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醫從文,希望用筆尖的力量,窺探當時的世界,敲擊人們的靈魂,在紛亂的年代裡,魯迅確實秉承著自己的初衷,以文來闡發、來激蕩時政。
細膩卻又辛辣的諷刺,一直是他的風格,這也是時代給予的烙印。同樣的,他的風格也是影響了一代一代的人,無論是文學創作風格還是那種對世人的激烈的呐喊,已然形成人們對那個時代,對那時代裡的人不滅的記憶。
就此,讓我們屏住呼吸,重拾經典,細細品讀,讓其犀利的字眼盡情刺傷我們當下的頹敗。
——題記
1、《秋夜》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目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裡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麼名字,人們叫他們什麼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幹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目夾〗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目夾〗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幹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目夾〗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裡,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麼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2、《影的告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乎嗚乎,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幹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乎嗚乎,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于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3、《復仇》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後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牆壁上的槐蠶更其密的血管裡奔流,散出溫熱。於是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於廣漠的曠野之上。
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牆壁,如馬蟻要扛鯗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拼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預覺著事後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乾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鑽出,爬滿曠野,又鑽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於是覺得喉舌乾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於居然覺得乾枯到失了生趣。
於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乾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4、《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並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於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們都同聲立了誓來講說,他們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別的偏心的人類兩樣。他們都在胸前放著護心鏡,就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的旗幟,各樣的外套……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裡,誰也不聞戰叫:太平。
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5、《好的故事》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髁上。
我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短文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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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
我仿佛記得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複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裡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如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雲裡去。
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知道。
我就要凝視他們……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雲錦也已皺蹙,淩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幾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裡了。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6、《頹敗線的顫動》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禁閉的小屋的內部,但也看見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燈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裡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弛緩,然而尚且豐腴的皮膚光潤了;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塗了胭脂水。
燈火也因驚懼而縮小了,東方已經發白。
然而空中還彌漫地搖動著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
「媽!」約略兩歲的女孩被門的開闔聲驚醒,在草席圍著的屋角的地上叫起來了。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驚惶地說。
「媽!我餓,肚子痛。我們今天能有什麼吃的?」
「我們今天有吃的了。等一會有賣燒餅的來,媽就買給你。」她欣慰地更加緊捏著掌中的小銀片,低微的聲音悲涼地發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兒,移開草席,抱起來放在破榻上。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說著,同時抬起眼睛,無可告訴地一看破舊的屋頂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迴旋而成旋渦,將一切並我盡行淹沒,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著醒來,窗外滿是如銀的月色,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禁閉的小屋的內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續著殘夢。可是夢的年代隔了許多年了。屋的內外已經這樣整齊;裡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
「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因為你,」男人氣忿地說。「你還以為養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
「還要帶累了我!」男的說。
「還要帶累他們哩!」女的說,指著孩子們。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幹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並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於一刹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於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於是痙攣;殺,於是平靜。……又於一刹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於是舉兩手儘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於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迴旋,如遭颶風,洶湧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7、《失掉的好地獄》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佈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個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結,一切都已完結!可憐的魔鬼們將那好的地獄失掉了!「他悲憤地說,於是坐下,講給我一個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權威的時候。他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於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
地獄原已廢棄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緣早不騰湧;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而可憐——那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地上曾經大被焚燒,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裡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一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聲而起,仗義直言,與魔鬼戰鬥。戰聲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終於運大謀略,布大羅網,使魔鬼並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後的勝利,是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魔鬼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做在中央,用人類的威嚴,叱吒一切鬼眾。
當鬼魂們又發出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淪的罰,遷入劍樹林的中央。
人類於是完全掌握了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於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钅舌;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於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8、《死後》
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
這是那裡,我怎麼到這裡來,怎麼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總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經死掉的時候,就已經死在那裡了。
聽到幾聲喜鵲叫,接著是一陣烏老鴉。空氣很清爽,雖然也帶些土氣息,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的眼睛;於是想抬手,也一樣。
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時,曾經玩笑地設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齒楚〗。很覺得滿眼緋紅,一定是太陽上來了。那麼,我的臉是朝東的。但那都沒有什麼關係。切切嚓嚓的人聲,看熱鬧的。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於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
陸陸續續地又是腳步聲,都到近旁就停下,還有更多的低語聲:看的人多起來了。我忽然很想聽聽他們的議論。但同時想,我生存時說的什麼批評不值一笑的話,大概是違心之論罷:才死,就露了破綻了。然而還是聽;然而畢竟得不到結論,歸納起來不過是這樣——
死了……
嗡。——這……
哼!
嘖。……唉!
我十分高興,因為始終沒有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否則,或者害得他們傷心;或則要使他們快意;或則要使他們添些飯後閒談的材料,多破費寶貴的工夫;這都會使我很抱歉。現在誰也看不見,就是誰也不受影響。好了,總算對得起人了!
但是,大約是一個馬蟻,在我的脊樑上爬著,癢癢的。我一點也不能動,已經沒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時,只將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著一個哩!你們是做什麼的?蟲豸!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麼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著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著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
怎麼要死在這裡?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著腰罷。但人應該死在那裡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現在才知道並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可惜我久沒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表了。只好就這樣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裡罷,在我所不應該「死在這裡」的這裡。我被翻了幾個轉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著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難道這裡的棺材釘,是釘兩個的麼?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席的條紋,覺得這屍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後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並不給我拉平,現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哈哈!
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衣皺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習慣的;或者就要腐爛,不至於再有什麼大麻煩。此刻還不如靜靜地靜著想。
您好?您死了麼?
是一個頗為耳熟的聲音。睜眼看時,卻是勃古齋舊書鋪的跑外的小夥計。不見約有二十多年了,倒還是一副老樣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實太毛糙,簡直毫沒有加過一點修刮,鋸絨還是毛毿毿的。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他說,一面打開暗藍色布的包裹來。這是明板《公羊傳》,嘉靖黑口本,給您送來了。您留下他罷。這是……
你!我詫異地看定他的眼睛,說,你莫非真正糊塗了?你看我這模樣,還要看什麼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礙事。
我即刻閉上眼睛,因為對他很煩厭。停了一會,沒有聲息,他大約走了。但是似乎一個馬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於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圈子。
萬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後也會變化的。忽而,有一種力將我的心的平安衝破;同時,許多夢也都做在眼前了。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現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
我覺得在快意中要哭出來。這大概是我死後第一次的哭。
然而終於也沒有眼淚流下;只看見眼前仿佛有火花一樣,我於是坐了起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