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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小說] 《神秘房客》作者:[英]瑪麗·貝洛克·朗蒂絲/譯者:陳秋美 【全書完】

《神秘房客》作者:[英]瑪麗·貝洛克·朗蒂絲/譯者:陳秋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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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這是作者根據十九世紀末倫敦的「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er)一案,所寫的一部「真實犯罪小說」一八八八年秋,在短短兩個月間,倫敦東區連續有五位妓女慘遭謀殺,受害者個個被開膛剖肚 殺人者還投書警方,聲稱「我最恨妓女,我將繼續把她們開膛剖肚」倫敦警方,即大名鼎鼎的蘇格蘭廣場,前後出動數千名警察投入此案的偵破,然而一無所獲此案從此成為百年懸案。
  小說描繪的正是一個與此類似的故事:一對捉襟見肘的小旅館夫婦接待了一位神秘房客,他付錢爽快,舉止憂雅,但性情頗為古怪,而他每次外出,又與城內屢次發生的開膛謀殺略為相符,女主人愛倫·班丁,一方面感激房客解救了他們夫婦的困窘生活,一方面卻又不得不懷疑這位房客與外面的謀殺有關,她是應該舉報他而讓自已的生活再次陷入絕境,還是應該保護他以免受人傷害。

[ 本帖最後由 悠悠叻 於 2023-11-26 16:1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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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導讀

  
祝大棣

  以「真實犯罪」為題創作的小說,在西方常被視為推理小說的一個旁支。一九四八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MWA,Mystery Writers of America)在它的「愛倫坡獎」(Edgar Allen Poe Award)中增設了「最佳事實犯罪作品」(Best Fact Crime)一項。從此,「真實犯罪」作品正式成為與推理小說具血緣關係的一種作品樣式。
  在一八八八年八月三十一日至十一月九日間,倫敦東區(East End)曾連續發生五起謀殺事件,受害者全是淪落風塵的妓女,犯罪地點均在鬧市區的暗角,案發時間多為深夜至凌晨之間。謀殺者既不為色也不謀財,受害者卻個個被殘忍地開膛剖肚。這個自稱為「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的殺人兇手更膽大妄為地投書警方,聲稱:「我最恨妓女,我將繼續把她們開膛剖肚!」消息傳開,整個英倫社會為之震驚,倫敦市民人人自危,女子夜間更不敢輕易出門。
  倫敦警方,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格蘭廣場,出動了數千警力,殫精竭慮予以偵破,然而最終一無所獲。截止當年十一月九日,犯罪活動突然中止,從此該案成為百年懸案,至今沒有任何可信的解釋或明顯答案。
  那麼,這位「開膛手傑克」究竟是誰?當時的人們紛紛議論,萬般猜測,也成為日後一個長興不衰的歷史話題。有人說,他是一位醫生,因為他能在短時間內把受害人開膛剖肚,手法極為嫻熟利落;也有人說他是英國政壇的一位高官,因為只有這種身份的人,才有能力阻止倫敦警方遲遲不能破案;還有人說,兇手是一位猶太屠夫,當然這種說法僅僅反應出當時歐洲社會對猶太民族的仇視;甚至還有人懷疑兇手是一位奔走在倫敦大街小巷、隨時都有理由出門的接生婆……
  這一案件也激發出眾多作家的創作靈感。僅以我們可以辨識出的受該案影響或啟發而寫成的作品就有:短篇小說《四號牢房》(In the Forth Ward,作者Theodore Benson)、《磔客厲伯敬上》(Yours Truly,Jack the Ripper,作者Robert Bloch);長篇小說《黑暗中的儀式》(Ritual In the Dark,作者Colin Wilson)、《恐怖的研究》(A Study In Terror,作者艾勒裡·昆恩)。然而,真正以該案為寫作素材創作出了經典性作品的,還應首推英國著名女作家瑪麗·貝洛克·朗蒂絲和她的這部聲譽卓著的《神秘房客》。
  瑪麗·貝洛克·朗蒂絲(1868∼1947),英國女作家,具法裔血統。十六歲開始寫作並發表作品,三十六歲出版第一部犯罪小說。一生共創作四十餘部長、短篇作品,題材多為歷史、傳奇及犯罪小說。她出身於人文世家,母親與喬治·艾略特、白朗寧夫婦、蓋斯凱爾夫人均為好友,而她自己則與退位的英王愛德華及其夫人辛普森相交,並結識弗吉尼亞·伍爾芙等布魯姆斯伯裡集團成員。
  她的小說多取材於真實事件,擅長表現有關犯罪的驚悚心理甚於對案件的偵訊,也擅長塑造個性堅忍的女性形象。《神秘房客》是她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
  該作問世於一九一三年,出版不久即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一九二三年被改編為舞台劇上演,引起巨大轟動。該作還曾於一九二六年、一九四四年和一九五三年,三次被改編為電影。其中一九二六年的默片版導演,正是日後將成為恐怖片大師的希區柯克。希區柯克因這部電影作品而聲名大振,成為當時歐美社會令人矚目的電影導演新秀。在推理小說的歷史上,《神秘房客》也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被評論家譽為「心理懸疑小說」(Psychological Suspense)的奠基石。
  除《神秘房客》之外,瑪麗·貝洛克·朗蒂絲的幾乎全部作品都被搬上銀幕,而當時眾多歐美電影女明星,如瓊·芳登、瓊·克勞馥等,均在她的電影中扮演過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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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她聽見東西滾動的聲音,從第二層的架子傳來,這東西是在史勞斯先生搬入之前所沒有的。她慢慢地、艱辛地前後搖晃櫥櫃,一次、兩次、三次——結果令她滿意,卻也讓她心中產生莫名的煩憂,因為現在她已確定過去意外失蹤的那個袋子,正好好地被主人鎖在這櫥櫃裡!突然,班下太太有個不安的念頭。希望史勞斯先生不會注意到東西在櫃裡易了位。過了一會兒,這位女房東意識到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因為這櫃子底部流出了一些深色的液體。她心中感到一陣驚慌。
  她彎下身來摸了摸,手指上沾了鮮紅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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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羅勃特·班丁和妻子愛倫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堆積木柴,生起了爐火。
  這個房間出人意料地乾淨、井然有序,很難想像它是位於髒亂、污膩的倫敦主要大街上。
  如果這時出現一位陌生人,特別是較上層階級的人,打開了起居室的門,乍然之下,可能會認為他們是一對婚姻幸福美滿的夫婦。
  班了深深靠坐在皮製沙發椅裡,臉上鬍鬚刮得乾淨整潔,外表仍透露著他過去多年的職業身份——一個自尊自重的男僕。
  他的妻子現在高坐在一張靠背筆直、不甚舒服的椅子上。在她身上,往昔從事僕役工作所留下的烙印較不明顯,但亦無法抹滅;她的衣著一塵不染,一身整潔的黑洋裝,袖口和領口沒有半點污垢。結婚前,班丁太太是位效率極高的女僕。
  英國有句老掉牙的格言:「外表是虛偽欺人的。」這句話在一般英國人的生活中格外真實。班丁夫婦現在坐在一個布設極好的房間內,在他們那個時代——現在看來,那是多麼久遠以前啊——他們多為自己精心選擇的家當感到自豪啊!房間裡的每件傢具都很堅固耐用,這些都是在一幢私人住宅拍賣時以好價錢購得的。
  像那匹隔開霧氣濛濛之梅裡本街的紅緞窗簾,就非常便宜,再用個三十年大概也不成問題。另一件拍賣場的戰利品就是鋪在地板上的阿克米斯特地毯,還有現在班丁先生坐的這張皮椅。其實,這本來是班了太太購買的奢侈品,為了讓辛勞一天的丈夫有張舒適的靠背椅子休息,她花了三十七先令買下它。但就在昨天,班丁想轉手賣給別人,有個買主看了看,猜想他們亟需用錢,竟開出十二先令六便士的低價,所以至今椅子還留在這裡。
  但人們的需求不單只是物質的舒適而已,像班丁夫婦就有他們另外珍視的東西。在他們起居室的牆上,掛著框裱精緻但已褪色得厲害的照片,內容都是他們先前的僱主,或是他們受雇期間分別住過的華麗屋宅。想來過去那段僕役生活,並非是全然憂愁而不快樂的。
  外表是會騙人的,而這對不幸夫婦的外表卻不只是會騙人而已。儘管有好的傢具——代表尊貴最實質。最明顯的表徵——班丁夫婦卻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儘管從前已學會挨餓,但現在仍在學習受凍。煙草一直是班丁最不願放棄的慰藉,但不久前,他把它戒了。而善解人意的班丁太太知道那對丈夫的意義。她是如此的瞭解,所以在前幾天,她還悄悄地出門,為他買回一包維吉尼亞煙草。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班丁深受感動,已有好幾年,他沒有感受過女人的這份體貼和愛意,酸楚的熱淚盈眶,兩人之間蕩漾著一份不尋常的、非激情的感動。幸好,班丁先生沒有察覺到——他那迂緩、平凡、幾近遲鈍的腦袋也察覺不了什麼——他可憐的愛倫事後不只一次後悔花了那四塊半便士。
  他們現在已十分接近一條無聲的鴻溝,這鴻溝將人們一分為二,一邊是高高在上,生活優渥、受人尊重卻不一定快樂的富人;另一邊則是由於本身的匱乏,或因我們奇特的文明法則而形成的貧窮階級,他們一輩子隨命運掙扎、求生,終至老死於勞役所、醫院,或者是牢房。假如班丁夫婦處在低於目前的階層,屬於廣大的所謂「窮人」族群,或者屬於缺乏想像力但誠實、滿足、家中有成群傭人侍候的富人階層,就可能會有善良的鄰居向他們伸出援手,可惜他們不屬於此兩者。
  現在世界上大概只有一個人可能幫助他們,那就是班丁前妻的姨媽。她是個生活優渥的寡婦,班丁與前妻生的獨生女兒黛絲目前跟她住在一起。過去兩天,班了一直試著要鼓起勇氣寫信給她,雖然他也預期到可能會遭受冷峻的拒絕。
  至於過去熟識的同事,也隨著時間久遠而漸漸失去了連絡,倒是有個經常在困窘時探訪他們的朋友——一個名叫千德勒的年輕人。很久很久以前,千德勒的祖父曾是班丁的上司。而喬·千德勒沒進這一行,他投身警界;說得貼切點,千德勒其實是個警探。
  剛搬進這棟房子時,班丁運氣不太順,常常邀千德勒到家裡來,聽他敘述那些刺激、有趣的偵探故事。但是現在的班丁沒有絲毫閒情逸致聽這些警察如何智捕犯人、那些千德勒認為該吊死的壞蛋如何逃跑等等的閒事。
  但喬·千德勒依然是位忠實的訪客,每週總會來探望他們一兩次,而時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這對夫婦完全不必為他準備任何食物。他這麼做正顯示出他有一顆善良體貼的心。千德勒也常借錢給祖父的這位舊識,班丁已先後向他借了三十先令,但現在也所剩不多。班了口袋裡還有幾個銅板,而班丁太大手上則剩下二十九便士,這些錢以及五個星期後要繳出的房租,就是他們僅餘的錢財了。另外,所有的細軟也都變賣光了;而班丁太太對當鋪有份恐懼感,她說她寧願挨餓也不願踏進當鋪。但她已發現,班丁寶貝的東西陸續不見蹤影了。比如那條老舊的金錶鏈,這是班丁服侍的第一個主人留給他的禮物。那個主人長期罹患重病,班丁始終無微不至地照料他,是個忠心耿耿極為難得的僕人。另外還有個金領帶夾和一枚紀念戒指也不見了,這些都是以前的僱主留下來的。然而對這一切,她沒有說什麼。
  徘徊在將幸運與不幸者一分為二的鴻溝附近,並逐漸走向它恐怖的邊緣,即使天性再健談的人,也會變得沉默寡言。一向愛說話的班丁現在不再開口;而班丁太太向來不太愛說話,這種靜如處子的性格,也正是班丁一眼就對她發生好感的原因之一。
  談起他們當年的相遇是這樣子的:當時班丁剛被指定將接任僕役長,被前任僕役長帶入宴客廳介紹時——根據班丁自己的描述——他就發現了愛倫·格林。那時她正小心翼翼地將葡萄酒倒人杯子裡,這是每天早上十一點半女主人固定的喝酒時間。這位新上任的僕役長看著她倒完酒,再將酒瓶放回冷卻容器中的專注神情,他心裡告訴自己: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對象。
  但是現在,她的沉靜,她的……她的沉默反而加深了他的不安。他再也不像以前手頭較寬裕的時候,喜歡去逛逛各式各樣的小店。而班丁太太仍然每隔一兩天就到市外採買少量的食品,免得已日日飢餓的他們悲慘到餓死的地步。
  某個十一月的夜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囂打破了沉寂,是報童叫賣晚報的聲音。
  班了坐在椅子上,顯得煩躁不安。除了戒煙以外,放棄晚報是令他最感痛苦的另一剝奪。他看報紙的歷史甚至比抽煙還久,因為僕役工作者,一向是報紙最大的讀者群。
  透過緊閉的門窗和厚重的窗簾,叫賣晚報的聲音仍清晰可聞,班丁突然有一股精神上強烈的饑迫感。
  羞愧!真是羞愧!他竟然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只有被關在牢裡的囚犯才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這些叫賣聲、這些聲嘶力竭的嘶喊,彷彿在告訴他,他週遭的世界發生了一些新鮮刺激的趣聞,可以幫助他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憂。
  他起身湊近窗邊,豎起耳朵傾聽著。從囂嚷的人群中,竟迸出一個字眼,鑽進他耳朵——「謀殺」!
