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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寶蓮燈)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作者:水明石【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end90101 您是第15154個瀏覽者
作者:水明石(明日天涯、水澹、雪石 三人合寫)

文案

  神仙意味著長生,卻不意味著不死。單純的背後,往往是太過殘酷的真實,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純孝的傳奇。
  高擎的寶蓮燈,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徵。
  但誰又知道,成就了這傳奇和這象徵的,是怎樣的一條血腥和陰謀之路。

評價:若虐,請深虐!--大虐傷身!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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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鬥的本能,讓他重傷之餘,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後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於溪邊的岩石之上。

  終於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麼,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衝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麼。這個單純的小狐狸!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麼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於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後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於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湧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麼……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後者正將小玉擁在懷裡,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聖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裡,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於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並明了這所有的醜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衝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紮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恆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麼,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後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周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岩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衝到楊戩身邊,拚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裡,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麼也不肯閃開。

  周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於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裡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麼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麼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紮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後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麼?”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麼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麼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他了。楊戩周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雲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後,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厭惡的表情,沉香宛如噴出火來的眸子,孫悟空興災樂禍的口吻,豬八戒冷嘲熱諷的聲音……

  還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與憎恨。

  一切一切,走馬燈般地在噩夢中翻騰著。楊戩的身子劇烈地震顫著,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將一碗水湊在他嘴邊,勉強喂入幾口,可隨即,水便和著血全噴了出來。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哮天犬輕拭他嘴角猶在湧出的鮮血,不禁痛哭出聲。

  一名老乞丐從哮天犬手裡接過碗去,嘆道:“這個不成的了,小哥兒,你也別太難過。像他這樣子,活著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見哮天犬鐵青得嚇人的臉色,餘下的話只有嚥回腹中,搖著頭走了開來。

  還沒死麼?

  恍惚中聽到了那老乞丐的話,楊戩從無休止的昏沉與噩夢裡慢慢清醒過來。但神識略一恢復,身上凌遲般的劇烈痛苦,使得他險險又昏迷了過去。

  “沉香該劈開華山了吧?子時……子時快到了嗎?”陡然想起凌霄殿時的賭約,他驀地一凜,一瞬間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適。

  嘴角微微抽搐,卻已說不出話來。提起全部氣力,只勉強睜開了雙目。楊戩心中茫然,半晌,崑崙山下的情形一一從腦中掠過,最後定格在沉香舉斧下劈,怒氣衝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雖然那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劇烈的嗆咳從喉中掙出,隨之而來是內腑火炙般的難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卻喜得幾乎跳了起來,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還以為你再也……”

  哮天犬?這傻傻的狗兒啊。幾千年了,還是一點兒沒變,無論什麼時候,都肯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他用目光搜尋著哮天犬,卻發現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動彈,張口欲語,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幾個音節。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現於眼前,他驀地明白過來,一提內息,果然丹田中有如萬刀齊剜,頓時又昏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天已全黑,外面風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著他靠在破廟斷牆上,慢慢喂他一碗極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著火,一邊嘖嘖稱奇,對哮天犬說道:“兄弟,看不出來,這人的命還挺硬的。只是這麼半死不活地拖累著你,你以後可就有得受啦!”

  抬頭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擔憂地道,“一天過去了,你今日討到了幾文錢?老大又該來收例錢了,別沒由來地惹他動怒啊!”

  哮天犬低頭不語,只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主人。

  楊戩輕哼一聲,終於強撐著睜開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陣頭暈,半晌,才看清身處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裡。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主人……”

  大約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許多,滿面雜亂的鬍子,頭髮更亂得可以。

  楊戩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檢查體內情形,盡毀的經絡已沒有半分希望,只殘餘一縷真元,勉強護住了虛弱的心脈。

  難道,死亡竟也是一種奢望嗎?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幾人冒雨闖了進來,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叫道:“喂,老不死的,還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穫全他媽拿出來!”另一人走了過來,在楊戩身上踢了一腳,奇道:“咦,這小子居然活過來了?黑鬼,你奶奶的,還真有一手!”

  楊戩目光倏縮,凌厲如刀。幾千年來,誰敢用這如此放肆的態度對他?但手足毫不聽使喚,而哮天犬,只拚命將他往身後掩送,卻不敢對那幾人呼喝一聲。

  “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縮著從懷裡取出幾文錢,討好般地送到為首的一人手裡。

  將銅錢在手裡拋了幾拋,那人頗不樂意地道:“就這麼點?黑鬼,你奶奶的也太懶了!”哮天犬弓著腰求道:“對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裡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煩地道:“明天你背上這小子一起去。他這付可憐樣,一定能多掙兩個子兒來。記住,明天在城裡我見不到這小子,到晚你就準備給他收屍吧!”

  幾人又將那老乞丐臭罵了一通,訓了一番話後,才威風凜凜地摔門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只低著頭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見他面色愁苦,不禁嘆道:“小兄弟,你還是聽老大的話罷。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別沒來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條性命!”

  廟外風聲雨聲越來越急,廟內火堆裡的火光也越發黯淡,神案上破敗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異獰猙的影子來,這一夜,漫長而難堪。

  “大爺大嬸,求求你們可憐可憐,舍下幾個吧!”

  將主人平躺的木板車用繩子拉在身後,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著地慢慢挪動,邊爬邊乞討著。汗水從他臉上一滴滴地滾落,繩節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著。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現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像,高傲的主人,此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鬧市裡人來人往,漠然的目光間或掃過,偶爾也會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但更多的則是嘲弄與戲耍。

  “看啊,這個人真像一條狗!”一人指著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淪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

  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漸漸成了震耳欲聾的大笑,頑童逐著亂扔石塊爛菜葉,視之為絕好的遊戲,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沒有,小孩子如果不上進,這兩人就是榜樣了!”

  哮天犬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從人群中發足狂奔出去。楊戩的身子不住地顫動著,手足是反常的冰涼。

  哮天犬選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喃喃地不停重複道:“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沒法力了,我不能看著你死!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條小巷被拋在身後,哮天犬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胡亂地走著。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顧不得自己,搶上前扶起被摔出老遠的楊戩,忙亂中頭一低,終於還是觸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楊戩眼神中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遠方的天際,透出深深的疲憊,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無關係。

  哮天犬一顆心卻頓時沉了下去,他跟隨了楊戩幾千年,對這個人,實在是瞭解得太深太深了。

  淚水滑落面頰,灑落在楊戩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覺渾身沒有了一絲氣力,喃喃地道:“不要放棄,主人,求您,千萬別放棄!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沒有主人的……”

  楊戩的目光仍停在遠處,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卻無從聽清那喃喃的低語。他也不欲去聽。紛飛的石頭菜葉,沸沸揚揚的嘲弄譏諷,交織成雜亂的大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恍惚中,一個稚氣的童音輕輕響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罵我們了,可我們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們回家好嗎?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餓了,咱們把饅頭還給他們,我真的不餓了!”

  但驀地,那怯生生的小臉轉成了華山之下那個清秀絕塵,卻冰冷得可以凍住陽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臉上只有不屑與輕視,毫無感情的聲音殘酷得避無可避。

  “我恨你,我再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鋪平你權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賜回你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對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開了華山沒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華山方向看去,但雜草與樹木卻截斷了所有的視線。一口氣嗆住,劇烈的嗆咳引發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為他順著胸口,淚流滿面,泣道:“對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這兒的風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風寒。除了那破廟,咱們……咱們真的已無處可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裡。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笨拙藉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裡。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周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後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枴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裡,沒的弄髒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裡,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髒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像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後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乾,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裡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麼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麼?”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麼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於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嘆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像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慾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後,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聖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於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喂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後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麼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後。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嘆,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後,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麼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牆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麼,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後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周身。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後,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乾淨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捨。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後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隻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並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麼。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裡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後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隻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像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紮傷口。”

  哮天犬拚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後,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裡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衝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裡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麼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麼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後,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拚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崑崙,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麼說他也還是三聖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紮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嘆,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鬆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痠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麼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覆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裡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後,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後,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拚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麼坐了一夜?這怎麼成,一會怎麼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嘆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麼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裡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准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後,他的傷勢便陡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裡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後,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五章 樂聲盈喜宴

  趙府座落在城南最繁華的街上,趙大善人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一向引為平生憾事。但五個月前,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女孩,正落在老夫妻倆的臥室前。

  最初的驚嚇過後,趙大善人認定這是上天贈來的女兒。又見她雖不記得往事,卻異常喜愛花園裡的丁香花兒,便為她取名趙丁香,收為義女,寵愛有加。

  這趙丁香,便是當日被楊戩一槍剌中,化入神斧之內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見了正幫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無不大吃一驚。須知自劈開華山促成新天條出世後,神斧便無故自斷,人人都道丁香斷無幸理。誰知丁香神識早已不知所蹤,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條性命。

  其時玉帝已判定功罪,貶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條,三界一片祥和。沉香與小玉被玉帝親自賜婚,並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禮——與外婆重逢團聚!

  原來數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親妹妹瑤姬私通凡人之後,礙於天規,玉帝只得製造了她被十日曬死的假象,事實上卻是被秘密囚禁了起來。如今新天條問世,王母又下凡歷練去了,玉帝再沒有絲毫顧忌,便順勢將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來。

  一家團圓,三聖母說起幾千年的悲歡離合,與母親抱頭痛哭,卻是儘量避免提起楊戩。瑤姬追問之下,在得知這個兒子的種種劣行之後,又抱著三聖母大哭了一場,生恨自己怎麼生了如此外罔顧廉恥不念親情的孽子來。不過好在三聖母朋友眾多,諸路神仙都來慶祝她們母子重逢之喜,時日稍久,一家人就幾乎真的忘卻了楊戩曾經的存在。

  尋回丁香之後,沉香最後一份遺憾也不復存在。龍八太子對丁香傾心如故,費盡心事討著她的歡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終於苦盡甘來,喜結連理。

  趙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龍宮,婚禮只好在女方家操辦了。沉香責無旁待地趕來幫忙,而三聖母、劉彥昌也侍奉瑤姬跟了去散心。這一來更驚動了不少仙家,齊齊雲集趙府,好不熱鬧

  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雜在乞丐群裡向趙府走去,默默為主人的傷病而憂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卻不知道更難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處處披紅掛綠,張燈結綵。正廳,廂廳,連同前、後廳都大排宴席,氣氛喜慶之至。僕人們流水價般來回奔忙著,百十來名乞丐在那幾個頭兒的帶領下,高唱蓮花落亂哄哄地擠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樣的人過來灑了一通賞錢,哮天犬背著楊戩,不敢在人群中擠奪,竟是一個銅板而都未搶到。老乞丐看在眼裡,擠到他身邊勸道:“老弟,還不快找個地方放下你朋友?一會正式拜堂時你再搶不著錢,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難熬了!”

  哮天犬無計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著,向那管家低聲下氣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願地在牆角水溝邊找了塊空地,不耐煩地道:“真是不懂事!讓你們這幫要飯的來打秋風,原本是老爺的善心。可將這種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帶來,呸,你存心想趙府晦氣?”

  他口裡牢騷不斷,早有乞丐向頭兒遞了信。其中一個疤臉漢子大剌剌地過來,重重踢了哮天犬幾腳,才向那管家賠笑道:“秦總管,小的們不懂事,你老可別見怪!待會兒一定讓他們多說些好,保證吉利熱鬧!”

  哮天犬咬緊牙關,將楊戩放下倚坐在牆角。疤臉漢子看著不耐,劈手拉過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麼?小子,要再敢不聽話,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廳那邊走去。老乞丐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轉身也匆匆跟著去了。

  其時日已近午,喧鬧聲一陣甚於一陣。各處賓客紛紛趕到,樂手起勁地奏著,夾著響亮的爆竹聲。楊戩默對著面前的熱鬧場面,哮天犬方才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現眼前。他乏力地合上雙眼,只覺出難言的疲憊與難堪。

  這時,亂轟轟的噪聲裡夾了幾句話飄過,驀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呂道友到了?這小龍好大的面子,連你的大駕也勞動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點,別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楊戩怔怔地循聲望去,原已蒼白的臉上更是慘白。大門邊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絡長鬚,舉止瀟灑之至,正與一名紅袍老丈攜手向前廳行去。那紅袍老丈面容枯槁,卻相貌清奇,氣度莊重。

  “上八洞的洞賓真人?火德星君?”腦中一陣眩暈,幾乎再也支持不住。楊戩欲向牆角陰影處避去,卻偏偏連屈伸手指都無能為力。冷汗從額上滲出,只是在想:“這是誰的婚禮?哮天犬,你絕不能讓這二人認出!”

  但緊接著,上八洞中其餘幾人也一一化作凡人來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島諸仙紛紛趕到,趙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馬翻,楊戩更是越來越驚。他顧不得胸口的煩悶絞痛,凝神細聽偶爾傳來的隻言片語。終於,幾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寬釋了妹妹瑤姬,三聖母帶著母親也來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與龍八親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來幫忙……”

  楊戩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當空,剌得雙目生疼。思緒更是亂成一團,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難道天見可憐,竟能死而復生?瑤……母親……還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見你們……”

  爆竹又復大作,奏樂聲更響徹雲霄。趙府大門洞開,一名大紅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鳳冠霞披含羞垂首的新娘,與迎親的眾人喜氣洋洋地緩步走向正廳。雖然隔得遠,楊戩依然一眼認出,這不是龍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廳又迎出一人,與迎親隊伍裡一個男子低聲說話,卻是龍四公主與劉彥昌。

  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無比,每吸入一口氣,胸口都煩悶得如同要炸開一般。但無由地,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幾許寬慰。

  “原來丁香沒死?”手中槍剌入丁香身體時,那種無奈的心悸仍記憶猶新,“沒死就好,這個單純的孩子。很好,就讓她從此幸福下去吧,讓沉香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快樂,千萬不要象我……”

  一陣風吹過,將龍四在劉彥昌耳邊的低語送了過來:“一會兒你勸勸三聖母。小娥也真是,楊戩那種人遇上也就算了,幹嗎要告訴三聖母?現在好了,居然滿大街地去找他!總不成你們還想著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驟停,楊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心底說不出的苦澀,卻又隱隱為之一暖,“三妹,她告訴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盪之下,喉中陣陣發甜。他抿緊了雙唇,將險些噴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嚥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合上雙目緩緩調息。突然,心中沒由來地一顫,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向前方望去,卻見一個衣著高貴,容貌秀美絕倫的女子佇立在遠處,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確定地想著。那女子一步步走了過來,快到近前時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唇角微動,似欲說話,卻終於沒能說得出來。

  院落另一邊,嫦娥和幾個花仙子談笑著,間雜著幾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個綠裙女子笑盈盈地過來,說道:“劉夫人,在看什麼呢?”順了她向牆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來:“啊,噁心死了!管家呢?誰放了病鬼進來的?今天趙府大喜的日子,沒由來地觸個大霉頭!”

  那女子確是三聖母,也確是在尋找著楊戩。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為了幫龍四公主操辦婚禮。待在街上見楊戩淪落至此,總覺得極為可憐。回來後想了又想,終還是偷偷和三聖母說了。

  三聖母大吃一驚,追問了詳情之後,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為難。若去尋他,他當日種種行為當實在傷你太深。但若不去尋他,終也不是辦法。”

  三聖母眉頭輕顰,說:“我已當自己沒這個哥哥了。不過血脈相連,而娘又剛剛脫得幾千年的囚禁。我若對他不聞不問,只怕將來會傷了我娘的心。”猶豫半晌,終還是一嘆,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煩你帶我去找找看?如果再這麼任著他流落街頭,只怕……只怕他真的會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兒都被趕到趙府討賞來了?大街小巷轉了半天,一個乞丐也不曾見到。向人打聽,倒也有不少人見過,將這個成日被拉在破車上的病夫嘲弄得一無是處。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說:“今天是找不著了,姐姐,婚禮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三聖母點頭稱是。不知為什麼,方才一路聽人說起楊戩的近況,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親眼見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無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對。

  但普一進門,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身來,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處掃了一眼,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當場。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麼,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聖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聖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並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麼反應,當時在崑崙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拚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麼,三聖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淨起來。而當她終於止住腳步,只那麼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麼。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拚命掙扎,大聲叫道:“三聖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聖母低呼一聲,幾欲沖上前去,卻終於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聖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麼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麼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聖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聖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餘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麼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僕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後,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聖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於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麼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聖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麼了?這人怎麼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於將目光自三聖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聖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後,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於……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麼,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麼。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聖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後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裡還塞了一隻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雲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合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麼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湧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聖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聖母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係,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聖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餘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聖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麼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麼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衝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衝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麼?”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衝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裡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於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麼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後,他陡然放鬆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麼,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聖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聖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聖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讚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聖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餘仙人也無不稱讚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聖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後院,心中為之一鬆,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裡傳出:“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鑽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後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裡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僕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僕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後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乾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鬆鬆地挽著長發,正是三聖母。

  三聖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於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聖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聖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裡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聖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聖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後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麼多苦,重見天日後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麼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摸、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後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後,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後,三聖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雲返回劉家村。三聖母託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淨,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裡的一座院落裡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後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後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僕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閒。

  倒是前來拜訪三聖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裡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願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像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纏綿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聖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後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係。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裡。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衝天火光裡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劈開桃山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於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湧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麼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於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聖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麼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麼,示意沒有關係。三聖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於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麼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採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願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麼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麼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麼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雲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後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後,自己居然贏了,贏得乾淨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呢?

  儘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裡一敗塗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捨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後,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麼,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僕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聖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那麼,當年怎麼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周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像是平素惡言惡行的僕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聖母也該來的,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於懷。身為子女,怎麼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麼,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聖母。”話衝出口後,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麼意義。

  三聖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儘管劉彥昌心裡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聖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就如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裡。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後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聖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麼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麼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彷彿遺忘了某些東西,又彷彿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麼。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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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八章 忍死欲奚為

  相對於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隻好當上了免費的導遊。在對整個村子都瞭如指掌後,她突然又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僕人沒好氣地從後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後院有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遊玩,一路便向後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床上,眉頭緊鎖著,似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麼一眼,丁香驀地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著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著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麼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為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複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著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床上淡淡地笑著,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裡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著奇異的微光。丁香反覆看著,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楊戩見她抓著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為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裡頗為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才想起三年前三聖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他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著什麼。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像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像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麼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見可憐,神斧劈開華山後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著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痴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麼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著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裡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著自己手裡這飾物,神色頗為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說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後皮肉,卻是無法曳斷。

  丁香不忍著:“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麼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著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舍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鬆手,將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細索普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隻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後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楊戩隨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聲,額頭正中床角,頓時鮮血漓淋。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麼?”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著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氣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卻那苦澀的笑意,“去崑崙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衝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於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攜著丁香去向三聖母求救。

  於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後,三聖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複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聖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周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沖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著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羸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裡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聖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聖母回過神來,嘆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聖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麼,猶豫著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於在三聖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聖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後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複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聖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著屋裡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著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著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床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著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著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宿。身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瞭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為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凶器。只是,若以它為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後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彷彿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為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嘆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後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並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徵兆。楊戩沉思著,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麼?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為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瞭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九章 壺娛中秋節

  月色繚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正是閤家團圓的日子。三聖母忽的想起了楊戩,便差人帶他過來.沐浴更衣後,三年來的第一次,楊戩被幾個家丁抬著穿過迴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後恭敬退下。

  雖說是自己的主意,但當三聖母招呼了一眾客人坐下,看見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從楊戩身上掠過時,又見到楊戩看不出表情的臉,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頓有些後悔,只怕這中秋之宴要被他攪了。又不能這時才讓人抬走,只得裝作不知,繼續與嫦娥等人笑談。

  又來了客人,哪吒在天上無事,也來此湊個熱鬧,見了楊戩坐在一邊,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沉香叫了他兩聲才回過神來,說笑一番後,眼睛仍不時瞟向楊戩,不知三聖母讓他來作什麼。

  楊戩仰在椅上,看著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讓楊戩來,此時見三聖母微有悔意,點手叫過一名家丁,附耳說了幾句。家丁會意,也不和主母說,又叫了兩人,將楊戩連人帶椅抬到一邊。三聖母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讓身邊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張小桌,上果品菜餚時同樣放一份。

  席間漸漸熱鬧起來,說笑無忌,楊戩也鬆了口氣。身子隱在假山石的陰影裡,不用再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應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看著已從多年囚禁中恢復了容光的母親,靠著丈夫,笑著看兒子呼朋喚友的妹妹,還有已成熟了許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溫柔。也許,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獨的。

  家人一聲報名,又有客到。楊戩身子一震,看著康老大帶著哮天犬大步邁過院落,劉彥昌夫婦驚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來?”康老大爽聲笑道:“我帶哮天犬出來走走,到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熱鬧,過來沾點光。”拉過他夫婦在一邊低聲說:“哮天犬自服了無憂草,總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帶他出來走走,興許多見些人能好一些。”三聖母點頭,讓他們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著哮天犬,確實有些迷糊的樣子,小玉問道:“哮天犬,你認識我們麼?”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見他給提示,不確定地搖搖頭。康老大示意他們不要問了,讓哮天犬坐在身邊。楊戩看著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為早已古井無波的心境一陣搖曳,哮天犬,看起來還是有些傻,但老大會照顧你,你也不會再受我的連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為喜怒,從此我們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聳起鼻子嗅嗅,這些人的味道聞著不舒服。那個穿著花團錦簇,大聲說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氣沖鼻,讓他想打噴嚏;那個舉杯敬酒的中年書生,怎麼聞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歡。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種味道在哪裡?總是找不著。失望地再嗅一下,種種味道混雜中,飄來熟悉的感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著味道過去。康老大才與人碰杯,扭頭叫他:“哮天犬,別亂跑。”哮天犬似乎沒有聽見,徑直來到楊戩身邊,那是他熟悉的讓他安心的味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下意識地蹲在楊戩旁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對,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楊戩沒想到哮天犬竟還記得自己,側眼看著他,流露出少有的溫和,帶了幾分讚賞。康老大這時才看見楊戩,沉著臉過來,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楊戩一眼:“哮天犬,你到這卑鄙小人這來做什麼,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雖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場,還有何花不能開放,院中四季奇葩爭相鬥豔。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紅梅,回到席中,笑道:“我們來行酒令,擊鼓傳花。”康老大推辭道:“我是粗人,這些文雅的東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歡宴,自然是要大家盡興,不拘節目,隨意即好。”一席皆歡。

  百花說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宮仙子,理所當然擔此重責,嫦娥也允了,背過身去敲起下人取來的小鼓,花停在誰手中,誰便起來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風弄月,或劍舞中庭。兩圈之後,花停在了劉彥昌手裡。

  劉彥昌執花站起,不知該表演什麼好。席下人起鬨:“劉先生既蒙三聖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自然應當席賦詩,一展高才。”三聖母自豪地看著丈夫,等他開口。劉彥昌有些為難,他不過一落第秀才,才學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這酒後滿庭熱鬧的當口讓他賦詩可著實有些困難。看著三聖母信賴的眼神,又不好推卻,略一沉吟,抬頭道:“酒意醺醺,詩興是沒有,有一首舊作,今日便獻醜了。”眾人也不強他,聽他詠來。

  “澹雅風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雲紅。推敲物序寄萍蹤。絲管聲悠霜已重,關河人渺意猶濃。一宵魂夢兩人同。”

  他吟的是一首《浣溪紗》,眾人聽在耳裡,說實在的,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詞中相思之意卻是點滴情濃,知必是他與三聖母相隔時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餘年分離各守忠貞,讚嘆連連。

  楊戩的眼神不屑,聽著劉彥昌詠詞,嘴角竟帶了一絲嘲諷,哪吒正在說:“劉先生,今日能與三聖母兩兩相守,也是你二人誠心所至,可喜可賀,這一詞即可見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攔,人家夫妻又何來這二十年分離。今天之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豬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楊戩處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該。”孫悟空擎著酒杯,來到楊戩椅邊,笑嘻嘻地說:“楊戩,你那日傷我老孫,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場?老孫不找你報仇,自有你自尋惡果。”百花見楊戩看向劉彥昌的目光充滿不屑,哼道:“楊戩,你耍什麼威風,若不是劉先生心地好,不念舊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楊戩冷笑,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們。且不說劉彥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詠的詞而言,也不放在他眼裡。楊戩雖專注於練功,卻不是莽撞武夫,從小為爭一口氣不落了人後,練武之餘是什麼學問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後,人間變遷,詩詞歌賦各有發展,他也不曾丟開過。雖稱不上什麼名家,見識卻不差,有心情時自己也會填上兩首詞,作上幾首曲,劉彥昌的大作,當真還入不得他眼。

  見他閉了眼,眾人也說不出別的,大為掃興地回席繼續,鼓聲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裡,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麼。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聲說:“你看剛才人家表演的什麼,就像那樣,你會什麼就做什麼。”剛才?哮天犬看向劉彥昌,剛才那人在念東西,那我也要念個什麼。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劉彥昌,知道他會錯意,忙道:“劉先生是在詠詞,你不會,另找個……”話音未落哮天犬已開口念了: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眾人張大嘴巴,劉彥昌更是吃驚,眾人中自有懂行的,聽得出詞自是比劉彥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麼會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問道:“哮天犬,你是從哪看來的?”哮天犬隨口答道:“主人寫的……咦,主人,主人是誰?”抱著頭苦思起來。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帶他先走了,諸位告辭。”與他離開。

  席上眾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楊戩,反覆誦詠,不想他有如此詩情,劉彥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責怪妻子不該讓他過來,席上竟一時冷場。

  百花仙子見席上冷場,有意緩和氣氛,看大家都有些悶悶地飲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處討得件法寶來,倒是有趣,正好來行酒。”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酒壺。三聖母此時已深悔不該讓楊戩來赴會,惹得丈夫不快,此時百花仙子開口,自是附合,望眾人快快忘了方才之事,跟著笑問:“這小小酒壺又是什麼法寶了,百花姐姐不知從哪掏來的,卻來哄我們。”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氣撲鼻。手一鬆,酒壺打著旋懸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這原是老倌兒們請杜康制的無聊時行酒的玩藝,我先取來用了,正好合適。我們輪流執杯,席上他人可隨意問些問題,若被問之人答得出於真心,則酒自傾出,否則無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對了反罰酒?”百花嘻笑:“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瓊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無雙。這不是罰酒,而是賞酒。”眾人這才明了,大有興趣,在肚內盤算,如何想些促狹問題讓人不好回答。

  見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從你開始。誰來問?”別人還有些不好意思,龍八當先開口:“小玉你說,你心裡最想的是誰?”小玉臉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語。丁香催道:“快說啊,有什麼好羞的。”小玉聲如蟻蚋地擠出兩字:“沉香。”酒壺傾倒,在她杯中注滿,小玉端酒飲了,與沉香互相對視,含情脈脈。百花催道:“小兩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來指下一人。對了,若被指者不肯說,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對了,一樣有酒。”這下眾人興致更高。

  小玉將酒飲盡,指向孫悟空:“問勝佛吧。”孫悟空一晃腦袋:“問吧,老孫生平無事不可對人言。”豬八戒難得遇上個能捉弄師兄的機會,不肯放過,高喊一聲:“誰也別搶,我問。”卻沒想好問題,撓了半天頭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孫悟空不耐煩了:“呆子,你到底要問什麼?”想來想去,孫悟空實在沒啥把柄讓他問,豬八戒只好不甘地隨意問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誰?”

  孫悟空張口便道:“老孫最敬佩……”卻一時想不出個人來。豬八戒來勁了,催道:“快說,快說,你最敬佩誰?”孫悟空試探著說:“是師父?不對,我對師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壺不動,孫悟空也知不是,他對佛祖只怕惱意勝過敬意。“那是觀音?也不對,哎,俺老孫敬佩誰呢?難道沒有?俺自己?”酒壺毫無反應。席上人開始猜測,豬八戒嚷嚷:“是俺老豬!”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酒壺自是不動。下面五花八門的猜測一一出爐,總是不對。沉香納悶道:“聖佛的心思太難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猜?”龍八點頭:“就是,三界中算個人物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總不會是二郎神吧。”話音剛落,酒壺傾倒,在他面前滿滿注了一杯,眾人張大口看著孫悟空,孫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頭暗暗捉摸,他確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與自己一決高下的人,雖然自己口頭總抱怨他勝之不武,心裡卻清楚,即使無人助陣,他的本事,亦是足以與自己一戰。雖惡他作為,及至見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隱隱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來嘴硬,如何肯承認,這點心思,竟連自己也給瞞住了。

  打個哈哈混了過去,席上又開始指人,孫悟空指定了豬八戒,當即問他最想的是誰,笑鬧一陣豬八戒又指了丁香,龍八不待他人問,略顯緊張地盯著妻子:“丁香,你、你最愛的人是誰?”丁香只當他想窘自己,一點不在乎:“你當我和小玉一樣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愛你了,怎麼著?”一杯酒注滿,龍八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香飲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們知道嫦娥耿耿於后羿之事,不敢亂問,細想怎麼問才能避開這個話題,那廂豬八戒已冒冒失失地開口:“妹妹,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三聖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離開后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於回憶中:“是我與羿最後那三月,他尋了仙丹回來……”酒已滿,嫦娥端起一飲而盡,想起后羿,不欲壞了席上氣氛,卻忍不住眼眶紅了。百花剛要岔開話頭,豬八戒見嫦娥傷心,慌不擇言,開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這個,你心裡唸著誰?”百花和三聖母恨不能將這豬頭的嘴給縫起來,嫦娥不想讓大家掃興,抬頭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壺一點動靜都沒有。嫦娥自己也愣了,豬八戒卻是心頭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后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豬悟能。小心問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卻堅定地說:“是羿。”酒杯仍是不動,這下席間氣氛微妙,四公主等一干姐妹盼嫦娥能放開懷抱,卻不欲她尷尬,急欲替她解圍,四公主左右看看,見楊戩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來,有幾分訝異,更有無限柔情,心中沒來由一陣刺痛,心說不如拿他做個靶子,冷哼一聲喝道:“楊戩,你看什麼,癩蛤蟆想吃……”話未說完,一杯酒已注滿。四公主掩住口,滿面不解:“我,我說什麼了?”百花仙子反應過來,不等眾人回味,忙站起來笑道:“這法寶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問題,方才不倒,話說完才反應。來,四公主,下面你來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圍,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點頭:“你們問吧。”

  三聖母轉轉心思,這一干姐妹中,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來問,免得再起事端。笑著開口:“四公主,你心裡又想著誰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搖頭:“沒有。”酒壺懸在空中沒半點動靜,龍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裡喜歡誰,還不快說,我回去讓父王給你辦嫁妝。”四公主又羞又氣,去擰龍八耳朵,讓他逃掉,轉頭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這什麼法寶,盡開人玩笑。”孫悟空搖著頭說:“我老孫向來不愛用法寶,還是自己本事實在,偷不走拿不去。這點我倒是贊同二郎神……”一道銀線溢出,孫悟空手中的杯也滿了。這下席間可算是鴉雀無聲,四公主反倒不生氣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寶。”百花也是詫異,遲疑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個試試?小玉,你來答,大家想想問什麼。”小玉有點緊張地看著大家,人人都在想問些什麼好,目光自覺不自覺地向楊戩掃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問:“小玉,你想你爹應該是什麼樣的?”小玉閉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像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強大得足以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可是對我卻會很溫柔,生病時會呵護我,困了時會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壺傾倒,杯滿。眾人舒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緊張些什麼。孫悟空皺著眉,總覺得有哪不對,想想沉香的問題,換了種問法:“你想你爹像誰?”小玉偏了頭:“像誰?”她從未見過父親,又怎知像誰了。孫悟空試探地看著酒壺道:“不會是……二郎神吧?”酒壺應聲而動,注了滿滿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壞了,是我不好,壞了大家興致,我們喝酒,不玩了。”然而這場宴會終是沒了意味,草草收場。

  散了席,四公主滿心的不是滋味,見楊戩仍坐在原處,下人還沒來得及顧上他,不由信步走了過去。龍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陣,看見姐姐,想起席間之事,做個鬼臉取笑道:“姐,你心裡想著誰?”眼睛卻去瞄楊戩。四公主怒氣上升,看楊戩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憫,再聽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殘酒已潑向楊戩,楊戩閉眼,任她淋淋漓漓灑了一臉,神色間卻是平靜無波。龍八不想姐姐反應如此之大,一時嚇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團亂麻,看著楊戩又有些後悔,卻如何說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轉身就走。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章 神凝感物時

  清泠的月光灑在床前,一如昨日中秋。或許是前段時間突如其來的重傷讓三妹動了惻隱之心吧?整整三年,昨日那閤家團圓的日子裡,他們終於想起了他這個廢人。

  “不過,三妹,我的狼狽與不堪,你居然就這麼將之放任了隨人來看?一桌的歡笑,鄙視的目光,任意的嘲諷,雜夾了一絲憐憫。幾千年的兄妹,你就從沒試著瞭解過我這個二哥?”

  頭劇烈地痛著,口乾舌燥,更甚於前幾天。應是昨天被帶去赴宴前,僕人擦身更衣時受了風寒所致。這個身體,還可以支撐多久呢?楊戩暗暗一嘆,再次強提真氣,循了支離破碎的經絡重凝神識。這還丹凝穴的過程早變得如同酷刑,但昨夜已虛擲在那場荒誕鬧劇裡,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耽誤了。

  氣凝丹結,有了銀飾裡取回的法力,這一過程易如反掌。神識向四下迥延,那種久違了的洞察明徹令他幾乎忘卻了身上難耐的痛苦。微風拂過樹梢,沉香正擁著小玉在呢喃低語,間或笑謔一番,更遠處,悠揚的簫聲夾雜著清吟,三聖母正撫著簫為丈夫伴奏,來度中秋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處竹榭裡談笑,整個劉府沉浸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中。

  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昨日赴了中秋之宴,服侍他的下人今日便索性偷懶不送來飲食。雖說早已習慣了,但自上次拿回法力險死還生後,一直反反覆覆地發著燒,今天滴水未進,更是難受。

  想到那些下人也不敢真由著自己渴死餓死,遲早還是會來過問一下,楊戩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這種苛延殘喘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半年,三妹,二哥最後為你遮擋一次風雨。累了,真的太累……以後的路,你和沉香憑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罷。”他疲憊地合上雙目,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雖然度日如年,楊戩也已經無暇分神。聚氣還丹,溫養化神,練神合道,幾千年前經歷過的修行關口又一一重溫。那獨臂人幾乎每月都來看他兩次,對他的進展頗為驚異,卻也極為期待。

  身體的狀況是越來越糟了,持繼不退的高燒,止不住的冷汗。尤其如今,連呼吸都分外艱難。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不願去想,甚至不願記得右胸這道深達後背的劍傷。

  還有三個月,丹成氣住,他必要在這最後三個月內重新凝鑄元神。晝暗交替無休無止,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他都強制著自己忘記身體的干擾,心境沉入元明的淨境。熟悉的法訣一一從心中流過,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隱隱成形的元嬰藉了這精元快速成長。

  “起!”

  這一天,心底一聲斷喝,身上感覺驀然完全截斷。神目中銀芒炸開,流轉著籠罩全身。他身體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緩緩浮起。

  這時若有下人們推門進來,一定會駭得轉頭就逃。楊戩臥在床上,雙目緊閉,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團銀色光暈裡,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緩緩吐納。

  也就在此時,劉府正院三聖母與沉香房中,也驀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邊天際恍如白晝!

  沉香從床上一躍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帳外。三年前劈開華山無端自斷的神斧,竟從供奉著的供案上自動懸起,兩截斧身輕顫著,似悲鳴,又似在熱烈地期待著什麼。

  另一間房裡,三聖母也吃驚地護在劉彥昌身前,那盞自崑崙之役後就形同廢品的寶蓮燈,此時竟也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飄於房頂。三聖母捻動法訣試圖收起,卻全然無效,那燈輕盈地轉著,奇異卻透出無比的欣悅之意。

  又是一道強光劃過,沉香房裡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寶蓮燈一瞬間也光芒暴漲,房中幾不能見物。三聖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開手再看時,那燈緩緩斂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復了綠黯黯毫無神采的模樣。

  “娘,娘!”沉香、小玉驚慌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三聖母心中一驚,安慰地拍拍猶沒回過神來的劉彥昌肩膀,搶出門去。沉香不由分說,拉了母親的手便向自己房裡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來看,神斧……神斧竟自動接了上去……”

  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莊嚴肅穆,爍出攝人心魄的金光,果是當時劈山救母之後,便無故自斷的開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覺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崑崙與丁香才找到它時一樣,又哪裡抬得起來?

  他茫然望向三聖母,只盼娘見識多廣,能明了神斧自動續起卻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聖母也是一臉的不解,目視神斧,輕輕顰起了眉頭。

  吐納出最後一口濁氣,真元盡數匯入新凝的元神之中。身體既已破敗不堪,那也沒必要再留護體的法力了。還有最後一個月,終於是成功了。楊戩慢慢睜開雙目,神情無悲無喜,但身上日堪一日的不適,疼痛腫脹的傷處,已不復能影響他分毫。

  一種極熟悉的感覺襲來,他突然饒有深意地笑了。是你們?元神重鑄,法力盡復,你們居然也感應到了?只是,寶蓮燈,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必要轉過來期翼關心著我這個廢人?難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認可的仁慈麼?

  淡淡的笑意中,再度將心神沉寂下去,開始了又一番的歷練。他知道,要在一個月內,令自己虛弱的元神成長到能負荷那般的生死之搏,還有太過漫長的路要走。

  “娘,華山百姓自願為我營造了半年之久的聖母宮,再有五天就可以完工了。到時我和彥昌要搬去那裡,畢竟我策冊之地是在那兒,不能老住在劉家村。到時,您也一起搬去好嗎?”三聖母為母親細心著梳理頭髮,輕聲說道。

  瑤姬欣慰地笑道:“不了,蓮兒。你真當娘是凡間的老人家,非子女承歡膝下朝昏定省才高興嗎?別忘了娘也身在仙藉。皇兄前幾日著人帶來了口信,要娘盡快去凌霄殿晉謁,好重列朝班,暫代下凡歷練的王母統領三界女仙。我後日就要去天庭,只怕你洞府落成時我都無暇前往了。”

  “娘,外婆!”

  沉香、小玉自屋外進來,正聽到瑤姬的話。小玉調皮地向瑤姬拜了一拜,叫道:“參見外婆,小玉敬祝外婆重返天庭,氣死王母那小氣鬼!”言訖又做了個鬼臉,只逗得正在專心梳頭的三聖母也笑出聲來。

  插上髮簪,高高的盤髻更顯雍容富貴。瑤姬含笑攬鏡,稱讚道:“好啊蓮兒,想不到你能幫娘梳出這麼好看的盤髻來。記得你小時候最煩的就是頭髮,每次我沒時間幫你打理時,你就纏著你……”話未說完,突然止住。

  小玉奇道:“外婆,娘以前不愛梳頭嗎?除了你幫她梳還有誰啊?”三聖母拿著梳子的手一僵,瑤姬看在眼裡,輕拍著她手背,說:“蓮兒,不要想了。不論小時候他怎麼待你,但人總是會變的,那個孽子,咱們以後都不要再提他了!”

  三聖母順從地點點頭,沉香心知話題又繞到那個人身上了,想起他冷漠的眼神,一陣厭惡,岔開話道:“娘,百花姨母他們都知道您的洞府五天後正式落成,都嚷著要去看看。您看,我們是不是先準備一下?”三聖母笑道:“還有五日,五日後也不要傳得太廣了,就幾個知心的仙家小聚一下。對了,說到百花姐姐,你爹一會也該回來了吧?今天福祿星君大壽,姐姐也真是的,非帶了彥昌去向他求福求壽,也不管星君為不為難。他們怎麼走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瑤姬笑道:“百花那孩子也是為了你好,神仙的一輩子實在太長了,她也怕彥昌年紀漸大,來不及還丹成仙就先墜了輪迴,這才想趁著星君六百甲子大壽的喜氣前去相求。等他們回來,彥昌最次也能多加些福壽吧?”

  正說話間,一朵彩雲從天而降,百花仙子與劉彥昌走了過來。劉彥昌一如平常,百花卻是一臉的詫異,普進門就道:“三聖母,我真看錯了!原來,原來你家劉先生是這樣的大善人,難怪當年你會對他一見傾心呢!”

  三聖母迎了上去,奇道:“大善人?百花姐姐,你說什麼呢?”百花仙子搖頭道:“真是的,連你也不知道嗎?方才我去求福祿星君賜劉先生個增壽的法兒,承他老人家的情,很爽快就答應了。結果……結果你猜怎麼了?”沉香扶爹爹坐下,心急插口道:“百花姨母,您快說吧,星君賜下什麼良法了嗎?

  百花仙子笑道:“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星君說人若想長壽,可以用功德去延命,當下便打開他那本寶貝福祿天機冊去查劉先生積過多少功德,還需多少功德才可以改命增壽,以便有時間成道飛昇。可是……可是一查之下,星君嚇得連天機冊都扔了!真是的,三聖母,你沒在場,福祿星君這輩子大約都沒嚇成那樣過!”

  瑤姬奇道:“彥昌這孩子的確心地好,平日廣積善緣那也是有的,可星君不會是生日喝多了吧?查個凡人的功德也會嚇著?”百花仙子伸出一根手指,道:“諸仙中,唯有地仙保一方平安,最易積下功德。你們可知,劉先生的可抵一名稱職地仙的多少年功德總和?”

  三聖母笑道:“仙人積功德較凡人易得多,妹子,你該不會說我家彥昌能抵得了地仙一年功德吧?我可不信。”

  百花仙子搖頭道:“錯了,太少,再猜!”三聖母愕然,道:“十年?”見百花仙子還是搖頭,只得遲疑地道:“難道是……是百年?可這怎麼可能!”百花仙子還是搖頭,說:“如果只抵地仙百年功德,福祿星君雖會驚詫但也不致於扔了天機冊!實說了吧,千年,一名地仙千年盡忠職守,而且無往不利,每件事都處理得合乎天地至道,才有可能積下劉先生目前所有的功德!”

