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不是一部關於「事實真相」的書。
這一、兩年來,每次告訴別人我正在撰寫有關油症的書,朋友總是問我:「這件事到底是誰該負責?」
面對這樣的疑問,我總是為之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三十年的漫長歲月,早已讓油症事件消失在歷史的陰暗角落中。各種文書檔案散失難以獲得,相關人士(受害者、受害者家屬、公務員、醫護人員、律師……)不是死了、不能或不願出面,就是根本忘了(?)自己曾經參與其中。最後只剩極少數人嘗試以有限的角度,講述他們所知道的吉光片羽。
歲月的流逝,讓人們的記憶無可避免地糢糊與老化了。每個人的印象都變得不完整,不確定,各種說法攤在眼前,有的相互驗證,有的相互矛盾。我試圖篩選、編織各種管道取得的資料,讓「事實」公諸於世,讓「正義」得到伸張。可是在這段過程之中,陸續有人不願繼續受訪,或希望我別再「追究」下去。不少線索被迫中斷無以為繼,寫作進度陷入停滯狀態。
我曾想盡辦法拼湊已知的片段,但整個人卻跌入更深的疑問與迷惑:如此嚴重的公害事件,到底誰該一肩扛下所有責任?製造毒油的工廠負責人?販賣毒油的經銷商?還是怠忽職守的政府部門(是衛生署、縣市衛生局、國貿局、工業局裡的某個官員嗎)?就算找出了「罪魁禍首」,他(們)願意負責嗎?事到如今,他(們)又能負什麼責?
如果有人被殺死,想知道「真相」是什麼,只要找出凶手是誰,就算大功告成。可是油症事件牽涉的人、事、時、地、物廣泛而龐雜,絕不是查出「人是誰殺的」這麼簡單的命題。更何況,長久以來整個社會對受害者有意無意的漠視與歧視,對他們造成的傷害絕對不亞於所謂的「元凶」。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每個人都是「共犯結構」!
但最讓我震撼的,不是事件發展過程各種突梯荒謬的情節,而是受害者三十年來起伏跌宕的經歷。那樣充滿張力的人生,就算編劇也編不出來。與其竭盡心力找出「壞人」的下落,逼問他(們)的說法,何不多花點心思細筆,描繪這些與毒搏鬥的人們強軔的生命力?
於是,我放棄尋找「人是誰殺的」線索,割捨了諸多非受害者的描述,選擇完全以受害者的立場作為書寫主軸,聚焦在他們中毒前後的心路歷程,並重新編整全書架構,分為以下兩個部份:
第一篇「落幕的事件」:除根據受訪者的口述資料,並大量援引昔日媒體(最主要是聯合報與中國時報)的報導,將事件的前因後果以故事性手法串連,作為整起事件的背景介紹。第二篇「未落幕的故事」:受害者個別生命史的回顧,透過當事人的現身說法及個人的從旁觀察,試著為這些受盡苦難的朋友留下些許紀錄。惟需說明的是,部份受害者希望我抽掉他們的故事,或是希望能以化名出現;也有部份受害者要求我務必刪改部份內容。我雖感到遺憾,但仍尊重他們的決定。由此可見,縱使事隔多年,多氯聯苯污名化的問題,依然有如夢魘般糾纏著他們,不曾消失。
起心動念撰寫此書,完全是人生的意外。
二○○八年春天,昔日報社同事蔡崇隆問我願不願意為他的《油症──與毒共存》紀錄片附的影像書採訪受害者。他很客氣地說,可是稿費很少喔,如果沒有時間,或是沒興趣的話,真的不必勉強。
崇隆與我已經很多年沒連絡了,而且人物報導與環境議題並非我的專長。他為何會找我?至今仍是個謎。不過我知道打從自立報系「畢業」以後,他從文字記者轉為紀錄片導演,作品依舊延續著對弱勢者的關懷,像《島國殺人紀事》、《我的強娜威》等片子,都好看極了。基於對他的信任及對他作品的欣賞,我很快就答應了。(事後他曾半開玩笑對人說,當初都他是「求」我幫忙的。這絕非事實!)
