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康熙十三年, 二月初十, 庶妃張氏產下皇四女。
九日後, 年僅四歲的四皇子賽音察渾殤, 馬佳氏大慟, 當即便腹痛落紅,經太醫施針急救才保住胎未早產。
可惜四月初六生產那日臨盆,皇六子還是在出生不久便殤了。
馬佳氏費盡力氣生產過後便暈了過去, 所以六皇子殤時並不知情,等到她醒過來, 她連六皇子的面都沒能見到。
訥敏聽到回稟之後便心有余悸,許久心跳都止不住的跳得飛快,胸口和肚子還有些隱隱作痛, 容歆怎麼勸都沒有用,憂心不已, 請了太醫來為她查看。
過了那個當口, 訥敏才慢慢恢復下來,太醫為診脈過後,為她開了兩副安胎的藥,然後囑咐不要心緒浮動過大。
為這, 容歆還難得的對訥敏生了些脾氣,卻又不敢太認真,生怕牽動她的情緒, 再有那樣的情況發生。
好在喝了安胎藥之後, 許久都沒再有過那日一樣的情況。
直到有一日, 先是赫舍裡家遞了信兒進來,然後康復的鈕祜祿氏又在坤寧宮中小坐片刻,說了一件與大選相關的事。
是的,三年一度的大選又到了。
「你是說,鈕祜祿家想要你親妹進宮來,而你也願意?」訥敏重復著她的話,求證道。
鈕祜祿氏面色極淡,認真的點頭,「是,臣妾願意臣妾的妹妹濟蘭進宮來。」
訥敏不動聲色地問:「哦?為何?你是皇上的妃子,若是因鈕祜祿家所逼如此,大可不必理會。」
「臣妾娘家確實有要妹妹進宮為我固寵之意,但臣妾左思右想,妹妹早晚要嫁人,若是沒有娘家倚靠日子困難,還不若進宮來。娘娘您掌宮甚嚴卻也寬厚,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便能照應她一二。」
鈕祜祿氏說完,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我父親這個繼室,太過惡毒的心思確實沒膽子生出來,可後院之中,她掌著權,若真想毀了兩個孩子有的是隱秘的法子,輕而易舉也手段繁多,濟蘭留在那裡,我是不放心的。」
訥敏一聽,有些了然,頓了頓又問道:「那你弟弟呢?今年才九歲吧?」
「法喀到底是男孩兒,大不了……」鈕祜祿氏頓了頓,道,「平庸些罷了。」
容歆在訥敏身後聽著,平庸些確實無妨,就怕養壞了性子,到時害人害己。
鈕祜祿氏卻又話鋒一轉,笑道:「先前皇后娘娘警醒我,我思索再三,發現我確實是想差了,所以法喀那裡,我若是開口讓母親娘家看顧一些,想必他們也是會應的。」
「既是如此……」訥敏微微頷首,「願意侍奉皇上也是鈕祜祿家的忠誠,我會向皇上提一提,若是皇上同意,這件事便如你的意。」
鈕祜祿氏立即便起身,跪在皇后面前,恭恭敬敬道:「臣妾,謝皇后娘娘。」
妃可以不用跪禮請安,遂這是自鈕祜祿氏進宮那日之後第一次私下向訥敏跪拜,訥敏大著肚子不方便動彈,便對容歆道:「快將她扶起來。」
容歆上前,托著鈕祜祿氏的手微微一使力,鈕祜祿氏順勢站起來,面帶歉意道:「皇后娘娘身子重,我卻來煩擾,實在不該,只是臣妾也是暫無他法,不至影響了您才是。」
「無礙。」訥敏擺擺手,不在意道,「此事我記下了,你也大病初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臣妾告退。」
鈕祜祿氏退出去之後,門緩緩合上。
片刻,訥敏揮袖將手邊茶杯掃落在地,肅著一張臉氣道:「鈕祜祿氏無子,鈕祜祿家想要人進宮來無可厚非,我倒是想知道,赫舍裡家為何這般不顧及我的顏面!」
容歆根本不去管那摔碎的杯子,連忙在她胸口順了幾下,勸解道:「可千萬別生氣,您忘了太醫怎麼囑咐的嗎?」
訥敏努力放緩呼吸,卻依然止不住憤然道:「若是皇上看中我也不說什麼,偏偏他們在我明確表示願意承擔赫舍裡家女兒該有的責任時,還不滿足,預備將我置於何地?難道我這些年,做得還不夠嗎?」
容歆見她胸口起伏,急到有些口不擇言:「你別理他們!男人們只爭權攘利,自然認為生於家族便該盡獻於家族,你是一國之母,管他們胡唚亂呔。」
選秀是本朝皇權掌控八旗的手段之一,意義重大。
而進宮的後妃除了皇上自己喜歡,也不免有愛新覺羅氏和滿蒙大族聯姻的緣由在,但歸根結底,是要上位者最終決定的。
現在訥敏就是上位者,憑什麼還要因為這一點小事生怒?
