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王》(官場好好玩2) 作者:湛露 (5/22新書)


出版日期:2009年5月22日


內容簡介:

她是商場上的女強人,父母眼中堅強獨立的長女,
她不習慣依賴人,也從不認為自己需要這麼做,
可是這個乞丐,不但在她躲避山賊跌入山谷時救她一命,
還置生死於度外的陪她這個白大膽上山跟山賊索討失物,
並在她身體不適時細心的照料她,
而那一束他從水塘邊摘來的野花更讓她心生迷惑和……感動,
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也是需要人呵寵的,
最後,他還狂妄的宣示,「等我三年,我會來娶妳。」
說也奇怪,那話就這麼在她心底生了根,讓她認定了他,
甚至幻想過,如果他來接她時還是身無分文的乞丐,
她也願意拋棄家業當個乞丐婆子陪他行乞天涯,
偏偏他食言了,而她不願不明不白被人始亂終棄,
所以尋他而來,卻發現他竟搖身一變,
成為天雀國人人聞風喪膽的攝政王……


[ 本帖最後由 lilyyu 於 2009-6-13 06:46 編輯 ]
評論(10)

  第一章

  每個趕路的旅人,最怕的就是遇到糟糕的天氣。

  而每個做生意的店家,最喜歡的,就是遇到糟糕的天氣。

  東嶽的邊關,從來都少不了匆匆趕路的過客,而「歸人客棧」就是專為他們而設。

  這高達三層的大客棧,是方圓百里之內最大的一間,無論是商客、俠者、官軍,還是過往停留的文人墨客,都少不了要在這裡歇一歇。

  老闆是個懂點文墨的雅人,專門辟了一面牆,讓住店的人可以在牆上提下一些詩句。

  今日,正好有兩名儒士在這裡辭別,其中一人感慨萬千,和老闆要來筆墨,在牆上書錄了一首中原大唐的名詩「別董大」。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站在旁邊看他寫的那位朋友,一邊搖頭吟誦,一邊感慨萬千,好像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張兄,多謝你以此詩贈我,只是我可比不得董大這樣的前人,這一去,能平平安安回來就已知足了。」被贈詩的人說道。

  那位張兄連忙低聲勸解,「李兄何必惆悵?此去不過是奉聖命出使天雀東遼,用不了多久必然能風風光光地繳旨回朝。」

  「但天雀東遼距離我東嶽何止千百里,此去之路,風大浪急,唉,倘若我不幸在路上身故,張兄,我的祭文就交由君手了。」

  「李兄何出此不祥之言啊……」

  這兩人竊竊私語,門外忽然湧進來一批乞丐,雖然是乞丐,但喳喳呼呼,一點也不避人,對著老闆大呼小叫著,「老闆,來二十斤女兒紅,三十斤牛肉!」

  老闆也不生氣,反倒好像和他們很熟,笑道:「你們這群臭要飯的,今天是在哪裡發了財?白吃白喝可不行,本店概不賒欠。」

  「你這個吝嗇鬼,我們哪次拖欠了你帳上的錢了?」領頭的胖乞丐笑罵著,「讓你準備什麼就準備去,今天咱們有錢付帳。」

  老闆揮揮手,酒肉很快就端上了桌,十幾個乞丐,挨挨擠擠地佔了四張大桌子,大堂中一下子熱鬧起來。

  倒是有一個乞丐,與眾不同,他跟在眾人的後面進來的,卻沒有和眾人擠在一起,而是單獨拿了一小壺酒和一碟肉,盤腿坐在一角,獨自吃著,吃得很慢、很斯文。

  這時候店門又被打開,風沙一下子刮進店內,幾名靠著門口喝酒吃肉的乞丐回頭叫罵,「還不快點關門?沒看見老子們正在吃肉嗎?」

  走進來的人卻沒有立刻響應,那是一隊身材高壯的大漢,腰畔掛著刀劍,步伐堅定,顧盼之間頗有神采,一看就是受過專門的訓練,來歷不俗。他們的出現讓本來還在吵嚷的乞丐們一下子安靜下來。

  只見領頭的一個大漢看了看店內,大聲問道:「誰是店家?」

  「我是。」老闆迎了過去,「幾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我們主子今晚要在這裡留宿,有上房沒有?」

  「有有,最好的上房一直空著,請問貴主人貴姓?怎麼稱呼?」

  「姓白。」淡淡的一道女聲從門外傳來,一襲青藍色裘袍的女子款步走了進來。裘袍領口一圈銀狐的皮毛非常厚實,將她的臉遮了將近大半,只露出頗為秀雅白皙的面額和一雙秋水湛湛的明眸,眉宇間英氣逼人。

  見到這名女子,老闆眼睛立刻亮了,誠惶誠恐的躬身道:「是白大小姐啊,您快請。不是說您要三天後才能到嗎?上房已經給您備下了,天天有人打掃,乾淨得很。」

  那名女子應了一聲,說了句「有勞了」,然後跟著他走上樓去。

  她身後的那群大漢有兩名跟上樓去,剩下的則又出了門,外面風沙裹挾著雪花,旁人都不願意停留,那些大漢卻直挺挺地佇立在風雪中,一動不動地看守著車馬上的財物,等待店夥計為他們安排落腳的住處。

  剛才題詩在牆上的張姓男子好奇地問:「李兄可知道剛才那名女子是誰嗎?」

  「不認得,看排場,像是大家小姐,但是大家小姐隻身在外拋頭露面的可很少見啊。」李姓男子也很是納悶。

  旁邊一個正吃得滿嘴流油,還不忘手抓一隻雞腿的乞丐湊過來笑道:「你們連她都不認得嗎?虧你們還穿著官家的靴子。」

  那兩人一驚,沒想到自己的身份這麼容易就被人看穿,還是被這些最低等下賤、貌不驚人的乞丐看穿,正想著是否該盡快離開這裡,那乞丐接下來所說出的話,又讓他們更加吃驚。

  「她就是白家大小姐,白佳音啊。」

  「白家大小姐?」張姓官員失聲叫道:「慶毓坊的白佳音?」

  「不是她還能是誰?」那乞丐悄悄把這兩人面前的一壺酒抄到手中,「你們就慶幸去吧,這大小姐一年之中很少往來這邊關地方,這趟只怕是剛從未及城回來,否則,平日裡,誰能見到她的廬山真容?」

  「她很了不起嗎?」一直靜靜地坐在角落裡,獨自吃著酒肉的那名乞丐忽然開了口。那聲音淡如雲,卻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清冷味道,每個字念出時,餘韻悠長。

  這乞丐笑著跳過去,一拍他的肩膀,「趙兄弟,你是外鄉人,但也不該對白家慶毓坊一無所知吧?那可是我們東嶽錢財的命脈之一啊。」

  「慶毓坊白家?」玩味著這五個字,那乞丐瞭然的笑了笑,「哦,想起來了,那個向來只讓女子做掌櫃的怪癖,便是他們家的吧?」

  「是啊,不過這白家的女子個個精明能幹得很,早期的白毓錦,之前的白錦霞,以及現在的白佳音,哪個不是女中豪傑、巾幗英雄?連皇家都對她們家禮敬三分呢。」

  「有點意思。」很淡的總結,飛揚的眼角向上瞥了一眼,樓梯口已經看不到那襲青藍色的衣影。

  白佳音洗淨了雙手,聽著旁邊向她報告著帳目的賬房逐條念出的數字,忽然打斷他的話,「停一下,我記得去年葉城分店的營銷不錯,收益是三萬七千六百三十二銀兩,怎麼今年就跌了一半?」

  白家偌大的家業,慶毓坊分店無數,多經營絲綢,每一間店每年的盈虧數字都不一樣,但白佳音偏生對數字特別的敏感,只要看過一眼,或是聽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賬房連忙說道:「葉城的掌櫃之前來信說,因為葉城今年大旱,富家收入縮減,貧農更無閒錢買布匹裁衣,所以錢數才少了。」

  「這是胡扯。」

  白佳音的用詞並不雅致,她向來也不喜歡用優雅的字眼將自己裝飾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她在原地踱了幾步,冷笑道:「葉城若有重大旱情,舉國都該知道,怎麼我卻沒有聽說?更何況,葉城的買賣從來也不全靠本地,若因為旱情就不穿衣吃飯了,那我們慶毓坊早該倒閉。不,先倒的應該是君家的君玉齋,沒有閒錢的時候,誰還買得起他家的玉器?可我倒聽說君家的生意比去年還好了三成。」

  她拿過桌上已經為她備好的筆墨紙硯,飛快地寫了幾行字丟給賬房,「一會兒叫人把這封信送到葉城去,讓掌櫃的必須寫明所有進項開銷,包括每筆買賣都是什麼人買進,什麼人賣出,庫內存貨還有多少。告訴他,我今年會在東嶽所有的分店走上一遭,走到他那裡時,若回稟不明,我會就地查辦。」

  「是。」賬房趕快將那封信收好。

  白佳音一眼看到半開的房門外似有人影閃動,於是揚聲問道:「外面是孟豪嗎?」

  「主子,是我。」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走了進來,「主子,今夜風雪不小,看天氣,只怕這大雪還要再下上三兩天,要在預定日子裡回東川,肯定是不行了。」

  白佳音蹙眉道:「往年這個季節裡不會有這樣的大雪的。我必須趕回東川,帶回的東西裡有要送上京的貢物,不能耽擱。」

  「可是主子,這種天氣出門,先不說騾馬都很難前行,這裡距離泰岳山也很近,泰岳山上的山賊最喜歡趁火打劫……」

  「怎麼?還怕他們會趁雪打劫嗎?」白佳音笑了笑,「泰岳山是西嶽的,不會妄自在東嶽犯案,更何況,這裡依舊是未及城的地盤,他們總要顧及未及城的夏城主吧?」

  孟豪依然勸阻,「主子,不是屬下潑您冷水,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有,這樓裡今日像是聚了不少的人。」

  「什麼人?」

  「剛才樓下有一對穿官靴的人,不知道是朝中的什麼官兒。還有那群乞丐,來得突然,人又多,總要防一防。」

  白佳音想了想,「穿官靴的人?那是朝廷的人,我們和朝廷向來交好,又沒有得罪皇上,不怕。乞丐嗎……我平生最惡好吃懶作的人,也不想做樂善好施的善人,你幫我留意一下他們的動靜,能相安無事最好,我不想在邊關惹出什麼事來。」

  「是。」

  晚間,歸人客棧掌上了燈,那群乞丐已經吃飽喝足走了大半,還有幾人懶散地在大堂內四周角落地面上坐著,像是在玩擲骰子。

  白佳音獨自下樓時,或許是因為她單獨一個女子出現太過引人注意,樓下所有的人,都齊刷刷地抬起頭看她。

  她已經脫掉厚重的大氅,穿著深藍色的長裙,白色的纏枝花紋雅致又貴氣,只那身衣服的繡工,一眼看去,就知道絕不一般。

  她的髮髻梳得極其整齊,一絲不亂地貼著額前的劉海,若隱若現地蓋住她眉心處的一顆小黑痣。

  如細瓷一樣的白淨皮膚,讓這略顯雜亂,充滿陽剛味道的客棧裡頓時也添了些許不一樣的風情。

  原本坐在一起聊天的那對官員不禁站了起來,其中一人走到她面前,客客氣氣地說:「白大小姐,素聞芳名,在下是此地的縣令張嵐。」

  白佳音並不驚訝,也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張大人,有事?」她斜挑起眉時,有股疏離淡漠的味道自眉尾飛了出去。

  張嵐不由得心頭一堵,好像碰了記軟釘子,苦笑著說:「不知道白大小姐會路過本縣,若先行知道,我會命人將府衙打掃乾淨,請大小姐移駕過去,住在這龍蛇混雜的客棧裡,與大小姐的身份太……不匹配了。」

  「大人客氣,我本是市井之人,住在市井之地是應該的。」白佳音淡淡地婉拒,然後穿過他的身邊,逕自走到一張空桌子旁。

  「好大的派頭啊。」悠悠的,有人在旁邊戲謔出聲。

  白佳音知道那人在說自己,本能地回頭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一個乞丐模樣的人,盤膝坐在角落裡,她不禁皺皺眉。

  乞丐她見得多了,但大都形容猥瑣,髒兮兮,亂糟糟的,無論是吃飯還是聊天,都是偷偷地避著人。

  而這人雖然盤膝坐著,身子卻挺得筆直。獨自一人靠著牆,倒像是有山一樣的威儀,眼皮垂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剛才那句話好像與他沒有關係似的。

  她將視線收回來,沒有理睬,不想為了這樣一句話跟人計較。她雖然不是個心胸寬廣如海深的人,但畢竟是大門大戶出身,平生見過多少種人,這個乞丐對於她來說,是過客裡的過客,多看一眼已是多餘。

  此時孟豪從門外走進,他向來也是個處事不驚的人,但是此刻的神色卻很緊張,走到白佳音面前時,低下身,小聲說道:「主子,出了點岔子。」

  「什麼事?」她將點菜的菜牌遞回給店夥計,「隨便挑兩樣乾淨的做來就好,我只不吃魚。」

  孟豪等店夥計離開,才更加壓低聲音地說:「主子,咱們的騾馬莫名其妙地死了幾匹。」

  白佳音微微顰眉,「總不是累死的吧?」

  「看樣子不像,倒像是被什麼人毒死的。」

  白佳音靜靜地坐著,沒有立刻作出決定,就在此時,她總覺得身邊有雙眼睛,一直在幽幽地關注著自己,她順著直覺看去——還是牆角那名乞丐,只不過那人雖然依舊低著頭,但是嘴角卻不知在何時已經翹起,像是……噙著笑意?

  「將死了的騾馬丟棄,另外叫人從鎮上別的地方買糧草,不要讓人再靠近馬廄了。」她冷靜地做著指令,「你我飲用的食物也要小心,必要時,去外面買點吃的,不要在這店裡吃了。過了今夜,我們就走。」

  遠處,那名乞丐站了起來,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大聲發著感慨,「唉,這世道啊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有人富,有人貧,有人有福難消受,有人有禍卻躲不開,奇哉怪哉。」

  那陰陽怪氣的腔調,也惹得孟豪側目,剛要張口責問,白佳音伸臂一擋,「一介乞丐,堂堂男兒身,不能自食其力以求尊嚴,以沿街乞食為榮,不必計較,他日自會羞死。」

  那乞丐本已走開,此時卻一轉身,搖搖晃晃地晃到白佳音面前,一彎身,像是對著她鞠了一躬,笑咪咪地伸出手來,「我今日不會羞死,白大小姐若是個心地純良、樂善好施的人,可否賞點碎銀?」

  白佳音揚起眼,直視著這名乞丐——他,該有多大年紀?二十?還是三十?他的臉和其它人一樣髒兮兮,黑乎乎的,頭髮披散,看不清五官,連手指縫兒都是黑的,但是那雙藏在亂髮之後的眼睛,卻幽亮深邃得讓她心裡忽然有種不安。

  明明這人不過是一名小小的乞丐,怎麼也會讓她有這種心悸?

  白佳音再度收回眼波,冷冷淡淡地拒絕,「抱歉,我不是樂善好施的人,也沒有散碎銀兩可以相送,你這個昂藏七尺男兒,四體健全,能走能說,就是賣個力氣一樣可以過活,何必做這等辱沒你祖宗的下等事情。」

  「我祖宗?」乞丐收回手,忽然鄙夷地哼了一聲,「我祖宗家大業大、福大命大,可惜眼眶裡容不下我這一條小小的賤命,也不會在乎我是不是辱沒了他們的英名。」

  他直起身,似笑非笑地說:「白大小姐出身高貴,當然不屑於我們這等下等小民,只是大小姐別忘了風水輪流轉,昔日我為堂上客,明朝便是階下囚,榮華富貴如幻影,一夕惆悵為何求?」說罷,他縱聲大笑地走出店門。

  撲面而來的風雪讓白佳音蹙起眉尖,眉心處的黑痣也微微皺了起來。

  孟豪在旁邊氣到不行,「主子,這個乞丐怎麼這麼狂妄?我去教訓他一頓!」

  「算了,這人雖然是個乞丐,只怕出身不俗、來歷不凡,還是不要招惹。」她向來辦事謹慎,而這乞丐所吟的那四句詩,初聽來實在狂妄,再細品一品,倒像是有無限的心事蘊藏其中。

  這乞丐,像是有番傳奇故事似的,只是她依然沒有興趣探問,眼下最棘手的,是她彷彿要陷入什麼人的陰謀算計之中。

  這一次例行給未及城送貨,價值萬金的布匹絲綢由她親自押送,每年一次,已經行之好幾年,未及城城主夏憑闌的妻子安雪璃也因此和她結成密友,托她帶一些東西轉呈皇太后。

  她從未過問皇室和未及城是什麼關係,安雪璃交託鄭重,她承接得更謹慎,那一箱子是什麼東西她甚至都不知道,一路上讓保鏢小心保管,只盼著能先趕回東川,為母親祝壽,然而如今卻困在這裡,行動艱難不說,還莫名其妙地被人毒死了騾馬。

  白家雖然不是江湖門派,也不是皇室貴戚,但是以慶毓坊起家,幾代經營下來,倒也掌管了東嶽幾乎全部的絲綢交易命脈,已是明裡暗裡的皇差,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有誰是要與白家為敵的?

  想不透。

  因為死了騾馬,所以孟豪加強了這一夜的守備,派人輪流看守馬匹貨物,不敢懈怠,或許是他們看守嚴密,這一夜客棧中平安無事。

  到了天明時,白佳音穿好衣服下樓,客棧中還很清靜,大部份客人都還沒有起床。

  客棧老闆看到她穿戴整齊地下了樓,詫異地迎過來問道:「大小姐難道要走?」

  「嗯。」她抬手丟了一錠銀子給他,「多謝老闆的招待。」

  「可是大小姐,外面的風雪還沒有停,現在可不是出行的好日子。」老闆擔心地表示,「您看這店裡的客人,這幾日只見多,不見少,人人都不敢亂走。那位縣太爺,縣衙就在幾十里外,都還困在這裡沒有動呢,您這麼多人馬東西,更不要擅動了吧?」

  她客氣地回應,「多謝您的好意,但我有要事,不能過多停留了。」她沒有再嘮叨廢話,推開門,撲面而來的大片雪花一下子遮住她的眼睫。

  「主子,真要在這種天氣裡走嗎?」孟豪拉著馬車的韁繩,依舊憂心忡忡。

  「走。」她簡潔地下達指令,上了馬車,眼角餘光在上車的瞬間瞥到一道影子,她側目看去——

  像是一個乞丐,正蹲在店外廊下的一角,手掌向天空托著,像是在笑,隱隱的,還可以聽到那人的喃喃自語,「天煞火,地煞土,沖豬煞東,不宜出行。」

  白佳音認出他就是昨日在店內跟她胡言亂語的那個乞丐,此刻見他又是一副裝神弄鬼的樣子,也只是挑挑唇角,不以為意地將身子完全沒入車廂之中。

  車隊開始在風雪中前行。

  白佳音靠在車壁上,獨自看著堆在身邊的帳簿。近年來,慶毓坊的生意雖然狀似興盛,但卻總不讓她滿意,東嶽畢竟不算大,而西嶽又礙於慶毓坊在東嶽的地位,不肯讓他們入駐國中。

  或許,該尋覓海外更大的生意來源,而不應該將目光只束縛在小小的東嶽之中。

  但是海外諸國,天雀、東遼、東野、北陵、南黎、西涼、鳳朝、大氏,甚至是更遠的聖朝三國……該從哪裡下手才好呢?

  她想得正入神,忽然四周出現一片嘈雜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呼喊著什麼,緊接著,車外的孟豪大聲喊道:「主子,在車裡坐好,別出來!」

  「怎麼了?」她一震,手指緊緊扣住車窗,想看看外面的情勢。

  「他奶奶的,有山賊竟敢劫道!」孟豪低聲罵了一句,「主子放心,我會護您周全!」

  很快,就聽到兵器碰撞,以及人聲呼喝,這讓白佳音大為緊張。她沒想到西嶽的泰岳山賊,真的敢在兩國邊界處動手,而且還是挑在一個這麼糟糕的天氣之下。

  馬車被迫停了下來,她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出去,但是坐在車內看不到任何外面的情形,更讓她焦慮萬分。

  忽然間,車門被人從外面拉開,她秀目圓睜,是一個山賊正持著刀,衝她嘻嘻笑著,「原來還有個漂亮妞兒在這裡,走!跟我們回去做個壓寨夫人……」

  那人上來伸手拉她,她順手將旁邊的一壺熱茶丟了過去,灑了對方一身,那人痛得大叫,「這丫頭真是該死!看爺回頭怎麼疼你!」

  那惡狠狠的話,隨著寒光閃閃的刀鋒再次逼入車內,正當她無計可施時,那人卻陡然翻了白眼,倒了下去。原來他的背後被人用一枚小小的袖鏢打中。

  這血腥的一幕看得白佳音心驚肉跳。

  孟豪在外面喊道:「主子,您沒事吧?」

  「沒事。」她平靜了一下心緒,雙腳用力一踹,將那具死屍踹了出去。

  忽然間,有人砍中拉車的馬,馬兒負痛之後,立刻揚蹄疾奔。

  白佳音緊緊抓住車內的扶手,才不至於從打開的車門被甩飛出去。

  雖然情勢緊急,但她依然在冷靜思考。或許自己應該爬到前面去,想辦法拉住馬的韁繩,才不至於讓馬跑得太遠?

  但是眼下如果跑離了那片戰場,自己卻能保命,日後孟豪他們再來找她就是了。

  這兩種念頭在心頭飛快地交織,讓她一時間無從抉擇。

  猛地,馬車震了一下,接著,馬頭衝下,車身直落,迎接她的,是一條深達數丈的深溝。

  她驚得想要叫出來,但是四周天旋地轉,陡然襲來的疼痛讓她一下子昏厥,什麼都不知道了。

  有火光……很熱……熱得溫暖……熱得好像可以讓人忘了疼……

  緩緩睜開眼,白佳音終於知道自己不是在作夢,的確有一簇火,就在距離自己不過四、五尺外的地方燃燒著。身邊,漆黑得看不清是什麼樣子,只隱隱約約可見有道人影在火堆旁像是忙著什麼。

  「孟豪?」她遲疑地念著手下人的名字,直覺眼前這人並不是孟豪。孟豪要比這人魁梧,也該……比這人乾淨些吧?

  「醒了?」懶懶散散的話,聽來帶著幾分熟悉的味道,接著,一道黑影罩在她的眼前,隨之躍進她眼簾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是你?」她揉著太陽穴,只覺得腦袋很疼,但按揉卻不能緩解任何的疼痛。

  「嗯哼,能認得人,看來你的命是保住了,腦子也沒摔殘。」他打趣著她,用詞頗為刻薄。

  「這裡是哪兒?」她張望著四周,藉著火光,發現自己竟然像是身處於一個山洞之中。「我的手下人呢?」

  「不知道,大概……被山賊殺死了吧?」他聳聳肩,重新坐回到火堆旁,火堆上架著一隻正烘得通紅的烤雞。

  白佳音心頭一沉,立刻坐了起來,頭不僅疼,還讓她眼前一陣陣暈眩,但是她依舊扶著山壁勉力向外走,伸臂之時,小臂處傳來一陣撕裂般地疼痛,仔細一看,原來那裡已經受了傷,只是被一塊破布包好。

  「這裡可沒有上好的金創藥,只能湊合替你包紮一下。」那乞丐說。

  「多謝。」她頭也不回。

  「喂,你去哪兒?」他在後面叫道。

  「找我的人。」她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山洞。

  外面,風雪依舊,山風比起白天似乎更加冷厲,像刀子一樣割在她的皮膚上,疼得有些麻木了。

  「你瘋了?就這麼出去,非死在風雪中不可。」他從後頭拽著她,硬生生地把她拖進洞裡,丟在火堆旁。

  「老老實實地坐著吧,好歹要等雪停了再走。」他哼著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歌謠,轉著火堆上烤架的搖把,笑咪咪地說:「雖然大小姐不肯施捨我這種窮人一文錢,但我可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這麼冷的天氣裡,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撕扯下一隻雞腿,油乎乎、髒兮兮的手握著那雞腿遞給白佳音。

  白佳音冷眼看著他,「你是什麼人?丐幫的?」

  「算不上。」他見她不接手,乾脆自己吃起那隻雞腿,「過客而已。」

  「無門無派?」白佳音狐疑地盯著他,心中總有種警覺不敢放鬆。

  「門派?我又不混江湖,哪兒來的門派?大小姐不是也無門無派?」他說笑間已經將一隻雞腿吃了大半。

  「是你救了我?」她瞇著眼,火光中對方的身影實在有些縹緲,看起來很不真實。這個人出現得很突兀,又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好像故意衝著她來似的,就如同這伙從天而降的山賊一樣。

  「大小姐是在懷疑我的來歷?」他漫不經心地反問,悠然一語已經戳破她的心思。

  她冷冷一笑。「難道你不值得懷疑?」

  「那大小姐覺得我是什麼人?是山賊強盜?還是淫賊採花盜?」他用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火光又旺盛了些。「別胡思亂想了,我說了我只是名過客,不是衝著你而來,救你,也只是湊巧。正如你說,我是七尺男兒,男兒怎麼能看到弱質女流摔入深谷之中,然後任你自生自滅?」

  白佳音沉默半晌,忽然坐到他身邊,伸出手,從那只烤雞上狠狠地扯下另一隻雞腿,開始努力地咀嚼起來。

  這下子那乞丐倒有些吃驚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笑道:「我以為大小姐嫌棄我這人手髒東西髒,不會吃的。」

  「吃了才有力氣走路。」她吃得並不快,但是每一口都用力地咀嚼著,「我不想死在這裡。」

  這語氣中的堅決和冷靜,不由得讓那乞丐的眸光幽幽,盯著她側面被火焰映得通紅的臉頰,似是沒想到她這副看似柔弱的外表下,還蘊含著一種讓人不容小覷的力量。

  「這裡距離泰岳山有多遠?」她吃完後問。

  「泰岳山?大概三四里路程吧。怎麼?難道你還敢上山挑寨不成?」乞丐取笑道。

  「是要去一趟。」她卻點點頭。「有些東西要拿回來。」

  「跟山賊要回他們搶走的東西?」他訝異,想笑又沒笑出來。「你知道什麼叫與虎謀皮嗎?」

  「那張『皮』本不屬於他們,他們沒資格拿走。」她終於將一整隻雞腿都吃完,眼前又遞過來一隻雞翅膀,是他撕給她的。

  她猶豫一下,看著翅膀後那雙幽然冷笑的眼,像是一種輕視,又像是一種研判,於是她將雞翅膀接了過來,也不管乾淨不乾淨,繼續吃了下去。

  「你這個女人挺有膽識的,但是做事卻欠缺思量。」他慢悠悠地說:「當初你的手下勸你不要在風雪中出行,你不聽,如今受了傷,跟手下又失散了,卻想獨自上泰岳山找山賊談判,每件事你都是在冒險,憑什麼認為你一定是對的?就因為你是白家大小姐?」

  「因為......我不能錯。」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即使錯了,也要讓錯變成對。」

  他的眸子陡然亮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複述著她的話,「不能錯,即使錯了,也要讓錯變成對?很有氣魄的話,若你是個男子......該有一番風雲吧?」

  「女人也可以。」她不屑於他話語中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白家的女孩子,向來都是凌駕於男子之上的,沒有了男人,她們一樣可以撐起一片天。

  待她將雞翅膀也吃完,他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一壺酒來丟給她,「喝酒可以止疼。」

  她更沒猶豫,不知道是真的想止疼,還是想在他面前不示弱,打開塞子一口氣就喝下大半瓶。

  「你就不怕我在酒裡下毒?男人也沒有你這麼個喝法的。」他沒想到她會喝得這麼猛,急忙一把搶過來,看著瓶裡歎道:「連一半都沒有給我留下,你以為我弄來這壺酒容易啊?你可要賠我。」

  「我現在身上值錢的東西不多。」她褪下一枚戒指丟給他,「拿去買酒吧,夠把你醉死的。」

  他撿起那枚戒指,對著火光看了看,笑嘻嘻道:「是翡翠的?倒是挺值錢,不過姑娘家不該把隨身帶著的東西隨便送人,會讓人誤會的。」

  「我和你,有什麼可讓人誤會的?」她輕蔑地斜睨著他,「難道我還怕人說我看上你嗎?」

  他向後一倒,靠著山壁,一邊喝著剩下的半壺酒,一邊凝視著她,悠然說道:「我聽說你已經許婚給什麼馮家了,但是人還沒嫁過去,丈夫卻死了?」

  「人盡皆知的事情,你一個大男人也喜歡聊這些?」她的臉色平靜。未嫁先剋死夫,是一般女人引以為羞的事情,但是對於白佳音來說,並不會有任何羞愧或負罪感。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位馮家公子跟她命中無緣,怨不了任何人。

  但看她這樣平靜,那乞丐反而笑得更加悠然,「看來你這個女人的命格很硬,只怕一般的男人罩不住你,我勸你還是不要嫁人了,免得再剋死別人,即使要嫁,也要嫁個人中龍鳳,能降得住你的人才行。」

  「有勞操心了。」她好笑地瞥他一眼,「可惜我沒有做皇后娘娘或太子妃的意思,所以也不勞您為我保媒。」

  「東嶽的皇帝已經老朽,太子......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嫁給他們有什麼好?」他狂妄地評價著東嶽最高高在上的尊貴男子,然後一笑。「只是你的眼界不要太高,說不定還能找個不錯的人嫁。」

  白佳音實在沒興趣和他繼續這個話題。自己的終身大事,就是父母都不敢隨便過問,以為他們知道她向來無意於這些事情上。

  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以嫁得如意郎君為一生最大的目標,也不像自己的傻妹妹於佳立那樣,一門心思只是練武,或者思念她那個多年不見的青梅竹馬。

  她從一生下來,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身為白家大小姐所要承擔的責任。偌大的白家家業需要她來繼承,除了學做生意,學習如何讓手中的利潤變成更大的利潤,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別的事情可以追求和期待。

  第一次的定親失敗後,沒有人家敢隨便上門提親,先不說白家的財勢太過嚇人,要匹配實在不易,就是白家大小姐的名號,就夠讓一般的男人望而卻步。

  如今,卻有個什麼都不是的乞丐,在這裡跟她嘮嘮叨叨,替她操心這終身大事,多可笑。

  閉上眼,她想休息了,只是頭疼和手臂的傷口疼痛都折磨得她不能完全靜心,隱隱的,臉頰開始變得火熱。她真的要病了嗎?