  沉香小玉還年輕,倒不覺得如何,只道:“這樣啊,那爹爹可以延壽多少?”而三聖母早已驚得呆了,連瑤姬都喃喃地道:“這……這不可能的!就算我這女婿一落地就處處與人為善,也斷無能力與時間積下地仙千年功德!是不是星君的天機冊壞了?”滿腹狐疑地盯著劉彥昌不住打量。

  百花仙子笑道:“別想了,福祿星君都不知究竟的事兒,想了也白想。三妹妹,總之不論什麼原因,只能說明兩件事兒。第一,劉先生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奇準無比。第二,縱然不修還丹,不能飛昇成仙,憑那麼多功德,劉先生非但可以長生不老,而且水火不侵,百害辟易。加上華山百姓為你修的洞府即將成功,真正是雙喜臨門了!”

  又絮絮說了良久,百花仙子告辭而去,約定五日後華山相聚。劉彥昌與三聖母助瑤姬收拾雜物,準備後日天庭晉謁的大事,沉香小玉自去玩耍不提。

  一家人歡天喜地,誰也沒有發現大廳角落的陰影中,一人正注視著他們由衷的快樂,嘴邊現出黯然卻欣慰的微笑來。

  除非有人元神出竅查看,又或者那猴子的火眼金睛,否則,藉元神隱形默佇著,就算以沉香的法力也斷無察覺的可能。楊戩看著瑤姬與三聖母等人談談笑笑的身影,思緒飄向一些刻意遺忘的過去,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了。是啊,住在一起……就這樣住在一起麼?但只要他們開心,那也就很好很好了。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一章 橫槍奮餘烈(上)

  三日後瑤姬飛昇天庭,在被囚禁了數千年之後,又再一次領略著仙家的無限風光。五日後華山聖母宮落成開府,三聖母不欲驚動太多人,但還是有不少至交朋友不約而同地來了。

  嫦娥、百花仙子、龍四公主,龍八太子等都帶了貴重的賀禮來,在梅山兄弟處玩耍的哪吒聽說了,也約上他們一同前往。六兄弟來了四個,只餘下老二、老五留下照看梅山府邸和老是迷迷糊糊的哮天犬。

  沉香劈開華山之後,北峰近頂處凹進一個深深的山洞,洞前一個大平台,下俯千山雲霧,風光奇絕。聖母宮便順了山洞走勢築成,設計考較之至,卻又清雅脫俗,與三聖母身份配合得天衣無縫。但見明珠獻瑞,紫氣籠煙,丹楹繡柱,曲水繞池,好一派仙家極樂風光。

  百花仙子忍不住讚道:“好匠心,三聖母,幫你造洞府的這些人可真不簡單吶!”那營造洞府的監工是一名仇姓老人,此時正在為各人引路,只笑得合不攏嘴,連道:“各位仙家大爺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一路穿鐘乳園林,過天然小橋,來到山洞腹地的大廳之內。那大廳高約數十丈,方圓百丈,壯麗雄美,裝飾得精妙絕倫。正中樹了一道屏風,約有六尺來高,形狀怪異,竟似個圓形的大鏡。一面晶瑩剔透,一面卻黝黑無光,但立在那裡自有種極莊嚴的威勢,竟令得步入大廳中的諸人一瞬之間,都平添了一種敬畏之心。

  哪吒咦了一聲,說:“仇老頭,這東西哪來的?好生古怪!”那仇姓老頭哈著腰賠笑道:“仙爺,這東西說來也奇,三年多前,華山裂開,三聖母重見天日時,此物突然自地湧出,誰也移不動。後來說要修聖母宮,想取它來裝飾,結果,輕輕一挾就能拿起帶走了,可見此物必與三聖母娘娘有緣。”

  沉香笑道:“還有這種事?我來看看這屏風。”上前幾步,在那屏風正面一撫,奇道:“好光滑,還有點潤濕。”小玉也上前撫了撫,說:“是啊,非石非金非木,不知是什麼做的!”

  就在這時,整個大廳空間忽然陰沉了下去,那屏風發出鋪天蓋地的強亮光芒,吞噬了大廳中的一切。沉香與小玉齊聲驚叫,撫在屏風正面的手竟似插入了一堆軟泥之中。那軟泥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吸將過來,用力回拔不及,反連整條手臂都陷了進去。

  三聖母離二人最近,起變倉猝,也不及細想,伸手抓住兒子兒媳背上衣衫,提起全部法力,欲將二人拽回,但只覺屏風的吸力竟是強悍難匹,強光中幻出無數奇異畫面,驚呼聲裡沉香小玉已被雙雙吸了進去。她不忍放手,片刻遲疑中,只覺全身凌空飛出,剌骨冰涼,彷彿被浸入了萬年寒池之內。眼前強光更甚,整個身子向下急墜,更不知墜向何處。她死死抓住沉香小玉衣衫,欲騰雲飛起,卻駭然發現,一身法力,不知何故竟是不能施展絲毫了!

  眾人無不驚喝怒叫。此時整個大廳空間扭曲,那帶路的仇姓老頭縱聲狂笑,外形漸起變化,化作一個鶴氅白髮的清矍老者,厲聲哭道:“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哪吒大喝一聲,混天綾抖出,卻纏了個空,那老者雖浮在空中,實際上空空蕩蕩,原來只是個殘餘真氣幻出的影子。

  “我早已魂飛魄散,永遠消逝於三界之中。”那老者哭笑道,“當年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七位兄弟,我鶴道人可以踐約了!滅神大陣既已發動,三界之中,又有誰能救出我們這個大仇家?報了……終於報仇了……”

  尖厲的嘶喝聲裡,整個人慢慢消散了開來。

  哪吒仰天一嘯,令廳上眾人先聚在一起。只見整個大廳幻起無數幻相,千萬年的歷史在四下翻騰不休,諸人或歌或哭、或叫或笑的場景從眼前不斷閃過。百花仙子功力最淺,突然大叫一聲:“牛魔王,你敢囚我!”手上聚起真氣當空轟出。哪吒伸手將她擊暈制住,喝道:“這陣法能混亂心神。大家原地坐下,合力聚成禁界暫時支撐,萬不可亂了陣腳自尋死路!”

  各人釋出法力,聚成一道弧形大罩,暫將大家護在這越發詭異黑暗的大廳之中。

  山風如刀,萬竅怒號,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獨臂人將楊戩在聖母宮前的平台上放下,策杖而立,面沉如水。許久,向身後的山洞入口一指,沉聲道:“這座新落成的聖母宮,便是我大哥以合家魂魄消散為代價置成的滅神大陣。”

  見楊戩眉峰一軒,顯出逼人的殺氣,他不禁長嘆一聲,又道,“看來這一戰終還是不可避免。也罷,今日來了不少仙人為你三妹慶祝開府,他們合力支撐,短時間內不會有大礙,正好可供你我一決生死。你若敗了,我等於履行了當年之約。我若敗了,在我死之前,自會留下破陣之法與你,滅神大陣以我大哥滿門為代價,我實在辜負不起……楊戩,就算我敗,能不能破陣也只能看你造化了!”

  復深吸一口氣,盤膝坐下,紫色光芒從周身漾出,本命元神隨紫芒破體而出。五指箕張,紫玉杖跳入手中,獨臂人厲聲道:“為公平起見,我以元神與你一戰,楊戩,出神亮刃吧,讓我看看你還是不是千年之前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

  一抹清冷的笑意從嘴角掠過,三年多來第一次領略到這清新的山風,夾雜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泌人心肺,說不出的適意。楊戩深深看向四下山巒,就在這裡,他將最深愛的三妹壓了整整二十餘年,那麼,就讓一切在這裡結束吧!三妹,讓二哥最後一次,為你遮擋這場避無可避的風雨罷。

  神識潛入元神,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他再不看上這殘破的身體一眼,斜斜踏上一步,淵停嶽峙般傲然落寞。伸手向空虛虛攝取,遠方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傳來,呼地一聲,劉家村方向一物倏疾無比地急掠而至,自動飛入他手中,正是開天神斧。

  獨臂人目光一凝,露出驚異之至的神情。楊戩目視著神斧,心唸到處,銀光從手上迸出,神斧已化作三尖兩刃槍模樣,在他手裡微微震顫著,竟讓獨臂人生出此槍欣喜無比的感覺來!

  急搖頭拋去雜念,獨臂人慢慢舉起紫玉杖,心境沉入四下壯美得宛如圖畫的華山絕世風光之中,將自己與天地融為一體。“以天地為銅爐兮,以萬物為冶金!”低沉的唱吟從口中發出,擎杖向前剌出,平平無奇,卻又似挾了整個天地之威般向楊戩壓將過去。

  楊戩也在領略著山巔通明淨碧的風物,神色間卻顯出無從形容的淡漠渺然。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站在原地,橫槍上格,同樣平淡之至。但獨臂人卻驀覺眼前一空,除了落寞之外,再無任何感受。挾了天地之威的一擊被楊戩手中槍輕輕一引,恍如擊在空中。他心知已失先著,長嘯聲裡鷹翔隼擊,凌空躍起撲下,杖勢變得勢如瘋虎,橫掃直劈,真氣流漾處山石紛飛,塵沙敝日!

  楊戩一笑,低聲讚道:“好杖法,好妖怪!”身形飄乎如風,於刻不容緩間從杖隙穿過。真氣到處,異芒閃爍,槍尖嗤嗤作響,便如千百柄槍同時擊出,不見如何威勢,卻綿綿不絕,舉重若輕,在漫天杖影中衣袂如飛,揮灑自如。但槍上力度卻越來越大,如挽千斤重物,似澀實疾,似疾又實緩,幾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混雜起來,奇異之至。

  獨臂人怒喝道:“以本命真元催動?楊戩,你不要命了?”唰地一杖反削上去,竟也如負重物,楊戩嘆息一聲,三尖兩刃槍疾旋抖動,杖槍相交,電光火石間已硬拚了百十來式。大響聲中,兩人身形大震,暴退丈許開外。

  幾乎與此同時,地上兩人身軀也俱大震,鮮血從口中噴出,在山石上渲出兩灘奪目的猩紅。

  獨臂人臉上發青,杖尖斜指,肅容道:“九靈山九人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結果七人死於寶蓮燈下,一人自毀滿門,結此凶陣以求了卻恩怨。生之於我,已了無意義。不過能與真君你如此暢快一戰,也是平生大幸了。只是,你的所作所為,包括這不計後果的付出,就真的了無遺憾了麼?”

  楊戩臉色蒼白,深邃目光掃向那通向滅神大陣的洞口,嘴角淡淡的笑意卻始終揮之不去,輕聲說道:“有什麼可遺憾呢?那是我的妹妹。”

  元神對峙,悲風怒號山谷。兩人棄置一邊的身軀上緩緩滲出血來,嘀噠一聲,又是嘀噠一聲,越滴越多,也越滴越快。

  楊戩單手持槍,嘆道:“該了卻的,就此了卻了罷!有了你這樣的對手,我的平生,終於不再是一場寂寞的笑話了。”長嘯聲裡,森森殺氣漫出,三尖兩刃槍勢如奔雷,迅疾剌出。

  獨臂人也是一聲清嘯,夾著無窮感慨,紫玉杖幻起大片杖影,倏忽從絕無可能的角度同出,閃電般崩向楊戩左胸。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二章 橫槍奮餘烈(下)

  兩人交叉而過,各各悶哼一聲,一人臉上更青,一人臉上更顯蒼白。

  楊戩目光中掠過寒芒,槍勢突變,再不似剛才的柔綿平和,反而大開大闔,氣勢堅強無匹,捨命搶攻,步步有去無回,有生無死。這一下出奇不意,獨臂人遲疑中縮身讓開,先機頓失,只得在楊戩的連攻中左避右閃,他半晌才覓到一絲破綻,見楊戩槍式大開,挺杖便當機擊出。

  一聲輕響,紫玉杖深入腰際,獨臂人卻是神色大變,背後一涼,楊戩盪開的槍勢以柄倒撞回來,真氣流漾處,已生硬硬地自他背後貫胸而過。

  難以形容的劇痛傳來,紫玉杖已難向前送進一分。楊戩嘆息著拔回槍身,獨臂人元神一幢,再也支持不住。地上身軀生出偌大吸力,等他再睜開眼時,已側靠在山岩之上,漓淋的鮮血,自胸口傷處不住湧出。

  楊戩的元神便在他身前默然而立,晴空萬里,雲卷雲舒,靜穆地看著這兩個生死大敵。

  “這次,我不是輸在招法上。”獨臂人垂頭看向胸前傷口,若有所思地道,“一開始你便用了策略。本來元神初復,斷無久戰之力,所以你一上手便以守代功,以不能示之以能,誘我忘卻了久耗克敵的上上之計。”

  楊戩嘆道:“是。”

  獨臂人苦笑一聲,說:“我一輪攻訖,你又來搶攻,逼得我幾無還手之力,以亂我心神。就在我急著搶回先手時,你又不惜以身設餌……我若不貪這一杖之功,你那一槍,也斷無成功之理。”

  楊戩笑了一笑,身子一晃,伸手將三尖兩刃槍頓於地上才勉強穩住,卻不說話。

  獨臂人百感交集地一嘆,喃喃道:“還是輸了,上次是槍法,這次是兵法。可惜啊可惜,你這樣的對手,竟不能成為朋友……”

  他掙紮著提起紫玉杖,緩緩在左側下方書了個大大的“息”字,又在正前上方書了個“焱”字。然後,手腕一振,將手中杖擲入了石台下的萬丈深淵。

  “這便是你最後的機會了,真君。”帶著笑意,獨臂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又有幾分欣悅,“滅神陣的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只是可惜,我尚有你送這最後一程。而你,卻怕連這種了無憾處的解脫,都很難求得了罷?”

  雙目垂下,笑意未斂,呼吸已然完全停止。

  無數怨魂孤魄的痛嚎,山洞幽長的通道中,到處都是黑霧籠罩。陰風四起,鬼聲啾啾,間或迸出黃綠煙光,奇腥刺鼻,直如修羅地獄一般。

  神目打開,將危機四伏的黑霧怨靈逼得遠遠退去。但手上三尖兩刃槍卻輕震了一下,猶如哽咽一般。

  楊戩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玄衣飄渺。整個人一步步行在通道里,竟也有一種飄渺不定之感。四周陰風剌骨,持續不斷地消耗著他剩餘的真氣。

  方才那一戰看似贏得輕描淡寫,但付出的代價委實太大。那樣的一條漢子,就這樣折在自己手中,從此三界中再無痕跡。一念至此,心神微分,飄渺之感驟增,他的身形,在昏暗中已隱隱有些不真了。

  三尖兩刃槍劇烈地震顫起來,似因為已失去過一次,再也不忍面對第二次的分離。

  楊戩暗嘆一聲,將心神強壓入古井無波之境,身形又復清晰起來。滅神之陣未破,就連放棄本身,都已是他不堪奢望的東西。

  “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獨臂人最後的話又復響起。通道已至盡頭,眼前現出一個詭異空曠的所在。

  黑色光幕流轉,切斷了山洞腹地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以楊戩可洞察幽冥的神目之力,猶不能透入一探詳情。光幕前十丈空地上彩霧蒸騰,紅綠火星不住吞吐,覆著無數搖曳的赤絲。怨靈聚集其上,陰風慘淡,靈體上不住灑落血水,落地化為更多的赤絲。

  空地正中,數十面黑幡林立,與那光幕遙相呼應,黑霧似雨一般從幡上噴起,配著怨靈的怨氣悲風,密密層層噴於光幕之上,令得光幕威勢更甚。

  楊戩神色越來越凝重,以他的眼力,看出此陣非但藉伏羲水鏡之力,更不知從何處積了無數怨靈相護。見這空地的黑幡正位於黑色光幕左側,他心念電轉,想到五行天機之語,頓知獨臂人書在左側的那個“息”字必是為了此處。

  唯土可息,黑色屬水,水鏡亦屬水。這滅神大陣,自然流轉無窮,如水般生生不息,來去無定。天下之至柔莫過於水,無瑕可擊,而五行生化,克水者唯土。黑幡所護的左側戊位,正是整個山洞之中土性最旺之地。

  三尖兩刃槍散發出凌厲的異芒,生硬硬在昏暗中保持住一塊光明,楊戩將神識順著這陣法擴散開來,好去體察它的每一步變化。

  生、死、杜、景、休、開、驚,八門林立,正是最上乘的奇門遁甲之數。但因大陣以水之流轉為主,八門設法顛倒詭異,生門竟在黑色光幕上方正中,死門緊伴開門,間不容隙,稍有差遲便萬劫不復。開門處便是戊位,陰氣森肅,怨靈聚合,無不顯出設陣之人苦心的防範。

  身形忽而一淡,幾乎散去,三尖兩刃槍一震之下,刃尖發出尖銳的風聲,遙遙一陣疾旋之聲傳來,金光倏速無比地注入楊戩額中神目,淡煙般的元神又復凝聚。

  楊戩將手中槍頓在地上,凝神調息,勉力收擾起將散的神識。一種熟悉的感覺襲將過來,不用轉頭去看,他已苦笑了一聲。

  “寶蓮燈?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遠處,濃濃的黑霧被迫了開來,寶蓮燈懸在空中,轉旋出聲,彷彿在回應他的話般。

  方才對陣法的默察幾乎耗散了他的元神,但整個滅神大陣的運行他已瞭解於胸。獨臂人所書的那兩字,果然是破陣關鍵——“焱”字屬火,火原應為水性克制,此陣卻偏以顛倒為能,反其道而行之,生門取火屬,須有水弱火強的良機,始可激活生門,克而勝之。

  此陣生門高懸於陣頂,取的就是火勢上炎,不堪向下強制克敵的用意。

  只是,這真能萬無一失麼?楊戩不禁淡然一笑,側目向寶蓮燈看去,寶蓮燈似明了他心意一般,向前飛入他左手之中。

  “你亦屬火,但燈華隨意之所發,不受五行先天屬性之限,正好飛上生門逆轉陣式,救出你的主人。”楊戩緩聲說道。

  寶蓮燈一亮,旋又一暗,楊戩微微一楞,旋即明白過來,說道:“你擔心燈油不夠?”燈中又是一亮,似是稱是。楊戩臉上顯出奇特笑容,輕聲道:“是這樣啊。燈油……我是找不來小狐狸放血給你做油了。不過,我重鑄元神和方才遇險之時,你俱能對我的本命真元有所感應,那麼,或許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罷?”

  試輸入幾分元神中的本命真元,寶蓮燈的光芒果明亮了起來。只是,燈身輕顫著,顯出無盡的悲傷。

  “只有息字之喻未解了?以火克水,水勢必要積弱才成。息,唯土可息。唯有以地氣克住死門殺意,寶蓮燈才能有破陣之望。但我現在的情形,又哪裡去尋找可以聚集地氣,克制死門的法器呢?”

  他沉吟著,大廳中的怨靈怒吼,黑色光幕更加厚重陰森。

  “那麼……”楊戩似想到了什麼,神色中突然多了些自嘲之意。“女媧以土造人,人死之後,塵還歸塵,土亦歸土。人原本便是塵土,我又何必再尋什麼法器?還有什麼法器,能比神仙之體,更易與地氣相通麼?”

  心唸到處,開門處的黑幡被生生震斷飛散,一個一模一樣的楊戩盤膝坐在赤絲纏繞的空地之上。怨靈向下彙集,一道異芒劃過,三尖兩刃槍脫手擲去,奇準無比地插在那身體背後,堪堪支撐住他不致跌倒在地,同時將悲鳴的怨靈遠遠逼開。

  楊戩淡淡微笑著,拈動法訣,寶蓮燈通體一亮,飛上山洞頂端高懸,同時心神一沉,飄然向前,元神復歸於盤坐黑幡處的身體之內。

  地氣自足下蒸上,為盡快鑄成元神,當時他不曾留下半點護體真氣,現在無形中倒省事了很多。但也因如此,本以為可以對這身體的痛苦完全置之不理,此時,卻再難做到。

  地底的毒瘴夾著地氣襲入身體,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自肌膚中滲入,順了血脈在體內緩緩延伸著,楊戩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在血中肆意蔓植,自足而踝而膝,一寸寸向上侵入。

  雙腿撕裂般地難受,與此相比,身上的舊傷不適簡直輕如鴻毛。膝下血脈已被赤絲蔓塞得滿了,楊戩低頭看去,看著血脈緩緩凸起,色澤豔紅得近乎妖異。然後,慢慢漏出無數細孔,細細的赤絲從細孔中鑽出,茸茸地隨洞中陰風起舞著。陰風每拂過一次,赤絲的輕舞便帶來剜骨剔肌般的痛苦。

  楊戩勉力保持著神識的清明,深吸口氣,地氣上引至丹田,經手少陽少陰匯至雙掌之上,微弱的黃光從掌上聚成,隨著地氣上引的速度加快而愈加明淨,旋即化作兩道光柱,源源不絕地注入滅神大陣死門之中。

  以土克水,以大地之力,來克制滅神水屬的殺意。

  黃柱注入,鋪天蓋地的壓力向他傾來,內息流注,一任赤絲地瘴在體內施虐,源源不絕的大地之氣在他神識的引導下,強行壓抑著死門那凜裂的殺機。怨靈在四下哀嚎著,聲音越發淒厲,三尖兩刃槍上銳芒閃爍,卻逼得它們不敢進前一步。

  上方寶蓮燈緩緩旋動著,在他操縱地氣的同時,炫亮的燈身瀉出光華,自上而下,生硬硬嵌入黑色光幕的上方。

  黑氣在陣內翻騰,向上彙集著排斥寶蓮燈的光華,寶蓮燈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若再無真元續力,只怕就在毀在當場了。

  楊戩緩緩抬頭,目光透過洞頂,依稀又觸到了童年的記憶。母親的兒歌,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那個柔柔地叫著自己二哥的女子,那個在水邊驚喜莫名地叫著自己舅舅的少年。自己所失的,他們終於都能擁有了,那麼,還有什麼好縈懷遺憾的呢?

  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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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三章 流轉將安歸(上)

  哪吒等人在陣內勉力支撐著越來越岌岌可危的禁界,只覺外面的陣法之力如雷霆萬鈞直壓下來,內心情緒波動厲害無比,大怒大悲,所有痛苦快樂同時在心頭呈現。但各人久經陣仗,自知此時心神一懈,勢必萬劫不復,唯有咬了牙苦苦支撐。龍八與梅山老六功力最差,口鼻間已湧出鮮血,目光忽而瘋魔忽而清醒。他們身邊的哪吒看在眼中,有意出手相助,心念一分,眼前驀地浮現起當年陳塘關那滅頂的烏雲,自己聲聲“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的痛呼,眼前頓浸入一片血色之中,直欲暴起傷人!

  禁界邊緣一黯,眼見便要破碎當場。

  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風聲自上方空間響起,禁界外昏沉無盡的黑暗幻相走馬燈般旋轉起來,越轉越淡,同時各人心上一陣清明,如噩夢初醒一般。禁界自破,但滅神陣卻似已顧不得眾人了,無盡黑暗向上方匯去,與一道光華苦苦相抗。但那光華卻愈加盛了,如冰銷雪,將陣中黑暗一一化作虛無。

  四周電光流轉,各色異采紛紜,滅神大神終於幻相全消,現出本來面目!

  一層詭異的黑色光幕自山壁處蔓出,深入地下,將整個大廳包裹其中,不見外物。正中,那道屏風外層震裂開來,顯出本相,竟是一面古樸莊穆、卻偏偏又瑩晶如水的靈鏡。哪吒側目望去,見這靈鏡背面仍是黝黑的色澤,凸出了上“焱”下“息”兩個古篆大字。左下另刻了“應化隨心,鑑古知今,隨機流轉,伏羲手銘”十六字陰文,字體挺拔剛健,流露出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度。

  “乓”地一聲響徹洞中,梅山老四一聲痛呼,被震得倒跌回來,口血連噴。他方才運鞭硬砸山壁,欲破壁開路。不料幾鞭下去山石崩落,竟也露出黑色光幕來,頓將他震飛重傷。康老大搶上去扶住驚道:“老四,有無大礙?”卻見他愣愣地仰視上方,只叫:“大哥,你快看!”

  奪目的光華自上直瀉下來,生硬硬嵌入那黑色光幕正上方。眾人循了光華望去,寶蓮燈隱隱高懸著,一道奇異銀輝注入其中,寶蓮燈藉了那銀輝幻出異采,緩緩逆向轉動。黑色光幕死死與抗,但光華愈盛,終於帶得整個山洞的滅神陣法盡數緩慢逆轉了開來。

  “寶蓮燈?寶蓮燈!是寶蓮燈通靈來救我們了!三聖母,三聖母!”劉彥昌高呼道,這才想起三聖母與沉香小玉都被吸入那靈鏡之中,頓時臉色慘變,悲號一聲,便向那鏡中撲去。但後頸一緊,又被人生生拉了回來。哪吒將他擋下,沉聲說道:“劉先生萬勿衝動!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此鏡似是上古大神伏羲之物,萬不可輕舉妄動!”

  便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接口道:“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是哪吒在說話嗎?你再看看那鏡後面是否有‘焱’、‘息’兩字?”

  劉彥昌身子一震,顯出狂喜之色,大叫道:“三聖母?你……你在哪兒?你聽得見我們說話?”三聖母的聲音幽幽一嘆,道:“我也不知道,彥昌,我和沉香小玉在一起,暫且都還好。你們也還平安罷?”百花仙子突然驚呼一聲,手指鏡面,叫道:“三聖母?沉香?你們……你們……”駭得說不出話來。眾人知道有異,轉到正面一看,只見鏡面初時矇矓一團,只隱隱可見三個人影略似三聖母等人。但驀地裡金光一耀,畫面陡然清晰,竟現出一間簡陋整潔的竹屋來。三聖母猶抓住沉香小玉背上衣衫不放,沉香手按在屋內桌上的一片金鎖片上,面露迷茫之意。

  哪吒大聲道:“三聖母,你……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鏡中三聖母抬頭四顧,茫然應道:“我能聽見。可是……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間竹屋,而且,這兒怎麼如此的眼熟?”

  沉香叫道:“三太子,我們被吸入鏡中之後,就一直向下急墜,而且周身疼痛,血脈似要破體噴出一般。但就在方才我疼痛忽減,一伸手正好觸到這塊鎖片,冰涼舒適下血脈頓時平靜。不僅是我,我娘還有小玉的感覺也是如此!”

  哪吒心知大變已成,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在慢慢帶動陣法逆行,知道此陣厲害非常,以寶蓮燈之能也不敢加速強行破陣,想起三聖母方才的問話,轉頭對她說道:“三聖母,你不是讓我看鏡背的字嗎,你說對了,正是有焱息二字。莫非你知道此物來歷?”

  鏡中三聖母身子為之大震,叫道“果有此字?天,那是我恩師女媧娘娘之兄,上古伏羲大神所遺的伏羲水鏡了!它怎會落入佈局害我們的妖人之手?”哪吒急道:“此物是厲害法器?三聖母,你的寶蓮燈正在外面破陣,我們可有辦法先救你出來?”三聖母在鏡中反鬆了一口氣,說:“寶蓮燈竟自動前來破陣?那就好,那就好。難怪我們能掉入正常空間之中。雖然時間可能不對,但也好過被夾在去來今的夾縫裡永不超生!”

  她雖看不見哪吒,卻下意識地轉身對外,臉色凝重,說:“我聽恩師說過,伏羲水鏡可用來佈置滅神陣法。此陣非比尋常,身陷陣中,更難有作為。在寶蓮燈破陣之前,你們唯有靜觀其變。”鏡外劉彥昌忍不住叫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可你們怎麼辦?你們……你們到底在哪兒,又如何回來?”三聖母苦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一年之前的某處,也許……也許是在萬年之前。”

  哪吒等人目瞪口呆,三聖母解釋道:“伏羲水鏡可逆轉時空,送人回到過去明察往昔,原是伏羲大神用來查看因果之物。如今滅神陣為寶蓮燈所控,水鏡也恢復到原來用途。而金能生水,我們現在能安然無恙,大約是和這片金鎖關係極大。這金鎖不是凡品,應是天庭金精所鑄,方才我們體內水氣沸滿,正好與此物相牽相吸,才得以撞進屋裡逃出生天。若非如此,我三人比不得上古大神,必會被水鏡控制著流轉無休,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轉身欲去拿桌上金鎖,但明明手指已有了觸到鎖片的冰冷感覺,卻根本無法拿起。沉香咦了一聲,也伸手來試,只覺雖然可以看到並感受眼前外物,卻偏偏不能對之施加一分一毫的影響。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四章 流轉將安歸(下)

  鏡內三人面面相覷,鏡外諸人聚在一起,也個個心驚。劉彥昌顫聲道:“萬年……如果真在萬年之前,那你們如何回來?莫非,莫非是要硬等到萬年後你們入鏡之時才能回來嗎?”三聖母臉色為之一黯,說:“彥昌,你這次還真的說對了。無論是回到過去什麼時候,只有等自然流逝至入鏡之時,才可以從水鏡中脫身。不過好在水鏡是被用於滅神陣中,此陣內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千年等於外界一日,萬年還是等於外界一日。只是苦了你們,我們身在鏡中,水鏡法力不斂,寶蓮燈只能逆轉陣法,卻不能完全破去。恐必要等到我們回來了,它才能真正破陣救人!”

  這時呀地一聲,竹屋之門打開,進來一名衣著質樸的中年男子。三聖母又是一楞,只覺這男子也熟悉無比。但那男子卻對屋中無端多出的這三人視同不見,只顧上前拿起了金鎖。沉香便站在他身邊,忍不住喂了一聲,他也似聞所未聞。

  沉香驚道:“這……這麼怎麼回事?他看不到我們?”三聖母沉思道:“過去不同於現在,方才我們也是拿金鎖不起。對於此時此地的人與事而言,我們都是不曾存在的,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是無法對之施以影響或與之加以交流了。”

  那男子轉身出得門去,小玉偎在沉香懷中,撅著嘴道:“不能交流影響,那怎麼辦,我們怎知現在到底是何時何地,要過多久才能回去?”沉香正待安慰於她,突然覺得一股大力吸來,只咦了一聲,便身不由己地向外走去,回頭一看,母親與小玉也跟了過來,不由驚呼道:“怎……怎麼回事?”鏡外諸人也驚呼起來,渾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鏡中畫面隨著三人移動而不斷變化著,龍八最先發現,叫道:“那男子,他們一直被那男子帶著在走!”龍四皺眉道:“難道這男子法力高深,連沉香也會被其所控嗎?”裡面三聖母聽見,道:“不是,這男子只是凡人。好像,好像是那金鎖在牽著我們走……”

  那男子出了竹屋,順一條小徑向樹林中走去。三聖母跟在後面,越走越是心驚,記憶深處的模糊印象被觸了起來,脫口道:“前面,有一株老榆樹吧?被雷劈了一半的……”話音未落,小徑一拐彎,果然現出一棵半枯的榆樹來。

  沉香不服被牽著行走,不住嘗試,卻始終無法離開那男子百步之外,只有嘆口氣放棄努力。聽到三聖母自語後,一抬頭正見了那老樹,不由大奇,說:“娘,您怎麼知道這兒有被雷劈了的樹?啊,娘,您怎麼了?”卻見三聖母身子不住顫抖,臉上變色,望著前方樹林邊只是發呆。

  前方是一塊空地,男子停住腳步,招手喚著空地中的一個孩子。那孩子背對著路,正在捆撿來的枯枝,忙得滿頭是汗。

  “大青石……青石後是一個陡坡,坡下有條小河,是全村唯一的水源……”三聖母夢囈般地說著。沉香好奇,上前幾步張望,竟分毫不差,不由大奇道:“娘,你來過這裡?”三聖母蒼白著一張臉,道:“可怎麼會這麼巧……沉香,這兒……這兒是娘小時候住著的地方啊!”

  鏡裡鏡外俱是一片驚呼,驚呼聲裡,撿柴的孩子已轉身走了過來,眉目清秀,額間有道淡淡的金痕。三聖母又是一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孩子,神色越來越古怪。那孩子自不知周圍多了這幾個不速之客,抱著柴只道:“爹,今天的柴夠用了,您耘完田就好好歇歇。一會我來幫娘做飯!”男子心疼地用衣袖為他擦著汗,說:“不是說了嗎,你練完武就去溫書,不用再做這些家務了。”孩子笑道:“大哥跟著商隊常年在外,難得回來一趟,今天娘定要加餐。我多做點事,她老人家就不會太累。”

  男子不忍,說:“你這孩子,想的比大人還多。不說這些了,來,戩兒,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戩兒兩字普一入耳,三聖母以手掩口,急轉頭看向男子,全仗著倚在一株樹上才不致軟倒。沉香小玉慌了,扶著她連問:“娘,是不是不舒服?您這是怎麼了?”三聖母淚水流下,上前伸手去拉那男子衣角,卻徒勞無功,不住地喃喃說道:“爹爹……你是我爹爹……我好想你……”

  男子只慈愛地看著那孩子,從懷中取出方才竹屋中的那塊金鎖,笑吟吟地為他帶上,說:“來,看看這個,好看不?”孩子眼睛一亮,說:“好漂亮!爹,這是給我的嗎?不如給小妹吧,她最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了。”男子在他頭上輕輕一敲,佯作板起面孔,道:“就知道寵著你的寶貝妹妹!這個可不准讓給她了,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至於蓮兒,過幾月她生日時我再做個好了。”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沉香小玉已驚得呆了,鏡外諸人面面相覷,龍八第一個叫了起來:“那是三聖母的爹?蓮兒?戩兒?難道……難道這小孩竟是二郎神楊戩?”

  那男子取過柴捆負起,牽了孩子小手向竹屋走回。那孩子蹦跳著,和男子一路說個不停,臉上漾著笑,朝氣蓬勃,哪有後來半分冷漠深沉的影子?

  三聖母等人跟了他不自主地移著步,沉香恨恨地道:“可惜影響不了外物,要不非好好訓訓這小傢伙不可,免得他長大了害人害己!”小玉贊同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又回到了竹屋前,楊戩強拉著父親在屋前石凳上坐了休自己,自己接過枯柴往右側的廚房走去。進了廚房,三聖母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只見一名荊釵布衣的女子正在裡面忙忙碌碌,不是瑤姬又是何人?

  “娘。”楊戩喚了她一聲,放下捆柴,向灶火裡添了幾根枯枝,又掂著腳去看鍋裡的米飯熟了沒有。瑤姬道:“你爹剛去找你,見到了沒有?”楊戩嗯了一聲,道:“見到了。我讓爹先歇著,我來幫您做飯!”瑤姬面露微笑,說:“你們爺倆還真是要好。他一門心思張羅著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你又處處怕他累著。”

  三聖母愣愣地望著廚房中的這一幕,鏡外的諸人也看得呆了,百花仙子不由咦了一聲,說:“他小時候倒還像個人,怎麼後來變成那個樣子!”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有人叫道:“慢一點,慢一點,蓮丫頭。爹不是說了嗎,小戩就在廚房裡,你這麼急幹嗎?”話音未落,一名散亂著頭髮,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奔了進來,一頭紮進正在燒火的楊戩懷中。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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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一章 痛作無家別(上)

  一名青年跟了進來,手上猶自拿著把梳子,無奈地道:“小戩,可不是大哥偷懶,蓮丫頭死活不肯讓我幫她梳髮,非找到這兒不可。”沉香看在眼中,失聲道:“娘,那,那小女孩就是您?”三聖母看著年幼時的自己,一時竟有些痴了,喃喃道:“那是我大哥楊震,他一直在商隊裡,難得回來一趟。今天是楊……是二哥十三歲生日?那麼,這時的我該是五歲吧?”

  瑤姬笑道:“這丫頭真是的,成天就纏著她二哥。小戩,你先哄好妹妹罷。待會在這兒沾了一身灰,你又有得麻煩了。”小楊蓮從哥哥懷裡探出頭來,向娘做了個鬼臉,又伸手環在楊戩頸上,粉聲嫩氣地道:“我就要二哥,哼,大哥手好重,沒二哥細心!”

  楊震接過楊戩手上的活計,又將梳子塞入他手裡,笑道:“好,好,反正你就認得二哥。大哥來燒火,把你的二哥還給你,成了吧?”小楊蓮猶賴在楊戩身上不肯起來,楊戩無奈,將這小妹抱了起來,歉然道:“哥,辛苦你了,我先幫這小丫頭梳洗去。”

  鏡中景象隨著楊戩的腳步,轉到竹屋的另一間房裡。房間不大,佈置得極富童趣。用紅楓葉在牆上綴出風景,又用樹根雕了點小動物靠在風景前,詡詡如生。楊戩將小妹放在竹椅上,一下一下幫她梳理著頭髮,挽了兩個角髻紮好,居然純熟之至。

  小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角,喃喃呢呢地說著些什麼,楊戩耐心地陪著她低語。一邊的三聖母目光中露出迷茫之意,這才想起小時候最離不得的,居然確實是這個二哥。沉香等人看得頗為不耐,卻也無可奈何,只有龍四呸了一聲,低聲道:“假仁假義,這麼小就這麼會哄騙人。”

  其時已近中午,楊父的聲音傳了進來:“小戩,帶蓮丫頭出來吧,開飯羅!”楊戩應了一聲,抱著妹妹出房進了外面的堂屋。

  一家人在桌前坐定,桌上菜餚果然出奇的豐盛。小楊蓮取了個蜜餞的果兒吮了幾口,覺得好吃,轉身便向抱著她的楊戩嘴裡塞去。楊震忍不住失笑起來,說:“小妹真是偏心,就知道對小戩好。幸好俺不常在家,要不嫉妒也嫉妒死了,哈哈!”

  楊父笑道:“今個兒是小戩生日,難得震兒你也在。一家人能這麼聚上一聚,那是比什麼都強了。”瑤姬含笑看著丈夫,嗔道:“你呀,就你得意,這一聚比什麼都強?當然強了,害我下了一上午的廚。”楊父就勢一揚碗,戲道:“那好啊,我敬夫人一碗酒,先謝過下廚之德,再謝你給了我這麼三個好兒女!”

  楊震戲道:“爹爹也偏心得很,小戩,那金鎖可是他老人家趕了一天的山路,拿著娘的金釵去鎮裡改做的。大哥小時候可沒享受過這待遇啊,那時生日,能多添幾筷子肉吃,就很不錯了。”

  楊戩有些不安了,楊震倒笑出聲來,說,“傻瓜,真以為大哥會計較?切,笑話,大哥是這麼小氣的人嗎?”瑤姬搖頭,笑道:“震兒你就別逗你弟弟啦,他從小死心眼兒,家裡人裝作不高興時他都當真上心,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家人談談笑笑地,一餐飯只吃到日過晌午,楊父將三個孩子趕出去玩耍,說:“今天的碗筷,我和你們的娘來收拾。震兒難得回來一趟,好好陪弟弟妹妹玩罷。你們三兄妹,從小就要好得像是一個人似地。”

  楊震引了弟妹,往打小爬慣了的後山而去。小楊蓮仍賴在二哥懷裡不肯下地,十三歲的孩子到底體力有限,到了半山就已氣喘吁吁。楊震看不過去了,說道:“喂,我說小戩,你也不能這麼寵著她吧,都五歲的小姑娘了,還成天賴在哥哥懷裡,真是小懶蟲啊,害不害羞?”

  跟在後面的三聖母不禁有些臉紅,眾人忍了笑再看,見小楊蓮也讓大哥說得撅起了嘴,鬧著非要下地不可。楊戩本來就要抱不動了,她再這麼一鬧,只好將她放下,小楊蓮跳著蹦著自己個兒往山頂上跑去。

  楊戩皺眉道:“小蓮,你慢點,前幾天下了雨,山上路滑!”楊震卻笑道:“加油,快點,蓮丫頭,看看咱們誰先上頂!”小楊蓮跑得也就更歡了。

  三聖母突然臉色發白,啊了一聲。沉香一愣,道:“娘,怎麼了?”三聖母手指前方,喃喃道:“前面……前面有塊山石鬆了,我差一點就……”話音未落,沉香已看到了結果。

  果然,上山的路轉了個彎,一面臨著懸崖,一面是高高的石壁。青石鋪成的路上,楊蓮向前一塊一跳地向前邊玩邊走。突然一塊青石一鬆,楊蓮身子一個不穩,驚叫聲中頓向崖下墜去!

  連鏡外諸人都失聲驚呼起來,楊震大叫著伸手去拉,卻哪裡來得及?呼地一聲,一人從他身邊搶過,整個身子傾出了崖壁,堪堪抓住了小楊蓮的肩膀。但楊蓮下墜之勢何等速疾,只帶得那人也向懸下跌去,卻正是楊戩。

  沉香驚叫道:“掉下去了,娘,你掉下去了!”就在這時,奇變突起!

  奪目的銀芒從懸崖下迸出,楊戩以比掉下時更疾更快的速度倒飛回來,乓地一聲正撞在石壁上,嘴角滲出血來。但手中仍緊抓嚇得說不出話的妹妹,不讓她磕著分毫。

  他額前正中的金痕猶散出異芒,籠罩了他的全身,也正是這道異芒才生生將他從必死之地救了回來。眾人明白過來,哪吒道:“我說呢,要這麼掉下去那就什麼都完了。楊戩天生神目,應是繼承了瑤姬的一些微弱法力。雖未經修練,但生死關頭還是會被激發出來的。”

  楊震駭得面色青白,扶起弟妹,查了半天確定無恙後,才算定下心來,突然想起,奇道:“小戩,你……你怎麼會飛?”卻見楊戩臉色竟比剛才撞傷時更為難看,不由驚道,“你哪兒不舒服嗎?身上難受?”