「嘶——」
容歆一見訥敏咬唇皺眉,緊張不已,「又疼了嗎?來人!叫……」
訥敏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深呼吸道:「無事,我好些了……別這個時候叫太醫,若是皇上知道了……」
赫舍裡家不好交代。
容歆一瞬間眼睛便模糊了,撇開頭任眼淚滴在自己袖子上,然後控制聲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鎮定模樣,安撫她:「那你平復一下呼吸,若是不緩了疼,我是管不了旁人死活的。」
訥敏手漸漸收緊,反復深呼吸,良久……或許也沒過多長時間,她眉頭漸漸松開,衝著容歆露出一個笑容,「容姐姐,我不疼了,你別擔心。」
容歆像是跟她生悶氣似的背過身去,背身的一瞬間眼淚止不住,而為了掩飾,故意提高音量道:「我去看晚膳准備的如何了,叫淺緗和綠沈過來陪您,省得我以下犯上,再跟您發了脾氣。」
訥敏似無所覺,手扯著她的袖子晃了晃,軟著聲音道:「容姐姐才不舍得與我生氣呢。」
「是是是,我不舍得氣您,所以您就總是欺我……」容歆不敢再多說話。
訥敏頭靠在她後腰上,小聲保證:「往後我都聽你的,晚膳多吃些,保准養壯自己。」
容歆抿緊唇,口中微鹹,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訥敏看到,這才松開手,「那容姐姐你快去吧,我等你回來。」
容歆匆匆走了出去,沒注意到訥敏眼圈兒泛紅。
淺緗和雪青見容歆掛著淚從皇后娘娘寢殿,立即擁上來,焦急地問:「姐姐,你怎麼了?是不是娘娘出了什麼事兒?」
容歆擦了淚,面無表情道:「叫人去找太醫來給娘娘切脈。」
縱使訥敏生她氣,她也管不了那麼多,若是訥敏無事便罷了,若是有事,他們活該受到牽連。
雪青應了一聲,疾步出去喊人。
等容歆從膳房回來時,太醫為皇后開得安胎藥已經煮在藥鍋裡,而康熙也在坤寧宮。
她見到容歆,倒是未有任何生氣之意,只是衝著康熙嗔道:「我說了無事,可容歆太過緊張我,倒教皇上也跟著著急。」
容歆已經從淺緗那裡知道了太醫的診斷結果,與先前診脈結果差不多,那些文縐縐的話大致理解起來,就是孕期負擔較重引起的,宜靜養多食補之類的。
而此時聽了訥敏的話,容歆立即便躬身請罪道:「是奴才小題大做,驚著了聖體,請皇上責罰。」
康熙並未怪罪,反而肯定道:「一切以皇后的身體為上,你並無錯處,還該賞。」
「奴才不敢。」
容歆聽著康熙的語氣,似乎並未有其他情緒,便知道,訥敏沒有讓康熙知道緣由。
晚膳康熙留在坤寧宮陪著訥敏一起用的,容歆自知多余,就守在藥鍋旁看著訥敏的安胎藥,熬好了給她端過去。
到寢殿之後,容歆摸著碗還燙,便拿著勺子一遍一遍瀝著,直到溫度差不多,這才呈給訥敏,「娘娘,您喝藥吧。」
訥敏小心的看她,又拽住她的袖子來回扯,問:「容姐姐,你還生我的氣嗎?太醫都說了,靜養便可。」
容歆看向她的袖子,神情柔和下來,「你這都多大了?還改不了這個習慣。」
她一笑,訥敏也跟著笑起來,「改不了,幼時是好玩,現下是不想改。」
容歆彎起嘴角,將藥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催促道:「快喝吧,一會兒涼了藥效該不好了。」
訥敏也不嫌苦,捏起勺子面色自然的一口一口喝著。
容歆含笑看著她,突然道:「您不怪我擅作主張才好。」
訥敏搖頭,「我知道容姐姐是關心我。」
「既知我關心你,日後便不要這般,誰的事又及的上你的身體重要?」
訥敏喝完藥,將空了的碗抬起來給容歆看,答應道:「日後我心裡,容姐姐和我腹中的孩子最重要,還有皇上。」
「你多想想自己才是。」
「便聽容姐姐的。」
第37章
太醫院定期便會為皇后請脈, 通過脈像, 大致確定她的妊娠是到了幾個月。