  無意識地睜開眼時,白佳音乍然對視上那雙讓她警覺的黑眸,就在距離她一丈開外,不遠不近,給她很大的壓力,卻讓她無法說出什麼阻止推拒對方的話來。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讓她可以比白天更看清楚這人的容貌。

  他的確很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吧?雖然髒兮兮的頭髮依然遮擋了他的臉,卻看得出他臉部輪廓俊美,五官深刻,如被人精心雕琢過似的。

  白天在客棧只看他的一個坐姿,她就看得出這人極不簡單,此刻就著火光,他若隱若現的笑容中卻帶著幾分妖嬈詭異的味道。

  這人,有如此千變的樣貌,怎麼會是一個尋常的乞丐?

  過了片刻,她忽然覺得這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像是燃燒在火堆中的火焰,熱得灼烈,盯得她渾身都不舒服,與其說是對她的打量,更像是一種挑釁。

  於是她本能地全身戒備,目光直勾勾地回敬著對手,半點都不移開。

  兩人就這樣四目相交,緊緊纏在一起,靜靜的山洞裡,依稀只有火光中辟里啪啦的燃燒枯枝聲響清晰可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倏然一笑,「真是個倔強又固執的女人。」然後別過頭去。

  她一愣,忽然全身像洩了氣似的,筋骨都覺得酸疼。原來剛才只顧著全神貫注地和他對視,竟然耗費了不少體力。

  她不由得暗笑自己這樣的做法實在孩子氣,若是妹妹於佳立,有那樣一副向來與人爭強鬥狠的性格,會做出剛才那樣的蠢事,才是合乎常理。

  可她,怎麼會為了一個人的一雙眼,就失了自己素來處事冷靜謹慎的原則?

  山洞中沉默了良久,久到她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熟,忽然在朦朧中聽到他說了一句,「明日我陪你上泰岳山。」

  「嗯?」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或是夢中的話,一睜開眼,看到他躺在地上,頭枕著手臂,一條腿翹著,搭在另一條腿上,優哉游哉的。

  「剛才......是你說話?」她遲疑地問。

  「我說,明日我陪你上泰岳山。」他這一次的話更加清晰明瞭。

  她不知道是驚詫還是震動,一下子坐了起來,「為什麼?」

  他偏頭看她一眼,笑吟吟地道:「萬一你被山賊殺了,總要有人幫你收屍,然後給白家送信吧?」



  第二章

  第二天,風雪終於停了,但是滿天滿地的白色在陽光的照耀下異常刺眼.

  那乞丐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匹馬,讓白佳音坐上去.

  她這才想起,自己是坐著馬車跌落在一道山溝裡的,怎麼又會跑到這山洞來?不僅孟豪他們沒了蹤影,馬車又去了哪裡?

  〞這裡,不是我摔下去的地方.〞

  「當然不是。」他持著韁繩看她,「要不要我蹲下來,大小姐踩著我的背爬上馬背去?」

  她接過韁繩,一腳蹬上凳子,翻上馬背,動作很是乾淨俐落,一看就不是第一次騎馬。

  居高臨下,她看著他,「為什麼把我帶到這麼遠?」

  「你摔下去的地方,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爛溝,要救你性命,自然不能讓你泡在冰雪裡,這山洞是我的臨時居所,沒有別的好東西 ,破爛草藥倒是有點。」

  「你不是故意把我帶遠了吧?」她狐疑地問:「你怎麼把我帶走的?」

  「除了背著你,我還有別的方法嗎?」他朝著她擠眉弄眼,「看上去你挺瘦的,背著卻挺沉。」

  她的臉頰修辭然一紅,又端起正色的表情,「你叫什麼?」

  「怎麼?終於關心起我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乞丐姓啥名誰了?」他總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我姓趙,別人都叫我小趙,不過看你這年紀,應該 不會比我大,叫我一聲趙大哥就行了。」

  「你的名字只有一個姓氏嗎」

  她的追問讓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你真是有趣,想從我的名字裡知道些什麼?我若是存心騙你,連姓氏都可能是假的,就是告訴你名字又有什麼用?難道你還想日後跟我翻臉,抓著我的名字去報官不成?」

  白佳音沉吟一瞬,心中明白他根本不想說出自己的來歷底細,所以然才這樣推三阻四,這人,彷彿有無數的秘密埋在身上,說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根本不可靠,讓他和自己一起上泰岳山找山賊,實在是下下策之舉。

  但是,她素來是個想到就要做到的人,時間緊迫,她已經不能再耽擱了。

  她不知道泰岳山在哪兒,也不知道孟豪他們現在 情況如何,騎著這一匹馬,那乞丐就跟在她身邊,兩人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岔路口,他會拉韁繩一把,將馬頭指引到該走的方向。

  好長一段時間裡,白佳音都暗自揣測他所引的路線是否正確,直到走了很久之後,一座石碑立在路邊,打消了她所有的疑惑,因為那座石碑上刻著一行字——

  前方即為泰岳山,無錢要命莫進來。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一眼,依舊縱馬走進山路之中。

  沒走多遠,就跳出兩個人,手中持著兵刃對她喝道:「站住!你沒看到外面的石碑嗎?還敢往山裡走?」

  白佳音淡淡地說:「你們山寨當家的是誰?煩請傳話,就說東嶽慶毓坊的白佳音請他出來一見。」

  那乞丐笑著在旁邊道:「你這種拜山的方式比較像來挑人家山寨的,就算當家的肯見你,也不會讓你喝茶。」

  白佳音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來看熱鬧的,請站一旁,免得一會兒刀劍無眼,傷到了你。」

  「怎麼?聽你這口氣,倒像是要罩著我似的?」他挑起眉毛。「若是人家要動刀動槍起來,請問你是能耍拳腳,還是能舞劍啊?」

  他總是用這種漫不經心又冷嘲熱瘋的口吻對她說話,即使白佳音向來不會露出半點惱怒的表情來,他的嘴巴還是毒得像是可以殺人。

  那兩名小嘍囉果然回去報告了,有些讓人出乎意料的是,泰岳山的山大王居然命人傳話下來,允許白佳音上山寨一見。

  「這世上還真有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情?」那乞丐哈哈笑著,拉著她的馬往前走,卻低聲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了句,「要小心,山賊向來殺人不眨眼。」

  她一愣,沒想到他會冒出這樣的話來,本能地回應,「有勞關心。」

  山大王是個很壯實的中年大漢,斜坐在一間大房子的門口,像是曬著太陽一樣悠閒,天這麼冷,他穿得卻很單薄,面前擺著一排箱子,赫然就是白佳音帶回來的那些貨物。

  白佳音的出現,顯然也讓這山大王很是吃驚,所以然他將白佳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才露出雪白的一口牙,「白家大小姐,久仰大名了。」

  「以前是久仰,現在則是敵人。」白佳音的第一句就不客氣,讓旁邊的人暗自皺眉。

  山大王劈腿坐著,樣子很是不恭敬,斜著的眉眼,幾乎是從上向下瞥著白佳音,那不屑一顧的勝利者姿態,彰顯無遺。

  「白大小姐是上山來找我們打架報仇的?您那些身強體壯的手下呢?怎麼換作這樣一個髒不拉幾的臭要飯的替你們白家助威?」

  白佳音平靜地說:「既然山大王知道我的身份,這一批貨您就不該劫。」

  「為什麼?你們白家是東嶽人,而我們則在西嶽的地界,大小姐到我們泰岳山來,只怕連通關文牒都沒準備好吧?」

  「你們擅闖東嶽,強搶白家貨物,又是東嶽西嶽哪家官府應允了?」白佳音針鋒相對,「此次白家所運的貨物,除了官家貨,還有私貨,客氣地說一句,請你們立刻歸還。」

  「哦?是不是還有不客氣的說法?」

  「不客氣地說,泰岳山畢竟是山賊窩,你們自以為有誰可以為你們撐腰?若東嶽因此質問西嶽,你們的皇帝會保下你們嗎?」

  白佳音的強硬口吻惹得周圍旁聽的山賊一陣陣喧囂,有人叫道:「老大,別聽這女人亂說話,白家又不是神捕門,能把我們怎麼樣?東嶽人,管不到西嶽的頭上。」

  另一句山賊靠過來,賊兮兮地笑說:「老大,我看這丫頭長得不錯,留下來給老大當第七房老婆吧,咱們山寨裡正缺個識文斷字的女先生呢。」

  白佳音面對伸到面前的毛手毛腳,猛地揮手打開,喝道:「放肆!」

  她徒然的動怒,眉宇間凜凜威儀如寒刃一樣,不少人為她這一刻的冷峻威儀所惑,靜了一會。

  「白家大小姐跑到我這山寨來耍什麼威風?」那山大王冷笑著站起來,晃悠悠地歧意到他面前,一伸手,「你怎麼就碰不得了?」

  那雙毛茸茸的手臂看上去比一棵小樹還要粗壯,白佳音還未想好怎麼應對,忽然從旁邊又伸過來一隻手,啪的一下抓住山大王的胳膊。

  她和那山大王都詫異地側目看去,只見一直如旁觀者一般站在旁邊的那乞丐,正微笑著開口,「大王何必為難一個女孩子?」

  山大王用力掙了下,竟然沒能掙開對方的五指,這讓他心頭大驚,他一直自負自己這雙臂力道驚人,可以拉開十幾斤的弓,最為山寨弟兄敬服,沒想到會被這樣一個貌不驚人,身材清瘦的年輕乞丐輕易制住。

  還好乞丐並沒有握得太久,很快鬆開手後,那乞丐轉面對白佳音躬身說:「大小姐,您兩位都是貴人,時間寶貴,我看還是趕快說正事吧,這泰岳山不該下山去搶東嶽白家的貨物,報官的話,您自然占理,但是鞭長莫及,難道指望官差幫您攻打泰岳山嗎?大王您這邊,若不是實在缺錢了,也不會將主意打到白家頭上,可您這是在玩火自焚,真的都不考慮一下後果?哪怕是為了這一山弟兄的生死?」

  他當著兩人的面,將雙方的弊病剖析出來,毫不避諱,揭露著實清楚明白。

  白佳音冷笑,「原來你是個兩面討好的說客。」

  那乞丐搖頭晃腦地擺手,「非也,我可算不上說客,更不想得罪兩方。」

  突然間旁邊一陣寒風刮來,寒光挾著風聲劈面而下。

  白佳音根本躲閃不開,那乞丐卻眉心一冷,拉開她的一瞬間,猛地伸出手,將那寒光死死抓在掌中。

  饒是白佳音向來冷靜,也由不得驚呼出聲,只見乞丐握住一名山賊的刀刃,血珠順著刀刃流下,甚是駭人。

  「你、你怎麼可以用手抓刀?」她也不知道從哪裡湧出的勇氣,狠狠地推開那名動刀的山賊,撕扯下自己袖子的一截,緊緊纏繞在乞丐的手掌上,阻止血液的外流。

  而那乞丐面對手上的重傷卻面不改色,只是嘴角的笑容收斂,仰首看著山賊首領,「大王,您手下的人沒有您的命令就擅自動手,是不是該管束一下?」

  山大王也沒想到自己的手下會突然發難,惡狠狠地瞪了那名莽撞漢子一眼,他素來敬重英雄人物,這乞丐空手抓下白刃的行為徹底讓他心悅誠服,於是喝令道:「快拿些上好的金創藥來!」

  乞丐見情勢有所扭轉,趁機說道:「大王若是有什麼苦衷,不防當面直說,白大小姐在這裡,您真敢強行扣人,要脅白家嗎?」

  那山大王剛才試了一下身手之後,就對這乞丐頗為忌憚,此時聽了對方這番溫言勸告,猶豫了會後才開口。「我們泰岳山當然是有山規的,按說除了國界,我們不會輕易去外面打食兒吃,但是……山上也有些日子沒開鍋了,眼見我的六老婆嫁過門,卻連件花衣服都沒得穿……」

  白佳音聽得簡直怒了,「你們不能自力更生,平白從別人手裡搶奪東西不說,還左一房右一房地娶妻,養不活也是你自找的。」

  那乞丐在旁邊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好個男兒本色,吃喝拉撒睡你都不顧,老婆孩子熱炕頭倒是放在首位,我對你萬分佩服。」

  白佳音狠狠瞪他一眼,心中罵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幫哪一邊。

  但聽那乞丐又說:「大小姐,我看您就好心給人家留下幾箱東西吧,有什麼要緊的,涉及官府或皇家的東西,看山大王能不能寬宏大量送還你幾箱,日後白家還走這條路,山大王也好多關照關照。」

  他雖然笑著說這番話,但目光幽幽地對視著她,那眼神中似是在提醒她,不要在這裡輕舉妄動。

  不馬上表態白佳音仰頭問道:「我的人呢?」

  「那些個酒囊飯袋?跟我們打了一場,死傷了幾個弟兄之後就跑了,你都沒有見到?」山大王也很是納悶的樣子。

  白佳音看他是個粗俗人,並不像是心機高手,所說的每句話應該都有七、八分的真實感,於是她稍作沉吟,忽然說道:「被你們劫上山的那些東西,就算是我們白家的折損,大都可以讓你們留下。」

  她突然的態度轉變,不僅讓在場的山賊都非常訝異,連一旁替她出餿主意的乞丐都露出困惑的眼神。

  只見她用手往旁邊一指,繼續流利地說下去,「這其中有一隻箱子,就是那只紅木鑲邊的,是未及城城主夏憑闌托我代為送人的,我白家可以折本,但是不能失信,還請山大王將這只箱子歸還。」

  說到這裡,她不合時宜地綻開一抹笑顏,「若是大王歸還,白佳音在這裡可以保證,每年慶毓坊都會為泰岳山送上二十區布料,讓大王的手下兄弟及夫人們有體面的新衣穿。」

  「真的?」山大王不敢置信地跳了起來,高壯的身子高過白佳音足足一個頭。

  但白佳音也只是微微仰起臉,直視著他,笑容可掬,「我白佳音說話算話,你若不信,我可以當場寫下一張字據。」

  山大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遠處那只箱子,若有所思地說:「莫非這箱子中有什麼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

  白佳音老實道:「是否有奇珍異寶我也不知道,箱子從未及城抬出時就已經是封上的,連我都沒有鑰匙,只有收方才能開啟。」她看出山大王疑惑又垂涎的眼神,再道:「請大王不要打這只箱子的主意,雖然未及城在東嶽,但夏憑闌這個人,您應該不想得罪吧?」

  山大王猶豫片刻,又問道:「你當真要給我們山寨每年送布?不要錢?」

  「交個朋友,白家從不吝惜這點銀子。」

  白佳音說得豪氣干雲,終於讓那個山大王黑黑的臉上露出一抹很難看的笑容。

  「好!白大小姐果然名不虛傳,是個女中豪傑,我交了你這個朋友,那只箱子你可以拿去,只是別忘了寫字條。」

  白佳音知道對方還有顧慮,於是爽快地要來紙筆,立刻寫下一張字據,說明慶毓坊每年會在這個時候送給泰岳山二十區上好布料,還用自己的隨身印監蓋上印。

  山上一群盜賊眉開眼笑,沒想到本來是搶人家的東西,現在不僅事主願意雙手奉送,還能白白的每年多賺二十匹值錢布料,就是自己不穿,每年拿出去轉賣,也可以賺得不少銀子進帳,甚至比下山搶劫還要划算,又免去擔驚受怕的辛苦。

  最後,是山大王熱絡地親自送白佳音出山寨,還派人給她準備了一輛小車,將那只箱子放了上去,將她騎來的馬與車套在一起。

  下山的路並不算長,但是白佳音和乞丐又像來時那樣的沉默。

  離開山寨之後,一口氣鬆了下來,白佳音只覺得自己的身上更加滾燙了,頭有點暈眩,全身軟得如棉花一樣,若不是坐在馬背上,只怕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看看自己的手臂,再看看他的手掌,兩處傷口都包著布,很奇妙的是,她的傷口是用他的衣服包紮,而他受傷,則是用她的衣服,兩人的衣服上都沾著斑斑血跡,看上去實在狼狽。

  然而這份狼狽,卻讓她的心中泛著不一樣的波瀾。

  這個人,與她本是陌路,偶然救下她也就是一點緣份,剛才竟然豁出命似的保護她,為什麼呢?為了她,值得嗎?

  她不笨,當然聽得出他在山上其實是為她斡旋,畢竟他們只有兩個人,對方可是一山寨子的山賊,若動起手來肯定吃虧,只是他不知道她來這裡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動手,而是談買賣。

  若那些山賊真的不管不顧,動起手來,這個人會怎樣?會挺身在她身前,保護她周全嗎?

  莫名其妙的想法忽然從心底湧了出來,讓她自己都覺得古怪又可笑,什麼時候起,竟然有了想依賴一個人的想法了?從來她都習慣了獨自支撐大局,習慣了領導眾人,即使是個女人,卻不知道什麼是軟弱,面對一山的的盜匪,她沒有怕過,卻因為這個人的一伸手,一張賊兮兮的笑臉,忽然有了不屬於她心的念頭。

  想得出神,忘了將目光收回,無意間,他的臉仰起,目光與她對視上,那懶洋洋又透著犀利的眼神看得她心弦一抖。

  「在偷看我嗎?」他挑著嘴角笑,「還是想跟我說話?」

  「你的手……還疼不疼?」她有點支支吾吾,故意把話說得冷淡些,不顯得太過關心。

  但他卻笑得更狂。「何必裝腔作勢呢?多謝大小姐關心,我這點傷還不至於死掉。其實你想問我對你剛才的做法有何感想,又或者是想問我是不是練過武,跟你上山到底想做什麼,一會兒我們是不是就該分手吧?」

  她一愣,因為他的問題基本上都說中了,不喜歡被人猜中心思,她悶悶地說:「是你想說話吧?雜七雜八的說了這麼一大串,可不是我要問的。」

  「你不承認,我卻可以告訴你,白佳音,你這個女人很讓我好奇,剛才那一手變臉實在是玩得漂亮,我真以為你要上山玩命,沒想到你會跟山賊做起買賣,為什麼?」

  「因為我別無選擇。」她聳肩回答,「不這樣做,我拿不回這一箱東西。」

  「只因為白家可以折本,卻不能無信?」他挑著眉問:「除了這個原因呢?還有別的吧?」

  她又看他一眼,似是在斟酌到底該不該跟他道個明白,但沉默之後,她還是開了口,「你該知道,白家不涉足官場,也不是江湖中人,我們只是生意人。」

  「顯而易見。」

  「所以白家所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白家的生意。」

  他再挑眉,「我看不出你這樣做跟生意有什麼關係?白送人家東西,就是做生意?」

  她笑了,「很久以來,西嶽對我們慶毓坊進駐分店一直拒絕,西嶽是東嶽最近的比鄰國,拿不下西嶽,白家的買賣就不能大展宏圖,而這群山賊如果得到白家的布料,無論是自己穿,還是轉賣給西嶽的富戶,都會讓慶毓坊的名號傳遍西嶽,然後一步步地影響深遠,直到西嶽的皇帝再也不能不管,到時候就是慶毓坊入西嶽的時候了。」

  他恍然大司,露出讚許的表情,「虧你想得這麼遠,但只怕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

  「送山寨的那些布料,一年不過一千兩銀子,這點錢慶毓坊賠得起,但這一千兩銀子,既保了慶毓坊日後在這條路上的平安,又算是前期投注在西嶽的錢,最多賠上十年,八年,不過萬把兩銀子,情勢就會有所改變。」

  她的娓娓道來,讓他的眉梢高高揚著,似是在重新審視著她,然後也隨著她笑。「好在你只是個女人,做生意的,不用涉足朝廷,否則只怕能跟你鬥心眼的人也沒有幾個。」

  「你謬讚了。」她只是淡淡笑笑。

  但他卻很認真地思忖著,「看這群山賊的日子,西嶽應該過得不錯,所以慶毓坊想到西嶽開店,也許用不了等上十年,八年。」

  「為什麼?」

  「因為國強則盜匪富,國弱則盜匪貧,你見哪個餓得揭不開鍋的家裡可以一娶就是六,七房的老婆?吃也把他吃窮了,他說沒錢給老婆買花布,純粹是騙你的謊話。」他眸中精光閃爍,「我不知道西嶽留著這群山賊,究竟是為了讓東嶽寢食不安,還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太過懈怠,若換作我,未必容得下他們。」

  「你?你又憑什麼容不下人家?」她嘲諷著,在馬上卻越來越支持不住了,昨天應該是摔了頭,所以一直頭暈目炫,今早感覺好點,就強撐著一路騎馬上泰岳山,如今事情辦完,心氣散了,忽然覺得渾身冷得發顫,頭也疼得更厲害。

  他聽出她說話的氣息不對,剛要問她,就見她身子一歪,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他急忙伸手一攬,將她完全抱入懷中。

  懷內的她,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氣定神閒,雍容大氣,像是一隻受了傷的白兔似的,瑟瑟發抖著,呼吸紊亂,連粉紅的唇瓣都沒了顏色。

  他用手一探她的額頭,還是冰涼,但看她現在的樣子,只怕一會兒就要發起高燒來。

  「放開,我自己能行。」白佳音昏昏沉沉的,只想著把自己從他身邊拉開。

  這個人的眼神太過銳利,雙臂太過有力,被他箝制在懷裡,讓她感覺到更多的不是羞澀,而是恐懼和不安,她被他看透的已有太多,不想讓自己的軟弱更被對方盡收眼底。

  但他只是邪魅一笑,抱得更緊,「又不是第一次抱你,上次扛著你去山洞,足足讓我背了你一個時辰,這白大小姐的身子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抱的,你想我會在此時此刻放手嗎?若真放了手,你就要摔到地上去了。」

  他一拽馬鞍,帶著她重新躍回馬背,這馬甚是彪壯,即使身負兩人依然站得挺拔威猛。

  那乞丐拍了拍馬背,說道:「戀殺,咱們回去,這個女人可千萬不能摔下來,否則我會打你屁股。」

  馬兒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四蹄在原地踏了幾步之後,馱著他們,拉著那輛小車,快速地行走在茫茫大雪覆蓋的山路上。

  又回到這裡了。

  白佳音呻吟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四周熟悉的火光和黑暗讓她有些洩氣。

  怎麼轉了一圈還是回來了?原本她想到就近的官府,讓那位曾經想討好她的縣令幫她找到孟豪他們,盡快返家的,可這身子,實在是太不爭氣。

  最初的寒顫過去後,身子就像著了火,嘴唇也乾渴得要命,頭依舊在疼,所有身體的反應都糟糕透頂,記憶中她的身體一直不錯,沒有生過這樣的大病,還是病在這荒郊野外裡,淒淒涼涼的,好不悲慘。

  「想喝水?」耳畔有道聲音在繚繞,然後一隻酒壺被拿到她面前。

  「我不想喝酒。」她沙啞的說。

  「不是酒,是水。」他柔聲安撫著,輕柔得可以暖化人心一樣。「來乖,先把水喝了。」

  她強撐著抬起頭,就著那酒壺喝了幾口,果然是水,只是這水的味道並不算甘甜。

  「哪裡找來的水?」她嘟囔著,「不好喝。」

  「加些上好的茉莉茶葉,再用紫砂壺煮開,三煎三沸,以描金的烏木托盤托著汝窯的瓷盅端到您面前,大小姐就願意喝了?」他打趣,同時將一塊濕冷的布放在她的額頭,幫她消除身上的熱度。

  她苦笑著,「我知道不能這麼講究,這水是你用雪水化的吧?有股土腥的味道。」額頭上乍然而至的清涼,讓她又清醒了幾分,「你不是東嶽人,也不是西嶽人,你到底是哪裡人?也有人這樣伺候過你喝茶嗎?」

  「是的,有一干文臣武將,列隊大殿兩旁,太監宮女不計其數,我喝杯參茶都要三、四十人伺候,吃碗飯要百來人看著。」他信口跟她閒扯,沒有半點認真的意思。

  白佳音合眼小憩了一會兒,也許是躺得太久了,身體因為僵硬而酸痛,她緩緩坐起來,無意識地掃了一眼周圍,又忽然愣住。

  是病得眼花了嗎?怎麼在這荒涼的破舊的山洞裡,她好像看到了花?

