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大唐晉陽公主
「是個人物。」
可惜她不能如長孫渙等人那般身份便宜, 可以親自見識一下這人的才華。
李明達嘆畢, 便用帕子掩嘴, 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她昨晚沒睡好,想事情至深夜,這會兒困勁都上來了。
因見李泰等人尚有興致,李明達便先行先告辭。
李泰不放心李明達一人回宮,把身邊的侍衛都打發去護衛李明達。
李明達騎上馬, 便從打算從邊繞行, 避開那邊尚未散盡的人群。她騎著馬剛緩慢地穿過一條小巷,就被迎面而來的兩名倭人攔住。
這兩名倭人都穿著本國很有特色的大袍,腳踩木屐,讓人很輕易的就能辨明他們的身份。
兩名倭人行禮之後,便謙卑地向李明達致歉, 告知李明達倭國皇女很想和她私下裡見一面。
李明達便聞著這兩個倭國人身上的脂米分香, 邊乾脆回絕道:「不見。」
倭人沒想到大唐公主竟會如此直白的拒絕, 互相看了一眼,面有難色。隨即李明達的侍衛便上前,請兩名倭國人讓路。二人無法,便只好退下了, 且行了大唐禮恭送李明達。
田邯繕:「貴主,您說她剛在眾人跟前道歉, 出了醜, 怎麼又突然攔路想見您, 卻是什麼意思?」
「肯定沒好事, 不沾惹就罷了。」李明達說罷,便揮鞭直驅太極宮。
是夜,李明達被李世民叫到身邊玩耍。
說是玩耍,其實就是父女二人湊在一起各做各的事。
偏殿上首位放置一張雕龍鑲金的大桌案,乃是李世民批閱奏摺所用。大殿北邊有兩張小桌,一張為李治所用,另一張則是李明達的。
此刻李明達就坐在桌後安靜地作畫,筆鋒流暢地勾勒出山峰的形狀,修飾一二之後,只差一顆矗立於孤峰的蒼松便可完畢。
這時候,外頭來人回稟李世民,說太子妃蘇氏小產了。
李明達手一頓,筆尖便戳在了畫紙上。
李世民也被這個消息弄得既震驚又糊塗,蘇氏什麼時候懷孕了,他怎麼不記得,難道是他處理國事太忙,給忘了?
李世民便轉頭看一眼方啟瑞。
方啟瑞立即會意,對李世民搖了搖頭,表示東宮那邊確實沒有通告過太子妃懷孕的事。
李世民隨即質問何故,傳話的太監忙惶恐告知李世民,蘇氏滑胎乃是失足落水所致,至於蘇氏懷有身孕一事,先前倒是不太清楚,落水後出了事方知道。
「懷了多久?」李世民問。
太監道:「胎兒已然成型,估計已有兩月。」
李世民蹙眉氣道:「東宮的太醫怎這般馬虎大意,這蘇氏也奇怪,平常挺溫婉細緻的女子,怎至於懷孕兩月竟不自知。」
「我記得她前段日子染了風寒,該請太醫診看才是。會不會是太醫手誤,沒發現她有喜脈?」李明達忍不住奇怪道。
回話太監垂著頭,抖唇解釋道:「前段日子太子妃確實身體不適,偶有嘔吐之狀,還以為是風寒所致,因怕請了太醫引太多關注,反叫人無端緊張,遂只打發宮人熬了些驅寒的薑湯服用,至始至終都不曾傳召太醫。太子妃因此十分後悔自責,奴來回稟時她仍垂淚不止,恨自己不經心。」太監隨即告知李世民,滑胎之後,太子妃便想親自來立政殿請罪,卻被太子給攔下了。
「事已至此,道歉有什麼用,再者她又並非故意,這一胎沒了也便罷了,是沒緣分。他們夫妻還年輕,以後想要多少也不會耽擱。」李世民嘆口氣,有些惋惜。他擺擺手,打發那太監離開,隨即又傳命下去,往東宮送些溫補固身的藥材,讓蘇氏好生養身。
李明達安靜地站在李世民身邊,沒吭聲。
等了會兒,李世民批覆完奏摺之後,便放下筆,看向那邊還站著一動不動的李明達,瞧她面容凝重,發呆似得看著前方,便問她是否對於蘇氏滑胎一事有所懷疑。
李明達搖搖頭。不確定的事,她不想亂言去叨擾父親。
李世民的面色卻隨之凝重起來,「便是你不說,我也一樣覺得蘇氏滑胎之事很有蹊蹺。這宮廷女子生活仔細,卻不是山野鄉婦活得那般不拘小節,更何況你大嫂乃是東宮主母,身邊數百人伺候著,料理她的日常,萬不該出這樣大的差池。」
「那阿耶剛剛還……」李明達不解地看向李世民,剛剛李世民明明表現出寬容不追究問責之態。
「我不這般讓她放鬆警惕,你怎麼去查?」李世民笑了下,隨即起身,慈愛地拍了拍李明達的腦袋,「明兒個便找個理由去看看她,查出結果記得第一時間告訴阿耶。」
李明達應承,心想真不愧是自己的父親,其心智遠高於她這等蠢人。
李世民見窗外天色已晚,便打發李明達早些歇息。他則還有一些要務處理,便不能陪她了。
李明達應聲退下。
在目送李明達嬌俏的身影消失後,李世民的方沉下臉來,微微偏頭朝方啟瑞的方向。
方啟瑞伺候李世民多年,腦子異常激靈,深諳李世民的每個神態舉動所代表的意思。此刻他立刻上前,回稟給李世民晉陽公主近來的舉動。
李世民微微揚眉,「怎麼,她竟查到了內侍監身上?」
「是,好似這於奉與太子妃之間的關係並不一般,平常不注意也覺得什麼,仔細叫人監察之後,才發現他們之間確實來往有些頻繁。」方啟瑞接著解釋道,「公主今日已經派人出城,想來是調查於奉的身世。」
李世民點點頭,讓方啟瑞繼續派人遠遠地看著就行,一切都由著兕子去查,不許插手。他這個女兒的辦事能耐他很很相信。兕子會懷疑,那就就一定有她懷疑的道理。且今日東宮蘇氏身上所發生的事,也確實證明了她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次日李明達早起,便聽聞身邊人告知,李世民昨夜去了楊妃那裡安寢,遂今早並不在立政殿。
李明達便準備一人用早飯,隨後得了九哥李治那邊遞來的消息。李明達便應邀去李治屋內,和他一起用早飯。
李治長李明達五歲,而今已然出落為翩翩少年郎了,他性子溫厚,待上敬愛待下柔和,因此在宮裡人緣極好,常被人說是心最軟最厚道的皇子。
李治的飯量還如往常那般,只漲不減。他三兩口把八塊胡麻餅吃完了,還就著胡麻餅吃了一盤切鱠和一盤手撕羊肉,其它的小菜只是微微動了幾口。
以前李明達倒是早就習慣了李治的飯量,但而今瞧他這樣吃,許是因為距離太近的關係,李明達竟可以聽到他腰帶被隆起的肚子繃緊而發出微微的輕響聲。
李明達倒是沒什麼太大的胃口,吃了半塊餅,喝了點湯也便罷了。
李治淨手之後,轉即見李明達也吃完了,笑問她今日怎麼這麼快。
「可能是天轉熱了,便沒胃口。九哥今天的胃口倒還是和以前一樣好。」
李治笑著點頭,他正襟坐好,接著對李明達道,「我聽說你在查墜崖一事,可查到什麼線索沒有?」
李明達搖頭,「目前還不明朗。」
「今兒找你就是要說這個,我昨日偶然得了個消息,但不知真假,就隨便說一個你隨便聽聽,一旦有用呢。」李治道。
「你說。」
「這消息玄乎,不確准,你聽聽便罷。說是你三哥悄悄回京了。」
