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日】
我是被開門的聲音吵醒的。
並不是因為這個響動太劇烈,只是近來我的睡眠品質似乎越來越不好,即使睡著了也很容易被驚醒。但沒有人發現這個情況,於是我也就沒有說。
閉著眼讓腦袋清醒了一下,漸漸能夠分辨出門口傳來的各種聲音了。聽得出來,來人頓了一下,輕輕合上門,這才不緊不慢地走過來。
這個腳步聲我聽過千百遍,熟悉得不用猜就能知道。於是我放鬆地繼續躺在床上沒有動,聽著他慢悠悠走到床邊,隨即停下。
他頓在那裡,我幾乎能感覺得到他專注的眼神,卻不知道他在研究些什麼。房間裡該是沒有光亮的,他又能從我臉上看到什麼?
但還沒等我細想,他就又動起來,衣料摩挲的聲響悄悄從耳畔劃過,緊接著,床沿微微向下凹陷,一股灼熱的氣息就從上方覆蓋下來。
「哢嗒」「哢嗒」
夜色寂靜得如同死去了一般,石英鐘的動靜比他的呼吸聲還要清晰。
他一手撫上我的臉頰,指尖從眼下劃過,掌心中的溫度依舊帶著微弱涼意。我努力回想上一次牽他的手時,殘留在肌膚上的是否也是這樣的溫度,卻發現一時之間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個時候,他突然低低笑起來,同時又靠近了一點:「裝睡可不是好孩子該做的事情哦~親愛的阿蘿瑪~」
我遲疑了一瞬,終於乖乖睜開了眼睛:「你可沒有資格這樣說我,白蘭。」夜色中,他的臉近在咫尺,即使是在這樣濃郁的漆黑裡我都能看清楚他眸中紫色的光輝。
白蘭彎著眼角,低下頭來蹭了蹭我的脖子:「晚上好,阿蘿瑪~」
我從被子裡伸出手,抱住他脖子:「已經過了該說‘晚安’的時間了。」
他頓時愉悅地笑起來,緊貼著我的胸腔裡傳來悶悶的聲響,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帶上了那麼點撒嬌的味道:「嗯~最近都很忙呢~阿蘿瑪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灼熱的氣息全數噴灑在臉上,癢癢的,還有一股甜膩的香味。我收緊雙臂,把下巴擱在他肩上:「你說呢?」
不知來自何處的微光在天花板上勾勒出深深淺淺的線條,恍惚間竟讓我想起夏日裡碧藍海面下沉浮搖曳的成片海草。
這麼一想,突然有些懷念那帶著鹹濕腥味的海風和漫無邊際的沙灘了。
我望著頭頂時隱時現的光影微微出神。白蘭頓時有些不滿地拽了我一下,埋在我頸間的腦袋又使勁往我臉上蹭了蹭:「不可以走神哦,阿蘿瑪~」
我閉了閉眼,心想著這也許是最好的機會了:「白蘭,等到了夏天,我們去海上玩吧。」
他疑惑地「嗯?」了一聲,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我,漂亮的紫眸直直望進我眼中。停頓了幾秒,他這才再次彎著眼角笑起來:「阿蘿瑪終於想要出去了嗎~嗯~不過夏天還有很久哦~」
我不閃不避地回望著他,最後悄悄將視線移開落在他眼角。那幅倒刺狀的紫色圖案在黑夜中好像也在微微發著光。
「因為現在太冷了,還是夏天好了。那是個適合去海上的季節。」
「嗯嗯~沒錯哦~而且在那之前我一定會把阿蘿瑪的病治好的哦~」白蘭看起來很高興,忙不迭點頭,毛茸茸的頭髮順著他的動作在我臉上掃來掃去。
我有些受不了地推了下他,故作嫌棄地皺起眉:「很癢啊!離我遠點!」
如果是平常,他一定會不依不饒地繼續蹭,但這一次他立馬停了下來,迅速抓過被子鑽進來,順便一把將我抱進他懷裡:「我們睡覺吧~」他吻著我眼角,輕聲道,「晚安~阿蘿瑪~」
他身上甜膩的氣息一下子就將我淹沒了。雖然抱著我的那只手依舊涼絲絲沒什麼溫度,可周身的空氣卻好像瞬間變得溫暖起來。
以前我常常嫌棄他吃那麼多甜食弄得身上全是糖果的氣味,誰知道這時候竟然能讓人覺得安心。
「晚安。」
我在他漸漸低下去的呼吸聲中閉上眼睛,他剛才那一句話卻莫名其妙地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在那之前我一定會把阿蘿瑪的病治好的哦~」