  楊戩低聲道:“我闖禍了,娘不准我用的……”楊震愣愣地道:“不准用?不准用什麼?”楊戩垂著頭道:“大哥,我們快點下山,去見爹娘。我……我闖大禍了!”楊震還待再問,他已負起妹妹,蹣跚著向村中走去。

  三聖母等人跟在後面,小玉一撇嘴,說:“什麼跟什麼呀,從小就這麼彆扭,難怪長大了害人!”剛順了山路回到竹屋前,大家又是一呆,瑤姬已和楊父背著小包裹,在等著兄妹三人了。

  瑤姬滿臉怒氣,全不找不出剛才飯桌上的慈愛了,對楊戩厲聲道:“說,剛才你做什麼了?後山的異芒是怎麼回事?”楊戩放下妹妹,跪倒在地,說道:“對不起,娘,是我錯了。您罰我吧!”瑤姬伸手便是一記耳光,怒道:“我叮囑過多少次?這麼小就這麼愛賣弄……你成心要害死一家人!”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二章 痛作無家別(下)

  楊父攔住她道:“戩兒還小,不知輕重,先別說了,我們快離開這裡!”楊震卻驚得不知所以,道:“什麼要離開啊?爹,娘,你們怎麼了?而且,剛才也不怪小戩的,剛才……”

  他話未說完,天空驀地裡烏支四合,一道閃電打將下來,頓將他身前的竹屋擊得粉碎,火光衝天!

  瑤姬臉色慘變,道:“來不及了!”恨恨地盯著楊戩,伸手又是一記耳光,嘶聲道,“當時生你下來,我就知道遲早會害死一家人!我讓你好賣弄天生的神目,引來天庭的追兵!你終於害死了全家!”還待再打,又是一道電打將下來,被嚇壞了的楊蓮哭著鑽進楊戩的懷裡。

  瑤姬慘然道:“大哥,我送你和孩子們走,我來不及了……他畢竟是我哥哥,不會太為難我的……”手上匯起一團祥雲揮出,將父子四人攏在雲上疾飛而去。

  天空中一個森然的聲音喝道:“王母有命,瑤姬觸犯天條,著壓於桃山之下,永不開釋!”狂風從天而降,只掀得四下土石橫飛,將瑤姬捲上天際,倏忽不見。

  風力到處,負著父子四人逃開的祥雲頓也劇烈搖擺起來,三聖母等人被金鎖吸了飄浮在後,一張臉已毫無血色。當時家中大變時她年紀幼小,幾無印象,很長時間裡只當是父母在和自己捉迷藏。如今親眼目睹,只覺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淚水奪眶而出。

  又飄了一會,那祥雲終於失了重心,向下一覆,頓時雲頭四人慘叫著落了下去!

  不知墜了多久,奪目的銀芒又從神目中迸出,身子下墜之勢為之一頓。就這麼緩了一緩,楊戩左手緊挾了伏在懷中的小妹,另一隻手,牢牢攀住根搖曳著的老藤。

  下側是俯不見底的深淵,水氣瀰漫著,上方高聳入雲,峭如刀削。

  呼呼兩聲,兩團黑影從楊戩身邊劃過,直墜淵底。淒厲的山風中,猶自迴蕩著楊父聲嘶力竭的慘呼:“震兒,小戩,小……”

  三聖母緊緊抓住沉香,身子在不住地顫抖,低聲道:“掉下去了?爹爹,大哥……就這麼……就這麼掉下去了?”縱身也想往下跳去。但不須沉香拉她,那金鎖的吸力,已牢牢將她限死在絕壁之上。

  老藤在勁風中搖蕩著,峭壁上叢生的雜樹,在楊戩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糊糊的劃痕。藤皮粗糙,墮了兩個人的重量,更濾得他手上皮開肉綻,幾欲見骨。他卻仍在竭力調整著身體,保證每次蕩回撞向雜樹時,不致傷著嚇壞了的妹妹。

  只是他臉上全無表情,彷彿活著的只是軀殼,魂魄已隨了父兄葬入深深的淵底。

  鏡外諸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聲,生恐呼吸重了,都會震斷那根連著兩條人命的藤蔓。

  又一次被山風捲向峭壁,楊戩伸足勾住一道崖縫,勉力穩住了身子。又向上攀了幾步,在壁上找到一塊平坡,小心翼翼地將妹妹放了下來。

  眾人又看出了一身冷汗,三聖母終於將注意力從下面的深淵移開,呆呆地望向坡上的自己。在那裡,小楊蓮一著地就又大哭了起來,叫道:“二哥你挾得我好痛!娘,我要娘和爹!”

  楊戩半個身子猶懸在崖外,血順了手掌一滴滴地灑落,卻強忍著用平素的語氣說道:“小蓮乖,別鬧了,有二哥在,沒事了。”楊蓮停了會淚,破天荒第一次沒聽他的話,扁扁嘴又再度大哭道:“我不要二哥,我要爹娘!都怪你,你惹娘生氣了,娘不要你,也不要蓮兒了!”

  楊戩忍著痛又哄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說服妹妹相信爹娘只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自己須與二哥一起找出他們,爹娘才會高興,才會好好地獎勵自己。

  “可是……”小楊蓮仍氣鼓鼓地問,“憑什麼一定要我陪你來找?大哥呢?都是你不好,你惹娘不高興,所以才罰你找人。蓮兒又沒做錯事,蓮兒也要像爹娘大哥那樣,藏起來讓你來找!”

  “捉迷藏?”三聖母恍惚間想起,很小的時候一問到爹娘,楊戩總會用這個來哄著自己,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蒼白著臉看向十三歲時的二哥,這個忍著手上鑽心的痛、受著隨時失足摔死的危險、卻仍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妹妹逗著妹妹的孩子,真的就後來那個鐵石心腸、不擇手段的司法天神麼?

  楊戩的面頰猶高高腫起,瑤姬那兩記耳光打得很重。“他……二哥心裡一定很難受吧?”三聖母不由自主地想著,“其實那不能怪他,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可就算沒有這次的事,又會怎麼樣呢?他天生的神目,就算沒有這次,就不會有下次嗎?他……他遲早會害死一家人的!”

  三聖母想著心思時,楊戩已側過身子,讓妹妹伏在自己背上。他站上平坡,鬆開藤蔓解下腰帶,將妹妹牢牢地縛住,又草草包紮了手上的濾傷,便順了峭壁的雜樹石隙一步步向崖頂攀去。風越來越大,小小的身軀在高高的峭壁上慢慢移動著,遍體遴傷,臉色蒼白得駭人,卻也平靜得駭人。

  但他仍在哼著兒歌,要妹妹伏緊了不要睜眼。“先睡一會兒,”眾人聽見他在安慰著妹妹,“睡一小會兒就成了,再一小會,二哥就能帶著你登上平地,去尋找爹和娘躲起來的地方了。”

  時間已沒有任何概念,太陽落下,又復升起。在朝陽的瑰光裡,楊戩用力翻身攀上,終於軟倒在崖頂的平地上。

  鏡外傳來一陣如釋重負的低呼,一直被金鎖帶著的三聖母等人也鬆了口氣。沉香忍不住道:“天,整整一夜……娘,那時你怕不怕?”三聖母俯著身,對著地下的楊戩發呆,渾沒聽見兒子在說些什麼。

  許久,楊戩掙紮著起來,輕輕解下背上的小妹。楊蓮已睡得熟了,小臉上滿是淚痕和泥漬。他挽起一角尚未被刮碎的衣襟,輕輕幫她擦去,抱著她在懷裡,想站起身來,卻險些又跌倒在地。

  楊戩半跪在地上,輕輕將妹妹放下,用自己身子幫她擋住山風。小楊蓮在夢中呢喃地叫著:‘娘,娘!‘又品噠著小嘴,低低地道,‘餓,娘,我餓……‘楊戩出神地看著妹妹,抱著膝身子顫抖,唇角已咬出血來。

  眾人雖恨楊戩日後的所作所為,但此時也只覺得他甚是可憐。嫦娥低聲道:‘這麼一座深山,身上有傷,還要顧著妹妹,他……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只見鏡中的小楊蓮終於醒了,立刻被滿身血污的哥哥嚇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楊戩遮起傷痕,又恢復了那種平靜之至的表情,柔聲逗著妹妹,一會兒就逗得她破涕為笑。

  笑著笑著又噘起了嘴,小楊蓮眼巴巴地看著楊戩:‘哥,我餓了,好餓……‘小玉不忍再看,問三聖母:‘娘,你們後來怎麼辦的,他……他找了什麼來給你吃?‘三聖母依稀記得,說:‘他背著我在山裡轉了兩三天,全吃的野果野菜,後來找到了間破屋……”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三章 噬血誓寒溪

  果然,餘下的兩天都是在深山裡轉著,山路崎嶇,雜著隱隱的虎嚎狼叫。楊戩右手傷得見骨,卻還得背著妹妹深一腳淺一腳地找路,找野果等充飢。直到第三天中午,三聖母說的破屋,才終於出現在眼前了。

  攏了柴枯草讓妹妹睡得舒服些,眾人看著楊戩在屋裡搜了一通,居然找出了些破鍋舊碗、刀砧火石。他對著這些炊具發了會楞,又去屋外尋了半晌,卻還抱了些野果回來。他看妹妹睡得正香,便放下果子,用破桶拎回了半桶水,慢慢地洗去自己臉上身上的血漬泥污。

  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臉上淡淡地看不出悲喜.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寧願他大哭大叫一番。百花不自禁地靠向嫦娥四公主,悄聲問道:‘他莫不是……莫不是瘋了?才這麼大的孩子,怎可能冷靜成這樣?‘這時楊蓮醒了,看見破敗的屋宇,顯出害怕的樣子。楊戩換了乾淨水,又幫著妹妹來梳洗,直到這時,臉上才有了一些生氣。

  但見了那些又酸又澀、一成不變的野果時,楊蓮卻伸手打翻在地。‘我才不吃了呢!‘她哭道,‘天天是這些,我要吃娘做的飯!‘楊戩嘴角有些顫抖,卻是忍住了一言不發,撿了果兒慢慢地勸。這一次他卻沒勸動妹妹,楊蓮連日來實在是吃厭了,怎麼也不肯聽。

  三聖母臉上微紅,低聲道:‘原來我那時這麼不懂事……‘天又快黑了,楊蓮已餓得坐不起身,低低弱弱的抽泣,卻死活不理那些果子。楊戩生了堆火,守著妹妹,臉上全是無奈。半晌,自行將野果一個個盡數吃下。百花撇嘴道:‘到底顧著自己。‘只見楊戩吃了野果,對小楊蓮道:‘說好了蓮丫頭,是不是這餐換了口味,以後哪怕天天是野果,你也不鬧了?‘楊蓮重重地點著頭,伸出小指,說:‘拉勾上吊,這頓蓮兒不要吃果子,要好吃的。以後不管二哥拿什麼來,我都不挑了!‘楊戩也伸出小指與她勾了勾,輕聲道:‘那好,你先躺著,二哥去想辦法。‘

  楊戩安頓了妹妹,拿了先前找到的火石,柴刀,出門尋了些艾草,捆成扎。沉香奇道,“他要做什麼?”他們跟著楊戩走了一段,卻見楊戩脫下外衣,矇住頭臉,點燃艾草,向一棵大樹上攀去。原來楊戩心細且目光敏銳,一路過來時,他便看到有野蜂飛舞。此時正值黃昏,野蜂正是回巢的時候,尋著蜂群,便到了蜂巢所在。按理說,摘蜂巢虛等清晨蜂群出發時,巢穴虛空時下手。但想到蓮兒可憐的眼神,天下事再難,楊戩也要為她辦到,何況是區區蜂巢?

  野蜂素來狂躁,連狗熊都懼之三分。此刻,見人來襲,傾巢而出,黑忽忽一大團,向楊戩襲來,聲勢嚇人,眾人見狀皆變色。卻見楊戩依然沉著冷靜,他左手揮舞著點燃的艾草,驅趕蜂群。右手的柴刀,對著早就看準的蜂巢猛力砍去。刀過,蜂巢落,楊戩縱身躍下大樹,揀起半邊蜂巢,就往回跑。蜂群在後追趕了一陣,便散了。

  楊戩得了蜂巢,回到破屋,收集蜂巢裡的蜂蜜,只得了一碗,遞給了楊蓮。楊蓮嘗了一口,香甜中略帶些酸,比連日來的野果,強不知百倍,不覺破涕為笑,“二哥,真好喝。你也來嘗一口?”楊戩微笑道,“很好喝嗎?二哥已經喝過了,這一碗全是小蓮的。”

  楊蓮喝完了蜂蜜,心中喜歡,連日來的奔波之苦,失去父母之痛,似乎都漸漸淡去。她又纏著楊戩,說了幾個故事,方有些倦意。楊戩照顧妹妹睡下了,看著她睡夢中,猶自露出笑容。楊戩輕輕的撫摸蓮兒的臉,忽聽睡夢中的小蓮輕輕暱喃,“爹爹,娘親,大哥”

  楊戩的心,忽然重重的,如同被重鎚擊打一般。他站了起來,向後退了幾步,有些暈眩。此時,他周身如同火煉般燒灼,楊戩自知,先前被野蜂蟄的蜂毒發了。他踉踉蹌蹌的奔出破屋,頭也昏沉沉的,他依稀記的那邊有處小溪,聽著水聲,便過去了。

  楊戩除了外衣,周身浸在了溪水之中。此時,已值深秋,山中的夜,又格外寒冷。溪水已經是冰涼刺骨,但楊戩依然身體火辣辣地痛,月光照在他的身上,眾人看到,除了頭面部和左手,身體其他部位,到處都是紅腫的蟄傷。三聖母顫聲道,“二哥,我不知道,你竟被蜂蟄得這般厲害。我,我”她想到了後面幾天,自己貪那蜂蜜好吃,又央著楊戩去取了些,二哥後來,似乎手也舉不起來了,他只說自己有些累了,有些累……

  楊戩將臉,沉到水裡。唯有一頭黑髮,漂浮在水面上。眾人見他遲遲不起,有些著急,沉香問三聖母,“他不會就此淹死吧。”正說話間,楊戩猛然將頭浮出了水面,溪水順著他的臉上滾落,楊戩深深得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小玉奇怪道,“他在玩水嗎?”三聖母卻不說話,她看著楊戩再一次浮出水面,才輕嘆到,“我那二哥,是如此驕傲。你們仔細瞧他臉上。”沉香小玉這才看清,楊戩蒼白的臉上,在滾落的水珠裡,竟然挾藏有淚水而下。“我只知,二哥個性強硬,從不願在人前示弱。卻不知,他在天地之前,也要掩藏自己的淚水。”

  楊戩再一次抬頭時,他用手,毅然抹去了滿臉的水珠,眼中已經不再有淚光。他所有的悲傷,已經全化進了這溪水之中。現在的他,胸中只有一腔怨憤。楊戩抬眼望著天宇,天宇的顏色,是極濃重的黑,月色不知何時,已經隱沒了。忽然,天穹中,劈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楊戩的眼睛。那眼睛,墨一般黑的眼眸,隱隱竟有赤色,如燃燒著的烈火,熾烈悲愴,似乎要將天地燒燬,要將自己焚盡。

  忽然,楊戩一口咬在自己右臂上,深深的咬下去,死死的不松口,血絲從口角滲出。三聖母啊地一聲,記起二哥手臂上的確有這麼個齒痕,幾千年都不曾消去,因為曾從見慣了,也沒去追問過來歷,想不到竟是他自己咬的。

  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楊戩已經從溪水中走出,他長長的黑髮,披在他的背上。雷聲陣陣轟鳴,閃電一道緊似一道,在天幕上,如同銀蛇飛舞。楊戩握著拳,傷臂處還在淌著血,神色之間帶出憤恨,恨意越來越濃,一下又轉為悲涼。雷聲中眾人只時斷時續地聽見他的低語:“我不會放棄……老天又如何……是我害死……縱是……也要……帶大三妹,救出母親……‘又一聲驚雷,掩住了他的聲音,雷聲過後,最後一句仰天高叫卻聽得分明,‘我楊戩在此立誓,縱然粉身碎骨,灰飛煙滅,也要報此血海深仇,救回母親!‘閃電映著他的臉,不見少年的稚嫩天真,卻是無比的堅定。良久,才見他低下頭,再度失神地自言自語:‘到那時,我再去見爹,還有……大哥……‘

  嘩∼積鬱的雨水,終於傾盆而下了。眾人看到,十三歲的少年,屹立在風雨中,以己之血,指天地明誓,俱緘默不作一聲。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四章 最憐此弱妹

  又過了些日子,天氣越來越涼,野果也越發難找,山上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是又能去哪裡呢?眾人看他帶著妹妹循了路下山,茫然地站在塵土飛揚的曠野中,心中無不惻然。

  接下的日子,便是無休無止的流浪。其時猶是蠻荒時期,人煙原本就稀少,有限的幾個城鎮,也很欺生得厲害。野外風餐露宿固然辛苦,城鎮裡立足更是不易。但楊戩性子極倔,咬著牙如成人般地去狩獵,做短工,雖然苦不堪言,卻終於勉強維持了兄妹二人的生計。

  稍有空閒時,便是苦練父親傳的功夫和道聽途說來的一些粗淺法術。他沒有師承,這般苦修完全靠的是毅力和摸索,常常因練錯而傷到自己。但不見他有絲毫懊惱或灰心,更不曾知難而退,放棄能學到手的任何東西。

  楊蓮年紀小不懂事,又總是纏著他說故事,做遊戲。眾人見他明明已疲憊不堪,或是因謀生習武弄傷了自己,可只要一面對著小妹,卻只溫和地笑著,細心地哄著她,多少個夜晚,他只是坐著,哼著歌,輕拍著妹妹入眠。

  漸漸地,楊蓮夢中不再叫爹娘,喃喃喚著的只是二哥。她吃的也再不是苦澀野果之類。從苦著臉吞嚥半生不熟的、燒焦的、過鹹的古怪飯食,到面對香甜可口的菜餚歡快地拍手叫著二哥好棒,小楊蓮一天天長大,時間也一天天地飛逝著,轉眼之間,已過去了三年。

  也就在這一年,兄妹二人終於不再流浪。途經的一個小鎮是神農氏的族人集居之地,以行醫為生,不像其他地方一般排斥生人,楊戩在附近的山上搭了間木屋,白日采些草藥和柴薪去販賣,晚上便專心習武修練,照顧妹妹。

  寒盡春來,天氣漸漸暖和,草長燕飛,不知名的小花開滿了山坡。一個冬天都呆在家裡的小楊蓮,再也按納不住愛玩的天性,軟語央著二哥,要和他同去山上。楊戩被纏得無奈,都只有背了她去採集藥材。十幾日下來,楊蓮固然興高采烈,卻將楊戩累瘦了許多。

  這天在山北的峭壁下發現了幾株極名貴的靈芝,楊戩將妹妹安置在一株老樹下,讓她自行玩去,自己結了長繩系在身上,繃下山崖去挖那靈芝。“秦老夫子最近正需要靈芝合藥,應該會出個好價錢的。天氣轉暖,也該給三妹做幾身新衣服了。”他默默想著,難得顯出了幾分喜色。

  小玉等人懸在崖邊,看看下面的楊戩,又看看在樹下用野草小花編著花環的小楊蓮,不禁都微笑了起來,只有三聖母皺了眉好像在回憶什麼。沉香笑道“娘,您編的花環真好看,是準備編給楊……給他的嗎?”三聖母不答,過了一會,臉上突然變色,指向前方驚道:“我沒記錯……就是這次,樹枝突然活了……”

  不待她說話,眾人已看到大樹上一根粗偌無比的枯枝陡然下垂,冒出一股黑煙來,小楊蓮慘叫一聲,已是人事不知。那枯枝折過一半,露出斗大的三角尖頭,一條長長的紅信伸出,在楊蓮身上輕舔試探。

  “蛇……怎麼有這麼大的蛇?”小玉嚇得一把抓住了沉香,叫道,“娘,你很危險!”

  就在這時,一柄砍刀橫裡伸出,血光四濺,將那大蛇未及收回的紅信削去了小半。正是楊戩聽到三妹慘叫,提氣躍上崖頂,出其不意地攻了大蛇個措手不及。他照準蛇頭又是一刀筆直劈下,當地一聲如中鐵石,那蛇嚇了一跳,又負痛於舌上傷口,身子一蜷將整株老樹折倒在地,倏忽不見。

  斷樹邊遺了老大一張的蛇蛻,長達丈餘,駭人之至。

  “蓮兒,蓮丫頭!”抱起妹妹,楊戩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就這麼片刻功夫,小楊蓮臉上已籠了一層黑氣,四肢抽搐,昏迷不醒。“怪我,怎可以讓你一人留在樹下玩耍!”他咬著牙道,重重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急從身後藥筐裡翻出壓制蛇毒的草藥,嚼碎了喂入楊蓮口中

  草藥喂下,卻如石沉大海一般,他仔細檢著妹妹的傷情,發現劇毒已深入腑臟血液,頓時臉上一片蒼白。好在他這些日子和村裡郎中打交道得多,學了不少解毒的法門,知道蛇蛻也是良藥,砍下一大片蛇蛻後,負起妹妹便向山下飛奔而去。

  進了村子,左首第三家,便是常買他藥材的秦老夫子居所了。楊戩衝了進去,也不顧老夫子正在臼藥,放下楊蓮便拉他過來診疾。

  秦老夫子對楊戩印象頗好,此時見他如此焦躁,不由笑道:“小哥兒,今天是怎麼啦?改性兒了?啊,這……”一低頭看到昏迷中的楊蓮,他頓時神色大變,翻開眼瞼細察,又伸手搭在她脈上,眉頭越皺越緊。

  “蝮蛇妖,是蝮蛇妖的毒霧!我的天,這小姑娘……完了,完了!”頹然鬆開手,秦老夫子只是不住搖頭。楊戩將那大蛇的蛇蛻遞了過去,急道:“夫子,我有那蛇的皮蛻,您說過,這是解它自身劇毒的不二良藥!”

  秦老夫子拿過蛇蛻,目光忽而一亮,隨即黯然下去,惋惜地嘆道,“有了也沒用,沒得治了的。小哥,這就是你常提的小妹吧?去為她準備後事罷,老頭子是無能為力的了!”

  雖明知道母親無恙,沉香還是有些緊張,不自主地拉住了三聖母的手。三聖母卻在看著楊戩,秦老夫子的話出口之後,楊戩整個人突然如同死去了般,臉色蒼白得沒有了半分血色。

  “這時的他,是真的在關心我。可後來,他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反而不去擔心自己。因為她記得,自己的毒最終還是解了,雖然那藥難喝得要命。

  又看了秦老夫子半晌,楊戩眼神閃過幾分異色,驀然抬手,將採藥用的砍刀架到了自己的頸上。秦老夫子大驚,叫道:“小哥,你想做什麼?”楊戩靜靜地看著他,說道:“夫子,我再請問您一句,我這妹妹到底還有沒有得救?”

  “不是,這,你聽我說,先將刀放下!”秦老夫子伸手欲去搶刀,楊戩手一緊,血順了刀鋒流下。老夫子嚇得連忙收回手,頓足道:“早知道你是這拗倔的性子,可是,你現下是和誰拗氣?蝮蛇妖不知害死過多少人,又有誰能救得回來了?”楊戩卻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夫子,認識您老有些時日了,我看得出您的話裡有沒有隱藏。說吧,要如何才能救我妹妹?否則,我寧願隨她去了,她還小,我不能由著她一個人上路!”

  秦老夫子苦笑,說“秦老夫子苦笑,說“就知道你這孩子……唉,你縱然拗倔,,又如何拗得過天意!實話說了罷,確實有個方子能壓抑了令妹體內劇毒,而且,也的確有法子可以根除。但是……但是……”

  沉香鬆了口氣,但秦老夫子後面的話又讓他緊張了起來,只聽老夫子說道:“蝮蛇妖非尋常毒蛇可比,它已成精,不知害過多少條人命。令妹只是吸入它噴出的毒霧,便中毒至此。不錯,蛇蛻入藥,配以紫花、地丁、當歸、大黃、赤芍藥、金銀花、黃芪、甘草,連服三日之後,確可壓抑毒性。只是這種虎狼之藥效力兇猛無比,以令妹如今的情形,又如何經受的住?”

  楊戩愣愣地站在當場,失魂落魄一般。突然,他抬起頭,目光中有著堅毅之色,沉聲道:“夫子,我聽你說過,藥力太猛的話,可以由他人以自身為藥引過渡……”不等他說過,秦老夫子已連連搖頭,說:“這怎麼可以!此藥本身便是兇猛難當,你若以自身為藥引過渡,劑量勢必又要加大數倍,你當自己是鐵打的身子?”

  楊戩淡淡地道:“這個我有分寸。不過,夫子,你這方子只能壓抑毒性,那麼,又當如何除根?”秦老夫子無奈地道:“我這方子可將毒性逼於一點,而後再服下蛇街草,便可根除。但是,這法子說了也等於未說,蛇街草都是生長在蛇穴之內,毒性不同,藥效也是大異。那蝮蛇妖何等凶殘,又豈能容人取到它穴中的藥草?”

  幾段話峰迴路轉,卻又驚心動魄。眾人無不憂形於色,卻見楊戩反倒恢復了常態,他便在秦老夫子處配齊了藥,抱起妹妹便起,才行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向老夫子說道:“夫子,如果沒有蛇啣草,我這妹妹僅憑你的方子,能支撐多久?”

  此言一出,百花一嗤,說:“什麼寵著妹妹,全是假的,這不,一聽說取藥草凶險,便只管問妹妹可支撐多久了。”鏡裡秦老夫子想了想,說:“五年,服完我的藥,就算沒有蛇街草祛盡蛇毒,至少還能支撐五年。”

  “五年?那也不錯。”楊戩居然微微笑了一笑,向秦老夫子道,“醫者父母心,夫子,我知您老宅心仁厚,與人為善。那麼到了第四日,能否煩請您去一趟山上的小屋?如果……如果我不在屋中,又能否煩請您幫我照顧一下我這小妹?”

  秦老夫子看了他良久,見他神色決絕,渾不似個十六歲的少年,嘆息了一聲,也不再勸,點頭應允了下來。三聖母不由身子一震,失聲道:“他,他真打算為我取藥草去?”

  抱著猶在昏迷中的楊蓮回到小屋,楊戩默不作聲地去了廚房忙活。龍八道:“以自身為藥引過渡,那是什麼意思?”眾人對醫術並不精通,亂猜了一氣全不得要領,只有嫦娥咦了一聲,說:“他在熬藥,但劑量怎麼下得這麼大?”

  猛火煮煎,微火細熬,費了近兩個時辰,黑黝黝的濃藥終於被盛入碗中。楊戩低頭看著這藥,又向裡屋看了一眼,抬手一飲而盡。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眾人愣愣地看著,不一會藥力發散開來,楊戩伸手扶住桌子,弓著腰,另一隻手緊緊按在腹上,汗出如漿。他的肩膀在劇烈地抽搐著,身形搖搖欲墜,顯然藥力的強橫已造成嚴重後果。但他卻只苦苦忍受著,咬著牙不肯呻吟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抓住桌沿的手掌,指甲已因過度用力而反剌入了指尖血肉中,腹中肝腸寸斷般的劇烈絞痛才算緩了下來。楊戩慢慢站起身來,步履不穩地取過一隻碗,轉身又拿起了菜刀。

  看著楊戩冷靜的神情,三聖母隱隱猜到了他的用意,心頭突然一陣難過,只想,“為什麼要關心我?我寧願你小時候,也是象後來那般待我的!”果然,楊戩伸出左腕,重重一刀割下,鮮血從腕脈處急湧而出,注入碗中。

  注了大半碗時,鮮血凝固,越流越慢。楊戩的身子因疼痛而有些震顫,卻伸手在傷口處又橫拉了一刀,靜靜地看碗中被慢慢注滿。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五章 星燈交迷離

  拿著碗來到屋內,楊蓮仍在昏迷中。楊戩小心地托起妹妹,讓她斜倚在自己身上,舉碗喝入一口血,嘴對嘴渡入妹妹口中。待她嚥了下去,又抿入一口,渡將過去。

  眾人默然地等他喝完。只見一碗血飲罷,楊蓮臉上的黑氣果然就淡了不少。楊戩細心地為她掩好被角,站起身來,卻是身子一晃,險些兒跌倒。他扶著牆站了半晌,只覺眼前金星亂舞,差點便暈了過去。

  他跌跌撞撞地衝入廚房,身上有些畏寒,偏偏又口乾舌燥得厲害,自知是因為失血過多,伸手從木桶中舀了一勺涼水,一口氣喝將下去,只嗆得大咳起來。

  他用手掩住口,強行悶住咳聲,掙紮著轉身又回到房內,半跪在床邊,再次細細端詳妹妹的小臉。淡淡黑氣籠罩中,小小的女孩兒皺著眉,似不勝苦楚。楊戩伸手心疼地摸她的臉,一個寒顫,緊緊攏住衣服,止不住的哆嗦。眾人明白,這是失血後的畏寒所至。

  他哆嗦著,強撐著坐了一夜,天漸漸亮了。小楊蓮終於清醒,卻是哇地哭出聲來:“我怕,二哥,我怕!”本來已萎頓不堪的楊戩精神一震,將妹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顯出狂喜的神色來:“二哥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沒事了丫頭,沒事了!”眾人跟了他一路來,還從沒見過他這般失態過。

  楊蓮卻讓他嚇住了,掙了開來,又苦著臉道:“我餓了,哥。”她自白天中毒之後,一直滴米未進,毒性既被壓抑,自然腹中空得難受。楊戩輕聲安慰了她幾句,起身便去廚房裡煨粥。

  盛了粥,顧不上自己,拿進屋一口口喂著妹妹,他目光中有些感傷,突然道:“小蓮,過幾天二哥若有事不在,秦老夫子會來接你去住些日子,你記得要聽話,別耍小性子。”楊蓮只顧著喝粥,含含糊糊地應了,過了會,卻是歡喜地道:“我知道,快桃花節了,秦老夫子是接我去村裡玩對嗎?”

  桃花節?楊戩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楊蓮掰著小手算道:“一天,兩天……還有三天。上次村裡大牛他們說了,桃花節的晚上,家家張燈結綵,人人提著好看的小燈出來慶祝桃花的盛開,一定非常熱鬧!”小臉上全是嚮往之意。

  楊戩心中為之一酸。三年來全過的是顛沛流離的日子,別說桃花節這種地方風俗,便是新春,兄妹二人也不曾真正過得一回。“三天……”他黯然一笑,下定決心在去辦那件事之前,要讓小妹過一個開開心心的節日。

  餘下的時間,他沒再出去採藥,寸步不離地守著小妹,講故事,唱兒歌,逗得小楊蓮笑聲不斷。但每次哥哥拿來那碗味道古怪、又苦又腥的藥血時,她卻會照例苦著臉鬧上一番,滿心的不情願。眾人心緒複雜地看著,嫦娥不禁道:“三妹妹,你幼時倒也不省心得很。”三聖母默然,對著費盡心思騙自己喝藥的楊戩出神,眼裡已微含了些淚水。

  轉眼已到了楊蓮唸唸不忘的桃花節。喝了三日藥血,楊蓮的毒性已被壓得唯有眉心淡淡一痕,可以下床蹦跳玩耍了。她從白天起便眼巴巴地盯著上山的路,盼著秦老夫子過來,楊戩看在眼中,忍了笑佯作忘記,隻字不提。直到黃昏,他將那日遇蛇時所挖的靈芝燉開,煨在炭火上,才關上門抱了妹妹往山下行去。

  小楊蓮歡呼一聲,大叫:“二哥好壞!”三聖母也不由得顯出笑意,回憶道:“我等了整天也不見有人來,只道二哥騙我……誰知那天,他還真的背我去觀燈了!”

  山路難行,到了村上天已全黑。但桃花節是神農族最重大的節日之一,象徵春氣上揚,生機活潑之意,是以村子雖小,卻早已熱鬧非凡。

  平日入黑就沉寂下去的街道上燈火通明,村民們或載歌載舞,或遊戲喧嘩,笑聲不斷。按習俗,來往行人的手中都挑了燈,或精緻或粗糙,總要應個景兒。

  楊戩看著妹妹盯著別人羨慕的目光,心生愧疚,自離了家,兄妹倆何曾過過一個像樣的節?手伸到囊中,數了數前些日子挖藥伐薪換來的錢,他在路邊小攤上挑了隻便宜的,遞到妹妹手中。楊蓮歡喜地提在手上,蹦蹦跳跳地拉著哥哥的手,東張西望。

  楊戩有些心酸,蹲下身子看著她,認真地說:‘三妹,以後二哥一定給你買更好更漂亮的燈,好不好?‘楊蓮不懂哥哥百轉千回的心事,歪著頭很高興地答應。百花看到這裡,禁不住嗤了一聲:‘卻是將妹妹寶蓮燈騙走。‘

  又走了一陣,楊蓮到底毒傷未癒,腿軟氣喘,腹中咕咕作響。楊戩掏出帶下山的乾肉讓她填肚子,楊蓮卻小臉皺成一團,雖是肉食野味,總啃這乾硬之物也不好受。楊戩見妹妹苦著臉撕咬手上的肉條,眼睛卻瞄向一邊散發著騰騰熱氣的麵攤,心中難過,再次伸手入囊。暗暗盤算:“尚有些餘錢,剩下的便讓她吃一碗麵吧。若今日能平安度過,最多再辛苦點多跑些山頭掙回來。”

  他向攤主買了碗湯麵,猶豫片刻,還是加了澆頭,讓妹妹過來吃。食客多,他既不吃麵,也不好多佔地方,只站在楊蓮身邊,看她吃得小臉紅彤彤地出汗,一陣欣慰,又一陣辛酸。三聖母低下頭,也許,回去之後,該去看看他了,畢竟他們有著這樣一段……

  楊蓮病中腹飢,竟將一碗麵吃得乾乾淨淨,湯也喝了。楊戩愛憐地擦去她嘴角殘留的湯汁,見她有了睏意,也不再逛,背了她往暫住的山中小屋走去。

  出了小鎮上了山路,天已經完全黑了,只聽得草叢中的蟲鳴和楊戩踩過草叢時的沙沙聲。楊戩這些日子失了不少血,背著妹妹走了這麼遠山路委實累了。見妹妹在背上睡得熟,小心地放她下來,自己倚在樹上略歇一口氣。星輝下,蒼白的臉越發顯得疲憊,額上滲出的虛汗一滴滴地映著星光閃動。三聖母蹲下身,看著依偎在楊戩懷中渾不知世事的自己,感慨萬端。

  哪吒卻瞧著沉香,有些不吐不快地說:‘沉香,不怪我說你,不談將來,只論現在,你的毅力心性比起楊戩來可差得不少。龍八深有感觸地點頭:‘就是,沉香一路和我們遊山玩水,還差點為了小玉害死……‘四公主怕沉香吃不住勁,敲了弟弟一記:‘亂說什麼呢,沉香那時還小,不能怪他。楊戩越是厲害,將來為害可就越大。‘

  楊戩歇了一會,感覺已緩過勁來,背起妹妹繼續趕路。回到小屋,將妹妹放在床上,蓋好被縟,他坐下靜看著熟睡中的小楊蓮,目光裡全是溺愛與不捨。許久,起身去了廚房。

  臨走時放在炭火上的靈芝,此時藥力已全煨出來了。眾人看他傾入碗中,只道又要送去給妹妹,百花笑道:“三妹妹,又是一大碗,你小時還真能吃得很!”三聖母回憶一番,搖頭說:“不是啊,記得他弄醒我後,逼我喝的不是這個,後來還衝著我發了好大脾氣……”果然,楊戩一抬手,已將這碗靈芝湯全飲了下去。

  龍四插口道:“看來他寵著你也是有限的。這靈芝頗是珍貴,明知你身子虛弱要進補,卻還只顧著自己吃了。”

  只見楊戩放下碗後,又將屋內收拾一番後,卻不再去裡屋,只將門反鎖了起來。沉香奇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楊戩卻取了平時採藥用的砍刀,磨洗鋒利後負在背後,又拿起一柄小刀藏入懷中,逕自出門,往山上行去。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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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六章 鬼磷渲碧草

  蝮蛇生性喜濕,愛居於雜草樹木繁盛之處,其巢穴大多位於土層厚松卻又雜著岩石縫隙的地方。此時正是深夜,月色矇矓,楊戩對山中情形極為熟悉,一路都順了這種地勢行來,但見風聲嗚咽,樹色獰猙,黑黝黝的密林,較之白日又格外陰森了許多。

  故老相傳,蝮蛇妖的巢穴便在北山西北的黑松林之中。雖不曾有人敢去一探究竟,但入林越深,地面濕氣越重,偌大的林子,居然連一聲獸嚎鳥啼都沒有,大異尋常,正是蝮蛇之屬最愛的所在。三聖母等人被金鎖牽著,看著四下搖曳如妖物的雜枝亂草,都頗有些心驚,反倒是楊戩神色平靜,只偶爾停下來觀察地面情形一番。

  哪吒恍然道:“楊戩服那靈芝是為了補償體力,他是準備今夜就取藥草救人的了。”龍四也默認了他的看法,卻猶有些不服,說:“又不知蛇穴的位置,這麼莽撞地到處亂闖,還談什麼救人?”三聖母在鏡裡看得比他們真切,說道:“不是,二哥他停下來查看時,就是在尋找地上大蛇游過的痕跡,並非漫無目的地亂來。”

  說話之間,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之氣撲鼻而來,沉香等出其不意,險些窒息,小玉被薰得連連咳嗽,叫道:“娘,好難聞!”但見眼前地勢陡然開朗,斜斜的石壁下隱了一個半丈來高的扁洞,洞前寸草不升,散落了一地的骨骸雜物。

  楊戩剛剛站定,呼地一聲,洞內一物直撲了出來,目如懸燈,泛出陣陣攝人的綠光,猩紅的信子不住伸縮,發出令人心寒的嘶嘶聲。楊戩低身避過,運刀斜削,刀鋒過處應聲多了條白痕,卻已震得他手臂痠軟,砍刀幾欲脫手。

  此物正是當日的那條蝮蛇妖了。

  它雖不能通靈變化,但已成氣候,方才在洞內聽出來人便是削了自己一小截紅信的大仇人,頓時怒氣勃起,但一撲之下,卻又挨了一刀,更是憤怒。它盤起身子,三角頭高高昴起,竟是將洞前三丈見寬的空地盡數佔滿,鱗甲灰黑,硬逾鐵石。

  驀地蛇身一直,箭一般筆直前崩,楊戩側身,照蛇頭又是一刀,依然徒勞無功。他暗暗一凜,知道這蛇修行日久,鱗甲已非砍刀能傷,心念一轉,欺蛇身龐大,一時轉動不及,竟是陡然矮身前翻,不退反進,搶入洞去。

  洞中腥臭味更濃,雜著潮濕腐爛之氣,小玉被金鎖帶入時,已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月光斜斜映入,陰陰綽綽的磷火懸在壁上,地下厚厚一層,儘是壓扁了的白骨,支離嶙峻,無數的小蛇在枯骨空隙裡穿來游去。

  幾顆骷髏碎骨的掩壓下,幾株小小的碧草搖曳生姿,在這陰冷恐怖的洞中分外醒目。

  楊戩一聲不吭,搶上去撥開碎骨,將碧草摘了收起。就在這時,三聖母一聲驚呼,洞外一條長尾卷將進來,正中楊戩腰間,頓將他倒拖了出去,地上碎骨鋒利,在他身上劃出了無數血口。

  楊戩只覺身上一緊,腰間痛得幾欲折斷,低頭見整個身子已被蛇尾縛住,他卻不慌亂,凝神一看,見這蛇妖腹部卻不是見慣了的灰黑鱗片,當下舉刀便向腹部斬去。

  又是一聲大響,蛇鱗應手而落,幾滴血灑落下來。那蛇負痛,身子一鬆,楊戩已趁機躍開,但蛇妖巨頭環將過來,長長的信子火一般吐出,噴出濃濃的毒霧,楊戩悶哼一聲,身子一幢,已栽倒在地。

  鏡前眾人無不驚叫起來,三聖母見楊戩臉上已泛起黑氣,心中更是焦急,只想:“怎會這樣?他不會就此死去了罷?”那蛇妖卻將長尾在地上擊了幾下,似乎極是得意,伸過巨頭,湊向地上的獵物。

  便在此時,火光電石之間,楊戩伸手摟緊蛇頭,右手自懷中取出一柄小刀,重重扎入了蛇妖的七寸之上!

  這一下峰迴路轉,眾人還未回過神來,那蛇傷中要害,暴走如狂,在地上翻騰不止,蛇尾驀而倒縮回來,疾風也似地又將楊戩死死捲住,楊戩將小刀牢牢捅在它七寸之上,用刀下拉,渾不顧自己周身骨骸,已痛得直欲碎裂一般。

  慘淡的月色之下,土石飛揚,樹木被垂死的大蛇一株株撞斷,血從嘴角滲出,臉上黑氣越來越濃,但那柄刀卻仍固執地,一寸一寸地向下拉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蛇才漸漸衰弱,幾下痙攣,終於再不見動彈了。

  楊戩伏在蛇身之上,半晌,緊握住小刀的手指微微一動,百花鬆了口氣,道:“還好,沒死,三妹妹,你有救了!”三聖母見楊戩身上全是鮮血,心中有些難過,只想:“這一次,若非二哥拚命,只怕我也是洞中那累積的白骨之一了。”

  又過了許久,楊戩才慢慢掙起身來,眾人知他剛才行險,以喝過幾日蛇藥為賭注,拼著受了那蛇妖的黑霧使詐偽裝,雖然僥倖得手,卻連傷帶毒,已是強弩之末。想到三聖母猶在家中等著藥草救命,無不擔憂。

  果然,未走上幾步,便又軟倒在洞口的亂骨碎骸之上。無比的疲憊襲來,令楊戩只想著就此睡去,好忘了周身難耐的痛苦難受。但小妹皺著眉不勝苦楚的神情浮現在眼前,他心中一顫,努力保持住一絲清明。

  低頭看去,殺蛇的小刀仍握在手中。楊戩苦笑一聲,抬手將小刀深深扎入自己左肩。

  肩上大痛,人卻完全清醒過來,掙紮著再度站起,楊戩只恐再生枝節,不敢逗留,匆匆向山下奔去。初時腳步不穩,卻是越走越快,越走越疾。

  眾人直看得一顆心高高揪起,此時才鬆下口氣來。沉香拍拍胸口笑道:“幸好拿到了藥草,娘沒事了。哎,你們看,楊戩這時本領也不怎麼樣,還不如我剛學的時候呢。”哪吒好笑:“你得了吧。也不想想,你開始是拜了師的,楊戩可是自學。論起來你還真不如他,你剛學藝時能打敗那比你厲害的妖怪嗎?楊戩確實厲害,若不是後來……”搖搖頭不再說。

  三聖母看著楊戩急急奔走,卻有些走神了,嘆道:“二哥這次救我,原來如此凶險,可是回去之後……”小玉問:“回去後怎麼了?他不是拿著蛇啣草去救你嗎?”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那時還小,又不知那是救命的草藥,突然被叫醒,便哭鬧了一番。可二哥,二哥便因此發了好大脾氣!”