李明達立刻張大眼,「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聽這消息的反應跟你一樣,真的不確准,只是有人隱約瞧著好似像他。本來這種模棱兩可的消息,不去在意也罷,但偏偏人家說的時間地方讓我不得不計較。猜猜是在哪裡,什麼時候?」李治賣關子道。
李明達立刻道:「莫非是在上巳節那日,我出事的地方?」
李治點頭。
李明達盯著李治看。
李治以為李明達沒有注意到,遂又深深地點了點頭示意他,不想李明達還是在看他。
「愣神了?」李治揮手在李明達眼前晃了晃。
李明達微微傾斜身體,拉近了自己的眼睛與李治眼睛之間的距離,然後蹙眉盯著李治道:「「九哥,你眼睛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不舒服?」李治不解地眨眨眼,「很好啊,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
「我瞧你的眼仁好像和別人的不大一樣,得空請太醫瞧瞧看,再者九哥也不必頓頓如此吃肉,偶爾吃些清淡的,用些清肝明目的菜也好。」李明達輕聲建議道。
李治:「你認真的?」
「自然認真,記著,得空宣太醫看看眼睛,這就當是你今天給我提供消息的回報。」李明達道。
李治挑了下眉,越發覺得自己的妹妹在胡說八道。好好地突然冒出一句讓他去看眼睛,他眼睛有多好用,他最清楚不過,真有點莫名其妙。
不過妹妹到底是好意,李治覺得自己該心領,遂笑著應承李明達,敷衍她放心,自己有空一定會瞧瞧看。卻沒想到,他的敷衍被李明達一眼就看穿了。
「九哥不許跟我打諢,一定要看,要看。」李明達很嚴肅地警告他。
「好好好,我會叫太醫看看。」李治無奈地點頭,生怕李明達不信,還對李明達發了誓。
「那不說了,我去東宮看大嫂。」
「今早我也聽說她小產的事,倒真是叫人傷心,幫我和她說,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央告大哥和兄弟們一起去瞧她。」
李明達應承,這就去了東宮看望蘇氏。
李明達見著人的時候,蘇氏面色慘白,十分體虛,沒有多少精神。李明達帶李世民轉達幾句勸她安心休養的話,便忙退了出來,隨即囑咐其身邊的大宮女好生照顧太子妃,又命太醫每日都要按時診脈,直至蘇氏身體徹底康復之時為止。
李明達隨後便問了東宮的幾個領事太監,得知蘇氏前段日子生病,確實沒有請過太醫後,便再不言說什麼,起駕回了立政殿。
*
三日後,先前李明達派去京兆武功地界調查的幾名侍衛回來了。
李明達隨之得知了內侍監於奉的成長經歷。
他出生於武功地界一處叫墘水村的地方,尚在襁褓之時便母雙亡,轉由其大伯撫養至五歲,而後因堂兄成親沒錢,他就被賣到蘇府為奴,至十二歲的時候,因於奉在蘇家受了主人的喜歡,被恩准外放,除了奴籍。這除奴籍,由賤奴轉為良民身份,本是一樁極好的喜事,照理說日子該越過越好才是,卻沒想到他又第二次被他大伯發賣。這一次就因為六百文錢的賭債,於奉被他大伯和二伯聯合設計送到了宮裡做了太監。
田邯繕聽聞於奉的經歷,不禁紅了眼。他家也窮,當初也是為了給父母和哥哥們娶媳婦兒,田邯繕自願做了太監。但好歹他是自願,於奉卻是不同,本來人逢喜事,有了過好日子的希望,卻偏偏在這時候被算計成了太監,這比他之前為奴還要更殘忍十倍百倍,令他變得連個男人都不是了。這是何等的令人憤慨。
「他大伯二伯倒真該死。」田邯繕嘆道。
「田公公猜著了,這於奉的大伯二伯而今的確都不在了,倆人因為盜竊入獄,被判了流放,離開武功地界沒多久,就先後因『經不住流放之苦』在路上病死了。」侍衛回道。
這於奉大伯二伯的死,倒是有些巧。李明達仔細問日子,正是在太子妃進住東宮的頭年。再去稍微問詢一下,便很容易發現當時司管墘水村的州刺史,剛好是秘書丞蘇亶所舉薦之人。
這於奉在進宮之前便與蘇氏相識這點,已然可以確鑿認定。在年齡上,於奉與蘇氏相仿,相識之時正是倆小無猜,二人極可能是很好的玩伴,或也是因此,於奉到大些的時候,剛好在蘇氏準備進宮做太子妃的前半年,被格外恩賜除去了奴籍。
自小頗有淵源的兩個人,坎坷之後,又再一次在皇宮相見。在深宮之中互為倚靠,締結一種信任和忠心的關心,是極有可能的。
但對於內侍監於奉與蘇氏之間有沒有什麼其它的複雜感情,李明達並不清楚,也不想去做妄加推論。但她有一點可以非常確定,於奉必定是十分忠誠於蘇氏。二人素日頻繁往來,以及蘇氏幫他報仇這件事,都足以側面佐證這個問題。
李明達隨即設想了下,如果說那日女扮男裝出現在斷崖上的女子就是蘇氏,於奉當時出現且剛巧哄騙李惠安,也是因由於蘇氏,倒都可以把事發的現象解釋通了。
那蘇氏會去見誰?絕對不可能是於奉,因為於奉在宮裡就會很便宜地和蘇氏相見,沒必要如此麻煩。
李明達隨即想到了今晨李治提過的他三哥李恪。有人恍然見到他也出現在山上,是真是假?會不會剛巧就是這倆人相見?但李恪為什麼要在那個地方和蘇氏見面,他和蘇氏之間為什麼會有來往,這些問題都很令李明達疑惑。再還有一個很大的解釋不通之處,便是既然兩個人都是私下悄悄地來,又何必非要約見在人多眼雜的踏青的山上,完全可以找一處沒有人的隱蔽地方去見,如此更為安全。
除非這見面,本來就是有一人也願意,而另一人不願意。且這另一人隱秘身份來著山上踏青本是另有目的,卻不巧被前者知道了,所以被前者追了過來。
事情雖然都建立在假設之上,但頗有合理之處,最要緊的眼前就只有這一個線索可查。考慮到倆人如果喬裝上山,並非在明面上有貴族身份,那必定要被人引領才能進入。
蘇氏可以有於奉幫襯,那李恪找誰?這個帶領立刻進山之人,也是個突破口。
若是能把這個帶路的人揪出來,一團亂麻就會扯出頭緒,問題也便隨之迎刃而解。
當時參與踏青貴族子弟都有名單記錄,但因為參與的人數眾多,想要在短時間內有個結果,絕不能光憑她自己的調查。她需要一個人緣好或是能鎮得住這些子弟的人選,來快速處理好這件事。
李明達謹慎思索了一下,腦子裡就只有兩個人選合適。但用人的事李明達還是要上報,得李世民允她准隨意調動『閒散人員』後,李明達才點了房遺直和尉遲寶琪的名。
尉遲寶琪人緣好,消息靈通,由他來協助正可展其所長。至於房遺直,原因更簡單,經過上次的合作查案,李明達發現他很好用,自然要繼續用著。
……
這次為晉陽公主傳話的人還是程處弼。
程處弼公事公辦,把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房遺直。房遺直才能被聖人和公主肯定,本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閒散人員」四個字倒是讓房遺直好一頓挨尉遲寶琪的笑話。
「尉遲二郎莫笑,也有你的份。」程處弼口氣冷硬地補充道。