  他慢慢地拼湊著那些雜亂的字、音……沒錯!就是這樣:「恐怖的謀殺案!聖潘卡拉街謀殺案!」班丁還記得就在那附近還有過另一件謀殺案——一個女僕謀殺了她年老的女主人;雖然是幾年前的事了,班丁卻還記得很清楚,因為事件中的主角有與他相同的背景。
  今天,梅裡本街上的報童不只一位,這很不尋常。現在他們愈來愈接近班丁的住處,而且又換一種方式叫賣。他不太聽得清楚他們喊些什麼,他們雖意興勃勃地大肆喊叫,而他始終只能零星地聽懂一兩個字。突然,「復仇者!復仇者又來了!」的字眼在他耳際驚爆開來。
  過去的兩星期內,倫敦市裡某一個小小的區域就發生了四起殘酷的謀殺事件。第一件並未引起大家特別的注意,而第二件在報上也僅出現一個小小的篇幅,當時班丁尚未停報。接著發生了第三件案子,這次不同以往地造成了轟動,因為受害者——一名酒醉婦人——的衣服上被發現別著一張三角形紙張,上面用紅墨水以印刷體寫著三個字:
  復仇者
  這時候,不只是負責調查這些恐怖案件的人,連社會上對這種邪門案件特別感興趣的男男女女都瞭解到,這三個案件是同一個人所為。但就在這項事實尚未深人人們腦際之時,又發生了另一件謀殺案;它再次顯示出,某種隱晦、可怕的復仇慾望佔據了兇手的心靈。
  現在復仇者和他的罪行成為大家的熱門話題,就連送牛奶的人也每天不厭其煩地和班丁談論這件事。
  班丁走回火爐旁,略帶興奮地望著妻子,卻看見她蒼白冷漠的面孔罩著一臉的疲倦與哀傷。班丁心中升起一陣不悅,覺得應該給她來個小小的震撼。
  這天早上,當班丁回到床上,告訴她送牛奶的人所說的話時,她卻懶得聽,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似乎在暗示對方她很不喜歡這些令人驚然的事情。
  班丁太太喜歡哀婉動人的故事,也會聽聽那些背信棄義之類的異聞,但對這些不道德的暴力故事則視為畏途。記得從前他們買得起報紙的那段美好時光——班了每天不只買一份報紙——他經常就得壓下興趣,避免太投人那些刺激的社會新聞或謀殺案,因為他雖視它們為放鬆自己的方式,但愛倫可是反感得很。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他的生活太無趣、太可悲了,根本無心去在乎她的感受。
  他踱著緩慢、猶疑的腳步從窗邊走向門口之後轉過半身,從他斜側的身影,可以看到那張刮得乾乾淨淨的圓臉中,出現狡猾的眼神,像是個要幹壞事的小孩窺探著父母的動靜。
  班丁太太仍然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瘦削的肩膀靠著椅背上端,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
  班丁轉身開門,進人黑暗的大廳——為了節省開支那裡早就不點燈了——然後打開前門,走下戶外小磚道,推開通往潮濕街道的鐵門。這時,他躊躇了。他悲傷地想起口袋裡的銅板好像又少了些,愛倫不知道會怎麼運用這四便士呢!
  有個男孩帶著一疊晚報跑了過來,班丁難耐引誘,忍不住說:
  「給我一份《太陽報》,」他澀澀地說:「《太陽報》或《回聲報》。」
  男孩停下來,喘了口氣,搖頭說:
  「只剩下一便士的報紙,先生,您要哪一種呢?」
  渴望夾雜著羞愧,班了往口袋中掏出一便士,從男孩手中取了一份《標準晚報》。
  然後,他關上鐵門慢慢地走回去,踏著潮濕的地道,雖然天氣寒冷得令他有些發顫,但是心裡卻有著另一番渴切的期待。
  幸虧花了一便士,雖然花得魯莽,但它將幫助他度過快樂的一小時,讓他暫時超脫焦慮不安、可悲的自我。但他還是有點氣惱,因為他飽嘗辛酸、憂勞的妻子,無法與他共享這一份快樂。一份不安掠過班丁的心頭,他知道,愛倫從未花過一便士在她自己身上。如果外面不是那麼寒冷、潮濕,那麼,那麼細雨綿綿,他會再走出去,越過鐵門,就站在街燈下享受這份歡樂。他開始恐懼起愛倫那雙藍眼睛就要散發出寒冷的眼神,散發出責備他不該花一便士去買報紙的目光,他心裡有數。突然,他前面的那扇門開了,一個逆耳而焦慮的聲音傳過來:
  「班丁,你愣在那裡幹什麼?快進來,快!這樣子會感冒的,我可不希望你在我的照料下生病!」
  班丁太太近來很少一口氣吐出這麼多字來。他走入這缺乏生氣的屋子裡,悶悶地說:
  「我去買了份報紙。」
  畢竟,他是一家之主,他有權決定怎麼花錢,而且這些錢都是「他」向可敬的喬·千德勒借來的,嗯,壓力是落在他肩頭上,而不是愛倫的肩上。班丁已經盡其所能地典當了自己身上的一切,而愛倫呢?最近他發現她手上還戴著她的結婚戒指呢!
  他重重地踏步走過愛倫身邊,她雖然一語不發,但他曉得愛倫一定氣在心裡,在憎恨他這份享受。懷著對她的不滿,且像蓄意羞辱自己、想讓自己受一點輕微的詛咒似的,班丁把大廳的燈點得通亮——愛倫說得很清楚,她絕不會對現狀有任何怨言……
  「不開燈讓人看見廣告,怎麼會有客人上門?」他大聲地咆哮。
  班丁的話不無道理。燈一亮起,靠在前門上方扇形窗上的長形招牌(上面省略了「房間出租」字樣),就看得清楚了。
  班丁走進房裡,妻子默默地跟進來。他坐在那張舒適的安樂椅上,撥弄著爐子裡的火苗,他很久沒有這麼做了。一家之主的權威感讓他覺得很好,一個男人有時也該堅持一下自己的立場,他還不夠堅持呢!
  班丁太太蒼白的臉上有了點顏色,她並不習慣人家用輕蔑的口吻對她說話;而班丁若不是情緒太低落,他會是個最溫和的男人。
  她在房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拍拍幾乎不易察覺的灰塵,一下子又調整一下沒有擺正的傢具。
  但她的手在顫抖,因為激動、自憐和憤怒。一便士?她竟然要為一便士憂心,這是多麼可悲啊!但他們的確走到這般田地了;但更令人詫異的是,丈夫還不瞭解他們如今的窘境。
  班丁看了她的反應,以往,他會安慰她一下,但現在,他想要安靜,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有點羞愧。他也不說什麼,而她很快地就自動放棄了令他不悅的舉動。
  但班丁太太並沒有順丈夫的心意過來坐下。一見到他將自己埋在報裡的樣子,就令她感到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她打開門走人隔壁的臥房,將正坐在那裡就著爐焰舒舒服服看報的丈夫驅出眼中。她在寒冷而黑暗的房裡坐下,雙手壓著太陽穴。
  她從未感到這般絕望、山窮水盡。像她這般正直、一輩子自重自愛的人竟然淪落到如此貧窮寒酸的下場!她和班丁最近已超過了夫妻共同從事僕役工作的適宜年齡,除非做妻子的恰好是個專業的廚師,才有機會。一個廚師和一個僕役長,日子總能過得不錯。可惜班丁太太並不是廚師,簡單的雜役她做得很好,能滿足所有房客的要求,但僅止於此。
  招攬房客?過去她一直認為這種想法太愚蠢,而且那該是由她從事的副業,班丁才是養家活口的人啊!