  悠悠一聲嘆息,她向眾人說起當日後事,“二哥回到住處,逼我吃了藥後,便將我鎖在房中。後來下了雨,風大,屋裡又黑,我身子弱,怕極了,拚命敲門,一遍遍求他,保證再也不鬧了,一定會聽話。可他就是不理我……”想起在華山被囚的日子,三聖母更是幽怨,“我那時就該明白,他是鐵石心腸。我不該求他,再哀求他也不會放過我!”

  眾人看看這山,縱是白天也是陰森幽暗,風拂林梢,沙沙作響,更添了幾分毛骨聳然的氣氛。將一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獨自鎖在房中,雖說是她不聽話,卻也太過狠心。百花不由道:“果然自小便是這般狠心無情的性子,難怪日後做出那等事來。”

  敘述中楊戩已回了小屋,吐出一口長氣,取出草藥搗碎,正待喚醒小妹,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他取了件乾淨衣服掩住身上的血跡,這才搖起小楊蓮,著她來吃這救命的藥草。

  楊蓮睡得正香,卻被叫醒來對著這古怪的腥草,嘗了一口,較之日前的藥血更為難吃,頓時滿心的不情願,,叫道:“不嘛,二哥,我要睡覺,不吃這怪東西!”

  楊戩正要勸她,喉中微甜,急側過頭去,將湧出的鮮血強嚥了回去。楊蓮猶自在鬧,幾乎將他手裡的藥草掀翻,楊戩蒼白著臉,自覺胸口血氣翻騰,再多說幾句,只怕就真要暈倒在妹妹身邊,那時豈不要將她嚇死?

  當下伸手捉住楊蓮,怒道:“丫頭,別再鬧了!”楊蓮從未見過二哥如此疾顏厲色,一時嚇得呆了,楊戩將藥草逼她嚥下,神色才為之一鬆。眾人見他正欲開口,似是想安慰小妹,卻突然按住胸口,踉蹌著衝到房外,才鎖上門,便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人事不知。

  三聖母身子一顫,訝道:“原來他暈倒了?難怪不肯應我。我……我竟是錯怪他了!”

  夜色沉沉,屋內小楊蓮嚇得不輕,不停地捶門哀求,楊戩卻是未醒。他一連三日放血救人,今日一戰又被重創,此時傷毒齊發,哪還能知曉外界之事?楊蓮哭了一陣,想是累了,聲音小了下去,慢慢睡著,不再出聲。

  半夜裡,突然大雨傾盆而下,伴著風聲呼嘯,楊蓮又給嚇醒,大哭著要二哥來陪。屋外楊戩毫無所覺,身上的傷口已然裂開,在亂雨中暈出一地的粉色。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七章 紆鬱自孤飛

  黑暗……無休無止的黑暗……

  偶爾閃過一抹光亮,卻只是火光,夾雜著母親冷酷憎恨的眼神,和爹爹大哥滿身的血污……

  楊戩無意識地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金鎖。“不是現在……我……現在……還不能去見你們……”鏡外眾人聽見他在昏沉中掙紮著低語,“娘在桃山……小蓮……還有小蓮……”

  便在這時,三聖母突然痛叫一聲,以手掩胸,搖搖欲墜。沉香急伸手欲去扶她,也是一陣難過,幾乎跌倒,小玉叫道:“娘,沉香!”卻挪不開步,身子搖晃著幾欲暈倒。

  “好難受……”她喃喃地道,“為什麼這麼黑?”沉香也昏昏沉沉地應道:“沒有星,什麼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三聖母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像是一條小船,在驚濤駭浪中穿行著,除了漆黑的海面,就只有痛入髓卻不明所以的絕望與孤獨。

  三人不自主地倒在地上,呼吸漸弱,眼見便要昏迷過去。

  鏡外眾人大驚.哪吒心念電轉,見到楊戩手裡正緊握著那金鎖,頓時明白過來,提氣喝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千萬別沉淪入此時的感受中!楊戩抓緊了那金鎖……你們現在的感覺是金鎖傳來的,是楊戩那廝的所思所想,與你們無關!”

  一言點醒了眾人,劉彥昌大叫道:“不要被楊戩騙了,他想害死你們!三聖母,沉香小玉,我的孩子,我在等你們回來,你們別放棄,不要睡,一定不可以放棄自己!”

  “帶大三妹,救出母親……”

  楊戩不知道周圍發生的這些,他心中只一遍又一遍迴響著一句話,略帶著童音,卻堅韌而悲涼。他避著火光,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卻又不敢藏入黑暗之中。三妹還小,那張稚氣的小臉,會因黑暗,會因找不到二哥而哭泣……

  身體已然瀕死,意識卻仍在艱難的掙扎,那樣狠心的在荊棘刺叢中掙扎,固執的不讓疲憊的軀體,享受甜美安寧的永恆。

  一抹淡淡的光輝輕柔地灑下。鏡外擔心之至的百花等人一驚,龍四道:“雨停了?月色?”隨即覺得不對,風雨仍在肆虐中,卻被那抹光輝所阻,再沒有半滴能灑落到地上。

  鏡中又閃過七彩光華,一切都變成青朦朦的一片,三聖母等人垂死般的難受驀然而止,怔怔地仰視著天際。而楊戩昏迷中的身體,竟也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下來,不再有像徵痛苦的掙扎,反倒顯出幾份沉睡中安然。

  溫暖……

  好溫暖的感覺。

  外界的一切仍與楊戩無關,但卻有一縷夾著微弱溫暖的莫名欣喜,慢慢透入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直緊鎖著的雙眉舒展開來,臉上帶了些微笑,就如重新回到了像是母親的懷抱一般,就如在冬日的正午,暖洋洋的陽光曬進屋來,母親,父親,大哥,還有蓮兒,都在……

  “楊戩,莫要再睡了,醒來吧。”

  他隱隱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陌生,卻又似無比的熟悉。“娘……娘?”他低聲地應著,但卻又清楚地知道不是,娘的聲音不會這麼溫和,她再不會這麼柔和地對著自己說話了。心頭一痛,他終於緩緩醒來,茫然地向四下看去。

  觸目處是青朦朦的異色,所有的景物都如隱在霧氣之中,若存若隱,,卻格外地透著淡淡的溫馨,他抬頭向上望去,光華來源於天際,半空之中,一名女子正用慈愛寧靜的目光,凝視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睿智而端莊,天地萬物都因她而失了色,流露出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仁慈,似乎亙古以來,她便同情著芸芸眾生的悲喜,呵護著所有生命的希望。是的,希望,看著她略帶關切的神情,楊戩心中的堅冰一點一點地融了去,彷彿又成了那個陪伴著親人、無憂無慮的孩子。

  眾人見他臉上黑氣,在青光中緩緩淡去,消失,周身深淺不一的傷口,也慢慢癒合如初。

  三聖母已跪倒在地上,臉上全是激動與舔孺之情,傾聽著那個輕柔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是女媧,天地間眾生的源頭。楊戩,瑤姬的孩子,放棄吧,只有放棄,才能遠離你將來的苦難。那苦難本是三界的共業使然,卻由你一人來負擔,那未免太不公平了。”

  女媧……女媧大神?鏡裡鏡外響起一遍驚嘆之聲,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女媧,半晌,問道:“你是上古大神,為什麼要來救我這種天地不容的罪人?”

  女媧輕嘆道:“你認為自己是罪人?”

  楊戩緊緊捏住了拳頭,不言不語,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將所有的痛楚與憤恨全都傾訴了出去,雖然,那個不堪回首的生日之後,他頭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傾訴慾望。

  女媧看出了他的心事,溫和地勸道:“萬事都是命數使然,天條是命數,你父母的遭遇也是命數。你不用對此耿耿於懷,將一切都歸咎於自己,更不可輕試以一人之力,去扭轉這注定了的因果。”

  楊戩冷笑,凌厲而傲然的目光一現即隱,沉聲道:“命數,我卻從不信什麼命數。天下之事,只有靠自己才堪爭取,所愛的人,也只有靠自己才能守護!”

  誰也未料到他竟會用如此語氣與這上古的大神說話,龍八低罵一聲:“真是狂妄!”但女媧的神色卻因之更加和藹了,甚至有了些隱約的悲傷。

  只因在她眼中,這十六歲的少年,這種剛強堅韌與慘烈冷傲的氣度,已與千年之後的另一個身影相重合。那人的命運,即將如夏花般的絢爛,最終卻湮沒在荒煙漫草之間,隨風而逝……

  就算是上古大神,就算已推算出這結局,那又如何呢?就算她是眾生之母,卻仍是不能阻止這場悲劇的上演。

  一念及此,女媧唯有付諸一嘆,說道:“但你現在,能守護得住你所愛的人麼?”半晌,楊戩不答,卻是咬緊了唇,臉上現出痛色,眾人知道,這幾句話已觸動了他的心事。

  女媧又思付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道,“楊戩,你天賦異稟,天生合適於修真。將來,雖然我定要離開,但是,我的道法,卻仍有意在三界內留一傳承……”

  沉香一凜,驚道:“這怎麼可以?女媧娘娘要收這楊戩為徒?”三聖母卻搖頭道:“不可能,我的授業恩師正是女媧娘娘啊!”沉香奇道:“娘,您是她老人家的弟子?”三聖母微微一笑,回憶道:“我只見過恩師三次,平日都是由仙官照顧授藝。但是娘娘對我的恩德,卻是我這一生最美好的記憶……”

  女媧向三聖母所在處掃了一眼,似是無心,但目光中頗多悲憫之意,楊戩此時卻似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突然雙膝著地,向女媧連叩了三個響頭。

  沉香啊了一聲,叫道:“他……他拜師了!”女媧也現出笑意,正欲說話,楊戩已搶先開口道:“娘娘說的是,楊戩現在守護不了身邊的人,但楊戩一生的行徑,卻是早已認準。娘娘,承您的美意,只希望您為楊戩指一條明路,更懇請您慈悲,可代我照顧我那小妹!”

  女媧為之默然,良久良久,才道:“若你肯入我門下,三界之中,就再不會有人視你為異類,而你心中所願,也必事半功倍。那麼,又何苦如此倔強,不肯受我一番好意呢?”

  楊戩道:“娘娘,請問您平生可有至交好友?可有晚輩後生?”眾人一楞,不知他怎會突然問起這個,女媧訝道:“那自然是有的,你娘瑤姬,便也算是我晚輩之一。”楊戩點了點頭,沉聲道:“楊戩將來,必然要逆天而行,為不可為之事,只恐會落個天厭地棄的下場。娘娘何等身份,交遊又何等廣泛,容我在門下,豈不大損娘娘您的清譽?”

  三聖母喃喃道:“天厭地棄……二哥,你既知道這樣不好,為何還是要步上這條不歸路,變成那等的心狠手辣,無情無義?”

  女媧卻已明了楊戩的心意,道:“你仍是不願為恩義所縛麼?也罷,你若真是我的門下,來日我必不會由你偏激行事,親手毀了自己的一切。天意,當真是天意!”

  楊戩黯然道:“多謝娘娘垂憐,但是,雖然我無此福緣,卻仍想懇請娘娘收我三妹入門下。我那三妹,小小年紀就受盡苦難,我實在愧對於她。娘娘若能恩許,楊戩從此將再無遺憾。”

  三聖母心中大震,女媧嘆道:“既然你決心已定,天下沒有無因之果,我也不能強勸於你。你不是要我指你明路麼?崑崙玉虛洞的玉鼎真人,日前因強修上古道書入魔,魂飛魄散。道書已然無主,玉鼎又生性孤傲,無一個門人,更無一個朋友。我可送你去承了他的衣缽,按書自行修練。附近另有神兵一柄,機緣成熟,你也可取了自用。”

  楊戩又重重叩了幾個頭,不說話,眼神中顯出感謝之意。眾人只道他得償所願,終有了修道的途徑,聯想到他後來的下場,都浮起複雜異樣的感覺來。女媧卻知這是在感謝自己平等待他,尊重他自選之路,當下說道:“從此你便須獨自修行了,前路漫漫,荊棘叢生。楊戩,在送你去玉虛洞之前,我有幾句話,你須牢牢記了。”

  楊戩垂首道:“全憑娘娘吩咐。”女媧伸手從光華外接了一捧雨水,輕輕傾下,道:“天下莫柔於水,卻也莫剛於水,刀截不斷,滴久石穿。楊戩,你性子倔強剛烈,但過剛易折,須記住百般堅強,終有柔弱,仁慈之心,莫失莫忘,萬不可將自己逼得太緊了。”

  楊戩心知這上古大神必是看出了什麼,才再三提點。他卻不欲深究,唯一著緊的只是三妹拜師之事,見女媧沒有出言反對,就權當她默允了,待她吩咐完畢後,便起身開鎖,進屋去接妹妹出來。

  打開門,小楊蓮已哭暈在屋裡,臉上又是泥,又是淚,漲得通紅,想來是聲聲喚著二哥而暈去的。楊戩心中一痛,歉疚之至地將她摟入懷裡,用衣袖為她拭去淚水。拭了一會,才發現自己昏迷時手中緊攢了一物。此時鬆開一看,正是那塊金鎖。

  “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三年前那個溫暖的中午,那些人和聲音又浮現在心頭。楊戩身子一顫,不自主地抱緊了妹妹,神色慘然,一邊的三聖母知他想起了家變當日之事,不禁也難過起來。

  有心叫醒妹妹,卻是不忍,更不忍面對離別時的感傷。猶豫了半晌,楊戩狠狠心站起身來,橫抱著她步出門外。

  一道明淨的光芒從上空注下,將楊蓮輕輕裹住,懸空浮起。楊戩急道:“且慢,娘娘!”光芒上升之勢略停,楊戩萬分不捨地摸了摸妹妹柔嫩的小臉,將手中金鎖戴在她頸上,低聲道:“爹,您在天有靈,須保佑她事事平安。天,你若有眼,便將我這三妹的苦難不幸,全轉來由我楊戩擔當。我害她不淺,那便用我此生的所有來補償了罷!”

  女媧暗嘆一聲:“痴兒!”百花等人卻是冷哼不斷,似是聽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一般。沉香厭惡地道:“真是,說這些有什麼用?末了還不是用我娘的痛苦,來鋪平了他自己的青雲捷徑?”

  金鎖戴上,光芒緩緩收回。女媧端詳著懷中的小楊蓮,點頭道:“這女娃也頗有福相,仙緣極重。雖略有坎坷,但總能平安度過。只是她對你……”看了楊戩一眼,沒再說下去。楊戩也不追問,只道:“蓮兒從此,便全仗娘娘庇佑了!”

  女媧手上幻起一道金色符咒,目視楊戩,道:“我要送你去玉虛洞了。你若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楊戩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卻忍不住最後問道:“娘娘,楊戩決定的事從來不悔。只是,我不明白,您是億兆眾生之母,卻為何對我如此垂愛顧惜?”

  女媧凝視著他半晌,柔和地道:“一啄一飲,莫非前定。芸芸眾生雖多,卻唯有你這孩子的性情際遇,教我又愛又憐,不勝惋惜。”手上金符揮出,化作一道流光,繞楊戩轉了三匝,驀然人光合一,向崑崙方向疾投而去。

  “這世上最疼你的那個人,已步上他注定的宿命。”她女媧輕拍著小楊蓮,好讓她繼續昏睡,慈愛的聲音裡夾著深深的嘆息,“逝者難追,來者可諫。只可惜真正到了失去時,便無論如何也追悔不得了。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八章 絕頂凌巇險(上)

  見女媧駕起祥雲,小玉拍手道:“終於不用跟著楊戩那惡人了。娘,女媧娘娘的宮殿好看嗎?”三聖母微笑,說:“傻丫頭,娘娘的重華宮是古神上仙議事的聖地,豈容凡人常住?我居處名叫冰宮別苑,在天池之巔,是恩師的一處行宮。”

  女媧的雲頭一直北去,雲下景緻,由群山蒼翠漸漸變為白雪皚皚,天池之巔,積雪亙古不化,別苑所在之處,因有著常年不竭的溫泉,是以四季如春,繁花似錦,在一片白色天地中極為醒目。女媧安排妥仙吏侍女專職指導楊蓮的修煉,照顧她平素起居後,便靜坐在床邊,等待她醒來。

  三聖母痴痴地看著女媧,輕聲道:“那次我醒後見不到二哥,又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著實是嚇壞了。可一看見娘娘,不知怎麼的,就有了溫暖的感覺。她老人家只安慰了我幾句,卻令我立刻破涕為笑,忘了所有的憂愁。從此我便住在別苑,一住,就是好多年。”

  隨著她的話音,小楊蓮已在女媧的細語中開心地笑了起來。此後,女媧返回重華宮,仙吏們盡心盡意地照拂著楊蓮,仙術道法,星相琴棋,日日學不完的功課,卻又不枯燥乏味。閒暇了便在別苑的花園中玩耍休息。漸漸地,光陰似箭,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麗女子。

  鏡外龍四笑道:“想不到姐姐二十歲時道術便有成就了,難怪幾千年來一直長駐青春,清秀皎好,三界少有。”百花卻向劉彥昌打趣道:“還是劉先生有福氣,這樣聰明美麗,又優雅善良的好妻子,別人尋遍三界,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啦!”

  一年又一年,別苑是仙家寶地,風景絕美,天池上其他修真的弟子也常來作客,較之那顛沛流離的三年多,此中的幾百年光陰竟是快如彈指。沉香等人固然樂不思蜀,鏡外眾人也終日談笑風生。反倒是楊蓮常一個人坐著,手撫楊戩留下的那塊金鎖出神,低語著心事,傾述思念之情。

  這一日楊蓮又想起二哥,對著山壁上一條瀑布,怔怔地泫然欲泣。一名老仙吏匆匆地奔了過來,叫道:“蓮姑娘,可讓我好找!娘娘聖駕親臨,正在後殿等你過去說話兒呢!”

  楊蓮沿小徑往後殿行去,殿邊一叢花樹,燦若雲霞,女媧正站在樹下,攬了花把玩著,若有所思。此時見楊蓮過來見禮,便將手中花佩到徒兒發鬟上,愛憐地道:“我上次來蓮兒尚稚氣未脫,現在竟出落得如此清麗,是越來越像我那瑤姬妹子了。”

  在別苑數百年中,女媧只來過兩次,但對楊蓮而言,她早如母親般親切。此時,偎在女媧身邊,臉上全是歡喜,但聽恩師提到瑤姬時,神色還是為之一黯,道:“師父,您事務繁忙,難得來趟。蓮兒一直很想您老人家,也……也很想我那受苦的娘親。”女媧安慰般地撫著她的鬢髮,問:“是只想著師父和你娘麼?蓮兒,這幾百年中,還有沒有別的人讓你掛念了?”

  楊蓮按向懷中的金鎖,輕聲道:“師父,那自然是有的。”女媧一嘆,道:“是了,你兄妹兩人,都是一直牽掛著對方。我本該讓你們早日團聚,但一則你練功正在緊要關頭,分心不得,二則你二哥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功敗垂成,後果嚴重。我須待那件事的影響自然地消彌殆盡,是以一拖就是幾百年的光陰。”

  楊蓮關切地道:“驚天動地的大事?二哥他怎麼了?”女媧道:“你不是一直都唸著你娘麼?你二哥也是一樣。可就算他有了傲眄三界的強橫法力,卻仍敵不過天條的森嚴。幾百年前他強劈桃山,本欲救母,卻反而害了瑤姬和他自己。”

  楊蓮心中大亂,顫聲道:“師父,您的意思是……”女媧感慨地道:“桃山救母不成,蓮兒,以後的路,只剩下你兄妹倆相互扶持著走下去了。”楊蓮淚水灑落,叫道:“您是說,我娘……我娘不在了?”

  女媧點頭又復搖頭,說:“機緣未到,我也不能多說什麼。總之蓮兒,你須牢牢記了,人最易傷害的,往往只是愛自己最深的那個人。你與你二哥,一定要記得好好善待對方,不要忘了幼年走過的那些艱難歲月,更不要忘了,他曾是如何地寵你愛你。”

  鏡外百花聽得不服,又不敢反駁這上古大神的嚀囑,只低聲道:“什麼寵啊愛啊的。把人家丈夫拋下地獄,將人家愛子逼得九死一生,這種寵愛還是不要也罷!”

  楊蓮含淚道:“師父放心,我記得二哥對我的好,無論將來如何,我都會好好回報他的!”女媧嘆道:“只望你能一直記住我今日的話。那對你自己而言,也將是一大幸事!”

  一邊的三聖母怔怔地傾聽,當日師父竟是如此的語重心長,又如此地慎重其事。“可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不禁低聲道,“師父,二哥後來變了,變了好多好多。並非我忘了您的吩咐,而是他再不肯將我這個妹妹放在心上……”

  她看見楊蓮順從地點著頭,卻同樣不解師父言下之意。女媧也不多說,只正色道:“三界大亂將萌,各派宗主已預先決定,五百年後將通過封神之戰重整三界秩序。蓮兒,你二哥日前已返回玉虛洞,我現在就送你去見他,告訴為師希望他能參與封神之戰。”

  想了想,她又續道,“此外,還有件事也極重要,著你二哥即刻前來重華宮見我。不過蓮兒,你的修行仍在用功的著緊處,這次要速去速回,見了面就立刻回來閉關。等過了這個修行關口,你兄妹二人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楊蓮又驚又喜,道:“現在就去見我哥哥?”女媧一笑,伸手在空中劃了一道符咒,一隻白鶴憑空幻出,降在楊蓮腳邊,似有所待。楊蓮遲疑了一下,跨坐於白鶴背上,那白鶴一聲長唳,聲震九霄,頓時展翅衝天而去。

  但見足下白雲朵朵飛起,雜著淡淡薄霧,冥漾一片,前方半輪紅日欲墜未墜,在雲霧上反射出變幻莫測的霞光異彩,好看之至。三聖母笑道:“此時心情我記得極為清楚。學了幾百年道術,卻第一次飛得這麼高,開始抱緊了白鶴不敢鬆手,後來被景緻吸引,高興得連鶴兒飛了多久都忘了。”

  果然,楊蓮從戰戰兢兢地半閉著眼,到一個人拍手歡笑,又因馬上就能見到久別的二哥,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時,那白鶴已橫越天際,在一座孤峰上盤旋起來。

  那孤峰險峻之至,下臨萬丈深潭,懸如筆削。頂處積雪上灑了落霞,襯著四圍蒼翠如染的山色,遺世而獨立。一條人影便在這峰頂默然而坐,玄衣映雪,散發披肩,靜穆如遠山。雖只是一個身影,卻已流露出凜徹天地的激越與寂寥。

  他身後亂石間斜插了一柄長槍,三個尖,似刀一般開了刃口,凝蘊著冰冷的寒光,竟如同活物一般地,傲對著四周的風物。

  白鶴翩然落下,向著峰頂那人一聲長鳴,又對楊蓮頷首示意,楊蓮步上地面,對著前方這熟悉卻又略有些陌生了的背影,只覺心中呯呯亂跳,想撲上去大叫,卻又遲疑著不敢。

  便在這時,一物猛撲過來,白鶴沖上半空避開,又滑翔下來,在那物頭頂啄了一記,那物高高躍起,也拍下了鶴兒數羽白翎。楊蓮急定睛看去,卻是一隻矯捷彪悍的大黑犬。

  白鶴悲鳴一聲,飛去無蹤。那黑犬側過頭冷冷對著楊蓮,露出白生生的齒牙來,楊蓮慌了,不自主地叫了起來:“二……二哥,二哥!蓮兒怕!”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九章 絕頂凌巇險(下)

  “哮天犬,退下!”

  一個在她夢中響起過無數次的聲音打破了孤峰頂的冷寂,前方的那人振衣而起,轉過身來。其時夕陽已落得欲盡了,朦朦朧朧地,積雪反映過來,整個山都泛著血色。他在這血海一般的夕輝下,看著楊蓮,臉上有些驚異,漸漸漾出溫暖的笑來。

  “三妹?”他不太確定地輕聲道。

  楊蓮怔怔地看著他,淚珠盈眶,撲簌簌地灑在衣衫上。一雙手伸過來,輕理著她被山風拂亂了的鬢髮,又輕輕為她拭去淚水。動作是如此耐心溫和,就如幼年時一般。楊蓮反手握住,模糊的視野裡,記憶中那個十六歲少年,慢慢被眼前這風神卓越的男子代替。“二哥……”她低喚一聲,撲倒在他懷中,疑幻幻真,不知是夢是醒。

  這男子正是楊戩。

  氣度沉著,清如煙柳,又冷肅如亙古不化的嚴霜。濃眉平直,眼神篤定傲然,略帶了一分蕭索。但此時,這目光因意外的狂喜而熱烈了起來,神情分外柔和,彷彿時間又倒流回數百年前,回到那些細心哄著小妹入眠的日子。

  “我的蓮兒,終於是長大了!”楊戩端詳著懷中久別的妹妹。幾百年了,楊蓮再不是那個稚氣十足的小女孩。豐儀清麗,綽約又不失天真,一顰一笑都像極了母親。“母……親?”他心中為之一顫,緊緊摟住小妹的雙肩,生恐她會從自己身邊消失了去。

  楊蓮將臉貼在他寬闊的胸口,傾聽哥哥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哭中帶著笑,只反覆說道:“我好高興,二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一聲不響地就這麼離開了幾百年,你以後不准這麼嚇妹妹,再也不准了!”

  眾人在一邊看出了神,這時的楊戩,已是後來見慣了的司法天神時的相貌。三聖母不由聯想起後來的種種,一陣心酸,自憐中雜著莫名的哀怨。沉香知她難過,握了母親的手勸著:“娘,是他先變了,狠心壓你在華山,怨不得別人!”三聖母茫然一嘆,道:“是啊,是他先變了。可如果時間能停在這裡該多好……至少這時,他還是真心對我好的。”

  兄妹倆在峰頂覓地小坐,楊蓮最初的激動平定後,偎在哥哥身邊,絮絮地述著自己在冰宮別苑學藝修行的過程。別苑的日子風平浪靜,她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讀書彈琴、練氣舞劍之類,又或是花園中的祥花瑞草、小鹿小鳥。楊戩帶著笑安靜地聽著,似在聽著這世上最美妙的動人故事。

  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去,淡淡的月光灑將下來,映得峰頂兄妹二人身影如畫,和諧溫暖。

  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襟,渾忘卻了自己早已長大,目光上移,突然咦了一聲,將他頸中的一條銀月飾練握入手中,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二哥?真好看!”楊戩在她手上輕輕一拍,著她放下,淡淡地道:“這是前些年,我誅妖時得來的一個小玩意兒,你別亂動,小心傷了自己。”

  “誅妖?”一句話勾起了楊蓮的興趣,見那大黑犬正蹲在楊戩足邊,側著頭打量自己,好奇之下軟語求道,“二哥,也說說你這些年的經歷嘛。比如,你如何誅妖?還有這黑狗什麼的,也是你殺妖怪得來的?”

  楊戩失笑道:“哮天犬本來就是妖,那可不能殺的。百餘年前,它被幾個自命正義的修真追得入地無門,我一時心軟救了它。結果就這麼被它賴定了,真是沒辦法。”

  楊蓮又指著那柄怪槍問起來歷,楊戩一言帶過,只說是附近埋藏的神兵。待說起其他的諸般經歷,他行蹤一向飄浮不定,救母失敗後更全靠砥己苦修度日,際遇自然比妹妹繁雜了無數倍。楊蓮只聽得目瞪口呆,時而掩口失驚,時而咯咯輕笑,說:“二哥,你真是的!自己在五湖四海過得這般精采,卻扔我一個在別苑中悶了那麼久!”

  這句話卻提醒了楊戩,他從懷裡取出兩件飾物來,笑道:“那好,二哥給你賠罪好嗎?來,看看這個,喜不喜歡?”

  眾人看去,見一件是枚蝶形釵,精緻可愛。另一件是個小小的香囊,繡了好看的花紋,顯然是女子佩用的。嫦娥啊了一聲,只覺那香囊頗熟,見大家都向自己看來,不好意思地道:“想起來了,那香囊是我送給三妹妹的。當年羿射殺為禍天下的九隻金烏時,他因為十日曾奉命曬化瑤姬仙子,也出力幫了大忙,還和羿成了好朋友。閒談中知道了三聖母的事兒,我便做了這香囊,托他轉贈給這未見面的小妹。”

  鏡中楊蓮愛不釋手地接了過去,佩上香囊,把玩著蝶形釵,極為高興。楊戩微笑道:“二哥替你結識了兩個姐妹。以後,不用怕悶得難受了,她們可以陪著你一起玩的。”先指著香囊說起來歷,果然與嫦娥所述的一模一樣,只是略過不提自己劈山救母和十日曬化之事。

  楊蓮好生欣喜,說:“我改天去看看嫦娥姐姐。那這枝釵呢?是那位妹妹送的?”楊戩想著那枝蝶形釵主人的天真模樣,笑著點了點頭,道:“是啊,你那妹妹是只小蝴蝶,我遇上她時才修練成人不久。我無意裡救了她一次,她便纏著非認我做哥哥不可。後來聽我說起你,又要給你做妹妹,便拔下這釵作為禮物贈給你了。”

  楊蓮讓二哥替自己插上蝶形釵,側了頭細想,說:“這兩件禮物蓮兒都很歡喜,我也要送給什麼給二哥你才好。”楊戩笑道:“傻丫頭,能見到你,便已是二哥得到的最好禮物了!”楊蓮卻是不依,又想了一陣,眼中一亮,道:“有啦!”

  她從懷裡取出金鎖,伸手為哥哥貼身帶上,說,“這是當年你離去時留給我的。每次我想念你時,就會拿出來對它說話,求它保佑你平安。二哥,就讓它帶著我的祝福,重新回到你身邊好嗎?我為你祈福幾百年了,帶著它,以後不論你在哪兒,蓮兒也都如同在你身邊一樣。”

  她口中說話,忽記起這金鎖是母親金釵改做的,淚水險些又蘊了出來。想到師父說了桃山救母不成,卻也不敢去問二哥,怕惹他傷心,只默默念道:“娘已經不在了,蓮兒就剩下二哥一個親人。鎖兒啊,你一定要代我好好照顧他,知道嗎?”

  楊戩不知她想起了瑤姬,但聽她說出為自己祈福的話來,又是安慰又是感動,心情激盪下,連輕撫在妹妹肩上的手掌都有些顫抖了。沉香卻暗叫一聲倒霉,知道從此又得寸步不離地跟著這人,不由苦著臉看向三聖母,說:“娘,當初你不還給他金鎖就好了,我寧願在別苑裡看著那些花花草草,小鳥小獸!”

  兄妹倆又說了許久的話,不知不覺中殘月西墜,天色慾曉。一聲清脆的唳聲震動九霄,女媧幻出的那隻白鶴去而復返,在半空中向楊蓮鳴叫著,卻說什麼也不敢斂翼落下。

  楊蓮抬頭看向鶴兒,驚呼一聲,這才想起女媧吩咐的事來,不禁吐舌道:“差點忘了件大事了,二哥,臨來時師父要我轉告於你,說什麼重整三界秩序的封神之戰,將於五百年後開始,她老人家希望到時你能參與。而且,還另有一事,要你盡快前往重華宮謁見於她!”

  楊戩一愣,說:“還另有一事?”既是在重華宮召見,他知道必然重要。且女媧救過他的性命,又照顧了三妹多年,於情於理都不應拂了她的意思,便道,“娘娘既有此言,想來必有深意。也好,我便去一趟重華宮罷。”

  那白鶴又鳴了幾聲,楊蓮戀戀不捨地站起身來,說:“師父催我回去啦,二哥,她老人家要我見你後就去閉關,要過了現下的一個關口,才能常常與你見面。”

  楊戩也是不捨,但知小妹的修行耽誤不得,便喝開哮天犬好讓白鶴降下,笑道:“好啦,蓮兒你要聽話,先回去閉關吧,過段日子二哥會去冰宮別苑看你,到時你再領了二哥,去瞧那些花草鳥獸好嗎?”

  目送楊蓮跨鶴升空而去,不一會便消失在晝夜交接的天際之中,楊戩臉上的笑慢慢地斂了去,顯出深深的落寞之意,許久,低聲道:“娘,小妹長大了,她的很像您。本來,我也該去向爹爹和大哥陪罪了,但我不放心,我這妹妹實在太單純,太易被傷害。我想再等等,等到她修練有成,能保護好自己時再離開……”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章 素女契深微(上)

  又記起了妹妹傳來的女媧法旨,他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其他事可做,嘆息一聲,伸手收起地上的三尖兩刃槍,騰雲便向重華宮方向去了。

  跟著引路的仙吏,楊戩一步步踏上重華宮祥雲繚繞的玉階,心中有些忐忑,不知女媧娘娘找他能有何事,難道與三妹有關?三聖母三人隨他拾階而上,沉香小玉還未來過這眾生之母的仙宮,心情激動,左顧右盼,三聖母喝住一對小兒女,低頭恭敬地進入。眾人也是心存敬畏,隨著楊戩腳步,細細打量著重華宮的景緻。

  空蕩蕩的大殿上只有楊戩的聲音在迴響:“不知楊戩找楊戩何事?”等了片刻,楊戩不見女媧說話,抬頭詫異地向高高的寶座上看去。女媧娘娘目露慈光,有幾分憐惜地看著他。楊戩生平傲性,最不喜人憐憫,但此時女媧的目光卻讓他提不起半分火氣,彷彿心中所有委屈都有了出處,只願在她懷中大哭一場。

  女媧注視良久,嘆息一聲,柔和地道:“楊戩,蓮兒是否轉告過你,我希望你參加今後的封神之戰?”楊戩垂首答道:“娘娘,三妹已說,可是……請娘娘恕罪,楊戩不願封神。”女媧似已料到他的回答,頷首道:“你日後便知,封神之戰實是你的機緣,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楊戩茫然:“機緣?我所願之事?可否請娘娘明示。”女媧笑而不答,從袖中探出手,彩袖動處,一盞燈閃著光華出現。眾人脫口而出:“寶蓮燈!”大是詫異。

  女媧掣燈端詳片刻,道:“楊戩,你的性子,注定一生多劫,而蓮兒,更將累你良多。”說著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向一邊的三聖母飄去。三聖母不知水鏡的法力能否真正瞞得過這上古大神,人類之母,屏息靜氣,不敢抬頭。就聽女媧繼續說道:“此燈名為寶蓮燈,,有雌雄一對。現雌燈在我兄長伏羲處,這雄燈便送於你護身如何?”一揮手,寶蓮燈修地消失在空中,下一瞬便在楊戩手中出現。楊戩運法體察,這燈果然是件極厲害的法器,只是他向來不屑用這些,推辭道:“娘娘,楊戩不需此物,不如娘娘賜於我三妹,她未解世事,難免為人所欺。”三聖母在旁一聲輕嘆,這時的楊戩,還是如此愛護她,不知為何演變到日後的境地,竟處心積慮地騙走寶蓮燈,追殺她的兒子。

  女媧再一次沉默,注視他不作聲,楊戩被看得不自在,想開口打破沉寂,女媧已出聲在先:“蓮兒是我徒兒,我自會照拂於她,日後伏羲處之雌燈便歸於她所有。此燈乃是我贈你護身之物,你不可推辭。”女媧語氣漸轉嚴厲,楊戩不好再說,收了燈道謝。女媧交待道:“楊戩,雄燈比雌燈威力更大,卻難降伏。雌燈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訣即可使用,雄燈卻需持有者以本身真元相煉,方可使用。然而如此一來,他人不可搶奪,也是一利。你切切記了,煉成後若強行分離,與你身體有損,不可輕試。”楊戩點頭記下,女媧傳了他口訣,讓他退下,臨走時又叫住他,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邊思忖邊道:“楊戩,我等古神在三界之中神力無匹,影響深遠。我雖已看出你日後必有劫難,但三界之中,有些事仍要借你之手完成,我也不能多說什麼。只是想到你今後苦難重重,心有不忍,此燈或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千萬記了,不可告訴他人,輕易離身。”楊戩雖奇怪,仍是允了。沉香奇道:“我怎麼從沒見他用過?女媧娘娘也是,怎麼會把燈送給他,讓他害人麼?”三聖母見女媧目光又向自己這邊瞟來,趕緊拉了沉香,與楊戩一同退下。女媧嘆息般的聲音在身後迴蕩:“子欲養而親不待,悔之莫及,悔之莫及……”

  離了女媧處,楊戩帶了哮天犬四處遊歷,藉著降妖除魔來打發時日。他性子孤傲,不喜倚賴法器,竟是一次也未用過寶蓮燈。其時三妹和小蝶都正值修行的要緊處,他不敢前去看望,生恐引她們分心,便只有偶爾去后羿家中小住。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欲與后羿把盞言歡呢,還是為了靜靜傾聽女主人嫦娥的言語談笑。幾百年的寂寞生涯,他早已習慣將自己心中所想嚴密地封閉上。但或許是因她那淡定卻發自內心的笑吧?他猶記得助后羿射落九日、嫦娥第一次見到自己時,那充溢著太多喜悅的淺笑。那微笑讓他知道,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竟也能給別人帶來欣悅和快樂。

  這天,鏡外嫦娥見他又去了自己住處,想到能看見后羿,眼中流露出歡喜。四公主見了又是好笑,又替他難過,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慰。嫦娥回憶著與楊戩交往的日子,失望道:“楊戩那次去找我,羿不在,去西崑侖尋仙丹了。楊戩只待了一會就走,羿半月後才回來。”楊戩不在,自然她也見不著后羿。嫦娥低下頭,淚水滴在玉兔的長毛裡。

  她的記憶果然無誤,楊戩坐了片刻便告辭,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來到西崑侖,四公主呀地一聲喚道:“嫦娥姐姐快看,楊戩也到西崑侖了。說不定能見著后羿。”嫦娥拭淚急抬頭,果見雪色蒼茫,正是后羿去尋藥的西崑侖。“羿,讓我再見你一次,一次就好。”嫦娥在心中默念。似是老天聽到了她的祈求,楊戩前方出現一個黑點,越來越大,楊戩趕過去喊道:“羿,可是去尋仙丹。我助你一臂之力。”那人正是后羿,有了助力,自然十分高興,兩人結伴而行。

  自后羿出現,嫦娥目光便只隨著他行動,淚一滴滴滑下,哽不成聲。取回藥不久,她便回了天庭,再隔些日子,就傳來后羿死訊。雖然當初是迫於無奈,但幾千年來,她始終耿耿於懷,內疚於心。

  楊戩后羿聯手,很快破了重重關卡,殺上傳說中藏有仙丹的秘洞。后羿伸手去拿桌上的玉瓶,激動得指尖都在顫抖,楊戩在一邊默默看著,心情欣喜中夾雜著黯然,想到嫦娥從此長生不老,與后羿終身相守,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

  低頭出神間,胸口一陣劇痛,什麼也來不及想,人已撞上洞壁,又重重摔在地上,翻滾兩圈,無力地支起身子,不敢相信地看著得意洋洋的后羿。所有人都是一陣迷惑,嫦娥看著丈夫猙獰中透著得意的臉,更是掩口驚呼。他們雖然痛恨楊戩,但如此隨他一路行來,至今也未見他行甚惡事,不知后羿為何下此毒手。哮天犬見主人受傷,嗷地一聲撲上去,被后羿揮手擊退,動彈不得。后羿握住玉瓶,居高臨下地看著楊戩,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麼打傷你?哼,你當我不知麼,你喜歡嫦娥,我若不先下手為強,保不準哪天便讓你殺了,奪了我妻子去。”嫦娥有些茫然,后羿是為她麼?可她心中的后羿,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兒,又怎會行如此之事!四公主與她同為女子,知道后羿在她心中一向形象光明,如今這一出手偷襲,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只好摟住她不說話。哪吒卻沒想那麼多,雖然也不齒后羿行為,但總要想法安慰嫦娥,過來勸道:“后羿也是緊張你,楊戩這種人,不定哪天真會做出這種事來。”嫦娥搖搖頭,又向鏡中看去。