你知道嗎白蘭,我已經沒有勇氣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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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例行的身體檢查。
我很難得地在莉婭娜小姐出現前就醒了過來。望著天花板眨了眨眼,轉過頭,白蘭仍在熟睡,細長的眉眼,蓬鬆的白髮,不再刻意微笑的安靜臉龐帶著種莫名的冷峻。
我忍不住往他懷裡蹭了蹭,努力放輕動作不想打擾到他,可即使如此,原本搭在身上的手臂還是一下子就收緊了。白蘭輕笑一聲,毫不費力地把我拉進他懷裡:「今天起得好早呢~」
他的聲音裡還帶著濃重的睡意,軟綿綿的呼吸在耳邊不住蹭來蹭去。我頓時瑟縮了一下,將臉完全埋進他懷裡,下一瞬,香甜的氣味便充滿了鼻腔。
我滿足地低歎一聲,伸手回抱住他,十指下意識抓緊了他背後的衣服:「白蘭,我……」話剛出口,我心頭一驚,立馬截住了話頭。
果然還是不能事先告訴他。
不管理由是什麼,白蘭這個傢伙絕對會反對的。可惟有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想妥協。
他摸著我的頭髮,少見地耐心等待著下文,許久才「嗯?」了一下:「怎麼不說了呢,阿蘿瑪?」
我定了定神,一把推開他,故作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不許不換睡衣就跑來蹭我的床!」
「嗯~下次會記得的~」他嘻皮笑臉地應著,抓起我的手細細地吻,如蜻蜓點水般一路掠過指尖、掌心,最後落在手腕上。
那上面的傷疤還沒有完全褪去,不過看起來已經沒有那麼可怕了。但見他這樣盯著它瞧,我突然就覺得慌亂,下意識就要將手收回來。
然而白蘭卻更緊地握住了它。
「NE,阿蘿瑪~」他微微抬起眼皮,依舊笑嘻嘻地看著我,可臉上的笑意毫無預兆地就變了,握著我的那只手一點點加大力道,直捏得我手腕隱隱作痛。
心臟頓時顫了一下,我下意識摒住呼吸,但依舊不甘示弱地回視過去。
他看了我幾秒,又一下子笑得像是沒心沒肺,「不可以逃跑哦~」他說著,在我手腕上輕輕落下一吻,「留下我一個人可不行呢~」
右手指尖顫動了一下。我很想看清他此時究竟是什麼表情,可他只留給我一個亂糟糟的發頂,還有摩挲著我左腕的指尖。
「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無意識的回答,好像只是為了給出那麼一個答覆而已。
無法肯定,又不敢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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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大概是白蘭事先打了招呼,莉婭娜小姐直到我梳洗完畢都沒有出現。
我坐在梳妝鏡前,最後打量了一遍自己。除了看起來瘦了一點,虛弱了一點,其它的也沒有什麼變化。我眨眨眼,盯著自己棕褐色的眼睛有些出神。
似乎很久以前,白蘭曾經說過,他最喜歡我這雙眼,像琥珀石一樣乾淨透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個過於追求完美的人。大概我們都有那麼點完美主義的傾向,可和我不同,他則顯得有些近乎偏執了。
我皺了下眉,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見他從後面走過來,攔腰抱住我:「我的阿蘿瑪還是這麼漂亮呢~」他抬手從我肩頭勾起一縷金髮,低頭一吻,「如果脾氣也能那麼好就更完美了呢~」
我反手拍過去,白蘭靈活地一閃,湊到我身邊,不等我說什麼就將我一把抱起:「到體檢的時間了呢~」