  但他們後來還是一起張羅了,而且一開始就做得不錯,那是在海邊的一幢房子,生意雖然不如期待中那樣好,但讓他們賺了些錢。但是後來流行猩紅熱,他們和其他無數不幸的人就此一蹶不振。生意失敗,害得班丁夫婦負債纍纍,甚至積欠好心的舊僱主一筆巨款,數額多到償還無望的地步。
  此後,他們沒再回去從事僕役工作,不論是在一起或分開工作;而且決定做最後一次的努力,運用身邊僅餘的一點錢,取得這棟位在梅裡本街的房子租契。
  過去那段有吃、有住,雖無私生活卻經濟不愁匱乏的幫傭生涯,他們是各自住在可以鳥瞰麗池公園的宅第裡。所以定居在這個區域似乎是個好計劃,尤其班丁外表出色,不時可以在私人宴會中找到侍者的工作。
  然而對像班丁夫婦這種人來說,人生的變化尤其快速難料。他的兩位前任僱主移居到倫敦的另一區,另有一位搬到貝克街,後來破產了。
  而現在呢?現在就算有人找他做僕役,班丁也無法接受了,因為他已經將工作服賣了。他並沒有事先詢問妻子的意思,雖然那似乎是一個好丈夫應該做的。他只是這自出門將衣服賣了,做妻子的也無心多問。就在當天晚上,他無言地將部分賣衣所得交給她,而她卻用這筆錢為班丁買了最後一包煙草。
  班丁太太坐著回想這些痛苦的記憶,突然間,前門傳來連續兩聲巨大、顫抖而且不確定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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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班丁太太緊張地跳了起來,站在黑暗中傾聽了一會兒。門縫下透出的光線,讓房間顯得更暗更沉,而門後班丁正在閱讀報紙。
  敲門聲再度響起,巨大、顫抖而不確定地響了兩聲,而不是一聲。她告訴自己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若是有人想來住房,他的敲門聲必定清楚、快速、大膽而自信。不,這一定是乞丐之類的人吧!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任何時間都可能上門,或哀求或威脅地向人乞討。
  這些男人女人,特別是女人,留給班丁太太極不好的經驗,他們來歷不明,默默無聞,是漂流在各大城市的無業遊民。但自從她為了節省開銷而不點燈後,就很少再受這類不速之客的打擾;他們是夜行的族類,往往被亮光吸引,而不會去干擾生活在黑暗中的人。
  她打開起居室的門。班丁距門口較近,但是她比他更善於對付那些古怪難纏的人;然而今晚她還是希望班丁去應門,但是班丁仍然坐在那兒專心地閱讀報紙。當他聽到臥室門打開的聲音時,只抬頭說了一句:
  「你沒聽見敲門聲嗎?」
  她不答腔地走進大廳,慢慢地打開大門。
  在門前人口三階的最上階,站著一個瘦削高個兒的男子,身著雙重披肩的外套,頭戴一頂老式的高頂絲質禮帽。他佇立在那兒,對著她眨眼,可能是大廳走道的光線令他感到刺眼吧!班丁太太訓練有素的判斷力立刻告訴她,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看起來古怪,卻是個溫文有禮的紳士,而且他的出身階級就像前幾任僱主所接觸的層次。
  「這裡是不是有房間出租?」他問道,聲音中似乎帶著某種尖銳、不穩定而猶疑的成分。
  「是的,先生。」她的語氣不很確定。
  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有人——那種他們願意請入這高雅房舍的人——造訪他們的住所。
  她本能地閃到一邊,這位陌生人走過她身旁,進入大廳。
  這時,班丁太太首次注意到他左手拿著一個小袋子,那是個很新的袋子,用堅固的棕色皮革製成。
  「我正在尋找一些安靜的房間,」他說道,又夢囈般地重複了一次,「安靜的房間。」
  說著的同時,他緊張地環顧四周;然後,他蠟黃的臉亮了起來,因為他看到大廳的佈置毫不含糊,而且非常乾淨。
  這兒有個整齊的衣帽架,還有與牆上壁紙顏色相稱的高級暗紅色呢絨地毯,讓訪客疲憊的雙腳感到柔軟、舒適。
  這是一個上等的寄宿之處,而且顯然的,它的管家也是一流的。
  「您會發現我的房間都很乾淨。」她溫和地說。「目前我有四個房間可以出租,除了我們夫婦倆住之外,其他房間都是空的。」
  她的語氣冷靜有禮。這位准房客說話彬彬有禮、討人喜歡,讓已捉襟見肘的班丁太太回想起快樂而衣食無慮的年輕時光。他的及時出現簡直太美好了,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聽起來很合適,」他說道。「四個房間?哈,或許我只要兩間,但是,在選擇之前,我想四個房間都先看一看。」
  多麼幸運!多虧班丁開了燈,否則這人也不會找到這裡。
  她轉身走向樓梯間,幾乎忘了大門還是開著的,還是這位已經在她心目中成為「房客」的陌生人走過通道,為她關上了大門。
  「啊!謝謝您,先生。」她說:「抱歉,麻煩您了。」
  他們的目光相遇。
  「在倫敦,開著大門很不安全。」他說道,語帶嚴厲:「希望您不常做這樣的事,太容易讓人潛入了。」
  班丁太太十分難過。儘管他的口氣仍然札貌,但顯然已生了氣。
  「先生,我確定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她慌忙答道,「您一點也不需要擔心!」
  這時,透過起居室緊閉的門,傳來班了先生的咳嗽聲,那不過是一小聲乾咳,卻引來這位未來的房客粗暴的反應。
  「那是誰呢?」他伸手抓著她的手臂,「到底是怎麼回事?」
  「先生,那不過是我的丈夫。幾分鐘前,他出門買了報紙,我想,他可能受寒才咳嗽的。」
  「您丈夫?」他看著她,帶著專注而猜疑的眼光。「請問他的職業是……」
  班丁太太挺直了身子。班丁的職業是什麼,不干他人的事;但是,表現出不悅對她並沒好處。
  「他現在做臨時僕役。」她語氣僵硬地回答:「他以前在一位紳士家裡服務,先生。當然,如果您要求,他也可以侍候您。」
  語畢,她轉身走上狹窄而陡斜的樓梯。
  在第一段樓梯的頂端,是班丁太太自稱為客廳的樓層,範圍包括前面的起居室和後面的臥室。
  她開了起居室的門,並點亮了燈。
  這房間很討人喜歡,雖然家具有點擁擠;覆蓋在地板上的是如青苔般的綠色地毯,桌子周圍擺著四張椅子,大約放在房間的中央,對著門口的角落裡則擺著一個寬敞的老式櫥櫃。
  深綠色的牆壁上掛著一系列的八件版畫,是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的美女畫像。這些美女穿著美麗的蕾絲薄紗舞宴服。班丁太太非常喜愛這些圖畫,而且認為這些擺飾為起居室增添了不少細緻優雅的情調。
  當她點燈的時候,心中雀躍萬分,很慶幸自己在兩天前曾打起精神將這房間徹底重新佈置過。
  這房間住過不老實又骯贓的房客,還是班丁夫婦以「找警察」威嚇他們,他們才搬走的,自此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這房間都不曾打掃過。現在它已整理得井然有序,惟一讓班丁太太感到遺憾的是,她沒有白色窗簾可掛,但如果這位房客真的租下房間,這問題很快就會解決。
  然而,這樣的房間在房客看來又如何呢?這個陌生人猶疑的環顧四周說:
  「這個對我來說實在太……太豪華了,」他終於說:「我想看看其他的房間,這位什麼……什麼太太來著?」
  「班丁,」她溫柔地說:「班丁,先生!」
  說著,那股黑暗、沉重的憂慮又襲上她悲傷而疲累的心頭。或許是她弄錯了,這位紳士可能也沒什麼錢,付不起兩個房間的租金,就算是八到十先令一周吧,儘管聊勝於無,但對他們夫妻來說,實在是沒有多大用處。
  「您要不要看看臥室呢,先生?」
  「不用了,我倒想看看樓上有沒有其他房間,班……」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心力在思索,然後喘著氣說出:「班丁太太!」
  頂樓的房間當然就在客廳樓層的上方,但是看起來很不體面,裡頭並沒有什麼擺設,事實上,班丁夫婦從來沒費過心去整理那兩個房間,這兩個房間與起初他們搬來時沒有什麼變動。
  要將一個只備有水槽、瓦斯爐這樣簡陋傢具的房間搖身變為溫馨的客廳,還真是不容易呢!爐子一看就知是老舊的型式,投幣式的,是當時將這房子的租契轉交給他們的前任屋主留下來的,因為值不了多少錢,他也懶得費力氣帶走。
  一如班丁太太打理過的其他地方,這房間的傢具既乾淨又實用。但說實在,它們看起來也太寒酸、舊氣了,現在,這位房東太太也深感懊悔,自己竟不曾做什麼來美化這房間。
  但萬萬沒想到,這人陰暗、敏感而瘦削的臉龐此時竟散發出滿意的光采:
  「太棒了!太棒了!」
  他驚呼了起來,首次將提在手上的袋子在腳邊放下,急促而神經質地搓著手,他的手指相當修長。
  「這正是我要尋找的。」他大步走向爐邊,「真是一流的,一流的,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班……班丁太太,你知道嗎?我是學科學的,要做各種實驗,經常需要極大的火力。」
  他伸手摸摸爐子,她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顫抖:
  「對我而言,這東西非常有用。」
  他還碰了一下石製的水槽邊緣,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他仰頭伸了伸懶腰——可看出他的額頭略顯高禿——然後移身到椅子旁,疲倦地坐了下來:
  「我累極了。」他低聲說道:「累得不得了,我走了一天的路,卻找不到可以坐下來的地方,班丁太太。倫敦的街道上沒有一張讓路人休息的椅子,歐洲大陸就不會這樣,某些方面,他們比英格蘭人人道多了,班丁太太。」
  「的確是,」她禮貌地附和著,然後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提出她真正關心的問題:「那麼您是打算要這個房間了?」
  「當然!」他說完四處看了看。「這正是我過去這幾天一直在找的房間。」接著他又急忙補充:「我是說,像這樣的地方正是我一直想擁有的,班丁太太,你可能會很驚訝,要找到這樣的地方多麼不容易;現在總算可以結束這段辛苦的尋覓歷程,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解脫。」
  他起身環顧四周,眼神中充滿了夢幻般的期待。
  「我的袋子呢?」
  他突然問道,語調中帶著一種夾雜嚴厲、生氣的恐懼,並張大眼瞪著前面這位婦人。一時之間,班丁太太覺得渾身發顫,儘管班丁就在樓下屋內,此時卻顯得如此遙遠。
  但班丁太太明白,古怪向來是那些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者的特權,也是一種奢侈。她也很清楚,學者絕對不同於其他泛泛之輩,而她的新房客毫無疑問的是個學者。
  「記得剛才進門的時候,我手上提的袋子嗎?」他的口吻充滿了害怕與困惑。
  「先生,在這裡。」
  她語氣緩和地答道,並彎腰提起袋子遞給了他,這才發現袋子並不重,顯然並沒有裝太多東西。他急忙接過袋子,自言自語著:
  「真是抱歉,這袋子裡的東西對我而言極為珍貴,是我歷盡千辛萬苦才取得的,若失去了,得冒極度的危險才可能再得到。這是我剛才那樣焦急的原因。」
  「在租賃契約方面……」她怯怯地說著,並將話題切人主題,這對她極為重要。
  「租賃契約?」他回應著,停頓了一會兒,又突然開口:「我叫史勞斯,」並將名字重複念了一遍,「史∼勞∼斯(Sleuth,警犬的一種),把它跟警犬聯想在一起,這樣就不會忘記了。班丁太太,我是可以提出一些身份證明——」他滑稽地斜望了她一眼,「但是如果您不介意,我倒希望這件事就免了。我很願意——嗯,預付一個月房租好嗎?」
  班丁太太的臉頰泛紅,大大地鬆了口氣,不,那是種近乎痛苦的喜悅,讓她感到一陣不適,此時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飢餓啊!
  「好的,先生。」她喃喃說著。
  「您打算怎麼收費呢?」他的語氣非常友善。「包括三餐?我希望您能照料我的三餐,不用說,您一定會做菜吧!班丁太太。」
  「噢,是的,先生,」她說道:「我是個普通的廚子,您覺得二十五先令一周怎麼樣?先生。」她以懇求的眼神望著他,他卻沒答腔。班丁太太支支吾吾又說:「聽起來是很貴,但是先生,您可以得到最妥善的照料和仔細烹調的飲食,而且,我的丈夫也會很樂意服侍您。」
  「我倒不需要這些,」史勞斯先生忙不迭地說,「我喜歡自己照料自己的衣服,我一向都是自行打點這些事。另外,班丁太太,我很不喜歡與人分租……」
  她急忙打斷他:
  「我可以用同樣價錢租給您兩層樓,直到找到另一位房客為止。我不應該讓您睡在上面這個房間,這房間既小又窄。您可以在上面工作做實驗,但睡覺、用餐最好在下面的樓層。」
  「好的,」他猶豫著回答,「聽起來很好,班丁太太,如果付你兩鎊或兩基尼(guinea,一個基尼等於二十一先令),能不能請你不要分租給別人?」
  她平和地回答:
  「好的,我很樂意只服侍您一個人。」
  「班丁太太,您有這房間的鑰匙嗎?我希望工作的時候不被打擾。」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了一次,口氣相當急迫:「班丁太太,您有房間的鑰匙嗎?」
  「噢,是的,先生,鑰匙在這裡,這是把很好的小鑰匙,以前住在這裡的人在門上裝了一種新型的鎖。」
  她走過去,扭開門讓他看了看。就在舊鑰匙孔的上方,裝了一個圓板。
  他點點頭,沉默地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好像陷入了沉思。
  「四十二先令一周?很合乎我的要求,我現在就預付頭一個月的房租。四十二先令乘以四是……」他甩甩頭,看著這位新的房東太太,第一次露出微笑,卻有點兒古怪,「哦,正好是八鎊又八先令啊!」
  他將手伸人長篷外套的內袋,掏出一把錢,開始將錢排列在房間中央空無一物的矮木桌上。
  「五、六、七、八、九、十鎊,零錢不用找了。班丁太太,明天還要請您幫我買些東西呢!我今天遇到一件不幸的事。」
  但這位新房客說話的樣子,似乎一點也不因這不幸事件而感困擾,不管那是怎麼樣的一件事。
  「哦,先生,聽您這麼說真令人遺憾!!」
  班丁太太的心撲撲跳著,她非常激動,喜悅與解脫感交湧,令她有幾分暈眩。
  「是的,真是一大不幸!我丟了行李,裡面有我僅帶的一些隨身用品。」他的音調突然降了下來。「我不該提這些的,」他喃喃說著:「真傻,不該提的!」然後,又稍稍提高了聲音,「有人對我說,沒帶行李很難租房子,人家不會開門讓你進入,但是你卻讓我進來了,您的善意我非常感激……」
  他情意懇切地說著,班丁太太內心受到感動,開始覺得這位新房客是個善良的人:
  「我相信我有辨識一位紳士的能力。」她沉穩的語調突然變了音。
  「班丁太太,明天我得買些衣服。」他以懇求的眼神看著班丁太太。
  「您要不要先洗個手?請告訴我,晚餐想吃點什麼?家裡沒放多少食物。」
  「噢,什麼都可以,」他急忙答道:「不需要刻意出門為我買東西,外頭又冷又濕,霧氣又濃。班丁太太,只要有杯牛奶和幾片麵包塗奶油,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還有美味的香腸呢,」她猶豫了一下說。
  那香腸的確很好,是她早上買來給班丁當晚餐的;她自己則只要有麵包和乳酪就行了。而現在呢?太美妙了,多麼令人興奮啊!她可以讓班丁出去買些他們喜愛的食物。握在手中的十鎊錢幣帶給她無限的滿足和喜悅。
  「香腸?不!恐怕不行,我向來不碰肉的。」他說:「我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吃香腸了,班丁太太。」
  「真的嗎,先生?」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有點僵硬地問道:「要不要喝點啤酒或其他什麼酒呢?」
  史勞斯先生蒼白的面孔突然露出憤怒的表情,怪異而駭人。
  「當然不喝!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班丁太太,我希望你是個禁酒的人。」
  「我是的,先生,一輩子都是,而且自從結婚後,班丁先生也戒酒了。」
  事實上,早在他們認識之初,她就讓班丁戒了酒。當初班丁追求她,說了不少無意義的甜言蜜語,答應戒酒是第一個讓她相信他有誠意的事。現在她很高興,班了始終信守諾言,一如年輕的時候。要不是有這項承諾,在經歷如此艱困的日子裡,他恐怕早已沉溺於酒池中了。
  接著,她領史勞斯先生下樓看臥房,這房間簡直就是樓下班丁夫婦房間的翻版,惟一不同的是,這房間的陳設品價格稍高,品質也略勝一籌。
  新房客環顧四周,疲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滿足、祥和的奇特表情,嘴裡說著:
  「『可安歇之處……它帶領他們到他們渴望的安息之所』。多美的詞句啊!班丁太太。」
  「是的,先生!」班丁太太附和著。
  她真有些震驚,長久以來,第一次聽到有人引用《聖經》的話語,這有如一枚印璽,保證了史勞斯先生具有值得尊敬的品格。
  此外,以後日子將會多麼輕鬆啊!她只要應付一位房客,而且還是位紳士,不是一對夫婦。過去,班丁夫婦的房子,不只是在倫敦這裡,在海邊也是一樣,都有一些怪異的已婚夫婦搬進搬出。他們運氣一直不佳,自從搬到了倫敦,從沒有遇到溫和、值得尊敬的房客,碰到的都是一些可怕的下層社會分子,一些過去曾有過好日子,現在卻只能靠一點小騙術苟且偷生的人。
  「等會兒我會送來熱水和一些乾淨的毛巾。」說著,班丁太太走向門口。
  史勞斯快速轉身:
  「班丁太太」他有點口吃:「我……我不希望你太看重『照料』這個字眼,你不需要為我過度忙碌,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班丁太太感覺自己被拒絕,甚至有點被輕視,心中覺得怪怪的,很不舒服。
  「好吧!先生。」她說:「我只在晚餐準備好的時候通知您。」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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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但是,這點兒被輕視的感覺,比起心中那股安慰與喜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因為她正迫不及待要下樓將這從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告訴班丁呢!