九個月時, 接生嬤嬤安排就位, 然後由兩位專業的接生嬤嬤共同取脈, 劃定一個較為合理的生產時間範圍。
當時嬤嬤給出的時間,便是四月底五月初那幾日。
而到了五月初三醜時左右,訥敏正側身安睡於床榻上, 突然感覺到腹部疼痛,值夜的綠沈和青碧很快便聽到了動靜, 立即起身查看。
她們見皇后娘娘異樣,掀開被子床褥上也有血跡,一個留下安撫, 另一個匆忙出去叫人。
容歆這幾日心裡都不甚踏實,甚至還未等人來喊, 便心有所感似的醒了過來。
先前她還以為與前幾晚一樣, 是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躺在床上一會兒,外頭的嘈雜聲十分真實,猛地從床上坐起。
她連燈都顧不上點, 摸著黑便開始穿衣服,正在這時,門被哐哐敲響, 隨後響起小宮女焦急的聲音, 「女官!皇后娘娘要臨盆了!」
容歆扣胸口盤扣的手抖了一下, 鎮定道:「人都叫起來,按照我先前的安排,各司其職,不許出紕漏,我馬上過去。」
「是。」
容歆深吸氣,穩了穩心神,她不能慌!遂又加快速度收拾自己。
她只將頭發理順側編了辮子,趿拉著布鞋便邁開步子,走得急了腳不小心踢到門檻上,腳趾劇痛,容歆也顧不上,匆匆提好鞋子便推門出去。
正殿前頭宮女太監們腳步匆匆,容歆過來時掃了一眼,他們神色有焦急卻十分有序,於是便沒有說什麼,徑直走進寢殿。
訥敏一頭的冷汗,面上只殘留了些許痛楚之色,見到容歆時,還彎起嘴角道:「你來得倒快,不過我剛疼過一陣兒,現下緩和些了。」
「可餓了?」容歆也不等訥敏回答,立即便有轉頭問青碧,「膳食叫人准備了嗎?」
青碧答道:「已經叫膳房做了,一刻鐘左右想必便會送過來。」
訥敏禁不住笑道:「容姐姐這次一派從容,問出的話卻全無心意。」
容歆微微瞪了她一眼,嗔道:「我急得跟什麼似的,偏您又拿那點兒窘事出來笑我,怎能一點兒長進也無?還翻不過去了嗎?」
「我這才說了一句,你倒有一大堆話來堵我。」訥敏故意委屈的癟癟嘴,看向淺緗等人,道,「看吧,你們容女官如今可是厲害的很,連我都不敢觸她的眉頭。」
眾人因為她的話,紛紛露出了些笑意,容歆卻無法輕松的起來,只盡力一派淡定的調度宮人們,好教坤寧宮不慌不亂。
接生嬤嬤為訥敏檢查過肚子之後,神色微微有些異樣,容歆注意到,眼神示意她出去說。
她們說話時,康熙也趕過來,一聽說皇后有些胎位不正,需要用手法將頭位順至正常位置,立即便催促她們快去做,莫要耽擱。
容歆又在裡頭陪著訥敏用了些膳食,待快要分娩時,訥敏卻無論如何也不許她留在產閣之中,還振振有詞道:「你未成過婚,又不懂接生之事,若是留在這裡懾到了,豈不是擾亂我?有齊嬤嬤陪著便可。」
容歆想說她不會,可話到嘴邊她本人都感覺沒有任何信服力,便只能磨磨蹭蹭的走出產閣。
康熙一個男子更不可能進產房,一見容歆出來,便追問道:「皇后如何了?」
容歆心中十分不想搭理,卻還是壓著焦躁恭敬回道:「回皇上,胎位幾乎順過來了,需得耐心等待。」
欽天監早已算好吉位,將喜坑挖好,容歆在外面不知道內裡的具體情況,耳多裡一直嗡嗡作響,便沒事找事去喜坑處查看東西可有全都放在坑中。
然而這點事根本不足以度過這段極為漫長的等待時間,她便只能站在產閣外撥弄佛珠,嘴上念念有詞。
旁人並未湊近,但見她如此便知是在念佛祈求皇后娘娘平安。
康熙是醜時末過來的,一直等到寅時末,午門外大臣們還等著,梁九功便請示可要做些旁的安排。
皇后臨盆還不知許久,而朝政尚有許多要處理,康熙坐在原處再三猶豫,還是先起身去乾清門聽政。
容歆隨大流和其他人一同恭送皇上離開,然後便緊緊盯著產閣門,她無暇也無心情去評價一個在妻子生產時還要忙於朝政的勤勉帝王。
晨時,康熙又回到坤寧宮,梁九功著人將早膳擺在坤寧宮中,康熙則是擔心地問容歆:「皇后何時能生產?」
你問我我問誰去?!