他說著,大步向門口走過去。我條件反射地抓住他衣襟,餘光中恰好瞥見身後的大鏡子。
裡面的那個女人,竟讓我想到以前白蘭送來的日本人偶。
——明明長得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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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剛好輪到半月一次的全身檢查。
我有些不甘願地坐在輪椅上,皺著眉看著電梯上不斷變化的數字打了個呵欠:「好煩。」
「MAMA,很快的~」他從後面拍拍我腦袋,又彎下腰來戳了戳我的臉頰,「阿蘿瑪煩惱的樣子也很可愛呢~」
我毫不客氣地拍開他:「不要動手動腳的!」
「才沒有動腳哦~」白蘭不依不饒地還想繼續湊過來,而這個時候,顯示幕上的數字終於停止了跳動。電梯門「叮」地響了一聲,緩緩向兩邊移去。
還沒等它完全打開,站在門口的紅發青年已不耐煩地喊起來:「白蘭先生!」話音戛然而止。在看清我們的同時他猛地漲紅了臉,隨即立馬別開頭,習慣性托了下鏡框,「可不可以請兩位不要在公眾場合打情罵俏!」
白蘭這才直起身來,一邊推著我走出電梯間,一邊沖他打招呼,完全無視了那句抱怨:「早上好哦~小正~」
我無所謂地打了個呵欠:「正一還是那麼天真呢。」入江正一頓時張嘴就要反駁,我斜睨他一眼,慢悠悠勾起唇角,「單身了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轟——
那一瞬間,我幾乎看見正一的頭頂一下子噴出了大團蒸汽。他那張臉紅了又青青了又變白,最後硬生生憋成了紫紅色。
「阿蘿瑪小姐!」
他惱羞成怒地大喊了一聲,一抬眼剛好又看見白蘭依舊笑嘻嘻地站在一邊完全沒有加入戰局的意思,不由深深歎了口氣,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我們還是先去做檢查吧。」
空氣好像陡然凝滯了那麼一瞬。
即使已經過了一年,我還是無法習慣這種生活,不由下意識皺了皺眉。誰知下一秒,眉心處就多出一抹微弱的溫涼觸感。我不悅地抬頭,正對上白蘭放大的笑臉。
「阿蘿瑪總是沒有耐心呢~不過很快就會結束的哦~」
我潛意識覺得他這句話裡似乎有點其他的意思,但又不願多想,便輕哼了一聲,沒有接話。他也不再說什麼,轉過頭去靠在正一肩膀上笑道:「接下來就拜託小正了哦~雖然我也想留下來,但BOSS總是很忙呢~」
正一再次挫敗般長出一口氣,草草應付了幾聲之後就推著我往裡面的醫療室走去。輪椅摩擦著大理石地面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周圍竟恍惚間安靜得可怕。
一種可笑的虛無感毫無預兆地湧上來,我回頭望了眼來時的方向,白蘭雙手插在口袋裡,正懶洋洋地站在電梯門口。見我看他,他微微偏了下腦袋,抽出一隻手來沖我揮了揮,唇畔彎出個更大的弧度:「要乖乖配合醫生哦~」
我狠狠瞪他一眼,立馬收回了視線。頭頂上方傳來正一有些遲疑的問話:「阿蘿瑪小姐,最近……感覺好些了嗎?」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也不知在介意些什麼。我哼笑了一聲,抬手撥了撥肩頭的長髮:「不,完全沒有哦。」
正一尷尬地假咳一聲,當即轉移話題:「抱歉。說起來,都過了這麼多年,阿蘿瑪小姐和白蘭先生的感情還是那麼好呢。」
聽見這句話的同時,心裡還是控制不住地湧上些許得意和喜悅,可這樣的小幸福終究是經不起推敲的。
我忍不住笑了聲,百無聊賴地把玩起發梢來,「所以說正一你還是那麼天真呢~首先,怎麼樣才算是‘這麼多年’呢;其次,我和白蘭這樣真的可以叫做‘感情很好’嗎?」
「難道不是嗎?」他反問一句,不由低下頭來奇怪地看了看我,「你們不是從大二就開始交往了嗎?已經五年了啊!」