「真有我?」尉遲寶琪見程處弼點頭,頓時笑不出來了,尷尬地道,「我說這位英俊的程侍衛,你就不能把話一遭說了,先不喘氣?」
程處弼默然不作聲。
「我和你說話呢。」尉遲寶琪見程處弼不回應自己,拍了拍他肩膀。
程處弼:「貴主限三日,要你們查清吳王現身於上巳節的傳言是否屬實。若屬實,他而今落腳之處,與誰相交,都要搞清楚。」
三日後。
房遺直對著自己列出的名單發怔。還有最後三家需要證實,尉遲寶琪最晚在今天黃昏前就能帶回來消息。
狄仁傑此時已經欣賞完了房遺直書房內擺放的諸多精緻字畫,見他還是對一張名單躊躇沉默,不語一言,遂湊過來詢問,好奇問自己的這位至交好友,這些天他到底都在查什麼。
「不能說。」
狄仁傑轉動眼珠,精明地瞄一眼房遺直,嘿嘿笑起來,「你便是不說我也清楚,你在查案,而且查的事情和上巳節參與踏青的人有關。而與這件事最可能關聯的尊貴人物,也便只有晉陽公主了,因只有她在那一日遇到危險墜崖了。倒說說,我說的對不對?」
房遺直隨即看一眼狄仁傑,「還有麼?」
「那你要跟我細說說案情,我才能幫你。」
「沒有具體案情,事關宮廷**,可知的不多,也不能知道更多。」房遺直轉即用硃砂筆,在後面又添了一個名字。
狄仁傑驚訝:「剛還犯愁,你這怎麼就……你怎知一定是他?」
「公主不述案情,讓我們查人;我們圈人,不說原因;倒正相宜。」
「你這是什麼道理,人家公主憑身份尊貴可以不說,你憑什麼?」狄仁傑問。
房遺直盯著這名字,眉頭緊鎖。
默了會兒,就在狄仁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房遺直突然出聲。
「憑感覺的,且等著看。若寶琪查不出來,就只能是此人。」
27.大唐晉陽公主
狄仁傑再次確認紙面上赫然清楚所書的兩字, 真佩服房遺直敢想。
「皇族身份高貴,若沒有憑證,可不是誰都敢隨便指責。遺直兄也不像是做武斷之人, 你這『感覺』必定有憑有據,只不過其中緣由不便與我講罷了。」
房遺直扯起嘴角,對於狄仁傑的不置可否。
狄仁傑心下自然明了, 轉即問房遺直, 若是尉遲寶琪真沒有查處結果,他回頭該如何跟晉陽公主交代他的『感覺』。
「與剛剛和你所言相比,更簡單了。」房遺直說罷,焚了紙。
狄仁傑一臉不相信,「你打發我, 已經很敷衍了,還想更敷衍地這麼打發公主?她會願意?」
「她與常人不同。」
狄仁傑十分驚訝,倒有些好奇這位晉陽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樣品性的人,會被房遺直如此肯定。本來對公主, 他一點興趣都沒有, 而今還真想見識見識了。
房遺直並未理會狄仁傑, 將手裡快要燃盡的紙丟進了銅盆內, 轉而他便出屋去外頭站著,該是在沉思什麼事。
狄仁傑暫時沒去擾他,趁機瞧桌案上房遺直的幾張字, 也來了興致, 提筆自己寫了兩個, 與之比較,卻少了含蓄,有太多鋒利。他遂寶貝似得拿著房遺直的字帖出去,問他要了來,留作日後賞鑑學習所用。
「倒客氣了,屋裡的東西你看好什麼便拿去,不用問我。」
狄仁傑高興應一聲,便趕緊把手裡的這幾張字疊好放在袖裡,轉即抬頭恍然一望,卻瞧房遺身姿頎長地立於桑樹下,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房遺直才德兼備,性情溫潤,乃謙謙君子,自己與之交友是幸事,其亦可成為良師,日後提點自己,讓他更為進步,彌補身上不足。
狄仁傑很開心,非常榮幸地走到房遺直身邊,順著房遺直的目光看向那顆桑葚樹,「紅了,再過幾日便可入口。這一樹能摘下不少,若吃不完,餘下的用來做桑葚酒,味道也甚好。」
「這樹是我兒時同母親同栽,後來遇一知己,也是在這樹下。」提到這位『知己』,房遺直湛黑的眼眸裡隱有光澤流動。
狄仁傑怔了下,隨即笑得意味深長,「那可否告知,你這位知己是男是女?」
「男女都算不上,只是個乖巧的孩子。」
房遺直坦然回了狄仁傑,隨即還看他一眼。這倒讓狄仁傑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腦袋不太乾淨,似玷污了房遺直的謙謙君子的品格,忙行禮致歉。
房遺直笑了笑,表示無礙,隨即讓丫鬟摘了一盤半紅的桑葚,和狄仁傑一同品嚐。狄仁傑吃了兩顆,便覺得酸勁兒順著舌尖一直蔓延到兩腮,遂再不敢繼續用。房遺直倒是厲害,一邊看書一邊順手拿一顆吃,不消片刻的工夫,就把一盤子吃完了。最令人佩服的是房遺直竟然全程表情淡然,一點都不覺得這東西酸。
至黃昏時,尉遲寶琪方滿頭大汗地趕回來。
他有些喘地告知房遺直,名單上餘下那三人的嫌疑也都排除了,不枉他今天又是陪酒又是陪玩地折騰大半天。這三人家教都十分嚴,卻難掩其紈袴本性,都趁著上巳節那日踏青趁機放縱了,有兩個是帶了歌姬隨行,跑到山林裡偷偷作樂,另一個則因仰慕秦家女兒,跑去爬樹偷窺。三人行徑的確不怎麼樣,但也都說明,不可能是他們帶著吳王隨行。誰敢偷偷在身邊帶個王爺進山,還會這麼『瀟灑』玩耍。
「歌姬那倆個也就罷了,離得遠,有家丁看守,別人算是瞧不見。但偷窺那個秦家小娘子的,可真是沒品。得幸沒被發現,不然他好好地貴族公子竟沒腦子幹這種下作的事,一准今後沒法在京城做人。」
「哪個秦家女兒?可是指已逝胡國公秦叔寶的小女兒?」狄仁傑問。
尉遲寶琪點頭,笑道:「正是她,看來這秦家小娘子的賢淑美名已經傳到你們並州去了。」
狄仁傑尷尬一笑,承認道:「是有些名聲。」
提起美女,尉遲寶琪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忙拉著狄仁傑到一邊坐,和他仔細講這秦二娘子如何漂亮奪目,技驚四座。
「據說想聽她琴聲的男子可從長安城排到你們並州去。還有個小故事呢,說是她每日午後必定會練琴,便會有很多慕名而去的貴族子弟或乘車或騎馬在其宅邸附近徘徊,就只為聽佳人一首仙曲。後來她長兄怒了,派人驅趕,這才讓他們秦府清靜下來。」
房遺直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已經將信寫完,停了筆,便塞信入封,命人與了程處弼。
狄仁傑很好奇房遺直信中的內容,很可惜他剛剛分神沒看到。反正他而今已經和房遺直關係要好到,可以暫時借助於國公府的關係,只能耐心等後續再看了,
尉遲寶琪聽說狄仁傑要住下來,忙表示自己也要留下,正好他們三個把酒言話,秉燭夜談。
「你不行。」房遺直直白拒絕道。
「為何?為何?為何?」尉遲寶琪不解的三連問。
「太聒噪。」
「噗!」狄仁傑忍不住笑。