容歆聽著訥敏幾個小時斷斷續續的痛叫聲,情緒幾乎到了一個臨界值,此時聽康熙的問話,只能垂首極力保持恭謹道:「回皇上,奴才在外頭只能聽到皇后娘娘的喊聲,實在不知何時能順利生產。」
康熙自是不會去關注她的情緒,便又將視線投注向產閣,目光帶著憂色。
早膳備好,他沒有胃口,幾次抬箸又放下,最後只簡單吃了幾口便又叫人撤下。而容歆等人皆滴水未進,也幾乎忘了飢餓。
巳時,伴隨著訥敏的一聲痛叫,須臾後,產閣內又響起一聲嬰兒啼哭。
眾人皆神色激動地看向門口,半刻左右,一位嬤嬤抱著襁褓走出來,眉開眼笑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產下一位小皇子。」
小方科的太醫為小皇子檢查身體,雖還未說出具體結果,但聽著小皇子的嗓門,康熙便喜不自勝,當即為其起了乳名「保成」,希望他和皇后所出的嫡子平安健康地長大。
容歆顧不上小皇子,只向嬤嬤追問:「皇后娘娘如何了?」
甚至因為嬤嬤面上的松弛,她心中也忍不住松了松,期待得到更好的回答。
嬤嬤正欲回答,突然產閣內一陣騷動,那一刻,容歆的心似乎停掉了一樣……
片刻後,產閣中又走出一個默默,一臉驚慌地跪在康熙面前,「皇上,娘娘突然血崩不止,接生嬤嬤束手無策,恐得太醫診治……」
大方科和婦人科的太醫一直便候在坤寧宮,便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遂容歆立即便急道:「皇上,御醫在這兒,請他們進去……」
她話還未說完,從旁便有一人道:「皇上,怕是不合禮法……」
瞬時,容歆目光如刀劍般直直地刺向那人,厲聲道:「那是大清的皇后,天子發妻的命越不過禮法嗎?!你如此心腸歹毒意欲何為?!」
那人是內務府的一名官員,原不過是向皇上進言表現而已,可此時教一個後宮女官當著皇上的面如此說,深恐背上一個歹毒害皇后的名聲,便越加拿禮法和一國之母的形像來言說。
「一派胡言。」容歆雙拳緊握,直想一拳過去叫他閉嘴。
而正在此時,康熙怒斥道:「皇后正在危急之刻,你一個朝官只知與女子爭論,有何顏面向朕講禮法!」
那官員立即便跪下磕頭請罪,康熙只冷著臉讓太醫進去為皇后診治,「以皇后性命為先,不必顧忌太多。」
容歆眼瞅著太醫進了產閣,手無力地一松,也緩緩跪在了康熙面前,拜下,哽咽道:「奴才……謝皇上。奴才在皇上面前無狀,願領責罰。」
康熙目光依舊落在產閣,並不去看她,「待皇后安然度過危機,再罰你不遲。」
一時間周遭安靜下來,被忽略的小皇子細細軟軟的哭聲格外明顯,眾人這才想起他來。
太醫道:「七皇子身體康健。」
容歆看向康熙,見他也在看小皇子,便問道:「皇上,偏殿已備好,可要先將七阿哥安置過去?」
康熙頷首,於是容歆便叫人暫且將七阿哥帶走。
太醫在產閣中急救,期間只有一位嬤嬤拿著藥方走出來,讓按方子為皇后娘娘熬藥,再未有任何其余動靜。
及至未時初,婦人科的太醫走出來,面上十分沉重道:「回稟皇上,血崩雖暫時止住,皇后娘娘也蘇醒過來,只是……恐已傷至內腑……」
容歆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勉強穩住身體,便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地衝進產閣內。
而康熙先前得了健康嫡子的喜悅蕩然一空,也分不得心神去指責容歆沒有規矩,抬腳便欲進去看皇后。
眾人立即跪下阻攔,「請皇上三思!產閣乃污穢之地,有礙龍體,皇上萬不可入內。」
然而康熙看著跪在地上的眾人,一字一頓道:「朕是天子,產閣內是朕的皇后,何來污穢?」
「請皇上三思……」
康熙卻一甩袖子,大步邁進產閣。
第38章
容歆進產閣之後便覺一股血腥之氣撲鼻而來, 那味道衝的她心口疼, 眼也疼,但她還記得將門掩實, 不透一絲風進來。
訥敏許是聽到動靜, 頭艱難地轉向容歆,扯出個笑臉, 嘴巴一開一合。
沒有一絲聲音,但容歆知道, 她在叫「容姐姐」。
「疼不疼?」容歆趴在她的床前,心疼地問。
訥敏面色蒼白如紙, 唇上也淡到幾無血色,她見到容歆之後, 似乎因心情所致, 稍有了些氣力, 微啟唇, 「不疼。」
「騙人……」怎麼可能會不疼……
「容姐姐。」訥敏手困難地抓住她的袖子, 求表揚似的道, 「我怕你難過, 所以……」