我嗤笑他:「白蘭大二的時候身邊可是每天都換著女伴的呢~」說到這裡,我抬頭瞟了他一眼,挑唇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正一?」
他顯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重重點頭:「當然!」
第2章 【第二日】
大學的時候,我是住在學校公寓裡的。
一方面,是因為父親終究不放心我一個人離開佛羅倫斯在外學習;另一方面,住在學校裡面畢竟要方便很多。
唯一的問題是室友。雖然不知道什麼原因,但很顯然,那位軟體工程系的姑娘並不喜歡我。尤其是在大一第二學期我和他們系的名人白蘭·傑索認識之後,這種情況更是變本加厲。
我當然知道她對我到底不滿在哪裡,只可惜我不在乎。
所幸,她平時都不會出現在寢室裡,往往在我睡下後才會回寢,又在我起床前就早早出了門。所以大多數情況下,寢室裡基本上只有我一個人,也就避免了隨時可能引發的矛盾。
和入江正一的相識,自然是因為白蘭的關係。
我記得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好沒有課,就坐在陽臺上曬太陽,身上的睡裙還沒換,只披了件單薄的毛線開衫。
白蘭推開門闖進來的時候,我剛把手上的《西方藝術史》粗略翻了一遍,打算換一本繼續看。
「阿蘿瑪,給你見個有趣的學弟哦~」
門板撞在牆上的巨響令我額角一抽,我冷笑一聲,支著腦袋抬起頭來。
白蘭在幾步遠的地方止住腳,咧開嘴笑嘻嘻地指著跟在身後的紅發男生,以一種炫耀寶貝似的口吻介紹道,「小正在今年的新生中可是第一名哦~很厲害吧~」
他的笑容在鋪天蓋地的陽光中明亮得不像話。我彎起眼角,帶著自己最常用的溫文笑容接道:「哦,是嗎?」手中已抓起那本四五百頁厚的硬皮書毫不留情地朝他欠扁的笑臉狠狠砸了過去。
「啪」
對方一抬手,不偏不倚將書接入手心。「嗯~阿蘿瑪不需要這麼隆重地歡迎我呢~」白蘭低頭看了眼書封,嬉皮笑臉地拿著它晃了晃,「我一直以為阿蘿瑪對程式設計完全不感興趣呢~」
我心裡動了一下,但仍保持著剛才的微笑勾了勾唇角,從他手中把書一把抽回來,順便打了個呵欠:「我的涉獵可是很廣泛的。」說著轉向站在一旁的紅發青年,「你好,要喝點什麼嗎?」
那是個很傳統的東方男生,鼻樑上架著副厚重的黑框眼鏡,看起來顯得有些過於拘謹呆板。要真說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還要屬他那一頭耀眼的赭紅短髮了。
他從一進來開始眼神就一直遊移於屋內各處。我估計他來來回回已經把這房間裡的擺設觀察了數遍,可偏偏就是直到現在都沒有直視過我,
這時聽我跟他說話,才慌慌張張擺著手向後退了一步:「不……不用了!」視線剛一落在我身上,他的臉唰得又紅了,「抱歉……我們不該就這麼闖進來的!」說著急忙拉住白蘭就要向外跑,「所以說了——白蘭先生,這樣太失禮了啦!」
白蘭好心情地笑起來,揶揄地拍著那男生的肩膀湊過去:「小正是被阿蘿瑪迷住了嗎~這樣就傷腦筋了呢~」他挑起眉,笑得像只狐狸,「阿蘿瑪可是全系甚至整個學校都公認最難追的女生呢~」
說到這裡,他偏著腦袋看過來,微露的紫眸中帶著狡黠笑意,「而且,我也正在追求她哦~只是阿蘿瑪總是不答應呢~真是的~」
「誒——」男生誇張地大叫一聲,立馬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打量我,有些苦惱地皺著眉像是在自言自語,「怎麼會……白蘭先生這麼優秀……不過阿蘿瑪小姐也很漂亮……」
我哼了一聲,雙手抱胸斜睨白蘭:「什麼時候你的身邊沒有女伴了,我倒是可以勉強考慮一下。」
白蘭摸著下巴故作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再一次笑得花枝招展:「可是~優秀的男生是不可以拒絕女生的呢~」
我果斷決定不再和他說話,轉而對被他叫做「小正」的男生伸出手:「你好,還沒有自我介紹過。我是雕刻藝術系的阿蘿瑪·博那羅蒂。」