尉遲寶琪尷尬地臉憋紅了,隨即指了指房遺直,張嘴又閉上,行了這人他得罪不起。遂尉遲寶琪轉而把指尖對向狄仁傑,「你這人,我們才認識吧,就這麼不客氣笑話我,以後還想不想在長安城混了?還想不想讓我帶你去風月樓看苗緋緋了?」
狄仁傑怔了下,轉頭問房遺直苗緋緋是誰。
房遺直搖頭。
尉遲寶琪:「遺直兄,我跟你提她不下百回了,你怎麼會記不住她?苗緋緋是風月樓的花魁!」
「這重要麼。」房遺直不解地看著與他爭得有些面紅耳赤的尉遲寶琪。
尉遲寶琪怔了怔,又癟了嘴。他可能有病,每次來房遺直都有罪受,還偏偏願意天天來。
狄仁傑在一旁看穿尉遲寶琪的感受,拍拍他的肩,笑意止不住。
*
立政殿。
李明達在案邊靜坐練字一天了,方得了她一直想要的信。
拆開之後,上面所書內容只有兩個字。
立在一邊侍候的田邯繕瞄了一眼,驚訝地微微長嘴,然後小心地去觀察自家公主的表情,「這、這……可有依據?」
「有依據,如果所有子弟的嫌疑都排除了,那便只有可能是女眷將吳王帶了進去。而女眷們之中,唯有高陽公主最有可能。」李明達說罷,只思慮片刻,就道,「是與不是,一問便知。明日一早你就去公主府傳命,叫她進宮。」
「上次高陽公主和貴主鬧了不愉快,她很是生氣,甚至有些憎恨貴主。奴而今去傳命,只怕她不會聽。」
「她已被禁足,久不得出門。這次好容易得機會進宮,豈會隨意放過。」
當初高陽公主收買李明達身邊宮女綠荷、梅蘭,目的就是為了討好瞭解李世民的喜好。之前她有錯被揪,情急之下情緒把持不住,事後冷靜下來必定後悔。為了再次得李世民的注目,她必定不會放過這次難得進宮的機會。
天大黑時,高陽公主果然如李明達所料,乘車進宮來瞧她了。
高陽公主一進門,見了李明達後,目光隨即快速瞥向別處,打量殿內是否有別人。見李世民不在,她面容表露失望,又有些放鬆,但很快這些複雜的表情就被她熱情的笑容所掩蓋。高陽公主十分恭謹地給李明達行了一個大的致歉禮,跟李明達自省自己之前衝昏頭腦,反應過激的種種錯誤行為。甚至她還曾私下威脅李明達,幹那麼無禮又愚蠢的舉動,希望李明達能接受她的道歉,為此她與願意做任何事。
「今天進宮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好容易得機會和你相見,我一定要好好和妹妹道歉,今天你若不原諒我,我就跪在這裡直到天亮給你賠罪,直至你答應為止。」
「十七姐快別如此,我承受不起。此事十七姐既然已經得了教訓,收到父親的懲罰,也知道其中的錯誤,我還有什麼好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高陽忙謝過李明達,隨即坐了下來,高陽公主便拉著李明達的手,嘆她瘦了,然後高陽便垂淚自責,覺得是自己的事害李明達心情不好而致消瘦。
李明達搖頭表示不是如此。她不過是最近走得地方多了,就瘦了點。
「兕子,還是你好,心胸寬廣,性子純善,我犯了這麼大的錯,你而今還如此體諒我,不跟我一般見識。」
李明達無奈笑了笑,可不想承認自己的心胸『寬廣』。
高陽公主隨即問李明達找她有何事。
「不過是覺得我們姊妹的事該說清楚,而今講完了,倒也沒什麼其它緊要的事。」李明達隨後命人將一塊一人抱的白玉拿給了高陽公主,「早前你就說要一塊這麼大做個雕花香爐,給你找著了。」
「多謝。」高陽公主高興不已,沒想到自己前來致歉不僅得到了諒解,李明達還給自己準備了禮物。
「三哥回長安了,十七姐可知道?」李明達見她十分高興,就忽然開口問。
高陽公主怔了下,才有些反應過來,流露出才滿臉驚訝的樣子,「什麼?三哥在長安?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也是聽人講得,說三哥在上巳節那天,便是我墜崖那日,也在『踏青』,有人見到他現身了。」李明達說罷,暗暗觀察高陽公主的神色。
躲藏、慌張、心虛,而後是故作掩飾的鎮定。
「這我還真不知道。」高陽公主頓了下,然後質疑李明達,「兕子,你這消息可靠麼?是誰說的?會不會是他看花眼了?」
「不過是私下裡的傳言,突然想起來,就隨便問你了。」李明達淡笑道。
「哦,原來如此,我倒覺得不大可能,也不知是那個嘴巴欠的亂說,出番的王爺豈會不通報說回就回,這可違制。」
「嗯。」李明達應。
天色晚了,李明達就讓高陽公主留宿。高陽公主巴不得如此,立刻答應,隨後就被安排到她以前偶爾也會住的西廂房。
夜裡,李明達的房間熄了燈,高陽公主的房間也隨後暗了下來。
李明達穿著一身常服,靠在窗邊,耳朵正對著西廂房的方向。
片刻之後,她聽到高陽公主一聲輕淺的嘆息,隨後就聽高陽公主開始了她的碎碎念。
28.大唐晉陽公主
「真氣死我了!不行, 這口氣憋在心裡我喘不下氣, 你去叫個小的丫鬟進屋來。」高陽吩咐百靈道。
百靈乃是高陽公主的貼身大侍女, 自六歲起就伴她身邊伺候, 可謂是她的親信中的親信。
李明達從耳目聰明之後,倒是在不經意間聽過不少的宮女在私下裡議論過這個百靈。說是她以前在宮裡的時候,便是大宮女之中最厲害不好相與的人物, 而今隨著高陽去了公主府, 更是越發的爭鋒逞能,成了公主府內的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據說她若厲害起來,連駙馬房遺愛對她也無可奈何。
「貴主,這是在立政殿, 咱們還是收斂著點。您可別忘了, 上次就因為宮女的事,您剛挨了陛下的訓斥。今日進宮已然是特例, 您若再在他眼跟前犯事,就太危險了。」百靈立刻勸慰阻止高陽,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高陽公主聞言更氣, 激動地拍拍床板。
「怪她告狀!不然阿耶哪有心情管我這點小事。你說她查案查案,最後怎麼都查到我頭上?是,我承認我使喚那兩個小丫鬟監視她了, 便於我知道她和阿耶的喜好, 最終還是為了討好她, 討好阿耶。當我想耍這樣的手段?我不走這條路, 便會跟其她的庶出公主一樣, 被阿耶隨便找個阿貓阿狗就給嫁了,然後被遺忘,再沒人管。而今我便是不遂心地嫁給了房遺愛,好歹他出身名門,人在長安城,我不必忍受遠嫁之苦……」
「百靈你說,我們同樣都是陛下的女兒,憑什麼她們嫡出的就高一頭,我們就不是人了?我心裡頭嫉妒她被養在阿耶跟前,嫉妒她受寵,難道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你說她墜崖的時候,怎麼沒死透了,非活過來!她死了,我的日子該還能過得更好些,哪會有現在這麼多氣受。再者阿耶眼前沒她擋著了,眼睛多少會看幾眼我這邊。女兒求父親的寵愛,這算心思壞麼!反正我是問心無愧。以前那麼討好她,哄著她,我對她都比對自己親娘孝敬,好好地一番苦心,卻貢出個白眼狼來!