  楊戩撐起身子,知道傷得不輕,更何況,他也不能殺了后羿,嫦娥的丈夫。想到自己死後他二人一生相守,苦澀一笑:“我心裡想著她,敬重著她,卻不是你想得那般齷齪。但願你在嫦娥面前,仍是個英雄,讓嫦娥可以一輩子與她愛的人在一起,永不分離……”他神情黯然,聲音越說越低,只等后羿最後一擊,卻不見他動作。抬眼看去,后羿倒出瓶中藥丸向口內送去,驚道:“你做什麼!”后羿停手笑道:“我辛辛苦苦來尋藥,自然是為了吃嘍。”楊戩怒道:“仙丹只有一粒,分食方能保長生,你要嫦娥怎麼辦!”后羿冷酷一笑:“王母嫉妒嫦娥,讓我去射十日,藉機罰我下界,我是受了她的牽累。如今我自是要回天庭去,這豈不正好,你正好趁虛而入,遂了心願,與她雙宿雙棲?”后羿說得戲謔,鏡外嫦娥已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四公主扶住她,大罵:“沒想到他也是如此之人。嫦娥姐姐,你再不必為他傷心了!”嫦娥大受打擊,淚眼中已看不清鈄中人物,只聽得楊戩的聲音在怒喝:“住口,你怎麼可如此侮辱她,她對你一心一意,陪你下凡,為你操持家務,你竟如此待她!”一伸手,寶蓮燈打著旋出現在他手中,可已遲了,后羿已將藥扔入口中嚥下,楊戩又驚又怒,后羿哈哈大笑,嫦娥耳中轟轟作響,暈倒在四公主懷裡。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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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一章 素女契深微(下)

  再醒時,她目光仍不自覺地向鏡中移去,觸眼處情景又變,后羿橫屍地上,楊戩收了寶蓮燈,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嫦娥顫抖著聲音問道:“他……他殺了羿?”龍四公主看她醒了,鬆了口氣,答道:“不,后羿那傢伙笑著笑著,突然就吐血倒了,也不知怎麼回事。惡有惡報!”嫦娥抓住她手,急切追問:“可是,我明明見他回來的,是我吞了仙丹離開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四公主知她幾千年信仰被打破,一時難以自持,急忙安慰她:“嫦娥姐姐,不要多想,我們看下去就知道了。”

  楊戩茫然不解,為何后羿會忽然死了,哮天犬爬起來跑到他身邊哀鳴,他俯身拍拍它,獎其忠勇,走到石桌邊查看。細察之下,石桌上原放玉瓶之處刻著極細微的小字,低聲念道:“急利非利,多欲自斃。鼎裂丹成,先天一氣。”

  鼎裂丹成?他心念一動,凝神看上石桌,卻見它式樣古拙,分明就是半截丹鼎。他十六歲苦修,先天之氣早已煉就,當下運氣擊出,轟地一聲大響,異香撲鼻,石桌裂開,顯出顆滴溜溜亂轉的靈藥來。

  感慨一回,楊戩將藥收了,看著后羿屍體犯難,哮天犬拱著他腿摩挲,他蹲下撫摸著它的皮毛,問道:“你說,我怎麼和她說呢?她怎麼……受得了……”哮天犬自然不會知道答案,楊戩嘆息一聲,向原路返回。

  在村外徘徊良久,楊戩似是想定了主意,拍拍哮天犬道:“你在林中待些日子,不要出來。”自己暗唸法咒,竟變成后羿模樣,向嫦娥住處走去。四公主一聲驚叫:“啊,這個卑鄙小人!”擔憂地看向嫦娥,“嫦娥姐姐,他……”卻有些問不下去。跟在楊戩身後的三聖母也是啊地一聲,向鏡外抱歉擔憂地說了句:“嫦娥姐姐……”也說不下去了。但嫦娥的神情卻頗為奇特,雖然還未從后羿之事的打擊中緩過勁來,卻也不如他們所想那般為楊戩的行徑震怒,眼中反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楊戩幻成的后羿向家中走去,在門口遲疑片刻,終還是踏了進去。三聖母白了一張俏臉,若哥哥做了對不起好友之事,她真不知日後如何面對這位好姐妹了。

  鏡中的嫦娥卻不知這麼多事,見后羿回來,提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欣喜地迎上前去。

  “羿,你總算回來了。其實我們不一定要長生不老,只要能相親相愛,就如凡人般慢慢老去,也不枉度此生了。”她絮絮說著,替丈夫取下肩上的披風,卻不見后羿答話,奇怪地看去,見后羿只愣愣地看著她,臉色有些發白。她猛然醒悟:“羿,你是不是傷著了。是我太粗心,你快些療傷,別耽誤了。”楊戩順勢點點頭,進屋調息。

  入晚,嫦娥過來鋪床,抻著被子向丈夫甜甜一笑,卻見后羿別過臉去:“蛾子,我這次傷得不輕,要休養幾月。你幫我在外屋鋪張床鋪,我且在那住些日子。”嫦娥不禁擔心道:“羿,你是不是傷得很重?”審視著他蒼白的臉,自責道,“若不是為我,你也不會受傷。你既有傷,就該好好調養,還是我到外屋去。”抱了被縟出門,隨手掩上門,向他溫柔一笑。楊戩看她離去,嗆咳一聲,慢慢彎下腰去。

  旁觀眾人這才松了口氣,龍八自語道:“這時候楊戩……還算個正人君子,後來怎麼變成那樣,真是權欲熏心。姐,你說對不?”四公主為嫦娥放下心事,點點頭再看事情發展。

  楊戩藉口傷勢,一直與嫦娥分房而眠,嫦娥只道他傷得嚴重,也不以為意,反心中愧疚,日日服侍周到。

  半月後的夜晚,天氣晴好,楊戩在屋內調息,聽得屋外琴聲悠揚,不由循聲推窗望去。原來是嫦娥在院中擺了香案,正調琴自娛。楊戩閉目仰首,聽了一曲,待琴音落定,讚了聲:“好琴藝。”嫦娥冷不防吃了一驚,見是丈夫隔窗相贊,不由掩口,吃吃好笑:“羿,你又懂什麼好琴藝了。你不是曾說,聽我彈琴,昏昏欲睡麼,我今日便是想催你入眠呢。”楊戩自知失口,掩飾道:“我……我見你喜歡,悄悄學了一陣子。”說著話,從房中出來,進了院子。嫦娥暈生雙頰,含羞道:“你竟為了我學琴麼?”俏皮一笑,側頭道,“那我考考你,我方才彈的什麼?快說,不許亂猜。”楊戩回味方才感觸,笑道:“先前漏了一段,後來似是在詠月宮,空廖清冷的感覺。”嫦娥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道:“果真說中了,真不是猜的?”楊戩笑了一笑,不作答。嫦娥拿起琴旁橫放的洞簫,遞給他,笑問:“可會簫?”楊戩接過點頭,嫦娥喜道:“那我們便合奏一曲,我常彈的《素女》如何?”楊戩持簫欲吹,嫦娥又有些擔心,怕丈夫初學不久,下不來台硬撐,道:“羿,我們只試一試。”楊戩會意,用眼神示意她不用擔心。

  嫦娥纖指一撥,簫音隨之而起,種種高低曲折,幽靜深微之處,無不切合,曲盡其妙。一曲撫罷,嫦娥立起身,喜悅不勝,眼中竟有了淚光。楊戩本想裝作生手,不想一沉入音樂,竟忘了週遭事物,全心吹奏,,此時見嫦娥淚水盈盈,將簫從口邊移開,訝道:“蛾子,你怎麼了?”嫦娥與后羿本是指定的夫妻,她性子溫柔,嫁了他便認定了他,又慕他英雄,全心相待。自己天生美貌,后羿也自是呵護,向來恩愛。只是常恨后羿不解風情,不懂風雅,對琴簫棋畫一概無興趣,自己一人也無甚心情擺弄,大是無趣。如今這魯男子竟肯為她學這些平生不樂之事,聽他吹曲,已不知悄悄練了多久,如何不叫她喜出望外。一時激動,竟撲在丈夫懷中。

  楊戩不防她如此,一時溫香軟玉在懷,嗅著她發間的馨香,聽著她在懷中碎碎而談,手輕輕上移,攏住她腰,又似燙了手似的鬆開,任嫦娥抱著,不敢動上一動。

  嫦娥望著月下相擁相依的一對,心中竟品不出是何滋味。在她與后羿的婚姻中,只有這最後的三個月,雖分房而眠,卻是真正的琴瑟和諧,知音互賞,那種融洽如一人的感覺,也是她這麼多年來獨守寒宮,關閉心扉的原因之一。而如今卻發現,這個人竟是那個楊戩。那麼些日子,他遙望廣寒宮時,是不是在想著這三個月?那天在集上遇著他,一身無力,任人踢打的他,在聽見自己聲音時,是不是也在想著這三個月?嫦娥無力地軟倒,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皆有,唯有對楊戩的不屑,一點點消退。

  三個月後,楊戩帶著部族出獵。他已想好了辦法,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他不大願嫦娥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卑鄙小人,便只有讓他在她心中留個美好印象,讓她帶著這個印象回到天庭,脫離塵世輪迴。

  離開村落已有一陣子,楊戩叫過后羿的徒弟逢蒙,他冷眼旁觀,早注意到逢蒙心術不正,不但對嫦娥有歪心,最近還打起仙丹的主意。楊戩便讓他回去給嫦娥報平安。嫦娥看到這裡,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握住四公主的手暗暗攥緊。

  原來,這是你設計的,讓自己永遠不知道丈夫的真實面目,讓自己能帶著對他的思念活到天荒地老,而不是為后羿的負心傷心一世,鬱鬱終老。只是,她捫心自問,如果他當初告訴自己真相,她真的會傷心欲死?她與后羿的感情,想來不過是相敬如賓。楊戩啊楊戩,如果在那三個月後讓我發現了真相,我是不是會……愛上你?如果那樣,今天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於你於我,是不是都是一件幸事?想到這裡,嫦娥的淚水頓時涔涔而下。

  四公主看著鏡裡情形,楊戩隱身隨逢蒙回去,在逢蒙調戲嫦娥,搶奪仙丹時暗中相護,好使嫦娥有時間服下仙丹飛昇逃離,歸來之後,再假作中箭死在逢蒙手中,遁形離開。龍四默然之餘,只想:“這時的楊戩,總算還有些可取之處。”低頭見倚在自己懷中的嫦娥淚濕衣襟,只道好姐妹又想起傷心往事,連忙勸慰。嫦娥聽得她不著邊際的安慰,腦中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個念頭:待離開這裡,便去看他,看看他。至於看了他又如何,卻不是她現在所想的問題。

  楊戩了結了嫦娥之事,心情複雜地仰望星空出神,離了主人許久的哮天犬討好地蹭來蹭去,卻得不到主人的愛撫,失望地趴下,漸漸睡著了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二章 寶蓮炫靈彩(上)

  四處遊歷,卻漫無目的,他也不知還能做些什麼。三妹在修行,不能過多探望讓她分心。嫦娥走了,封神之戰猶早,自己單身一人,又有何處可去?率性而走,四海為家,轉眼又是數百年時光。

  這些年中,本領又有增長,卻越發孤寂了,無事時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和哮天犬說話。哮天犬此時雖有靈性,又哪裡能通人言,無非自言自語罷了。

  哪吒看他走至一處,微有訝色,道:“這好像是陳塘關附近,是不是?”別人哪識得數千年前的陳塘關,無人應他。沉香聽了問道:“三太子,這麼說你是不是也見過他?”哪吒點頭,想起沉香看不見,答道:“不錯,我在封神戰前就認識他,那時候……”哪吒想起往事,沉吟不語。

  楊戩在林中佇足,不知是在看風景還是在沉思,哮天犬汪地一聲大叫,將他驚醒,原來天上掉下只大雁,將它嚇著了。楊戩撿起大雁,仔細端詳,原是被人射下的,箭上還刻有字,楊戩念道:“陳塘關李靖。”樹叢中鑽出一小孩,叫道:“那是我射的,還來!”那小孩頭梳衝天辮,穿件紅肚兜,十分可愛。眾人不禁憋笑,那小孩可不就是哪吒。哪吒白了他們一眼,賭氣不理,只管看著鏡面。

  楊戩揚眉:“聽說李靖是陳塘關總兵,怎會是你這孩子?”哪吒只道他要搶他獵物,怒道:“那是我爹,我用爹的箭打獵不行麼!還給我!”楊戩見他小小娃兒火氣這般大,也是好笑,遞還與他就欲走。哪吒接過大雁,歪著頭打量他,見他手中三尖兩刃槍,眼睛一亮:“我要和你比試比試,接招!”也不等他答應,乾坤圈飛出,混天綾在手,已攻了過來。他在陳塘關了無敵手,無人敢和他對招,憋悶得慌,如今見了一外人,正好過招。

  楊戩猝不及防,卻不慌亂,挑開乾坤圈,三尖兩刃槍讓混天綾繞住,反將哪吒拉了過來。哪吒看著鏡中兩人你來我往,悵然道:“那時候我好不容易找到個能陪我過招的人,更沒想到他輕易將我擊敗。我們不打不相識,就此認識。”

  哪吒不是楊戩敵手,累得氣喘吁吁,終於停了手,跳過來拉著他手道:“你好厲害,以後還能找你練武嗎?”楊戩上有兄長,下有小妹,卻沒個弟弟,見了這麼個小鬼,心生喜愛,笑道:“你若想,我必奉陪。”哪吒歡呼一聲:“我叫哪吒,住在陳塘關,你呢?”楊戩收了兵刃答道:“楊戩,居無定所,路過此地。你若要練武,我可暫居一時。”哪吒十分高興,定要和他勾指約定,明日再來。

  第二天,楊戩如約而至,哪吒也準時到來,一場比試,哪吒仍落了下風,讓楊戩指點了不少破綻。兩人坐在林間休息,哪吒道:“昨天我和娘說了,娘怪我沒禮貌,你比我大,要我叫你大哥。可是你都是叫我名字,我可不能吃虧,以後我就叫你楊戩大哥。我也不吃虧,娘也不會說我沒大沒小了。”哪吒想是很得意,露出兩顆虎牙笑嘻嘻的。

  鏡前哪吒回想,原來他後來如此稱呼楊戩,是這樣來的,他自己倒忘卻了。

  楊戩本不在乎,無可無不可的同意。哪吒在家中寂寞,難得有個朋友說話,竟是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看著楊戩身材挺拔,個子高挑,十分羨慕,拉他起來比量,踮腳道:“楊戩大哥,我以後長大了,要比你高。”楊戩微笑,小孩子總是如此,卻不知長大後煩惱無窮,倒不如幼時開心。哪吒不知他心事,仍自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在陳塘關耽擱了一個月,楊戩終是告辭而去。哪吒戀戀不捨,問道:“楊戩大哥,你還會來看我嗎?我爹不喜歡我,也總沒空理我,大哥二哥也在外學藝,我都悶壞了。”楊戩揪揪他的小辮子,安慰道:“我要閉關一段時間,出關後就來看你,你好好的練武,回來後看你進步如何。”哪吒又高興了起來。

  楊戩這一閉關,就是三年,把沉香等人悶得不輕。出關後站在洞前,一聲雁唳,楊戩舉目遠視,一隊大雁列隊滑過天際。想起那個機靈活潑,滿腦子新鮮想法的精靈小鬼,楊戩一笑:“哮天犬,我們去陳塘關瞧瞧哪吒,他現在也該長大不少了,不知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頑皮。”哮天犬自然提不出什麼意見,望著他汪汪叫,楊戩帶著它直往陳塘關前去。

  一入陳塘關,楊戩吃驚不小,這陳塘關怎麼如此蕭條。加快腳步來到李靖府上,正見李靖怒沖沖的回府,楊戩上門拜訪,請見哪吒。門口的家丁一聽哪吒之名,趕緊將他拉到一邊,緊張地道:“千萬別讓老爺聽見。三少爺闖了大禍,已死了快三年,老爺今天就是帶人去拆他的廟宇。”鏡外哪吒哼了一聲撇過臉去,當年故事再次在心裡翻騰,沒想到自己剔骨割肉,死得那麼慘,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竟仍沒有一絲傷心,還引以為恥,不許人談。

  楊戩問清楚情況,腦中一團混亂。沒想到那個穿著紅肚兜,梳著衝天辮,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不服氣地說自己會長得比楊戩大哥高的童子,竟還未長到青春年少,就這樣死於非命。東海,楊戩抿緊唇,離了陳塘關,駕雲來到東海上空。龍八哎呀一聲:“他要找我東海的麻煩。”哪吒心內有些感動,沒想到還有個他惦著自己,心中暗度:“就為這份惦念,日後回去我若再見著他,只當常人看待,不再羞辱於他罷了。”龍四公主疑惑地搖搖頭:“沒有聽父王說楊戩來東海找過事。”

  再見鏡中,楊戩正要降下雲頭,衝入海面,忽地頓住,默思片刻又離去了。哪吒一陣失望,雖然不齒楊戩作為,但想到自己身死,除了師父,竟連一個為自己出頭抱不平的都沒有,當年被父親逼死時那種自憐自怨的情緒湧上心頭,眼中竟含了淚。

  龍八問道:“他去了哪?”哪吒不願讓人小視了,轉頭拭了拭眼睛,回憶片刻,答道:“師父用蓮花為我重塑身體後,我見到楊戩也在洞府中,想必他去了我師父那打聽情況。”

  果然,楊戩直奔太乙真人洞府而去,守洞童子攔住他:“真人說了,近日有事,不見客。”眾人只聽楊戩道:“我是哪吒之友,聽聞他慘遭不幸,將來尋太乙真人問個緣由。”童子報了進去,不一會回來請他進去。太乙真人顯然無心待客,只是念在他關心徒弟,勉強來見。楊戩施了一禮,不多廢話,開門見山問道:“真人,哪吒魂魄可曾來此?”太乙眼睛一亮:“你如何知道?”隨即又暗淡下來,垂頭喪氣地道:“唉,來了又如何,我這傻徒兒,把肉身毀得乾乾淨淨,我到哪替他找個身子去。魂魄再不附體,就要消散了。”楊戩得知魂魄果然在此,心一鬆:“我在陳塘關得知此事,本想去東海替他報了此仇,忽然想到他肉體雖毀,魂魄未傷。他既是真人弟子,很可能尋來此處。因此趕來,和真人商討個主意救他才好。”太乙嘆道:“肉身沒了,我想用別的東西代替,想來想去,唯有蓮花最合適。蓮藕仿似人關節,正好做四肢,更兼蓮花乃潔淨之物,哪吒還陽之後,也不至失了靈性。可是……”太乙嘆了口氣,不再多說,直接帶楊戩來到閉關的密室之中。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三章 寶蓮炫靈彩(下)

  哪吒當時魂魄已即將消散,只憑一點靈性不失,來尋師父,如何得救也是一點不知。此時見了也是關注。只見密室中,太乙已將蓮之花、葉、藕拼成人形,哪吒的魂魄浮在其上,雙目閉合,不醒人事。楊戩不通此術,只能詢問地望向太乙真人。太乙傷心地看著寶貝徒弟,道:“我試了許久,哪吒魂魄總難與之融為一體,想是仙蓮靈氣不夠——可這已是我求來的瑤池極品,到哪再去尋更好的?”想到哪吒再過幾日便要消失,太乙真人顧不得失態,老淚縱橫。哪吒叫了聲師父,在鏡前跪下,再不管面子,失聲痛哭。

  楊戩也沒甚主意,低頭苦思到哪能找到更好的仙蓮,一個念頭閃過,女媧娘娘交待寶蓮燈時曾說過它乃仙蓮所化,那是否可以一用?急掏出寶蓮燈,問哭得傷心的太乙真人:“真人,這個可不可以?”眾人與太乙同時一聲驚嘆,含義卻各不相同。太乙真人接過寶蓮燈,一眼瞧出乃上古神物,救哪吒那是綽綽有餘。徒兒有救當真是可喜可賀,不想徒兒這朋友當真大方。再細看時更是吃驚,猶豫地看著楊戩:“這太貴重了,是你用自身真元煉過的法寶,若給哪吒做了身體,只怕與你大有損傷。”話如此說,手卻攥得極緊,倒像是怕楊戩又搶了回去。楊戩看了好笑,道:“不過身外之物罷了,我修煉段時日也不會傷到哪裡去,哪吒卻是性命攸關,不能再耽擱了。”太乙看了眼哪吒,再無猶豫,當即用寶蓮燈替代了地上仙蓮,開始施法。

  眾人沒有想到,女媧娘娘賜的護身法寶,楊戩未使用過一次,便送於了哪吒。哪吒跪著仍未起身,呆呆地看師父運功,將自己魂魄與寶蓮燈融合。自己怎麼從不知身體是來自於楊戩的護身法寶,如果楊戩未失此物,當日最後一戰結果又當如何?這個楊戩,與劉家村小屋中住著的,當真是同一人麼?

  太乙真人施法了七日,哪吒魂魄漸漸融於寶蓮燈,楊戩的臉色也一點點蒼白,但看到哪吒有了生機,卻禁不住露出微笑。但就在第七天,進展忽然停止,哪吒的魂魄只差一點就是難以完全融合。太乙大急,再過一夜不成功,徒弟就真的回不來了。猛一催功,內息一岔,差點暈過去。楊戩見事不妙,不顧身子不適,運功接上。太乙喘息幾下,知道自己是累過頭了,雖然見楊戩真元受損,臉色不佳,卻也無力相助。

  時間流逝,月亮已悄悄下去,天色又朦朧亮起。洞中雖不見天光卻點了信香,太乙一會看香,一會看徒弟,心急如焚。香已漸漸燃到盡頭,一切依然如故,只有楊戩的臉色越發蒼白。太乙知道,再讓他撐下去,只怕徒弟沒救回來,又要搭一條命進去。長嘆一聲:“這是我徒兒的命啊!楊戩,你已盡到心力,撒手吧。”楊戩見香有餘亮,不肯放棄,再次催動內息,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出,正落在寶蓮燈上,香就在此時閃了一閃,完全熄滅。太乙真人正在擦淚,只見寶蓮燈一陣異彩,彩光散後,地上現出一個男孩,紅撲撲的臉蛋,彷彿熟睡一般,正是他的寶貝徒兒哪吒。太乙大喜,也顧不想到底怎麼回事,撲過去抱起他,細細檢查,懸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轉頭去謝楊戩,見他還在焦急地看著自己,笑道:“沒事了,過幾日我找些藥給他調補,魂魄凝固了自然會醒。”楊戩一口氣松下,一陣天旋地轉,仰倒在地。

  再醒來時,只見太乙真人笑咪咪地坐在床前看著自己,哮天犬趴在床頭也在眼巴巴地瞧著。摸了摸它頭,楊戩問:“哪吒可好了?”太乙笑道:“好了,有了寶蓮燈和你的真元,他將來只有更好。只是魂魄與身體驗生活磨合一陣子,過些日子才能下床。倒是你傷得不輕,唉,我得讓哪吒好好謝你才是。”楊戩淡淡一笑,接過太乙遞來的藥碗;“不過一盞燈罷了,有何可謝。”太乙搖頭,忽而促狹一笑:“那小子叫你楊戩大哥是吧?”楊戩點頭,不知他為何發問。太乙摸著鬍子呵呵笑道:“以後可不能叫了,沒的錯了輩分。”楊戩更是不明白他此言何意,太乙解釋道:“人之身體,無不來自父精母血。哪吒少年性子不知輕重,把身體毀得乾乾淨淨,從此與李靖夫婦再無干係。這具新身體,寶蓮燈乃你真元所煉,與你本身精元已合為一體。貧道也未施行過此術,沒有想到還差了一物,你最後那口血就是關鍵,最終促成燈魂合一,哪吒復生。呵呵,父精母血,全來自於你一人,你不如認了這兒子吧。”說罷哈哈大笑。楊戩失笑,想到哪吒圍著自己叫爹爹的情景,險些將太乙給他的藥嗆了出來。太乙收了笑,正顏道:“此話雖是說笑,不過哪吒確實欠你良多,我得讓他好好補償於你。”楊戩將空了的藥碗遞還與他,輕輕搖頭:“不必了。哪吒小小年紀,何必讓他背著個人情債,日日唸著。他既叫我一聲大哥,我自是要護著他。”想到過去種種,漸漸褪去歡愉,“我只願修煉得強大,能護住身邊人,讓他們平安喜樂,可是……”抿緊了唇不再說下去。太乙見觸了他心事,也不再追問,起身道:“你既不願告訴他,我也不違你意。這小子,我得好好教訓他,下次再闖了禍,看誰來救他!”

  跪在鏡前的哪吒只覺身子發軟,慢慢伏下,額頭貼地,腦中揮之不去的一幕再次重現。風雨之夜,墨黑的天空中傳來咆哮:“哪吒不死,水淹陳塘關,哪吒不死,水淹陳塘關!”他要找龍王拚殺,卻被父親一掌打得趔趄。父親拔劍相逼,他不敢相信地一步步後退,最後一把奪過寶劍,看著凶神惡煞的父親,不敢阻攔的母親,驚慌失措的下人,仰天大笑摔門而出,一劍直指上天:“老龍王,你聽著,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許你連累無辜百姓!”轉頭噴著怒火的眼睛直逼向追出的父親,橫劍在頸,“哪吒今日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

  一片血色,下面的劇痛已不記得,只記得一片血色。那個死後還不肯放過他,毀他廟宇,壞他金身,險些斷了他最後生機的男人,那個憑兒子本事當了天王,卻不托寶塔就不敢見他的人,是他的父親麼?記得那次早起,李靖在外練功,見了他驚慌失措地去尋寶塔,他看在眼裡,輕蔑一笑,叫了聲父王便退了下去。那個人,配做他父親麼!

  哪吒只覺胸口郁氣上升,暴出一聲大喝,淚水已奪眶而出,扯下身上的乾坤圈,眼中晃動著崑崙最後一戰中砸中楊戩的情景,狠狠將圈拋了出去,將山壁崩了塊,在地上轉了幾圈才停下。沉香隨在楊戩身邊,聽得外面哪吒悲憤痛悔地大喝,猜到他心情,急出聲安慰:“哪吒大哥,雖然楊戩與你有恩,但他後來壞事作盡,你的做法並不錯,你千萬別自責。”

  哪吒叫道:“你不明白,他縱是千夫所指,萬人皆可殺之輩,我也不能傷他!我呢,那個我叫作父王的人,他與我有何恩情,有何關係!父精母血,父精母血,我的身體全來自於他啊!我怎能傷他,怎能傷他!楊戩大哥……”

  淚眼模糊中見楊戩已來到自己居所,當時的說話一句句記得分明,自己向來好動,悶在床上幾日幾乎憋出病來,看見楊戩,只當是來探視自己,十分高興。楊戩扶起自己,呵護的細心,自己心安理得的賴著他,師父在一旁呵呵直笑,道你不如認了他做爹吧,自己還和師父鬧了一回。低頭垂淚中耳際清清楚楚傳來一句:“楊戩大哥,以後你要受了傷不能動,我也來照顧你好了,免得師父總說我不知圖報。”師父笑罵自己不會說話,不知是在謝人還是在咒人,楊戩卻只是淡淡說了句:“若如此,我寧可死了。”

  哪吒再聽不見別的聲音,雙手撐地喘息一陣,抬頭鎮定地向劉彥昌道:“劉先生,他與你全家關係尷尬,由你們這般收留著,原本就不太適合。我受他大恩,不能不報,離開此處後,我也不想再回天庭了,便讓我將他帶走照料罷。他如今已成廢人,做的惡已經償了。今後,我便要忘了那一切,只當他是我當年的楊戩大哥,是……是我的再生父母!”


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十四章 莽雪邀傳杯

  鏡裡哪吒還陽不久,身子虛弱,還要靜養段日子。楊戩想到三年來都不曾去看過妹妹,只怕她要悶壞了,便與他師徒二人話別,往冰宮別苑去了。

  到了別苑,楊蓮好生驚喜,纏了哥哥不許他再離開。哮天犬這幾百年來也與楊蓮玩得熟了,見了面又叫又跳,甚是開心。楊蓮引了它到花園玩耍,不料這狗兒竟得意洋洋地撲起花叢中的蝶群來。楊戩失笑,楊蓮拎了哮天犬耳朵將它拽回,笑著訓道:“不准你欺負小蝴蝶!看,它們多可愛啊,你沒由來地這麼凶,會嚇壞它們的!”

  她不理狗兒嗚嗚咽咽的抗議,拉著哥哥問起他這些年的經歷,卻又有些洩氣,說:“師父她老人家也好久沒來了,只說要閉關,準備離開三界。她還要我沒修成仙果前,不可離開別苑,說此處有她靈力相護,成道時不會遭遇天劫。二哥,什麼叫天劫,很可怕嗎?”

  楊戩耐心地和她解釋了半晌,才說服了她繼續留在別宛裡修煉。他自己倚仗的是那本讓玉鼎真人魂飛魄散了的上古道書,修行過程與現今的法門完全不同。過程雖凶險無比,卻可以凡體成聖,不必通過陽神塑形,自然也不必應對天劫。但小妹卻不一樣,萬一她不知輕重,到時有個什麼閃失怎麼辦?一念及些,叮囑得更細更碎,只聽得楊蓮苦著臉掩上了耳朵,拉著哮天犬又鑽回了花叢裡。

  又住了三個來月後,卻有仙使從重華宮趕來,言道女媧娘娘五百年前閉關時曾留下法旨,令楊戩此時趕往西歧,夾輔周室伐商革命,正式參與封神之戰。

  楊蓮不捨哥哥離開,楊戩想起當年女媧“你心中所願之事,若錯過,則機不再來”的說法,心下一動,又憶及女媧賜燈的關愛之情,推辭的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但興趣仍是不大。他別了小妹離開天池山,也不騰雲,只放開腳步往歧山方向趕去。北方此時正值隆冬,著目處儘是皚皚白雪。當年他在崑崙之時,也是日日面對這茫茫雪海,心下不由多了幾分親切,仰天清嘯一聲,聲震四野。哮天犬難得見主人如此高興,也湊趣般嗚嗚叫將起來。

  雪地漫無邊際,他獨步其中,如同天地之間一葉虛舟,孤零零地只剩了自己一人。但遙遙的怪嚎聲驀然響起,在靜寂的冰天雪地間分外清晰。楊戩一愣,細聽之下,怪嚎裡竟還雜了人聲喧嘩。

  那聲音亂轟轟地越來越近,雪地反映著兵刃上森森的白芒。一隻巨大的灰色劍齒巨象,從白芒合擊的縫隙裡狂吼著避過,鼻挾狂風,正向楊戩身上撞去。

  後方追來的幾人大驚,其中一名錦袍漢子大叫道:“快閃開,這怪物力大無窮!”但這種凡獸,楊戩又如何看得上眼?也不避讓,衣袖拂出,正中那巨象長鼻,巨象慘嘶聲裡,身不由已地騰空摔出,濺起老大一蓬雪雨。

  斜剌裡又一頭巨象撲來,與方才那頭似是同伴。一名斗笠男子手腕一振,揚起長鞭纏在它頸間。但那巨象前衝之勢何等迅猛,臂力不濟之下,頓被拽在地上不住翻騰。餘下幾人失聲驚呼,卻已是救援不及。

  象首一昂,這男子身子前滑,眼見便要被巨象的厚足踏中。楊戩冷眼看去,微微有些不忍,搶上前單掌上托,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擊在象腹之上,那巨象便也被擊飛了出去。

  “轟”地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中,象身在地上砸出了老深的一個大坑,抽搐不已,眼見是不活了。那斗笠男子捨不得手中兵刃,也隨巨象飛上半空,正手忙腳亂間後頸一緊,呼地斜飛出去,雙足已踏上了實地。

  先前那名錦袍漢子上前扶了這男子,見他毫髮無傷,臉上顯出狂喜之色,轉過身來,向楊戩將大拇指一挑,喝道:“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

  方才起變倉猝,連沉香等都不及看清這幾人相貌。此時向這康越石瞧去,卻覺眼熟異常。鏡外的康老大卻有些發愣,梅山其餘三人也不自主地望向他,龍八奇道:“康越石……那個,康老大,這人不會就是你吧?”

  康老大苦笑,說道:“不錯,那正是我。太久了,我自己都幾乎是忘了。”梅山老四卻將目光移向鏡中的楊戩,嘆道:“第一次見面,他便救了我的命……大哥,我很後悔。若非我無能,平白受了他這個人情,我們也不會錯將他這種人,當成了可以互托生死的好兄弟!”

  鏡內梅山兄弟自不知後來的諸多變故,正圍了楊戩不住口地說話。他六人俱是武將,康於官拜太尉,餘下四人身為總兵。此番在這苦寒之地公幹,一時興起,便離了營帳打獵。卻不知寒地猛獸大異於他們自幼長大的梅山,饒六人皆是武功高強、力裂虎豹,也險些吃了大虧。

  康老大拉住楊戩衣袖不放,說道:“我兄弟六人結義,姓康的稍長幾歲,外人便都稱我一聲康老大,本名反漸漸被忘了。”將餘下幾人一一介紹後才突然想起,以手拍額,大笑道,“說了這麼久,居然忘了請教老弟你的尊姓大名!來來來,你才救了四弟一命,若是不肯留下名號,那就是瞧我們兄弟不起!”

  楊戩素來少與人交往,見這六人如些熱情,頗為不慣,聽他稱自己為老弟,卻又有些好笑,便學了他的語氣隨口答道:“我姓楊,單字一個戩,行二。”康老大喜道:“好,老弟……不對,你的功夫可比我高明多了,姓康的不能如此託大。這樣罷,兄弟們,大家便尊這位一聲二爺,他對我們有恩,尊聲他二爺絕不為過!”

  六人圍了楊戩,力邀他前往自己營中小住。老四敬他救命之恩,又見他對付巨象時那等的輕鬆寫意,更是一迭聲的二爺長二爺短。楊戩本欲離開,但見他們糾纏不已,心中一動,付道:“封神之戰說到底,畢竟是兩國對峙,比不得以前獨來獨往的降伏妖魔,這幾人既是商室武將,對西歧事務想必也有所知。”當下不置可否,任隨他們擁了自己向駐地奔去。

  一路向東疾行,半頓飯工夫轉過一個山坳,地勢豁然開朗,旆旗招展,柵欄圍成營地,散落了數十座大帳。千餘名士卒正在營中空地上操練,金鼓交鳴,進退有序,剽悍兇猛又章法井然。

  康老大頗為自得,笑道:“這是我兄弟六人練就的親兵,比起朝歌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師來,可不虞天淵之別!”抿唇作嘯,千餘兵士放聲大喝,齊如一人,迅疾之至地穿梭排列成伍。康老大頷首以示嘉勉,旋又向楊戩一指,大聲道,“康某今日結識了位好漢子,功夫硬扎之至,空著手便震飛了兩頭劍齒巨象。為示慶祝,兄弟們今個兒不用再操練啦,老康我要大排筵席,陪這位楊二爺痛飲一番!”

  他伸左掌向下用力一揮,傳下軍令,但聽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雷動,片刻之間,場上兵士已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

  楊戩幾百年來也讀了不少兵書,見康老大軍令如山,法度森嚴,心道這粗莽軍官倒也不是全無是處。早有小卒將眾人迎入帥帳,奉上佳饌美酒。康老大笑道:“苦寒之地,備不了太多美味,楊二爺,你且將就著罷!唯有這酒難得,是當朝聞太師贈我兄弟的百年陣釀。”舉觴敬酒,一飲而盡。

  楊戩一笑,舉觴飲了。梅山眾人大喜,老四搶道:“你救了我一命,我須連敬你三杯!”起身與他對飲了三杯後,餘下幾人也輪番敬將過來。楊戩暗暗搖頭,他有玄功護體,和凡夫拼酒,那自是有勝無敗的局面。當下毫不推辭,酒到杯乾,梅山等人不知其中關竅,嘖嘖稱奇聲中,更將他看得如同神人一般。

  沉香在一邊看得好笑,說:“楊戩卻也無賴得緊,這般拼酒全不公平。康大叔,那日你醉了麼?”康老大沉了臉看著鏡中熱鬧場面,道:“自是醉了,這世上哪有凡夫能灌倒修道者的道理?可笑我們,直到隨他學了道術後才明白……”沉香在鏡中聽見,訝道:“道術?楊戩教了你們道術?”康老大不答,一直沉默的梅山老六一聲長嘆,說:“真不知他後來為何變了那麼多!大哥,他將我們出賣給小玉固然可恨,可想想當年……後來若不是他,你我在聞太師西征之時,就早已是朽骨數堆了。”

  筵席上猶是杯觴交錯,氣氛熱烈。楊戩不動聲色,將話題引向了天下大勢。梅山兄弟雖只是武將,但畢竟為官多年,提起這些當真如數家珍,又說起眾兄弟歷年征戰的經驗,點評當朝名將得失,也頗有見地。楊戩也不禁暗暗稱奇,覺得這幾個粗人甚是難得。

  這頓酒直吃到月墜西山,六兄弟頹然醉倒在席上,鼾聲如雷。楊戩緩緩飲盡最後一杯,振衣起座,牽了哮天犬便飄然而去。

  他一走又是十多日路程,一直西行,這天西歧山已遙遙在望。但見四下里陣雲密佈,鼓聲震天,一彪人馬將西歧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四名大將正戟指大罵搦戰。西歧城門緊閉,城頭堆滿了巨木滾石、火箭火弓,全神戒備,卻是高懸了一桿免戰牌兒,在風中烈烈作響。

  沉香等人從未上過戰場,不由得興奮起來,梅山兄弟與哪吒卻是表情複雜。康老大嘆道:“楊戩入西歧的第一仗,便是對上了四天王。那四人想必便是魔家兄弟了罷?可惜了,當年我朝之中,他們俱是聞老太師的左膀右臂啊!”哪吒一撇嘴,恨恨地道:“當年他們倚著法寶,不知害了我們多少將士性命。末了身死之後,又因為是釋門中人,王母為了籠絡示惠,非但不允強封為神道下吏,還特許他們奪舍再生,重修法寶,當真是可恨之至!”

  兩人說話間,楊戩已拈訣隱身步入了西歧城內。他從梅山兄弟長談之中,得知周室以崑崙煉氣士姜子牙為右靈台丞相,主持軍國要務,便徑直往丞相府去了。

  守門的軍士將他引至前廳的滴水簷,一名鶴髮童顏的老者端坐廳上,九雲冠,豹紋絳綃袍,精神矍爍,氣度雍容。楊戩緩步入內,也不施禮,微一頷首,說道:“姜丞相?”倒是鏡外哪吒顯出依戀之意,道:“又見到丞相了……在他老人家帳下的日子,可比後來那死氣沉沉的天庭,精采過百千倍!”

  姜子牙正為四天王圍了西歧近一年而煩惱不已,無心去計較楊戩的禮數不周,揮了揮手,示意賜坐。楊戩也不客氣,拂衣落座,開門見山地問:“丞相可是為了那城外四將而心神不寧?”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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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一章 軍威奮鼙鼓(上)

  姜子牙微微一愣,這才向楊戩細細看去。他也是道門中人,最精陰陽算術,此時見這人言語間頗為傲然,隨手便在袖內起了一卦,卻是咦了一聲,失聲道:“好古怪的卦相!這位道友如何稱呼?你當是應了哪位古神之托,來助我西歧解民倒懸的罷?”

  楊戩報了名號來歷,子牙大喜,笑道:“女媧娘娘澤被三界,楊道友你這一趟來,真是天助我周室!”隨即將魔家四將的來歷述了一番。原來這四兄弟是西天釋門中人,法器與中土大相逕庭。釋門以“地、水、火、風”四大詮注三界萬物,而“青雲劍”、“混元傘”、“碧玉琵琶”便專門分離四大,無人能擋。老四魔禮壽更馴有異獸花狐貂,現身後形如白象,飛翅翱翔,逢人便噬,厲害非常。一年來西歧幾番出戰均遭敗績,損兵折將無數,連武王的六個兄弟都血濺了沙場。

  正說話間,裡廂轉出一個少年來,挽了雙髻,身披甲冑,荷花戰袍,斜挎著乾坤圈,見了楊戩頓時大喜,蹦跳著過來挽住他手臂,連叫:“楊戩大哥?原來你也來了?難怪師父說我近日定有驚喜!”眾人看去,卻正是哪吒,依然是未脫稚氣的可愛模樣,都為之失笑。哪吒卻有些出神了,那時燃燈道人為化解他父子間的矛盾,贈了李靖寶塔一枚護身。他被強逼著認回了父親,滿心不忿。太乙真人知他心思,便著他去西歧從軍,一來可以積善緣方便來日修仙,二來也好讓這寶貝徒弟散散心,免得成天鼓著腮生悶氣。

  軍旅生活雖然有趣,但除了少數幾個年輕道友外,餘下的將領們年齡差距過大,並肩作戰時雖還默契,閒暇時卻實在說不到一塊去。今日忽然在丞相府見了楊戩,自然喜得又蹦又跳。

  楊戩也沒料到初入西歧便遇上了這小友,見他面色紅潤,想是已全部恢復過來了,更是高興。哪吒連珠炮似地和他說著話兒,全忘了姜子牙正在座上。還是楊戩先移開話頭,笑道:“哪吒,好了,先與丞相商量完公務罷,然後你我再述舊不遲。”

  姜子牙坐在一邊默候,卻也不惱。他眼力高明,對哪吒一向器重,見哪吒與楊戩原是舊識,更增了幾分信心,便道:“楊道友,你既來相助西歧,老夫也就不說太多客套話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破了魔家四將的法寶,卻不知道友有何良策?”楊戩一笑,只道:“既如此,丞相何不去了免戰二字?我且去會會那魔家四將。若不見戰,終是聽人說食,自家難飽,無從隨機應變。”

  姜子牙見他說得有理,便令哪吒引了本部人馬,陪同楊戩出城應敵。哪吒對楊戩大哥信心極大,笑嘻嘻地渾不當成一回事兒。沉香跟在後面,又是興奮又是好奇,向鏡外問道:“三太子,你們這一仗,贏得乾脆嗎?”哪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景象,隨口答道:“贏?贏了就不好玩了。這一場敗了,而且敗得乾脆之至!”

  沉香大奇,還待再問,忽聽得三聖母與小玉失聲驚呼,急轉頭望去,正見那花狐貂現了白象本相,一口將楊戩吞入腹中。他也不禁叫出聲來,急道:“死了?這……這怎麼可能!楊戩不是肉身成聖的麼?”