  再揉揉眼,細細看去,果然在洞中一隻破舊的酒瓶上插著一束野花,嬌嫩的黃色在風雪中尤為難得,並不瑟瑟發抖,嬌嫩得也有尊嚴。

  「怎麼會有花?」她訝異地指著那瓶子。

  「去給你找水時在水塘邊看到的,這種野花一年四季都會開,你們女孩子不是最喜歡花兒啊粉兒的嗎?所以摘回來給你瞧瞧。」

  他說得輕描淡寫,笑得將那酒瓶塞到她眼前。

  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只酒瓶,手指碰到了花瓣的一剎那間,好像心都在瞬間明亮了。

  「你這樣的惡人,居然有這樣的心思。」她輕聲低歎,嘴角卻掛著笑,然後抬起頭,專注地凝視著他,由衷說:「不管你是誰,謝謝你。」

  他一震,身了側轉過來,盯著她已經閉闔的眼,「謝我什麼?」

  「謝你救了我,陪我走這一趟,還弄傷了手,你要什麼回報?銀子?還是我在慶毓坊替你找個位置?」

  他久久靜默,沒有回應,她不由得又睜開沉重的眼皮,問道:「怎麼?莫非你就是喜歡做個乞丐?或者你想說,你只是做慣了好事,所以不求回報?」

  他盯著她的臉,那古怪的雅魅笑容又浮現出來,「真的有意報答我?」

  「只要不太過份,而我又能辦得到。」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那裡有幾綹濡濕的散發原本緊貼著她柔嫩的面龐,他緩緩低下身,輕聲說:「我的報酬不高,而你也絕對辦得到……」

  她總是怕他的欺近,讓她有無限的壓力和恐懼,此刻這臉漸漸放大,心頭那種不安越來越重,但她躺在那裡,根本無從躲避,正要理清混亂的思緒,喝阻他的進一步逼近,忽然間眼前一黑,所有的火光都像是被什麼東西一把遮去,乾渴的唇瓣被一個濕潤柔軟的東西緊緊貼合住。

  白佳音一愣,肩膀被禁錮得有些生疼的壓力讓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差憤難當的她想用力將他踢開,但他接得很緊,就是平日她都掙不開,更何況現在她已經病得沒半點力氣。

  唇,就這樣被他任意掠奪蹂躪,身體裡的火焰從內到外燃遍全身,最後,她放棄了掙扎的念頭,任由這個昏沉沉的暈眩肆意犯濫蔓延。

  漸漸地,他放開了她重新恢復濕潤和紅暈的唇,在她的頸上,耳垂,肩頭,留下一串串新痕,悠然的笑意和放肆的宣言,讓白佳音即命名即將昏迷都記得清楚明白,猶如被人用力將那句話刻在她的心頭一樣。

  「等我三年,我會來娶你。」

  這是羞辱吧?堂堂白家大小姐,尊貴至極的身份,被一個貧窮骯髒的乞丐,在這山洞中輕薄,還被人霸道地定下終身。

  她真該當場羞憤得一頭撞死,但是她實在沒有力氣了,只能昏迷。



  第三章

  三年之後。

  東嶽東川的白府,一大早就熱熱鬧鬧的,三年前嫁到京城去的二小姐於佳立今天要帶著相公返家省親。

  素來疼愛這個小女兒的於從雲,跟妻子白錦霞,早早地就在門口等著,好不容易看到一騎快馬托著片鮮艷的紅色飛奔而來,白錦霞欣喜的叫道:「佳立,跑慢點。」

  但那紅雲似是已經按捺不住,竟然飛身從馬背上掠起,以比奔馬還快的速度極瀟灑漂亮地一下子落到他們眼前,一把抱住白錦霞,大叫著,「娘,想死我了!」

  白錦霞不禁濕潤了眼眶,「傻丫頭,想娘,為什麼一走三年才回來?」

  於佳立俏麗的小臉上雖有歉意,但更多的是心虛,她囁嚅著笑道:「浩然說要帶我四處走走嘛,結果剛遊歷回來,他爹又逼著他去考學,我為了不讓他們父子鬥氣,就留下來陪著他應考,考中了皇榜,他不想做官,偏偏皇帝那邊又不放人,我只好又陪著他在京裡耗了三年,好不容易說動皇上准了這幾個月的假,我才能回來看娘呀。」

  白錦霞憐惜地撫弄著女兒的肩膀,嗔怪道:「他不能動,你怎麼就不能回來?當年闖蕩江湖時,跑到哪裡不都是一個人?難道成了親,就連回家的路都不認識了?」

  於從雲在旁邊笑道:「夫人真不知道她的心思嗎?跟咱們這兩把老骨頭比,自然還是她相公重要,她是有想回來看我們,就是捨不得新婚燕爾的浩然,兩個小夫妻如膠似漆,難得一黏就是三年,如今還能記得回家鄉看看父母,咱們就該知足了。」

  於佳立羞紅了臉,跺著腳叫道:「爹,你說話怎麼這麼……不給女兒面子,真的是浩然有事情嘛,你們不是說出嫁從夫?怎麼我從了夫,你們還來怪我?」

  「是你出嫁從夫,還是浩然娶妻從婦啊?就浩然那個好脾氣,對你肯定千依百順,還要你從他什麼?」於從雲揶揄著女兒,微笑的迎接前方剛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女婿,「佳立這丫頭這幾年有沒有給你惹麻煩?」

  齊浩然一襲白衣,笑容溫文俊雅,比起三年前更加沉穩老練許多,對著於從雲和白錦霞行了一禮之後,他滿含寵溺的笑望依偎在母親身邊的妻子,說道:「不惹麻煩,她就不是佳立了。」

  於佳立對他做了個鬼臉,挽著母親的手臂向裡走,白錦霞小聲道:「上次我寫信去讓你留意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嗎?」

  「你是說替大姐尋一門人家的事?」於佳立漫不經心的地說:「這件事我交給浩然了。」

  白錦霞皺眉道:「這是你姐姐的私事,怎麼能交給浩然?」

  「我又不認識你說的那些什麼『身家清白,品行端正,門戶相當的青年才俊』,浩然在慶毓坊主持大局,又在朝中做事,認識的人自然比我多,你不是也說過,不許給大姐找江湖人士,否則我倒是認識不少武林大俠,沒成親的,年紀差不多的,配大姐還算合適。」

  「當然不能找江湖人士,咱們家有你和你爹兩個練武的就夠叫我頭疼了。」白錦霞拍了二女兒的腦門一下,「你怎麼這麼漫不經心的?好歹你現在有個乘龍快婿,可你大姐今年都多大年紀了?你到外面打聽打聽,女兒家到她這個年紀還沒有嫁人的,還有幾個?人家都要笑她是個怪物了,明明論品貌,論家世,她沒一樣比不上人家。」

  「娘,你就是瞎操心,我看大姐那種冷冰冰的性格,向來不把男人放在眼裡,她從來都不想成親,你就讓她一個人過日子不是挺好的?」

  白錦霞冷下臉來,「你啊,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完全沒有好好關心過你大姐,她外表雖然冷淡,心中卻一直惦記你這個妹妹,惦記這個家,哪像你,每天野馬一樣在外面跑來跑去,但是我這個做娘的總不能看著她就在慶毓坊虛耗了青春吧?女人千強萬強,最後還是要嫁個男人,讓男人疼的,你看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於佳立紅了臉,囁嚅道:「那……也要問大姐想找什麼樣的,否則,浩然去找,也是沒頭緒,還有,找到了,是娘立刻送嫁妝過去,還是讓大姐進京相親啊?萬一大姐不喜歡,你不是空歡喜一場?」

  「你這丫頭,從哪兒學來這麼饒舌?」白錦霞又拍了她的後腦一下,拍得於佳立捂著頭大叫:「娘,我難得回家一趟,你要把我拍傻了嗎?」

  「娘才不捨得拍傻了你。」那淡冷的聲音突然出現,讓正熱絡地說話著的母女倆同時停了口,住了手,一起看向正從堂內緩緩走出的那道纖細人影。

  白佳音的臉上還是一貫淡淡的表情,看見妹妹也只是微微點點頭,「回來了?一路上都還太平吧。」

  「太平,我就恨沒個山賊什麼的讓我練練拳腳,這三年在京城裡快把我憋死了。」於佳立笑著跳過去攬住她的肩膀,「大姐,你又瘦了?是不是娘讓你管家把你累壞了?」

  白佳音瞥了她的手一眼,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肩膀,讓她的手滑掉,「白家有你這麼個不孝的女兒,總要有我這個懂事孝順的替你扛起該扛的責任,我看你倒是胖了。」她低頭看了眼妹妹的小腹,「是不是有了?」

  於佳立的臉騰地就紅了,掩不住心事的她脫口問:「你怎麼知道的?」

  白錦霞「哎呀」一聲,一把抱住她,上看下看地拚命打量,「真的有了?怎麼不早說?有了身孕還跑這麼遠的路,剛才你還騎馬,真是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浩然知道嗎?他也由著你這麼胡鬧?他啊,就是太寵你了……」

  白佳音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將母親對妹妹的絮絮叨叨丟在身後,迎面走來的是妹夫齊浩然,後者對她微微一笑,「大姐。」

  她挑挑眉,「以前你叫她小姐,現在叫我大姐,你和我們白家,淵源得很有趣。」

  齊浩然注視著她,「大姐最近瘦了。」

  「這話你媳婦已經說過了,」她哼笑著,「你們倆越來越像了,淨說些沒意義的話。」

  「那就說點有意義的,聽說你最近想把慶毓坊開到海外去?」

  白佳音點點頭,「西嶽那邊年初已經同意我們在西嶽開布莊,但是條件限制太嚴苛,能賺的利潤還不及在東嶽的一個縣城,這樣下去對於慶毓坊沒有任何意義。」

  齊浩然點點頭,「是的,不過要在海外開店,難度實在太大,光是海上運輸這一塊,要投入的錢就不少。」

  「所以目前我並不考慮到太遠的國家,就在東嶽周邊先揀選一個國家作為發展,這個國家的民風習慣要跟東嶽接近,國土面積也不能比東嶽小,還要足夠繁榮,這樣才能買得起慶毓坊的東西,而我們也可以少花點運費。」

  齊浩然思忖道:「要符合你這些條件的話,周邊的國家最合適的大概就是……」他的目光抬起,與白佳音對視,彼此的目光都有相似的堅定和瞭然,然後他們一起說出那個國度的名字——「天雀。」

  白佳音將準備到天雀開分店的事情說給母親聽後,白錦霞皺了皺眉,「天雀?那裡雖然不算很遠,但是坐船過去都要七八天吧?有必要去那麼遠的地方開店嗎?再說,一時間挑誰去呢?」

  「我去。」白佳音再度開口,「東西我已經收拾好了,未及城的城主夏憑闌手中有幾艘又大又快的好船,答應出借,我先帶點貨物過去,不說開店,先做點零碎的買賣,跟當地的富紳豪門結交一下,倘若有得賺,再圖後面的大計。」

  「你都收拾好了?」白錦霞詫異地說:「你怎麼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私下做出這麼大的決定?你一個女孩兒家,跟那麼遠去,又叫我怎麼放心?」

  「娘,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嗎?」白佳音好笑地看著母親,「這些年在東嶽,我也一直是一個人在忙,現在不過是出趟門,跟以前沒什麼區別?」

  「你這次出門,出得實在夠遠。」白錦霞念叨著,雖然不願意同意,但是也知道這個大女兒向來是雷厲風行,決定了一件事就一定會立刻去做,自己是阻擋不住了。「你去天雀,要多帶些人手,也好保護你,那裡畢竟是異國他鄉,律法規矩先要瞭解一些,銀子也別少帶了,若是有什麼問題,派人捎信回來,娘這邊也好馬上幫你安排。」

  「知道了。」白佳音點點頭,「娘放心吧,我少則兩三個月,多則五六個月,就會回來的。」

  白錦霞猶豫著,還是不放心,「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去天雀呢?西嶽現在已經同意咱們開店,雖然目前限制多,但是畢竟跟東嶽比鄰,做什麼事都方便,說不定再過一兩年,限制放開,生意就可以做大了。」

  「娘,您的眼光就只有這麼點了嗎?」白佳音取笑道:「當年娘可不是這麼沒有魄力的人,拿下西嶽對於慶毓坊來說是早晚的事情,我做事不喜歡保守,天雀是慶毓坊開拓海外商場的第一站,我希望有朝一日,慶毓坊可以把店開到更遠的中原,讓普天之下的人都對我們白家的女兒心生敬佩。」

  白佳音淡淡的宣言讓白錦霞終於明白女兒的心思已經堅定,無法改變,不禁歎了口氣,順其自然了。

  出了後院,白佳音剛走幾步,就見慶毓坊的大管家在前面立著,手中拿著信函,像是在等她。

  「什麼事?」她踱步過去。

  大管家將信遞給她,「大小姐,這是剛剛送達的通關文牒,陛下已經蓋章,大小姐近日內就可動身去天雀,到了那邊,有東嶽的駐使接待,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知道了。」她打開信封,裡面是一本小小的通關文牒,加蓋著偌大的東嶽皇帝之印。

  她隨口問道:「現在天雀的皇帝叫什麼名字?」

  「叫趙鍾環,不過還是個八歲的小孩。」

  「兒皇帝?」她挑挑眉,「那朝中是誰主事?」

  「聽說是皇帝的叔叔,寧王趙玄宸。」

  「這個人秉性如何?好接近嗎?」

  「天雀那邊傳來的話,都說這個人生性狡詐,心機深沉,喜怒無常,而且做事手段很是毒辣,朝中人人敬畏,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

  她蹙了下眉,第一次出海做生意,要面對的困難看來比她設想的還要再大一點。

  「哦,對了,還有……」大管家連忙提醒,「天雀前年下了令,禁止女人公開做生意,所以大小姐要是過去的話,只怕第一要面對的難題就是這條法令的限制。」

  「禁止女人做生意?」她的眉心蹙得更緊了,「為什麼?」

  「不清楚,只聽說這是寧王親自下的指令,所以,大小姐,咱們是不是換個地方?再遠點的金城玉陽,也都是富庶大國,民風開放……」

  她將通關文牒緊緊一捏,「行程不變,兩日後出發。」

  為什麼一定要去天雀?她知道有許多人並不十分理解,對於她來說,選擇天雀,除了地理位置及該國的各方面條件都非常適合慶毓坊發展之外,內心深處,還有道小小的傷痕,一直隱隱作痛,而這痛,卻與天雀有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關係。

  天雀國,國姓為趙。

  那個三年前出現在她面前,霸道地掠走她的初吻,又玩笑般許下三年之約後就再無蹤影的異國乞丐,就是自稱姓趙。

  她知道只憑這一點就認定此人來自天雀純屬毫無根據的臆測,但是三年來心底深處的傷痕每每如火一般燒灼的時候,她就忘不掉這個「趙」字,它是她揪出這個人的唯一線索。

  她一定要揪出這個人,她不允許任何人,在攪亂了她平靜如死水的心湖之後,還能若無其事的銷聲匿跡。

  她並未想過要嫁給這個人,但她必須討回當日在他手中所遭受的蒙羞。

  三年之期不管真假,不管結果,他許下了,而她,絕不能放過他。

  只是,天雀,真的會有她想要的線索嗎?



  天雀國,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比不了西海遠方的鳳朝歷史悠久,也比不了一朝三國的土地廣袤千萬里,但是天雀國依山傍海,經濟繁榮,物產豐富,在不算很遼闊的土地上,也有著自己的一方天地。

  當年它曾經有過一度沉淪,國家衰敗的時候,後來隨著與東遼的聯姻,以及內部的變革,終於讓它重新站立起來,成為讓周圍鄰國都不敢小覷的一個大國。

  白佳音的船停靠在天雀國港口的時候,她就意識到自己這一趟來必然會有所收穫,港口上來來往往的商船非常的多,各國旗幟飄揚,如一道美麗的風景。

  她已換了男裝,就為了天雀國寧王所下的那道怪異旨令,她不想一入境,就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誤了正經大事。

  「白大小姐。」她一靠岸,果然就有東嶽在天雀的駐使前來迎接,不知道東嶽皇帝是怎樣指示的,總之,這使臣對她的態度很是謙恭。

  「使館的房間已經為大小姐整頓好了。」

  「我還是住在外面吧。」白佳音自己另有主張,「住你那裡,會有些不方便。」她不想一到天雀,就擺出以政治謀經濟的態度,雖然這是避無可避的關係,但卻有可能引起天雀當權者的關注和不滿。

  於是她尋了皇都內一處比較大的客棧,包下整個後院。

  「大小姐,我們先要做什麼?」手下問她,這次她來這裡,帶了些會武的隨從,如孟豪等人,也帶了懂生意經的賬房,所有人,都唯她馬首是瞻。

  她也早已在心中做下這方面的計較。

  「我先去市面上看看,不知道天雀皇都中絲綢布匹的買賣如何,是否有固定的大商家供應,你們不用都跟著我,孟豪和我一起去就行了。」

  自從三年前在邊關出了那次意外,孟豪對白佳音就滿是歉疚和負罪感,照顧她時更加盡心盡力,若是有人要對白佳音不利,他恨不得一拳頭就砸過去,絕不讓主子受一丁點兒的傷害。

  白佳音沒有跟他提過自己當年是怎樣逃過那場劫難的,當她的身體不再發燒,可以走路的時候,那乞丐將她扶上馬背,一直護送她找到距離最近的東嶽縣衙,而孟豪當時正焦急地在外面到處尋覓她的蹤跡。

  除了她,沒有人看到那個乞丐,沒有人知道當年那段神奇的緣分。



  白佳音走在天雀皇都的路上,細心留意著四周的景象。

  可以看出,如今天雀的確富庶,大路寬敞,兩邊的商家鱗次櫛比,熱鬧非凡,飯館,茶莊,珠寶玉器行,應有盡有。

  不過她是有心人,最關心的是綢緞行,所以走到街邊一家看似比較大的綢緞莊時,就立刻走了進去。

  掌櫃的見來了顧客,熱情地迎接,「這位公子,想買點什麼?」

  她隨意打量了一下店面,問道:「你們這裡賣的都是自家產的絲綢嗎?」

  「是啊,聽公子口音,不是我們天雀人吧?」

  「嗯。」她點點頭。

  「那公子大概不知道我們興隆行的招牌,興隆行是咱們天雀最大的綢緞莊,所產的絲綢就是皇家也會採用。」

  聽起來跟慶毓坊的情形差不多。

  尋思間,白佳音走到櫃檯前,逐一看了看櫃檯上所有的布匹,的確做工精緻,質料上乘,只是在她眼中,還比不得慶毓坊最好的布匹。

  「在天雀開店,難嗎?」她買了兩匹布,以換得從掌櫃的口中套得情報的條件。

  掌櫃的已經跟她混得很熟的樣子,還親自給她端茶,「要說難,其實也不難,只要給上頭交夠了銀子就可以開,公子是要在天雀經營買賣?異國人要開店就難一點,需要報知禮部,禮部再上報,上面審核准許,才能拿到允許買賣的通行公文。」

  「最終的決定權在誰的手裡?」

  「寧王吧,現在大小事情都是寧王說了算。」說到寧王,掌櫃的明顯緊張許多,聲音都低了下去。

  「寧王……」白佳音沉吟著,忽然問道:「要怎樣才可以見到寧王?」

  「您要見寧王?」掌櫃的大吃一驚,上下打量她一陣,然後輕輕擺手,「您要是為了開店,還是不要去見他為好,這種小事,雖然終決定權在他,但下面的人可以為您遞話,也能把事情辦成。」

  「怎麼?寧王很可怕嗎?」她笑道,看這個掌櫃的一提到寧王就好像提到妖魔鬼怪似的。

  掌櫃的嚥了嚥口水,再將聲音壓低一點,「有句話,或許不該說,但我看公子您是個不錯的人,就再多提醒您一下。咱們這個寧王,出身來歷都不比一般的王爺,當年在外面漂泊了好些年,先帝快死了,他就出現了,一下子奪了皇權,但自己不當皇帝,硬是當了攝政王。

  他辦事,從來不講章法,若想讓一個人死,一定把對方折磨上三天三夜,再給對方一刀,一句話說不對,就比下地獄還慘,所以公子還是千萬不要見他為好。」

  白佳音認真的聽了半晌,還是微微一笑,「行了,我記住了,多謝掌櫃的提醒。」

  這時候外面亂糟糟的,有人在跑,有人在叫。

  掌櫃的向外面看了一眼,立刻一拍腿,「哎呀,忘了今天還有個大熱鬧要看的。」

  「熱鬧?」白佳音雖然不是好奇多事的人,但是見他一臉興奮地也要往外跑,不禁也生了幾分打探的心思。

  掌櫃的笑著解釋,「哦,沒有跟公子說,今天皇都裡有件大事,咱們的心藍公主要當街拋繡球招婿。」

  「公主招婿?」她聽來都覺得新鮮,「要怎麼個招法?文試?武試?」

  「沒有那麼麻煩,就是搭一座綵樓,公主在上面拋個繡球,砸中誰,誰就是附馬了。」

  掌櫃的話讓白佳音聽了不禁為之一怔,怎麼?堂堂一國公主選夫,竟然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公子要不要去看看?」掌櫃的笑著往外走,「不知道這心藍公主會選個什麼樣的人,要說這公主也有些可憐,自從先帝去世後,她就變得無依無靠,弟弟年紀太小,還不足以執掌大位,她的一言一行都要看寧王的臉色,這次選夫,只怕也是身不由己……」

  白佳音聽了,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慨,原來身為公主千歲,竟然也有著這麼多的苦楚,若是一繡球拋下,不小心選錯人,終身錯付,又該怎麼辦?

  也許像她這樣,孤身一人,才是對的,因為不交了心,交了身,日後就不會傷了心,傷了身……白佳音不想去看熱鬧,但是回客棧的路正好要經過公主府。

  那座花花綠綠的繡樓就高高地搭在公主府的大門旁邊,早有不少人圍在那裡,踮著腳,伸著頭,等著看熱鬧。

  白佳音和孟豪從眾人中擠過去,孟豪嘴上還小聲嘟囔著,罵罵咧咧的,惹得旁人很是不滿,也有人張口罵了幾句,孟豪銅鈴眼一瞪,舉起兩個饅頭那麼大的拳頭,那些想跟他對罵的人就趕快閃開,原本擁擠的人群硬是閃出一小條路來。

  走在前面的白佳音不由得回頭叫了一聲:「孟豪,出門在外,少生事端。」

  「是。」孟豪不情願地往她這邊走來。

  就在這時候,從天上陡然飛下一件東西,不偏不倚,正巧砸在白佳音的肩膀上,她只覺得肩膀一痛,差點摔倒。

  孟豪大驚失色,罵了聲,「混賬東西,誰敢暗算咱們家主子?」然後飛奔過來。

  白佳音擺擺手,推開他要扶自己的手,勉勉強強站穩,剛想低頭看清砸中自己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只聽見四周轟然響起一片喧嘩,有不少人指著她大聲喊著,「中了,中了,砸中這個年輕人了。」

  什麼中了?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公主府的大門已經霍然打開,一隊人走了出來,當先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很有派頭地來到她面前,皺著眉看了她好一陣,又看看地上砸她的「凶器」,板著臉拱手長揖,「恭喜這位公子,請隨我進府見公主。」

  「恭喜我什麼?」她低下頭,終於看清了「凶器」的模樣。

  天,竟然就是一顆繡球,她心中大呼不妙,但是還來不及解釋,就被那一群人簇擁著帶進了公主府。

  大門再一關,門外的孟豪無論如何拍打嘶喊,都打不開這座沉重的大門。



  白佳音以為自己這輩子所遇到的荒唐事,只有在三年前遇到那乞丐的一椿,雖然僅那一椿就差點毀了她的人生,讓她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牽腸掛肚了三年,依然不能釋然死心。

  然而沒想到,來到異國他鄉,尚未施展拳腳,大展巾幗英雄本色,竟然被捲進這樣一件古怪到可笑,突兀到無法用正常思維去理解的事情上來。

  因為是女扮男裝來天雀國做買賣,觸犯了天雀的國法,所以她沒辦法一開始就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解釋清楚,而當那個管家模樣的人,和一群身帶兵刃,面無表情的衛兵,將她幾乎是「押解」著送到一間閨房門口時,她就更沒辦法開口了。

  因為這間閨房的大門敞開著,從外面就可以看到裡面端坐著的一個妙齡女子,她穿著紅色的衣裙,華美而高貴,面容清秀嫻雅,很有大家風範。白佳音知道這女孩子是誰——心藍公主,她陰錯陽差得來的「妻子」。

  「人來了嗎?」心藍公主開口,眼睛雖然直視著屋外的白佳音,卻好像根本沒看到人。

  「人來了,恭喜公主,您選的這位……」管家又看了眼白佳音,繼續說:「人品俊秀,氣度沉穩,是難得一見的英才。」

  「是嗎?請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公主再度發了話,這一回她後半句話是針對白佳音的。

  白佳音陡然明白了,原來這位心藍公主是個瞎子。難道這就是她選擇拋繡球選夫的原因?反正無論丈夫長得是什麼樣子,對於她來說也沒有太大的差別,乾脆交由老天決定。

  「公主在問你話。」那管家推了她一把。

  她遲疑著,這才勉強開口,「我……在下叫……白佳印。」臨時改音為印,聽上去象男人的名字,按照西嶽的方言,念出來讀音其實還是一樣的。

  心藍公主聽了點點頭,吩咐道:「有勞公子進來說話,方漢,請帶各位兵士去用飯。」

  白佳音側目看了一圈,原來這些手持兵刃,儀容冷肅的侍衛軍爺,並不是公主府的人馬?

  她硬著頭皮走入這間閨閣,管家方漢從外面將房門一關,兩個人單獨被關在房內。

  白佳音心中又是緊張又是尷尬,同為女人,她猜想這位公主此刻的心情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只是自己這出假鳳虛凰的故事要怎麼演?說實話,公主會不會立刻翻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她拉出去斬首?

