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蠹蝕社會的集體霸凌
淡江大學全球政治經濟學系教授
淡江大學國際事務副校長
陳小雀
「哥倫比亞」係取自義大利航海家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一四五一∼一五○六)的姓氏,在語義上為「哥倫布之地」,象徵將榮耀獻給美洲的發現者;此外,「Colombo」的拉丁文原意乃白鴿之意,象徵平和及聖靈,以此為國名,無非冀望甫建立的民主國家將是一個充滿榮耀的和平國度。
的確,哥倫比亞應該是一個富庶的國度,她有美洲綠寶石之美譽,蘊藏煤、銀、銅、鎳、鐵、鋅、鎢、鉻、石油、黃金、白金、綠寶石等豐富礦產;再者,哥倫比亞是中美洲與南美洲的樞紐,係南美洲唯一同時瀕臨加勒比海及太平洋的國家,其戰略地位十分重要。然而,哥倫比亞自獨立以來,即深陷政黨之爭,不論自由黨、抑或保守黨,治國理念早已煙滅灰燼,兩黨為了爭權奪利,不惜發動戰爭,一次又一次的內戰讓兩黨之爭更加變本加厲,更為甚者,美國聯合水果公司趁虛而入,不僅壟斷香蕉貿易,同時干預政府,造成社會貧困與落後。
一九二○至一九六○期間,自由黨與保守黨表面上歇戰,但兩黨的支持者依舊對立,採取暗殺、襲擊、迫害、破壞私人財產等暴力手段來鏟除對手,史稱「暴力期」(La Violencia)。生長在這樣的政治氛圍裡,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一九二七∼二○一四)自幼即從外祖父口中得知許多「內戰歷史」和「香蕉故事」,成年之後也親眼見到兩黨的惡鬥。
一九四七年,賈西亞.馬奎斯就讀國立哥倫比亞大學法律系,但他對法律條文意興闌珊,卻熱中於新聞採訪工作,坐在打字機前紀錄所見所聞,享受寫作之樂。一九四八年,在保守黨執政期間,自由黨左翼領袖蓋坦(Jorge Eliécer Gaitán,一九○三∼一九四八)於波哥大街頭遭暗殺,引發民眾抗議浪潮,孰料抗議活動演變成武裝起義,政府血腥鎮壓,國立哥倫比亞大學亦被迫關閉,史稱「波哥大事件」(Bogotazo)。「波哥大事件」後,賈西亞.馬奎斯放棄學業,投入記者工作,爾後並藉春秋之筆重建史料,將社會事件、經濟剝削與政黨惡鬥化為小說題材。
在《沒有人寫信給上校》(El coronel no tiene quien le escriba)裡,那個曾為政府軍效力的上校,以為內戰結束後政府會屢行撫卹金的承諾,但是十五年過去了,他並沒有等到撫卹金,伴隨著他的,只有飢餓,還有受哮喘折磨的妻子,以及死去兒子所留下的鬥雞。此外,在《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裡,賈西亞.馬奎斯以黑色幽默的筆觸輕輕勾勒出兩黨之爭的荒謬,為歷史教訓重重作了註腳:「今日自由黨與保守黨唯一不同之處,是自由黨五點鐘去望彌撒,而保守黨則在八點鐘望彌撒。」在《惡時辰》(La mala hora)裡,保守黨的村長寧願忍受牙痛,也不願給自由黨的牙醫治癒。
《惡時辰》係賈西亞.馬奎斯的第三部小說,這部小說尚未出版即在一九六一年為他贏得哥倫比亞埃索文學獎(Premio Esso),這部小說看似以「揭露瘡疤」為題材,但仍脫離不了政黨惡鬥情節,是十足的政治小說。《惡時辰》於一九六二年才正式在西班牙出版,不過,出版社的一名校對員以必須「純正語言」為由,擅自修改文中的一些用詞及風格。賈西亞.馬奎斯堅持個人無拘無束的寫作風格,因而於一九六三年在墨西哥重新出版《惡時辰》。