  原本沉穩的班丁太太這會兒似乎一躍就跳下了陡立的樓梯。但到了大廳,她馬上恢復鎮定,並極力按捺自己激動的心情。她向來不喜歡也不屑於表現出情緒上的劇烈起伏,她稱這種表露情感的做法為「大驚小怪」。
  打開客廳的門,她站了一會兒,凝視丈夫微駝的背影,突然一陣心痛,她完全瞭解,這幾個星期來的折磨令他更加蒼老了。
  班丁突然回過頭看著妻子,站了起來,將手中握著的報紙放在桌子上:
  「愛倫,那人是誰呀?」
  他自覺羞慚,照理說是該由他應門,並且應付所有大大小小事情的。這時候,妻子張開手掌,在桌上抖落十枚閃閃發亮的錢幣,還發出悅耳的聲音。
  「瞧!」她輕聲說道,興奮的聲音中還帶著顫抖,「班丁,你看!」
  班丁望了一眼,卻流露出困惑的眼神。
  他並不是反應很快的人,卻驟然下了結論:老婆一定見了傢具商,這十鎊錢幣代表了樓上他們所有值錢傢具的總價。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世界末日來臨了。昨天愛倫才提醒他,一樓前半部的傢具花了他們至少十七鎊九先令,而且每一件傢具都是經過討價還價才買來的;現在她卻只拿到十鎊錢,簡直虧大了。
  但他無心指責她。
  他一語不發地望向她。看見他困惑、煩憂的眼神,她猜測著丈夫以為發生什麼事啊?
  「我們有了新房客!」她大叫,「而且還是位紳士呢!他不但在月頭付錢,而且一周還付兩基尼。」
  「噢!不可能。」班丁湊近桌子,閃亮的錢幣堆成一座小金山,令他迷惑。突然他說道:「但錢幣還真的在這裡。」
  「是啊,這位紳士還要求我明天幫他買點東西,班丁,他真是好說話,我真覺得……真覺得……」
  說著,班丁太太蹣跚走了一兩步坐下,將圍裙蓋住臉,聲音嗚咽了起來。班丁怯怯地拍著她的背:
  「愛倫,」他安撫她激動的情緒。「愛倫,不要這樣,親愛的……」
  「我,我太……」她硬嚥著說:「我真傻,我真的很傻,我以為幸運之神不再眷顧我們了,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天。」
  接著她告訴班丁,或者說是試著告訴他這名房客的樣子。班丁太太不善於形容,倒讓丈夫心裡對史勞斯先生留下了孤僻的印象,她說他就像許多聰明人一樣,都有幾分古怪,這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班丁一定要遷就,容忍些。
  「他說不希望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說著,她擦擦眼淚,
  「但我知道,他還是需要被照顧。可憐的年輕人。」
  話還沒說完,傳來一聲不尋常的巨大鈴聲,原來客廳的鈴響了,一次又一次。班丁著急地看著妻子:
  「我想我還是上去看看。」
  他急著想看看新房客,而且此時做點事會讓他心裡舒坦些。
  「好吧,你上去看看。」她答道。「不要讓人家等太久,我想他可能要些什麼;我告訴他晚餐好了會通知他。」
  過了一會兒,班丁又下來了,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你請他要什麼?」他神秘地說。
  她什麼都沒回答,班丁接著說:
  「他竟然向我借《聖經》!」
  她忙說: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特別是在他不舒服的時候。我送上去給他吧!」
  班丁太太走近兩扇窗子中間的小桌旁,拿了一本大《聖經》,這是一位已婚女士送她的結婚禮物,她和這位女士的母親曾一起住了幾年。班丁說:
  「他說如果能將晚餐送上去更好,」又說:「愛倫,這人長得有點奇怪,完全不像我以前接觸過的那些紳士。」
  「他真的是一位紳士。」班丁大太強調著。
  「是的,是沒錯,」但班丁還是帶著猜疑的神情看著她,「我問他要不要我順便帶走他的衣服,他居然說,他沒有什麼衣服。」
  「他是真的沒有衣服,」她說話的速度有點快:「他運氣不好,在路上丟了行李,他是那種會被人家佔便宜的人。」
  班丁同意地說:
  「是啊,閉著眼睛也看得出來。」
  沉默了半晌,班丁太太列出一張清單,要丈夫出去幫她買點東西;遞上紙條的同時還附上一枚錢幣。
  「快點回來,我覺得餓了,現在我得去為史勞斯先生弄晚餐。他只要一杯牛奶和兩個蛋,還好家裡還有蛋。」
  「石老獅,」班丁重複了一次,眼睛看著妻子,「這名字真古怪!怎麼念呢?石∼老∼獅?」
  「不,是『史勞斯』。」她糾正著。
  「噢。」
  「他說,想到警犬就不會忘了他的名字。」班丁太太笑著補充。
  走到門口時,班丁轉身說道:
  「真高興,現在我們可以還千德勒一部分的錢了,我還欠他三十先令呢!」
  她點點頭,內心的喜悅難以言喻。
  之後兩人開始各忙各的,班了踏人霧氣濛濛的戶外;而班丁太太也進了冷清清的廚房。
  房客的晚餐很快地準備就緒,看得出相當秀色可餐,也用心設計過;班丁太太知道如何款待紳士。
  就在這位房東太太步出廚房的同時,她突然想起史勞斯先生要《聖經》的事。於是她放下餐盤,走回起居室拿書;回來的時候,她猶豫了一會,考慮著是否有必要往返兩趟。不用了,她想自己應該有辦法的。於是她把厚厚的書夾在腋下,手中捧著餐盤,小心翼翼地上了樓。
  令她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呢!當她開門的時候差點兒把餐盤掉在地上,結果是《聖經》掉在地上,還發出砰然巨響——新房客竟把所有加裝相框的維多利亞美女版畫,轉面貼向牆壁!這些可是班丁太太引以為驕傲的收藏品呢!
  有好一會兒,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將餐盤放回桌上後,她撿起了《聖經》。她深感愧疚,覺得實在不該讓《聖經》掉在地上,但是也沒有辦法;還好沒把餐盤也掉落,真是謝天謝地!
  史勞斯先生站起來:
  「我已經擅自移動了房間內的擺設,」他怯怯地說著,「你知道,班丁……太太,當我坐在房裡的時候,老覺得這些女人的眼睛盯著我,令我感到不舒服,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這位房東太太正在鋪桌巾,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她的沉默反而讓史勞斯擔憂起來,靜默了一會,他又接著說:
  「我喜歡光潔的牆壁,」他口氣有點兒激動。「事實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習慣了牆上空無一物。」
  終於,房東太大開口了,她以極緩和、讓他安心的語氣說:
  「我非常瞭解,先生,等班丁回來,我會讓他搬走這些畫像。我們的房間裡還有很多空間可擺這些畫。」
  「謝謝,非常謝謝。」
  史勞斯先生似乎鬆了口氣。
  「我為你帶了《聖經》上來,我曉得你需要這本書。」班丁太太說。
  好一會兒,史勞斯先生注視著她,彷彿失了神;突然,他回過神來,說道:
  「是的,是的,沒有一本書比《聖經》更讓我身心舒暢,悅我眼目了。」
  「一點也沒錯,先生。」
  班丁太太留下可口的晚餐後,走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
  她直接走向她的起居室等候班丁回來,而沒有回到廚房收拾清理。這時候,她腦海裡浮現出一段遙遠的回憶,一段年少際遇。那時她還叫做愛倫·格林,在一位老太太家幫傭。
  這位女士有個寵愛的侄兒,這位活潑可愛的年輕人當時正在巴黎學習動物油畫。有一天早上,阿格農先生(這是他的教名)也曾經魯莽地將名畫家藍希爾的六幅版畫轉身面向牆壁。
  這一切景象歷歷在目,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但她已經有好久一段時間沒想到他們了。
  當天,她一大早就下樓來——那個時代的女僕不像現在這樣。當時她與資深的女僕睡在一個房間,資深女僕每天要起得最早。那天她下樓來,發現阿格農先生忙著將飯廳裡的這些畫一幅一幅地轉面,這可是他姑媽視為珍物的畫作呢!愛倫很關心這事,因為一個有教養的年輕人實在不應該對他仁慈的姑媽做出不禮貌的行為。
  「噢!先生,」她驚叫了起來。「你到底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她似乎還記得他帶著喜悅的聲音答道:
  「我在執行任務呢,可愛的海倫。」沒有旁人時,他總是這樣叫她,雖然她根本不叫這名字。「每次用餐,不管是早餐、午餐、晚餐,都看見這些半人半妖的怪物盯著我看,叫我如何能畫一般正常的動物?」他的口氣孟浪得很。
  後來老姑媽下樓,阿格農以較認真有禮的口吻把話再重複了一次。事實上,他相當嚴肅地表示,這些藍希爾先生畫的美麗動物搞得他渾身不對勁。
  老姑媽聽了當然惱火。事實上,她嚴令他將畫翻轉回正面,只要他留在那兒一天,就得忍耐所謂的「半人半妖的怪物」。
  班丁太太坐在那兒想著史勞斯先生的古怪行為,挺歡喜它又勾起這年輕時代的趣事。這似乎證明這位新房客其實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班丁回來時,她並沒有告訴他這件事,她計劃待會兒自己動手取下掛在客廳的畫。
  準備他們自己的晚餐之前,房東太太走上樓,準備收拾史勞斯的碗盤。但還在樓梯時,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客廳裡說話,她在客廳門前停了一下凝神一聽,才知道是新房客在大聲地朗讀。有幾句駭人聽聞的字句傳到了她耳中:
  「『詭異的女人是道窄門,她躺在那裡掠食,誘惑男子越軌。』」
  她站立原地,手握門把,他高昂、似唱歌般的聲音一陣陣傳出:
  「『她的居處是地獄之門,引入死亡之路。』」
  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後來,她還是鼓起勇氣敲門進人。
  「先生,我最好將碗盤收走,您說是不是?」她說。
  史勞斯點點頭,起身合上書本。
  「我該睡了,真是累到極點了,多漫長的一天啊!」
  在他進入後面的臥室之後,班丁太太爬到椅子上取下這些令史勞斯不悅的畫。牆上因此留下一些印痕,但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囉!