  「白公子不是我們天雀人吧?」心藍公主輕輕地問話,果然失明的人耳力就特別好,即使白佳音只說了一句話,還是被她聽了出來。

  她坦誠相告,「我是東嶽人。」

  「東嶽?距離這裡好遠,公子是來這裡探親,訪友,還是……」

  「想做點小買賣。」

  心藍公主靜默了一瞬,再問道:「公子家中娶妻了嗎?」

  白佳音更尷尬,沉默得更久,然後乾咳了兩下,「沒有。」

  「真的沒有?」或許是她的沉默讓心藍公主很不放心。

  白佳音只好再次肯定,「的確沒有娶妻。」

  心藍公主長出一口氣,「我知道今天的事情讓公子有些受驚,也很是意外,這件事……怎麼說呢,本宮能嫁給公子,是本宮的福氣,公子也不必有任何顧慮。」

  「公主殿下……」白佳音終於決定打斷這位公主繼續下去的美夢,「請恕我直言,雖然在下很傾倒於公主的品貌,但是,……成親之事恕難從命。」

  心藍公主臉色一變,原本坐著的她倏然站了起來,向著白佳音的方向走了幾步,「為什麼?」

  一個拒絕沒有讓對方憤怒,反而讓對方露出這樣驚恐的表情,這是白佳音沒有想到的,但是話已出口,她必須說下去——「在下,不是一個良婿的最佳人選,而且此來天雀只是為了生意,不會停留太久,家中父母牽掛,我也不能擅自在這裡成親。」

  她每說一個字,心藍公主的臉色就灰敗一分,等她說到最後,心藍公主的臉色已近蒼白,輕顫著啟唇道:「公子真的……真的不肯娶我?」

  「在下深表歉意,此次被公主的繡球砸中,純粹是個意外,在下當時只是有事路過,並無意參加徵選,公主若是希望覓得一個能一生相守的丈夫,還是重選為妙。」

  白佳音豁出去了,不管這位公主會不會惱羞成怒地將她下令關起來,她也不能真的易釵而弁。

  心藍公主卻陷入了沉默,這沉默讓人著實不安,也不知道沉默持續了多久,心藍公主幽幽地一歎,「罷了,這大概就是我的命,公子請走吧。」

  白佳音微怔,沒想到事情這麼簡單就能結束,但她還是輕輕道了聲謝,鄭重地一步步退到門口,正要轉身去開門,忽然心藍公主筆直地朝著她跪了下去,顫聲對她叫道:「若公子仁義,請救我天雀朝一命。」

  白佳音的手扶住門,望著心藍公主那絕望的淒苦表情,徹底震驚住。



  第四章

  「不知道公子可曾聽過我朝寧王的大名?」

  當白佳音從震驚中醒悟過來時,她已經和心藍公主面對面地坐著,聽著她輕聲講述。

  「他是我的皇叔,我自小雙目便盲,不知道這個皇叔的相貌,只聽人說,他的外表乃是人中龍鳳,令人一見傾心,但要是跟他接觸下去,便會知道這個人心如毒蠍,根本就是人中妖魔。」

  白佳音坐得很不安,她不想在這裡聽人家講一個跟自己壓根兒無關的故事,但是眼下想無掛無礙地脫身,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不要說屋內心藍公主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跪已經讓她不得不停留腳步,就是屋外,她剛剛從門縫向外偷看,依然還有一些士兵把守。

  看到心藍公主剛才那副淒慘悲壯的表情,她隱隱意識到,這次的拋繡球招親或許並不僅僅是選駙馬這麼簡單。

  「他幼年時,不知道什麼原因,隻身去了海外,去過哪裡我也不知道,皇朝內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幾乎都忘了這個人,直到三年前父皇病重,派人四處尋訪他未果之時,他卻忽然神秘出現,也不知道父皇是怎樣想的,遺詔中竟然指定他做攝政王。」

  「我們本以為這人不在朝中立事,對政務肯定是一竅不通,但此人頗有手段,不到半年時間,就在朝內籠絡培植了一批自己的黨羽,將所有反對他的人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殺頭的殺頭……這三年裡,天雀國中只知有寧王,不知有陛下。」

  白佳音聽得很頭大,她平生最不喜歡聽朝廷故事裡的勾心鬥角,在商場上跟人鬥心機也就罷了,大都只是買賣,不牽涉生死,而這朝廷裡的事情遠比商場要黑暗血腥殘暴得多。

  「這一次,寧王又要做主給我選駙馬,我知道,他是怕我將來嫁的人會對他有所不利,所以連我的婚姻都想一併掌控。我堅決不肯嫁給他安排的人選,拚死要自己擇夫,所以才選了拋繡球這一招,想將自己的命交給蒼天安排,若天想救我天雀,就派個英明賢士來救我朝於水火之中。」

  白佳音甚是尷尬地說:「公主……難道把我當做那個英明賢士了?可是公主剛剛認識我,只知道我的名字,怎麼就敢冒這麼大的風險?」

  「因為我別無選擇,天雀國中,我已對任何人都不抱信心,公子來自異城,恰恰遂了我的心願。公子定然不會跟我這位皇叔有任何牽扯,聽公子說話,又是知書達理之人,也絕不會看著我這樣的弱女子落於虎狼口中。」

  白佳音很久不曾像現在這樣為難到冒冷汗。

  她不知道這位公主殿下是被養尊處優的生活給禁錮了正常的思維能力,還是真的窮途末路才冒出來這樣的奇思妙想。

  眼見江山被皇叔坐穩,無依無靠,只好隨便拉過一個阿貓阿狗,乞求對方能力挽狂瀾……這不是白日作夢嗎?

  只是見到心藍公主眼中含淚,雖然雙目皆盲,卻好像直勾勾地看著她,能將她的心都看出一個洞似的,她就頭皮發麻。

  正在琢磨著是該直接打斷對方的悲情講述,還是等對方說完再說自己的愛莫能助時,門外就傳來管家急促的拍門呼喚聲,「公主!寧王那邊來人了。」

  聽到「寧王」兩個字,心藍公主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嘴唇顫抖著隔門問道:「怎麼?」

  「說是寧王要請新駙馬過府一敘。」

  只見心藍公主以打破白佳音對盲人印象的速度與精準,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低促地說:「你不能去!否則只怕要被他陷害。」

  白佳音知道若不是這個寧王做了不少的壞事,不會把心藍公主,以及興隆行的掌櫃都嚇得一提起他的名字渾身發抖。

  但她輕輕撥開心藍公主的手,沉聲說:「多謝公主關心,不過我此來天雀要辦一些私事,正有求於寧王,見一見也有好處,並不只是為了公主這一檔子事,更何況,寧王為人,與其道聽途說,不如眼見為實,也許,他並沒有公主所說的那麼可怕。」

  這時管家已經攔不住寧王府的來人,兩扇門被人從外面「呼啦」一拽就拽開了,一個佩刀的侍衛站在那裡,跟外面的衛兵不一樣,他笑嘻嘻地大聲問道:「這位就是新貴人駙馬爺吧?在下是寧王府的侍衛長,胡清湘,奉王爺之命,特請駙馬爺過府一敘。」

  白佳音看了看那人,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若那寧王是個狠角色,這個胡清湘也不會是個簡單人物,但是這人確是一副愛笑模樣,全無殺氣,客氣得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這模樣……倒有些眼熟,像誰來著?

  她走出去,眼角的餘光看到管家和公主府的其他下人都是一臉畏懼地縮在旁邊,再看看周圍的士兵,便完全明白了。

  這場選駙馬的鬧劇雖然是公主一手策劃,但是結局並不是由公主自己做主。今天無論選出什麼人,最後都要過寧王那一關,倘若寧王看著不順意,只怕會隨便安個罪名,就地處決吧?

  她苦笑,這就是天雀給她的第一個見面禮?看這樣子,無論這見面禮是個什麼結果,她都只能硬接了。

  寧王府,比鄰皇宮而建,規模之大,猶有超過皇宮之意。

  這是白佳音第一眼看到寧王府的感覺,由房子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這個寧王,果然是要凌駕於皇帝之上的。

  只是跟金碧輝煌的皇宮相比,寧王府的色調卻單一得令人吃驚。

  主要的黑白兩色之外,只有一些耀眼的紫色點綴其中。

  白佳音平生審看了慶毓坊無數的布料,從配色到花樣,她都一一把關,但是沒有誰敢用這樣的簡單套色做東西,送到她面前。

  因為這樣的顏色太冷,冷得人心驚膽寒。

  被胡清湘引領著,她走進了寧王府大門,周圍有不少的宮女、侍衛、太監,儼然這裡就是另一座皇宮。

  雖然人多,但是府內很安靜,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顯然她的准駙馬身份已經在這短短的一盞茶工夫傳遍了天雀皇都,也傳進了寧王府中。

  她一邊向裡走,一邊在心中跟自己打趣著:白佳音,你該不會最終冤死在這座異國他鄉的深宅大院中吧?

  正堂,區別於一路來的死寂,熱鬧得有些刺耳。

  距離很遠時,她就聽到有絲竹之聲,吟唱的都是些中原傳來的風月詩詞,歌女的歌喉很婉轉動聽,卻讓她皺起了眉。

  原來這寧王不僅殘暴,還是個酒肉之徒?

  快走到大門時,她又聽到歌聲之中還有人在說話,一群拍馬屁的高手正在給寧王戴高帽。

  「前兩天東遼的使者來皇都,問王爺的壽誕是不是快到了,還跟下官打聽王爺的喜好。我和他說,王爺的壽誕距離陛下的只差兩天,你們要送陛下什麼,就照樣再準備一份來不就行了?那使者卻說:不行啊,天雀皇帝的壽誕送什麼無所謂,但是給王爺的一定要精心置辦,這是他們皇帝的意思,由此可見,王爺的威名是連東遼那群莽夫都不得不敬佩忌憚的啊。」

  「那是自然,若無王爺當年力挽狂瀾,誰知道我們天雀如今過得到底是什麼日子?那時候東遼對咱們可是虎視眈眈,恨不得趁先帝駕崩時順勢吞下我們呢。」

  「王爺對天雀,真是功垂史冊,彪炳千秋啊!」

  一眾混亂的的馬屁詞,聽得白佳音很想笑,也對這個寧王多了些輕視。一個能容納,甚至是縱容屬下如此溢美自己的人,貪戀的也不過是虛名與眾人的奉承罷了,未必有多少實質的心機本事。

  但就在此時,亂哄哄的大堂上忽然想起一抹淡淡的音韻,雖然並不響亮,卻蓋住所有人的聲音,連歌女的歌聲都戛然而止——

  「為什麼那個駙馬還沒帶到?去公主府的人都死了嗎?」

  這聲音陡然揪緊了白佳音的心,讓她的呼吸凝滯,幾乎忘記如何邁出自己的下一步。

  原本跟隨在她身邊的胡清湘先她幾步跑進大堂,單膝跪地,「啟稟王爺,駙馬爺已經帶到。」

  「是不是駙馬,要本王看過才能算。」那音韻還在響著,像是帶著一種極強的吸引力,將堂外的白佳音牽引著,走近堂內。

  這寬闊的大堂中,七、八名歌姬舞女混亂地站在堂中央,西面是幾名峨冠博帶的臣子,正前方,一張寬敞而柔軟的錦榻替代了本應出現在那裡的椅子,擺在所有視線的焦點處,錦榻上,是個著黑白紫三色王服的男子。

  他微側著臉,低著頭,從白佳音的角度原本只能看到他光潔的額頭,但是她的走進顯然驚動了他,只見他緩緩抬起臉,比刀鋒還要銳利、比深澗還要幽沉的眼神,就在這一剎那間,刺到白佳音的眼中。

  她頓時呆住,怔怔直視著這張臉——他是人中龍鳳,還是人中妖魔?

  不,他誰都不是!雖然那亂蓬蓬的髒發已經整潔且一絲不苟地盤踞在他的頭頂;雖然那一身破爛不堪到似乎被風都能吹散的衣服已經換成讓人心悸敬畏的王服;雖然他此時此刻是天雀國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寧王趙玄宸,而不是縮在街邊牆角,嘻笑著等待人賞賜的乞丐,但是,但是!

  她盯著他,或者說是瞪著他,因為這個人即使是化成灰,磨成粉,落在水裡,散在風中,她也忘不了這張臉,即使他有千千萬個理由不該出現在這裡,不該是那個人,但是上蒼就是開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是他!那個救她於危難之中,卻也乘人之危地輕薄了她的無賴!那個攪亂了她的心湖之後便失蹤三年,杳無音信的混賬!

  他居然是他!

  為何?為何!

  而那個無賴,那個混賬,在一看到她時眼角就瞇了起來,只是一瞬間的工夫而已,白佳音就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人,那個人,即使在她也換了裝的情形下,同樣認出了她。

  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之後,他赫然從軟榻上站起,挺拔地佇立在大堂之內,一身幽沉之色的他,冷冷地吐出三個字,「都下去!」又伸出一指,指著白佳音,「她留下。」

  沒有人敢問為什麼,所有人飛快地撤離。

  當門外的守兵訓練有素地將大堂的門轟然關閉時,白佳音這才從震驚中醒悟過來,發現他已經站在她的面前。

  她恐懼跟他這種近距離的接觸,從以前到現在都討厭排斥,但是她還沒有拉開兩個人的距離,就被他一伸手將她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

  那緊扣她腰肢的力量,與三年前一樣,讓她無法掙扎。

  緊接著,他的唇就像是熟練得曾演練過無數遍似的,找到了她的,迅速侵入,佔領!

  不能掙扎也要掙扎,因為她來天雀不是為了再一次自取其辱,而是為了報復之後再遺忘掉這個男人!

  她狠狠的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終於讓他吃了痛,總算放棄對她唇瓣的掠奪,但是他沒有完全放開她,更加惡劣的是,他的一隻手已經在她不經意的時候滑入她的衣服領口,滑到了她的胸前,滑到她小心遮掩的豐盈柔嫩之上。

  白佳音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喝道:「你幹什麼?」

  「驗明正身。」他挑著嘴角淺笑,邪佞的味道流瀉而出。在這一刻,她終於相信了之前種種關於他的傳聞,這個人,的確是人中妖魔!

  她狠狠地揪出他的手,甩到一旁,冷笑著說:「寧王,我是以禮相見,但這就是你們天雀人的待客之道嗎?」

  「這是我對你的『待客之道』。」他悠悠然轉過身,「更可況,你不能算是我的客吧?」他隨意尋了張那些臣子坐過的椅子坐下,歪斜的姿勢,極其散漫,只有這個時候,他才露出些三年前的本色。

  犀利的眸光自下而上地盯著她,「白大小姐,你穿成這個樣子,來我天雀想做什麼?開店?還是做間諜?化裝成男子是為了規避我天雀的法律吧?難道一個西嶽已經不能讓你滿足了嗎?」

  「是天雀的法律還是您寧王的法律,寧王心中比我明白。」她昂著頭,「為何禁止女子經商?」

  「因為……」他拉著長音,笑意吟吟,「我不想看到第二個白佳音。」

  「這麼說來王爺對我有所不滿?」

  「若不滿,就不會同你許婚。」他對她勾了勾食指,「你是按捺不住了,所以來找我?你怎麼知道我是天雀人?」

  她在他面前似乎很難保有心事,所以只有用冷笑來武裝自己心中的震動,「別自以為是了,我怎麼知道你是天雀人?更何況,我找你做什麼?」

  「找我,是因為捨不得我,忘不了我,恨我,又放不下我。」他始終盯著她的眼,每一個字的說出都像是在故意撞擊她的心靈。「看你的眼神,可以殺人似的,若不是對我愛恨交織,你不會這樣對我。」

  「你看錯了,我只是嘲笑你的自大和無知。」她一頓,一道謊言忽然在心底醞釀,衝口而出,「你大概是不知道,我已經嫁人了。」

  那含笑的眼神突然精光四射,似是有殺氣陰霾在眼底,妖魅的冷笑也凝結成冰。他一瞬間撲到她面前,箝住了她的肩膀,將她的骨頭捏得死緊而生疼。

  「嫁人?何時?嫁誰?」

  白佳音幾乎要被他的表情嚇住,但她努力保持平靜,以及嘴角那抹蔑視的冷笑,「就在我出海的前三天,嫁的是書香門第,我相公雖然不是一門霸主,但對我很好,我很知足。」

  看到他眼底的憤怒和殺氣,她忽然很愉悅。原來這個人並非堅不可摧,無論是做乞丐的時候,還是成為現在的寧王,他永遠都擺出一副高高在上、胸有成竹的樣子,彷彿在蔑視所有人的愚蠢。終於,輪到她來蔑視一回他的高傲和自尊了。

  「你嫁人?你居然敢嫁人?」他的聲音從牙縫中擠出,狠狠撞擊她的耳膜,「難道你忘了我之前對你說的話了嗎?」

  她還在蔑笑,「算了吧,那不過是你的一句戲言,誰會當真?」

  「我會!」

  他認真而執著的表情讓白佳音在這一瞬間似乎恍惚了,似乎他真的是個在等待自己,已經等待了三年的癡情男子。但是,轉瞬間這個恍惚又變得清晰而真實,讓她忍不住哼道:「如今已過三年。」

  他緩緩念道:「還差一個月零七天。」

  她的心居然再度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居然記得?還記得他們分手的日子,而且時隔三年,記得如此清楚。但是這樣的他更加可惡!他明明記得如此清楚,卻從未有任何只字片語給她過,他在三年前給了她一個承諾,卻沒有以希望作為承諾的擔保。

  三年,還差一個月零七天的三年,不,是已經過去三十四個月零二十七天的三年!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他做了什麼?他在這裡當著至高無上的寧王,對她,卻無所作為!如今他這樣憤怒的指責,毫無道理和立場可言!

  她噙著冷笑,直視著他,她讓自己的笑容笑得淡然,因為她知道這樣的笑容最具殺傷力。

  他盯著她,直到似乎過了許久之後,忽然鬆開手,倒退著踱了幾步,又一下子斜靠著那張寬大的軟榻坐下,所有的憤怒和殺氣在他的臉上像突然散去的烏雲一樣,消失得不見痕跡。清幽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回,換他掌控情緒。

  「白大小姐,你女扮男裝,妄圖在天雀進行交易,已觸國法。接了公主的繡球,假鳳虛凰,騙取皇室婚姻,罪犯欺君。只憑這兩條罪名,我就可以把你關在天雀,一輩子!」

  她咬住唇,思量著如何應對他拋過來的這一招,但是他根本沒給她思考的時間,繼續說道:「但是你知道我不會捨得你死,所以我給你兩條活路,任你選擇。一、留下來,繼續做你的假駙馬,心藍那個丫頭是個瞎子,看不出破綻,只要你堅持不圓房,我也可以為你遮掩真相,一切就相安無事。二、立刻帶著你的人,離開天雀,這邊的一切都與你再無瓜葛。」

  就算白佳音是個傻子,也知道該選哪一條。她毫無遲疑地說:「我選二。」

  他一副意料之中地點頭,「那好,你現在可以走了。」

  她皺皺眉,不相信他會這樣輕易地讓她走,相對於之前他那樣的變色震怒,現在的輕易放手是如此矛盾。

  男人啊,總是如此的現實吧?聽說她已經嫁為他人婦,就再也不願意碰她一下了。

  雖然心中有種難言的痛一點點地撕裂、蔓延,但她仍舊保持著高揚的氣勢,也保持客氣禮貌的姿勢,對他欠身一躬,轉過身去摸大門。

  就在此時,他又在身後淡淡地說了一句,「只要你出了這道門,我即刻下令殺了心藍。」

  她驚詫的轉身,「為何?」

  他笑道:「因為她已經答應過我,若不能選出夫婿,生死交由我決定。你不做駙馬,她便死。」

  她憤怒了,「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做駙馬!」

  他歎著氣點頭,「知道,所以這是她的命,你也毋需自責。」

  白佳音驚懼的瞪著眼前這個笑容可掬的男人。他是誰?如此陌生又熟悉。難怪,難怪天雀上下人人都怕他如死,他是妖孽,是惡魔!

  沒有人可以像他這樣,一邊隨意操控著別人的生死,一邊還笑得如此雲淡風輕,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草菅人命這詞,活脫脫就在形容他,只怕他不但不引以為忤,還相當樂在其中。

  而他,這樣使盡手段,以人名要挾,無非是要她留下來,那她該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一條人命因為自己而送葬?

  她不想做天雀的救世主,也做不了,只是她悲哀而認命地明白,此時此刻、此地此境,她的確無法離開了。



  第五章

  天雀皇宮中,今日因為心藍公主的喜事而到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只是坐在最上面的雖然是年幼的小皇帝,但是人觸目的焦點卻是僅次於帝位之下的寧王趙玄宸。

  他總是那樣懶懶散散的,旁人無論說什麼,他都似笑非笑的聽著,目光游離,不知道究竟在看哪裡、在想什麼,正因為如此,這樣的他才更讓人恐懼。

  看不透,所以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計劃,不知道他下一步計劃所以,所以無法接招。

  心藍公主顯得很高興,時不時地有宮中的太妃給她敬酒道賀,她都摸索著端起杯子,一一還禮,而她身邊的新貴人——駙馬白佳音,反倒顯得很拘謹,或者,該說是心神不寧的樣子。

  旁人只道「他」是平空接下這麼大的一椿喜事而惶恐,卻不知道白佳音心中的糾結有多深。

  她只是低著著坐在那裡,跟旁人說上幾句感謝的話,都會非常地不舒服,因為她知道,就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趙玄宸一直在默默地、冷冷地注視著她,從未將目光抽離。

  她和他對視過,三年前,在那個被雪山風包裹的山洞裡,基於一時的逞強鬥狠,跟他狠狠地對視了一次,雖然貌似她勝了,但實際上他最終平靜地離開,她卻在那一次對視後差點失盡了力氣。

  所以,她不再做這種蠢事,雖然這一次,她做的蠢事其實更大。

  「駙馬爺怎麼一直沉默寡言的,是嫌我們天雀的酒不好喝嗎?」

  那個妖孽忽然開了口,筆直地衝著她,讓所有熱鬧的人聲驟然安靜下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的眼前,她只好站起身,客氣地說:「我不嗜酒,只能勉強喝幾杯而已。」

  有太妃在旁邊笑道:「今晚他們還要洞房,王爺可別把新貴人灌醉了。」

  趙玄宸冷冷地看那太妃一眼,「洞房?你不說我倒忘了這件事,只是這位駙馬爺,知道如何洞房嗎?」

  那露骨的話讓所有的女人紅了臉,男人們尷尬地都去端酒杯,只有白佳音,緩緩抬頭,平心靜氣地說:「不勞王爺指教,應盡的義務,在下會做的。」

  「會做?本王倒很好奇,你要怎樣做。」他啜著酒,笑得更加詭異。

  心藍公主忙開口道:「皇叔,聽說你這些天都忙著操勞國事,要注意身體啊。」

  「公主這樣關心皇叔,叫我這個叔叔的,實在是……受寵若驚。」他淡冷地感謝,任誰都聽得出來,他一點也沒有感激的意思。「公主是不是想提醒我,應該早點離開皇宮,給你們小夫妻一個安寧?」

  心藍公主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吭一聲,在場更沒有人敢插一句話了。

  這時趙玄宸再度看向白佳音,依然微笑著。「聽說駙馬爺是從東嶽千里迢迢來天雀做生意的?」

  明知故問!她暗罵一句,不動聲色地回答,「是。」

  「正好我對東嶽的現狀也很感興趣,想找個人討教卻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如果不算打擾的話,煩請駙馬和我聊聊,也讓我這個海外小國的人長長見識。」

  說著,他便站起身,獨自走向後宮深處的偏殿。

  白佳音微楞,旁邊已經有太監等候,「駙馬爺,請這邊走,王爺在內殿等候。」

  一院子的人安靜得連片樹葉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眾人的尷尬白佳音感同身受,因為這明擺著在打公主的耳光,人人都知道這是公主的新婚夜,他卻要把駙馬拉走。

  台上,小皇帝還天真地問:「怎麼今天看不到歌舞?皇叔怎麼走了?」

  心藍公主顫聲道:「陛下累了吧?應該休息了,歌舞明天再看,駙馬……別讓王爺久等了。」

  她知道心藍公主是怕自己不去而惹惱了趙玄宸,她只好跟著太監,轉到內殿深處。

  幽幽一盞孤燈下,趙玄宸的衣服漆黑如夜,衣袖的紫色雲朵反而顯得格外張揚耀眼。

  她站在殿門外,一聲不響地凝視著他,他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悠閒地在殿堂中踱著步,大殿內有條案、有公文,像是平日裡皇帝處理政務的地方。

  感覺到她已經來到,他側目一看,笑道:「站在門口幹什麼?那裡風大,你這個弱身子禁得起風吹嗎?」

  聽起來就好像他和她很熟稔似的。白佳音走入殿內,「不知道王爺要問什麼,東嶽之事,王爺曾經親歷,所知道的不比我少才對。」

  「我若不叫你進來,你難道真的要跟心藍那丫頭去洞房嗎?」他冷笑,再打量著她,問道:「你那個相公,鎮得住你嗎?」

  「不勞費心。」她輕笑一聲,聳著肩膀嘲諷他的好奇。

  他也笑,「你總喜歡說些『不勞』、『有勞』的話,其實你做事向來親力親為,很少勞煩人,何必假作客氣?」他遙遙地招手,「過來,我有正事問你。」

  難道他承認之前說的都不是正事?她不情願地蹭過去,站在桌案前,只見他那裹擺著厚厚幾大盒文件,其中一盒上面,赫然寫著:東嶽。

  「東嶽的皇帝現在還是拿慶毓坊當作他的經濟命脈嗎?」他開口第一句話,問的確是正事。

  「朝政我不清楚。」她想拒絕回答,但是見他一瞬不眨地凝視著她,心知這一夜他還有無數這樣的問題,只怕躲是躲不過了,只好斟酌著說道:「近來我們陛下很注重漕運。」

  「水利是國之根本,那個老傢伙果然還不算太糊塗。」他點點頭,「只是現在動手已經有點晚了,因為西嶽早已經修通了與海相連的幾條河渠,近年來海上貿易的成交數字,西嶽遠遠大於東嶽。」

  她暗暗吃驚,這份吃驚不小心洩露在臉上,讓他一眼看出。

  「你奇怪我怎麼會這麼清楚你們那邊的事情?很簡單,因為我要知道你的一舉一動,以及你所處的環境。」因為坐要書案後,他托著腮仰著臉看她,即使是換成她居高臨下,那種壓迫感依然不能讓她胸口釋然。