容歆右手握緊她的手,左手顫抖著摸上訥敏的發, 汗水打濕了她的鬢角額頭。
眼淚不受控制的從眼圈裡滾落,容歆將額頭靠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哽咽道:「我不如你, 你是這世上最堅強的姑娘。」
訥敏眼角飛快地滑落一滴淚, 努力輕松道:「容姐姐也很厲害……我聽到了,容姐姐為了我罵人。」
容歆心中有許多的情緒幾欲控制不住,可她不想要訥敏自責有負擔,便低著頭擦干淨臉,然後抬起頭,「七阿哥很健康,皇上為他起了個乳名,叫『保成』,我讓人抱過來給你看。」
訥敏眼中光彩盛了幾分,這時門打開,她眼睛看過去,見到是康熙,一頓,隨即又彎著嘴角叫道:「皇上……」
接生嬤嬤們早已退出去,而齊嬤嬤自容歆說起七阿哥,便走到外間叫人抱七阿哥過來。
容歆現下根本不想管康熙是不是皇帝,只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抓著訥敏的手。
康熙坐在訥敏床邊,梁九功有幾分著急地想要示意她,可她並未給他一點目光,干著急無用,又不敢出聲提醒,只能垂著頭站到齊嬤嬤身邊,不管了。
「敏兒。」康熙握住訥敏胸前的手,心痛道,「朕唯願你安好。」
訥敏微喘,在兩人擔憂的目光中稍稍平復,才道:「皇上……您是聖明君主……臣妾也願您治下……海晏河清,山川無恙……」
她永遠知道康熙想要什麼,也永遠善解人意。
可正是如此,又讓旁人總免不了心中有愧。
康熙一貫堅毅非常,此時也忍不住教熱淚盈滿眼眶,「敏兒……我愧對於你。」
訥敏緩慢地搖頭,眼神澄明,毫無怨色,「臣妾,三生有幸嫁給您,不悔,無怨。」
容歆忍不住撇開頭去,訥敏無怨無悔,她卻有些恨,恨這世道……對女子不公;恨她自己……無能為力。
而康熙因為訥敏的話,越發的滿心痛苦,維持不住帝王風範,垂淚不止。
容歆聽到開門和齊嬤嬤說話的聲音,匆匆拭了拭眼淚,強自喜道:「娘娘,小阿哥過來了。」
訥敏立即側頭去看,容歆從齊嬤嬤懷中接過小阿哥,他睡得很沉,並不知道他的皇額娘是用怎樣期盼的眼神看著她。
「敏兒,你看咱們的保成,太醫說很健康。」康熙親自抱著兒子,探身給訥敏看,「等你好了,朕帶著保成去蹴鞠,你在高台上看可好?」
訥敏抬起手想碰一碰孩子的臉,然而只抬了一寸高便跌落在床上,容歆馬上扶著她的手,靠近七阿哥的臉。
「長得真像皇上啊……」
康熙一聽,搖頭道:「像皇后才好,待長大了,必定是驚才風逸之子。」
「臣妾不求旁的,只要保成健康長大,莫要像承祜……」提起承祜,訥敏的眼睛黯了黯。
而康熙對那個聰慧的孩子也是疼愛至極,每每想起便心痛不已。
容歆見兩人又為承祜阿哥傷懷,立即便出聲道:「娘娘,您看七阿哥的嘴在動,是不是做夢了?」
訥敏和康熙皆看過去,保成小小一張嘴開開合合,好似真的在睡夢中碰見了什麼好事。
容歆看著訥敏,她望向七阿哥的眼神極溫柔,滿腔愛意全在這一個眼神中。
「保成……」訥敏對沉睡地孩子笑道,「保成,皇額娘甚愛你,你聽到了嗎?」
襁褓中的孩子小嘴鼓動了幾下,像是在回應一樣。
訥敏十分滿足,「真好……」
這時,門又被敲響,齊嬤嬤起身時打了個晃,便由梁九功去開門,回來時,他手中端著一碗藥,「皇上,娘娘的藥熬好了。」
容歆與康熙對視片刻,隨即容歆垂眸,躬身接過七阿哥,往一旁稍讓了讓。
康熙輕柔地微微扶起訥敏的頭,在她頭下墊了個軟枕,然後端起藥碗,勺子輕輕攪動,哄道:「敏兒,好生喝了藥,很快便會痊愈。」
訥敏輕輕點頭,「嗯。」
康熙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邊,待她喝了,笑著問:「可苦?讓人給你拿一碟蜜餞過來?」
訥敏眼睛一亮,道:「我那屋櫃子裡,有一罐蜜餞。」
康熙聽後,立即看向梁九功。
梁九功道:「奴才這就去找淺緗姑娘。」說完,匆匆走出去。
一碗藥喂完小半碗,梁九功拿著蜜餞罐子回來,康熙接過之後放在床邊,喂完她剩下半碗藥,這才捏了一顆蜜餞喂到訥敏口中,「甜嗎?」
訥敏緩慢的嚼著,含笑道:「尚可,不太甜,皇上也吃一顆。」
那蜜餞罐子還是那時容歆給她做蜜餞時的粥罐,之前的蜜餞吃了許久才終於吃完,所以容歆又重新做給了她。
一顆蜜餞,康熙很快吃完,她卻嚼了很長時間才費力吞下,教容歆和康熙看得十分難受。