  為了不讓班丁聽到,她輕手輕腳地將畫帶到樓下,一次兩幅,最後將它們立在她的床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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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翌日清晨,班丁太太醒來,內心洋溢著長久以來不曾擁有的喜悅。
  她一時之間還想不出自己今天的感覺為什麼不一樣,之後,她突然想起來了——就在她頭頂上的房間裡,在那張從貝克街拍賣場買回來、極讓人滿意的床上,躺著一位新房客,一周付她兩基尼呢!她總覺得史勞斯先生會是位「永久的」房客,就算不是,也不會是她造成的;至於他的古怪行為——唉,每個人總有些滑稽、特異之處吧!
  起床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班丁太太心中微感焦慮,因為新房客的房裡沒有絲毫動靜。
  到了十二點,客廳的拉鈴總算響了。
  班丁太太匆匆上樓,她急著討好、滿足史勞斯先生,他的出現如同久旱逢甘霖,拯救他們脫離可怕的災難。
  房客已經穿戴整齊,坐在起居室中央的圓桌旁,她的大《聖經》正攤開在桌上。
  班丁太太進入室內,他抬起了頭。這位房客看起來一副極度疲倦、累壞了的樣子,令她感到憂慮。
  他問道:
  「班丁太太,你是不是剛好有本索引呢?」
  她搖搖頭,儘管不知道「索引」是什麼,但她可以確定自己沒有這類東西。
  新房客進一步做了說明,並要求她為他買一本。本來她以為他隨身攜帶的袋子中應該是些日常用品,像梳子、牙刷、刮鬍刀、刷子等等,不用說還有些睡衣之類的東西,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史勞斯先生要求她現在就出去為他買這些東西。
  幫他準備了可口的早餐後,班丁太太又急忙出門購買他要的急用品。
  荷包裡再度有錢的感覺真好!裡面不只是別人的錢,還有她自己賺的錢,這一切如此令人喜悅。
  班丁太太先到就近的理發用品店買了刷子、梳子和刮鬍刀。這是家奇特、充滿異味的小店,她想迅速地買些東西就走,但是為她服務的店員卻直拉著她聊四十八小時前發生的復仇者謀殺案,而且還不厭其煩地詳敘細節,也就是班丁感興趣的那種病態話題。
  班丁太太聽了這些事心裡很不舒服,極不願在這麼一天談論這些令人不悅、難受的話題。
  回家後,她讓房客看看購買的東西,史勞斯先生對每樣東西都很滿意,並且極客氣有禮地道謝。但當她建議要為他整理臥房時,他卻皺了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
  「傍晚再打掃吧!我習慣整天待在房裡,只喜歡在燈光亮起時才出外走走。班丁太太,如果我有點——其實只有一點點——異於一般房客的話,希望你能多加包涵。此外,我在思考問題時不能受到打擾,這點希望你能瞭解。」語畢,他歎了口氣,接著又嚴肅地說:「因為我在思考的問題是攸關生死的重大問題。」
  班丁太太順從了他的要求。雖然她為人處事一向正經,講究秩序,但卻是個真實的女人——很能包容男人反覆無常、特異古怪的行徑。
  當她走下樓來時,這位房東太大吃了一驚,也可以說是喜出望外吧——剛才在樓上和房客交談時,班了的年輕朋友喬·千德勒,就是那位警探,已經來到家裡。當她進入起居室時,正巧看見班丁將桌上的半鎊錢推到喬面前。
  喬·千德勒善良的臉上流露著滿意的神情:不只是因為拿回了這些錢,更高興的是聽到他們收了這麼一位理想的房客,開拓了他們的財源。
  「史勞斯先生要我等他出門後才打掃房間!」
  她說著,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知道房客正在享用美好的餐點,她可以暫時不去管他,她心裡覺得很欣慰;待會兒得為自己和班丁弄飯了,她也要喬·千德勒留下來跟他們一起用膳。
  她熱心地招呼這年輕人,因為此時她的心情很好,看每件事情都順心、愉快。甚至當班丁開始向千德勒詢問可怕的復仇者謀殺案的最新發展時,她儘管毫無興趣,卻也始終在旁聽著,不曾離開。
  今天一大早,在那份班丁又開始購買的早報裡,有整整三欄的篇幅描述這件新聞;現在,它已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傳遍整個倫敦,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吃早餐的時候,班丁已曾鉅細靡遺地將報導內容全念了出來,班丁太太聽了不禁感到恐怖、刺激。
  「他們都說,」班丁察言觀色地說,「他們都說,警察已掌握到線索。卻不打算說出來,是不是?」
  他滿臉期待地望著他的訪客。對班丁而言,千德勒隸屬首都警察局,因而籠罩著一種邪惡的榮耀,尤其在此刻,當全鎮正因這些令人髮指的謀殺案而震驚不已的時候。
  「他們說的不對,」千德勒慢條斯理地說,白淨的臉上出現不自在、憤怒的表情。「如果蘇格蘭廣場(指倫敦警察廳,或其偵緝組)掌握了什麼線索,我會看得出來。」
  班丁太太插嘴問:
  「怎麼說呢,喬?」
  她微微帶著笑容,打從心眼裡喜歡這年輕人對工作的敏銳觀察。千德勒不但做事認真、敏銳,而且全心投入。
  他解釋道:
  「噢,是這樣的。從今天開始,我參與偵辦這件案子。你知道,班丁太太,廣場非常震怒,而我們卻士氣如虹。我實在為最後這件案子發生時,正在同一條街值勤的那個可憐傢伙感到難過。」
  班丁疑惑地說:
  「你該不是說,就在案發現場數尺外,有警察在吧?」
  這件事,這份報紙並無記載。千德勒點點頭:
  「正是這個意思,班丁先生。據說,兇手近在咫尺,這警察的確聽見喊叫聲,但是並沒有特別在意,因為在倫敦舊區常常有這樣的叫鬧聲,這你也想像得到。爭吵、叫罵在那裡是不足為奇的。」
  「你有沒有看見那怪物寫上自己名字的那個灰色紙張?」班丁急切地問著。
  被害人的裙子讓人釘上一個灰色三角紙片,上面用粗糙的紅印刷字體寫了幾個字:「復仇者」。這條新聞已將社會大眾的想像力,撩撥到極致。
  他圓胖的臉上流露著急欲揭底的期待。他手肘支著桌面,以期待的眼神望著這位年輕人。
  「看到了。」喬簡答道。
  「像是一種有趣的拜訪卡片,是吧!」
  班丁笑了,這種十足滑稽的念頭突然出現他腦中。聽到這話,班丁太太臉色變了:
  「這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她口氣中帶著責備。
  千德勒支持她的說法:
  「那倒是真的,」他語帶感性:「班丁太太,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工作任務。那張灰色紙片,哦,或許該說『那些』灰色紙片,」他急忙糾正自己,「蘇格蘭廣場那裡已經有三張,哎,真令人毛骨悚然——」他站了起來:「這提醒我不該隨便浪費時間。」
  「你不留下來用餐嗎?」班丁太太熱心問著。
  警探搖著頭說:
  「不用了,我過來之前吃了些東西。您知道,我們的工作是與眾不同的,雖然可以自由調配時間,但也不能有太多時間偷懶。」
  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來不經意地問道:
  「黛絲小姐最近會再到倫敦來嗎?」
  班丁搖頭,但面露悅色。他非常寵愛這惟一的孩子,可惜不能常常見到她。他說:
  「恐怕不會,老姨婆將黛絲看得很緊,上回黛絲上來和我們住了一個禮拜,老姨婆痛苦極了,那也已經是六月的事了。」
  「真的?有好一段時間了!」
  送走這位年輕朋友後,班丁喜孜孜地說:
  「喬似乎蠻喜歡我們黛絲的,愛倫,哦?」
  然而班丁太太卻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她並非不喜歡這女孩,只是不喜歡老姨婆對班丁女兒那種放任、無目標的管教方式,這與她以前在孤兒院所受的管教方式全然不同。班丁太太小時候沒有家人,所知所得完全來自好心的可倫上校。
  「喬·千德勒太理智了,理智得暫時還想不到女孩子的事。」她詼諧地說。
  班丁同意:
  「你說的倒是沒錯,時代變了,在我那個時代,年輕小伙子有的是時間想女孩子。剛剛我大概是聽到他提到黛絲,似乎很關心她的樣子,一時腦海中才會閃過那個念頭吧。」
  約莫五點左右,街燈亮起,史勞斯先生出門了。有人送了兩個包裹到家裡,裡頭是些衣服之類的東西。班丁太太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新衣服,而是由二手貨商店購來的衣物。真是不可思議,像史勞斯先生這樣的人竟買舊衣物!可見他已經放棄找回行李的念頭了。
  房客出門的時候手上並沒有提著任何袋子,這一點班丁太太可以肯定;她上上下下找了一遍,也都找不到那個袋子,不知道被他收到哪裡去了。要不是班丁太太頭腦清楚,記憶力佳,恐怕會認為那只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但,不,絕不是幻想!那天史勞斯先生進來的時候,給她極深刻的印象——門口站著一個長相奇特的人,將袋子放在前面房間的地板上;後來自己忘了,還氣急敗壞地找袋子,直到發現了才鬆了一口氣。
  班丁太太花了不少時間繼續想這件事。說也奇怪,自從那次之後,她就沒再見過那袋子了。她立刻自己找出了一套解釋的理由來:史勞斯推一的行李,就是這個棕色袋子,可能被鎖進了客廳的衣櫃中。史勞斯先生總是隨身帶著角落那個小餐櫥的鑰匙,班丁太太也曾想找過那把鑰匙,但就跟那個袋子一樣,怎麼也找不著了。
  袋子和鑰匙全然不見蹤影。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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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接下來幾天,日子平靜、愉悅地度過了,生活很快就上了軌道。侍候史勞斯先生的工作,對班丁太太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而且甘之如飴。
  顯然房客喜歡只讓一個人服侍,那便是這位房東太太。他很少添什麼麻煩,不像一般房客;對她來說,侍候他是件樂事。至於史勞斯先生稀奇古怪的行為,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也不過是常人可能有的怪癖碰巧發生在房客身上罷了。而他也沒有一般房客慣有的一些煩人惡習。還有一點令他們覺得欣慰的是,班丁和愛倫可以睡得很晚。史勞斯先生不會六七點鐘一大早要求煮咖啡之類的事,他極少在十一點之前要求服務。
  不過,他的確異於常人。
  第二天傍晚,史勞斯先生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很奇怪,叫做《古登氏索引》他只讀這本書和《聖經》——後來班丁太太發現這兩本書關係密切——而且愛不釋手。每天用過早餐——也算是午餐——之後,他便埋首書中,用心研讀《聖經》,和這本書仔細地對照。
  至於在金錢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班丁太太發現,史勞斯先生極為信賴別人。才搬來的第一天,他竟將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一百八十四鎊,用一張張髒兮兮的小報紙包著,隨意放在桌上。這令班丁太太相當不高興,並向他糾正這種漫不經心的行為。而他竟然只是大笑,當那詭異、不和諧的笑聲自他那兩片薄唇冒出來時,班丁太太還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可以信得過你們,」他結結巴巴答道,「而且,班丁太太,在我對人尚未真正瞭解之前,其實很少和別人交談,尤其是女人。」
  他吸了口氣,發出嘶嘶聲。
  房東太太很快便知這位房客對女人有恐懼感,而且不喜歡女人。班丁太太在掃樓梯時,經常聽見他在讀《聖經》中一些對女人很不友善的段落。班丁太太對於她的女性同胞們也沒有太多好感,所以也不以為忤;而且就一個房客來說,不喜歡女人還不是最糟的事。
  反正,為他的奇怪行徑操心也沒有什麼用處,沒錯,史勞斯是滿古怪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裡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他應該會和親戚或朋友、同學一起住,過著和現在不同的生活。
  偶而,班丁太太會回想這些日子——即便是最不會幻想的人,也會回想過去,而在回想中,往事又往往變得特別值得紀念——算算自己才多久就發現這位房客喜歡在夜闌人靜、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悄悄出去。
  她讓自己相信——不過我懷疑她這麼想是不是正確的——她第一次發現史勞斯先生有夜間活動習慣的那天,是在她察覺一件怪事的前一晚。這怪事是:史勞斯先生的三件西裝,有一件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回憶起過往時,遺漏其中一段時光或片段,是很自然的,我也一直能夠理解這種事,但竟然有人能把一件事的年、月、日、時、分記得一清二楚!班丁太太清清楚楚地記得,(雖然她始終無法確定是在史勞斯搬來的第五或第六個晚上),他在凌晨兩點出門,到了五點鐘才回到住處。
  確實有這麼一個夜晚。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巧合,注定使這個夜晚長存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個最黑暗、最深沉無聲的夜晚,班丁太太早已進入酣睡的夢鄉。突然,她被一陣聲音吵醒,這聲音聽來很熟悉。她立刻意識到是史勞斯先生發出來的聲音。他先是走下樓來——而且還踮著腳尖走路——然後走過她房間門口,最後輕輕地關上前門。
  她極力想讓自己入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她僵硬地躺著,深怕把班丁先生也吵醒。就這樣躺了三個小時,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回來,進房間睡了,她才再度進入夢鄉。
  雖然再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卻覺得非常疲倦,因此當她聽到班丁表示要出門購物時,心中頗覺高興。
  這對夫婦很快就發現,就飲食方面想令史勞斯先生滿意還挺不容易,雖然他極力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對多數房東而言,這位完美的房客倒是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他是位素食主義者。照理說他應該是不碰肉食的,但是他偶爾會用點雞肉,而且邀請班丁夫婦一同享用。