  「這三年裡,從來沒有人向你提親,所以,你怎麼會突然成親?我不相信。」他的唇色幽亮,即使燭光搖曳,也映得那裡一片冰涼。「白佳音,你知道在天雀國內無人敢騙我嗎?」

  「我知道。」面對他的質詢,她悠然笑道:「但我,一不是天雀人,二無意騙你什麼,你是不是這一輩子沒有輸過,所以接受不了這個結果?」

  他陡然躍起身,將她一下子按在桌子上,擭住她的唇,然後幾下子扯開她的外衫,手掌如游魚一樣,又滑又涼地探進她的衣服之內,襲上她輕顫的身軀。

  「你又要做什麼?」她盡量讓自己做到處變不驚,但是他的來勢太過突然,使她在第一時間失去反抗的先機。

  「檢查一下,看你的說辭真假。」他噙著笑,冰涼的唇色與陰鬱的瞳眸交織而出的情緒像是惱怒。「若你真的已經成了他人婦,該有反應才對。」

  白佳音顫得更加厲害。

  她平生遇到不少艱難險阻,也有過許多愁悶時刻,無論是面對天子,還是武林盟主,她都可以從容應對,即使是上泰岳山,面對那一群無知無畏的山賊,她也同樣淡然處之,唯獨在這個妖孽面前,她所有的風度涵養、矜持和鎮定,似乎都要被他撕得一乾二淨。

  她不知道為人婦的反應應該是什麼樣的,只是當他的手指撫過所有敏感的地方時,理智的抗拒和本能的反應交織在一起,讓她痛苦萬分。

  腿間有些熾熱,但是他的手卻那樣冰涼,使得她根本不敢再動一下,生怕他會有更可怕的舉動。

  一直到他的手滑到她的腿間時卻陡然停在那裡,目光揚起,停在她的面前,不過毫釐。

  「你的反應……很真實。」他低聲耳語,「這說明你對我有著比你所表現的更熱情的一面,大小姐,你還想抵賴嗎?」

  「這……不算什麼。」她的牙齒打著顫,「我相公也是這樣對我,你的動作,只是讓我想起他而已。」

  她成功地刺激到了他,因為他的眼眸又瞇起來了,每次他出現這個表情,似乎就說明他的心底受到很大的震動。

  她以為他會有下一步更恐怖的侵入行動,但是他沒有,他的手緩緩向上移,停在她的心口處,緩緩按住。

  「你的心跳得很快。」他伏在她耳邊,柔聲說:「三年前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你的心跳得也是這樣的快,我喜歡那天晚上抱著你的感覺,很柔輕、很溫暖,就像是……可以抱著你,天荒地老,直到死去。」

  她受不了他用這樣的語言刺激她的記憶,更震顫她的心。

  這個可惡、可恨又可怕的男人,妄圖用一瞬間的軟弱和傷感來擊垮她對他的憎惡,他知道這是女人的死穴,也知道她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一夜,如同那只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一樣。

  是的,她記得,當然記得!那一夜她陷入昏迷之後,也曾迷迷糊糊地醒來,有好幾次眼前迷濛晃動的都是他的身影,他一次次不厭其煩的為她換著額頭上的涼帕,似乎一夜未睡,到後來,他抱著她,只為了幫她平復過冷或過熱的體溫,讓她不至於病到渾身抽搐。

  從沒有人對她那樣盡心盡力的好,父親、母親都將她看作可以獨撐一方大局的強悍女子,早早放了心,也放了手。她沒有像妹妹於佳立那樣讓父母操過半點心,沒有膩在父母的懷裡撒過嬌,討要過任何東西。

  出門做生意,所有男人提及她,都是敬畏,沒有憐惜、沒有愛。

  久而久之,她以為女人就該是這個樣子,或者該說,她甚至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

  直到他的出現,這個混帳、這個妖孽用那樣的手段攪亂了她的心,讓她以為自己已被人愛了,被人強佔了,被一個本不相干的人硬生生地擠進自己的生命中了。

  她惱怒、憤慨,皆因為不相信、不習慣。

  三年來,她也曾冷靜下來仔細想過,倘若這人是真心,那麼好吧,只要他有朝一日回來,她會跟他離開,哪怕是做個乞婦,哪怕離鄉背井、漂流四海,只因為……那個人給了她愛。

  但是如今,那個人是誰?那個人在哪裡?是眼前這個穿著一身王服,用邪佞的笑妝點著表情,肆意輕薄她身子的男人嗎?

  或者,是她癡心妄想,那個純淨愛她的男人,其實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只是一場幻夢而已。

  呻吟一聲,她閉上眼,混然未覺已有兩顆淚從眼角滑出。

  但他看到了。

  趙玄宸詫異地看著她眼角的淚水,起初他以為自己看錯,這個女人怎麼可能會流淚?她是在掉落深溝,孤苦無依之時還能冷靜思考,狠狠吃雞肉的堅強女人。

  她怎麼會流淚?

  但是用手指揩去那些濕潤,放在唇邊輕嘗時,那鹹鹹的味道卻印證了他的疑惑猜測。那是淚,是她的淚,而她,又在為誰流淚?

  為了他嗎?

  若是為了他,那這眼淚中更多的是愛,還是恨?

  清晨,白佳音回到公府的時候,心藍公主的臉上儘是疲倦之色,但還在苦苦等候,顯然這一夜她也沒有睡。

  白佳音對這位公主實在是很歉疚,事情走到這一步,自己的真實身份,和與趙玄宸的關係,又怎麼能對這個癡心等候救助自己的公主三言兩語說清楚?

  「駙馬,皇叔為難你了嗎?」心藍公主一聽到她回來,急得連忙伸手去拉她。

  「沒有。」她沉聲說。當然沒辦法告訴心藍公主,趙玄宸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但是,有件事情卻又不得不說。「王爺命我以後每日必須到王爺府去一次。」

  「為什麼?」心藍一怔,咬著唇說,「他是看出來了些什麼了吧?怕你會站在我這一邊。」

  白佳音無聲地苦笑。趙玄宸看出什麼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被無端牽扯進這場風波的自己,要全身而退已經越來越不可能了。

  昨天當趙玄宸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她本能地抗拒,「不,我不是你們朝中人,沒道理天天來拜見你。」

  「不是拜見我,只是來見我。」他悠然地笑道:「我必須確信你每天都在皇都中,平安無事。」

  「只要你不採取任何行動,我就會平安無事。」她惱怒地嘲諷。

  他拉著她的手,那份冰涼很奇妙,有種堅定的力量。「那是你太不瞭解宮中爭鬥,白大小姐,就算全天下的人要害你,我也不會。」

  「難道你要強留我一輩子嗎?也許有朝一日,心藍公主會看出我的身份和破綻,到時候……」

  「天雀中沒有人敢違逆我的意思,就是心藍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她也不能趕你走,因為有我在,你是我罩著的人,或者,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讓你換個身份留下來……」他盯著她的眼,「做寧王妃,如何?」

  「絕不!」她甩脫他的手,「我早晚是要回東嶽去的!」

  他噙著笑,縹緲而冰冷地宣告,「你回不去的,永遠也回不去了。」

  不管趙玄宸要採取什麼行動強留她一生,她在天雀朝內並不能一直這樣無所作為,而昨夜,作為安撫她的退讓,他居然主動提出協助慶毓坊在皇都內開店。

  雖然不想靠這個妖孽幫忙,但是拋去成見,為了慶毓坊,這是最快、最好的方法。

  於是她妥協了,但是要他答應,不會再對她採取任何過份的舉動。

  他挑了挑眉毛,「什麼樣的舉動算是過份?要不要你先立張單子給我看?」

  「王爺是明白人,不需要我直說。」她瞪著他,還好被他拽散的衣服沒有被撕破,否則她今日怎麼出門見人?

  「還有,既然我同意每日來見你,你就不要再對公主有任何的為難。」她不是善心人士,但這次勉強留下來的一半原因就是為了保住心藍公主的命,她不想功虧一簣。

  他再挑眉,「如果那丫頭不為難我的話,可以。」

  「這朝中還有能為難你的人嗎?」她冷笑。對於已經是隻手遮天的趙玄宸來說,還有幾人會讓他忌憚?

  但心藍公主這邊卻比她還要不放心。

  她纖瘦的手緊緊抓住白佳音的手,那種力度讓白佳音很不舒服。她向來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就是跟妹妹於佳立,姐妹之間也從未有過太親暱的舉動,不過看在心藍公主是個瞎子,又誤以為自己是個良婿的情況下,她只好忍耐。

  「駙馬,白公子,多謝你肯留下來幫我。」心藍公主一相情願地感謝,「我弟弟,也就是當今陛下,實在年幼,只有我這個做姐姐的為他著想,而我能做的事情又實在有限。」她囁嚅著,「我知道這事情很讓你為難,也讓我很難以啟齒,但是我……駙馬若是憐惜我天雀幼主蒙塵,奸佞當道,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白佳音歎氣道:「我只是個生意人,不懂政事。」

  「不需要駙馬太涉足朝政,只要駙馬肯幫我一點小忙,哪怕……」她羞紅了臉,「哪怕日後你要回東嶽去,我也絕不會阻攔。」

  白佳音不由得為之訝異,跟趙玄宸的強硬扣留相比,這個讓她滯留在這裡的事主居然可以如此大度地容忍她今日離開?駙馬走了,公主豈不是要守活寡?她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果然心藍公主還有後話。

  「這些年,我的衣食起居都由寧王一手操控,能見的人、能說的話,都不過在這方寸院子之內,除了方漢。你見過的,我這位管家,是看著我打小長大的,對我最為忠心,然而除了他之外,我能信賴的人也實在不多了。」

  「公主……現在是想信賴我?」白佳音輕聲打斷她的話,「可我是個外鄉人,在這裡無權無勢。」

  「所以我說這事情或許讓你為難,也讓我難以啟齒,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不過,」心藍公主吞吐了好半天,才終於說出目的,「公主來天雀,身上是否備足了用銀?」

  白佳音何等聰明,立刻明白了。

  「公主是想跟我借錢?」

  「雖然我向來厭惡舞弊敗的貪官,但是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也是個無權無勢的人,若是再沒有銀子,就真的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白佳音苦笑於這個公主天真的念頭,「就算我有點閒錢,公主想怎麼用呢?雇一個殺手去殺了寧王嗎?」

  心藍公主搖搖頭,一絲恨意掛在唇齒間,「我要讓他生不如死!」

  白佳音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怎麼這個女孩心中有這麼深的仇恨糾結?就因為趙玄宸的大權獨攬嗎?

  「駙馬……」心藍公主還在低喚著她,「我求你,就算我不是一個公主,只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白佳音真是為難。這錢斷然是不能借的,借出去後患無窮,自己就等於在這場宦海風波中陷得更深了,可不借,這位公主可憐兮兮的樣子又讓她進退兩難。

  沉吟半晌,她尷尬地說:「公主,這件事實在複雜,要從長計議,就算是寧王有該死之處,你現在勢單力孤,只憑著一方財力想聚攏反抗之力,只怕事還沒有成,就被寧王發現了。」

  心藍公主聽出她的抗拒之意,臉色黯淡,但是語氣依舊堅持,「駙馬若是擔心自己的前途,我可以保證,人前人後,都絕不會將駙馬洩露出一個字。」

  就算是她真的不洩露,難道趙玄宸就會不知道從天而降的一大筆財與自己有關嗎?白佳音苦笑著暗暗搖頭,還在想該如何勸解這個鐵了心的公主,外面,只聽方漢叫,「公主,有個自稱是駙馬隨從的人要求見駙馬。」

  白佳音這才想起來,折騰了一日,還沒有給孟豪那邊送消息,只怕孟豪是急瘋了,而這一日的種種變故,又該怎麼跟他說清楚呢?

  孟豪真的是快要發瘋了。從主子被當作男人拉進公主府去做駙馬之後,他就被一群手持兵刃的士兵控制起來。他雖然是個粗人,也知道這種事情牽涉到皇家就極為凶險,弄不好就是一死,急得更是滿頭大汗。

  終於到是晚間,那些士兵忽然放了他,其中一人說:「王爺說你可以走了。」

  「王爺?哪個王爺?」

  「寧王,不知道嗎?」士兵沒耐性地回答,已經準備轉身走了。

  他急忙問道:「你們誰看見我家主子?」

  「你家主子現在回公主府了,去府裡問吧。」

  他忙不迭來敲公主府的門,幸運的是,這次沒再受到阻攔,順利見到了白佳音。

  一看到主子好端端的站在那裡,孟豪先是長鬆一口氣,接著一頭拜下去,「主子,孟豪來遲,讓主子受驚了。」

  「沒什麼。」白佳音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小小的院落不適合兩個人單獨說話,但眼下又不好說找一處密室談。

  「主子,我們是不是回客棧去……」孟豪剛剛提議,就遭到從屋中走的心藍公主阻止,「不行,駙馬當然要留在我公主府中。」

  孟豪驚住了,看看她,又看看白佳音,「主子,難道你、你……」

  白佳音打斷他的話,用眼神暗示他不要多話,「孟豪,你先回客棧吧,公主有事跟我商量,今夜我就不回去了,讓所有人不用為我擔心,明天……我會過去看大家。」

  孟豪雖然前不心思細膩,也看得出主子此刻有話不能說出口,只是千般萬般的擔心壓在肩頭,偏偏沒辦法表達,不免無奈,悶聲應下後,不甘心地退出公主府。

  「駙馬……」心藍公主還要繼續剛才的話題,白佳音卻打斷她,「公主,我知道你心中的為難,只是這件事,著急不得,現在天已經快要大亮了,寧王那邊每日作息怎樣的?」

  「似乎是卯時才上朝,然後就會一直在皇宮中辦公,處理朝務,晚間……未時回他的王爺府。」

  「這麼說來,我可以到未時以後再去他的王府內向他請安了?」白佳音自我解嘲地苦笑,「那麼,在下可否向公主告個假?隨我一起到天雀的家奴,已經一整日沒有看到我了,很多事情總要我回去料理。」

  「這是自然,只是請駙馬……再考慮一下我之前的請求。」心藍公主依舊抓緊那個老話題。

  白佳音不置可否,因為這種事,她沒辦法應允,也不能斷然拒絕。

  真是難辦。

  寅時未到,同樣一夜未睡的趙玄宸躺在榻上,闔著眼,漆黑的光影中好像一直有白佳音的影子在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動。

  門外有聲響,他知道來人了,卻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隨口問道:「是簡日嗎?」

  「是,王爺。」

  「駙馬爺回了公主府後,有什麼動靜?」

  「公主請駙馬入屋,談了很久。」

  「談什麼?」

  「公主向駙馬借錢。」

  冰涼的唇角勾起,「心藍那丫頭已經窮途末路了嗎?這樣的招數虧她想得出來。那駙馬如何作答?」

  「駙馬沒有拒絕,只是請公主好好思量,從長計議。」

  趙玄宸似是看到了白佳音那尷尬的表情,微微笑著,喃喃自語,「她大概還從未遇到過這樣兩難的事情吧?但她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如何抽身。」

  「王爺,駙馬現在去了鴻賓客棧。」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簡潔地下令,「盯住她,一舉一動。」

  「是。」屋外的影子和人聲一起消失,彷彿從未來過一樣。

  屋內,榻上的趙玄宸緩緩揚起妖魅的眼,眸中蕩漾的寒波閃爍,斂起精光和殺氣,只餘唇邊一彎笑痕。

  三年前,他知道她是個經商的能人,只是從未碰觸朝堂,否則也該是個心機深沉的女人。而今,她來了,頗不情願地被他硬生生牽扯進天雀的暗潮洶湧、腥風血雨中。

  可即使是不情願,他也一定要強留她下來,正如他之前對她所言——她回不去了。因為他永遠不會放她回去!



  第六章

  白佳音沒想到趙玄宸辦事如此爽利,很快就給她在皇都繁華街道上找了一處最好的位置,讓她開辦第一間慶毓坊天雀分店。

  而且,不僅是店面,連裝潢、夥計人手,他都在兩日內為她安排妥當,即使她要拒絕他的這些「好意」,派來的人都很為難地對她說:「這是王爺的吩咐,請駙馬不要讓小人為難。」這一句話就堵回了她所有的話,因為她明白地看到這些人眼中深深的擔憂和恐懼。

  一聲歎息,只因為她招惹了這個妖孽。

  按他的命令,她每日必須去王府「拜見」他,或許是不想激怒她,暫時他的表現還算收斂,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在府內見別人的時候一併見她,遠遠地給她一個笑臉,寒暄兩句,旁人絕對看不出他們曾經有多親暱。

  偶爾他單獨見她,問的也都是正經事,或是東嶽的商務,要聽她講一些經商上的坎坷及化解之道,或是天雀有些什麼難題,咨詢她的意見。

  她能回答的,就都回答了,只是一直她都想問他一個問題,卻始終沒有問出口——為什麼他一方面表現得對她如此戀戀不放,另一方面,又將她冷置了三年沒有回頭去找?

  最初她以為他會解釋給她聽,但他什麼都沒說,就好像認定自己許下的三年之期還有一個多月,只要是最後的期限未到,她便不應該指責他任何毀約的行為。

  他永遠都按照他的處事之道去對待周圍所有的人,難怪,人人都敬畏他,恨他的人也是如此的多。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願去做事,只要做了,就必然會得罪人。

  這天,她又按規定時間來見他,見他聽臣子們報告政務時表情略顯不耐煩,她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等,偶爾偷瞥他一眼,也曾不小心與他的視線對上。不過,今天的他大概是太疲倦了,看著她的眼神並沒有以往那樣銳利。

  終於等所有人都走了,他才緩緩對她開口,「你似乎總喜歡偷看我,但我給你直視的機會你卻不要。」語氣裡的戲謔、打趣一如既往。

  「你……一定要做個讓人如此厭惡憎恨的人嗎?」她細忖著開口,「讓所有人都怕你,你會覺得安全?」

  他的黑眸閃爍,一笑,「你在猜我的心思?我喜歡,這說明你想對我多瞭解一些。你認為誰在厭惡憎恨我?是你那位心藍公主嗎?」

  「或者你應該反問自己,這世上有誰愛你?」她回擊嘲諷。

  他的眉心像是抖了一下,沉默了良久,慢條斯理的回應,「沒有。」再抬起眼,「若連你都不是,那就一個都沒有。」

  她的心像是被他的這句話抓了一把,疼得糾結。「你……非要把自己弄到這步田地嗎?」

  他斜睨著她,又爛漫地笑,「怎麼?心疼我了?那就過來,到我身邊來。」他對她伸出手,那雙手,早已不再是當年那樣髒兮兮的了,乾淨、光潤,十指修剪得整潔齊整,極有魅惑力。

  但她沒有走過去,望著他,她品味著他那句話真正的意思。

  「到我身邊來」,僅是這幾步之遙的路嗎?自然不是。

  他看到她眼中的疏離和拒絕,也沒有堅持,將手收了回來,宣佈道:「你現在不過來也沒什麼,明日你要和我同車。」

  「去哪兒?」她一驚。

  「放心,不是刀山火海,只是這天雀朝中每年歷來的遊獵。」

  「為何不是踏青?」她蹙眉,對這種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笑道:「因為我不喜歡春天。」

  那笑容卻讓白佳音覺得有點苦澀。是她的錯覺嗎?

  「春天是我當年離開天雀的季節。」

  春天對於趙玄宸來說,意味著什麼?被拋棄?放逐?

  白佳音只覺得春天的生機盎然可以讓她的心情都愉悅起來,而這樣干冷的冬季,著實不會讓她快活。

  皇室一族幾乎全部出動,天很冷,北風如刀鋒一樣,雖然沒有雪花,但是馬兒「呼哧呼哧」噴出的白霜也讓四周升起白霧一片。

  在這樣的天氣裡去遊獵,沒有多少人會開心吧?

  白佳音本來是和心藍公主同車的,但是當所有人在皇宮門口集合時,趙玄宸卻笑瞇瞇地看著她,高聲說:「駙馬請到這邊來,本王有事請教。」

  所有人又都看著她,似乎她不過去,這趟遠行就不會啟程。

  她只好向心藍公主說了句抱歉,然後和他一起進入那座豪華寬大的馬車中。

  「不怕人說你逾制嗎?」她尋了角落坐下,剛才已經看到皇帝所乘的那架馬車,比他的這架還要小了一半。

  他就坐在她的對面,持著一隻琉璃酒杯,杯中不知是什麼酒,酒色碧綠,帶著些妖嬈的味道,隨著馬車的晃動,他的眼波和酒光一起搖晃。

  「三年前,你騎馬,我步行。這一次我們同乘一車,是不是代表著我們的距離更近了些?」

  「王爺在三年前也可以坐車騎馬,只要不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她回敬,避開話題中的敏感。「扮個乞丐為了騙誰?」

  「不是為了騙任何人。」他搖搖頭,「因為那時的我的確一無所有。」

  一陣沉默,她凝視著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不一樣的情緒。那該是惆悵,還是狡黠?

  然而,他的表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可尋,這樣的他,與笑容可掬的他判若兩人。他笑時,雖然如春風般爛漫,卻讓旁人毛骨悚然,而平靜時的他,只是冷峻,幽幽冷冷的,像山間的風、溪澗的水,或是,並不想打擾任何人,卻讓人移不開視線,不可能忽略的一座巍巍高山。

  三年前,她其實便以看得出這個人的本質了,第一次見面,便知他不凡,只是沒想到他是這樣冷酷無情的一個人,到底是歲月改變了他,還是她本就一點也不瞭解他?

  馬車走了很久,他們一直很安靜,直到前方有人在喊:「王爺!前面有狐狸!」

  「好啊。」他露出笑顏,對她擠擠眼,「看來可以獵來給你做條狐裘的圍巾。」

  「我不喜歡動物的毛皮。」她一點也不領情。「我們慶毓坊有最好的棉服。」

  他看她一眼,推開車門笑著走出去,「等我獵回來給你。」

  他竟然不在乎她的厭惡和抗拒,執意要獵殺那隻狐狸。

  白佳音也趁機下了馬車去透口氣,此時趙玄宸已經上了馬,拿了弓箭,帶著七、八個人縱馬到前面的山谷之中了。

  「駙馬,公主有請。」方漢也跟著一起來了。

  白佳音知道心藍公主要跟她說什麼,這幾日裡,她一直早出晚歸,為的是躲避心藍公主那個可笑的借錢提議,但是終究不可能躲得過去。若是她真的撕破臉,斷然拒絕,心藍公主會怎樣?

  她又上了心藍公主的馬車,意外的,心藍公主一反平日心焦模樣,笑意盈盈的開口,「聽說皇叔去獵狐了?」

  「嗯。」

  「那你來嘗嘗我烹的茶吧,以前父皇在世的時候,最喜歡喝我烹的茶。」心藍雖然雙目已盲,但是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裡,行動卻不比任何有眼人遲緩。

  她準確地握著茶壺,為白佳音倒了一杯。

  白佳音喝了一口,讚賞道:「果然很好,沁人心脾。」

  心藍公主臉上露出愉悅的神情,「好久沒有聽到有人讚美了,父皇死後,陛下年紀小,也不懂得這個,難得駙馬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還給予我這樣的讚賞,你終究是個好人。」

  她這一句「好人」的評價,聽得白佳音心裡怦怦直跳,她做買賣這麼多年,深知褒貶話後必然另有別的意思,但心藍公主沒再舊話重提,反倒是窗外方漢說了話。

  「公主,人過去了。」

  白佳音不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有些奇怪方漢語氣中按耐不住的激動。反觀心藍公主就顯得平靜許多,只是點點頭,「知道了。」

  開始為她倒第二杯茶的時候,心藍公主才再度開口道:「我知道,前幾日我的提議讓駙馬很為難,我設身處地地為駙馬著想,您是異國之人,自然不想牽扯進我們天雀的事情,更何況寧王是個如此厲害的角色,駙馬有顧慮是自然的。」

  「多謝公主體恤。」她不想聽心藍公主說後話裡的「但是」,便搶先用道謝堵住對方的嘴。

  再次讓她意外的,心藍公主這次不再試著遊說她,反而笑道:「駙馬別怕,我今日要做件大事,這件事若做成了,也許就不用麻煩駙馬,若是做不成……唉,那就是天意,駙馬請多體諒吧。」

  她的這兩句話,隱隱約約,似是話中有話,讓白佳音一開始聽得費解,但是看到她雖然手下一直在動著,卻總是像是在傾聽外面的動靜,再聯想到之前方漢那句詭異的話,她陡然全身血液冰涼,驚得脫口而出,「公主,您不是埋伏了人手,要對寧王不利吧?」

  心藍公主也嚇了一跳,手中的茶壺一下子傾翻,熱水四流。

  看到她的這個表情,白佳音心中更加明白,不由得沉聲低喝,「公主,您怎麼能做這樣的傻事?若是刺殺他不成,您就不怕他抓住對付您的把柄嗎?」

  心藍眉心一皺,像是要動怒,或者是要說什麼,但白佳音根本不等她說話,就立刻推開車門跳了出去。

  旁邊只見幾個侍衛散站在那裡閒聊,她走過去,叫道:「把馬借我一下!」

  幾個侍衛還沒反應過來,白佳音已經拉過其中一匹馬,跳了上去。

  縱馬疾馳,她不知道該怎樣找到趙玄宸,剛才只是見他去了山谷,而山谷之內的路曲曲折折,不止一條。

  她一邊跑,一邊留意觀察著路上的腳印,順著足跡,一路追去,冬天的風本就干冷如刀,她上馬太急,連一件斗篷大衣都未來得及穿,臉頰生疼,面部的肌膚都似乎凍結在一起。

  呼出的白煙,讓她更加看不清眼前的路,而心緒的紛亂,幾乎讓她失去理智冷靜的判斷。

  趙玄宸,那個妖孽、那個惡魔,今日他會死在這裡嗎?縱橫舉朝的驕傲,會被個小丫頭幼稚的陰謀狠狠踩在腳下?

  那些隨著他離去的侍衛是否有奸細?亦或許在他獵狐的地方還有著什麼埋伏?

  她將要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

  心揪緊,馬蹄急,一聲聲,彷彿踩踏在她的心上,幾乎震碎。

  轉過山谷最高的一個拐角,前方忽然聽到有人聲喧嘩,像是在呼喊什麼,她急得什麼也顧不得,將馬鐙夾得更緊,催得馬兒幾乎要飛起來似的。

  她從來就不是騎馬的高手,騎馬只是一種適應生活的方式,平日裡要去天南地北的許多地方,坐車比不上獨自騎乘方便。

  但是獨自騎乘也只是緩步而行,幾時這樣狂烈地奔跑過?

