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什麼樣的愛可以持續到永遠?
陳雪/作家
馬奎斯是在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才寫下《愛在瘟疫蔓延時》,記得曾在一篇報導裡看到他談起此書,說他要寫一本談論愛情的書。許多人都說諾獎是死吻,幾乎得過此獎的人就等於是寫作生命的結束,此後若不是不再寫作,就是創作力衰退,無法再突破,但馬奎斯正值盛年,寫作最巔峰時,他回應諾貝爾文學獎的方式,是以世間最普常卻也最容易被輕忽的題材「愛情」,作為他諾獎之後的重要作品。
我不知道當時的世界文壇如何回應馬奎斯的舉動,但小說出版後,諾獎的死吻並沒有撼動馬奎斯,愛情的題材也沒有使馬奎斯受困,事實上他在《百年孤寂》裡也大量、反覆地辯證愛情,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集《異鄉客》中,有幾個短篇也是以愛情為主題。《愛在瘟疫蔓延時》出版後依然成功且暢銷,在某個程度上來說,甚至也是馬奎斯的另一次寫作上的飛躍,此書始終名列馬奎斯重要著作的前幾名。
我自己第一次閱讀,是在二十多歲,剛開始寫作時,那時因為讀了《百年孤寂》受到衝擊,此後就開始收集所有馬奎斯的作品,《愛在瘟疫蔓延時》當然是必讀的書目。我記得第一次閱讀時,就被書裡的第一個場景迷住了,書的開始是一個死亡現場,死者自殺。
馬奎斯的小說經常是第一句話就抓住讀者的目光,「這是無可避免的:他總在聞到苦杏仁的氣味時,憶起受阻愛情的宿命。踏進依舊昏暗的屋內那刻,是要處理一件對他來說早在許多年前就不算緊急的案例。」
這是無可避免的。這句話下得真好,一開頭就抓住讀者的心,什麼是不可避免的?愛情?宿命?死亡?
隨後馬奎斯展開對細節的描述,那個充滿苦杏仁味的死亡現場,屍體蓋著毯子,毯子底下是發現屍體的人多年的朋友,我非常喜歡馬奎斯展開細節的方式,光線的明暗、各種氣味飄散、一件一件器物如何擺設、每一個家具的位置,這一段在十二行句子裡就將這個死者的生命展現在讀者眼前。
當然,這不是一本偵探小說,這個死者也非小說主角,只是作者透過書寫這個角色展開本書中關於愛情這命題的第一次辯證,並且將書中第一個主角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師的性格、生活習性隨著這個死亡事件的推演顯示出來。
隨著這個死亡,故事開始推向烏爾比諾醫師與他的妻子費米娜.達薩,這對相處數十年的夫妻,多年後為了一塊肥皂吵架嘔氣,烏爾比諾醫師在一次意外中不幸喪生。
真正的男主角弗洛雷提諾.阿里薩是在烏爾比諾的葬禮上才出現。
很少愛情故事描寫老年人,但馬奎斯就這麼做了,這兩段蔓延幾十年生死不渝的愛情,在小說裡讀者看見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一對老夫妻,以及苦苦等待多年的另一個老先生,在馬奎斯筆下雞皮鶴髮沒有阻礙愛情,反而是愛情的證明。
當然,即使是最老的人也有年輕的燦爛時光,阿里薩與費米娜這對分散的戀人亦然,阿里薩在烏爾比諾醫師的喪禮上大膽出現,並且對費米娜宣稱:「費米娜,我等這個時間,等了超過半個世紀,我想再跟您重申一次我的誓言,我永遠的忠誠,和我恆久不渝的愛。」費米娜當然怒斥了他,然後在當晚她嗚咽著入睡時,才發現她對阿里薩的思念比對丈夫還深。
這個描述是馬奎斯最擅長也是最高明之處,他揮動手指,就把時空拉回了半個世紀以前,阿里薩與費米娜相識之初,隨後登場的是費米娜的丈夫,烏爾比諾。
多年前我閱讀此書,有些難以理解的是「阿里薩式的癡情」,他等待費米娜長達半世紀,但等待期間他並非閒著,也沒有守貞,而是開啟了他自己非常獨特的狩獵,他甚至費心記錄下超過六百多次的愛情,那些守貞的寡婦、孤獨的遺孀、那些獨屬於阿里薩的女人,陪伴他度過這漫長的等待。這樣算是癡情嗎?一邊與寡婦嬉戲,一邊等待著費米娜,也是一種守貞嗎?
我三十九歲時,再度與早餐人重逢,我們在花蓮的民宿秘密結婚,到太魯閣的飯店度蜜月,我記得那個情景,我躺在飯店的沙發上,阿早坐在沙發旁的地毯背靠向我身側,我對她訴說分開的這六年時光裡,我的所有經歷,那之中有孤獨的長夜,有懊悔的時刻,也有狂野的冒險、瘋狂的追尋,我說著這人、那個人,描述當時的心境,阿早安靜地聽著,她竟然毫無嫉妒之意,我彷彿透過那些敘述,更貼近了當時的自己,就是在那時我想起了《愛在瘟疫蔓延時》這本我年輕時代就已經讀熟的書,想起阿里薩的苦等與冒險,我突然理解那些向旁支分岔出去的歷險,那些風情各異的女人,其實都是通往費米娜的道路上必經的風景,那是讓阿里薩變得更好、更適宜費米娜的人,必要的經歷,正如我也是要經過那些探索,才知道自己真正所愛的,想要一生相守的人就是早餐人。
什麼樣的人值得終生守候?什麼樣的愛可以持續到永遠?這並沒有標準答案,我想可喜的是,馬奎斯以他驚人的小說技法,展示了各式各樣的愛情,描繪出了一整個時代的燦爛繽紛。這樣一本可以穿越時空,不受年代侷限的愛情之書,經典重出,值得新讀者或舊讀者重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