  這天——後來發生的事情持久而鮮明的盤據在班丁太太腦海中的這一天——她安排讓史勞斯午餐吃點魚,剩下來的食物還可以為他做頓簡單的晚餐。
  班丁至少要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是個熱愛交際的人,班丁太太很清楚他一定會在經常光顧的店裡跟人家閒聊好一會兒。於是她從從容容地起身穿好衣服,之後走到前面整理起居室。
  經過徹夜失眠,她腦袋仍昏昏沉沉的,幸好史勞斯先生一向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按鈴。
  但就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前,突然一陣鈴聲打破了寂靜。是大門的鈴聲。
  班丁太太皺皺眉頭,八成是來收舊瓶子或破銅爛鐵的人。
  她慢吞吞、極不情願地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善良的喬·千德勒,她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似乎在這潮濕、多霧的空氣中走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點急促。
  「喬!請進。」班丁太太招呼著,「班丁出門了,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最近忙些什麼?好些天沒來了。」
  「班丁太太,你知道我在忙什麼——」
  她看著他幾秒,腦子裡思忖著這話的意思。突然她想起來了,對啊!他正在忙一件重大的案子——逮捕「復仇者」。這可是她丈夫在閱報時一再提起的事。班丁現在又恢復訂報,在閱讀這份半便士的晚報時,他總會將謀殺案的相關報導念出來給她聽。
  她領客人進入起居室。多虧班丁堅持在出門之前先生起爐火,現在屋內暖和又溫馨,而外頭可真是冷得嚇人啊!剛才在前門才站了幾秒鐘,她就覺得一股寒氣貫穿她全身。
  不只是她感到如此,千德勒也說:
  「屋子裡真舒服,可以躲開外頭的寒氣。」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班丁的沙發椅上。
  班丁太太想,千德勒一定又冷又累。他看起來臉色蒼白,幾乎毫無血色,而且因長時間在外奔波,臉上曬得黃黃黑黑的。她很客氣地問著:
  「要不要我幫你沏杯茶呢?」
  「嗯,好的,我正想來一杯呢,班丁太太。」然後他四下張望,又叫了聲她名字:「班丁太太……」
  他的語氣如此詭異、沉重,她不禁問道:
  「喬,怎麼了?」突然,她掠過一絲恐怖的念頭,「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班丁發生了什麼事吧?他沒發生意外吧?」
  「天啊!不,你怎麼會這樣想?不過班丁太太,又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口氣低得像是耳語,他憂愁地看著她,眼神略帶驚恐。
  「又一件?」
  她茫然地看著他,瞬時,她明白了,他所說的「又一件」意味著另一宗恐怖神秘的謀殺案。
  這讓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她真有那麼一刻以為喬是來告訴她班丁出事了呢!事實上,如果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件新發生的案子上,她必然會感到震驚;但此刻聽到這消息,她心中還挺高興哩!
  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班丁太太已經開始對這一連串震驚整個倫敦市,並且高深莫測的犯罪事件引發興趣。過去兩三天來,班丁不斷提及的恐怖話題已經佔據了她原本純淨的心靈,他們已不避諱此事,反而以一種開放、關切的心面對「復仇者」事件。她提起茶壺,吸了口氣說:
  「真可惜,班丁不在家,他多麼喜歡聽你談這些啊!」
  說著,她將燒滾的熱水倒人小茶壺裡。
  千德勒沒說話,她轉身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的氣色看來很差!」
  的確,他的氣色看來不太好,其實是非常地糟。
  「沒辦法,」他喘了一口氣,「剛才所說的事讓我覺得心神不寧。我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那一幕真令人反胃,可怕極了!班丁太太,別再提了。」
  他喝了口熱茶,茶還沒泡開呢!
  她同情地看著他:
  「喬,你見識過許多恐怖的場面,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令你如此沮喪!」
  「這回和以往發生的完全不同。」他說:「還有,還有……噢,班丁太太,這回是我發現了那張紙條。」
  「真的?」她驚叫道,「真的是復仇者本人寫的紙條?班丁一直這麼認為,他不相信有人會拿這開玩笑。」
  「我真的看見了。」千德勒勉強說著:「你不知道嗎?即使,即使——」他壓低了聲音,彷彿隔牆有耳似的。「即使在警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班丁太太,這些謀殺案實在令我們神經緊張。」
  「不可能!」她說,「你該不會認為這些案子是警察犯下的吧?」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彷彿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發現這張紙條時,屍體還是微溫的,」他顫聲說,「為了這一點,我今早還到了西區,我的一位上司就住在現場附近的亞伯·泰倫王子區,我必須向他報告這件事。他們連杯水都沒招待我。我想他們應該給我一杯水,是不是,班丁太太?」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啊!我想也是。」
  「不過,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說:「他把我帶到他樓上的化妝室,聽我報告,表現得非常體貼、周到……」
  班丁太太突然問道:
  「要不要吃點什麼?」
  「噢,不用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忙說:「我覺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子會生病的。」
  班丁太太有點不悅,她的個性頗為敏感。為了討她高興,喬吃了一片她切好的奶油麵包。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今天可有得忙了,從四點鐘就起床——」
  「四點?」她說:「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它』的?」
  他點點頭:
  「我碰巧就在附近,如果我或那位發現她的警官提早半分鐘到,一定可以逮到那只禽獸。有兩三個人看見嫌犯逃走。」
  「他長得什麼樣子?」她好奇地問。
  「很難回答這問題,你曉得,霧這麼濃,不過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人手上提著一個袋子——」
  「袋子?」班丁太太低聲重複了一次。「是什麼樣的袋子,喬?」
  一陣恐懼感襲來,她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害怕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是個手提袋呀!」喬說得很含糊,「有個女人說曾經看過他,說是個『很高而瘦削的影子』,那就是他,一個提著袋子的瘦高男子。」
  「提著袋子?」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重複著。「聽起來真是奇怪。」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必須裝些犯案用的工具,我們一直在想,他是怎麼藏凶器的,通常兇手會將作案的刀子或武器盡速扔掉,你知道。」
  「是嗎?」
  班丁太太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腦海裡有一個念頭在打轉,她覺得她應該查查她房客的袋子到底怎麼了。很可能——只要認真想過,它是很可能的——這位健忘的紳士某天到麗池公園散步時,不小心把袋子給弄丟了,就她所知他很喜歡到麗池公園去。
  「一兩個小時內,警方可能就會發佈他的外形特徵,」喬說:「說不定有助於破案。現在每個倫敦人都希望將他繩之以法。對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等班丁嗎?」她猶豫地問著。
  「不了。但是我可能會再過來,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來告訴你後續的發展。謝謝你的茶點,我精神好多了,班丁太太。」
  「喬,要耗神的事還多著呢!」
  「是的。」他沉重地說。
  幾分鐘後,班丁回來了,而且和妻子起了點小爭執——自從史勞斯搬來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
  事情是這樣子的:一知道喬剛剛來過,班丁便責怪妻子沒有多打聽這宗駭人事件的始末。
  「愛倫,你該不會連事情在哪兒發生的都役法告訴我吧?」他憤怒地說,「我想,你只是敷衍敷衍千德勒,你一向如此。他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否則還有什麼?」
  「他只是來這裡吃喝點東西,」她忙說:「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麼來的話。他來這裡的時候,氣色很差,根本說不出話,直到進了屋子坐下,才能和我說話,他告訴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復仇者簽名的那張紙是什麼形狀?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班丁逼問著。
  「沒有,他沒說,這又不是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你這笨蛋!」
  然後,他停了下來。就在他們爭執之際,報童正在梅裡本街賣報紙,沿路廣告今早發生的恐布事件——復仇者的第五次謀殺。
  班丁出去買報紙,妻子將他買回的東西帶入廚房。
  外頭賣報的喧叫聲顯然吵醒了史勞斯先生。因為房東太太進廚房還不到十分鐘,他就搖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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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幾天,日子平靜、愉悅地度過了,生活很快就上了軌道。侍候史勞斯先生的工作,對班丁太太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而且甘之如飴。
  顯然房客喜歡只讓一個人服侍,那便是這位房東太太。他很少添什麼麻煩,不像一般房客;對她來說,侍候他是件樂事。至於史勞斯先生稀奇古怪的行為,她也早就見怪不怪了,這也不過是常人可能有的怪癖碰巧發生在房客身上罷了。而他也沒有一般房客慣有的一些煩人惡習。還有一點令他們覺得欣慰的是,班丁和愛倫可以睡得很晚。史勞斯先生不會六七點鐘一大早要求煮咖啡之類的事,他極少在十一點之前要求服務。
  不過,他的確異於常人。
  第二天傍晚,史勞斯先生帶回來一本書,書名很奇怪,叫做《古登氏索引》他只讀這本書和《聖經》——後來班丁太太發現這兩本書關係密切——而且愛不釋手。每天用過早餐——也算是午餐——之後,他便埋首書中,用心研讀《聖經》,和這本書仔細地對照。
  至於在金錢這樣重要的事情上,班丁太太發現,史勞斯先生極為信賴別人。才搬來的第一天,他竟將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一百八十四鎊,用一張張髒兮兮的小報紙包著,隨意放在桌上。這令班丁太太相當不高興,並向他糾正這種漫不經心的行為。而他竟然只是大笑,當那詭異、不和諧的笑聲自他那兩片薄唇冒出來時,班丁太太還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可以信得過你們,」他結結巴巴答道,「而且,班丁太太,在我對人尚未真正瞭解之前,其實很少和別人交談,尤其是女人。」
  他吸了口氣,發出嘶嘶聲。
  房東太太很快便知這位房客對女人有恐懼感,而且不喜歡女人。班丁太太在掃樓梯時,經常聽見他在讀《聖經》中一些對女人很不友善的段落。班丁太太對於她的女性同胞們也沒有太多好感,所以也不以為忤;而且就一個房客來說,不喜歡女人還不是最糟的事。
  反正,為他的奇怪行徑操心也沒有什麼用處,沒錯,史勞斯是滿古怪的,否則,他也不會在這裡過著特立獨行的生活,他應該會和親戚或朋友、同學一起住,過著和現在不同的生活。
  偶而,班丁太太會回想這些日子——即便是最不會幻想的人,也會回想過去,而在回想中,往事又往往變得特別值得紀念——算算自己才多久就發現這位房客喜歡在夜闌人靜、人們進入夢鄉的時候悄悄出去。
  她讓自己相信——不過我懷疑她這麼想是不是正確的——她第一次發現史勞斯先生有夜間活動習慣的那天,是在她察覺一件怪事的前一晚。這怪事是:史勞斯先生的三件西裝,有一件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回憶起過往時,遺漏其中一段時光或片段,是很自然的,我也一直能夠理解這種事,但竟然有人能把一件事的年、月、日、時、分記得一清二楚!班丁太太清清楚楚地記得,(雖然她始終無法確定是在史勞斯搬來的第五或第六個晚上),他在凌晨兩點出門,到了五點鐘才回到住處。
  確實有這麼一個夜晚。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巧合,注定使這個夜晚長存在她的記憶中。
  那是個最黑暗、最深沉無聲的夜晚,班丁太太早已進入酣睡的夢鄉。突然,她被一陣聲音吵醒,這聲音聽來很熟悉。她立刻意識到是史勞斯先生發出來的聲音。他先是走下樓來——而且還踮著腳尖走路——然後走過她房間門口,最後輕輕地關上前門。