  身子在馬背上顛簸,讓白佳音五臟六腑幾乎都要吐出來了,眼前的景像在晃動,不過依稀間,她已經看到一群人圍著什麼。有東西,或者是人?倒在那裡,有血泊,紅色的一片,在土黃色的地面上異常顯眼。

  然而,更顯眼的是趙玄宸。

  他在眾人之間,卓然不群,一手持劍,半身是血,但髮髻不亂,神情……看不清楚,似是在笑,冷冷地笑。

  她驚呼一聲,因為那半身血太過駭人,引得他看向她這邊,那一瞬間,她看到他臉色有變,而她已經在馬背上坐不住了,一晃身,跌倒下去。

  馬兒跑得很快,摔下去的時候她根本反應不及,就重重地撞擊在地面上,那一瞬間的疼痛,像是把全身的筋骨都拆散了似的。

  下一刻,她還沒有驗看自己的傷勢,甚至沒有來得及爬起來,就被飛身而至的他一下子按回地上。

  「別動!也許摔斷了骨頭,或者摔傷了內臟。」他厲聲命令身後的侍衛長胡清湘,「去,把跟著來的太醫叫來!」

  她忍著疼,嘶啞開口,「有人要殺你。」

  他的眉心堆蹙,看著她,原本要痛斥她為何要做這種冒險舉動的話都消失在唇邊,十指輕輕在她的身上按壓,一邊幫她探查受傷的地方,一邊輕聲說:「知道,那人已死了。」

  他說得如此平靜,好像他剛才殺死的只是一隻螞蟻,她這才看清倒在血泊之中的是一個身著侍衛服裝的人。

  「你沒受傷?」她第一次看死人,胃裡往外泛著噁心,眼睛卻盯著他滿身的血紅色,心有餘悸。

  「沒有。」他對她展顏微笑,這笑容似是可以安撫她傷痛的良藥。「這血不是我的。」

  她咳了一下,因為心安,心頭糾結的那口氣終於可以松下,但卻意外的咳出一口血來。

  他眼明手快,眉心蹙起時,手掌已經接到她的唇邊,那口血幾乎盡數都吐到他的掌中。

  她有些不安和抱歉,更多的卻是震動,因為她看到他眼中的憐惜與……震怒。

  「你怎麼知道的?」他盯著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肩膀,因為探查了一遍之後,覺得她身上沒有大礙,這才放心將她扶坐起來。

  她抿緊唇,沒有回答。

  他瞇起眼,「有人告訴你的?讓我猜猜那個人是誰,心藍?」

  「不。」她否定得太快,快到她都覺得虛假,為了掩飾,她反笑他,「你以為是心藍公主做的?你以為她做這樣的事情會告訴我嗎?」

  他的雙眸一直瞇著,瞇成了一條縫,似是要看穿她的心,揪出她心底的秘密,直到太醫慌慌張張地騎著馬趕到,連滾帶爬地下了馬,匍匐到他的面前。

  「小臣該死,小臣來遲了。」

  「不是我。」趙玄宸一掌拍開太醫要為他診治的手,「是駙馬受了傷,趕快看她有沒有事。」

  太醫只好先為白佳音看傷,但是隔著衣服什麼也看不出來,太醫只好請白佳音脫衣,白佳音滿面通紅地瞪著趙玄宸,卻見他一臉詭笑。

  「怎麼?駙馬靦腆,不好意思脫衣嗎?」他故意逗她,「也好,這附近有座小木屋,是守山人的居所,本王就去叨擾一下吧。」

  趙玄宸親自抱著她,也不顧旁人看著他們這對「男人」摟摟抱抱是否好奇,甚至他這位王爺紆尊降貴照顧駙馬這件事,是否詭異,逕自朝不遠處的木屋走去。

  木屋內,他屏退了所有侍衛,只留下太醫一人。

  當他的手指要去解開她的衣服時,她喘息著阻止,「不!」

  「你是想活命,還是要尊嚴?」他不屑地丟給她一個選擇,也不給她選擇的權力,強行將她的衣服脫去,只留下最貼身的兜衣。

  雪白的肌膚大片裸露在人前,因為冷、因為羞恥,她將整張臉都轉向面牆那一邊,聽到他冷冷地對太醫說:「今天所看到的事情,若是對外人說出一字,你該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那太醫打了個寒噤,不知道是嚇的還是驚的,聲音都在顫抖,「是,小臣、小臣絕不敢洩露半個字,請王爺放心。」

  太醫很認真仔細地為她檢視了身上的傷痕,好半響,才慎重地做出結論,「駙馬……這位……姑娘,身上的傷勢多是皮肉之傷,腿上的挫傷和淤青嚴重一些,腳踝有扭傷,心脈有震損,所幸都無大礙,修養月餘就可以痊癒。」

  「嗯,退下吧。」他淡淡地下令。

  屋內靜悄悄地,沒有聲息卻更令人心悸。白佳音感覺不到太多的疼痛,只是渾身一直在戰慄,忽然間,衣服一件件地披到她的身上,連一件從來都不屬於她的厚厚披風都裹了上來——連同他的人。

  「為了救我,連性命都不要了?」他在她耳畔呢喃著,帶著些笑意,呼著濕潤的氣息,吹癢了她的髮梢和脖頸。

  「只是……不希望有任何人死亡。」她蜷縮得更緊,只是被他的身子壓著,雙臂環抱著,沒有地方可以逃離,只好呻吟著說:「疼,別壓著我。」

  「你還會怕疼?」他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你這個女人,什麼樣的艱難險阻沒有過過?我以為你只認得『堅強』兩個字。」

  這話戳中她的心事,讓那裡一痛,一句滿是複雜情緒的低歎不受控制地逸出她的唇齒,「我但願自己從不堅強。」

  他的雙臂像是僵了下,然後又柔聲道:「在我懷中,你可以不要那麼堅強,我需要你,只是做我的女人,佳音——」

  他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那樣的魅惑尾音,似是一根針紮在她的心裡,扎得好疼,但溢出來的血又是暖暖的熱流。

  「為何是我?」她忍不住問。

  他卻反問:「為何不能是你?」

  她再沉默半響,終於問出心底的糾結,「既然需要我,為什麼一直沒有回東嶽去找我?」

  她期待著,迫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一個可以讓她原諒他的答案,但是他只是用舌尖輕舔著她背上肌膚,那裡的衣服早在不經意間被他輕輕撥開。

  「你現在不是已經在我懷中了?之前的理由為何,並不重要。」

  他的舔吻和他的話一起,讓她更加怒火叢生!他憑什麼這樣有自信?好像可以把握一切,好像算準了她會來找他,而且將她禁錮在這裡,一切都好像只為他的心願而生,全然不顧別人的自由和心情。

  她怒得冷冷喝道:「滾開,我不想跟你說話!」

  「拿出白大小姐的氣勢了?」他笑,鬆開了手臂和壓在她身上的重量,「那麼你想跟誰說話?心藍?還是那個跟在你身後,從來都無所作為的笨蛋屬下?」

  「什麼意思?」她聽得出他意有所指。

  「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不管你是否已經留意到……你那個屬下,似乎對你的感情可不一般呢。」

  她倏然轉身,因為轉得太快而牽動了傷口的肌肉,呲牙忍痛的表情讓她看上去更加憤怒,「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挑著眉,抱臂身前,「沒什麼,只是看那傢伙不大順眼,三年前就看他不順眼,現在,更不順眼。」

  「你才跟他說過幾句話?孟豪不過是我家的家奴,礙到你寧王的眼了嗎?」她不是第一次看他這樣悠哉的表情,這表情太過危險,因為其中似乎有抹危險的殺氣。

  「你如此維護他的樣子,就很礙我的眼。」他低下身,笑容可掬,「佳音,你那一干家奴都很礙我的眼,因為有他們在,所以你的心一直都在東嶽,你說如果他們都死了,你是不是就不會再想著回去的事情了?」

  她渾身輕顫,瞪著他,「你是在威脅我?」

  他坦然點頭,「是,很鄭重地威脅你。不要妄動逃跑的念頭,即使有一天,你不想為心藍留下來,也不可能離開這裡。」

  「若我一定要離開呢?」她第一次挑明了問他的底線。

  而他的瞳眸驟然縮緊,是霸道的寒光,還是溫柔的殺機,她分辨不出。

  「若你走,我會殺人,每天一人,一直殺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他很可怕,正如她在天雀與他重逢的那一刻,便印證了這個想法。

  剛剛一個人死在他的劍下,他那種鄙夷的笑容,就像是捻死了一隻自不量力的螞蟻,他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過問幕後主使者是誰,彷彿他已經胸有成竹,並有足夠的信心去應對一切。

  如今,他再一次以人命對她要脅,不再是心藍公主,更加上孟豪那些追隨她多年的家臣。

  她憎恨他的要脅,憎恨他強留自己而不擇手段的做法,更憎恨的,是他那顆永遠也看不透的心。

  他真的愛過她嗎?還是,只覺得她身上有某些東西與他契合,就充滿佔有慾地想禁錮她?或者,就像收集他喜歡的什麼珠寶玉器之類的東西,把他看上的女人收集起來而已?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還有件事自己一直沒有搞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妻子?情人?妾?或者任何一個沒有名分,卻已專屬於他的女人?

  作為一個在朝中叱吒風雲的佞王,想必投懷送抱的鶯鶯燕燕也不在少數吧。

  腳疼,疼得懶得去想那些煩心的事情,只是忽然而至的暖意又讓她情不自禁地低頭看去——原來他竟然半跪在她的面前,幫她脫了鞋襪,將她的腳捂在他的懷中,一邊暖著,一邊幫她輕輕按揉。

  「每天這樣揉上半個時辰,傷會好得快些。」他溫柔一笑。

  她羞紅了臉,急著抽回腳。女兒家的腳怎麼能隨意讓男人又看又摸?!

  但是他看出她的意圖,將她的腳抓得更緊,「如果不想更疼,就不要亂動。」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說:「否則我會擰斷你的腳,讓你下不了地,跑不了路,飛不出天雀朝。」

  一瞬間,腳上的溫暖都像是被什麼剝去了,冷得鑽心。

  他愛她?這種愛,太過虛幻,太過冷血,太過狡詐。

  她寧可自己真的已經嫁給一個書香門第的良人,也不再妄想將終生托付給這樣的一個妖孽了!



  第七章

  因為白佳音受了傷,趙玄宸暫停了這次遊獵。

  當白佳音被抬回到他的馬車上時,他淺笑的望著一干圍攏過來噓寒問暖的皇親國戚們,忽然問道:「你們知道駙馬為什麼會受傷嗎?」

  他一身的血漬還在,看上去著實恐怖,映襯著他白皙俊美的妖魅笑容,竟讓無人敢靠前一步。

  「王爺……剛才遇險了?」有人戰戰兢兢地猜著事情的真相。

  「遇險?說得太簡單了,剛剛有人要殺本王。」他悠悠地道出這句話,說得很輕巧,卻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他的眸光流轉,在所有人的身上都轉了一圈,然後投注在遠處佇立於自己馬車邊的心藍公主,唇角一抿,揚聲道:「心藍,你的駙馬受傷了,你不過來看看嗎?」

  「駙馬受傷了?」心藍公主好像才剛剛知道這個消息似的,摸索著,被方漢攙扶過來。「方伯,趕快給府內送話,讓他們燒熱水備著,並請太醫院的院主到府中等候,叫廚房也備些上等的好料……對了,駙馬受傷應該不宜吃油膩,還是清淡些吧……」

  趙玄宸一直微笑著冷眼看她像管家交待了一大堆的事情,直到她終於說完,他才重新開口,「公主不必麻煩了,駙馬會到我府裡養傷。」

  心藍公主頓時愣住,周圍一干人都愣住。

  「皇叔……為什麼……」心藍公主一臉惶恐。

  「為什麼……公主不知道嗎?」他悠悠地將問題拋了回去,然後輕甩長袖,上了馬車。

  車門剛關,白佳音便掙扎著說:「我不要去你那裡。」

  「由不得你。」他重新替她蓋好披風,手指在她的頭頂上停住,那裡是她盤好的男子的髮髻,倏然他將髮簪抽出,一頭秀髮立刻披瀉而下。

  她瞪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著無奈、困惑和不滿。

  她的人生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強硬地一手包辦過,似乎即使她現在說要死在這裡,他都會說一句,「不准。」

  「這也是為你好。」他笑咪咪的提醒,「你想啊,如果回了公主府,就會有別人脫你的衣服,你的身份就要曝光了。」

  「你知道我不在乎曝光。」她冷笑。若不是因為他,她何必當這個駙馬?

  「對,其實我也不在乎。」他重新端起酒杯,悠然自得的樣子。

  惱恨地咬唇,她知道他的話裡的意思。一旦她身份曝光,他也不必維持假象,大可隨意操控心藍等人的生死,他不在乎的是這個!

  「把酒給我。」她從座位上坐起來,掙扎著去奪他手中的那杯酒。她現在想用酒麻痺自己,讓自己醉去,就不用再跟他說話,也不用再看他那張可惡的笑臉!

  他卻將手臂舉得高高的,避開她的手,神色一變,「這酒你可不能喝。」

  「千金購得?世間罕有?」她嘲笑他的小氣。

  他頓了頓,卻笑道:「你看這酒的顏色,碧綠澄澈,看似很美,裡面卻都是毒藥,你信不信?」

  「不信。」她咬牙切齒。

  他笑道:「我的話,你大概從來都沒信過。」

  「因為你從來不值得我信。」她閉上眼睛,放棄喝酒的念頭,他卻伏了過來,低聲說:「若你想醉,其實不用那麼麻煩。」

  深吻,吻進她乾涸的口裡,沒有酒意,只有灼熱的火焰,攪動起她試圖變成死水的心湖,將那裡攪得波瀾壯闊,天地變色……

  那日之後,白佳音就被迫住進寧王府。

  慶毓坊的事情每天都會由孟豪或其他手下帶消息來,趙玄宸並沒有阻撓她與外界的溝通,哪怕是公主府派人來詢問病情,只要她願意,都可以順利地見到所有人。

  只是白佳音一直在懷疑,趙玄宸在她的身邊暗中安插了眼線,無論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已在他的監視之中。

  她一直沒有機會去問心藍公主,類似那次的刺殺行動會不會還有,也沒有問趙玄宸,他是怎樣化解那次的危險。

  只是有一次,她沉吟著剛剛開口,想問他關於當天的細節,他卻一句話將她擋了回來。

  「你不想牽扯進來吧?若不想,就不要問。」

  「你會殺了背後的主事者吧?」她咬著唇問。因為這件事跟自己有關,她還是希望後續不要發生任何的殺戮和流血。

  他卻莫測高深的微笑,「你應該知道外面人是怎麼談論我的,若我是個善人,他們不會叫我佞王。」

  這一句話就叫她的心涼了下去。

  果然,過不了多久,她聽到孟豪無意中提及京中有數員大臣無故遭到貶黜和殺害,皇都中皆傳說這次寧王下手跟之前遊獵中的意外遇刺有關。

  她焦急地打聽心藍公主有無被牽連其中,結果答案是否定的。

  難道趙玄宸還沒有將這件事情懷疑到心藍公主的頭上?

  不該啊,以他的精明,以及現在禁錮她在王府中的舉動,早就該將心藍公主列為重點懷疑對象了,但是,他遲遲沒有對心藍公主下手是為什麼?還在念著骨血親情,給對方最後一點餘地嗎?

  疑惑,卻沒有答案。

  好不容易,她的腳不那麼疼了,這一天趙玄宸又正好入了宮,她嘗試著走出那片被他圈出來給予她養病的寧靜小院,一步步向王府外走。

  起初沒有人阻攔,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禮,喚一聲「駙馬」,但是漸漸地, 當她越來越逼近到王府門口時,她明顯感到身邊已經有人跟隨。

  知道她距離大門口不到七、八丈,有道人影忽然擋在她身前,伸臂阻擋,「駙馬,請留步,王爺有令,駙馬受傷未癒前,不得出府。」

  她的眸光如星子般明亮,直視著那個人——侍衛長胡清湘,淡淡問道:「王爺是否說過,我是他的犯人,若我出府一步,就地格殺?」

  胡清湘遲疑了下,苦笑道:「當然沒有,駙馬是王爺的貴客。」

  「那就請不要擋我的路。」她繞過他,繼續向外走。

  胡清湘再度阻攔,「駙馬,請不要讓在下為難,王爺的脾氣,駙馬應該知道,如果他怪罪下來,在下吃罪不起。」

  她頓足看了他半晌,問:「你幫他殺了很多人嗎?」

  胡清湘一愣,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白佳音繼續注視著他,「若你殺過人,那麼今日為了阻止我,也可以殺了我,否則,我不會留下來。」她再也不停留,直接走到王府門口。

  胡清湘在後面大喊一聲,「關門!」

  「誰敢?」白佳音驟然動怒,凜然喝道:「我好歹是公主的駙馬,私自拘押也是觸犯天雀法律的吧?今日誰要是強留我在這裡,我即刻就自刎在門前,你們可以試試看,我說到做到!」

  她的樣子嚇住了看守們的家丁,沒有人再敢關門,倒不是因為她的身份,畢竟在天雀朝中,誰都知道寧王才是最大的那一個,但是近幾日王爺將這位駙馬帶回府內,細心診治的事情早已在家奴中傳開,人人都知道王爺對這位駙馬的態度很不一般,生怕開罪了「他」也是開罪了王爺。

  白佳音卻知道自己這一下雖然唬住了王府中人,但如果趙玄宸回來,自己一樣沒戲唱,於是她趕快出了府門,頭也不會地向著慶毓坊所在的南市口大街走去。

  終於出了那座氣勢恢宏的王府,她的心情好了許多。這些天悶在那座小院中,頭上只有四方天空可以看,每日裡還要忍耐他來看她時的種種厭惡和反感。

  他天天親自為她的腳上藥,幫她按揉,那動作越是輕柔,她就越是抗拒。

  她不喜歡看他對自己溫柔,因為她認定那都是虛幻的假象,她的眼前總是浮現著他一身浴血時依然冷笑的神情,那些踐踏人命的警告,也讓她無法將他再視作一個可以傾心信賴的人。

  所以,即使他將她呵護於掌心之上,又怎樣?他擅長演戲,無論是當年的乞丐,還是現在的寧王。從他的臉上、他的口中,幾時能看出、聽出幾分的真心?

  就是此刻他說他要她,在乎她,愛他,要娶她,她也不會信了。

  愛,不該是這樣的,那該是兩個人的相濡以沫,該是兩個人的生死相隨,而無涉旁人的命運,更不能以這樣的霸道強佔來要挾彼此。

  但是她有時候也會惶惑。三年前他不是也如此霸道強佔?只是那層真面目,是在最後一刻才展現而已。

  而她,對他念念不忘了三年的,究竟是他患難時與她的相扶相攜,泰岳山上的互幫互助,風雪洞中的彼此取暖,還是,他那一句沒由來,卻撼動她心的承諾?

  慶毓坊的新址已經將要開張,白佳音的出現讓掌櫃的很是驚喜。

  「主子,您出來了?」

  顯然她這些日子在王府中被禁錮的事情讓家奴們擔心不已。

  她點點頭,「出來走走。」誰知道一會兒趙玄宸回來之後會不會把她又抓回去?她幾乎可以預見那一景象。

  她注意到門口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馬車裝飾華麗,一看來者就是身世非凡。慶毓坊還未開張,會有什麼大主顧提前光顧?

  「公主殿下來了。」掌櫃的笑道。

  白家的人都知道白佳音被迫做駙馬的事情,雖然人人奉命不敢說破,但是提到公主和主子的事情,他們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又不免覺得好笑。

  白佳音卻一蹙眉,「她來做什麼?」

  「在跟孟豪說話,不知道說些什麼……」

  她皺著眉,心底隱隱有不好的感覺,逕自走了進去。

  方漢就在內室的門口,與其說是在等候公主的出來,更像是在把守望風,因為他一看到白佳音,就詫異地大叫起來。

  「駙馬!您怎麼在這裡?您從王府出來了?您、您的傷好了嗎?」

  白佳音看他喳喳呼呼地跑來要攙扶自己,提前閃身一避,不悅地說:「喊什麼?還怕公主聽不到嗎?」

  話音剛落,內室的大門就打開了,孟豪手足無措,神色慌張地站在那裡,「主子,您怎麼……」

  「我怎麼突然來了,是嗎?」白佳音哼了一聲。「幾時你和公主成了閨密?避開人,喁喁私語,為的是什麼?」

  「你不要怪他。」心藍公主摸索著來到門口,一臉歉然,「他是你最忠誠的下屬,我們兩個在討論的,是如何救你。」

  「你們兩人?」白佳音思忖著她的說辭,益發覺得不妙。這兩個人好像不是今天第一次密談的樣子?

  她陡然心境清明,推開孟豪,走進內室,只見桌上擺著一疊銀票。

  她勃然大怒,轉身對孟豪喝道:「孟豪!你好大膽子,竟敢擅自動用我的銀子!」

  孟豪立即跪倒,垂首道:「請主子息怒,屬下知道自己錯了,要我即刻去死都可以,但是……公主並無惡意,而眼前局勢,那個寧王將主子玩弄於股掌之中,是天底下最大的惡人,我絕不能看著主子任由他戲弄!」

  「你……好一顆赤膽忠心。」白佳音輕顫,一陣陣冷笑。「誰給了你這樣的熊心豹子膽,讓你替我決定我的日子?我身邊的人,就算是妖是魔,自然有我判斷,就是我爹娘都管不得我,你又憑什麼?」

  「孟豪,你先退下,我有話單獨跟駙馬說。」心藍公主輕輕一語,屏退了默然無語的孟豪。

  門一關,心藍公主歉意地說:「駙馬,不要怪他,是我勸他站到這邊來幫我。我知道這樣做對你不敬,插手了你的家務事,你甚至可以罵我……不知廉恥,不擇手段,但是……駙馬知道我的難處,而我,也知道駙馬的難處。」

  她揪著衣襟,面頰有點紅,「我聽你的屬下說,原本你是不想做駙馬的,因為不讓我為難才留下來。駙馬,我欠你一命,希望今生能報答……」

  白佳音已經氣得語塞,再不敢聽下去,立刻打斷道:「公主不必對我有什麼歉疚,我留下,固然是為了保住公主的性命,也因為我是個商人,商人最大的目標就是追逐更多的金錢,這天雀朝中有無數的商機,我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

  「公主殿下,不管您從我這個愚蠢的手下這裡要得多少錢幫您去實現您的偉大理想,我希望從今以後,這種事情不要再發生。」

  「夫妻之間,駙馬真要跟我計較這麼多嗎?」心藍公主軟氣。「我以為我說了這麼多,你就是鐵石心腸也會動心了,莫非……跟我那位皇叔待得久了,駙馬的性格脾氣也隨了他嗎?」

  「公主何出此言?」白佳音聽出她的話外音,似是在暗指自己跟趙玄宸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心藍公主沉吟片刻,慢慢說道:「駙馬,寧王這個人,我一開始就和您提過,我雖然自小沒有見過他,也知道他是個很有風采的人物,朝中的人雖然有一部分怕他,卻有一部分也很尊崇他,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的本事和手段。」

  「只是這樣的人最可怕之處在於他總會用花言巧語妝點自己,讓你分不清真假虛實,駙馬,我是不想你被他騙了。」

  「我被他騙什麼?請公主明示。」

  心藍公主斟酌了更久,一咬牙,「駙馬,這次你受了傷,他帶你去王府治傷,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這位皇叔……是個自忖瀟灑風流的人,從不缺乏枕邊人,我知道他的情人女人有多少,只是最近卻有一則傳聞讓我不得不留意,因為人人都說皇叔為了你……已有斷袖之癖,你……不會對他動了那種喪倫敗德的心吧?」

  白佳音杏目圓瞠,不知道是笑,是怒,是悲。

  這種事情,該怎樣說給心藍公主聽?看來她的女性身份一日不拆穿,就一日讓人誤會。

  只是,她老實說出來,就真的會天下太平嗎?撇開她被趙玄辰要挾心藍公主的生死不提,一旦她女兒身暴露,對於她來說,損失的是什麼?是更多的自由,因為趙玄辰絕對會趁勢完全霸佔住她,不讓她再有別的理由可以拒絕。

  「斷袖之癖……這個詞,還真的用得好呢。」

  清清淡淡的聲音,似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卻又近在耳畔,震得屋內的白佳音和心藍公主同時呆若木雞。

  趙玄宸施施然靠在門口,瞅著這兩個女人,「心藍,不是說這幾日你身體不好,要在府裡休息嗎?怎麼會有閒情逸致跑到這裡來過問買賣?」

  「皇叔……我只是出來走走,跟駙馬見個面。」心藍公主在趙玄宸的面前,立刻如個小女兒般畏手畏腳,可憐兮兮。

  但是,白佳音卻已經失去所有對她的同情和憐憫,因為今日之事已經讓她看清、這位公主千歲非常不簡單,花言巧語誘騙孟豪挪用大筆金錢給她辦私事不說,又想用言辭刺激她對趙玄宸遠離。

  其實,她早該想到,心藍公主敢對趙玄辰在深谷中施以殺手,就絕對不是個簡單角色。皇室中,為了生存得好,又有幾個簡單人物呢?眼前這個男人不就是妖孽裡的妖孽嗎?

