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孤獨的戀愛
作家/韓麗珠
《苦妓回憶錄》完成後,馬奎斯又活了十年。對我來說,《苦妓回憶錄》和《愛在瘟疫蔓延時》之間,就像一種對倒的關係。在書寫《苦妓回憶錄》的時候,想必他對於肉身的衰朽、死亡的陰影和時間的幻相,已有更深的領悟。
《苦妓回憶錄》裡的主角,一個年屆九十的退休記者,總是讓我想起《愛在瘟疫蔓延時》的弗洛雷提諾.阿里薩,或《百年孤寂》裡的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一種常常出現在馬奎斯小說裡的角色,他們心裡都有一個巨洞──因原初的愛欲得不到滿足,而終其一生在作為愛的替身的女子之上尋找填補。
弗洛雷提諾.阿里薩的愛情幻影始於年少時期曾經互訂終生的情人費米娜.達薩,他為她寫下許多情書,但她卻另嫁醫生,此後,弗洛雷提諾只能寄情於無數沒有愛情,只會共度一夜的女人(和退休記者一樣,他也會記錄人數,六百二十二個)。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的憂鬱則是少妻蕾梅蒂絲驟逝所引發,此後,他的愛和激情,連帶憤怒和悲傷,成了革命的源動力,發動了三十二場武裝起義,又與十七個女人(發生關係的不在此數)生下了十七個私生子。但,退休記者的巨洞是源於什麼?
「就是因為得不到愛情,才會藉由性來尋求慰藉。」退休記者這樣述說自己。他從來只會付錢給女人睡覺,甚至作出了紀錄:五百一十四個。他曾經遇到美豔的席梅娜,互生情愫、訂婚、談情,卻在婚禮前一夜的告別單身派對上突然意識到,婚姻將會令他失去多年來的嫖妓世界。終於,他一夜未眠,沒有出席自己的婚禮。作為一名處女座男人,退休記者需要的,很可能不是兩情相悅,而是一個人的戀愛。只有不具備切實對象,不必碰觸現實相處裡必然會出現的磨難、蛻變和昇華的關係,才能完全合乎退休記者的完美愛情想像。或許,對他來說,嫖妓世界所代表的,不僅止於情欲的宣泄,那是關乎他能維繫自己精緻的孤獨生活,同時又不被過度的寂寞所傷的,一扇通往外界和女性能量之門。因此,婚姻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妻子以及多名子女的陌生新世界──但他得因而喪失整個熟悉的舊世界。
《愛在瘟疫蔓延時》中的弗洛雷提諾,大半生都在等待,而性的冒險則是他消磨時間的方式。小說在各式突如其來的死亡中開展。首先是烏爾比諾醫生的好友赫利米.德聖塔姆的自殺,然後是醫生回到家裡,嘗試拯救寵物鸚鵡時,卻猝死。那是一個被致命的霍亂帶來的陰霾中,戰戰兢兢地追求愛和理想的世界;而《苦妓回憶錄》則是個沒有傳染病也沒有戰爭的寧靜時代,只是,年老和衰弱每刻都在蠶蝕著退休記者,死亡是絕對而必然的。但奇異的卻是,已達垂暮之年的退休記者,住在日久失修的殘破老房子裡,卻因遇上只有十四歲的處女雛妓黛兒戈迪娜而恍如重獲青春,生意勃發。在小說裡,退休記者總是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停掉寫作多年的週日專欄,卻因為遇上愛情而把熱情投注於書寫,令專欄爆紅,連家中本來奄奄一息病痛纏身的年老安哥拉貓,也在走失多天後,突然健康地回到家中。
日間在工廠縫釦子的黛兒戈迪娜,晚上在妓院的房間裡,喝了鎮靜茶之後,一直像睡美人那樣處於深眠中。她和退休記者之間,從沒有真正的交流和碰觸。然而,也因為她在無意中保有著不會作出任何回應的睡美人狀態,剛好符合了退休記者終其一生所追尋的孤獨的愛情。時間和衰老,把退休記者的肉體任意剝削,使他終日徘徊在各種疼痛和不適之中,但在另一方面,肉身的衰敗,卻刺激靈魂變得更純綷和敏銳,外在的假象褪去了,坦露出內裡赤祼的本質。退休記者需要在夜裡和黛兒戈迪娜見面,不是為了性欲,而是為了她讓他生出了對愛情的想像,令他可以在有生以來第一次,像少年維特那樣,終日被單思所苦的同時,活在一個全新的世界裡,被一陣風雨或一抹陽光所刺痛。
弗洛雷提諾和退休記者一樣,都以他們獨特的方式保有童貞──在遇到終極的愛的對象之前,他們雖然不斷進行性的狩獵,但從不會帶著感情發生關係。但退休記者跟弗洛雷提諾不同的是,他所追尋的其實是跟自己戀愛,像納西瑟斯(Narcissus)一直看著自己的倒影,而黛兒戈迪娜則不是他的倒影,而是湖。
這些擔任著「湖」這個中介體的女性角色,在小說中,絕不是單薄片面的存在,相反,無論所占篇幅長短,幾乎每個女性,都個性鮮明而強烈,不是在生活中照顧著退休記者,便是擔任著啟蒙者、繆思女神,或引導他過度至下一個生命階段的角色。
退休記者的母親是個美麗又聰穎的莫札特演奏者,通曉多國語言,在家庭面對經濟困境時,不動聲色地把家族代代相傳的首飾上的寶石拆下來換掉變賣。
經營妓院多年的羅莎.卡巴爾卡斯強悍、細心、體貼、深情,同時又錙銖必較。作為鴇母,她熟知每個客人的喜好,體諒客人的欲火,關鍵時刻也能讀懂客人的心,但當客人無理取鬧,她在安慰之餘也不忘寄上賠償帳單。店裡突然發生命案,她冷靜地處理。在丈夫逝世多年後,她仍在服喪。在退休記者和小女孩黛兒戈迪娜之間,她是不可或缺的牽線者,或,感情詮譯者。
被退休記者悔婚的野性美人席梅娜即使在賓客前受盡屈辱,但她並不是弱者,也沒有被這件事擊倒,而在當天夜裡,她就乘船遠遊,在外地結婚生下七個子女。她在退休記者的生命裡出現是為了讓他得到不適合婚姻的了悟。
黛米亞娜打從青春時期便在退休記者家中幫傭,和他維持特殊關係多年,明知道沒有回報,卻一直深愛他,在年老力弱之時,仍然一週到他家一次,為他打理家居,無私地照顧他的生活。或許,他們都是只需要「一個人的愛情」的人。
作為退休記者的繆斯女神,黛兒戈迪娜雖然在小說裡一直昏睡,可是,透過女巫解讀她被退休記者描畫了的掌紋,仍然可以知道,她表裡如一、將會去很多不同的地方,好奇心旺盛而且喜歡嘗試一切。
退休記者的老相好凱喜妲.阿爾梅妮亞,雖然從少女時期即在歡場打滾,但在年華老去帶病退隱時,仍然得到一位中國菜農的愛,回歸家庭,而且在巴士上和退休記者偶遇和敘舊時,給他有如智者般的當頭棒喝:「千萬別到死都沒有嘗過為愛而性的美妙。」
可以說,退休記者生命裡非常重要的部分,是被這些女性所形塑,而他筆下那個風靡眾人的週日專欄,是陽剛和陰柔結合後的幻象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