新撫上艾連的面頰，俯身親吻坐著的他。

「那麼，就陪我看到底吧，無論海這端的世界將成什麼模樣。」


─『我把心臟挖出來給你。』
─『即便如此，依然遠遠無法表達』。


是的，長官…利威爾。艾連吶吶的回答，
然後他垂下視線，聽見自己跟對方的心跳轟然作響。

「對我而言，沒有再更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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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話：

兵長，養成計畫成功了真好啊兵長wwww
十五歲的艾連好乖好努力好會忍耐，看得我也心疼得很想韓吉式的大喊「姊姊抱抱」然後奔過去(被兵長用大型美工刀切成鴨肉片)

比起團兵更喜歡身兼長官下屬與損友關係的團長跟兵長(以及韓吉分隊長)。
另外女方仍舊是艾連廚前提下的讓x米卡莎不知為何萌得不得了啊可惡!!!!!!!

我还以为是长文的说。
哪知是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