康熙像是不曾見一樣,自然地拿著錦帕為她擦拭嘴角,然而擦著擦著,卻見訥敏突然作嘔,幾下之後,黃色的藥汁便浸濕了白色的錦帕,而最駭人的是,還有絲絲紅色。
「敏兒——」
「娘娘?!」
康熙絲毫不在意污穢的擦著她的嘴角,可那帕子都髒掉,他便干脆用龍袍的袖子為她擦,一邊還衝著梁九功喊道:「快去叫太醫!」
七阿哥不知是感覺到,還是被兩人的聲音吵的,突然閉著眼睛大哭起來。
訥敏忍著身體的不適,不舍的看了一眼容歆和她懷裡的孩子,繼而轉向康熙,緊緊抓著他的手求道:「皇上,我、敏兒……視容歆若親姐姐,您答應我……答應我……讓她到保成身邊去……皇上……」
「敏兒,敏兒你別說了,太醫很快來了,不會有事的。」康熙手撫著她的臉,聲音有些慌亂。
容歆也慌道:「娘娘,您等等,太醫會治好您的,別說這樣的話。」
訥敏卻不管,只攥緊康熙的手,請求道:「皇上,訥敏只求這一個,教容姐姐代我陪著保成長大……」
「敏兒,我們一起陪著他長大可好?」
「哇啊啊啊——」七阿哥哭聲更大,容歆抱著他跪在訥敏床邊,哽咽道,「娘娘,娘娘您看,七阿哥想要皇額娘呢。」
訥敏留戀的眼神落在保成身上,復又固執地看著康熙,「皇上……求你……」
康熙泣道:「好,朕答應,朕答應。」
訥敏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最後貪戀地看了一眼三人,閉上了眼睛。
「敏兒!」
「訥敏!」
這時太醫進來,康熙焦急萬分地衝著他們喊:「快救皇后!」
太醫們使勁渾身解數終於將皇后的情況穩定下來,施針結束,主針的御醫手都是顫抖地,神色間卻未見半分輕松。
幾人跪在地上,語氣更加沉重道:「皇后娘娘難產血崩,以至於內腑衰竭出血,實是女子生產最危急之症。」
「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好皇后!」
幾個太醫趴伏在地,「臣等醫術不精……」
康熙跌坐在床榻上,而容歆若不是懷中還抱著七阿哥,恐怕也站不穩了。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皇后必定撐不過今日時,她撐過了一日,又撐過了第二日……
康熙以為有希望,然而每次太醫為皇后診脈,神情便凝重一分,可皇后就是忍著身體上巨大的痛楚,吊著這最後一口氣。
容歆連著三日未睡,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極差,卻已經流不出眼淚,面上麻木的問太醫:「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娘娘會如何?」
太醫沉痛道:「皇后娘娘內腑之衰我等極盡全力依然控制不住,待到髒腑徹底無法承受,便……盡無轉圜。」
容歆晃了晃,撫著牆站穩。
太醫見狀,問道:「可要下官為容女官診看一二?」
容歆無力地擺手,待到眼前復又清明,便重新回了訥敏床前。
淺緗等人腫著眼睛守在皇后娘娘身邊,見她回來,追問道:「女官,太醫如何說?」
容歆搖頭,隨即跪坐在訥敏床前,聲音清淡道:「我陪著娘娘,你們先去用些東西吧。」
綠沈放心不下道:「您也幾日未進多少東西了,不若好好休息一日。」
容歆搖頭,這幾日頭一次露出一點笑意,「娘娘喜歡我陪著她,你們先出去吧,順便代我看看齊嬤嬤。」
幾人對視一眼,最終還是衝她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容歆洗了個帕子,坐在訥敏床邊輕柔地為她擦每一根纖細的手指,念叨:「雲南亂了,皇上幾乎整日裡焦頭爛額,只有晚上和我一並守在您身邊。」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前日來了,皆為您留了眼淚,只是她們二位年紀那般大了,恐傷了身體,皇上便要求她們不必過來。」
容歆又抬起她另一只手,「小主們也日日都在正殿守著,我瞧著也有幾分真心,想見您平時為人,確實得人敬重。」
「七阿哥……」容歆嘴角揚起,道:「七阿哥喝奶勁兒可大了,還護食,我想著五阿哥那時也是勁兒大,您瞧現在多健康!」