我心思再壞,可也是個坦蕩蕩的人,從沒叫人真去害她。可她現在卻要逼死我!今日叫我進宮,根本不想跟我和好,還是為了在我身上找茬,想把我給弄死!」
高陽公主氣得咬牙切齒,恨得快把牙給咬碎了。
李明達聽高陽公主這番一番謬論之後,眼睛一斜,開始一心去想案情。如果這件事真的牽涉到李恪的話,那蘇氏和李恪之間到底什麼關係,那個小產掉的孩子……
「晉陽公主剛有意您提了吳王,會不會真知道什麼事,難道晉陽公主墜崖一事真跟吳王有關?」
「我怎麼會知道,早知道他給我惹出這麼大的麻煩,我當初就不會答應帶他進山。」高陽公主十分後悔道。
「而今只要他們找不到吳王便好,不然公主在陛下跟前,只怕會更抬不起頭來。犯錯有一有二也便罷了,次數再多,只怕會……」百靈最後一句沒敢說全,慎重地看一眼高陽公主,夜色中她的一雙眼眸鋥鋥發亮,營造出一種危險又緊張的氛圍。
高陽公主有點怕了,她嘆口氣,表示回頭出宮就叫人捎信給吳王,讓他盡快離開長安城,可別再給她找麻煩。
百靈則就明日如何應對晉陽公主一事,給高陽公主出了主意。請她保持冷靜,只要對方沒有證據便不認,死咬著說不知道就可,萬不可慌張露出破綻,讓對方繼續懷疑。再有對於晉陽公主的態度,百靈覺得高陽公主還是應該保持從前的樣子,儘量麻痺晉陽公主,讓她心軟不好意思再問。
高陽公主不願意,「我才懶得去哄那個矯情鬼。這件事我又沒有錯,不過是幫三哥一個忙罷了,有什麼了不得。」
「吳王未經允准,擅自回長安城,貴主知情不報,還協助他在上巳節——」
「行了,知道了。」高陽公主當即勉強地咧嘴,練習道,「好妹妹,我們好好聊聊,別再誤會了。開頭這樣說如何?」
百靈笑著點了點頭,建議高陽公主明日就拿此態度對待晉陽公主最好不過。
主僕二人又細細地練了幾遍遍說辭,而後才消了聲,徹底歇息了。
次日,李明達吩咐程處弼等人在宮外靜候,準備跟蹤高陽公主的人馬。一旦發現吳王所在之處,立刻抓現行。
高陽公主梳洗完畢,就來了。她一進門便是笑容滿面,忙去拉李明達的手,往自己臉上貼,大有讓李明達打她一巴掌的意思。
「好妹妹,我們好好聊聊,我們姊妹之間別再誤會了。姐姐是犯了錯,可這幾日天誦經唸佛,仔細反省,已然知道自己不對的地方了,正努力改過。你昨兒個忽然又懷疑我,我的心真是……」高陽說著,就垂首用帕子擦拭眼角,隨後再抬眼的時候,眼睛就紅紅的,似哭過一般。
李明達瞧她這般可憐的樣子,本該會心軟。但昨夜高陽討論如何對付她的種種話語,還在她耳畔迴響,所以她至今所聽高陽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覺得諷刺。
一邊罵她是白眼狼,一邊又把她當傻瓜一樣糊弄。
可笑。
高陽公主說了半晌,見李明達表情漠然發怔,心裡很不樂意,面上還溫柔笑著,輕聲問李明達怎麼了,「是不是還不肯原諒姐姐?」
李明正欲再言,這時李治那邊剛好來人請她二人過去。
三人一同飯之後,李治因剛好沒事,就多留了一會兒,問高陽公主,近日房遺愛情況如何。
「還那樣,倒奇怪,怎突然問起他來?」
李治笑了笑,「沒什麼,忽然想著了。上次我同四哥出宮,剛巧碰見他在月仙樓裡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也沒個人去攙扶,還想著他近日是不是有什麼愁事,才失態了。」
高陽公主嗤笑,露出些許嫌棄的表情,「他那個人粗魯慣了,失態慣了,勿需管他。有時我也想不通,都是打一個娘胎裡出來的,他怎麼就跟其他兩個差那麼多。」
其他兩個,自然是指房遺愛的長兄房遺直和三弟房遺則。二人都是長安城有名的謙謙君子,模樣也好。其實房遺愛論長相也不錯,就是比他兩位兄弟更胖了些。這胖本是美得,但到他身上卻顯蠢了。
「對了,三哥的事你問到沒有?」李治轉而問李明達。
李明達搖頭,「我還正要問九哥呢,從哪兒得來的這消息,說三哥在上巳節的時候也和我們一起登山,昨兒個我問十七姐,她也不知此事。」
高陽公主打量李治,「原來兕子的消息打你這來,倒新鮮了,快說說,我也想知道。」
「這可不能說,人家也說了不確准,是我非逼著人家說的,做了誓保證不外洩他名諱,你們啊都別想知道。」李治說罷,見高陽公主還不甘心,忙扶額道,「才想起來,阿耶昨日交代我去見一下倭國正使,險些忘了,先告辭。」
「因何要去見倭國正使?」李明達起身送李治時,不解問他。
「倭國皇女丟了,求我們出兵協助。」
「倭國皇女,那個化名蘆屋院靜的?她失蹤了?」李明達問。
李治點點頭,隨即感嘆這些倭人麻煩,「阿耶的意思是讓我小心應對,這人丟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最近他們那邊總出事,九哥謹聽阿耶的囑咐,小心些。」李明達隨即送李治到了虔化門,和他作別後,回身就見高陽公主站在距離她大概五六丈遠的地方盯著自己,而且似乎盯了很久。
高陽公主感覺到李明達的注視後,忙笑著過來伸手牽她,感嘆李明達和李治之間的兄妹感情好。
李明達點頭,坦率承認。
高陽公主怔了下,隨後也跟李明達告辭。她到底不想應對李明達的質問,即使沒等到見李世民也罷了,總比漏出一個更大的錯誤再倒霉強。
離宮後,高陽公主便打發百靈去知會吳王李恪,令其盡快動身離開長安。
李恪此時正宿於月仙樓中,聞得百靈此言,雖有些不甘心自己的事還沒辦完。但安全第一,回頭若讓父親得知他在消息,他必定吃不了兜著偶走。遂連忙命人查點行李,準備離開長安城。
在百靈離開不久後,李恪又見百靈被兩名官差模樣的人押了回來。李恪知情形不妙,立刻轉身進屋,意欲翻窗從後門逃走,不想窗後也有人等著他。這會兒他終於認出來這些所謂的官差,是魏王府的侍衛。
李泰隨後方邁著文縐縐地步伐,含笑而來。他微微躬身湊近李恪,仔細上下打量他,方用確認的口氣道:「原來真是三哥,你既然來長安城了,怎麼不找弟弟一起下棋喝酒呢,跑到這種寒酸的酒館住著,掉你王爺的氣派。」
李恪白著唇,一聲不吭。
李泰揮揮手,示意屬下把百靈帶走,隨後笑著對李恪道:「走吧,三哥。到我府上聚一聚,咱哥倆好久沒有推心置腹了。」
李明達隨後得了李泰遞來的消息,請示阿耶的意思。
兕子墜崖,蘇氏流產,吳王擅回長安……事情倒是越查越大了,李世民豈能容忍。立刻下了密旨給李明達,允她行使便宜之權。李世民倒真想看看,這件事往深了查,到底能查出什麼驚天大真相來。
李明達得令後,就出宮去了魏王府,先見了百靈。百靈便是被抓了現行,仍嘴硬不說。李明達倒也沒指望能從她嘴裡說什麼,只叫人將百靈的嘴堵死了,手腳捆住,令其跪在跪在地上不可亂動。
李明達命人捎了消息給高陽公主,也讓屬下特意透漏給高陽公主百靈和李恪被抓現行的消息。
高陽公主再來時,臉上的神色很不好看。隨後看見地上跪著的百靈,嘴被封住,眼睛瞪得很大看自己,似乎充滿了恐懼,高陽公主心更虛了。
百靈有些急,嗚嗚地對高陽公主搖頭,使眼色。高陽公主拿不準她表達的意思,轉而見李明達坐在上首位,悠閒地喝茶,她心裡便難免揣度百靈可能已經交代實情了,才令兕子如此淡定。其實便是百靈不交代,而今的狀況,也不容她再保李恪。
高陽公主有些蔫地坐下來,讓李明達把百靈放了,並且求她不要把此事告知父親。
「晚了,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裡。」李明達接著道,「你該知阿耶的脾氣,此事若和你關係不大,何不交代其中的隱情。」
高陽公主眉頭打成結,眼睛噴火地瞪向李明達,只覺得眼前這個妹妹心狠手辣,竟然會陰損到詐她進宮,然後利用她跟蹤她。
「枉我平日待你那麼好!」
「李曦微,你給我閉上嘴!」李泰大邁步進屋,一臉戾氣瞪著高陽,「這是兕子好心給你的機會,不要算了,便立刻滾回你的公主府靜候處置。」
高陽公主看眼李泰,氣得緩氣好一會兒才道:「真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就是帶他進山。上巳節前一日他找到我,跟我說他想見一人不得機會,剛好上巳節可以尋得那個人。讓我幫忙帶他進去,之後便可不必管他。你們也清楚我和三哥的關係向來好,這種要求我哪能拒絕,就依言做了。到地方之後,他走他的。我就和姊妹們一起,至始至終根本不知道他做什麼去了。不過你們如果懷疑是他推得十九妹墜崖,我卻不信,好端端的,他幹嘛要對對無辜的妹妹下手。」
高陽公主轉而看向李明達,「倒是兕子你,那天為什麼要一個人離開?是不是去秘密見什麼人?我就不明白了,你如何一定覺得是有人害你了,怎知不是意外,是你亂跑失足墜了崖……」
「十七妹,你再亂言一句試試。」李泰厲聲道。
高陽公主不服氣地抿嘴,狠扯了一下帕子,不敢再吭聲。
李明達根本不介意高陽公主說什麼,比這更難聽的話她都聽過了,此時只轉頭問李泰,「三哥那邊你問了麼?」
李泰很佩服李明達心胸,不愧是他的妹妹,處事大氣,芳華自持,絕不與蠢人爭辯高低,這才是一國公主該有的氣度。