《惡時辰》的故事背景座落在哥倫比亞「暴力期」,兩黨表面上停戰,但執政的保守黨卻故意挑釁自由黨,即便再度爆發武裝衝突亦在所不惜,目的就是不打算讓自由黨平靜過日子,甚至殲滅對手。小說如此敘述:「我支持的黨派上台,警察殺光我的政敵,到那個時候,我要隨便出價,買下他們的土地和牲口。」
故事從十月四日星期三展開,安赫神父(Angel)於黎明時分起床,在五點鐘正準備舉行彌撒之際,突然一聲槍響打破村莊的寧靜。從事畜牧業的西薩.蒙特羅(César Montero)在家門口發現一張黑函,黑函揭露妻子紅杏出牆,指稱音樂人帕斯特(Pastor)是妻子的情夫,他在憤怒之下射殺了帕斯特。自此,村莊陸續在暗夜裡出現各種黑函,內容都是一些涉及個人的隱私,例如:墮胎、婚外情、私生子、怪癖等。其實,都是一些大家早已知道的傳聞,有些甚至是無稽之談,村民只是避而不談,如今卻煞有其事被公諸於世,並彷彿夢魘般折磨著當事人,其他人也開始憂心自己是否成為黑函的下一個目標,整個村莊因而籠罩在恐慌之中。日子緩緩流逝,事件一樁接著一樁,其間不時穿插過往情事,在倒敘、補敘中最後時間來到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五,安赫爾神父一如往常在黎明時分起床,然而,備受煎熬的村莊再度響起槍聲,小說在此畫下句點。
對居民而言,這十七天是夢魘,村民經歷了比內戰更加殘酷的「惡時辰」,小說標題勾勒出「暴力時期」的輪廓。亦即,賈西亞.馬奎斯藉《惡時辰》凸顯外在的紛擾政局,同時刻劃村民內心焦慮情緒。黑函儼然成為了催化劑,令當事人以自己的方式復仇雪恨或捍衛名譽,帕斯特因而成為第一個受害者。為了追查張貼黑函的人,村長實行宵禁,並派警察戒備,但仍毫無所獲。黑函涉及村民的私生活與道德觀,或者更確切地說,每個人都可能是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那麼,黑函到底是誰所寫的呢?原來,黑函是村民的集體創作,是村民參與集體霸凌的證據!
子彈嚇不跑我們,但一張貼在門上的紙卻能做到。
《惡時辰》以第三人稱的敘事者來指揮全局,即便小說人物繁多,故事中有故事,情節中有情節,但在敘事者的指揮下,儼如一支合唱團,或一同齊唱,或交錯輪唱,或多部重唱,呈現明暗表裡、強弱高低的層次感,完整交代情節始末。除了黑函這條敘事主軸之外,在《惡時辰》裡,尚有雨災及村長這兩條主軸。第二條主軸聚焦在豪雨成災,藉貧富懸殊凸顯低下階層的悲慘景象,窮困的村民為了躲避雨災而遷徙至高地,村長卻趁火打劫,將公有地高價賣給貧民。村長象徵貪婪的政客,構成第三條主軸,在內戰勝利後,政客利用地位及各種特權掌握資源,剝削人民並中飽私囊。透過賈西亞.馬奎斯的黑色幽默,有呼風喚雨本事的村長竟然受牙痛之苦,流洩出戲謔色彩,頗為滑稽。黑函、雨災、村長這三條主軸貫穿全局,相交呼應,村莊釋出淡淡的孤寂,同時夾雜著騷動、疏離、衰頹、死亡等氣味,也顯露出憂鬱、矛盾、不安、焦慮、瘋狂、妒嫉、失眠、失憶等病態。
村民之間失去互信,參與集體霸凌,無形中蠹蝕了社會,而這正是哥倫比「暴力期」的寫照。賈西亞.馬奎斯跳脫社會紀實的傳統框架,以一張黑函掀開集體霸凌的黑歷史,魔幻寫實大師的功力確實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