  她極力想讓自己入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她僵硬地躺著,深怕把班丁先生也吵醒。就這樣躺了三個小時,直到確定史勞斯先生回來,進房間睡了,她才再度進入夢鄉。
  雖然再睡了一覺,早上起來卻覺得非常疲倦,因此當她聽到班丁表示要出門購物時,心中頗覺高興。
  這對夫婦很快就發現,就飲食方面想令史勞斯先生滿意還挺不容易,雖然他極力表現出很滿意的樣子。對多數房東而言,這位完美的房客倒是有一個嚴重的缺點:他是位素食主義者。照理說他應該是不碰肉食的,但是他偶爾會用點雞肉,而且邀請班丁夫婦一同享用。
  這天——後來發生的事情持久而鮮明的盤據在班丁太太腦海中的這一天——她安排讓史勞斯午餐吃點魚,剩下來的食物還可以為他做頓簡單的晚餐。
  班丁至少要一小時後才會回來。他是個熱愛交際的人,班丁太太很清楚他一定會在經常光顧的店裡跟人家閒聊好一會兒。於是她從從容容地起身穿好衣服,之後走到前面整理起居室。
  經過徹夜失眠,她腦袋仍昏昏沉沉的,幸好史勞斯先生一向不會在十二點之前按鈴。
  但就在離十二點還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前,突然一陣鈴聲打破了寂靜。是大門的鈴聲。
  班丁太太皺皺眉頭,八成是來收舊瓶子或破銅爛鐵的人。
  她慢吞吞、極不情願地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口的竟是善良的喬·千德勒,她的臉上立刻綻放笑容。
  似乎在這潮濕、多霧的空氣中走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點急促。
  「喬!請進。」班丁太太招呼著,「班丁出門了,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最近忙些什麼?好些天沒來了。」
  「班丁太太,你知道我在忙什麼——」
  她看著他幾秒,腦子裡思忖著這話的意思。突然她想起來了,對啊!他正在忙一件重大的案子——逮捕「復仇者」。這可是她丈夫在閱報時一再提起的事。班丁現在又恢復訂報,在閱讀這份半便士的晚報時,他總會將謀殺案的相關報導念出來給她聽。
  她領客人進入起居室。多虧班丁堅持在出門之前先生起爐火,現在屋內暖和又溫馨,而外頭可真是冷得嚇人啊!剛才在前門才站了幾秒鐘,她就覺得一股寒氣貫穿她全身。
  不只是她感到如此,千德勒也說:
  「屋子裡真舒服,可以躲開外頭的寒氣。」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班丁的沙發椅上。
  班丁太太想,千德勒一定又冷又累。他看起來臉色蒼白,幾乎毫無血色,而且因長時間在外奔波,臉上曬得黃黃黑黑的。她很客氣地問著:
  「要不要我幫你沏杯茶呢?」
  「嗯,好的,我正想來一杯呢,班丁太太。」然後他四下張望,又叫了聲她名字:「班丁太太……」
  他的語氣如此詭異、沉重,她不禁問道:
  「喬,怎麼了?」突然,她掠過一絲恐怖的念頭,「你該不會是來告訴我班丁發生了什麼事吧?他沒發生意外吧?」
  「天啊!不,你怎麼會這樣想?不過班丁太太,又發生了一件事!」
  他的口氣低得像是耳語,他憂愁地看著她,眼神略帶驚恐。
  「又一件?」
  她茫然地看著他,瞬時,她明白了,他所說的「又一件」意味著另一宗恐怖神秘的謀殺案。
  這讓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她真有那麼一刻以為喬是來告訴她班丁出事了呢!事實上,如果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這件新發生的案子上,她必然會感到震驚;但此刻聽到這消息,她心中還挺高興哩!
  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班丁太太已經開始對這一連串震驚整個倫敦市,並且高深莫測的犯罪事件引發興趣。過去兩三天來,班丁不斷提及的恐怖話題已經佔據了她原本純淨的心靈,他們已不避諱此事,反而以一種開放、關切的心面對「復仇者」事件。她提起茶壺,吸了口氣說:
  「真可惜,班丁不在家,他多麼喜歡聽你談這些啊!」
  說著,她將燒滾的熱水倒人小茶壺裡。
  千德勒沒說話,她轉身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的氣色看來很差!」
  的確,他的氣色看來不太好,其實是非常地糟。
  「沒辦法,」他喘了一口氣,「剛才所說的事讓我覺得心神不寧。我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那一幕真令人反胃,可怕極了!班丁太太,別再提了。」
  他喝了口熱茶,茶還沒泡開呢!
  她同情地看著他:
  「喬,你見識過許多恐怖的場面,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令你如此沮喪!」
  「這回和以往發生的完全不同。」他說:「還有,還有……噢,班丁太太,這回是我發現了那張紙條。」
  「真的?」她驚叫道,「真的是復仇者本人寫的紙條?班丁一直這麼認為,他不相信有人會拿這開玩笑。」
  「我真的看見了。」千德勒勉強說著:「你不知道嗎?即使,即使——」他壓低了聲音,彷彿隔牆有耳似的。「即使在警界,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班丁太太,這些謀殺案實在令我們神經緊張。」
  「不可能!」她說,「你該不會認為這些案子是警察犯下的吧?」
  他不耐煩地點點頭,彷彿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
  「在我發現這張紙條時,屍體還是微溫的,」他顫聲說,「為了這一點,我今早還到了西區,我的一位上司就住在現場附近的亞伯·泰倫王子區,我必須向他報告這件事。他們連杯水都沒招待我。我想他們應該給我一杯水,是不是,班丁太太?」
  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是啊!我想也是。」
  「不過,唉,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說:「他把我帶到他樓上的化妝室,聽我報告,表現得非常體貼、周到……」
  班丁太太突然問道:
  「要不要吃點什麼?」
  「噢,不用了!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他忙說:「我覺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樣子會生病的。」
  班丁太太有點不悅,她的個性頗為敏感。為了討她高興,喬吃了一片她切好的奶油麵包。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今天可有得忙了,從四點鐘就起床——」
  「四點?」她說:「就是那個時候,他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它』的?」
  他點點頭:
  「我碰巧就在附近,如果我或那位發現她的警官提早半分鐘到,一定可以逮到那只禽獸。有兩三個人看見嫌犯逃走。」
  「他長得什麼樣子?」她好奇地問。
  「很難回答這問題,你曉得,霧這麼濃,不過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人手上提著一個袋子——」
  「袋子?」班丁太太低聲重複了一次。「是什麼樣的袋子,喬?」
  一陣恐懼感襲來,她心底升起一股好奇、害怕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是個手提袋呀!」喬說得很含糊,「有個女人說曾經看過他,說是個『很高而瘦削的影子』,那就是他,一個提著袋子的瘦高男子。」
  「提著袋子?」班丁太太心不在焉地重複著。「聽起來真是奇怪。」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必須裝些犯案用的工具,我們一直在想,他是怎麼藏凶器的,通常兇手會將作案的刀子或武器盡速扔掉,你知道。」
  「是嗎?」
  班丁太太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的腦海裡有一個念頭在打轉,她覺得她應該查查她房客的袋子到底怎麼了。很可能——只要認真想過,它是很可能的——這位健忘的紳士某天到麗池公園散步時,不小心把袋子給弄丟了,就她所知他很喜歡到麗池公園去。
  「一兩個小時內,警方可能就會發佈他的外形特徵,」喬說:「說不定有助於破案。現在每個倫敦人都希望將他繩之以法。對了,我想我該走了。」
  「不留下來等班丁嗎?」她猶豫地問著。
  「不了。但是我可能會再過來,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來告訴你後續的發展。謝謝你的茶點,我精神好多了,班丁太太。」
  「喬,要耗神的事還多著呢!」
  「是的。」他沉重地說。
  幾分鐘後,班丁回來了,而且和妻子起了點小爭執——自從史勞斯搬來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發生爭執。
  事情是這樣子的:一知道喬剛剛來過,班丁便責怪妻子沒有多打聽這宗駭人事件的始末。
  「愛倫,你該不會連事情在哪兒發生的都役法告訴我吧?」他憤怒地說,「我想,你只是敷衍敷衍千德勒,你一向如此。他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件事,否則還有什麼?」
  「他只是來這裡吃喝點東西,」她忙說:「如果你想知道他為什麼來的話。他來這裡的時候,氣色很差,根本說不出話,直到進了屋子坐下,才能和我說話,他告訴我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復仇者簽名的那張紙是什麼形狀?三角形還是四方形?」班丁逼問著。
  「沒有,他沒說,這又不是我非問不可的問題。」
  「你這笨蛋!」
  然後,他停了下來。就在他們爭執之際,報童正在梅裡本街賣報紙,沿路廣告今早發生的恐布事件——復仇者的第五次謀殺。
  班丁出去買報紙,妻子將他買回的東西帶入廚房。
  外頭賣報的喧叫聲顯然吵醒了史勞斯先生。因為房東太太進廚房還不到十分鐘,他就搖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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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史勞斯先生又搖了一次鈴。
  他的早餐已經弄好了,自從他搬來這裡,這是第一次班了太太沒有立即應聲而到。鈴聲再度叮噹作響——這種舊式房子還沒有電鈴——班丁太大決定上樓看看。
  她由廚房穿過大廳走上樓梯,這時班丁正舒適地坐在起居室中,聽到了妻子捧著餐盤走過的聲音。他叫道:
  「等一下,我來幫你,愛倫。」
  說著,他走了過去,接過餐盤。她一語不發,兩人一同走上樓,到了房門口,她立刻小聲說道:
  「好了,班丁,把餐盤給我,他不會喜歡你進去的。」
  班丁順從她的意思,轉身準備下樓,她又尖刻地說:
  「你可以幫我開個門吧?手上端這麼重的盤子,我哪有辦法開門呢?」
  她這種異樣、挑釁的口吻令班丁大吃了一驚——可說是相當不悅。愛倫不能說是個活潑可愛的女人,但是平常沒事的時候,她性情倒是挺穩定的。他想大概是因為千德勒和復仇者謀殺案的事,老婆還在生他的氣。
  不管怎麼說,他向來都是希望息事寧人,因此還是幫她打開了房門,就在太太進去的同時,他也下樓去了。
  走進房間,班丁太太頓時放下了心,輕鬆起來。
  一如往常,這位房客正坐在老地方讀著《聖經》。
  說不上來為什麼,班丁太太希望看到史勞斯先生今天和平常有所不同——但他還是老樣子。事實上,當他抬頭看她時,露出比平日愉快的笑容,使他原本瘦削蒼白的臉亮了起來。
  「班丁太太,早上我睡過頭了,不過我覺得精神非常好。」
  「那很好,」她以低沉的聲音答道:「我從前的一位室友常說:『休息是帖古老的藥方,但卻是最佳良藥。』」
  史勞斯先生移開《聖經》和《古登氏索引》,看著房東太太為他鋪上桌巾。
  這時,他又開口說話了,平常在早上,他可不是個健談的人:
  「剛才是不是有人和你站在門外,班丁太太?」
  「是的,班丁幫我端盤子上來。」
  「恐怕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他吞吞吐吐地說。
  她立刻答道:
  「噢,不,先生,一點也不麻煩。昨天我們還在說,很少有房客像你這樣少毛病的。」
  「那就好,我怕自己的習慣太古怪。」
  他定定的看著她,彷彿想從她那兒聽些什麼不同意見。但她是個誠實可靠的女人,她從未懷疑過他的說法,而且史勞斯先生的習慣的確是古怪,像是三更半夜跑出去,到天亮才回來。因此對史勞斯剛才的說辭,她一直沉默以對。
  把房客的早餐擺在桌上後,她準備離去,順便問道:
  「是不是等你出門後再打掃房間?」
  史勞斯先生猛然抬頭,以銳利的眼光看著她:
  「不,不,」他說:「我忙著研究《聖經》,先不用清理房間。今天我不打算出門,要進行一項精密的實驗——在樓上。如果要出門的話,」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恐怕得到晚上。」話轉回來,他又說:「也許你可以在我上樓的時候,大約五點鐘左右整理房間。如果這個時間方便的話,可以嗎?」
  「好的,沒有問題。」
  班丁太太下樓去了,無言且認命地投入工作,她並沒有正視內心深處的駭懼與震顫,只是一再地告訴自己:「我不過是心裡很亂,就這樣。」之後,她又大聲對自己說:「下次出門時,得買些藥,一定要記得。」話聲未落,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是郵差,郵差在他們家算是稀客,而班丁太太卻因此被嚇了—大跳,「我就是太緊張了!」她生氣地告訴自己。不用多說,一定是史勞斯先生的郵件,這位房客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總有些親戚、朋友吧!但是當她拾起郵件一看,竟然是黛絲寫來的信,黛絲就是她丈夫的女兒。
  「班丁,」她大聲叫著:「有你的信。」
  她打開起居室的門一看,丈夫正坐在那張舒服的沙發椅上看報。看著他寬圓的背,班了太太突然一股怒氣襲來。他就是這樣,整天無所事事——事實上,比無所事事還糟——在那裡浪費時間讀那些駭人聽聞的犯罪事件!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些年來,班丁愈來愈懶散——就他這個年齡的男人而言,這是很不好的現象,但她哪料想得到?以前他們初相識的時候,班丁可是個活躍、勤奮的男人呢!