「啊啊……我叫入江正一,」男生急急忙忙將手遞過來,「和白蘭先生一樣是軟體工程系。冒昧問一句,阿蘿瑪小姐的姓氏……莫非是米開朗琪羅·博那羅蒂的那個‘博那羅蒂’?」
我點點頭:「哦,你知道?」
他臉上立馬露出驚歎的表情,張大了嘴喃喃:「好……好厲害!」
「呵,也許只有很少很少的血統而已,畢竟都這麼多年了。」 我忍俊不禁地擺了擺手,撥了下散落的長髮。白蘭不甘寂寞地湊過來:「阿蘿瑪真正厲害的地方還有很多呢~尤其是她的雕刻品哦~連老師都說是‘天才的傑作’呢~」
手心又癢了起來,我抬手拿著書就往他頭頂一拍:「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
「當然是因為我時刻都在關注著阿蘿瑪啊~」白蘭討好地攬過我肩膀,興致勃勃地抬起另一隻手,「好了!我們去吃飯吧!一定要為可愛的學弟送上豐盛的一餐呢~」
入江正一慌張地擺手,但最後只好挫敗地耷拉下腦袋小聲抗議:「白蘭先生,你偶爾也聽一下別人的意見啊……」
我聳聳肩表示無異議:「沒問題,不過得讓我先換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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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壽司店裡解決的。
白蘭說「既然是小正的歡迎會果然應該選日式料理呢~」所以我不得不再一次接觸了被自己拋棄很久的壽司,結果吃了很久還是沒有填飽肚子。
中途去了下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白蘭笑眯眯地對正一悄聲說著什麼。我好奇地問了句,正一立馬興奮地抬頭:「白蘭先生剛剛說到和阿蘿瑪小姐的初次見面!」
我眉心一跳,似笑非笑地看白蘭一眼,繼續將注意力移到和正一的對話上:「哦?那可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他是怎麼說的?」
「誒?不是吧?!白蘭先生說……」正一茫然地張了張嘴,正要繼續,白蘭突然一把拉過他,擠到我旁邊來:「阿蘿瑪還在為那次我把飲料倒在你身上的事情生氣嗎~女生還真是小心眼呢~」
「啊,我就是小心眼呢~」我學著他的語氣,眯起眼回以微笑,「誰能料到在兩個系的聯誼Party上,傳說中那位大名鼎鼎的白蘭先生竟然會用飲料先一步代替自己和別人打招呼呢。」
正一嘴角一抽,在一邊小聲抱怨:「白蘭先生,這和你剛才告訴我的完全不一樣啊……」
「是嗎~」白蘭眨眨眼,極其無辜地望了正一半晌,最後異常燦爛地笑起來,「小正一定是記錯了哦~我怎麼會幹在窗外偷看美女這種事情呢~」
「什麼?」拿著筷子的手一頓,好不容易夾起來的壽司差點就又掉回盤子裡去。我好整以暇地扭頭看向白蘭,態度溫和地微笑,「請問,您剛剛說了什麼嗎,白蘭先生?」
在看見我的笑容的同時,正一渾身一抖,隨即一把捂住臉別過頭去:「還是說出來了,白蘭先生……」
白蘭的表情瞬間僵了一下:「我有說什麼嗎……」他乾笑兩聲,又咧開嘴露出最常見的輕佻笑意,「原來阿蘿瑪這麼在意我嗎~我很高興喲~我們交往吧~」
「停!」我想也沒想,抬手就把一個壽司塞進他嘴裡,「吃飯的時候說這種事情會消化不良的哦~」
心裡卻突然雀躍起來。
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有沒有告訴過他的——關於我們的事情。
白蘭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他,一定是在比他見到我之前更久的之前。
第3章 【第三日】
「阿蘿瑪小姐?」
正一的聲音成功引回了我的注意力。我將視線從窗外移回來,正見他拿著杯水遞到我面前,臉上帶著無可奈何的笑容,「口渴了吧?」
「還好。」我點點頭接過水杯,忍不住又望向外面,「就是很煩。」