起初,我對油症的理解十分粗淺,僅看過一部份報章雜誌的報導,便「藝不高但人膽大」地披掛上陣。大部份受訪者已接受過崇隆採訪,有了他的背書,很快便接納了我的造訪,也毫不保留地對我訴說自己的人生故事。那麼難言的傷痛,那麼無奈的心情,我除了驚訝與憤怒,更多的是心疼。
隨著採訪經驗與資料收集的積累,對事件始末有了更多認識,自然對受害者的景況更能感同身受。每每聽他們幽幽說著悲傷的過往,心情亦不覺隨之起伏震盪。有回結束採訪,一位向來禮貌而矜持的受訪者突然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沒有忘記我們……」我按捺住紊亂的思緒,匆匆道別離去,直到坐上北上的列車,才忍不住偷偷掉淚。
爾後《油症──與毒共存》展開一連串全台巡迴放映,映後座談會大多由崇隆與受害者擔綱,部份他們無法出席的場次,則由我負責代打。十幾個地點跑下來,我發現一般仍有許多疑問:「為什麼這些人要吃米糠油?米糠油不是都有毒嗎?」「多氯聯苯進入體內會造成哪些疾病?有沒有藥可以治好?」「現在他們身體裡還有毒嗎?」這些基本而重要的問題,僅憑著一支七十分鐘的紀錄片與一本搭配發行的兩、三萬字的影像書,當然無法回答清楚。
所以,我決定重寫一部有關油症事件及受害者生命經驗的書,希望讓更多人瞭解這起長久以來被忽略的公害事件,藉此喚起大眾對倖存受害者的關切。遺憾的是,由於願意曝光的受訪者(特別是受害者)十分有限,再加上個人時間與能力之不足,全書內容與規模比原先規畫的要精簡許多,有關行政責任、法律訴訟、醫療體系、以及事件對食品衛生及環保相關政策的影響,均只能約略帶過。書中若有任何錯誤或疏失,責任由作者自負。
撰寫本書期間,遲到了三十年的「臺灣油症受害者支持協會」終於正式成立(二○○九年十一月七日),並向政府提出以下訴求:
一、建立油症受害者判斷基準,以確立其身份(包括第二代及第三代)。
二、設立專責機構或成立單一窗口統籌辦理,照護油症受害者之健康,並全面為其做血液中多氯聯苯╱多氯□喃濃度之檢測。
三、將油症列為重大傷病,以永久有效的「重大傷病免自行部份負擔證明卡」代替現行之「油症卡」。
四、援引外國經驗,訂定「油症受害者救濟法」,透過國家機制給予受害者醫療、社會與經濟上的補償。
五、督促政府以強化對類似化學物質暴露造成之人體污染的風險管理,與完備其行政管制,推動對污染物所造成之公害立法。
如此基本而卑微的訴求,對照過去自救團體的要求,並沒有太大分別。然而代表出席成立大會的官員說法,竟也跟過去沒什麼兩樣,只說過去政府為受害者做的不夠,未來一定會改進云云。至於媒體報導也不令人意外地很少,很淺,讓人看了仍是一頭霧水。隔了幾天,衛生署長楊志良在立法院接受質詢時,允諾將研議在受害者的健保卡上加註,以減免就醫時的部分負擔,還說會考慮在中部地區設立特別門診,照顧受害者的需要。如今,中部地區的特別門診業已成立,受害者的健保卡上也已加註,至於未來是否仍會有後續的照護措施?仍有待觀察。
本書的完成,最要感謝的是所有受訪者,他們的全然信任與慷慨分享,讓我既惶恐又感動。特別感謝陳菊市長、田秋堇委員、俞國基副社長、郭吉仁秘書長、郭育良教授、曹愛蘭曹姐、蔡崇隆導演及郭力昕教授在百忙當中賜序及推薦,他們的盛情與厚意,我永遠謹記在心。邱曉玲、陳郁雯、林郁婷提供的資料,對我有很大的幫助,在此一併致謝。最後,也要謝謝國藝會與台北市文化局的支持,讓這本註定不可能暢銷的小書得以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