  花狐貂縱入魔禮壽囊中,沉香等便身不由己地隨了這魔家老四行動,看他兄弟幾人一番衝殺,,將又驚又氣的哪吒逼退回城內,又沖著城頭大罵炫耀,直到日下西山,才得意洋洋地鳴金回營。

  沉香直叫倒霉,若是餘下幾千年的歲月全要隨了這長毛畜生,那可當真生不如死了,小玉卻好笑,嗔道:“楊戩若這麼容易便死,那娘又豈會受了二十多年的苦難?”哪吒見他小夫妻鬥口,只是笑,卻不說破,只帶著戲謔的神情看著魔家四將狂飲爛醉。嫦娥原也有些擔心,見哪吒如此,便知定有玄機。果然,夜深人靜之後,那花狐貂突然從囊中躍出,四肢抽搐幾下,倒斃當場。背上皮毛裂開,銀光一爍,楊戩已現了本相,對著大醉的四天王不住冷笑。

  龍八搖頭,說:“難怪後來四天王追殺他時不惜餘力,這廝應敵手段也委實太過奸滑了!”卻見楊戩沉吟一陣,也不去取四人性命,只伸手拔出青雲劍,距柄前寸餘長處拗斷,又插回鞘內。再將混天傘震碎內骨、碧玉琵琶暗毀了鋼弦,便攜了那死貂駕雲返回西歧去了。

  未到丞相府,已聽見哪吒的叫聲:“不行,明日我定要出戰,為我楊戩大哥報仇!”旁人相勸不已,哪吒卻全然不聽。楊戩身子微震,心下有些感動,沒料到自己的生死,竟還有人肯如此在意。當下放重腳步走了進去,頓時大廳裡鴉雀無聲,姜子牙和幾名未謀面的將士目瞪口呆。

  哪吒流下淚來,道:“楊戩大哥,你……你的魂魄是專程回來看我的?”

  楊戩笑著敲了他一記暴粟,將手中死貂擲下,道:“魂魄?小鬼,好端端地咒你楊戩大哥麼?”姜子牙這時已回過神來,看著死貂撫掌大笑,說道:“好計謀,好膽識!楊道友果然玄功通神,故意讓這貂吞了你,卻在它腹內大鬧以取其命。”哪吒捂著頭跳將起來,叫道:“你沒死?好啊,用計竟不先說一聲,平白嚇了我這老半天!”

  楊戩將方才商營的情形複述了一遍,低聲向姜子牙獻上幾條計後,又言道欲回魔禮壽處伺機而動。鏡外哪吒一笑,說:“經過這一役後,我才知他竟精通變化之術!”鏡中楊戩已拈法訣幻成了花狐貂模樣,和哪吒一通戲耍,只逗得他喜不自勝。

  第二日周軍大開城門應戰,兩軍普一交鋒,沉香等人就險些笑破了肚皮。先是魔家老大祭劍,一聲亮響,青雲劍飛上半空,卻又撲地一聲落下,險此砸到他自己頭上,長長的劍柄下只餘寸許長的斷刃,滑稽之至。老二大驚,揚手亮傘,傘面塌將下來,反將他自己連人帶馬裹了個嚴嚴實實,嗚嗚悶叫不已。那邊老三抱了琵琶飛上半空,伸手欲彈,卻是一聲慘叫,鋼弦隨指回抽到他臉上,血痕現出。他愣愣地抱了寶貝,當場心痛得淚水滾滾而下。

  周營鼓聲擂起,大軍衝殺過去,魔禮壽臉色發白,抓了花狐貂便要擲出,不料貂兒一口反咬下去,他指骨頓斷,慘呼聲裡,花狐貂化作楊戩,三尖兩刃槍到處,已將他捅了個透明窟窿。

  得手後更不遲疑,助了哪吒、黃天化等人將餘下三天王一一斬落塵埃。周軍士氣大振,狂追猛打之下,困了西歧年餘的成湯大軍兵敗如山,一潰千里,沙場上屍積如山,十萬餘眾,竟只有三兩千人僥倖逃出了生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二章 軍威奮鼙鼓(下)

  梅山兄弟數千年前,畢竟曾是商家將領,此時無不臉色慘然。哪吒卻是神采飛揚,恍如又回到了當年殺伐征戰的熱血歲月。此後寒來暑往,秋去冬來,草色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四年裡一撥又一撥商軍來征,卻無不鎩羽而歸,姜子對楊戩的倚重也一日甚於一日,陣前謀劃,軍政安排,俱要先詳細詢問他意見。

  或許是因了軍務繁忙,更或許是因了每項決斷,都須對麾下千萬條性命負責,楊戩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性子也漸漸有所改觀。龍四、龍八等人雖還不齒他日後的為人,但見他這一路行來,無時不落落寡歡,壓抑孤寂,此時在軍中難得地開朗了起來,卻又不禁有些代他高興。

  忽忽又是一年,西歧軍威益盛,各地諸侯來附,四海異士雲集,隱隱有了與朝歌分庭抗拒之勢。眾人看著楊戩從容應對朝野大小事務,無不得手應心,都暗暗為之嘖舌。龍八嘆道:“沉香,真佩服你的好運氣。楊戩現在的這些手段,就算只使出三兩成對付你,也夠讓你死上七八次的了!”百花卻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手段再厲害,也架不住狂妄自大。楊戩為人向來如此,沉香鑽了他這個空子有何稀罕?困了我們的九靈山餘孽,當年不也是……”

  她話未說完,忽然驚天動地的巨響從鏡中傳來,西歧城外紅光衝天,只染得天際如同血海。哪吒一驚,險險跳了起來,叫道:“來了!我記得這聲音,是聞太師親征來了!”龍八奇道:“聞太師?奎星樓的那個聞仲?不過是個掃灑應對的小小星使,生前怎會讓你如此牢記心頭?”哪吒搖頭,說:“八太子你有所不知,聞太師是條漢子,道術高深莫測。如不是為成湯枉送了性命,落得魂魄封神的下場,那麼他今日的仙階道果,必不在你我之下。”

  姜子牙急聚眾將出城迎敵,那聞太師乃是暗中渡河而來,趁西歧不備,布下十絕陣牢牢困住整個城池。方才那聲大響,便是陣法啟動所至。西歧眾將此刻才來衝殺卻已是太遲,那陣法發動開來,威力越來越大,慢慢向城中蠶食而去,怪異的紅光映在城牆上,磚石漸漸化成粉末,士卒百姓們沒有法力護身,紅光蝕上,疼不可當,跌倒了遍地翻滾。

  姜子牙見勢不妙,急鳴金收兵,回城在四門設了四方陣法與抗,將軍中道術較好的修真全調去支撐陣法。即便如此全力以赴,十絕陣的紅光煞氣,仍死死罩定了全城。

  此後又是幾度交鋒,互有勝負。但西歧不能破陣,聞太師便已穩操勝券,只爭遲早而已。沉香大急,向鏡外問道:“三太子,後來怎麼破的那陣?這聞仲的道術好生厲害!”哪吒看著鏡中自己隨了楊戩大哥出陣衝殺,又輪番以法力對抗紅煞,凝神回憶,說:“若我不曾記錯,過幾日我恩師太乙真人,和姜丞相的師父元始天尊等上仙都會趕至。可惜太上老君正在練丹的緊要關頭,只遣了個小弟子前來。那小弟子見識雖不甚高明,架子倒是極大,破陣時指揮不力,害我們多折了許多人手。”

  果然,三五日內,各路仙長接二連三地駕雲而來,那個兜率宮的弟子也來了。元始等人不願沾染人間帥印,姜子牙也不敢以元帥身份面對師門。一番推讓之後,竟議出了個折中之策,認定老君清靜無為受人敬重,他的門人,自是統協全局的不二人選。

  眾人中只有楊戩反對,力勸姜子牙不可輕易任人。一邊的太乙真人面有憂色,待聚議畢了,便打發哪吒離開,約了楊戩同行,勸道:“你與哪吒交好,老道我也就倚老賣老訓你一回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君身份超然,,帥印由他門人來掌,再合適不過了。大家都不出頭,你何必沒由來地給自己找不痛快?”

  楊戩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肯接話,太乙哼了一聲,搖首道:“就知你不似哪吒那般容易哄。實話說了罷,太上老君得罪不起,我認識他幾千年了,還是如芒在背,又不敢和其他人明說。否則被他在背後整治一下,上古大神都招架不住!”眾人聽他語氣,竟是對道祖頗為不滿,無不奇怪。

  楊戩仍是不置可否,近千年的歷練,天下修真宗派相互爭執勾心鬥角的事早看得多了,道祖又如何?他沒興趣參與,更沒興趣去管。太乙猜出他心意,不再多說,拍拍他肩便移開了話題。

  三日後正式破陣,來助戰的諸仙門下無不死傷慘重。那小弟子卻將功勞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只看得龍八等人氣悶不已,道:“老君若是知了此事,定會嚴懲於他。過份,無端地污了老君清譽。”

  十絕陣破後,聞太師連退了七十餘裡才止住潰勢。此時姜子牙重新主持軍務,與楊戩屢用奇計,先是燒了商軍糧草,又借助楊戩的玄功變化,幻為樵夫將聞仲引入了絕龍嶺死地。此地事先已設下無數火雷石擂,齊齊炸將開來,將這頭號大敵一舉轟成了粉末。

  眾人見楊戩誘敵時詭計百出,憶及前些日子老君門下的劣拙指揮,不能不佩服他智計過人。又想到日後以此心計逼殺自己親外甥,到頭來落得個法力盡廢,苟延殘喘,真正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未免又感慨了一回。

  梅山兄弟神色奇異,看著聞太師在絕龍嶺屍骨無存。老六澀聲道:“太師去世之後,大哥,你我好像是引殘軍西投鄧九公去了罷?”康老大苦笑道:“是啊,誰料鄧九公誤信饞言,認定我們已降西歧,當即便要將我等盡數斬首。你我拚死殺出,卻又遇上了西岐邊陲的守軍,險些一併喪生在那座杏子林中。”老四看著鏡面,嘆道:“楊戩在邊陲督查軍務,此時正向西而行。想來真是諷剌,他救了我們,千餘年後卻又綁了我們,送出去任人宰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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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神這一段,坦白說,因為封神榜很久前看的,情節已經記不太清了,所以,寫得很粗漏.目前暫且這樣發上來,等過段時間閒下來,可能要再修訂一下,增加幾章的內容.和張奎過招時那個先殺其馬,再斬其母的段子,這一稿中沒有用上,老是覺得非常可惜.

  朋友們若有什麼建議,還煩請多加指正,我在這裡先行謝過了.)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三章 積毀任人嗤(上)

  楊戩在邊陲的山巒中穿行,哮天犬難得出城,高興得亂叫亂跳。駕雲本可以省去不少時間,但青郁的草木讓他想起了三妹別苑裡的花園。五年都無暇去看她了,下次見面,只怕又要被埋怨半天。他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下懷裡的金鎖,嘴角勾起幾分笑意。

  自反對老君那弟子暫掌帥印後,軍中很多修真便開始對他敬而遠之。他雖知有異,卻懶得打探明白,姜子牙對他仍是以道友相稱,委以重任,以致他僅是伏案批卷,就已忙得席不暇暖,更不願為了瑣事分神。

  “但是,”想到這一次丞相無緣無故地調自己來邊陲督辦軍務,楊戩神色閃過幾分嘲諷,“姜丞相,你明知我不在乎人情態度的冷熱,又何必刻意將我支開這段時日呢?”

  已到了與鄧九公佳夢關相鄰的西歧碣石嶺了,斜斜的淺坡,如一條蒼龍在地面蜿蜒著。哮天犬卻突然狂咆起來,楊戩眉峰一挑,目光到處,零亂的草叢上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

  心神一寂,方圓百里的動靜已盡在掌控之中。西南角?刀刃相擊聲隱隱傳來。楊戩屈指一握,三尖兩刃槍已取入手中。疾步翻過坡頂,一塊杏林中倒伏了數十具屍體,三名商室武將裝扮的漢子被百餘人困在核心,正拚死禦敵。

  一名西歧將領在旁邊觀戰,見久戰難克,滿臉不耐之色,伸手示意左右放箭。幾支冷箭射出,正中左側一人胸口,那人狂喝一聲,拔出箭反手擲回,將偷襲的箭手牢牢釘到樹上。這人傷處血如泉湧,卻仰天大笑,叫道:“大哥三弟,我也要先行一步了!”慢慢跌坐在地上。

  鏡外康老大臉色蒼白,只看著楊戩大步向林中走去,嘆道:“他終還是來了。若能從頭來過,康某寧願一死了之,也決不肯欠了他的人情!”

  鏡中杏林之中,正是先被鄧九公追殺、又為西歧守軍所困的梅山兄弟。

  亂箭又復射出,康老大與老三各揮兵刃格擋,卻哪裡擋得住?箭簇透體而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那西歧將領以手叉腰,呸了一聲,道:“格老子,硬是有些真功夫,害老子費了這麼多氣力。”向四下一看,見折了不少部下,更是惱火,叫道,“來人,將這六人屍身剁碎了喂狗去!”這時楊戩已走得近了,哮天犬一聲叫,那將領嚇了一跳,伸足便向哮天犬踢去,罵道:“格老子邪門,才說喂狗就有狗來了?”

  楊戩伸槍一撥,已將他重重了摔個跟頭。那將領躍起正欲大罵,卻又是一愣,道:“楊……你是那個楊什麼戩?”楊戩不料這種邊陲也有人識得自己,移目望去,卻不認得。

  那將領哼了一聲,伸手指向自己,說道:“本人姓姬,姬偃,武王陛下最小的兄弟!”西歧此時甚為注重軍功,王室中男子都有從軍經歷,被派來鎮守邊陲也不足奇。楊戩記得聽過姬偃這名字,卻不料是一個如此粗鄙不文的人物。

  再向地下屍身一看,卻有些眼熟。他神色一動,五年前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頓時認出正是當年天池下,那追逐巨象的幾名粗莽武官。

  姬偃見他神色淡然,只顧著打量死人,對自己這天潢貴胄不聞不問,直欲發怒,但念頭一轉,卻假意打了個哈哈,回頭對左右道:“姜丞相這位道友可來歷不凡得緊。小的們,你等須牢記了他老人家的尊容,免得將來無意得罪,落個比他母親更慘痛的下場!”

  楊戩正扶起最後中箭的康老大,默運法力渡入他靈台穴中。法力到處,他身上利箭已被激出,傷口緩緩癒合。但姬偃這最後一句話傳來,楊戩身形微震,幾乎將康老大又失手摔回地上。

  沉香一呆,問:“這軍官骨相渾濁,分明一介凡夫,怎麼會知道奶奶的事?”卻聽姬偃的幾個偏將也亂轟轟地嚷將起來。一人道:“原來是他,那是得罪不起。口口聲聲救母,卻眼看著親母被十日曬化。如此狠心,又有誰敢去得罪?”

  另一人笑道:“狠心未必,他不過是為了報復。”旁人問:“報復?報復自己的母親?”那人得意洋洋地道:“人與獸通親,後代便是雜種。人與仙,豈不也是雜種?身為雜種,又豈會不對父母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姬偃放聲大笑,叫道:“可不是,一個雜種,也妄想著積戰功步步高陞,當我大周的官爵如此不值錢麼?不過,若非兜率天仙長慈悲說破,我西歧人諸多豪傑,可就全被這雜種給騙了!”

  楊戩臉色越來越青,放下手裡的康老大,緩緩站起身來。眾人跟了他多年,知瑤姬之事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楚。姬偃竟拿了此事來說笑,當真是自尋死路了。只有哪吒輕呼一聲,道:“原來當年的閒言,竟是老君那混蛋弟子說出去的!”

  龍八有些緊張,問:“三太子,楊戩不會真殺了這些凡人吧?”哪吒現出不平之色,憤憤地道:“楊戩大哥五年來立了多少戰功,才贏得丞相倚重,同僚信服。可自那混蛋故意說破他身世後,便人人對他敬而遠之,更不知在背後傳了多少輕蔑話。我雖不敢告訴楊戩大哥,卻也為此結結實實地打了好幾架,這姬偃……哼,換了是我,定不會饒過他性命!”

  鏡中楊戩一步步向姬偃走去,凌厲無匹的氣勢籠罩全場,姬偃還想說笑,被他冷若冰霜的目光一掃,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士卒們大駭下亂箭齊發,箭雨近了他身前三尺便全部凝住,被護體法力寸寸蝕成粉末。反被哮天犬護主暴起,一口氣咬倒了多人。

  三尖兩刃槍已頂住姬偃咽喉,卻沒有再剌下去,一任他在槍下簌簌發抖。楊戩垂下頭,也不知在想此什麼。許久,手腕一振,槍身隱起,森然道:“我不殺你,姬偃,你還不夠這個資格。”再不看他一眼,衣袖拂出,姬偃被勁風帶起,,撞斷了杏林無數枝葉,倒掛在一根樹椏之上。

  餘下兵捽髮出一聲喊,四下逃竄,片刻之間,林中只餘一地屍身和手足亂掙的姬偃殿下的慘呼。

  康老大低低呻吟,身子一動,終於醒了過來,目光散亂,卻在拚命找尋著幾個兄弟。楊戩俯身看著他,神色間頗有些落寞,突然道:“他們已經死了。”

  康老大一顫,茫然重複一句:“死了?”轉頭看向楊戩,有些熟悉,卻不願去想,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低低地說了出來,“死了也好,殺了我罷!”

  楊戩冷冷地道:“我既治好你的傷勢,又豈會再殺你?”康老大慘然一笑,掙起身來,撿起箭便自己心口插下。楊戩屈指彈去,那箭應聲震飛,說道:“你果真不願獨活麼?”

  康老大慘笑道:“幾十年來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那份戰場上廝殺出來的情誼,豈是你能明的了?他們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人苟且在世上,又有何意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四章 積毀任人嗤(下)

  鏡外梅山老四等人看向大哥,顯出感動之色。康老大嘆道:“可惜我當時偏偏命大。如果死在了箭下,又或者不說出那些話來,就不會累你們追隨這小人長達千年!”

  楊戩神色複雜,眾人自不知康老大的話,已觸動他五年來對軍中經歷的感觸,戰場上衝殺出來的袍澤之義,確是令人難以割捨。沉吟一陣,說道:“也罷,當年飲了你們的美酒,也算是有些緣份。我今日便再還你五個好兄弟,如何?”

  康老大身子劇震,道:“此話當真?”他直直地盯著楊戩,又是期待,又是懷疑,突然啊了一聲,說,“是你?楊家二爺?”

  楊戩不再多說,將梅山五人的屍體一一找出,放在平地。幸好五人均是剛剛死去,魂魄未被地府帶走,楊戩拈動法訣,淡淡的五彩異色從手上逸出,凝成一團,越來越亮,驀地散開,化作一篷薄霧,將屍體連同康老大一起,都覆於霧下。

  康老大當年猶是凡人,又掛唸著兄弟生死,昏昏沉沉中早忘卻了楊戩如何施術救人,此時看去,心中微微一震,那邊龍八已脫口而出:“難怪你們半路修道,資質又非上乘,仍能有這麼大的成就。原來楊戩非但助你等起生回生,還怕傷口不易復原,強行用洗髓之術替你們重鑄了身體!”

  六人漸漸懸空,薄霧如有靈性一般,自動分成六份,將各人裹得嚴嚴實實,慢慢滲入體內。六人臉上漸轉紅潤,楊戩氣色越是越來越差,眾人知道,梅山兄弟實是藉了他損去的真元才得以再生的,而洗髓之術,更至少折了他三成的法力。

  康老大有些茫然,只道:“難怪後來,我們修習道術時易如反掌。他……他分了三成的法力給我們?”鏡中薄霧斂去,六人飄落地面,先後醒轉過來,疑幻疑真,面面相覷。

  還是康老大最先清醒,一拉五個兄弟,向楊戩翻身拜倒,叫道:“二爺,你救了大家的性命,從此我等永奉你為兄長,不離不棄!”楊戩見識過這六人纏人的本領,只恐又沒完沒了,皺眉道:“昔年有些緣份,也算朋友一場。見危援手,也是極平常的,何必客氣?”轉身便要離開。康老大上前拉了他袍角,叫道:“二爺,你是嫌我等本領低微,不配長隨左右麼?”餘下五人也團團跪下,將楊戩圍在正中。

  鏡外梅山兄弟都自出神,回想著當年情形。老四嘆道:“想是被纏得無奈了罷?他竟問我等可願修道,要大家修成法術後再來尋他不遲。”

  鏡裡楊戩確是無奈得很,這六個粗莽軍官的死纏功夫,令他無計可施。有些後悔多事救了人,卻又不能將六人再給殺了。但想到洗髓後幾人也應有些粗淺的法力了,楊戩唯有問梅山兄弟,是否願意踏上修真之路。

  老六靜靜看著鏡中的楊戩傳授道術法訣,打發兄弟六人去崑崙玉虛洞修煉。他不禁撫向自己的斷臂,卻又憶起當時學了縱雲術後,與五兄弟大呼小叫、驚奇萬分地向崑崙飛去的激動心情。淚水無端地從臉上滑落,他反手抹去,百感交集。

  打發走梅山兄弟,楊戩搖頭苦笑,也不理會叫得聲嘶力竭的姬偃,逕自離去。

  餘下的日子仍在邊陲查辦軍務,所有雜事了卻之後才返回西歧。眾人見他神色如常,都有些奇怪,按說軍中那些閒言必會激得他暴怒,卻為何又毫無反應?

  回到丞相府內,縝密細緻地上報公事,仍看不出他到底想些什麼。反是姜子牙憂心忡忡,幾度想打斷他話頭,卻又強行忍住,似不知如何開口。

  楊戩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說道:“已經半個月了,那個偃殿下的奏文想必已送來相府?”姜子牙也不驚異,皺眉嘆道:“我讓你去邊陲,便是不欲你聽見這些閒言碎語,想不到姬偃如此糊塗混賬,沒由來地壞了我一片苦心!”

  楊戩淡淡地道:“我私救成湯將領,又羞辱傷害王室貴胄,不知丞相準備如何罰我?”姜子牙身子一震,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肯離開,沉聲道:“楊道友,你去意已定?”眾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楊戩已下決心離開西歧。

  哪吒疑惑地道:“但直到攻入朝歌時,他都留在軍中的。楊戩大哥性子倔拗之至,不知丞相如何讓他改了主意。”

  姜子牙緩緩從座上起身,揮手令左右退下。自接到姬偃的加急奏文後,他便在苦苦思索如何留住這個得力臂助,不是為了周室,而是為了自己。

  “我是元始師尊座下弟子,這一點,楊道友是早已知道的了。”姜子牙說道,臉上現了幾分神往,“師父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雖然我天資極差,仍孜孜不倦地傳我道術,教我丹道。”

  來相府之前,楊戩便知他必會挽留,卻沒料到他突然說起自己師門來,當下也不插口,只是默然以對。姜子牙不以為意,只慢慢解開外袍,褪下,又緩緩將上衫解開。

  楊戩眉頭微皺,第一次沒能猜出這西歧軍政首領的所想。姜子牙目視著他,說道:“偃殿下畢竟是武王的小弟,你將他得罪得狠了,我須罰你一次以示薄戒,要不王室無法下得台階。是以,你這五年的軍功,我全銷了去抵你此次過錯。”

  楊戩冷然道:“但銷無妨,封神之戰對我而言,原本就是無不無不可之事。”姜子牙點點頭,說道:“但是,就算沒了軍功,你卻仍須在我帳下行走。”見楊戩一笑,又道,“我知你不會答應,不過我想知道,這五年來你我相處得究竟如何?楊道友,老夫有沒有資格交你這個朋友?”

  楊戩不答,姜子牙的用意他已有些明白了,姜子牙嘆道:“我那師叔的門人好不曉事,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楊道友,封神之戰的成敗關係到我師門的榮辱,因此,若你認為老夫是個可以一交的朋友,那麼便請留下助我一臂之力。至於你所受的污辱,老夫自會給你一個交待。”

  口中說話,袖中寒光一閃,姜子牙翻手亮出一柄薄刃,速疾無比地插上了自己肩頭。

  鏡裡鏡外人人驚呼,楊戩伸手搶過,阻了姜子牙去插第二刀,姜子牙肩上血流如注,卻渾然不顧,只道:“楊道友,若一刀不足以補償我西歧對你的不敬,你仍要選擇離開,那麼老夫絕不會對自己留情,必要你消氣為止。”

  哪吒嘆道:“虧丞相想得出來,難怪,難怪!”百花卻道:“姜子牙此舉未必明智。楊戩若真離去,便不能受封那勞子顯聖真君,更不能出任後來的司法天神。於人,於己,都算是一件極大的好事了!”

  看著楊戩為姜子牙包紮傷口,靜靜退下,所有人都明白,儘管仍無太多惡行,但距那個惡名昭著的司法天神的未來,楊戩終於是又走近了一步。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五章 穆穆離恨天(上)

  三個月後西歧行弔民伐罪之師,代天以彰天討,武王親自登壇拜將,昭告天下:

  “維十有三年孟春丁卯朔丙子,西伯姬發,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后土神曰:“嗚呼!天矜於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絕於天,結怨於民;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作成殺戮,毒痛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師保,屏棄典型,因奴正士;郊祉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無辜於天,上帝弗順人,發承上帝,以遏亂略,華夷蠻貊,罕不率俾。惟我先王,為國求賢,乃聘請姜尚以助發。今特拜為大將軍,大會孟津,以彰天討,取彼獨夫,永靖四海。所賴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克成厥勳,誕膺天命,以撫方夏,懇祈照臨,永光西土,神其鑑茲,伏惟尚饗!”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又一場的硬仗,一座又一座城池歸了周室。姜子牙仍如在西歧一般倚重於楊戩,但軍中將領看向他的眼神,卻始終有些異樣。隻言片語不時飄來,連三聖母等人都有聽見,楊戩人前一如既外的肅穆冷淡,但無人時的凌厲目光,卻顯出他心中所想,絕不像表面的那樣平靜。

  通天教主座下也終於捲入封神之戰了,元始不得不如破十絕陣時一樣,與通天正面對決。但兜率宮卻連弟子也不肯遣來了,只有仙使傳令,言道老君閉關,決定謹遵議定封神之戰時的協議,從此不干涉人間之事。也就在這一日,姜子牙在帳中一人苦思了一夜後,突然傳令,將楊戩調去後軍,專職督辦糧草。

  一月,兩月,三月……

  每日週而復始,監督著小校們將糧草出庫入庫,外加統籌各路人馬的分配供給,楊戩這糧草官做得並不輕鬆,煩雜又瑣碎異常,只看得沉香等人鬱悶不已。

  楊戩自己倒沒有絲毫不耐,每夜帳中的燭光總是最後歇滅,近來西歧能調來的存儲越來越少,前方的進展卻越來越慢,更不知殫費了他多少精力。

  但他每項決定都得當之至,和以前一般的算無遺策,令大軍全沒有後顧之憂。只是,無人時他的臉色卻愈發陰鬱,拿了刀簡,刻下一下又一人的名字。“王魔”、“張桂芳”、“李興霸”……等等、等等。沉香等人年輕,自不知他在做什麼,哪吒卻覺奇怪,說:“這是封神之戰至目前為止,三界被波及的修道人姓名,其中有些還是楊戩大哥親手所殺,他為何要刻下這些?”

  武王軍中的一些名將也陸續被刻入名單中,連黃天化、崇黑虎這等人物也魂歸了封神台。楊戩的神情又恢復了昔日那揮不去的落寞,甚至多了些嘲諷的冷笑。

  等於土行孫的死訊也傳來時,他停了刀不再去刻,只撫著竹簡一個個名字看下去。“封神……好一場重整秩序的封神之戰。該死的全都死了,最大的贏家……”聽他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幾句話,沉香等頗有些莫名其妙,哪吒想到那些日子裡一個個同伴的陣亡,心中不禁慘然,說:“以前楊戩大哥在軍中時,計謀迭出,上陣對壘時又儘量回護同伴,每每能從必死之地,救回大家性命。但好端端的,元師卻調他去後方對著這些糧草。這一調多好,此後我們接二連三地吃敗仗,不知折損了多少好兄弟。”

  他這麼一說,眾人回想起來,確是自楊戩去了後方,西征的進度便陡然慢了。戰事幾成膠著不說,兩軍兵法對決,居然演變成各路修真的法力比拚,每奪下一處關隘,都會因戰略戰術的失誤,使得封神台上,多了不少本不該有的冤魂。

  楊戩負手而立,面色冷峻,看小兵們來來回回搬運糧草。他這些日子擔任督糧官,一直在督運糧草,未上戰場。沉香跟在他身邊無聊,問哪吒:“三太子,楊戩什麼時候回戰場?我快憋悶死了。”哪吒仰頭回憶往事:“我在汜水關受了傷,昏迷了一陣,醒來他已在了。應該就在不久之後。”沉香大為振奮,小玉嗔怪:“沉香,打仗有什麼好玩的,血淋淋怪嚇人的。”沉香嘿嘿一笑:“總比悶在這看人搬東西好。”男子嚮往戰場功勛,本是常情,三聖母也不以為意。

  楊戩督了糧草,一路向汜水關而來,到了陣前,一眼看見高掛的免戰牌,皺了皺眉,報名而入交令銷差。姜子牙見得他回來,焦躁多日的心稍稍安定,急將前情相告,好商量個主意。原來汜水關敵將余化,本是前戰中的敗將,不知從何處弄來把寶刀,中者無救。哪吒和雷震子都已傷在他手下,至今未醒。

  楊戩查看了哪吒傷勢,拱手道:“元帥,哪吒師父太乙真人見多識廣,不如去問上一問,先打聽了此物來歷,方能想法救治。”姜子牙口作唉聲:“可此去路途遙遠,哪吒又昏迷不醒,不能長途跋涉,如何去得?”楊戩低頭默思片刻,已有了主意,當下請命出戰。姜子牙當他不知厲害,再三言道寶刀厲害,楊戩卻自有主意,執意出戰。

  鏡外哪吒搖頭道:“他也傷了。奇怪,他明明是謹慎之人,為何此次這般魯莽?”沉香卻在楊戩身邊嘀咕:“他若這次死了倒也罷了。”龍八贊同:“不錯,封個不大不小的神仙,沒那麼大權,也做不了那麼大惡。”

  楊戩出陣,與余化鬥了幾個回合,看他祭起寶刀,賣個破綻,亮出左臂於他劈中。哪吒訝道:“他是有意傷的?”眾人也看出來了,楊戩元神遁出,乃是有意受了一刀,不解其意。楊戩敗回營去,姜子牙只恐又損一員大將,見他似是無礙,略放下心來,楊戩卻是神色如常,拜別姜子牙道:“元帥放心,楊戩所練乃九轉玄功,這刀還傷不了我。我這就去尋太乙真人,讓他看看刀痕,認個明白。”哪吒不想他是為救自己,故意去挨了一刀,心中感動,立在鏡前怔怔無語。

  楊戩憂心哪吒的傷情,借土遁往乾元山來。須臾便到了金光洞,一見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不及拜見,就急急的將余化傷哪吒之事,說於了真人,隨後還解開衣袍,露出傷臂。太乙真人細看傷情,那刀口雖然只是細細的一道,卻覆了青紫色的薄霜。真人用手指稍觸傷口,立刻感到寒氣逼人,原先細窄的傷口在太乙真人的觸碰下,寒霜瞬間化了,傷口開裂,黑血流出,楊戩立刻運功封住了傷臂,傷口凍結住後,刀口比先前粗了一廓。“呀,居然是此物。”太乙真人失聲驚叫。楊戩的眉,難以察覺的微皺了一下,他掩上了衣袍,問太乙真人端詳。

  太乙真人嘆道,“此乃是化血刀所傷。但此刀傷了,見血即死。可憐我那徒兒哪吒”楊戩道,“真人,此刀傷尋常人,自是無幸。但是,哪吒非血肉所化,此刀的效力必減。請真人無論如何,都要設法搭救哪吒才好。”太乙真人想了一會兒,才搖搖頭,眼中滴下淚來,“沒用的,沒用的,這是哪吒的命啊”楊戩一挑眉,他道,“真人似乎有難言之隱。哪吒是楊戩的至交好友,楊戩萬萬不能見他成為封神台上一縷孤魂。”太乙真人驚道,“楊戩,你對封神之事,知道多少?”楊戩不說話,沉靜的眸子,古井般波瀾不驚。

  太乙真人看了楊戩很久,才緩緩道,“楊戩,你是聰明人,明白此種關係。眾人的生死,掌握在三位教主手中。而三位教主之中,只有一人,有靈丹妙藥。你可明白了?”楊戩立刻便知道太乙說的那人是誰,難怪太乙真人如此躊躇。那人自封神之戰開始,便以潔身自好自居,袖手旁觀一切的是是非非。其他兩位教主也頒下嚴旨,不許門下去打擾此人的清修。

  “真人保重,楊戩告辭了。”楊戩別過太乙真人,便要離去。太乙真人卻叫住了他,“楊戩,你雖有玄功護體,封凍化血刀的傷勢,但終究非長久之計。此去凶險莫測,一旦毒血攻心,必死無疑。”

  楊戩回身,向太乙真人深施一禮,再無二話,起雲便走。哪吒見太乙真人的身影,一直站在洞前,目送著楊戩,直至看不見。

  楊戩一進離恨天,便感到陰風陣陣。他心中一凜,離恨天怎麼會有如此怨魂恨靈。他剛站到兜率宮的宮門,就有位道童提著小桶而出。那道童見楊戩,微微一笑,“楊道友吧,老師已經算到您來了。一會兒隨我進去。”楊戩應了,見那道童舀了桶內的符水,向門外灑去。片刻間,陰霾便散盡,始現出這至高天之美景。明霞幌幌,映出極純之清碧天光,萬端變化。

  “楊道兄”道童見楊戩凝目看著宮外的景象,提醒道,“老師請您進去。”楊戩垂目,隨道童進去。不同於宮外那樣美侖美奐的景色,兜率宮內,卻是寂靜樸素,實是無慾無求。太上老君沒有在主殿裡見楊戩,而是讓他在丹房相見。

  楊戩進入丹房,房門在他身後無聲無息的關閉了。丹房內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丹爐,燃著黯黯的紅光。丹爐前,一人垂目跌坐,似已入定。看楊戩就站在門口不動,眾人皆疑惑,他既已到了,為何不說話不拜見道祖。終於,楊戩動了,他走的極慢,但是腳步卻異常清晰,一步步似乎都扣在眾人的心上。老君倏然睜目,他看了八卦爐中,已經由“乾”位轉至了“坎”位。此時,楊戩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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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六章 穆穆離恨天(下)

  “後生可畏啊,坐下說話。”老君笑了,長者般的慈祥寬厚,“楊戩,你雖然不是我道門,卻是與我道門淵源深遠。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道法根基緣自玉鼎道人。玉鼎師侄,唉,可惜了。但他有你,得延道統,也當有慰。”楊戩聽老君幾句話,已經將兩人的關係拉得極近,不由微微一笑。“晚輩意外得到玉鼎前輩的遺書,胡亂修煉,區區薄技,讓您見笑了。”

  “薄技?楊戩你過于謙虛了。”太上老君見楊戩沒有順勢認師承,心中稍稍不快,但臉上仍然微笑,“前些時日,你在十絕陣的表現,令老夫刮目相看。”楊戩心中立刻猜到,道祖要翻十絕陣自己奪他弟子指揮之舊帳,一轉念便站起來,深深一禮。老君訝道,“楊戩,你這是何意?”楊戩道,“楊戩這是替姜丞相,還有前線所有的將士,感謝前輩的關懷之情。”太上老君撚鬚微笑,“我道門之中,有許多都投入周軍,替天伐紂,老夫關心他們本是應該的。”楊戩順勢而下:“現有前輩的子侄被敵軍所傷,命在旦夕,還請前輩念在同門之情,能夠施以援手,救他們性命。”太上老君一笑,淡淡道,“生死有命,早就注定。三教定封神榜之初,指天地發誓,絕不干涉。”楊戩冷笑道,“若真的是命運早定,另外兩位至尊,為何要捲入這場封神大戰?就是前輩,最後未必真的能置身事外,何苦要白白落下見死不救的名聲?”

  “楊戩,你,放肆!”太上老君心中,無名火起,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和他說話。他瞥到爐中,“坎”位剛巧移到了“離”位,心中一警,自己的情緒,竟然不知不覺隨著八卦相位而移。老君開始認真的打量面前這個沉靜內斂的男子,他的眼眸,似乎能夠洞悉別人心中的一切,卻又將自己掩藏的紋絲不露。

  “楊戩,你太心急了。老夫何時見死不救?”老君慍怒道,“你且將詳情說來。”楊戩便將余化的化血刀,以及哪吒等人的傷情,詳說了一下。鏡外的哪吒奇怪道,“他為何不提自己為我挨刀之事?”卻聽老君笑道,“你來的真巧,正好此爐的丹藥,可解此毒。只是,尚缺一份藥材,你取架上的葫蘆,倒出硃砂給老夫。老夫正在煉丹,不能分心。”沉香拍手笑到,“老君怎會是見死不救呢?這下好了,有了靈丹妙藥,哪吒的傷就有救了。”

  太上老君看楊戩去取硃砂,臉上卻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笑容。眾人跟隨楊戩到了屋角,那裡是丹房內最黑暗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眾人聽到楊戩用手摸索葫蘆的聲音,忽然有金鐵的微響,隨後,楊戩便往回走。太上老君看到楊戩帶了硃砂回來,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楊戩右手的錫盤內,裝著硃砂。左手一翻,卻是已經揉成一團的精巧飛刀。

  “是老夫疏忽了,這葫蘆的飛刀,原是放人盜丹用的。幸好你天生神目,否則,老夫的罪過就大了。”太上老君連連搖頭,看著毀去的飛刀,懊悔不已。楊戩的嘴角,冷笑一閃而過。他已經明白,為何兜率宮外,漫天的怨魂滯留離恨天,恨恨不去。且不去看老君的歉意,楊戩躬身一禮,“請前輩施法煉丹吧。”

  “楊戩,這煉丹,不是一日之功,此爐需得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出爐。出爐後,尚要採集天地精華,方能凝成金丹。你且回去,我既然應了你,等丹成之日,自會遣人送到西周。”聽到老君此有根有據的保證,楊戩不由啞然失笑,哪吒他們還能夠等到那個時候?

  “前輩,楊戩方才無意毀了前輩的法寶,萬分過意不去。現楊戩有至寶相贈,請前輩笑納。”楊戩見老君猶自可惜那毀了的飛刀,心中一思量,唯有此說能打動此道祖。果然,老君不再趕人,而是緊盯著自己,示意自己繼續說。“女蝸娘娘的寶蓮燈,是天下之寶。蒙娘娘青睞,賜楊戩雄燈一盞。楊戩福薄,怎能配得上此燈?所以,楊戩想要贈此燈,於前輩門中不知前輩是否笑納?”

  “寶蓮燈。”太上老君心花怒放,此寶是女蝸所有,是天地最強的法寶,但是,他看不透楊戩的用心。“楊戩,你是何意?”楊戩故作驚訝,“原來前輩不需要此燈?晚輩送去玉虛宮或碧游宮了。”說著就要走,老君一下子便站了起來。他一把抓住楊戩的左臂,哪吒驚叫了一下,那正是楊戩被化血刀傷的地方。

  老君的臉色,變得極其可怕,如同卸下了一幅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那種猙獰的面容,眾人皆嚇得倒退幾步,不敢相信這個就是老君。他的聲音有些暗啞,“楊戩,你和玉虛碧游,暗中有何瓜葛?”一雙狹長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逼住楊戩。長長的指甲使力,直扣進了楊戩的肉裡。楊戩看著老君的眼睛,半分不畏,傲然道,“我楊戩,行走在天地間,孓然一身,無師無友。”

  兩人四目相對,許久,老君才松開了手。楊戩不經意的退後一步,不讓老君有再次出手的機會。此刻,他的傷臂,藏在衣袖中,已是微微有些發抖。老君暗讚,這個楊戩,倒是個人才,而且妙在無根無基,若是能夠為我所有,便是很好。希冀寶蓮燈,同時又起了拉攏之心,老君看著楊戩,目光柔和似溫泉一般。

  “楊戩,今日老夫便交你這個忘年的小朋友,朋友之禮,即使鴻毛一片,也是泰山之意。寶蓮燈在何處?”