「說起五阿哥,十日已過,我又沒去看他,他現在越大越難哄,指不定要氣我多久。」容歆將她的手放回腹部,頗有些得意道,「咱們七阿哥必定不會那般,都極少哭鬧,長大了必定是個極懂事的。」
訥敏還是那般無知無覺的沉睡模樣,似乎身體裡並無痛楚,只是靜靜的睡著。
容歆臉頰一滴淚劃下,摸著訥敏的臉,溫柔道:「皇上既然答應你讓我陪著七阿哥,我會愛他的,無論他將來到何種境地,變成何種模樣,我不會教他眾叛親離,不會教他心灰意冷,也不會離開他。」
「所以,訥敏,若是真的很痛,便舍了吧……」
……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子時,康熙元後赫舍裡·訥敏,於帝前芳魂永逝。其崩於坤寧宮,停靈於乾清宮,康熙帝綴朝五日哀之。
第39章
皇后去世, 後宮諸妃及宮人皆身穿縞素。
而文武百官以及二品以上命婦, 在皇后梓宮停於宮中的三日,分別齊集於乾清門外和東西兩側的景運門、隆宗門外舉哀。
五月初八, 先奉移皇后梓宮至西華門外殯宮安厝;待持服滿二十七日後, 再將皇后梓宮移往城北沙河行宮中的鞏華城。
這期間,文武百官不可婚嫁不可尋歡作樂, 民間百姓也要禁喜樂活動七日。
五阿哥保清作為康熙現存年紀最大的皇子,皇額娘去世, 他需得進宮守靈,只是孩子年紀小, 誰也不會強求他待多久。
他應該對喪禮一事很懵懂,進宮之後眼神裡都是陌生和茫然, 而見到容歆那一刻, 不知道是否因為她形容過於憔悴, 他突然大哭了起來。
容歆從奶嬤嬤那裡抱過他, 也未哄, 反而平靜道:「哭吧, 再大聲些, 否則那些討人厭的家伙又該口誅筆伐了。」
皇后喪儀諸事皆有禮部和內務府承辦,然後宮不可無主理之人, 因容歆在皇后孕期一直管著宮務,此時又無更合適的人選, 康熙便命她繼續暫理後宮。
她是抽空過來接一下五阿哥, 祭奠禮儀自有奶嬤嬤引導, 遂也到了停梓宮的宮殿外,便又將他交還於奶嬤嬤,目送人哭著進去,這才回了坤寧宮。
康熙表露過想要將七阿哥帶到乾清宮撫養的意圖,只是未有先例,現在又騰不出手,便要待皇后喪儀結束之後再做打算。
七阿哥現下還住在坤寧宮的偏殿中,容歆要留在他身邊,一同隨訥敏陪嫁進宮的幾人自然也要過去,而借著七阿哥年幼,容歆催著齊嬤嬤忍住滿心死別之痛務必振作起來。
這個理由極好,不止齊嬤嬤,連同坤寧宮中的其余人也都沉靜下來,暫時不去想未來,反而耐心的照顧七阿哥。
容歆白日裡忙宮務,晚上又守在皇后靈前,今日為了五阿哥空了些時間出來,便想要去看看七阿哥。
誰知皇上此時竟然也在,容歆頓了頓,本想離開,卻聽門口的小太監道:「容女官,皇上教您回來了便進去。」
容歆一聽,理了理儀容,躬身走進去,行禮:「皇上吉祥。」
康熙並未看她,食指勾著七阿哥的手指逗他,隨口問道:「聽說你去前頭迎保清了?」
容歆恭敬回道:「是,奴才先前又失約於五阿哥,便去了一趟。」
「嗚哇啊啊啊——」
七阿哥突然癟嘴嚎哭起來,康熙一怔,隨即看向齊嬤嬤,問:「保成可是餓了?」
齊嬤嬤從容應道:「回皇上,是到了該叫奶娘的時間了。」
「那容女官便隨朕先去正殿吧。」
康熙起身,容歆隨著他的腳步慢慢走向正殿,沉默不語。
「跟朕說說敏兒的事吧。」
容歆垂首,她不想將自己的回憶分享給康熙,遂靜默半晌,顧左右而言他道:「娘娘懷上七阿哥之後便十分歡喜,早早便開始為七阿哥挑選奶嬤嬤等,可現下奴才和齊嬤嬤等要服侍於七阿哥左右,皇子身邊宮人有定例,便只能將原先挑好的人再安排到別處去。」
索性康熙也未挑剔她說得是什麼,默然片刻,道:「既是皇后精挑細選過來的,便暫且都留在保成身邊吧。」
「這……」容歆語氣頗有些猶豫擔憂道,「恐有些違制。」
康熙不容置疑道:「朕說不違制,保成便不會違制。」
梁九功或許只以為康熙是因為疼愛七阿哥,容歆聽後眼神一閃,康熙最重規矩,恐怕此時便已經有了立七阿哥為太子的打算,這樣的話,到時還要再添人,當然不違制。
容歆復又緘默,康熙隱含深意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視若親姐……敏兒彌留之際還念著護著容女官,倒確實是感情深厚。」
來了……翻舊賬的男人來了……
那一日容歆先是當著康熙的面與內務府官員爭執,後又有訥敏再三為她請求之言,帝王心胸且不說,以一個男人的心情必定是要小心眼的。
只是皇后的喪儀還未過去,是不是稍稍顯得有些沉不住氣?