  趙玄辰已站到她面前,「駙馬,為何會從王府出來?是胡清湘那個蠢人得罪你了?還是府內有下人伺候得不好?」

  「都不是,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她看到他眼中的笑,那笑中有殺氣。他是剛剛殺了人而來,還是要殺人了?奇怪,她最先想到的是胡清湘的生死。

  「你的侍衛長呢?沒跟你轉述我的原話?」

  「說了,所以我賜給他一份該屬於他的結局。」

  依然是淡然得有些輕蔑的語氣,只是那淡然更讓她更讓她驚得恐懼,脫口問道:「你不會……殺了他吧?」

  他卻笑著反問:「讓他死不是你的心願嗎?否則,你何必問他是否殺過人?你心中一定千百次的咒罵過吧?讓我和他一樣,為我們犯下的罪行一起去死。」

  他又看穿她了,這對於他來說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她卻滿心愧疚,她是暗暗罵過,但並沒有真的要胡清湘去死的意思。

  看到她眼中的錯愕和驚惶,趙玄宸抬起手,輕輕托起她的臉,促狹地問:「怎麼,有愧意?」

  心藍公主就在旁邊,可他全無顧忌地對她做出親暱舉動,並不僅僅因為心藍公主是個瞎子,更因為這是他想做的。

  莫名的,白佳音總覺得心藍公主的眼睛就好像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似的,不自在的撥開他的手,不耐煩地追問:「你真的殺了他?」

  「想知道?跟我回去看。」他轉身向外走,已經料定她會跟出來。

  白佳音不意外自己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屋外的孟豪怎麼全無動靜?就任由他這樣晃晃悠悠地獨自進來。

  直到她跟出去,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見在慶毓坊的店門外,有數十名訓練有素的侍衛把守在店舖的四周,孟豪就被困在其中,動彈不得。

  「王爺,您這樣做還讓不讓我這個店開了?」她惱怒地推開侍衛群,將孟豪拉出來,推進店裡,「你先回去。」

  趙玄宸回頭道:「倘若你下次再逃,我就拆了這家店,到時候別說我沒有警告你。」

  她瞪著他的背影,在原地聽了很久,旁邊的侍衛躬身說:「駙馬,請上馬車。」

  「我有腳。」她報復性地走過馬車,明知道他在車內等她,明明她的腳疼已經開始復發,就是執意要獨自步行回王府。

  馬車似乎開始行進了,走得很慢,就跟在她的身後,不疾不徐的,好像無論她走到什麼時候,馬車都會一直跟著她,無論她走到哪裡,馬車也會一直跟著她,直到她走不動了,停下來,累死在路邊,馬車都會跟著她。

  她這時候真懊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跟妹妹一起學點武功,那種可以一下子飛到樹梢上,轉瞬間就跑得無形無蹤的輕功,曾經讓她鄙夷是雞鳴狗盜之徒才學的本事,現在她才知道,那是人在困境之中脫困的最佳方法。

  打不過,就逃,逃到天涯海角,不怕他還能抓得到。

  而眼下,她沒有插翅飛天的本事,只有把自己的腳活活疼死、累死,才能暫時不去想他,研究他,琢磨他。

  走過最繁華的街市,再前面就是寧王府的地盤,但是馬車這時候忽然從後面追上,車門打開,他大步走下來,從後面一把抓住她,將她拖上馬車。

  「趙玄宸!」她疼得被迫喊出他的名字,「我不是已經奉了您王爺的指令,要回去了嗎?」

  「你想一瘸一拐地進去,然後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他惱怒地瞪著她,以及腳上紅腫起來的那一個大包。

  「你就是故意要忤逆我的意思,所以拿自己的身體折磨。」他一手按住那塊紅腫上,手掌裡是不知何時已經備下藥膏,異常的清涼,但是他的手勁很大,讓她又疼得幾乎叫出來。

  「你就喜歡自己找條最難的路走,我就讓你走!」

  他下手很狠,壓得她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叫出來的那一剎那,他已經封住她的唇,按住她的手。

  馬車的空間本來很寬敞,卻以為兩個人的掙扎和糾纏而變得狹窄,她的呼吸被堵,胸腔裡憋悶得只想透口氣,但是這個妖孽卻緊緊壓住她,故意讓她喘不過氣,逼得她向她臣服。

  她掙扎著,手指可以活動的方寸間摸到一隻瓶子,拿起用力一甩,將瓶子一下子丟到他的身上,力道其實不大,卻砸得他被迫停下動作,兩個人就像是剛剛大戰了一場似的,都氣喘吁吁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她怒道:「趙玄宸!你到底想掌控我的什麼?」

  「你的心。」他的手改放在她的胸口上,並不算重的力道依然讓她有窒息的感覺。

  她冷嘲。「別裝了,你知道我不是三歲小孩,我也知道你不是情聖。你要我的心,為什麼要失蹤三年?你以為一個人的心被冷藏丟棄了三年之後,它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

  這句話,原本她想平靜說出,但是說到後來,語氣升高,語速加快,這一語背後衝口而出的憤怒和悲傷,已經超出她自己所能控制的範圍,讓她震驚,讓他——震動。

  「原來,你很在意這三年。」他還在喘著氣,看上去有點疲倦。「其實我有點……苦衷,只是不想告訴你,不想你擔心。」

  「苦衷?堂堂寧王也有苦衷?」她繼續嘲諷,藉以掩飾剛才的失態,但是,他的臉色為什麼看上去有些不對?她知道自己的臉是通紅的,因為剛才被他的吻堵得喘不上氣,到現在臉頰都是滾燙,可他的臉色卻很難看,白中泛青,像是生了病似的。

  他向後一倒,看著腳邊已經傾倒半天的那只瓶子——是他的酒瓶,不禁苦笑。「你還真是浪費,好好的一瓶酒,讓你灑了大半。」

  她詫異地看著他去扶起那只酒瓶,將酒瓶裡殘存的一點點酒急不可耐地倒入口中,靠著車板喘了好一陣氣,臉色才漸漸緩和許多。

  馬車停了下來,有侍衛在外面提醒,「王爺,已經回府了。」

  「知道了,我要……先休息一下。」他沒有立刻下車,而是繼續闔著眼休息。

  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問道:「那酒中有什麼?」

  「毒藥,我告訴過你。」他的眼並未睜開。

  「我在跟你說正經話!」

  「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微微開啟的眼縫中,沒有精光四溢,像是巫山之上的一抹雲,灰暗的遮住明月所有的光華。

  她直視著他,許久,一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冰涼,手心裡都是冷汗。她不懂得把脈問診,卻也知道他在生病,或者,是剛剛大病了一場。

  他真的病了?那壺酒中如果真的是毒藥,迫使他服毒來解,又該是怎麼樣一種病?

  看出她眼底的疑問,他手掌一翻,反握住她的,將她拉入懷中,然後對外面吩咐道:「本王不想下車了,直接從側門進府。」

  伴隨「駕」的一聲,馬車繞開正前方有著高高門檻的大門,從西角門進入,一路上,她沒有聽到車外此起彼伏的問安之聲,眼中,都直勾勾的只看著他一人。

  他還在笑,無論到了任何時候,他都可以笑得出來,可這笑容如今看在她的眼中卻是不一樣的滋味。

  這種病會很致命麼?顯而易見,因為服毒的危險如此大,他還要以毒藥治病。但在死亡距離如此近的時候,他還可以笑得輕鬆愜意,像是剛剛去踏青回來一般?

  「我叫人備了些東西給你,不知道你是否用得到。」他出聲岔開了話題。

  她壓根兒什麼也沒有聽進去,腦子裡亂哄哄的,想的全是關於那壺酒,和他這突然發作的怪病。

  那天她跟他要酒喝,他不肯,因為那碧綠色的酒水中就摻了毒藥,而他,一點點的品啜,彷彿那是瓊漿玉液,甘之如飴。

  他怎麼可以如此笑對生死?不管是別人,還是自己。

  馬車再度停了下來,就停在一座跨院的月亮門外。

  他要下車,被她從旁邊扶住,他有點訝異地看她,卻見她黑湛湛的明眸裡是掩不住的關切,好像他是張隨時都會被風吹破的紙,不禁一笑,任由自己高大的身軀依靠在她纖細的肩膀上,被她扶出車子。

  寧王府之大,房屋何止百間,她沒有到過這座院子,而院門上只是題著「汲香」兩個字,但是一跨進月亮門,她就愣住。

  滿院都是大小箱子,所有的箱子都已經打開,裡面裝滿絲綢布匹,有的還整匹包裹著,有的則被拖撒出一半,就這樣這裡一片金黃,那裡一片紫紅,滿院的五顏六色,看得人眼花繚亂。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有點結巴。

  趙玄宸欣賞她的呆怔,「我從周邊各國買了一批絲綢,包括中原的,大概對你們慶毓坊有些用處,只是我也不知道你需要哪些材質,就每樣買了一、二十匹。」他一邊說,一邊跟她往屋裡走。

  其實屋內幾乎已經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很多布匹因為擺放不開,已經懸掛到牆上,那一面面五彩繽紛的牆壁,像一道道迷幻的影像,讓白佳音眩暈。

  置身於這間遮天蔽日,全是五彩絲綢的房間內,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感動還是震驚。

  觸手可及,全是光滑的絲綢,即使她身為慶毓坊的當家,見慣了綢緞滿箱滿庫的景象,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色彩,這樣的艷麗,這樣的光彩奪目,這樣的……絢爛至極。

  「你是想讓我感動麼?」她緩緩轉身,望著對面的那個人。

  如果這是他的目的,那麼他已經做到了,她的確被感動了,滿心胸充斥著的熱度不是憤怒、不是狂喜,只是一種可以穿透人心,讓她無力抵抗的溫暖。

  他,永遠都知道什麼樣的東西是她看重的,怎樣才能讓她動容。

  從三年前的悉心呵護,到現在的用盡心思,她的弱點跟所有女人都一樣,只是渴望被人關愛,被人照顧,被人需要,被人擁有。而這一切,他都給了她。

  他慢慢的靠近,腳步還有些虛浮,順手拉起旁邊一匹如蟬翼般輕薄的紅紗,將她兜裹住,然後又密密的吻了下來。

  這一次她沒有掙扎,那紅紗的顏色實在耀眼,讓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只希望自己在這一刻像火焰一般,也可以燃燒起來。

  然後,意亂情迷的,跟他糾纏著倒在地上,身上的衣物如秋飄零般一件件剝落,與所有的絲綢混在一起。

  她光滑的肌膚因為碰觸絲綢的質地而泛起寒慄,他卻一點點吻過,哪怕是最敏感的部位都不放過。

  他很知道該如何點火,如何將她深埋在心底已久的那些熱情一一挖掘出來,像暴風雨一樣的釋放,而不是像蠟燭一樣燃盡。他要的,不是她的燃盡,而是她的全部綻放!

  當她的面容已經由桃紅轉為艷紅,當她的肌膚已經由冰涼變得火燙,他才將自己的熱度燒灼在她最柔嫩的角落,那裡——是快樂的溫床。

  撥開她已經濡濕的額前散發,他扶著她的腰肢,魅惑的笑著,「現在告訴我,你是不是騙了我?」

  「什麼?」她含糊的回應,大腦已經無法運轉。他在問什麼?她又騙過他什麼?

  「關於你已經嫁人的事情。」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那被痛苦和極樂折磨著的壓抑表情,並不是一個經人事的女人所該有的表現,他相信她是騙他的,她不可能嫁人,不可能成親,因為他已經斷定她在這三年中和他一樣在等待。

  靜靜地等待,即是暗夜中一直看不到半點光明,卻心猶不死。渴望著,盼望著……這一剎那的天地交融,休戚與共,生死相同!

  他重重的侵入她的身體,不帶一絲柔情,一貫有的強硬迫使她忍住疼痛,接納他的全部。

  她喘息著,本能的想抗拒,卻因為他密密的貼合,無法離開他半寸。

  人生已經冰冷了二十年,只有這一刻的她才像是活著,不,這也不是活,倒像是墜入谷底,又像是升上雲端。

  全身都如火焰般燃燒著,撕裂著,像要燃燒殆盡一般,但是激昂的律動又在一陣陣地提醒著她的神智,告訴她這裡不是天堂,不是地獄,此時此刻,她只是在他的懷抱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第八章

  終究還是功虧一簣,丟了矜持、禁錮,交了身、付了心。

  白佳音睜著眼睛,看著頭上那依舊燦爛的顏色,似乎每一抹都像是他的笑——妖而惑人,魅而空靈。

  纏在身上的,有絲綢,有彼此的衣服,偏偏沒有半點保暖的作用,所以她只好將身子再蜷縮得緊一些,以求溫暖。只是這一縮,最終卻又投進他的懷中,只因為在那裡才有她最需要的熱度。

  他低低地笑著,手指隔著紗,還在輕輕撫摸著她的肌膚,因為這曖昧的觸摸而別有一番撩撥情慾之意。

  「佳音……這樣叫你可以嗎?總覺得有些怪,還是喜歡叫你『白大小姐』。」

  他貼在她的頭頂,輕聲說:「多謝你肯抱著我,我第一次覺得被人這樣擁抱是如此的幸福。」

  她呆住。這個妖孽又看出她的心思,而且竟然還搶去她心底要說的話?這些話,應該是她這個女人說的,但被他說出來,卻有一份悲涼之意。

  「一定有無數女人抱過你吧?」平靜後,她想起心藍公主對她的提醒——他有女人,一定有很多,只是她從未見過。

  他的唇,隔著綾羅綢緞貼著她的身體,那熱度竟然可以穿透。「我的確擁抱過她們,但是,只有你一個人可以擁抱我。」

  這該是怎樣的認定,他給予她一個遠不同於其他枕畔人的地位。這算是什麼?是一塊安撫她不安之心的定海之石?還是一道封鎖她心底妒意的封印?

  「你的病……已經好了?」她遲疑地問,試著轉移話題。剛才他還那麼虛弱,一轉眼,已經可以跟她陷入如此的激情纏綿之中。

  「這病來的快,去得也快,只要喝了那毒藥,就會生龍活虎。」他微笑。

  白佳音再度狐疑道:「你這是什麼病?」

  「需要以毒攻毒的病。」

  這坦坦白白的話,輕輕巧巧地說,背後卻是驚人魂魄的答案——原來那不是病,而是中毒。

  「幾時?誰下的毒?」她瞪大雙眸,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

  「當年我剛回天雀時。下毒的人……已經死了。」

  那驚心動魄的過去,也只在他的口中這十幾個字裡,草草帶過。

  「為何?」她的心依然糾結,似是在為他痛,更是為自己痛。

  「為何?」他複述著她的問題,一笑道:「因為這不是屬於我的天下。」

  再不用問了,她的指尖已經冰涼,她最不喜歡聽的故事,就在他的答案之中。皇室之內真的沒有骨肉親情可講?只充滿了陰謀、冷血和殺戮?

  若真的如此,她還真是羨慕自己只是出聲在普通的商戶之家,姊妹之間雖然沒有手足情深到可以蜷窩在一方小小的被窩裡,說著知心的體己話,但心中對彼此的關心,卻是毋庸置疑的。

  實從發現他服毒治病起,這個念頭就已經在心底不斷地盤旋過,只是她自己怕這是自己的一相情願,而非事實。

  他沉默了,但並不是為了躲避她的問題,而是慢慢地坐起,幫她查看了下腳上的傷勢,問:「腳還疼不疼?」

  她這才想起來,已經有好一陣沒有感覺到腳疼了,也不知道他之前為她抹上的那劑涼藥是什麼靈丹妙藥,居然有如此奇效。

  「以後不要再任性了。」他伸臂攬過她,「除了我,還有誰會為你心疼?」

  那輕哄的語氣,彷彿在對一個小孩子說話,就是這樣的語氣,讓她惶惑得連最後的防線都要消融。

  除了他,再沒有人了。父母不在身邊,即使在,也是把她當做堅強的女兒。妹妹又是個粗枝大葉的傢伙,幾時為別人著想過?

  真的除了他,再無人。

  只因為這一個『除了』,這一個『再無』,她癡心等了三年,執著地來天雀追查線索,最終……為他淪陷在這斗室之中。

  但她的心,那株冷絕了許多年,深埋在萬丈雪峰下的孤獨花朵,卻好像從今日起,曼麗盛放了。

  往事白駒豈堪追,左宵酒,金晨淚,和就花香也暖杯。自始那夕風月夜,終落得,衣帶寬瘦骨。心暖情昧。只恨流年偷轉,蠟燭成炬,箋字成灰。

  這是一年前她無意中路過一家教坊時,聽到歌女吟唱出的一段歌聲。

  那一天,她本該趕路至下一個城鎮,卻因為這首歌、這闕詞,怔愣著讓車隊停在原地,等了很久。

  這歌中的淒涼婉轉,那一句『心暖情昧』,似是在說她和趙玄宸,而她那時候還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們兩人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曖昧,相識於路途,相伴於江湖,本應相忘於天涯,卻因為他的一句「等我三年,回來娶你「的荒唐諾言,而想忘不能忘。

  風月場中的女子,還可以彈撥著月琴,噙著淚,唱著「蠟燭成炬,箋字成灰」,而她呢?連可以燒成灰的信箋都沒有。

  不能長歌當醉,不能酒淚相和,她是白家大小姐,她高高在上,孤獨一人。

  這三年,孤獨之心更勝以往,孤獨到她總以為三年前的那段記憶根本是夢,直到在王府的大堂中重逢,驟然從天而降的狂喜幾乎將她擊暈,伴隨而至的憤怒也讓她恨不得死去。

  她,其實是個非常自私的人吧?

  只關心自己的心情和遭遇,未曾想過他可能面對怎樣的難題,以致幾乎錯失了信約。

  今夜,坐在桌岸邊,擺著一盞小小的燭台,藉著那點燭光,她默默地寫信。

  風聲響,門外有人走進,直接來到她的身側,拾起她掉落的披風,重新披在她的身上,並壓靠在她的肩背上。

  「在寫什麼?給白家的求助信?」他笑著,眼睛已經看到信上的字。

  趙玄宸瞇起眼,「這個若慈是誰?」

  「一個朋友。」她並未回頭,也未停下筆。這封信剛剛寫了開頭,只是幾句寒暄,並未切到正題。

  「這個朋友是男是女?」他慢聲問,語氣有點重。

  她不大適應他壓得越來越重的身軀,只好用左手將他推開,才回應,「是個女的。」

  「什麼人?」

  「也許是你的救命恩人。」她一邊寫著字一邊問:「你去過西嶽嗎?」

  「去過,怎樣?」

  「你可知道西嶽的離愁谷?」

  他回憶,「好像是個用毒高手住的地方吧?」

  「不只是用毒高手,她家祖上有名女子的確是用毒高手,但因為嫁了個神醫,所以她通曉用毒解毒,治病救人的所有招數。」

  他恍然大悟,「你想求她救我?」

  「我和公孫若慈雖然不常見面,但是相信這個忙她會幫的。」

  他笑道:「天下的奇女子何其多也。」

  白佳音看他一眼,「你好像一直對女子多才很忌憚。」

  「因為吃過女人的虧。」他這一次倒是坦誠。「當年皇兄就是因為皇后看我不慣,所以才跟我鬧翻,幸虧皇后身體不好,早早就死了,否則,只怕輪不到我做攝政王,她就要做武則天了。」

  「這才是你不許女子做生意的原因吧?」白佳音假作不屑地撇嘴,「原來你這麼怕女人。」

  「怕女人?」他挑起眉毛,又笑著將嘴唇貼到她的頸後,低聲說:「我唯一會怕的就是你這個女人。」

  她推開他不安分的唇,停下筆回頭問他,「你的毒到底是什麼名字?毒性如何?」

  他繞到桌案的對面,彎下身望著她,「真的要救我?你不怕我這個妖魔多活一天,會有更多的人倒霉?」

  她怔住,他的問題雖然是戲謔的口吻,卻另有一番道理。

  他是眾人口中的惡魔妖孽,如今他被毒藥控制,總算是要忌憚一些事情,若解了毒,會不會真的危害更甚?

  但是這個妖孽一樣的男人卻是她的摯愛,不救他?眼睜睜看著他一次次的服毒,終有一天,當那些毒藥也沒辦法就他的性命,所有的毒性都發作到一塊時,她就將失去他。

  打了記寒顫,她不敢想可能發生的事情。

  趙玄宸笑吟吟地看著她滿是矛盾掙扎的表情,也一語不發。

  門外忽然有人說話,「王爺,陛下又來了,在大堂等您。」

  趙玄宸不耐地回頭。「知道了,總是在晚上攪擾得人不得休息,陛下若是想看歌舞就讓他看,若是想玩捉迷藏,你們就陪他玩,不要再來煩我。」

  白佳音聽到那聲音卻是一愣。這聲音——是胡清湘?

  「原來他還活著。」她咬咬牙,「你可惡,居然讓我以為他被你……」

  「我有說過他死了嗎?」他笑著捏住她的下巴,將她嘴角下垂的憤怒抹去,「我只是說,我賜給他一份該屬於他的結局。」

  「所以說他的結局就是繼續在王府當差。」她打掉他的手,「趙玄宸,你對我總用心機,你算準了我能動怒的籌碼有限。」

  「不,我對你全無把握。」他搖搖頭,「你是個太獨立的女人,因為獨立而獨一無二,其實我沒有把握能掌控你,所以,只有霸佔住你,唯有這樣才可以讓我放心。」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坦露心扉吧?雖然沒有海誓山盟,卻勝過任何纏綿悱惻的情話,與那句「多謝你肯抱著我」一樣震撼心底。

  她才恍然大悟,這個看似強大可怕的男人,面對愛,也是如此的謹慎小心,試探著,喜歡著,期盼著,守候著。

  她低下頭,輕輕一歎,「別再讓人恨你了,你完全可以不要這樣張狂地活著。輔佐幼主,一代名王,不好嗎?」

  他笑了,又是那種嘲諷的淡笑,「你和人談生意時難道從不用心機嗎?當你的對手使出非常手段的時候,你會打退堂鼓,將大好形勢拱手相讓?你真的沒有威逼過、利誘過,或者施以騙局,以達到你想要的目的?」

  一時白佳音陷入無語,因為他的質問,她都做過了。

  「但那……無涉生死。」她艱澀的反駁。

  「是否有涉生死你真的知道?那些被你們白家擊垮的對手,有沒有誰因為走投無路跳過河?商舖的夥計,有沒有因為無錢買藥而不能救治病重的老母?或者……」

  「你在轉移話題。」她不知道情勢怎麼變成他在指控她了?「就算這些事情都有,跟你比,只是小巫見大巫。」

  他再次微笑,「我不是在指責你,你不要誤解,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之間有很多相同之處,只不過,你面對的是白家商場上的對手,而我面對的,是天雀一國。」

  聞言,她深深地吸氣、吐氣,因為他說的都對,他們都在面對爾虞我詐,只不過在不同的領域以不同的招數應對,但歸根結底,是要讓自己變得強大,才能繼續生存。

  她不知道以前在天雀國他曾經遭遇怎樣不公平的待遇,不知道他為什麼漂泊四海,甘做一個被人看不起的骯髒乞丐,但是回到天雀,匡扶幼主,本應是重新揚眉吐氣的契機,被人下毒……卻是另一個灰暗的開始。

  顯然,他不願意做中原的諸葛亮那樣的名相,可以名垂青史,光耀千秋,為後人敬仰,他不在意是被人唾棄辱罵,還是恐懼躲閃,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救這個國家。

  「世人對於他們沒有看到和不瞭解的事情,總會過度渲染,更何況即使是親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相。」

  他這樣來解釋外界對他的評價,說到這裡時,他笑得輕鬆而愜意。

  「寧王,佞王,我挺喜歡這樣的稱呼,起碼我不用拍桌子瞪眼睛,就可以讓人對我畏懼千里,何樂而不為?」

  「你在助長別人對你妖魔化的傳言。」她肯定的如是說。

  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日來幫她按揉腳的時候,她表面在抗拒,心中在掙扎,但是門外偶爾會有一些官員,立等他處理各種各樣的緊急朝務,她其實都看在眼底。他雖然是定時來看她,但他自己的休息卻根本不定時。

  他是個可以為國家鞠躬盡瘁的人,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而已。

  「若殺了一些原本就該死的朝廷蠢蟲我就是惡魔,那我願做妖中之妖,魔中之魔。」他還在笑,似乎很為自己得來的外號而得意。

  「為什麼外面的人看不到你的成就?」她疑惑不解。連街邊隨便一個商家的掌櫃,都對他聞風喪膽。

  「因為有太多的人會把自己裝扮成廉潔奉公的好官,以博得口碑,那些不知內情的百姓,受到一點恩惠時,會感激涕零,卻不知他們嘗到的甜頭遠不及上面貪下的百分之一。」

  她沉吟半響,問道:「若我不來,那你會怎樣?」

  他笑道:「也許托人將我的骨灰送去慶毓坊。」

  她急了,一把掩住他的口,怒斥:「你就這點志氣?這就是你承諾之後唯一能做的事?」

  他拉下他的手,握在掌中,那掌心還是涼的,手指卻如此有力。「起碼我沒有失約,而且自那以後,你也不必再空等下去。」

  她垂下眼,「你知道我在等?」

  「知道。」

  「為何?」

  「因為……這樣告訴我自己時,我會活得更用力。」他的笑容總像是遮在她眼前的一道屏障,而今這屏障緩緩拉開,展露給她的是一抹孤獨的影子。「為了再見你一面,所以用力地活著,努力向上攀著,即使你想見我並沒有我想見你那樣迫切,但是我仍寧願這樣相信。」

  白佳音的手在他掌中輕顫了一下,甚至連她的睫毛都抖動了下,如鳥兒的羽毛,抖動得如此美麗。

  當一切心事都坦露無疑地展示在彼此面前的時候,心結已解,無怨、無恨,這是比身體相交更深的融合。

  白佳音一直都沒有再離開寧王府,一連許多天,趙玄宸一直霸著她,不許她離開一步,若是以前,她會厭惡他的霸道,但是現在,她隱約明白了他這樣安排的用意。

  這幾日他已將她變成枕邊人,所以,每日她只能在他的懷中迎來黎明的晨曦。

  自小她就不嗜懶覺,每天早起晚睡,作息規律,他卻不是,每日一睜眼,天邊未全亮,他還是在她的身邊沉睡,呼吸之聲綿勻而深沉,安靜得又像是一個嬰兒般純淨,臉上沒有一點陰暗,沒有一點冷傲,嘴角的笑容雖在,但那卻是一種滿足。

  這是他真正的本來面目嗎?還是在擁有了她之後才變成這樣?

  她的腰肢總被他的一雙手臂纏繞,肌膚相接,原本光滑的皮膚因為昨夜激情之後的汗漬而變得有些黏膩。

  以前她從沒想過,自己可以跟一個人達到如此親密無間的地步,向來連碰都不願意讓人碰一下的她,能容忍那麼多想都不敢想的激情纏綿。第一次是因為感動和心疼他的情不自禁,再後來,就是被他引領著去體會做一個女人與少女到底有何不同。

  當激情過後,他們若是還有餘力可以閒聊,她也曾紅著臉跟他說些心底藏了多年的秘密。

  「兒時我曾在後花園見過一次我娘和我爹,在涼亭裡……親熱。」她將頭枕靠在他的懷中,小聲的說道:「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到底代表什麼,只記得娘發現我之後特別不好意思,我爹的臉都快紅成紅布了,但我什麼也沒問,就像什麼也沒看到似的,逕直走了過去,此後我爹娘也沒來問我關於那天的事情。」

  「他們是不好意思問。」他笑,「但倘若有一天我的兒女看到同樣的景象,我才不會不好意思。」

  「是呀,你的臉皮應該比我爹厚一些。」雖然還是冷笑著打趣,心境卻與之前大不相同,尤其他說出那句「我的兒女」時,蕩漾在她心底的是從未有過的甜蜜。

  「給我們的孩子想個名字吧。」他的手指細細地劃過她背部的曲線,引起她的一陣戰慄。「男孩女孩,各想上幾個,先定下來,每日我們都去談論這些名字,日後他們一出生,我們就會覺得他們是我們的親人。」

  她笑道:「我沒看出你這麼喜歡孩子。」

  他親吻著她的唇瓣,「我更喜歡孩子的娘,只是……有了名字、有了孩子,我們才更像是一家人。」

  於是他去上朝後,她就一直在費心想名字。

  他姓趙,她姓白,白家的孩子向來以白為姓,到了她這一輩,因為父親的堅持,妹妹於佳立才會隨了父姓,而趙玄宸這個人,霸道狂放的性子可比他爹要強橫百倍,若是讓孩子姓白,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一個早上,她擬了許多個名字有的以趙為姓,有的以白為姓,還有時候,趙白兩字被她放在一起,寫出的名字也別有一番味道,但若是他們的孩子都在天雀長大,妹妹和齊浩然的孩子到底是姓于、姓齊,還是姓白?將來慶毓坊只許白姓女孩接掌的規矩,是不是就不能延續下去了?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寫著,胡清湘忽然來向她稟報,「駙馬,你家中人要見你,說是慶毓坊出了事。」

  她一驚。慶毓坊能出什麼事?