「他現在什麼都不肯說。」李泰看眼李明達,「你去試試?」
高陽公主瞥一眼李明達,冷笑不止,似有話說,但卻不能說。
李明達點了頭,便去了。
李明達還未到李恪所在之處,就聽見他在屋內急促徘徊的腳步聲。可見他很著急慌忙,且心裡沒底,步伐雜亂無章。
李明達命人傳話之後,便踱步進了李恪的房間。李恪正拘謹的站直身子,看見李明達後,他面容繃得更緊。
「原來是你在查我?你竟利用了你十七姐對你的信任。」李恪氣得閉上眼,背過身去哀嘆,「我不過是為私事來京一趟,見了人就會走,至於麼,你們至於麼?」
說到激動之處,李恪又回身瞪一眼李明達。
李明達打發走屋內所有閒雜人,直接質問李恪,「你想見的是什麼人?趙錢孫周蘇,選一個姓氏看看。」
李恪聽到那個很突兀的「蘇」字,心裡咯噔一下,立刻瞪眼看李明達,「你這是什麼意思?兕子你真是瘋了,這種玩笑你可不能隨便開!」
「反應很快,聽個蘇字,立刻就知道我所指。三哥,你看起來不無辜。」李明達道。
「還輪不到你來質問我。」李恪又背過身去,他雙手緊握拳頭,這一次他打算不管李明達說什麼都不予理會。
李明達把阿耶親手所書的密旨遞給了李恪。
李恪不明所以地接過來,看了之後,手抖了抖,然後紅著眼對李明達無奈道:「你問吧,問完我自會進宮跟父親請罪。」
「你回長安的目的?」
「見人。」
「誰?」
「是個男人,跟你要查的事情沒關係,你墜崖的時候我也沒有參與,我可以拿任何東西跟你發誓。」
「那也要說,說出來清楚些免得猜忌,我保證不外傳,對阿耶也是。」李明達保證道。
「房遺直,」李恪見李明達不信,繼續解釋道,「我在安州遇到了些麻煩,急需一個聰明人幫忙解決,有人向我舉薦了他。然後我幾次三番送信過來,都被婉拒不收,我才親自來請。」
「那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他,偏要等上巳節那天?」李明達不解道。
李恪:「你當我願意這麼麻煩,他就是看我偷偷來京,不敢在明面上拿王爺的身份,便變法地婉拒不見我,我能怎麼辦。後來我聽他會去踏青,才會走此下下策。真沒想到就犯了這麼一件小事,便被你們揪了尾巴。」
安州的事,李明達倒很想問是什麼事。不過看李恪一臉牴觸的表情,還有他剛剛描述時刻意規避的言語,知他不會跟自己細說,多費口舌去問也一樣沒結果。
李恪所言只要去向房遺直求證便可。但李明達總覺得哪裡不對,這房遺直既然知道李恪在找他,之前讓他查可疑線索的時候,為何隻字不提。
再有李恪身上還有不解的事,他到底見沒見過蘇氏。
李恪對於「蘇」字的敏感,讓李明達覺得他們和蘇氏之間肯定有些瓜葛,而且巧的是,這兩人身上的熏香味道一樣。但李明達苦於沒證據證實。
李明達遂決定詐一下他,「三哥也沒必要遮遮掩掩了,宮裡的一名太監剛好親眼見那天你和大嫂見了面,你又作何解釋?」
李恪震驚了一下,然後忙道:「那是意外,我也沒有想到她會穿著一身男裝現身在那裡。她哭的很傷心,還說了些奇怪的話。我真的只略微勸了勸她就走了。
當年她父親蘇亶在江州任職,我被封梁州都督,因年小上任懂的不多,便與蘇亶來往密切,仰仗他處理大小事宜,因此也和她淺識了小半年,之後他被封太子妃我便再沒有去過蘇家。而今時隔這麼多年,我們之間從未聯繫,什麼事都沒有,她那日忽然和我說那些,我也很奇怪。都怪十七姐嘴巴大,竟然告訴她我來長安的事。」
李明達看他說話態度眼神兒誠懇,知道他沒有作假。
再問也沒什麼了。
半個時辰後,房遺直到達魏王府。
隨後房遺直就和李明達承認吳王私下裡聯繫他的事實。但對於吳王在上巳節偷偷隱藏身份,就是為了見自己一事,他毫不知情,也不曾在那天見過吳王。
李明達點了頭,又有些欲言又止。
房遺直請他但說無妨。
「他說安州有事,才去找你,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不知,遺直對吳王身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提起李恪,房遺直本來溫柔的表情瞬間漠然,口氣更冷漠。
李明達還從沒見過房遺直態度這麼冰冷。
李泰倒是似乎理解房遺直的心情,讓他盡快離開了。
「到底怎麼回事?」
李泰:「這事兒你可能不知道,你三哥小時候頑皮,撞過梁公夫人,令其小產險些喪命,所以房家的人對你三哥一直沒什麼好感。」
李明達:「原來如此,這房家人倒真是厲害,」敢和王爺結仇。
李明達回宮後,太醫那邊傳了消息,將診脈斷出的日子與東宮司寢記錄做了對應,幾乎可以確定,蘇氏肚子裡的孩子就是太子的。再說蘇氏常年在東宮,沒可能與別的男人有所接觸,孩子是太子的也實屬在常理之中。
李明達隨即查了蘇氏失足的現場,池邊緩坡,沙石鋪在上頭跟乾澀,且池邊水不深,裡面都是淤泥,軟綿綿的。這種情況能摔倒,且一下子就把孩子摔掉了,到底是運氣背,還是另有緣?
29.大唐晉陽公主
人有些時候, 就是會放不下執念。如果蘇氏的執念就是李恪, 這麼多年她的心結也都在李恪身上, 那她冒險外出, 欲趁機表述清楚, 倒也有些道理。儘管這件事在李明達看來,有些蠢了, 不過人的感情,有的時候就是最容易讓讓人犯蠢,沒道理的東西。李明達尚不懂其中的奧妙, 自然也不好亂做評斷。
現在有兩件事情必須要搞清楚,第一蘇氏腹中的孩子, 是否真的死於意外。第二,蘇氏是否就是和她墜崖有關的那個一閃而過的「人影」。
解決第一個疑問, 只需要從其身邊的侍女著手, 瞭解蘇氏那日失足落水的情況。
太子妃遊園,便是輕簡出行, 身邊前前後後總要跟二十來人伺候。李明達避諱打草驚蛇,討不到太子妃身邊人的證詞, 但當時在場其它小宮女的證言,還是很容易就會問道。
「婢子記得當時太子妃忽熱驚呼一聲,說是瞧見池塘內有一尾大紅鯉, 因想湊近看, 卻不小心腳一滑, 整個人跌進了池塘裡。」
「朝前跌, 還是朝後跌?」李明達仔細問。
宮女仔細想了想,很確認地告知李明達,是朝前跌,整個身體是面朝下跌進池子裡的。
李明達覺得聽到這裡,立刻覺得有古怪。她已然調查過,蘇氏滑到的地方,是個很緩地坡,且不說岸邊被宮人打掃鋪排的石子有些干澀,跌倒有些不容易。便是真跌倒了,正常人滑一腳,人肯定本能地不想墜入河裡,身體會自然地往後仰,蘇氏卻是前傾往池裡倒。根本不像是滑到,而更像是主動跳入。
但即便是如此,蘇氏前摔入池,身體也未必會有什麼傷害。池子淤泥多,且她摔進河內之後,立刻便有宮人趕來救她。當時參與救蘇氏的幾名宮女,都表示蘇氏摔入河裡到攙扶的過程,只不到六七句話的時間。但蘇氏被攙起身後,就捂著肚子,臉色慘白,出了事情。
「出身前呢,便她沒有墜河的時候,面色如何,可是紅潤有光,神采奕奕?」
李明達的疑問讓宮女們再一次陷入回憶,隨即大家互相看了看,用眼神確認,便肯定地對李明達搖頭。
「這事婢子很有印象,太子妃遊園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好,沒什麼血色,婢子還發覺太子妃偶爾會皺幾下眉毛,似乎、似乎……像是忍受了很大的痛苦。當時婢子還納悶,太子妃既然身體不適,因何非要遊園呢。」
「這一說,婢子也想起來,當時婢子無意偷瞄一眼太子的下身,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裙子一直在微微地抖,當時婢子還想是哪來的一陣邪風,這麼吹得。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很可能是她的腿隱隱發抖,強撐著行走所致。」
「是,婢子也看到了。」
「婢子也是。」
附和的人越來越多,總計有九人。
李明達隨後問詢太子小產當日所留下的衣物是否處理了。有個小宮女聽這話,忙表示已經焚燒。
李明達目光凌厲地瞪她,立刻就把這名小宮女瞧得心虛了。
「你撒謊。」
小宮女忙跪下磕頭,哆哆嗦嗦道:「本該當日就焚燒,除污穢。婢子拿了衣服後,瞧著料子好,便有些捨不得,便一直偷偷留到現在。婢子知錯,請公主饒命!」
李明達命人立刻將衣物拿了上來,可見裙上的血漬已經乾涸。除了聞到一些血腥腐的味道之外,李明達還發現裙子上有兩層乾涸的血漬,頭一層血漬比較少,之後的比較多,掩蓋在上頭。兩層血混在一起,普通人乍看之下,分不太輕,但李明達不同,她可以從裙子上的血漬濃厚,還可準確分辨出先干涸血漬的邊緣。
如果說蘇氏墜河之後,導致了小產。她身上的衣物在血漬沒幹之前,必定會被除去。這樣形成的血漬就只有一層。而現在蘇氏衣物上的血漬卻是干涸過一層,又被覆蓋了一層,這便說明蘇氏在墜河之前,裙子內裡就已經染上血了。
由此推敲,也便是說,蘇氏在墜河之前,已經有了小產的跡象。這也是那些宮女為何會看到蘇氏表情慘白,腿似發抖的緣故。
蘇氏在明知道自己會小產的情況下,沒有立刻宣見太醫診治,而是強忍著痛哭,一步步走到距離寢殿很遠的池塘邊,來了一場虛假的失足落水。
為什麼?