  她還很清楚記得他們兩人在泰倫斯坎伯拉九十號的宴客廳相遇的情景,她站在那兒為女主人倒葡萄酒時,其實並沒有全神貫注,她眼角的餘光全落在窗邊那位溫文瀟灑、外表體面的同事身上。當時的班丁在同濟中顯得何等出眾啊!當時的她滿心盼望他早日能當上僕役長。
  或許因心情有點起伏吧,往日情景一幕幕浮現腦海,班丁太太感到喉間一陣埂咽。
  把丈夫的信放在桌上後,她輕輕關上門,走進廚房。還有好多事要忙,也得弄晚餐呢!在廚房裡面,她重新整理思緒,思考班丁的問題,想著該如何鼓勵班丁重新振作起來。
  多虧史勞斯先生改善了他們的生活狀況。一周前,他們是那麼仿惶無助,幸好他的出現解救他們脫離困苦的窘境;現在一切都改觀了。
  或許她該到貝克街的職業介紹所去看看,那兒最近換了新老闆,班丁如果能有個工作做,即使是臨時性工作,也是不錯的。事實上班丁現在可以做一些極普通的僕役工作,但班了太太知道,要讓一個習慣游手好閒的人定下來工作,是何等不容易啊!
  最後,她再度上樓,看到班丁在鋪桌巾,鋪得非常工整,還在桌邊擺上兩張椅子,她不禁對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
  「愛倫!」他熱切地叫著:「有個大消息,黛絲明天要來!那裡流行猩紅熱,老姨婆要她到這兒避避。多好,她可以在這兒過生日了。她已經十八歲了,轉眼就要十九歲。我覺得自己都老了!」
  班丁太太放下盤子。
  「現在我不能讓她過來,我已經夠忙的了,新房客帶給我的麻煩比你想像的還要多。」
  「什麼話!」他尖銳地說:「我一直想幫你照料房客,是你自己不要我幫忙的。再說,黛絲不到這裡,要她上哪兒去?」
  當下班丁對自己的反擊感到雀躍,但當他看到愛倫的臉色後,心中的滿足感全消失了。愛倫的面孔扭曲變形,看起來像是生病,而且非常倦怠的樣子,她這樣的行為令人氣憤,他們感情原本愈來愈好了呢!他突然說:
  「黛絲可以幫你做點事,愛倫,而且,她來會讓氣氛活潑一點」
  班丁太太沒搭腔,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力地說:
  「你可以讓我看看黛絲的信吧?」
  他將信遞過去,班丁太太慢慢地讀著:
  親愛的父親:
  希望你很快就收到這封信。帕多太太的幼子最近感染了猩紅熱,姨婆認為我最好立刻離開,到您那裡住幾天。請轉告愛倫,我不會為她添麻煩。如果沒有接到任何消息,我將準備啟程。
  
                       您可愛的女兒黛絲 上
  班丁太太以緩慢的語氣說:
  「好了,我想黛絲一定會來的,最好能找點事讓她做,對她比較好。」
  雖然答應得有點勉強,班丁已經覺得很滿意了。
  這多事的一天就此平靜度過了。
  當暮色降臨時,房東太太聽見史勞斯先生上樓的腳步聲,她知道該上去打掃房間了。
  史勞斯先生是個喜愛整潔的男人,房間裡的東西擺得井然有序,不像有些男人喜歡亂丟東西。他的衣服,以及班丁太太前幾天幫他買的一些東西全都整整齊齊地擺在抽屜裡。他最近買了一雙新靴子,剛來那天穿的那雙靴子樣子有點奇怪,是皮面橡膠底的,那時他還叮嚀班丁太太不需要清理這雙靴子。
  真有趣的習慣!竟然在夜半大家寧願上床睡覺的時候外出,而且還是在這麼寒冷多霧的天氣下,難怪連他都承認自己是個怪人!
  整理好他的臥房後,班丁太太接著打掃客廳。客廳就不是保持得那麼令班丁太太滿意!她一直想變換些擺設的位置,但是當史勞斯先生在臥室的時候,他不喜歡有人在客廳走動;而起床後,他又幾乎都坐在客廳。雖然他似乎挺喜歡頂樓,但也只在做他的神秘實驗時才上去,而且都不是在白天。
  今天下午,她渴望地看著這張花梨木製的衣櫃,很想一探究竟,她輕輕地搖了搖這個小傢具,希望它會像那些老朽的木櫃一樣,動一動門就開了。她多希望能一睹其中秘密,讓自己安然釋懷。
  但是這張矮櫃還是恪盡職責地緊緊守著秘密。
  晚上約莫八點鐘左右,千德勒來了,和他們聊了幾分鐘。他看起來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早上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他與班了交談時,班丁太太一直在一旁聚精會神地聽著。
  「經過下午的充分休息,我現在精神好得很。警方今晚會有所行動,那怪物總是一次做兩件案子。」
  班了疑惑地說著:
  「哦!你認為歹徒今晚會再次行動?」
  千德勒點點頭:
  「是的,而且我認為,這是逮住他的大好機會。」
  「今晚會出動不少人吧,哦?」
  「我想是的!班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看,今晚我們會動員多少同仁外出執行任務呢?」
  班了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著。
  「比平常出動的人數多很多幄!」千德勒鼓勵他。
  「一千人?」班了猜著說。
  「五千人,班丁先生。」
  「不可能!」班了吃驚地說。
  連班了太太都像回音般說:
  「不可能!」聲音中充滿了懷疑。
  「事實就是如此。我們的老闆已經無法容忍了,」千德勒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報紙。「你們聽:『警方承認,他們對於這些恐怖罪案的諸作案人毫無線索可尋,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市警局已經組織了出擊小組,預料會有一場火爆的對決。』你認為怎麼樣?這報導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對不對?」
  班了以爭議的口吻說:
  「警察無法逮住兇手,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看一點都不奇怪,你們聽,這裡還有另一則報導,」千德勒不以為然,他慢慢地讀著:「『在倫敦調查罪案,就如同玩盲人遊戲一般,偵探被蒙上眼睛,綁住雙手,然後被放到這大城市的貧民區中,空手赤拳捉拿兇手。』」
  「喬,那是什麼意思?你被綁上雙手,蒙住眼睛了嗎?」班丁問。
  「這是一種比擬式的說法。我們的裝備跟法國不同——不,根本連人家的四分之一都不及呢!」
  然後,第一次,班丁太太開口問道:
  「『諸作案人』是什麼意思,喬?就是剛才你念的第一則報導……」
  「有什麼問題嗎?」他熱切地轉向她。
  「那表示他們認為罪犯不只一個嗎?」
  班丁太太問道,削瘦的臉上出現如釋重負的表情。
  「是的。有些人認為這是個幫派的行動。」千德勒說:「一個人無法做這些事的。」
  「喬,你認為呢?」
  「班丁太太,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困惑。」他站起身:「你們不用送我了,我會把門關好。再見,或許明天見。」
  和上回一樣,他走到門口時,又轉身隨口問道:
  「有沒有黛絲小姐的消息?」
  「有,她明天會到,」她父親說:「她住的地方正流行猩紅熱,老姨婆要她先進一避。」
  當晚,這對夫婦早早就上床就寢,但是班丁太太卻難以成眠。她張大眼睛,聽著附近老教堂傳來的鐘聲一小時、半小時地過去。
  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際,這時大概是一點鐘左右吧,她聽到她不自覺中期待聽到的聲音——房客躡手躡腳由房間走下來,走到她房門口。
  他穿過通道,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走出門外……
  雖然她極力保持清醒,卻沒能聽到他再進來的聲音。因為她很快就沉沉睡去。
  很反常地,第二天早上,第一個醒來的是她;更奇怪的是,由床上跳起,走出房外,進入通道,拾起甫塞入信箱的報紙的也是她,而不是班丁。
  拾起報紙之後,她並沒有直接回房間。點亮了通道的燈光,她靠著牆壁站穩,因為寒冷而且疲倦,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打開報紙。果然,報上出現她要尋找的標題:
  復仇者謀殺事件
  還好,接下來的報導令她心喜:
  直到今日本報截稿前止,這一連串震驚了倫敦市,也令文明社會受到衝擊的恐怖謀殺案件,只有些微的進展。它似乎是一種憎惡女性的瘋狂行為。從昨天早晨發生最後一件謀殺案迄今,雖然逮捕了一些人,但仍無可靠線索顯示作案者(們)已被擒獲。被認為可能涉嫌的人都能提出有力的不在場證明。
  然後,她再往下看另一則報導:
  情節愈來愈高漲。即使是初到倫敦的人都能夠感受其中異常的氣氛,至於昨晚發生命案的現場……
  「昨晚?」
  班丁太太大吃一驚,後來再看了上下文,才知道指的是前天晚上。
  接著她讀到:
  至於昨晚發生命案的現場周圍道路,仍擠滿了好奇的民眾。當然,現場已看不到這悲劇發生時的痕跡。
  班丁太太小心翼翼地將報紙折好放回原處,關燈,走回房間躺在睡著的丈夫身邊。
  「有什麼事嗎?」班丁喃喃說著,「有什麼事嗎?愛倫?」
  她輕聲回答,顫抖的聲音中,含著一份莫名的喜悅:
  「沒事,班丁,沒事!繼續睡吧,親愛的。」
  一個小時後,兩人起床了,心情都很愉快。班丁高興的是女兒要來;而女兒的繼母也試著告訴自己,有這女孩來幫忙做點家事,應該是蠻愉快的。
  十點鐘左右,班丁出去買東酉,帶回一塊上好的豬肉和三個派來做黛絲的晚餐,他甚至還記得買了些蘋果,準備做蘋果醬。
Ich wei nicht, Wie Ich dich liebe, Sie ist der einzige Weg, Den Ich Ke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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