  楊戩見老君如此屈尊降貴,心中好笑,看來寶蓮燈真是天地至寶,忽然間感懷女蝸當初贈燈的恩情。他只出神了片刻,便聽老君咳嗽了一聲。楊戩笑道,“楊戩小子,不敢高攀前輩。寶蓮燈,晚輩早晚會呈於前輩門下。還是請前輩先施下靈藥,讓晚輩回去見姜丞相叫差。”見老君遲疑,楊戩繼續道,“晚輩和蔣丞相說,此藥是從余化師父處,騙來的就是。不會影響前輩的聲譽。”

  太上老君疑惑的看著楊戩,忍不住問,“你在西周軍中,既無親友,為何費此心力?”楊戩道,“只因晚輩在丞相面前誇下海口,丞相便讓晚輩在軍前立下軍令狀。”太上老君果然瞭然的一笑,暗想,“原來此人,是可以用權勢虛榮拉攏的。”旁觀的眾人,也是不住的搖頭,卻無一人知道這是楊戩的故意唐塞之詞,哄那老君信服。

  太上老君終於從隨身的葫蘆裡,倒出三顆解藥。楊戩接了,微微一愣。老君慈祥的看著他,“孩子,你不該欺瞞老夫。你的左臂,也中了那化血刀之毒。回去要快快吞服,莫要延誤了傷勢。”楊戩心知,剛才老君一抓,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暗驚此人的厲害。“前輩,我”

  “叫前輩多見外,你是我的小朋友嘛。”老君感概道,“你真像你的母親—瑤姬。當年,我和瑤姬仙子,有過一面之緣,可惜啊日後,你若有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或許,老夫能夠助你一臂之力。”

  楊戩懷揣靈丹,從老君的丹房,才覺得渾身已經寒透。與老君的交鋒,化血刀傷情的發作,都不算什麼。而最後老君那番話,以及那別有深意的眼神,似乎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與己有關,與母親有關。楊戩翻來覆去捉模,都不得要領,一時思緒如潮般翻滾。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七章 喁喁赤子言

  且說楊戩帶靈藥回了周營,對姜子牙只說,是從余元手中騙了丹藥。雷震子哪吒二人服了藥,情況卻不相同,雷震子不久便醒,哪吒卻依舊如故。仔細替他把了脈,姜子牙有些犯難。楊戩催問:“元帥,哪吒究竟如何了?”姜子牙鬆開手,嘆道:“哪吒虧得是蓮花化身,才從化血刀下逃得性命。然正因其是蓮花所化,與尋常肉體不同,這一粒之量怕是不夠。”楊戩還當有何問題,聽是這事,放下心來,笑道:“丹藥共有三粒,不是正好?”姜子牙遲疑著看他臂上:“可是你……”早被楊戩打斷:“我有玄功護體,這傷於我無礙,元帥儘管放心。”姜子牙見他確不如哪吒二人般中刀後昏迷,仍是精神爽利,平素又知他本事,心中已信了,再不耽擱,讓哪吒服了丹藥。

  哪吒靜靜躺在帳中,與如今相比,封神之戰時仍是少年的他面上還帶著幾分稚氣。楊戩坐在床頭看著他睡中天真無邪的臉,想著這一個天真少年曾經的悲慘往事,浮上憐惜之情。擦去他睡時嘴角不時泛起的泡泡,想到太乙真人開的玩笑,楊戩不禁失笑,搖搖頭,替哪吒掖好被子。

  哪吒翻了個身,醒了。看見楊戩,揉揉眼,叫聲:“楊戩大哥。”又想再睡,忽地想起前事,一下坐起抱住他左臂,怒道:“楊戩大哥,那余化使邪術害我,你替我報仇!”正按著楊戩傷處。楊戩不動聲色地抽出臂膀,扶他躺下,嚴肅地說:“我平日如何對你說的?不可自恃本領輕敵。你若不是蓮花化身,今日已成封神台上一縷幽魂了。”哪吒扁扁嘴,縮回被子不作聲,心中怪委屈的。

  哪吒見大家望向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揉著鼻子嘟嚷:“我只盼他替我出氣,沒想到被教訓了一頓,所以……”鏡中楊戩已放緩了語氣:“好了,別使性子了。余化已死,汜水關也是我軍囊中之物,你可出了氣了?”哪吒大喜,鑽出被便要下床,卻被楊戩按住:“你傷未好,大夫說不可見風,老實躺著吧。”哪吒被他按回去,心不甘情不願地躺著,尋思怎麼哄他讓自己出去耍耍。一時又有些渴,嚷道:“楊戩大哥,我渴了,下去喝點水成不成?”楊戩起身在桌上倒了水,過來遞於他。哪吒伸手接過,卻發現手不住在抖,體察全身,方才醒來時未曾注意,這時才發現全身虛軟無力。這下嚇得不輕,牽著楊戩衣袖泣道:“楊戩大哥,我是不是……”楊戩不等他說完便知他怕什麼,板著臉道:“看你下次還輕敵大意麼。”見他真要哭喪著臉了,又笑道:“只是傷未好罷了,老實躺著,若見了風,當真好不了可莫怨別人。“哪吒這才老實了,躺著一動不敢動,可憐兮兮地看著楊戩。

  楊戩將水喂與他喝了,陪他說了陣話。哪吒見桌上堆了梨,又吵著要吃梨。楊戩取了小刀坐在床邊,一圈圈削去梨皮。他削得巧妙,心又細,那皮竟不斷,在地上環了一圈,哪吒看得驚奇,打定注意日後也要試上一試。楊戩將梨切成片,一片一片遞於他吃了,起身看看天色,轉頭道:”你再歇幾日便當無事,不用擔心,快些睡吧。我先走了。哪吒傷勢初好,精神不佳,口中答應著,已迷迷糊糊睡去。

  楊戩回到自己房中,解開上衣,眾人見他臂上那一刀痕竟已成黑色,才知並不如他所說那般傷勢無礙。哪吒自語:“他又救了我一次。”楊戩呼出口氣,運功逼毒,傷口毒血湧出,色澤轉紅。

  楊戩收功起身,頭一陣昏沉,伸手扶住桌子穩了穩,怕是要幾日才能痊癒。鏡前哪吒看著他有些萎靡的神色,再次下了決心,不管他後來做了什麼,回去後定要接他離開劉家,好生照料。

  轉眼間哪吒傷勢已好,又開始活蹦亂跳。周軍也向前開拔,奪了不少地方。入夜,楊戩運功療傷已畢,步出營房,一抬頭正見月色皎潔,不由痴了,良久才低下頭,逸出一聲輕嘆。耳中忽有所察,楊戩側目而視,哪吒正躡手躡腳地從身後摸來,不由唇角勾起,帶了一絲笑,只裝作不知,待哪吒走到近前,猛然一個轉身,反將他嚇得倒退幾步。哪吒拍著胸口喘了幾下:“楊戩大哥,你嚇死我了。”楊戩雙手抱肩:“哦,你不是來嚇我的,怎麼自己嚇著了?”哪吒跳上柵欄坐著,晃悠著腿抱怨:“一點不好玩,楊戩大哥,每次都嚇不著你。”抬頭看看他,再比比自己,羨慕地嘆道:“師父說我用蓮花化身,好處多多,只是身子再不會變了。楊戩大哥,我永遠不能長到你那般高了。”意下十分頹喪。楊戩也不知如何安慰他,蹲下身看著他眼睛:“瞧,現在不是高了麼?”哪吒撲哧笑了出來。

  看著淡淡月色籠罩的軍營,楊戩若有所思,問哪吒:“你小小年紀,為何要來此征戰?”哪吒反問道:“你能來我便不能來嗎?楊戩大哥又是為什麼來參戰?”楊楊戩站起身,看著溶溶月色,惆悵答道:“不為什麼,我已經很多年沒什麼可做之事了。女媧娘娘要我來,我便來了。”哪吒奇道:“不都說是為了紂王無道,所以來助周王麼?楊戩大哥不是?”楊戩冷笑:“關我何事。”想到父母不在後的種種白眼冷遇,更是悲憤,“世人不愛我,我又何愛於世人!便是他們,你當真是為此而來麼?”楊戩嘴角現出譏誚之意,接著說道:“不是被紂王逼得走投無路,就是與之有毀家滅門之仇,要不就是想在戰後搏個名位。解民倒懸?哼,不過是個藉口罷了!”哪吒心思尚單純,不解地搖搖頭:“反正我只為掙口氣而來。我讓他們看看,我哪吒活得很好,不要靠他也能闖個名堂出來!”楊戩知他說的是誰,一手輕輕摟住他:“你當真不肯認他麼?”哪吒一擺頭甩開他手,憤道:“你也勸我認他?他們都說什麼到底是親生父親,不要鬧得太僵。我那兩個哥哥,當初我被逼自刎時不見他們,我金身被毀時不見他們,這時卻拿出兄長的架勢教訓我,說我不孝!孝?我孝父孝母,只可惜天生命薄,無父無母,無人可孝!”楊戩也不再勸,默默地看著他,半晌才道:“總要你自己想通才好,我不會勸你如何。只望你記著,擁有時莫輕易拋卻,若真到子欲養而親不待時,後悔已是來不及了。”哪吒本不欲聽,見他神色悲愴,像是已陷入自己回憶,不敢打擾,一時靜了下來。

  安靜片刻,哪吒很不自在,跳下柵欄笑著說:“楊戩大哥,師父一見我就嘮叨,要我報答你,可你這麼厲害,從不受傷,我看我是沒機會了。來,你今天就假裝受傷,我來照顧你一回,回去說與師父聽,免得他再多嘴。”楊戩被他拉入營帳,不欲陪他胡鬧,看他興致勃勃,又不願掃他興,被他按著躺在床上。他自家變後心性似一夜間成熟,再未與同齡人玩鬧過,此時竟也起了童心,心說便陪他玩上一玩,只當哄孩子了。

  哪吒卻很認真,一本正經地給他拉上被子,要他睡覺。楊戩好笑地閉上眼,聽他唱些不倫不類的催眠曲。他傷毒未癒,頭腦本有些昏沉,此時躺在床上,竟當真有了睡意。鏡前眾人看了也知他是真要睡了,卻見哪吒一陣亂搖,又將他推醒。楊戩睜開眼,只見哪吒氣鼓鼓地叉腰站在床前,端了碗水。“楊戩大哥,說好的,你怎麼自己睡了?”楊戩好笑,起身欲陪他玩到底,接過水來喝。哪吒卻不讓,讓他躺下:“這是藥,你病了,不能亂動,見了風就不好了。我來喂你。”原是將他那天的話全數返了回來。楊戩只好裝作重病,哪吒托起他喂“藥”,卻從未乾過服侍人的活,一下灌得急了,楊戩嗆了兩下坐起身來,接過碗嘆道:“好了,我便沒病也被你整出病來,真有病時還不得去見閻王?”哪吒不服氣,要他躺下,又要哄他入睡。楊戩經這一折騰,此時已沒了睡意,閉眼躺了一會,聽耳邊響起小小的鼾聲,再看哪吒,已趴在床邊睡著了。楊戩有些寵溺地嘆氣,下床抱他上來,蓋好被子,自己睡在了外側。哪吒睡夢中被他挪動,翻了個身,抽抽鼻子竟掉下淚來。楊戩用指拂去,知道這頑皮少年心中實有滿腹悲傷,只怕又夢見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心中憐惜,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拍打。哪吒夢中正自悲苦,忽感到一個寬闊溫暖的懷抱,漸漸安定下來,露出笑意,睡得香甜。

  鏡前哪吒卻要掉淚,低低地道:“楊戩大哥,等我回去,我去找觀音菩薩,求一些甘露來救你。”沉香聽見了大急:“三太子,你如何能救他,他若傷好,定要又寫我們作對,這般惡人不值得你傷懷。”哪吒本是一時意氣,此時被沉香一駁,反激起少年時一股偏激衝動的豪氣,冷哼一聲:“我偏是要救!觀音若不答應,我便學了孫悟空,盜也要盜來。生平只有師父和他如此對我,我如何不能?”沉香急道:“三太子,我們一場朋友,你就不念朋友之誼麼?”哪吒不屑地道:“我倒是把你當朋友,你又是如何待我?我為你犯了天條,你卻不管我死活,要與那小玉雙宿雙飛,我哪吒便是欠你的嗎?我就是要救他,你又能將我如何!“沉香無話可答,一時窘了。

  幾日後,兜率宮門下,密令楊戩去離恨天覆命。楊戩推辭傷未癒不去,書寫一封簡扎交於來人帶回。眾人看那楊戩書簡寫著:“寶蓮至寶,已化蓮身。戩早已經呈此寶於前輩門下。此番戩幸不辱命,救回哪吒,今特賀前輩道門,復擁此寶。戩拜上。”

  眾人面面相覷,看著楊戩封印書簡時,嘴角一掛狡詐的笑意,均想老君受此欺瞞,必不肯罷休。卻不料,兜率宮此後,竟然無聲無息,半分不與楊戩計較。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八章 怨懷逝星雨

  征討繼續著,成湯已全沒了還手之力,朝歌失陷、紂王也自焚於摘星樓上了。成湯數百年基業,只因五百年前仙人們的一場協定,便從此歸了周室。

  等武王登基已畢,封神之戰終於正式完結,天庭也開始大舉策封。楊戩卻在策封詔書上加了“聽調不聽宣”五個大字,冷冷擲還給宣詔的星使,成了唯一一個肉身成聖、進封顯聖真君尊號、卻只在灌江口任地仙的上階天神。他不願參與封神台大典的鬧劇,與姜子牙道別一聲後,便一人一犬去了灌江口剛修築的顯聖真君廟。

  一心要看封神的沉香等年輕人無不洩氣,不住抱怨楊戩,哪吒也有些失望,說:“封神大典時我被師父遣開,沒來得及趕回。大典後師父他老人家不知去向,幾千年也沒能再見。本以為在鏡中能明白端的,想不到……楊戩大哥,你這性子也太孤僻了些!”

  餘下的日子,便是隨楊戩去看凡人那千奇百怪的祈告文書,什麼張三偷了我家一隻雞、神靈保佑他不得好死,什麼希望我早獲麟兒、千萬別讓正室老蚌生珠等等,看著楊戩越來越古怪的神情,鏡裡鏡外笑作了一團。

  其時楊蓮、梅山兄弟尚在他處,要過些時候才能來同住,楊戩閒暇時,便負了雙手在江邊看那滔滔流水,往往一看便是一整天。沉香小玉固嫌煩悶,便是鏡外諸人,也都無聊得昏昏欲睡。

  這日楊戩又在江邊佇立時,遠遠一人駕雲而來,眾人精神一震,龍八道:“最好是來找他的,要不,可真會悶出人命來了。”說話間雲頭降下,哪吒一眼看去,頓時大奇,叫道:“姜丞相?”眾人識得,果然正是姜子牙。

  哪吒道:“他老人家封神大典後不久,也是失蹤了的,想不到還來見過楊戩大哥?”突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或許他知道我師父的去向?也或許,丞相和師父他們都是去了什麼隱密洞府清修了?”頓時身子顫抖,死死盯住鏡面,生怕漏了一點線索。

  鏡中楊戩也是驚訝,轉身迎了上去。姜子牙依然是平素的絳袍雲冠,臉色卻掩飾不住的慘然,見了楊戩也不客套,只道:“楊道友,老夫此來,是與你話別的。三界之內,除了你,其餘的人我要麼不願見,要麼,就是不忍見。”

  楊戩一愣,看了他半晌,眉峰驀而擰緊,沉聲道:“丞相,你傷勢非輕,若不立刻靜養醫治,只怕魂飛魄散,便在眼前了!”此言一出,沉香等人大驚,仔細看去,姜子牙印堂昏黑,正是元神將潰的先兆。但姜子牙自己卻毫無異色,苦笑一聲,說道:“不必治了,老夫自己下的手,又何必再治?”哪吒在他帳下征戰多年,感情最為深厚,此時顧不得楊戩聽不見,連叫:“楊戩大哥,你快救救丞相!自己下的手?丞相他……丞相他莫不是瘋了!”

  不待楊戩發問,姜子牙在江邊一塊巨石邊坐下,悠悠嘆道:“我四歲那年,家鄉大震,是元始恩師將我從瓦礫中救出,引我上了修真之路。雖然我福緣淺薄,不能證得道果,但師門恩義,重逾泰山,我自是一日不敢忽忘的。”

  淚水從他面頰上灑落,這個萬馬千軍指揮若定的老者,竟已是失聲痛哭,哽嚥著又道,“二十年前,我那師叔太上老君,力主由我來佐周伐紂,啟動封神之戰。恩師因事畢我最次也可封神,非但贊成,更勤加勉勵。當時,他老人家那高興欣慰的神情,我也是日日如在眼前。可是……可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身形忽而一淡,背後的岩石已依稀可見。

  楊戩不語,運掌渡了一股法力過去,助他暫時凝住了神識。姜子牙恍如不覺,道:“封神封神,好一場封神!我那好師叔,他真的是高明之極,料事先機,獨步古今!可憐我師門受我所累,俱被涉入征伐之中,多少前途無量的同門,竟是只餘了魂魄,忍辱去受那卑微的神職。”

  楊戩輕嘆,道:“丞相,你也看出來了?”

  姜子牙的淚已流得盡了,臉上一片木然,道:“原來你早就明白此中的關鍵了?難怪不願飛昇,不願去參與封神大典。我那師叔好精的算計,他約束自己門下苦修,卻慫恿其他宗派弟子去伐商革命。他明明知道魂魄成神,修為自封神那一日起就再難有寸進的!楊道友,我好後悔……當年我若違抗師叔的密諭,不調了你去督糧,那我軍中,我師門,扶助周室的各派,又豈會平白折了那麼多人?”

  鏡外一片寂然,寒意從每個人心頭升起。雖說化血神刀時已見識過老君的本來面目,卻仍有些將信將疑,只道楊戩說話刻薄,激得老君動了戾氣。但姜子牙……哪吒已經呆了,喃喃地道:“老君的算計……丞相,你是不是弄錯了?老君……老君不會是這種小人的!”

  楊戩勸道:“丞相,事已至此,傷心無益,我且助你凝住元神。你只是為人利用,元始天尊不會過於責怪於你的。”姜子牙失聲慘笑,茫然道:“責怪?恩師責怪也好,不怪也好,我……我是永遠不能得知了。女媧娘娘等古神已經……已經……”

  楊戩臉色微變,道:“女媧娘娘?”姜子牙慘笑道:“封神大典你沒有去,而與會的一干人等都被嚴令禁止外洩,所以上古大神全部離開的事還少有人知。總之,維護三界秩序的重任,已完全轉交給天庭了。”

  三聖母想到女媧的音容笑貌,心中難過,只想:“原來恩師真的離開三界了?我竟是連她老人家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

  姜子牙的聲音仍在繼續:“不過,上古大神……嘿嘿,上古大神們也是好精明的算計!三界秩序原是個大笑話,一切只是人為硬造出來的權力平衡而已。楊道友,你可知道,他們離開之前,已將封神之戰裡折損最多、受封神職最多的幾大宗派掌教,全都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永遠禁閉了起來!”

  女媧娘娘麼?楊戩神色複雜。那個出現在瀕死少年前、仁慈寬厚的眾生之母,也會做出這種事麼?但是,三界的平衡……眾生之母,她所存念的只會是所有眾生,而有什麼會比平衡更為重要的呢?古神們失衡撞毀不周山的鬧劇,只要再上演一次,那麼整個天地,也就要土崩瓦柝了。

  存了此念,此時聽來的一切,便也都有了答案。楊戩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姜子牙輕聲道:“是啊,原來如此……我師叔的用心,原來也在上古神人們的算計之中。他們由著他剷除其他宗派好手,由著他督促自己門人閉關苦修以搶佔天庭裡的上品仙階。但是,他們卻將整個天庭的基石,那些不起眼卻維持著天庭正常運作的神職,全給了師叔掌控之外的受害者!”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哪吒心中泛起,他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全神聆聽著姜子牙後面的話,龍八不知他為何如此,但是,聽著這幾千年前的陰謀被一一點破,連龍八自己,都只覺得身上再沒了一分氣力。

  “小神們是天庭的基石,而他們原來的師門掌教,像我的恩師,通天師叔,太乙師叔等人,卻都已陷在萬劫不復之地。小神們再不能為了師門拉幫結派,卻也不可能去投誠老君的一脈……平衡,多美妙的平衡!古神們離開前完備了現有的天規,由你舅舅昊天玉皇大帝和西王母共同執掌。從此天條就成了平衡桿上的準星,天地秩序也從此井然有序……多美妙!上古大神,真不愧是上古大神!”

  姜子牙一字一頓地說著,驀地掙開楊戩渡來法力的手掌,斜衝出去,凌波而立。耀眼的白光從他身上迸出,身形又復淡得幾欲散去,但他卻在笑,淚流滿面,卻放聲大笑:“平衡……為了平衡,我成了害死恩師的大罪人!受封神職又如何?師門道統,從此永絕三界,我如何活下去?我如何心安理得地活在這三界之間?”

  隨著淒厲的高呼聲,他整個身子化作點點光焰,四下激射開來,在江水上渲出星雨般的異景,眾人知道,封神之戰的主持者,這周室強盛的奠基者,西歧大軍中的無上智者,從此便永遠消失,再也不能回來了。

  一點熒芒凝在楊戩手上,那是他本欲聚回姜子牙魂魄的法力,但他終還是沒有出手,只出神地看著那白光散開,落下,逝去。或許,這睿智老者自己選定的這種結局,才是他最少痛苦的解脫。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九章 蝶夢戀翩躚 (上)

  又過了月餘,楊戩親手為妹妹佈置一間房,將她從別苑接了過來。女媧既已離開,這些行宮也都要被天庭征回。楊蓮也不可惜,近千年終於可以和哥哥住在一起,興奮得成天偎在哥哥左右,又說又笑。憶到幼年時的趣事,還軟語央著二哥,下廚做了好幾次凡間的飯菜。

  其時楊蓮道術已成,只是在別苑中總是獨修,沒有太多臨陣經驗。而楊戩卻是在征戰殺伐裡千錘百練過來的,應敵經驗豐富得令楊蓮羨慕不已,於是公務之餘,楊戩又多了一項要務,那便是陪寶貝妹妹習武喂招。

  梅山兄弟也被楊戩接來了灌江口。這六人雖有了他三成法力作基礎,但若只在崑崙蠻修瞎練,就算再有個百十年也一事無成。現在他已不像封神時期那般的日日征戰,居無定所,正好親自提點,指引他們一一渡過修行路上必經的難關。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這個神通法力都睥眄三界的顯聖真君庇護下,灌江口一日繁華於一日,真君廟香火鼎盛,卻也意味著千奇百怪的公務越來越多,沉香看得翹舌不已,嘆道:“原來做地仙有這麼麻煩?天啦,保一方平安,難怪說地仙積累功德最是容易了!”

  冬去春回,轉眼又是一年,楊蓮在附近營建了一座花園,和昔日別苑一般無二。引來一條河,河邊植了些楊柳,又要二哥幫著蒐羅了無數珍奇花草。她料理得法,盡心盡力,春日裡萬象齊舒,和風輕拂著園裡的萬紫千紅,風物幾堪媲美仙府聖境。

  這日楊戩陪著妹妹練功完畢,獨自留在園中小坐。想起幼年時妹妹稚氣粉嫩的可愛模樣,現在又出落得如此娉婷多姿,三界少有,一時出了神,唇邊顯出難得的明朗笑意。一隻不起眼的枯葉蝶突然停上了他的肩頭,見他沒有反應,飛起盤旋一圈,落地化為人形,一個相貌普通,但十分可愛的女孩。

  “戩哥哥,你在想什麼?”她看楊戩一直發呆,好奇地問。三聖母不認識她,但想到楊戩曾告訴她的話,不確定地說:“這莫不是他提過的,認作妹妹的小妖精?是叫小蝶嗎?”

  楊戩早知是她,也不驚訝,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你這小丫頭,不是一直在山中修煉麼,我讓你見見蓮兒也不肯,賭咒發誓要成了仙再見,不讓人瞧不起。如今怎麼偷懶出來玩了?”小蝶做個鬼臉:“我去看看蓮姐姐長什麼樣。戩哥哥,她好漂亮,比我可強多了。”楊戩有幾份自豪地笑笑,看看小蝶,溫言道:“你很在乎嗎?”小蝶嬌笑:“我才不在乎呢。我要修仙,身體只是臭皮囊,對不對?”楊戩知她一向開朗大方,一心想著修成正果,也不以為意,又說了幾句,小蝶不願耽誤,回了山中修行。

  過了段時日,楊戩無事,正在江頭佇立,眾人又見那小小的枯葉蝶飛來,停在楊戩伸出的指尖,再翩然落地,化為那個明朗的女子。

  望著楊戩半晌沒說話,似有些害羞。小蝶踢了踢著腳下的石子,低聲說:“戩哥哥,我已經不準備修仙了。”楊戩聞言一愣,奇道:“你不是一直想列入仙班嗎?努力了上千年,你只差最後一步,如今卻要放棄?”小蝶紅著臉點頭,認真地說:“我在山裡修行時,救了一個人。你……你可別笑我,我喜歡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小蝶的眼睛亮亮的,給她平凡的面容帶來一層光彩。

  三聖母嘆道:“怎麼和我一樣……難怪後來我再沒聽二哥提起過她,想必也是被他處置了。”沉香自信地道:“娘,我們瞧著,看他如何處置的。回去後將這位蝶阿姨也救出來。”

  楊戩卻不似他們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有些惋惜地看著她,又有些惆悵,似是想起了身世,睥向上蒼,望向小蝶時又轉為溫和:“小蝶,你有自己的選擇,我又怎會笑你。你若覺得與他長相廝守勝過修煉成仙,我自會助你躲過天庭耳目——人妖結合,更是犯了他們的大忌。不過小蝶,你仍是妖身,只怕反會害了他。”小蝶點頭:“所以我來找戩哥哥幫忙。我要做人!”楊戩不由啊了一聲,滿是心痛地看著她:“你想讓我幫你脫胎換骨?強行由妖轉人,痛苦無比,人身不但無法力,更是病痛纏身,壽命不長。死後魂魄無存,再無來生。你可想清楚了?”小蝶堅定地點頭:“我樂意,我要和他在一起,就只這一世也罷。我要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孩子,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戩哥哥,只有你能幫我了。”楊戩憐惜地看了她半晌,終是道:“先帶我去看看他。”小蝶欣喜地化為蝴蝶,帶著他往修行之處飛去。

  龍八猜測:‘他是不是打探清楚了再一起動手?‘

  快到時,兩人落地,小蝶卻變成了楊蓮的模樣,三聖母驚愕地看著她。楊戩也是奇怪,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戩哥哥,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那天看他快醒了,我……我就變成了蓮姐姐的模樣。‘她聲音越說越小,因為看見楊戩臉色越來越冷,‘戩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我用蓮姐姐的相貌?‘楊戩哼了一聲:‘若他是個只重相貌之人,你也不必為他犧牲多年修為。‘小蝶急急分辯道:‘不,他不在乎的,是我自己一開始自卑……戩哥哥,我們處了這段日子,很說得來,他也不在乎我是妖精。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楊戩面色稍緩:‘既然如此,你去和他說明了,以本來面目見他。‘小蝶答應一聲,看見自己住的茅屋就在前面,歡呼一聲跑過去,一邊叫道:‘成文,我回來了!‘

  屋中人聽到呼喚,開門出來,笑吟吟地看著她,卻在見到楊戩時一愣,有了警覺之色。小蝶牽了他手,指向楊戩道:‘這是我認的哥哥,成文,將來我們成親時就讓戩哥哥為我主婚,好不好?‘劉成文放鬆了一些,向楊戩行禮。楊戩上下打量他幾眼,眉清目秀,一股書卷氣,也似是個人物。只是在他看來,實在也犯不著小蝶為他賠上千年道行。但念及母親與嫦娥,心中一痛又釋然,情之一物,最是無理可說,若他真心待小蝶,又何必勉強呢。面上便帶了笑意,見小蝶仍是三妹模樣,使個眼色,要她明說。

  小蝶雖說深信劉郎必不負我,但對己之相貌實在無信心,也是忐忑。見楊戩示意,微微點頭,引二人進屋,鼓足勇氣道:‘成文,你知道,我是妖精。‘劉成文愣了一愣,笑道:‘蝶兒,你不是早說與我了嗎?若你不是妖精,我只怕已化為白骨一堆,更有什麼可在乎的。‘小蝶看看楊戩,似想從他處得到鼓勵,張了幾次口,終於說道:‘成文,我……我的樣子是變出來的。其實我……‘不知怎麼說好,怕自己失了勇氣,也不敢看他反應,當即解了法術,回覆本來面目。

  劉成文眼見多日來相處的美貌佳人一轉眼變了模樣,雖不是無鹽嫫母,卻也是天壤之別,這一下可嚇得不輕,愣住了地天說不出話來。楊戩冷眼看他如何應對。小蝶淚水在眼中打轉:“成文,你就這麼在乎……”劉成文愣怔半晌,舒出一口氣:“不,我只是太吃驚了。蝶兒,我豈是只重容貌之人?下次可不許弄這把戲來嚇我。”小蝶破啼而笑,歡喜地看向楊戩。楊戩替她放下心來,向劉成文道:“小蝶出嫁也不能草率了,我需為她做些準備,你可能稍待些時日?”劉成文自然滿口答應。

  楊戩帶走了小蝶,尋處僻靜地,為其施法脫胎換骨。他閱歷既廣,這些法術都有所瞭解,並難不倒他,因此小蝶才會來找他幫忙。施術後,讓虛弱的小蝶休養一陣,自己去為她置辦嫁妝。三聖母看著他忙忙碌碌,四處為小蝶尋些珍奇寶物,心裡很是委屈。到小蝶出嫁那天,楊戩牽著小蝶的手交到劉成文手中,小蝶的笑容幸福無比,隔著蓋頭也能看見她一直彎起的嘴角。三聖母終於忍不住心裡酸酸的感覺:“他……他對一個認來的妹妹這般遷就,對我卻……”眾人也不解他行為,只當他是做了司法天神後良心漸泯,未免各自感概一回。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章 蝶夢戀翩躚(中)

  四年後,楊戩再往茅屋來探小蝶。哮天犬竄前竄後,看滿天蝴蝶飛舞,又如在別苑一般地撲上了蝶。楊戩失笑,只道貓兒會撲蝶,不料他養的這條狗也會撲蝶。喚了他回來,笑罵道:“這漫天彩蝶都是小蝶的姐妹,你若惹得她傷心,我將你送於她燉了。”哮天犬嗚嗚地老實呆在他腳邊,不敢再亂動。楊戩笑著拍拍它腦袋,自語道:“小蝶不知有沒有生了孩子,你可別亂叫,嚇著孩子。”眾人見他腳步輕快,顯是心情愉悅。

  轉過一道山壁,就是那山間小屋。屋子周圍收拾得漂亮,花圃整齊,樹木成蔭,定是小蝶的精心佈置,想來她過得必是不錯,楊戩笑意越發明顯,放輕了步子,走到屋前。

  房門在內鎖住,但自然難不到他,心念動處,鎖應聲而解,他推門入內。

  屋內也收拾得乾淨,但堂前不見人影,屋內卻傳來咳嗽聲。楊戩有些擔心,小蝶已成凡人,且體質尚不及一般人,莫不是病了,劉成文呢,又在哪裡?口中叫著小蝶,人已跨了進去。鏡面場景一變,眾人有點吃驚,床上那名女子,滿面憔悴,不見當年天真少女的風采。楊戩更是心疼,過去握住她手,渡了真氣與她,順便檢查了她身子,鬆了口氣。雖病得不輕,有他在,也不至喪命。轉目環視屋內,問道:‘小蝶,劉成文呢?你既病了,她為何不來照顧你?‘話中已有了責備之意。小蝶見到他顯是很高興,撐著坐起,聽楊戩口氣不對,咳了兩聲解釋道:‘去年周天子張榜招賢,他去鎬京謀事了。戩哥哥,我只是染了風寒,沒事的。‘楊戩扶她坐好,忽覺有些不對。印象裡天子招賢是大前年的事了,當時接到的全是這類禱告文書,擾了自己許多清靜。正沉吟間,就聽小蝶有幾分急切地說:‘戩哥哥,我正發愁呢,剛剛還在想你要能來就好了。我只能求你幫忙了。‘

  楊戩見她有些激動,臉色浮上不正常的嫣紅,咳得厲害,拍拍她背,等她理順了氣才道:‘別著急,慢慢說。‘小蝶慢慢躺下,喘息著說道:‘去年成文一心赴京,說要讓我過得好一些。戩哥哥,其實我不在乎的,我一直在山中修煉,這樣的日子就是很好的。但他有這份心為我,我也很高興。‘小蝶有點害羞又有點自豪,但想到夫君至今未歸又轉為焦急,‘可是他一去到今天也沒回來。我怕,怕他路上出事,怕他沒謀到事,失意下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我想去找,可是路途遙遠,我把錢都給他做盤纏了。戩哥哥,你來了就好,你帶我去找他吧。‘

  楊戩又驚又氣:‘傻丫頭,你當自己還是修煉的小妖精嗎?你把錢都讓他帶走,你自己日子怎麼辦?屋裡屋外這麼整潔,也是你收拾的?病了也不知愛惜自己。‘小蝶偎在枕上笑得甜美,依稀可見四年前的嬌憨:‘我不要緊,我想讓他一回來就看見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家。‘楊戩很是心疼,拿這小妮子沒有辦法,起身道:‘好吧,我帶你去京城尋他。‘

  路途雖遠,有楊戩帶著,也只是瞬間之事。楊戩在客棧要了間上房,為小蝶延醫用藥,自己去打聽劉成文下落。

  翻閱了官員名單,不見劉成文的名字。眾人就見楊戩有些無措地站在街頭,人海茫茫,他要到何處去尋人。沉香對哮天犬的追蹤之術可是印象深刻,此時不禁問道:‘他怎麼不用哮天犬?‘龍八小玉也正奇怪,康老大答道:‘哮天犬修成人形後才練的萬里追蹤,現在若要尋人,還得有東西做個引子。‘

  楊戩正自徬徨,一陣香風飄過,皺眉退後幾步,讓開過來的一頂軟轎。轎中人想必是在隔著簾看風景,覷著他,掀簾露出半張臉來嬌笑:‘爺,晚上去憐香樓去坐坐?‘原來是妓女,楊戩厭惡地撇過臉去,卻一眼看見她掀簾的手,腕上正套著他送與小蝶做嫁妝的鑲珠金鐲。眾人也見了,頓時生出不好的念頭,想到那個病中思念丈夫的小蝶,直為她心酸。

  憐香樓,楊戩默唸著這個名字,不再尋找,回到客棧,推門前躊躇了一會,終是帶著微笑進去,斂去了一身的肅穆。小蝶正伏在枕上咳喘,鬢髮微亂,比之前日又憔悴了幾分,卻有歡欣之色,想是到了京城,能找到郎君之故。

  楊戩心中又痛又悔,面上卻不帶出分毫,勸慰幾句,說道再去打聽,留哮天犬與她作伴,自己向人問了路徑,來到憐香樓。

  天色漸黑,憐香樓卻越發熱鬧,絲絃聲動,嬌笑謔鬧之聲不絕於耳。楊戩只是站著,看著,聽著,週遭一切事物皆似與他無干。

  一頂小轎漸近,馬上有人迎了上去。‘江爺來了,裡面請。‘慇勤代為掀簾。低頭走下一人,儘管已猜測到幾分,眾人仍是一驚,劉成文。他如今也不是當年模樣,寬袍緩帶,說不盡的富貴氣象,便是儀容也高貴了幾分。三聖母唾罵道:‘蝶妹妹還在病中,那般唸著他,他竟來此處,也不想著回家看看!‘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眾人知他脾氣,只怕這劉成文當場就要遭殃。卻見他臉色變了幾變,竟硬生生忍住了沒出手,只是冰寒之氣更盛,竟讓路人繞行而走,不敢接近。

  劉成文倒是沒見著他,賞了錠銀子進門,楊戩退到房屋簷下,趁無人時隱去身形,也跟著上樓。

  ‘江爺,你送的這鐲子真好看,姐妹們都羨慕我呢。‘楊戩白日所見的,正是此處花魁娘子,名喚如月的便是。此時她正倚在劉成文身上,撒嬌賣痴,心裡盤算怎麼從他身上再哄些首飾。劉成文骨頭都酥了,眉開眼笑地摟住她親了一口:‘寶貝兒,你只管好好伺候,爺手裡有什麼,還不都是你的。‘如月越發來勁,扭股糖似地往他懷裡鑽,卻不讓他真沾上。劉成文親近了幾回都被她躲掉,無奈從懷裡摸出顆珠子:‘瞧,我帶了這個來,你卻……‘如月捧著珠子,雖點著燈,仍可見寶光瑩瑩,歡喜地膩在他身上,任他又親又摸。

  幾名女子再看不下去,臉上飛紅,百花罵道:‘小人得志,真正可惡!楊戩怎麼還不動手,這等醜態有何好看!‘

  說話間劉成文愈加醜態百出,叫著寶貝兒就要親熱,眼前一暗,燭火竟熄了,懷中美人兒也似睡著一般,沒了動靜。寶珠在暗中卻更加明亮,和著窗外月光,房中擺設隱約可見。劉成文有點發寒,下床拎了褲子想走,忽覺一股大力揪住他敞開的衣襟,往地上一摔,跌了個大馬趴,疼得他直咧嘴,卻叫不出聲音。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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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一章 蝶夢戀翩躚(下)

  劉在文恐懼地抬頭,只見繡簾動處露出一角白衣。鬼?這個念頭浮起,嚇得不輕。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妖精都親眼見過,鬼自然也是有的。眼珠凸出,劉成文在地上抖著身子向後縮,‘你……你別過來,我、我、我找道士收了你……不不不,好兄弟,我明天,不,今晚就給你燒紙,我找人來超度你……你別找我……‘口中亂七八糟,語無倫次。

  見了劉成文這個樣子,楊戩更是噁心,又替小蝶不值,打斷他的胡言亂語:‘你不認得我了,好大的忘性!連名字都改了。‘劉成文篩糠似的哆嗦,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才定睛看了一眼,更是心膽欲裂,小蝶的兄長,怕也是哪處妖怪,今日來找他算帳了。

  楊戩容不得他定下神來,一抬手,劉成文凌空飛起,只覺喉上如遭重扼,幾乎喘不過氣,耳邊就聽楊戩聲音如從九幽之地傳來:‘聽著,我不管你這兩年做過什麼,現在先回去洗掉你這身脂粉味,然後到雲來客棧找小蝶。記好了,你是謀事未成,不願就此回去,一直飄泊京師。今天剛好叫我遇上。‘法力一撤,劉成文啪一聲掉落地上,哪敢說半個不字。楊戩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之際又復交待:‘換了你這身衣服,要有個潦倒模樣!‘心念微動,床上寶珠納入袖中。他可不願此物落入娼妓之手,更怕劉成文就此跑了,帶件物事好讓哮天犬追蹤。

  平平氣,楊戩回到客棧,想好說辭後,作出欣喜之色進了小蝶房間。一進房,眾人不由同他一樣愣了愣,小蝶平靜地躺在床上,不時低咳,卻沒了日間的激動。眸子靜靜瞧著屋頂,似發現什麼有趣之事,嘴角甚至掛了一絲說不出味道的笑容。

  楊戩看她這般神色,倒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推開跑來撒歡的哮天犬,強笑著說:‘小蝶,我已經找到劉成文了。‘小蝶嗯了一聲,殊無喜色,目光轉來看著他,仍是靜靜的。楊戩只覺不妙,但想到她在客棧,應該不會得知消息,忍著不自在笑道:‘他沒有謀到差事,不肯就這麼回去,倒有幾分志氣……‘正想著怎麼說,目光垂下,落到小蝶發上,一支珠釵直刺入眼,楊戩面上變色:‘小蝶,你……‘小蝶眼中滑下淚,順著眼角落在枕上。‘戩哥哥,你走後,受你托來照顧我的掌櫃娘子來陪我說話,我一眼就見了她頭上的珠釵。戩哥哥,那……那是你送於我出嫁的啊!掌櫃娘子說到釵好生得意,說是江大人手面大,贈給青樓女子不知凡幾。她們得的多了,也不當回事,手頭緊時便賤價賣了,讓她揀了個便宜。‘小蝶又在咳嗽,楊戩不及多說,先撫她背,讓她喘定。小蝶靜下,唇邊又綻開笑容:‘戩哥哥,我用你留下的錢又將它買了回來,你不生我氣吧?‘楊戩還能說什麼,輕輕搖頭,勸道:‘小蝶,忘了他吧,我帶你回灌江口,正好和我三妹作伴。我會想法子讓你可以重新修煉。‘話如此說,心中也是無底。若她真是凡人,楊戩也不用延醫,略輸真氣便可治了她病,再尋些仙丹,自可延年益壽。小蝶從妖轉人,脫胎換骨之後,更有一番壞處,便想如凡人般修煉也不可得。

  小蝶也是明白,微微一笑:‘戩哥哥,你真好,可是我明白,我已經是不成的了。你回來之前,我已經服了毒,那是我做妖精時得來的,怕他不在時我會遭人欺負,一直帶著。我只想見你一面再走。‘楊戩大痛:‘小蝶,為了那個男人不值得如此!縱是不能再成仙,你也還有一世可過,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小蝶卻只是搖頭,帶著笑,淚卻不停掉落:‘戩哥哥,他騙了我,我還怎麼能活得下去。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最後一滴淚珠滾下,眼未合,氣已絕,一縷芳魂,從此天地間再無覓處。

  百花仙子司群花開謝,與一干蝶精蝶仙最是交好,此是哭得也最是傷心。也不管楊戩根本聽不見她說話,叫道:‘楊戩,你定要殺了那混蛋,為小蝶報仇!‘嫦娥也是傷感,自憐身世,垂泣不止。

  楊戩握著小蝶的手,默默無語。良久良久,才掏出寶珠讓哮天犬嗅了,自己抱起小蝶,跟在哮天犬後面出門。

  他走得很慢,似是怕驚動了小蝶,不疾不徐地來到一棟朱紅大門的宅前。哮天犬對著門汪汪大叫,楊戩穿門而入,跟著它穿廊過院,有人來攔問,被他法力彈開。

  天已濛濛發亮,劉成文奔逃回家,驚魂未定地抖了一陣,才想起要逃。剛收拾了細軟出門,正撞上楊戩進來,拎著包袱只是抖,說不出話來。

  楊戩像是沒看見他,從他身旁過去,將小蝶放在椅上坐下。劉成文挪著步子向外移,被哮天犬堵住,不敢動了。楊戩細心地讓小蝶坐好,小蝶半張著眼,頭仰在椅背上。楊戩皺皺眉,從床上取來枕頭,墊在小蝶腦後,讓她坐正,又取了床毯子搭在她膝上,這才滿意地直起身,輕聲道:“小蝶,你病了,要注意身子才是。”又給她理理衣服,“別著急,我這就找你相公去陪你。”眾人一股寒氣上冒,嫦娥想到他當年背著妹妹上到懸崖,在破廟那一幕,顫聲道:“這劉成文死定了,楊戩這副神氣,越是平靜越是駭人!”