李明達想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這個孩子是蘇氏她自己不想要,她的小產,乃是她用藥所致,因小產流血等情況她無論如何隱藏不住,未免被太醫診斷出其它小產原因,暴露了自己,所以她選擇了自行找了個明顯的原因,來掩飾。
如此大費周章的讓孩子流掉的舉動,令李明達真不得不懷疑。蘇氏肚子裡的孩子不屬於她大哥。但是李明達卻想不出其它可能,在這深宮之中,蘇氏身邊的人除了太監就是宮女,想讓她和男人通姦?絕不可能,宮規森嚴,根本不可能給她這樣的機會。
田邯繕隨即想到一個可能,「貴主 ,那會不會是於奉那廝是個假太監?」
李明達無奈地看一眼田邯繕,覺得他所言的話太可笑不過。這太監進宮,要走幾番檢查,再者於奉在宮中生活十年多年,怎可能瞞住這麼大的秘密。
不過出於完全的謹慎,李明達還是讓田邯繕打發人去證實了一下。次日清晨,李明達就得了回稟,果然如她所料的那般,於奉是個真太監。
「這就怪了,那太子妃好好地,為何不要這個孩子?」田邯繕滿面愁容,很不理解,「這女人心吶,有時候太深,真叫人琢磨不透!」
嘆畢,田邯繕看眼李明達,恍然覺得自己所言不太合適,忙跟自家貴主賠罪。
「有些女人心,也確實如你所言,有點難琢磨。」李明達附和著田邯繕的話,心裡突然冒出了另一個想法。
晌午後,李明達見李承乾從李世民那邊退了出來,忙叫住他。
「大哥,嫂子身體可還好?」李明達問。
李承乾沒好氣地看一眼李明達,然後抬手指了指她,「小丫頭,我正要和你說這事,你倒先說了,正好我們好生聊一聊。」
李承乾隨即和李明達單獨留在屋內。
「我聽說了,你正在查你嫂子。」
「大哥知道了?」李明達倒不意外,畢竟她調查的時候,總會有幾個人知情,而這些人難保就有嘴巴受不住的,傳了消息過去。但她查案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之所以低調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卻也不是非要密封著消息四不透風。
李承乾見李明達竟然毫無愧色,深吸口氣,背著手在屋內徘徊一圈圈,然後臉上泛著一股狠勁兒,抬手指了指李明達,「你還真坦然,你大嫂的事用得著你插手?她已經流產了,很是傷心,這時候你幹出懷疑她查她的事,讓她知道後會作何感想。」
「大哥就不好奇她為何會小產?」李明達問。
李承乾眼珠子動了一下,眯著眼睛,「小產就是小產了,知道原因會把孩子弄回來麼。而今緊要的是讓你嫂子盡快養好身體,回頭再多生幾個皇孫,便什麼都有了。」
「大哥知道了。」李明達從李承乾毫不好奇且不耐煩的表情裡,讀到了很多。
李承乾愣了下,和李明達四目相對,隨即他狠狠地皺眉,嘆了口氣,「兕子,你有時候太聰明反而會吃虧。我和你嫂子的事,還用不著你來操心,這件事你到此為止。」
「好,我就算是給大哥面子,不去深究她為何故意讓自己流產的事。那我墜崖的事呢,大哥以前不是支持我查明真相麼?」
李承乾皺眉:「墜崖?你墜崖的事跟你嫂子有什麼干係?我記得那日她可沒有出宮。」
「人證呢。」李明達問。
李承乾聽她此問,意料到了什麼,看兕子的目光會充滿了不滿,但這件事他也不敢肯定。
李明達一雙明眸坦然與李承乾相對,「若是她推了兕子下崖,大哥作何感想,還是兕子多管閒事麼?」
「兕子,那可是你嫂子,她可是個純善到連個吃她血的蚊蟲都會放過的人,她喜歡你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傷你。」李承乾暴怒道。
李明達沒吭聲,只讓李承乾冷靜,她轉身吩咐,命人即刻將於奉緝拿,並特意吩咐下去,於奉被抓這件事一定要通知給太子妃知曉。
李承乾緊隨而至,他聽到李明達這些吩咐,更加生氣,一把拉住李明達的手,「兕子,你要鬧到什麼時候?難道有阿耶百般寵愛你還不夠麼,非要把東宮攪和亂了你才甘心?」
30.大唐晉陽公主
李明達回瞪李承乾,清澈的春溪頓然凝為冬日的冷冰。
李承乾還從沒見過一貫溫柔的妹妹會有這般神情, 心裡打個激靈, 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言語有些過激了。他因為開始緊張手心冒汗,然後慌張地鬆手, 欲跟李明達解釋自己剛剛不過是一時激動才說了重話。但他畢竟是身為太子之尊, 又是李明達的長兄,他拉不下來這個面子說。
所以到最後, 李承乾只是瞄一眼李明達,冷哼一聲, 背過身去,看起來十分不爽快。
「東宮已經亂了。」
李明達覺得自己道明事實,李承乾可能也不願意聽了, 遂等了會兒見李承乾不言語, 轉身便走。
許是因耳朵太好用的關係, 李明達從甦醒之後, 習慣走路輕盈,沒有多大聲響。待李承乾反應過來,想要和李明達再言的時候, 她人已然邁出殿外,只叫他瞧見一抹被風翩然吹起的裙角。
「你——」
李承乾愣了愣,他無奈閉眼深吸口氣,雙手緊緊地握拳, 很用力, 用力到整個手臂都繃直了, 微微地顫抖。
李承乾帶著怒氣回到東宮,直驅蘇氏的寢殿。李承乾背著手站在門口處,威嚴赫赫,口氣不善地打發所有宮人都退下。
蘇氏剛剛流產,還在修養,此刻正飲著滋補的湯藥。因見到李承乾來者不善,她也不喝了,放下碗。蘇氏剛剛在眾宮女跟前喝藥之態,還是一副溫柔很好伺候的模樣,但當她單獨面對李承乾時,整張臉瞬間垮了下來,冷到無意無暇。
蘇氏揚首,毫不畏懼地看向李承乾,「有什麼話殿下就說,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哪用得著動這麼大的肝火。」
李承乾本來就怒火滿貫,忽聽蘇氏這話,氣得火冒三丈,兩三步就衝到蘇氏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領。蘇氏身子較弱,被李承乾忽然提起,憋得滿臉通紅,隨即不住地咳嗽起來,但她沒有掙扎,眼裡更是帶著恨意瞪著李承乾。
「我真該殺了你這個市井婢!」李承乾對蘇氏說話時,幾欲把牙咬碎。
蘇氏冷笑,「那殿下何不動手?」
李承乾恨恨地揚起手。
蘇氏見狀脖子揚地更高。
李承乾最終還是把手放下,便是這個女人他依然恨之入骨,厭惡徹底,但他的禮教仍讓他幹不來打女人這種事。
李承乾鬆了手。
蘇氏身體落回了床榻,她狼狽地趴在床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李承乾垂眸冷然地看著她,「再作下去,你我都玩完。」