  叫進來那人一看,原來是孟豪。

  自從那日她在慶毓坊跟孟豪動了怒,又被趙玄宸帶走,已許多日沒有見過他了。她雖然惱恨孟豪的擅自做主,但是事後想想,這個直腸子的人也是護主心切,再加上心藍公主那張舌燦蓮花的嘴、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要孟豪不被騙得團團轉,也難。

  要怪,只怪自己,給了孟豪過多處理事務的權力,若當初對他有所限制,他哪還能挪用得了那麼多的銀子?

  孟豪今日看起來很慌張,見到她的表情像是要哭了似的,立刻跪倒。「主子,咱們慶毓坊著了火,大批的絲綢都被燒光了!」

  「什麼?」她一皺眉頭,馬上就要跟著他出去查看,胡清湘卻像上一次一樣攔住她。「駙馬,您又要讓屬下為難了,救火的事情屬下會叫人去做,您還是在府內等王爺回來比較好。」

  「這是我白家的家務事,不想驚動王爺,你若不放心,就一起跟來。」

  白佳音發現這幾日胡清湘在跟她說話時,自稱的詞從「在下」變成了「屬下」,就好像已經把她當作主子一樣。

  她知道自己和趙玄宸之間的事情,定然瞞不過這個在王府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而且,趙玄宸也跟她說過,「在天雀做事,不比你們東嶽,要處處小心,尤其你現在是我護著的人,暗地裡想對你不利的人比你想的還要多,若有意外, 就找清湘幫忙,他是我信得過的人。」

  所以她也不想讓他太多為難,只是情態緊急,匆匆一語之後,她再不停留,跟著孟豪離開寧王府。



  第九章

  慶毓坊新店就這樣付之一炬了,白佳音站在店舖門口,凝著眉,久久未發一語。

  孟豪跪倒在她面前請罪,「主子,請治我的罪,這個店,我沒有為您看好。」

  「孟豪,你起來,天災人禍,與你無關。」她淡淡地和他說著話,卻轉身看向一直跟在她身邊的胡清湘,「你可否在這等候?我要進去一下。」

  「這裡面已經燒光了,您還進去做什麼?」胡清湘並不同意,「還是讓屬下護送您回王府吧,再過個把時辰,王爺就要回府了,如果到時候看到您不在府內,驚動可就大了。」

  「那好吧,我不進去,但是我也不能立刻回王府,難得出來一次,我要去見公主一面。」

  她的要求讓胡清湘不解,怔怔地瞅著她,拒絕得更加堅決,「駙馬,王爺吩咐過,一,不能出王府;二,不能去公主府。我已經讓您違背了第一條,現在絕不會讓您再犯第二條。」

  孟豪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罵他是寧王的走狗一樣,同時大聲說:「主子,您要見公主的話不必去公主府,自從店裡起火,我就通知了公主,她正在趕來的路上,您稍等,她就會到的。」

  白佳音一愣,隨即問:「為何要通知她?」

  孟豪一下子被問住,訥訥了半天才說:「公主說這慶毓坊算她的一份,無論生意好壞,她都要關照。」

  「她幾時也成了你的主子?」白佳音微微調侃了他一句,只是語氣冷冷淡淡的讓人難以聽出她真正的情緒,沒等孟豪再開口,她看見旁邊有座茶樓,便道:「也好,我就在這座茶樓等她。胡大人現在還要阻攔我嗎?」

  胡清湘見她的表情嚴肅,想了想,又看了看旁邊的那座茶樓,終於點頭,「那我派人在樓下駐守。」

  「是要跟誰兩軍交戰,還要派人駐守?那樣豈不是更加招人注意?」白佳音否定了他的念頭,率先上了樓。

  胡清湘握著腰畔的劍,站在樓外。

  而孟豪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跟在主子的後面上了樓。

  白佳音要了一間清靜的包廂,那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孟豪就站在門口,似是猶豫該不該進來。

  要了壺茶,白佳音自斟自飲了半晌,看到樓下已有一輛馬車來到,跟在車外的正是方漢,從車上扶下的窈窕身影,無疑就是心藍公主。

  心藍公主被人指引著,進了這座茶樓。

  看著這一切,白佳音忽然開口,「孟豪,我給你個機會說實話,這店舖,是怎麼燒起來的?」

  孟豪被她這句話驚得重重一震,看著她的目光閃爍不定,很快又低下頭去,「主子,這火燒得邪門,只怕是店內有人引火取暖,不小心……」

  「你不肯說實話,那就算了。一會兒無論有任何事都不要進來,否則這輩子就不要再跟著我了。出去。」

  下令的同時,孟豪一個趔趄往後倒,差點撞到剛剛走到門口的心藍公主。

  心藍公主困惑地對包廂內問:「駙馬?是你在這裡嗎?」

  「是我。」白佳音走出來,親自扶她走進包廂,「勞煩公主大駕過來探望,其實慶毓坊這點小事,我們白家自己就能處理好的。」

  「駙馬一直都在跟我見外。」心藍公主歎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有難處,就不必瞞我了,更何況我動了你們白家的銀子,將來早晚要還,你就當作我也是慶毓坊的一個掌櫃好了。」

  「由公主做掌櫃的背後撐腰,慶毓坊的買賣想不紅火都不行呢,只可惜,這一次紅火太過,蝕本無歸。「

  白佳音自我打趣,直到把心藍公主扶著坐下,她自己卻沒有落坐,而是忽然跪倒,「如今我有件事要稟告公主,請公主看在您對我白家這樣照顧的份上,能饒我一命。「

  心藍公主被她無預警的行動給嚇壞了,摸索著去扶她,連聲說:「駙馬?怎麼了?怎麼跪在這裡?有話好好說,快起來,我都答應你。」

  「不敢求公主答應什麼,只請公主原諒。」白佳音依然跪著,「我其實是個女兒身。」

  陡然的坦白顯然出乎心藍公主的預料,她怔在那裡好久,才強笑道:「駙馬……你別哄我,我知道讓你娶我很為難,但也不要……」

  「我最初不答應娶公主,便是因為我是個女兒身,公主若是不信,我現在可以脫衣,請公主驗明。」

  心藍公主忽然站起來,纖纖玉指顫抖的指著她,「你、你、你真的是個女兒身?」

  「千真萬確。」

  「可你好大膽子,怎麼能這樣欺騙本宮?」心藍公主說著,雙手掩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白佳音並未起身,平靜地說:「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不想隱瞞公主,但是時勢逼人,公主應該記得我當時的為難和推拒。」

  心藍公主哭了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好意思拒絕我的懇求,而皇叔那裡,又一定給你許多壓力。」

  「你這位皇叔……的確是個妖孽……」白佳音的嘴角掛著笑,語氣卻截然相反,用詞更是犀利狠辣,「他以公主之命要脅,命我留在天雀,不得離開。」

  「為什麼?」

  「因為他看中我白家的萬貫家財吧?」白佳音沉默片刻,又道:「或許他對我,也有宵小之心。」

  心藍公主神情訝異,無語了好久,才慢聲說:「也許那不僅僅是宵小之心,唉,上一次我以為皇叔對你是斷袖之癖,現在才知道,他對你是真的居心不良。駙馬,哦,不對,該叫你白小姐。我皇叔這樣厲害的角色,你若為他鍾情,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到死也不會鍾情這種人!」白佳音說得斬釘截鐵,幾乎在一瞬間就否定了她的判斷。

  心藍公主的臉上立時閃過一絲驚喜,但她還是強自鎮定,憂鬱地問:「可是,你在他的王府中住了這樣久,他對你,必然很好吧?難道你就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心動?」

  「我是東嶽人,生為東嶽人,死也為東嶽人,如今我豁出性命跟公主說出實情,只是想告訴公主一件事情。近日我就要回東嶽去了。」

  「你要走?」心藍公主驚詫,「那這裡怎麼辦?我皇叔會放你走嗎?」

  「他必然不會放,所以我想問公主有什麼辦法可以幫我,作為交換,若公主需要我幫您什麼,我也會盡力相幫。」

  心藍公主的臉明亮起來,那雙眼就像是恢復了光明一般,她顫道:「當真?」

  「白家重諾,可以以性命相托。」

  心藍公主思忖了許久,眉心蹙著。若是她的雙目不盲,只怕還要將白佳音的神色看個清楚通透,但是此時她只能憑自己的感覺去猜對方的內心世界。

  好不容易她重新開了口,卻是反問:「那你想求我幫你什麼?」

  「一艘快船和一個拖住寧王的計策。」白佳音流利地回答,彷彿這件事她已經想了千百遍,「慶毓坊此次起火,正好斷了我在這邊開店的心思,這是天意,我與天雀本就無緣,但你看樓下胡清湘將我看守嚴密,我要逃掉,並非輕而易舉,所以只有仰賴公主幫忙。」

  「你讓我準備船隻幫你逃回東嶽?」

  「我並不想立刻先回東嶽,因為趙率宸肯定猜得出我要回國,我準備先去西嶽,變一變路線,他就是派人來追,也追不上我了。」

  「去西嶽那邊你就安全了。」

  白佳音的語調忽然變得很柔和,「公主不知,我的未婚夫在西嶽,我本已和他約好,近日忙完這邊的事情,在西嶽見面。」

  心藍公主神色訝異,緊接著像是釋然了什麼似的,先是要笑出來,又馬上矜持地抿緊嘴,小聲說:「原來你已經有了心上人。」

  「是,我的未婚夫出身西嶽的書香門第,為人謙和,品格高貴,已經等了我數年,說好這一次忙完天雀這邊的事情,我們就要完婚。」

  白佳音的語調溫柔,每個字都說得情真意切,讓人不由得不相信。

  「那……恭喜你。」心藍公主許下承諾,「好,我為你備船,也為你安排逃亡之事。胡清湘那個人你不用操心,我會想辦法引開他,絆住寧王。」她頓了頓,忽然失笑道:「其實要絆住皇叔並沒有多難,你在他身邊這些日子,有沒有察覺他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白佳音狀似思考了片刻,說,「若真說有什麼不對,那就是前幾日,他和我從這裡回王府的路上,看上去有些虛弱,一直在喝酒提振精神,我曾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卻否認。」

  心藍公主精神一振,「真的?他看起來很虛弱?」

  「面色蒼白,手腳冰涼,似乎就靠那酒提氣續命似的。」

  白佳音盯著心藍公主的面容,那張秀麗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的精緻五官,雖然沒有了生動的眼眸可以為其添色或暴露心跡,卻依然能從眉底、唇邊看出些蛛絲馬跡。

  她知道心藍公主聽到她的這番話時心情是相當愉悅的,甚至就像是一隻老鷹看著地面上垂死掙扎的獵物,靜靜等待著它嚥氣的那一刻。

  「你知道皇叔為何會這樣嗎?」心藍公主再度開口時,打開的話題是個以往兩人從未碰觸到的禁忌。

  白佳音暗暗捏住指尖,她還跪在原地,膝蓋有些疼,但是她的態度很謙恭,這可以讓心藍公主鬆懈一點心防。

  「我不知道,他有病?」

  「不是病,是先皇英明,怕他殺了我幼弟,奪了皇位,而埋下的暗棋,藉以牽制住他的行動,那是一種毒。」

  白佳音倒吸一口涼氣,驚呼,「毒?那他還能活到現在?」

  聽她的口氣像是幸災樂禍,心藍公主笑道:「他這個人不甘示弱,明知中了毒,卻不來找我要解藥,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些以毒攻毒的秘方,慢慢拖延著,但這毒豈是用毒能解的?我找人問過,他若是一直喝那毒藥,過不了一年半載,就會毒入肌理,最後毒發身亡。」

  白佳音喘出一口長氣,「既然如此,公主也不必再為他操心操力了,類似上次那樣的刺殺舉動豈不是又危險又得不償失?只要靜靜地等他死,兵不血刃就可以重奪江山。」

  「不,這個道理你知道,我知道,他自然也知道,他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這一年半載裡,他必然會找個理由將我遠遠放逐,若到時候我再反擊,已經為時晚矣,他肯定安排好誰來接掌他的大位。」

  「那公主想怎樣?還是要先殺他?」

  「敵不動,我動,先發制人總好過後發受制。」心藍公主忽然摸索著,緊緊握住她的手,「白姊姊,我會幫你逃走,但也請你幫我一個忙。」

  「公主請吩咐。」

  心藍公主的眉心陰鬱,連語氣都狠了三分,「現在趙玄宸對你十分傾慕,你說什麼,做什麼,他必然全無防範。」

  「你讓我去殺他?」白佳音吃驚地打斷她的話。

  「不是殺他,只是要將一件東西倒入他的飲食之內。」心藍公主從懷中掏出只藥瓶,「這裡裝的就是他三年前服下的那種毒藥,父皇駕崩前曾給我留言,說若三年後覺得他有異心,就再讓他吃一次,他絕對會死得無聲無息,但他防守太過嚴密,家中的廚子侍女太監,都是他親自挑選,忠心無比,我無處下手。」

  白佳音看著那只藥瓶,與心藍公主相握的十指有些顫抖,「但,倘若他服下就死,我豈不是要被當場捉拿?」

  「不會的,這毒藥的毒性沒有那麼暴烈,只是緩發,到時候你叫人帶個訊息給我,我就派人在海邊準備好快船,接你離開。」

  心藍公主等了許久,等到她以為白佳音的沉默其實是一種拒絕的時候,忽然掌心一空,手中的藥瓶已經被白佳音拿去。

  「今日之事,請公主殿下不要再告訴別人了。」

  她的語氣堅決,讓心藍公主鬆了口氣,微微一笑,「當然,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白姊姊,我現在才知道你真是我的貴人,因為你的名字就預示了一個好兆頭。那我就回公主府去了,這幾日毋需再見面,本宮,敬候佳音。」

  趙玄宸回到王府時,沒有看到白佳音,下面立即有人稟報,「白家來人說慶毓坊出了事,胡侍衛長已經陪同駙馬前去查看了。」

  趙玄宸深深蹙眉,命令道:「叫上綠騎營的人馬圍下南市口街……」

  話音未落,白佳音已經微笑著走進大堂,說:「王爺圍街要做什麼?」

  他展顏一笑,「抓你回來。」

  「不用勞煩那些人馬,我不是已經回來了?」她回身看了眼胡清湘,「王爺的侍衛長非常盡心盡責,將我保護得很周全。」

  趙玄宸也看了眼胡清湘,揮揮袖子,「你先下去吧。」

  胡清湘像是有話要說,但是見主子明顯不想他留在這裡,只好欲言又止的先行告退。

  趙玄宸走到白佳音的身邊,見她一臉春風般的笑容,不禁有些詫異,「怎麼出去一趟這麼開心?慶毓坊出了什麼事?」

  「起火了,整間店舖化成灰燼,價值數十萬兩銀子的絲綢綾羅也都付之一炬。」她說來輕鬆淡然,卻讓趙玄宸眉梢皺得更緊。

  「是人為的?還是天災?」

  「晴天無雨無雷,哪兒來的天災?自是人禍。」她看到他神情冷峻,笑道:「你就別操心了,這件事情我已心中明白,不勞你操心。」

  「你明白什麼了?」趙玄宸狐疑地看著她,只覺得她今日笑得實在古怪,與平日判若兩人。

  他將她一把抓在懷中,緊緊摟住,她身靜謐的香氣隨之鑽入他的鼻翼之中,「你今天很怪,說,是不是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見了,也說了。」她輕笑,「你很在意?」

  他托起她的臉頰,盯著那雙笑吟吟的明眸,忽然覆住她的唇,密密揉吻,想將她笑容中的古怪也一併吻去。

  但她只是柔順地依偎在他懷裡,笑著,還不時從唇齒間透出些呻吟的聲音。

  這聲音有點像是挑逗,引逗得他乾脆將她抱上那張軟榻,好在大門已經被胡清湘帶上,外面的人看不到堂內的一點春光。

  他將她輕輕擁在懷中,狀似溫柔,卻一點點地以他無所不及的手段將她的女性溫柔與熱情漸漸打開,終讓她在他的懷中沉浮,低喘嬌吟。

  「說,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他保持著清醒,不讓自己醉死在她的纏綿之中。

  她睜眼,黑眸氤氳,忽然問了個古怪的問題:「若我讓你為我去死,你甘願嗎?」

  他的瞳眸收緊,盯著她看了片刻,然後悠悠一笑,吻上她唇的時候,也已將兩人的身體合二為一,「我已經死在你的手中了,還用問嗎?」

  她喘息著開口,「我曾聽人說,夫妻情深之時,生要同一個衾,死要同一個槨。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做到?」

  「會的。」他的喘息之聲更加急促,咬著牙說:「若你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比肩赴死。」

  男女歡愛,本就如生死輪迴,將喜悅痛苦摻雜在一起。一直以來,他都能在這種遊戲中掌控在大局,但是這一次,似乎大局被她掌控在手中,讓他看不出她的底牌到底是什麼。

  幾度雲雨之後,兩人都有些精疲力竭,白佳音努力側轉頭,看到旁邊的小桌几上擺著喝剩了半杯的殘茶,她勉強爬起來,在地上雜亂的衣服中翻找了一陣,然後拿出只小瓶,將瓶中的藥粉盡數傾倒其中。

  躺在軟榻上的趙玄宸默默看著她所做的一切,直到她端著那杯茶,坐到榻邊,遞到他唇前。

  「喝了這茶,就算是喝了交杯酒,你我白首之盟從今定。你生,我生,你死,我亡。」

  他詫異地看著她用那樣平靜的語氣說著生死之諾,而那杯不知道被摻雜了什麼的殘茶早已冰涼,沒有半點沁人肺腑的香氣。

  「什麼意思?」他瞇著眼問。

  她只是微微一笑,「信我,你就喝了它。從此無論生死,我都是你趙玄宸的人;若不信我,你就倒了它,也從此,我白佳音與趙玄宸再無半點瓜葛。」

  「換你來威脅我了?」他好笑地反問:「這麼說來,你已不在乎心藍的生死,甚至是你那群愚蠢下人的生死?」這一次不再是威脅,只是戲謔。從兩人第一次付出身心那時起,她就該知道,他再沒有威脅強逼她在自己身邊的意思了。

  但是她卻挑挑眉,道:「是威脅,只是看你如何選擇。」

  她越是巧笑嫣然,趙玄宸越是覺得古怪,瞅著那杯殘茶好久,他將其接了過來,慢聲道:「我可以喝下,只是若喝了之後一醉不醒,第二日發現你逃走了,可別怪我上天入地、窮極四海也要把你找出來。」

  白佳音兀自笑著,看著他將剩下的殘茶一飲而盡,緊接著他熾熱的手掌再度將她拉倒在他的胸膛上……

  心藍公主得到白佳音的消息,趕到海邊時,風浪很大,但人聲全無,白佳音一行人就靜靜在岸邊等候,身邊還放了大小行李數十件。

  心藍公主下了馬車,輕聲喚道:「白姊姊,你在嗎?」

  「我在,」白佳音走過去,「參見公主。」

  「那件事……」心藍公主迫不及待地問。

  「已經辦妥了。」白佳音低聲道:「他喝了那藥,過了半晌就睡著似的,無論我怎樣叫他都叫不醒。」

  心藍公主放了心,滿意地點點頭,「那毒藥叫沉香醉,說起來還是父皇從你們東嶽的近鄰,西嶽那裡重金購得的。」

  「公主交代的事情,我已經辦妥,不知道公主可否為我指點,這些船中,哪一艘是可以讓我們踏上返家之路的?」白佳音問。

  心藍公主一笑,「返家之路嗎?哪一艘都可以,反正你們要去的路就在不遠之處。」說到這裡,她忽然翻臉變色,大聲道:「白佳音,你好大膽子!身為異國奸細,潛入我天雀,先是假扮男身誘騙本宮,然後又對寧王下毒,殘害國之棟樑,如今被本宮當場捉拿,你還有何話可說?」

  話一出口,周圍白家的家丁、管事,以及孟豪,都大驚失色。

  孟豪連聲叫道:「公主,這是怎麼回事?當初您不是跟我說好會照顧我家主子,讓她全身而退?我家主子可從未有害你之心啊!」

  心藍公主怒斥,「大膽奴才,憑你也配跟本宮說話嗎?本宮何時答允過你什麼事情?」

  白佳音伸臂攔住憤怒至極的孟豪,看著不遠處影影綽綽出現的人馬,淡淡說道:「公主早已準備過河拆橋了,所以備下人馬,在這裡伏擊我們。公主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我回東嶽吧?」

  心藍公主哼笑,「白佳音,死到臨頭不要還攀三扯四,誣蔑本宮。來人!將她拿下!」

  白佳音微微彎下腰,撫摸著兩人中間的一隻大箱子,輕聲說道:「人這一生,會做無數的事情,有時對,有時錯,重要在於大事不錯,因為人生再無法重新來過。公主殿下,我知道您身為女兒身,又天生盲目,你父皇就是再疼愛你,也不可能將皇位傳於你,你心中必定有很多不甘心。毒害趙玄宸之事,與其說是你擔心幼弟的皇位不保,不如說是怕你將來無法將幼弟取而代之吧?」

  「你……」心藍公主的面色發青,「還敢胡言亂語!」

  「今日我在趙玄宸那裡,無意中看到一張先帝的密詔。你父皇也是個陰險厲害的角色,他一方面在密詔中囑記趙玄宸好好輔佐幼主,並提醒他小心防範你的野心,不要讓你篡奪了江山,另一方面又對趙玄宸下毒,將解藥交到你手,讓你們彼此牽制。」

  「公主殿下,不要說寧王是個多陰險邪佞的人,他若真的想對公主不利,早就下手了,若非念在這皇室難留的一點骨血,您以為他真的會在乎您手中的解藥嗎?」

  心藍公主的臉色益發難看,連連頓足大叫,「你們還等什麼?為何還不將她拿下?!」

  「他們在等本王的號令。」

  陡然間,兩個女人中間的那隻大箱子被從內打開,一個人懶洋洋地從中站起,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歎道:「這箱子中裝人實在是不舒服。」

  白佳音斜睨那人一眼,「你以為這是馬車?還要我將酒菜果品一併裝進去嗎?」

  一聽到那人的聲音,心藍公主僵若木石一般,那表情像是恨不得自己立刻就去死。

  趙玄宸斜睨著已經面如死灰的心藍公主,悠悠笑了,「心藍,見了皇叔,既不請安,也不問好嗎?」

  「皇、皇叔……」心藍公主還在做垂死掙扎,想藉幾句謊言遮掩剛才的一幕,「這女人說她恨你至極,已經將你殺害,求我幫她逃走,我是將計就計……」

  「好一個『將計就計』。」踏出箱子,趙玄宸慵懶地靠在白佳音的肩上,全然不顧她怒目的眼睛。

  「心藍,你真是深得我那位死了的皇兄真傳,心機歹毒深沉,是一般人所不能及,好在你這位未來的皇嬸也不是個平凡女子,你問問她平日在商場跟人談判,騙過多少自以為是的男子?」

  他看向白佳音,「只是你讓我喝下的那杯冷茶真讓我不舒服,茶中到底放了什麼?」

  「解藥。」白佳音淡淡地說:「我跟你提過公孫若慈那個人。我的信寄過去之後,她很快就回了信給我。『沉香醉』這名字還是她先說給我聽的。她真不愧是毒後與神醫的後人,只聽我描述你的症狀,和用來鎮服克毒的毒藥,就知道你中的是哪種毒,而且還連解藥也一併配給我了。」

  心藍公主先是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踉蹌著往旁邊跑,因為看不見路,一路撞到幾艘在岸上休憩的漁船,跟隨她而來的人都已被趙玄宸派來的兵馬暗暗控制,沒有人敢上前扶她一下。

  倒是白佳音,看著她已經衝到海邊,急道:「哎!你怎麼不派人去拉她一下?」

  趙玄宸冷哼,「拉她做什麼?她死了最好,這孩子心機殘毒之深,再多幾年,只怕連我都壓不住她,你這次非逼著我聯手演這齣戲,是想做什麼?」

  「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她日日年年地恨你,等著你死,最終卻不能心願得償,何不撕開她的妄想,讓她直接面對現實?」

  白佳音看不下去,要去拉住心藍公主,卻被趙玄宸死死按住,他不耐煩地下令,「把公主拖回來,帶回公主府,閉門思過,無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府。」

  話落,白佳音便被他強行拖走,甚至強抱上一匹高頭大馬,趙玄宸也隨之上了馬,拉住韁繩的同時,將她一併攬入懷中。

  「這麼著急幹什麼?」她掙扎了幾下,不悅地說:「我還要送孟豪他們出海,你說不放心孟豪在這邊會繼續被心藍牽著鼻子騙,我也不想慶毓坊著火的事情再來一次,更何況我還要讓他們回東嶽去向我的父母稟報和你的事情。」

  「你站在那裡,我還真不放心。」趙玄宸的熱氣從後面吹拂著她頸上的秀髮,「萬一你也跳上船,跟他們一起出海逃掉怎麼辦?」

  「不會的。」她低頭一笑,「你喝了那杯茶,我不是說過,你生,我生,你死,我亡,這一生,是跟定你了。」

  他的手環住她的腰肢,柔聲說:「那你還要跟你的父母說什麼?只要一直留在這裡就好了。」

  「偌大的慶毓坊家業一直是由我打理,如今我不回去,總要跟父母有所交代。」

  提及慶毓坊的事情,她並不擔心,妹夫齊浩然是經商天才,已經可以一人獨當一面,家業交給他和母親一起打理,絕對妥妥當當,只是忽然間想起一件趣事,讓她不由得笑出了聲。

  「當年我和我娘曾經打賭,她說無論我將來是嫁個乞丐,還是江洋大盜,她都不會管我,前日我給她寫家書時告訴她我要嫁個乞丐,我想,我娘大概會急死吧。」

  自小到大,她從未讓父母為她操心著急,這一次,就算她不孝了。

  「原來你還有這樣孩子氣的心思。」他笑著,將她摟得更緊。

  三年前,是他牽馬,她騎馬,心思不同,終點不同,如今兩人已經可以共乘一騎,攜手走完的將是同一段旅程,讓他不由得也笑出了聲。

  聽到身後他的沉笑,白佳音轉頭問:「你笑什麼?」

  「笑過去,笑未來,笑此生--」

  那悠然飄搖的琅琅之聲,隨著馬蹄的飛奔,在暮色下,在風浪聲中,飄搖四散,震動蒼穹。

  笑過去曾費百般心機;

  笑未來終可與子執手;

  笑此生不再寂寞孤獨;

  笑一切世間可笑之事;

  以一笑--對人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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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高處不勝寒

因為隨時都要擔心被其他人拉下來

做人是平凡好還是不凡好

真是讓人無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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