  再次端詳小蝶,沒什麼遺漏了,楊戩側臉,眼風似刀,冷冽如冰,給是仙人也膽寒,何況劉成文一個無膽書生。只嚇得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褲檔已濕了一片,雙眼翻白,就欲暈倒。楊戩卻不容他逃避,法力一激,劉成文立刻清醒,清楚地看見自己雙肩冒出血花,然後才感到大痛,尖聲慘叫。楊戩已掣出三尖兩刃槍,寒光映著他的眼,愈加深幽。沉香不由拉緊了小玉的手,龍八也不自禁地退後幾步,離姐姐近些。小玉有點發抖地道:“以前我就怕看他的眼睛,他追殺沉香的時候,一點不念親情,那雙眼睛冷冰冰的。可是……可是也沒今天這麼可怕!”

  楊戩斷了他雙臂,轉頭看看小蝶,鋒芒過處,劉成文已被開膛破肚,人也一命嗚呼。楊戩冷然道:“我本應將你凌遲處死,奈何小蝶終是戀你一場,就讓你得個痛快!小蝶已魂飛魄散,你就去陪她吧。”眾人看得清楚,劉成文魂魄被他擊得四散,再無幸理。劉彥昌莫名一陣後怕,心說楊戩當真是心狠手辣,看來對自己還算手下留情的,若將自己也弄得魂飛魄散,沉香就是將地府翻過來也是無可奈何。

  哮天犬過去扒拉劉成文的內腑,叼出他心來,嗅嗅,再望望主人,終是沒敢吃。楊戩殺了劉成文,再不多看他一眼,回身抹上小蝶的眼,抱她慢慢向門外走去。眾人發現,小蝶的身子已慢慢淡去,晨光中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楊戩卻恍若未覺,站在門前就著初陽看她。庭院中栽著梧桐樹,正是春夏相交枝繁葉茂的時節,卻被他殺氣波及,葉片枯黃地蜷在枝頭。此時一陣風吹過,紛紛掉落,打著旋兒在院中飄蕩。有幾片向小蝶身上落去,毫無阻礙地穿過,飄在楊戩腳邊。小蝶,她是真的要消失了。

  楊戩抬頭,掌心接住一片落葉,像怕吵醒小蝶似地柔聲說:“你看,像不像你的姐妹們?記得初見你的那座山谷裡,最多的就是枯葉蝶。我帶你回灌江口,讓你的姐妹也過來陪你,好不好?”小蝶再不能回答了,枯萎的葉兒一片片穿透她身體,她也越來越淡,在楊戩懷中慢慢消散了去。楊戩卻似未覺,仍保持原來姿勢一動不動,口中喃喃,儘是問她需些什麼,只是悲哀之色越來越濃。末了一聲長嘯,聲動九天,嘯聲過後,楊戩抖落一身枯葉,駕雲而去。

  眾人皆是淒然,天地之間,還有誰知道這樣一隻小小的枯葉蝶兒,有誰知道,她為情棄道,為情而死的那份哀淒。三聖母目中含淚,跟著楊戩回到灌江口,自己的房中。楊蓮正在看書,高興地叫了聲二哥,丟下書卷和他說話。楊戩深深地,深深地端詳著妹妹,從她頭上取下那枝蝶形釵,在手中撫摸。楊蓮不解地看著他,半晌,楊戩又替她插上,手落在她的長發上,閉上眼,吐出一口氣,道:“三妹,以後你就留在灌江口,不要出去亂跑。答應我,不要動凡心,好好修煉,不要像娘一樣,更不要像……”

  他哽住了沒有說下去,楊蓮卻害羞了,扭過身子噘嘴道:“二哥,你說什麼呀,誰動凡心了……”楊戩扳過她身子,認真地說:“不要相信那些男人,尤其是那些個風流自命的書生才子。他們騙得了你的心,卻只會傷害你……三妹,答應我!”楊蓮從沒見哥哥這般模樣,慌亂地點點頭。楊戩繃緊的面色放鬆了些,將妹妹摟在懷裡:“三妹,你不能再出事,我只有你一個妹妹了……”楊蓮在她懷中,他再不用隱藏悲傷。三聖母看著他眉峰聚集的痛苦,恍然間似是想通了很多,嘆道:“難怪他如此偏激,難怪他對彥昌恨之入骨。可是彥昌,彥昌又怎是那種人可比。”她舉目抬頭,雖看不見他,卻笑得甜蜜溫柔。

  鏡前人亦作如是想。劉彥昌目視三聖母,滿心的驕傲。三聖母握住楊戩緊緊摟住自己的手臂,想起這一路所見,楊戩確是真心疼愛自己,只不知為何對愛子也是那麼絕情。看了眼沉香,又道:“彥昌,我們回去後,收拾間屋子,將二哥挪處地方好生照料。也許是他經歷了這些事,性子有些變化。沉香,他壓我在華山,折磨你爹,許是因為這件事。只是將你逼得走投無路卻讓人生恨。念在他與我多年兄妹,沉香,我們便不要再計較了好嗎?”

  沉香一直在發愣,眼前的楊戩,怎麼也看不出像是會追殺他的那個司法天神。想到母親性命也是他多次救護,自思回去後也當真不能再對他漠然無視,聽了母親的話,點頭稱是。劉彥昌卻有些不自在,但妻兒都這樣說,他也不能反對。哪吒看出他神色勉強,心說回去後先趁他們不備接走人再說。楊戩大哥與他們畢竟有嫌隙,弄不好還要吃虧,不如由自己接走,找觀音求了甘露治好他,也算是報了救命之恩。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二章 申誓結兄弟(上)

  餘下的百餘年裡,如非必要公務,楊戩很少外出,除了陪著三妹就是認真指導梅山兄弟修道。這六兄弟還是如初見時一般的粗莽率直,有他們在,顯聖真君廟倒也熱鬧了不少。

  楊蓮的小花園也越發喜人。有了神通廣大的二哥幫忙,很多海內孤本的名貴花卉,都被蒐集了去。再加上楊蓮百多年的精心打理,一來二去,竟連吳郡的百花園都驚動了,花仙子們因最初的好奇,而漸漸喜歡上這裡清雅的環境,無形之中,居然成了天下花仙的又一個小家。

  三聖母想起那時的日子,嘴邊噙了笑意,說:“記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是牡丹仙子。當時,突然看到一本綠牡丹變成人向我微笑,可嚇了我一大跳!”百花仙子在鏡外聽見,也是輕笑,道:“還說呢,三妹妹。你的花園引得花仙子們樂不思蜀,成天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最後,我都被誘了去,連百花園都不想回了。”

  楊蓮有百花等新朋友作伴,除了修練喂招外,便少有時間想到哥哥。眾人都看出楊戩有些失落,但以他那寡言少笑的性子,對著一群花仙的七嘴八舌,又實在有些不耐,唯有藉教授梅山兄弟法術打發時日。梅山兄弟卻因此得了好處,餘下的幾年裡修行突飛猛進,神凝丹結,五氣朝元,眼看便要到應劫成道的最後關口。

  這日詳細檢校了六兄弟的功境法力,楊戩已推算出他們應劫的大致日子。老大、老四、老六較快,另三人稍慢,總在一年之內,都要先後去面對了。可這六人本沒有修仙的資質,被自己強行洗髓後,留在人間做散仙綽綽有餘,若定要應劫成道,怕是一人也逃不出灰飛煙滅的下場。

  暗自皺眉,楊戩卻沒有說出自己的憂慮,只囑咐他們一些注意事宜,便打發他們退下,自己在房中靜坐想主意。

  龍八笑道:“康大叔,看來楊戩還挺擔心你們應劫的事呢。你們那時沒出什麼事吧,怎麼度的劫?”老四不等大哥說話,先笑道:“我們也緊張了很久。修煉那麼長時間,光做個散仙總心有不甘。可應劫又不是玩兒的,成功了就是飛昇成道,不成功就是灰飛煙滅。我那時越到日子近了越是定不下心練功,整天胡思亂想。”

  康老大看著鏡中的楊戩,沉著臉說道:“說起來還得感謝他。他先幫我們加速修行的進度,免得時間參差不齊,又在我們練功的屋子外布了什麼陣,說是能抵禦天劫。果然我們什麼也沒遇上,就順利度過了那一關。”哪吒大詫:“哪有這樣的陣法,你們聽說過沒有?”嫦娥百花一干人等都不以陣法見長,更是不懂。

  眾人說話間,楊戩已轉身外出,似是有了主意。龍八道:“是幫你們佈陣了?”話出口已知不對,楊戩是向後園行去的。百花想了起來,道:“他是去見三妹妹,那時我們正在園子裡行酒令賞花題詩。楊戩來後,耐著性子陪我們飲些酒,便突然問起了百花園的風景。”

  百花仙子一向好勝,自然是將百花園形容得遍地繁花,香光如海,富麗清華,聽得楊蓮羨慕不已。楊戩看在眼裡,微微一笑,隨口將吳郡的奇風異俗又述說了些,楊蓮更是嚮往,眼巴巴地看著二哥,想開口又不敢。百花性子直,便道:“真君,令妹與我很是投緣,不如讓她去吳郡小住些日子?在貴府勞叼已久,也該讓我百花園做一回東道主了。”

  楊戩道:“既然仙子開口,小妹就煩你代為照顧些時日了。”楊蓮大喜,拍手叫道:“二哥,你允我去吳郡玩了?”楊戩微笑不答,心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領,妹妹與她一起,自然可以放心,免得幾月後辦那樁事時,會嚇著了她。

  三聖母笑道:“二哥那次難得轉了性子,放我在百花園住了三個月,百花姐姐又帶了我去龍宮玩。四公主,你還記得嗎?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龍四含笑道:“當然記得,那時東海正好有海妖作怪,三妹妹的寶蓮燈威力無窮,幫了姐姐好大的忙。”

  第二天送妹妹離開了灌江口,楊戩便召來梅山兄弟,令六人立刻閉關。康老大在鏡外看著,記得餘下的兩個月內,楊戩嚴令眾兄弟加緊練功,又用他的法力日日相助,說有辦法可助大家順利度劫,但卻先須將各人水準拉平。

  鏡中情形果然與他記憶契合,楊戩按時查探六人體內真元流轉情況,為他們度氣凝神。哪吒有些奇怪,說:“同時度劫人數越多,天劫威力也就越大,楊戩大哥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認識他這麼多年,沒聽說過他如何精通陣法啊。”

  兩個月過去,楊戩為梅山兄弟度氣之後,知道已強行將六人的道術修為拉到應劫之期,今日一交午時,天劫便臨。當下正色吩咐,言道要用陣法護持,令六兄弟自即時起便不得外出半步。

  出了屋,楊戩騰雲升上半空,運指劃出一個個符咒,挾著金光向下打去,不一會兒,金光閃爍,將整間屋都籠罩在光圈內。他又沉吟了一陣,左手一合,三尖兩刃槍化為墨扇,在屋脊上方盤膝坐下。

  康老大當日在室內自不知端的,此時見了,咦了一聲,說:“空音陣?這……這只是隔絕內外聲響的普通陣法啊,如何抵禦天劫?”一個念頭閃過心中,臉色頓時為之大變。

  餘下的三兄弟也想到了,老六不知所措地望著大哥:“空音陣絕不可能御劫,除非是他在為我們硬擋。大哥,我們該怎麼辦?以前他救我們性命還只是順手而為,可是這次,這次終究是我們欠他的。”康老大面沉似水:“大丈夫恩怨分明,既欠他性命,當以性命相還。但我是絕不會再與他為伍。”老四老六默默點頭,不再說了。

  太陽在空中一分一分地移著,正午越來越近,天空中已隱隱有破空裂雲的怪聲傳來。三聖母修行的別苑不畏天劫,沉香修行時吞了老君大把仙丹,對渡劫也無太多概念。餘下諸人卻有些緊張,梅山兄弟看著楊戩聚合法力準備硬拚,無不神色複雜。

  所謂天劫,其實是成道時天人交感,引來的乾天純陽之火。梅山兄弟修行深淺不一,應劫時間自也或早或遲,楊戩自付不能長期守著六人寸步不離,便素性用了這個笨法子,一次助他們成道,一了百了。左右梅山兄弟的修為與他相差極遠,六人天劫疊加,自己拼了受些微傷,也盡可以應付下來。

  怪聲漸轉成震顫著的銳響,雲層厚積,像波浪一般起伏著。雲層中隱隱六道赤色長虹,夾著亂閃的白光,連串的悶雷聲由遠及近地隆隆響起,萬物似是停頓了一般,充滿了酷烈的肅殺之氣。

  楊戩冷哼一聲,墨扇張開,光華大盛,靜待純陽之火擊下。

  雲中一聲大響,一道長虹爆散開來,化成千百點火球,隕星墜雨般疾砸下來,同時雷電大作,金色長蛇般噬向地面,空氣炙熱得如同燃燒了起來一般。

  楊戩眉峰一豎,手中墨扇疾揚,法力化作流光迎將上去,頓時連串巨大的爆裂之聲迸出,宛如萬面戰敲齊擂,又如萬山齊崩,他竟是憑著一己法力,將擊下的火球閃電生硬硬截在半空。

  又一道長虹炸開,漫天流火殞下,楊戩扇上光華一縮,旋又大亮。幾點火星被他力道震飛出去,落在遠處一座山巒之上,整座山峰頓如浮沙堆積也似,摧斷散裂,無聲無息地癱塌了下去。

  天際驀地一黯,忽又大亮,餘下四道長虹同時裂開,火團四濺,撞擊融合。但聽得震天價爆響連連,已化成詭幻百變的暗赤色狂野巨焰,巨焰爍處,厚積的雲層如殘雪投火般四下翻滾,散盪開去,晃眼間片縷無存。唯有漫無邊際的赤血之色,瀰漫出衝天的煞氣,挾著天地之威直壓下來!

  整個灌江口都似搖動了起來,沉香等人立足不穩,幾乎跌下屋背,全仗了金鎖吸力才勉強穩住。眾人相顧失色,萬沒料到天劫之威,一至於此。

  楊戩振衣起立,神色凝重。銀色光芒圍繞周身,墨扇一翻,已現了三尖兩刃槍本相,槍身斜劃,立時異光四射,滿空暗赤焰雲,竟被撕成兩截。左手拈訣,霹靂連珠般地打出法力,將赤焰來處掩了個風雨不透,頓時屋上有如濃血翻騰,恐怖詭異,屋下卻是花草迎風,好鳥嬌鳴,一派祥和。

  梅山兄弟愣愣地盯著鏡中,老四低聲道:“原來這就是天劫……如何擋?就算是現在,我們也決計擋不過去……”想起崑崙山上與那人生死相搏的情形,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三章 申誓結兄弟(下)

  但聽得鏡裡一聲清嘯,楊戩潛運玄功,銀芒陡然大盛,如長虹刺天般,疾愈電射入赤焰之內,但見雲光雜沓,銀赤相交,兩兩緊壓,此盛彼衰,此衰彼盛,相持不下。

  哪吒知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下意識握住乾坤圈,只恨不能去助一臂之力。楊戩額上汗水滲出,身上光芒卻是愈亮,漸漸銀光一分分地向上掙出,直射入赤焰中心,擠軋對抗,尖銳的劈啪聲不斷。

  焰雲似也知大難臨頭,欲散還聚,欲聚又散,銀光在中心強抗掙出,驀然如輕煙般四散開來,由內而外,將滿天赤色齊齊裹住。焰雲正欲掙開,驚天動地的巨震響起,銀赤兩層裡外同時爆散,化為千萬縷細絲,滿空飛射,一閃即滅。

  清脆的啼囀傳來,一隻小鳥翔上屋脊,似被三尖兩刃槍吸引,輕快地盤旋一陣,疾掠向已然雲消焰散的明朗天際。

  楊戩臉色蒼白,收起手中槍,就地盤膝坐下調息,眾人知他雖不曾受傷,但這樣硬抗天劫,勢必損及真元,怕要三五月的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三聖母神色怔忡,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可他為什麼不說?說了,我怎麼也不會纏著他比武了。”

  當晚顯聖真君廟裡熱鬧異常,梅山兄弟無驚無險地應了一次劫,興奮得不知所以,強拉來回房靜養的楊戩,說要大開酒宴應祝。眾人看楊戩氣色萎頓,知他元氣未復,卻又架不住六兄弟的糾纏,只得無可無不可地入了上席。鏡外梅山老四有些後悔,道:“早知如此,那晚便該由著他好生休息去。也是我們高興昏了頭,竟一點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異狀。”

  這六人素來好酒,曾是商室大將,口味自然也極考較。老六用搬運法將百餘年前藏起的幾罈美酒攝來,大呼小叫地為各人滿上一碗。那酒注入碗中,色若琥珀,香醇綿長,看得旁邊的沉香都食慾大動,向鏡外笑道:“康大叔,你們的酒可真好得沒話說。當年在天池山下如此,現在又是如此!”

  嫦娥卻頗為擔心,輕聲道:“內息不順時不宜飲酒,他自己該是知道的。”康老大看向鏡中高談闊論的自己,面沉如水,說:“二郎真君豈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一頓酒,便從此多了六個死心塌地的好助力,仙子,他的深謀遠慮,終不是你我所能及的。”

  哪吒一邊聽見,氣往上衝,怒道:“楊戩大哥才為你們拼的命,你便這樣說他?”康老大冷冷地道:“我們兄弟欠他的命,出陣後自然會去當面還他,但要我心領這小人的人情,卻終是休想!”龍八聽得兩人語氣不對,插口道:“算了,三太子,康大哥,都是千餘前的往事,何必為了這個傷了和氣?”

  鏡裡康老大自不知以後的這些變故糾紛,此時笑容滿面,揚碗向楊戩說道:“二爺,我兄弟都是粗人,不會說什麼客套話。總之,當年若非你施以援手,響們這番成就,那是做夢也夢不見的。大恩不言謝,這一碗酒,康某便先乾為敬了!”餘下幾人轟然作應,道:“是啊,我們先乾為敬,然後再敬二爺!”

  楊戩淡然一笑,看著桌上酒碗,有些犯難。梅山兄弟修為雖遠遜於己,但畢竟是應對六重天劫,法力耗去不少,內息也頗覺不順,本不易碰這杯中之物。可這六人多年辛苦終得成就,興趣正高,若拂了他們的意,卻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當下搶先開口道:“天劫一過,也就可以正式列入仙班了。康老大,你們以後有何打算?”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話題。

  康老大爽直地道:“打算?自然是二爺你如何安排,我們就如何遵從!”

  楊戩沉吟道:“既如此,過幾日我便去趟天庭。當年的封神舊部,應還會賣我些面子,我且為你們謀個一官半職,也好過繼續做小小的地仙廝混日子。”天庭官階中,地仙只勝過地府的鬼隸之屬,職低事繁,責任又大。他不願飛昇,卻也不願因為自己而誤了六人的前途。

  梅山兄弟臉上變色,康老大放下酒碗,沉聲道:“二爺,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事,說錯了話,惹你不快,竟是要逐我們離開了?”楊戩一愣,說道:“你們已成功度劫,證得道果,我也該助你們去謀個好前程了,怎會是逐你們離開?”

  老六大聲道:“二爺,你說這話,也未免太小看兄弟們了吧!當年大家發誓永奉你為兄長,不離不棄,豈能說過就算?漫說只是度了劫,就算玉皇大帝讓給我們做,我們也只願留在灌江口,留在二爺你身邊生死相從!”

  楊戩心中微微一暖,嘆道:“灌江口的歲月最然寫意,但並非長久之計,會誤你六人良多的。”六人對視一眼,康老大滿了碗中酒,離席道:“二爺,你若當我們是兄弟,就再不要說出這種話來。來,大夥輪番來敬二爺一碗,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對著楊戩躬身為禮,一飲而盡。餘下五人也站起身來,目視楊戩,神色懇切之至。

  楊戩低頭去取桌上酒碗,掩住眼神中的感動之色。當初救了這六人,固然一時興起,便是這次助他們度劫,也不過因為認識的時日已久,動了些惻隱之心罷了。但六人回報的這份情義,令他百感交集。兄弟……千年的寂寞,除了自己發誓要守護的小妹之外,這三界之中,竟還有人願成為自己永不離棄的兄弟?

  抬起頭,觸上梅山兄弟充滿了期待的目光,暖意在楊戩心中蔓延開來,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道:“好,我楊戩也是一樣。從此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抬手一飲而盡。

  康老大放聲大笑,餘下五人神采飛揚,楊戩這一句話,竟比成功度劫更令他們激動狂喜。楊戩不忍拂了他們的意,酒到杯乾,與六人一一對飲。酒意湧將上來,內息忽然逆沖,他伸手按在桌上,不動聲色地忍了過去。

  饒是如此,胸口已是煩悶異常,楊戩心中暗凜,知道自己真元受損,這酒是決計不能再碰了。六人卻又滿了酒過來,一迭聲地還要再敬。

  鏡外梅山兄弟也是各有感慨,老四低聲道:“灌江口的日子,那時是何等的快活逍遙……若二爺沒去做那司法天神多好,或許,我們直到現在,還可以……還可以是兄弟!”康老大盯著鏡面出神,正想說話,卻突然臉上變色,咦了一聲。

  老三已搶道:“原來,原來我敬他的酒,他竟是暗裡全傾在了地上!”老六喃喃道:“怎會這樣?剛才還說了要兄弟同心,永不捨棄……可一轉眼,連幾碗酒,他都要和我們玩手腕,用心機?”

  哪吒怒道:“楊戩大哥不是這種人!”看向鏡中,楊戩卻正側身將手中酒灑向案下,他不由哽了一下,又道,“就算如此,楊戩大哥也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康老大慘然一笑,道,“還能有什麼苦衷?說什麼兄弟同心,不離不棄?我康越石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累得眾兄弟和這種人互稱兄弟。同心?不棄?話猶在耳,卻已是一場空,一場戲了。難怪千年之後他會綁了老六送給小狐狸,原來自一開始,在他心中,就從沒當我們是兄弟過……”

  酒宴仍在繼續,看著楊戩在席上虛與委蛇,將敬來的酒一碗碗傾入桌下,連沉香等人都有了啼笑皆非的感覺。好不容易挨到結束,康老大重重地呸了一口,低聲罵道:“真是無行的小人!”

  梅山兄弟高歌大笑,還要結伴去踏月夜遊,楊戩唯有佯作不勝酒力,藉故推脫了。眾人見他匆匆行回房中,腳步越來越快,剛剛掩上門,身子一晃,竟是險些摔倒。

  扶著桌面坐下,調息著有些混亂的內息,只覺眼前陣陣發黑。楊戩不禁苦笑,心道這六人好酒如命,今日拿出的陳釀固然美味釅正,卻只怕要累得自己遲上不少日子復原了。

  鏡外鴉雀無聲,嫦娥不禁低聲道:“康大哥,你們終還是誤會他了。便是先前那六碗酒,他原也不該喝的,你看他現在……”

  其實不消她說,眾人也都已看出來了。康老大茫然若失,愣愣地看著楊戩眉頭皺起,全力壓制酒氣帶動的內息逆沖。餘下的三兄弟更是神情複雜,老六反手給了自己一掌,頓足道:“無論他日後如何,方才我都不該胡說。大哥,我們……我們的那些話,竟是全部錯了!”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四章 惜者唯卉園(上)

  又過了月餘,楊蓮意猶未盡地被梅山兄弟接了回來。哥哥雖然寵她,但灌江口冷冷清清的真君廟,怎比得了名城大郡的繁華可愛。何況還有那麼多言語投機的新朋友,龍四姐姐,織女姐姐,連哥哥幾百年前提過的嫦娥姐姐都見到了。灌江口的日子,又哪有這般的豐富多彩,搖曳生姿?把玩著幾位姐姐贈的仙飾靈物,楊蓮的心思猶自留在百花園裡,連楊戩進來都沒有發覺。

  “這丫頭回來後,便成天魂不守舍的,想是玩得尚未盡興吧?”看著妹妹擺弄小玩意兒入神,楊戩暗嘆了一聲。或許,不該再一味地護著她在身邊了,妹妹大了,多些交朋友,多增廣些閱歷,也始終是件好事。見她頭上玉釵墜得有些斜,伸手幫她扶正,楊蓮一回頭,叫了一聲:“二哥。”將一根明珠綵帶繫上腰間,又問,“好不好看,二哥?”

  楊戩坐下,笑道:“當然好看,只要是系在你的身上,再平凡的東西也自光彩奪目。”楊蓮卟嗤笑出聲來,叫道:“幸好沒外人在,哥,這麼誇自家的妹子,會笑死人的。”又拿起別的飾品,佩帶了給他看。

  楊戩越看越奇。那綵帶上嵌滿拇指大的夜明珠,價值連城,但畢竟是凡物,倒也罷了。餘下的珠花玉珮,卻大多雲霞流轉,靈氣逼人,雖不是法寶,卻也決非等閒可得。一詢之下,楊蓮這才想起,將三個月的經歷款款道來。

  “東海龍宮富麗堂皇,老龍王對我也好,讓四姐姐帶著我到處玩,還送了好多珍奇異寶給我。對了,還有月宮……”

  楊戩暗暗搖頭,萬沒料到三個月裡,百花居然帶了妹妹去了龍宮,正皺眉間,月宮兩字如驚雷般在他耳側響起,他身子一震,目視楊蓮,說道:“月宮?”

  楊蓮自然不知道哥哥的心事,點頭道:“是啊,我還見到了你很多年前提過的那位嫦娥姐姐。姐姐那裡好多的玉樹,晶瑩剔透,美不勝收。可惜是古神遺物,太過貴重了,否則我真想帶些回灌江口來!”

  時光驀地倒流回去,往事在記憶深處激盪著,楊戩臉色奇異,有些悵然,又似有些喜悅,一現即隱。鏡外嫦娥看在眼中,霎時間也感傷起來,低下頭抱緊了玉兔。

  不欲妹妹再提到月宮,楊戩強迫自己轉移開注意力,信手去翻那些珠佩:“這些都是東海送你的禮物了?三妹,龍宮與我們並無深交,怎麼出手如此綽闊?”

  楊蓮臉上閃過幾分得色,道:“我本來不想要的,可百花姐姐和四姐姐都說,我幫了龍宮的大忙,不要就是瞧不起東海。”楊戩奇道:“你?你能幫他們什麼大忙?”楊蓮嗔道:“二哥,別老當我是小女孩啦。這次去東海時,正好有海妖作亂,鬧得龍宮人仰馬翻。你妹妹我神勇無敵,一出手就擺平了那妖物,幫了他們免去了不少麻煩!”

  她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淺笑從眉眼間逸出,說道:“二哥,我這趟出去多久了?”楊戩佯嘆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上天入地的玩了三個月,就扔我一人呆在這灌江口。”楊蓮拍手道:“好啊,二哥,原來沒我陪著你也會悶。是不是因為沒人練手?康大哥他們的功夫,和你差得也實在太遠了些!”

  楊戩道:“丫頭,又想要二哥給你喂招?”楊蓮現出狹黠的笑意,說:“豈敢豈敢,不過,二哥,這一次我一定能贏你的!”曳了哥哥的手,便向外面花園行去。

  楊戩由她拉著,只是好笑。這個寶貝妹妹也不知在東海殺了什麼小妖,竟如此意得志滿了起來。也罷,調養了近一個月,陪她玩上會兒也該沒什麼大礙了,左右她經驗不足,每次都敗得乾脆利落。

  楊蓮在前面,滿臉的興奮。楊戩看不到,沉香卻覺得好玩。百多年來,兄妹二人的比試,幾乎成了花園裡最常見的大劇。只是從來都是在小楊蓮噘著嘴生氣,旦旦發誓下次一定要贏中收場。這次變得如此有把握,人人都好奇起來。小玉問三聖母道:“娘,你這次輸了還是贏了?楊戩雖然元氣未復,但勝你好像還是綽綽有餘的啊!”

  三聖母搖頭道:“說不上輸贏,他使了詐,差點嚇死我。”沉香奇道:“使詐?”三聖母道:“是啊,百花姐姐知道我一直想贏二哥,便幫我出了個主意。誰知……誰知他竟也使詐,氣得我和他發了好久的脾氣!”

  說話間已到了平日練功的空地上,楊蓮道:“今天不用兵刃,二哥,咱們比拳腳,怎麼樣?”楊戩笑道:“隨你,只是輸了後,別又說成二哥欺負你。”楊蓮側了頭似在尋思什麼,突然揚掌便擊,十指間霞光閃動,疾若閃電地攻了過去。

  沉香笑道:“啊,娘,原來你是偷襲?”但楊戩千餘年臨戰經驗何等豐富,妹妹指尖微動時他便已覺出,搖頭一笑,側身避過。楊蓮氣道:“不好玩,你一次當也不上!”沉腕向他肩上抓落,楊戩聽風辨形,負了雙手只是閃躲,楊蓮連連急攻,竟是連他衣角都碰不到一塊。

  又纏鬥了片刻,楊戩微笑道:“三妹,我要出手攻你左臂曲池了,你可斜退讓開。後一式我攻你氣舍穴,你搶攻我左胸空門才有望化解。”口中說話,手下一一施出,楊蓮只覺他每式都將自己前後去路封得死死,除了按事前道出的招式應付外,竟是別無他法。斜退兩步後,一掌搶攻楊戩左胸。

  楊戩在她脈門上一拂,迫她收手疾退,又道:“我現在擊你前胸,暗藏了擒拿的後著,虛者實之,你也須以擒拿術相應。”幾式拆過,倒變成授受技藝一般,楊蓮每一招都隨了他話語連消帶打,全不能自行做主。

  她有些惱了,道:“二哥,你欺負人!”楊戩笑道:“是麼?我現在側身上前,肘擊曲垣,你不可硬接,過巽位以退為進,反攻我巨闕。”橫肘輕撞向她後背。不料楊蓮不忿,不退反進,搶上一步迎了個正著,呯地一聲,整個人頓被擊飛了出去。

  楊戩吃了一驚,叫道:“三妹!”他方才未用法力,下手也是極輕,但楊蓮飛出後摔在幾棵蘭花叢中,俯伏於地,竟是動也不動。他心中一凜,只想:“我下手太重,真的傷了三妹?”搶上前去,扶起她渡入法力查看,緊張之下,竟是連雙手都有些發顫了。

  楊蓮輕聲呻吟,緩緩睜眼來,見哥哥正低頭抱起自己,突然便現了笑意,大聲道:“二哥,你輸了!”話音未落,一抹明亮之至的光芒已從她左袖裡迸出,狀如青蓮,直襲楊戩胸前。

  那光芒是沉香見慣了的,驚道:“寶……寶蓮燈?”楊戩正全神檢查妹妹傷勢,陡然間勁風襲體,連呼吸都為之一窒。他本能地一掌擊出,勁力未吐,已驚覺過來:“是三妹,我萬不能傷她!”左掌疾翻,後發先至,將自己右手架開。掌力從楊蓮鬢邊擦過,將她身後的花樹石山,無聲無息地震成粉齏。

  只這霎間遲疑,退避勢已不及,青蓮重重印上了楊戩左胸。他低哼一聲,身子倒飛出去,乓地撞上一株老柳,喇喇聲中柳身四裂,餘勢不竭,又向下株撞去。只聽得亂響之聲不絕,百餘棵柳樹,竟全被撞得炸裂了開來,滿園木屑亂飛。

  左胸錐心劇痛電傳全身,楊戩運氣護住心脈,勉力將青蓮上的驚人力道卸向身後,轟地一聲,園中山石也被崩起,這才重重砸在地上。他用最後一點清明將餘力引向地面,頓時地麵龜裂,泥土震上半空,整座花園轉眼間夷為平地。

  楊蓮也被震飛了出去,茫然起身,寶蓮燈握在手裡。她呆呆看著眼前狼藉一片的平地,淚水奪眶而出,叫道:“二哥,二哥!”發足向楊戩落地處奔去,半跪下拚命撥開泥石。


第三卷 封神前後 第十五章 惜者唯卉園(下)

  三聖母看著自己憂急的樣子,卻不緊張。沉香不由道:“娘,你……你竟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向他用了寶蓮燈?”鏡外哪吒也叫道:“三聖母,你太過份了吧?這哪是過招,簡直是想要楊戩大哥的命。百花仙子,你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三聖母搖頭道:“三太子,你不必緊張。二哥他心計深沉,我哪能騙得了他?他只是惱我偷襲,故意詐傷嚇我罷了。”

  說話間楊蓮已推開泥石,將二哥抱了出來。小玉見楊戩臉色灰敗,人事不知,遲疑道:“詐傷?娘,詐傷也能這麼像嗎?”三聖母心中一顫,凝神回想當年,道:“不,我沒傷到他,他親口承認是嚇我的。你們看,二哥身上沒有血跡,又怎會有傷?”

  楊蓮不住搖著楊戩身子,見哥哥雙目緊閉,一聲不應,只嚇得再沒了半分氣力。她不知所措地守在哥哥身邊,抽抽噎噎地哭著,叫道:“我……我不是誠心的……二哥,你醒醒,別不理蓮兒……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百花姐姐說這樣才有機會贏你,我沒想到會傷到你……是真的,蓮兒從來沒想過要去傷你……”

  百花在鏡外道:“楊戩還真是狠心,妹妹哭成這樣了,他還裝得下去!”嫦娥仔細去看楊戩氣色,總覺不對,說:“三妹妹,你二哥不像詐傷,他氣息微弱至此,那是裝也裝不出來的。”三聖母心中茫然,只分辯道:“不是裝的,那他為什麼要向我認錯?”

  楊蓮的淚水一滴滴落在楊戩面頰上,楊戩手指微微一動,似有所感。楊蓮握住他手掌,哭道:“不要再嚇我了,二哥,蓮兒知錯了!寶蓮燈……我以後再也不用寶蓮燈了!我要還給女媧娘娘,我不要它,我只要你,二哥……”

  呼吸越發艱難,伴隨著胸口剜肌剔骨般的抽痛。楊戩勉力想睜開雙目,但每次努力,都會因難耐的劇痛,重新沉淪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但隱隱地,似乎有誰在哭,女孩子的聲音,無助惶恐。楊戩心中無由地為之一緊,“好熟悉……是誰?”他昏昏沉沉地想著。

  “二哥,二哥……蓮兒不敢了,你醒醒……求你醒醒!”哭聲雜了悲叫。蓮兒……蓮兒?楊戩一驚,是三妹。三妹怎麼了?有水珠灑落下來,天氣變了?三妹再留在屋外會淋著的。不,不像是雨,是三妹在哭?這丫頭……這丫頭受什麼委屈了?

  手指無意識地扣住,抓住楊蓮的手。不錯,是三妹,可她的手怎麼這麼涼?楊戩一陣心疼,想問,卻說不出話來。他掙紮著,想看清妹妹的臉,眼前黑暗慢慢褪去,剌目的陽光,映得他又是一陣眩暈。

  楊蓮泣道:“我不要寶蓮燈了,二哥,你應我一聲,怎麼罰我都成!”楊戩微愣,寶蓮燈?神識慢慢清醒過來,憶起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擊,頓時明了。

  他暗運內息,才至左胸,便痛得差點再昏迷過去,不禁暗暗一凜,千餘年來,自己還不曾這般重傷過。想開口安慰妹妹,嘴角微動,一口氣吸得急了,幾乎劇咳出聲。他深知自己肺腑重創,這一咳只怕再難止住,唯有拚命忍下,原本蒼白的臉色陡然漲得通紅。

  楊蓮見他醒來了卻不說話,只當他氣得厲害,一邊哭,一邊將寶蓮燈扔到了地上,叫道:“我發誓不用寶蓮燈了,二哥,求求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楊戩慢慢調息,強行壓制傷勢,見妹妹哭得傷心,又是疼惜,又是不捨,強笑道:“沒事了,傻丫頭,二哥好端端地,你哭什麼哭?”手臂撐在地上,半坐起身子,晃了一晃,才勉強穩住。

  目光到處,見了地上的寶蓮燈,說道:“這是你的護身之寶,蓮兒,先收起來吧,不要隨手亂丟。”楊蓮撿起,眼含著淚,道:“我不要它了,二哥,我……我怕它還會傷了你!”楊戩知道剛才委實是嚇壞了妹妹,抬手撫著她沾了泥灰木屑的頭髮,低聲道:“傻丫頭,我沒那麼容易受傷。二哥只是想給你個教訓,寶蓮燈威力實在太大,以後除非生死關頭,千萬不可以再胡亂用它。”

  楊蓮連連點頭,但還是怕得厲害,偎在哥哥身邊不住發抖。楊戩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心疼之至,安慰了幾句,卻收效不大。他苦笑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勢必成了妹妹心頭一塊陰影,念頭一轉,緩緩站起身,伸手又將楊蓮拉了起來。

  “丫頭,”他正色道,“行了,不玩了,以後還敢偷襲二哥麼?”

  楊蓮一呆,抹去臉上淚,道:“什麼?”楊戩身上冷汗不住滲出,卻絕不外顯,淡淡地笑道:“和你鬧著玩的呢,傻丫頭。你以為憑你的功夫,真能偷襲到二哥?我不過閉氣一會,居然引得你這般大哭,也還真是值得呢。”

  楊蓮側頭細想哥哥的話,回過味來,只氣得一頓足,叫道:“好啊,二哥,剛才是你在騙我,故意裝暈了過去,對不對?”楊戩微笑道:“那可怨不得我,是你太粗心了,蓮丫頭。”

  三聖母無由地鬆了一口氣,這一幕,和她記憶裡完全契合,不由道:“他自己承認了,嫦娥姐姐,三太子。你們聽,我沒記錯,是二哥在詐傷騙我!”哪吒仍覺不對,說:“三聖母,你想為當年開解,那也是人之常情。但楊戩大哥現在的情形,實在不像詐傷那麼簡單,你不是看不出,只是不敢承認。”

  楊蓮剛才嚇得狠了,又自責,又愧疚。現在聽了哥哥如此說話,心頭一輕,卻有些生氣起來,捉拳在楊戩胸口連打了幾下,叫道:“你好壞,二哥,剛才差點嚇死我了!不行,你騙我,我不依。”幾拳擊上,楊戩身子一弓,臉色慘白,再沒了半分血色。

  楊蓮猶自生氣,覺得二哥這玩笑開得也實在大了。退了一步,腳下喇地一聲,踏到幾根殘花斷莖。她方才心緒不屬,沒注意到四下景物,此時回過神來,險些又哭出聲來,指著自己照料了百餘年的花園,叫道:“你……你……二哥,你太過分了!我再不對,你嚇我一次也就夠了,為什麼連這些花兒都不放過?”

  楊戩提氣強撐著不致暈倒,道:“什麼花……啊,是了,二哥沒留意毀了你的花園。”楊蓮氣道:“過些時候,百花姐姐、四公主他們還要來園子裡玩呢,現在怎麼辦?二哥,不行,你賠我花園!”

  楊戩低聲道:“好,我賠,但我不知你園裡有哪些花木。你先回房……回房去列個清單來。二哥就算走遍九天十地,也要幫你找全,成不成?”他左胸的痛楚越來越甚,只盼盡快將妹妹支開,否則當真是支撐不住了。

  楊蓮大喜,急道:“真的?”楊戩苦笑一聲,點了點頭。楊蓮不禁歡呼一聲,轉身便向自己房中奔去,猶不忘回頭叮囑:“百花姐姐說了,薔薇花開時要在園子裡大開酒宴,將所有交好的姐妹都邀來。二哥,你要誤了這件事,哼,以後休想我再理你!”

  楊蓮的背影剛剛沒在轉角處,楊戩身子一傾,栽倒在地上,三聖母顫聲道:“怎麼會這樣?不是,不可能的,他後來還幫我找了好多花,重整了園子!”哪吒怒道:“三聖母,你是真看不出還是裝的?楊戩大哥他分明是怕嚇著了你!你居然還讓他帶著傷,去找那些花花草草?”三聖母臉色發白,看著二哥掙了幾次才又站起身來,怔怔地無話可說。

  楊戩掙起身後,踉踉蹌蹌地騰雲離開真君廟。眾人不知他要做什麼,都盯緊了鏡面變幻的景物細看。卻見他尋了處荒涼的山頭落下,匆匆解開了衣襟,左手光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已取在手中,倒持了槍尖,便向自己左胸劃落。

  三聖母啊了一聲,沉香看得真切,驚道:“娘,他果然有傷,你看他胸口!”

  楊戩左胸心臟附近,一道長長的炙傷,高高漲起,色若青紫,看上去極為可怖。他用槍尖挑破,傷口下的淤血標出老遠,在地上暈出剌目的殷紅,只看得百花都不禁駭然,叫出聲來:“三妹妹,你……剛才你若向左多偏上一分,當場就會要了他的命!”

  裹好傷口,調息了良久,楊戩才藉了三尖兩刃槍站起,輕輕嘆息了一聲。眾人默不作聲,看著他施法清去身上血跡,步履艱難地返回真君廟裡。楊蓮卻已列好清單在等著他,不依不饒地要二哥立刻履約。三聖母不敢再看楊戩強裝出來的笑容,低下頭去,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

  五個月後的盛夏時節,薔薇盛開。修茸一新的花園裡,但聽得仙佩叮咚,琴蕭悅耳,百花等人玩花行令,間或品論起園中的各色新卉。楊蓮淺笑著,風姿綽約,周旋在姐妹們之間,優雅可人。

  楊戩便駐足在圍牆邊的側門外,似笑非笑地看著園裡,神情間全是滿足。三聖母猶豫著走近他身邊,伸手撫在他削瘦了許多的肩上,心頭閃過劉府那間孤寂破敗的小屋,和中秋前那次無緣無故的重傷。

  “畢竟你也曾全心全意地待我好過,或許,我不該只記著你做過的惡。”她黯然地想著,“二哥,那些事就當從沒發生過吧,等我回去後,我們再重新做回灌江口時的兄妹,好嗎?”
信手寫下幾行詩句,最押韻的,竟然是我的嘆息。
我是九霄,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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