一月份的天空總是染著陰沉沉的銀灰色。雲朵的形狀不甚分明,好像一大片都連在了一起。今天很難得有些陽光,輕軟地從連綿雲層背後灑下,總算為接連的蒼白新添了幾許生氣。
從這二十八層的高度望出去,那些光亮似乎就近在咫尺。
腦中突然有個念頭,想要把這樣的景象刻出來。可是……
我皺了下眉,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指節上的老繭還紋絲不動地留在上面,可這雙手現在卻連刻刀都拿不動了。
我猜,一定沒有人能想像得到,當時名噪一時、被稱為「當代米開朗琪羅」的阿蘿瑪博那羅蒂現在卻只能在輪椅上度過無聊的每一天。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
就好像——那個時候白蘭說的所謂「初見」,我直到很久以後才恍然意識到,也許那不過就是想要逗弄我們的說辭罷了。
我在心裡笑了一聲,抬頭對正一道:「我休息好了,去看看裡面準備的怎麼樣了吧。」
每月一次的大檢查又花時間又花體力。
我一早上幾乎都在不斷進出各種儀器,先不說這種任人擺佈的感覺令人非常不爽,這件事情本身就實在鍛煉體力。可偏偏我現在又根本不能支撐那麼長時間,所以只能隔一段時間出來休息一下再回去繼續。
重新走進檢查室的時候裡面似乎還沒有準備好,醫生正站在巨大的儀器前面記錄著不知什麼資料。我托腮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他:「還需要多久,奧多醫生?」
他是白蘭專門為我請來的主治醫生,聽說是個非常熱衷於研究疑難雜症的傢伙。雖然年紀不大,但在醫學界中早已赫赫有名。
聽見我說話,他這才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答道:「還剩兩項檢查。」
等在一邊的正一低頭看我一眼,急忙笑著補充了一句:「馬上就能結束了呢,阿蘿瑪小姐。」
我默默抬頭看他,最後無力歎了口氣:「嗯。」
這個時候,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青年。他站在門口朝我們行了一禮,隨即跑到正一面前,畢恭畢敬地又鞠了一躬:「入江大人,可以打擾一下嗎?」
正一眉頭一蹙,煩惱地抓了抓頭髮,只好跟著那人走了出去,臨出門前還不忘囑咐了一句:「阿蘿瑪小姐,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知道了。」我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直到他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門外,這才轉回身來。看著正在擺弄儀器的奧多醫生,我一邊用手指卷著頭髮,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我的時間還剩下多少?」
男人的背影明顯頓了一下。他緩緩轉過身來,皺著眉看了我幾秒,抬手扶了下鏡框,然後又轉了回去:「保守估計,一年。」
一年。
我閉了閉眼,忍不住在心裡自嘲地笑了聲。既然有了他的這句話,那麼撐到夏天絕對沒有問題了,情況要是再好一些的話,到時候勉強走上幾步應該也可以吧。
我悄悄松了口氣,繼續托腮看著他擺弄儀器。想了想,又勾起唇角,不忘提醒了一句:「這件事情不可以告訴其他人哦,奧多醫生~
——尤其是白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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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的檢查終於在午飯之前結束了。