「抱歉,我不懂殿下的意思。」蘇氏裝糊塗道。
「檸櫻,你怎麼會變成這副不可理喻的樣子?以前的你多溫婉柔和,賢德端方;再看看現在的你,真有辱你們蘇家的門楣。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想想你的父親兄弟姊妹。你不好了,莫非也好拉著他們一起不好?」李承乾雙眼噴火,但對這個女人他又有些無可奈何,想她死,卻又不能真下手讓她去死。
蘇氏立刻抬眼瞪李承乾:「你少拿我的家人威脅我。我連死都不怕,還會在乎其它?人死了,塵事皆云煙,喝一碗孟婆湯,誰記得誰!」
「你這樣的人還配合孟婆湯投胎傳世,該下十八層地獄。」
「便是下地獄,你我夫妻一場,我也會拉著你一起下去。殿下你這般負我,遭此報應也應當。」蘇氏便是全身無力,還是挺直了脊樑,坐起身來。她直視著李承乾的眼睛,回視著李承乾看她的每一眼。
「惡婦!」李承乾面目猙獰。
蘇氏嗤笑,表情冷冷地,對於李承乾這套威脅她早已經不怕了。誠如之前所言,她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呢。
擱在平時,李承乾必然懶得在與蘇氏繼續同留在一間屋內,但今天還有話沒說完,他總要把該說的東西都說了才行。
「奉勸你這段時日老實些,兕子在查你。」李承乾道。
「她查我?為什麼?」蘇氏不解地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眯著眼,緊盯著蘇氏,「你先告訴我,上巳節那日推兕子墜崖的人是不是你?」
蘇氏怔住,轉而一臉苦楚地嗤笑,「你就這麼想我?也對,我在你眼裡早就是無可救藥的惡婦,推你妹妹墜崖,的確像是我能幹出的事。」
李承乾聽她此言,知此事應該不是她,心裡稍稍鬆口氣,轉即囑咐蘇氏今後與於奉的來往少些。
「沒先到她連於奉都查。」蘇氏沉眉,已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麻煩。
「於奉算個什麼,她已經在發現你故意弄掉了腹中的胎兒。你就作孽吧!」李承乾恨恨道。
蘇氏冷笑,「我作孽?比起你來,我這點東西算什麼,大家彼此彼此,誰都別說誰。」
「蘇氏,你找死!」李承乾再忍不了了,他可是堂堂大唐的太子,卻被這個陰險的女人挾持住,怎能不氣。李承乾指著蘇氏的鼻尖,狠咬著牙感慨真該把她殺了。
「但你卻不敢,我死了,你的秘密就會公之於眾,在聖人跟前你便徹底毀了,再沒抬頭之日。」
李承乾無奈地咬牙:「蘇氏,早晚——」我會殺了你!
蘇氏看一眼李承乾,嘴角扯起意味不明地複雜笑容。待李承乾對她再三警告要防著兕子調查後,蘇氏眼見著李承乾離開。一直目送,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見很久,蘇氏整個人才垮下來,癱軟在床上。
待她的大侍女巧兒進門之時,蘇氏的臉上早已蓋滿了淚水。
巧兒用帕子輕輕地給蘇氏拭淚,心疼道:「這又是何必,您明明——」
「住嘴。」
巧兒不再言語,默默伺候蘇氏躺下後,便聽蘇氏對她吩咐,要她盡快傳消息給於奉,讓於奉不必再來東宮。
巧兒得令離開,不久之後,她便慌忙地跑回來,跪在蘇氏跟前急急道:「可不好了,公主已經把於侍監抓起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蘇氏頓然坐起身來。
巧兒:「一個時辰前,該是殿下從立政殿回來那會兒。」
蘇氏晃了晃身子,最終被巧兒攙扶,身子靠在了隱嚢上,「這兕子到底要幹什麼。」
「會不會真如殿下所言,她已經發現真相了?」巧兒表情慌張不已。
蘇氏咳嗽了一聲,揉了揉剛才被李承乾勒紅了的脖子,「狠狠地瞪一眼巧兒,要她不必再多說,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便真的就算沒發生了。
「可是——」
「沒有可是,不要再提此事!」蘇氏緊蹙眉,很不想回憶那天的情況。「她沒有證據,我們不必心虛。」
蘇氏躺好,閉上了眼,眼前卻總是閃過同一個令她後怕驚悚的畫面。蘇氏便睜著眼,隨即想到了李承乾,眼角的淚就順著太陽穴滑到了耳際。濕乎乎的很難受,但蘇氏一點都不想去擦,這是她活該。
屋子裡安靜片刻之後,門外突然有人傳話說晉陽公主到了。
蘇氏一愣,隨即不及她反應,就見李明達穿著一身翠衣邁著明快的步伐進屋。
蘇氏坐起身來,擦了擦眼角,然後滿臉溫柔地衝李明達伸手,「兕子,你怎麼來了,快到我身邊來。」
李明達走到蘇氏身邊,卻保持了一丈的距離,對於蘇氏的伸手招呼,她冷著臉沒有回應。
蘇氏尷尬了下,訕訕地收手,然後溫和地笑著問李明達是不是心情不好。
「到底怎麼了,我們家的寶貝兕子到底是在哪兒受了委屈,和嫂子說,嫂子看看能不能幫你出氣。」
李明達趁機仔細觀察了蘇氏的神態,這真是蘇氏身上最可怕的一點。至今看來,李明達都覺得她微笑的表情看起來沒有多大破綻,是那麼真誠。這說明什麼,蘇氏在撒謊這方面極為熟練,已經到了會刻意掩蓋自己的情緒以至於以假亂真的地步。
李明達卻沒有閒心繼續和蘇氏打太極,她當即坐了下來,還是冷冷對著蘇氏。
「想來大哥已經和嫂子說過了,我在查墜崖的事。而今查到了於奉身上,也查到了嫂子身上,我還親自質問過大哥,不過他倒是很護著嫂子,我反被嫌棄被罵了回來。」
「是麼。」蘇氏苦笑了下,但心頭卻是一震。李明達剛剛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正中她的情況。如果不是她十分確定這寢殿四周都是自己的人,蘇氏真懷疑李明達剛剛就在屋外偷聽了她的講話。
「剛在立政殿,我送走大哥後,就睡了一覺,做了個噩夢,發得滿頭是汗。但醒來後,仔細想想,我做的根本不是噩夢。」
蘇氏愣了下,然後好笑道:「還說不是噩夢,你頭上都發汗了,能是什麼,難不成你想把它算成美夢?」
「根本不是夢,是我恢復記憶了。」
李明達的目光像一把利劍射向蘇氏,此刻蘇氏還沒有反應過來,面容上還是一副禮節性地微笑。緩了片刻之後,這笑容才在她臉上垮掉,換成了疑惑、恐慌和強裝鎮定。
李明達繼續補充道:「發出的汗是嚇得,因為真相真的太嚇人,我想都不曾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