正一大概是臨時出現了另外的工作,所以在將我帶到餐廳交給已經等在那裡的白蘭之後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就像每次的這個時候,他總會在午飯時間遇到各種各樣急需處理的問題,然後留下我和白蘭兩個人吃午飯。
白蘭依舊和早上離開的時候一樣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工作了一個早上的人。席間他說起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仍和平常一樣絕口不提黑手黨甚至相關的話題。
——明明自己從事的就是這一行業,而且還是近來赫赫有名的傑索家族的BOSS。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厭惡黑手黨才特意不在我面前提起,但要是他真的試圖談論,我一定會沒有胃口繼續吃飯的。
今天說到正一的八卦,剛好用餐完畢,白蘭一邊優雅地拿著餐巾擦拭唇角,一邊毫無誠意地笑道:「小正真忙呢~連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本來還想趁這個機會幫他物色一下女孩子的~」
我哼笑一聲,將餐具都放回餐盤裡:「所以說,你也可以稍微收斂一點了,不一定非要用這種方法支開正一吧。」
「被發現了呢~」他毫不在意地彎起嘴角,扔下餐巾就走過來,「那我下次換個藉口吧~」我挑了下眉,還沒說話,他已彎下腰來,親昵地湊到我耳邊。毛茸茸的發尖刺得皮膚有些微癢,我忍不住推了推這個仍在靠近的腦袋,他反而更近地湊過來,小聲道,「接下來帶你去個好地方哦~阿蘿瑪~」
他所說的好地方——我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個巨大的屋頂花園。
就在這座超高層建築的頂樓,全部用鋼結構支撐而起,四面是透明的大玻璃。今天原本微弱的陽光在經過重重折射之後,一下子變得燦爛奪目,與滿室薔薇花交相輝映,仿佛雨後初晴的七色虹光。
眼底盡是奪目的鮮紅色,鋪了一地的薔薇爭相鬥豔,在這樣的冬日裡也開得如火如荼。
白蘭推著我走到花海正中,俯身踩下朵紅薔薇遞進我手心:「喜歡嗎?」
那花瓣上還帶著顫抖的水珠,被陽光一照更是顯得嬌豔欲滴。我伸手接過,低頭看了它幾眼,這才再次抬起頭來。
明晃晃的白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但仔細看,還是能夠看得清眼前這個男人的笑容。他新月般的雙眸裡好像燃燒著紫色的火焰,閃閃爍爍宛如星子。眼底的紫色刺青隨著他的動作彎起,恍惚間也像是開成了花。
他永遠都是這樣笑得讓人看不出情緒,好像這張臉上除了微笑就不會出現其他的表情。
當年他也是這樣,笑著說我就是他的薔薇花。
可是我至今都沒能明白他說那句話的意思。
但我覺得到現在這樣的時候,想不想得明白都已經沒有關係了。
透過四壁向下望去,大大小小的建築都化作了線條,整座城市就像是嵌在了玻璃裡面,仿佛一伸手就能全部握在掌中。
這就是巴勒莫。這就是西西里。
19歲那年,我帶著夢想和抱負來到這裡,轉眼就是6個春夏秋冬,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季節全部留給了這座城市。而如今,開遍的薔薇花不知何時具已凋謝,只留下殘破的花瓣在空氣中漸次消散。
我還來不及將一切都抓住,曾經擁有的也在一夕之間失去,現在能握在手中的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胸口突然悶得難受。我冷冷看著腳底這座古老而寧靜的城市,只覺得眼前這片鮮紅明媚得刺眼,不由閉了閉眼。
「白蘭,」身邊還能夠感覺到他的溫度,我下意識抓住離自己最近的衣袖,輕輕笑了笑,「我累了,我們回去吧。」
白蘭,我想趁著最後一朵花還未完全凋零的時候,將那個依舊驕傲的自己留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