容歆余光瞄了一眼梁九功,見他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便收回視線,躬身答道:「奴才不敢。」
「朕看容女官倒是極敢的。」
容歆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任他說,絲毫不辯駁。
她若是誠惶誠恐,康熙心裡許是會舒服一點;然而她此時這般態度,康熙便只能想到,全因他金口御言答應過皇后,不能反口,所以容歆有恃無恐。
偏容歆身上又無旁的錯誤,縱使有芥蒂,也不屑於無故責難。
遂此時正殿內便僵持下來,而打破寧靜的是梁九功的話:「皇上,五阿哥過來了。」
容歆有疑惑,卻未動。
然而五阿哥在奶嬤嬤的引導下,奶聲奶氣的向康熙行禮過後,突然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容歆一僵,感覺有一道目光極為銳利,突然心極累。
可五阿哥好不容易見到容歆,先前又只匆匆抱了一下,便直接順著容歆的腿往上爬,嘴上還一直喊著「姑姑」。
「五殿下……」奶娘又不敢用手去拽,慌得跪在他身邊發抖。
他膽子大,本事倒是沒多少,爬了好一會兒腳也沒有離開地,急得不行,發脾氣的衝著容歆喊道:「容容!抱!」
康熙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忽視他,反倒對容歆這個女官更親近,原本想要聯絡父子之情的心頓時便碎了,直接甩袖離開。
「……」
容歆無視嚇得癱軟的奶嬤嬤,彎腰抱起五阿哥,無奈道:「五阿哥,您可真是生動地演示了一番什麼叫『初生牛犢不怕虎』。」
保清只聽到了虎,兩只小手抓成爪放在臉邊,故作凶猛的叫:「嗷嗚——」
容歆心軟的一塌糊塗,卻又見梁九功走進來,不解地問:「梁公公,還有事?」
梁九功將五阿哥的聲音聽了個正著,嘴角帶笑看著容歆,拱拱手道:「容女官,皇上說,需得早些將五阿哥送出宮去。」
容歆看了看懷中的孩子,問他:「皇上有說具體時間嗎?」
「並未。」梁九功答完,又提醒道,「還是莫要耽誤太久為好。」
容歆點頭,「那我稍後便送五阿哥出去。」
待梁九功離開,容歆從奶嬤嬤那兒得知今日五阿哥還未午睡,便沒有讓他在坤寧宮中久留,而是將人哄睡就讓奶嬤嬤抱著他離開。
宮中除服後,先是康熙頒詔天下,冊謚皇后為仁孝皇后;不久,康熙又親口說要為皇后守孝三年,遂康熙十三年不冊封後妃。
但還是由太皇太後做主,選了幾個秀女進宮,其中便包括鈕祜祿氏的妹妹濟蘭和訥敏的妹妹珂琪。
而容歆自訥敏除服之後,一等康熙將七阿哥挪於乾清宮,二等康熙將宮權拿走,不想卻先等到了太皇太後的召見。
便是訥敏在時,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也未曾單獨召見過她,容歆心中疑惑,並未有半分耽擱,立即趕往慈寧宮中。
已有一個宮女在等著容歆,見到她便引著她進入正殿,道:「容女官,太皇太後讓您在此等候。」
容歆看著殿中央那突兀的蒲團片刻,未出言詢問一字一句,徑直跪在蒲團上,背脊挺直,頭未垂下分毫,目光泰然地直視前方。
因為訥敏的袒護,幾乎沒有受過苦的容歆自然是吃不消地,可她一個人在殿內跪著身形始終一動不動。
一個時辰後,太皇太後扶著蘇麻喇姑走進來,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威嚴道:「知道哀家為何讓你跪著嗎?」
「奴才不知,請太皇太後明示。」
太皇太後手中的拐杖在地磚上輕輕敲了一下,道:「若是因為皇后呢?」
容歆垂首以示恭敬,話語中卻為訥敏半點不曾退縮,「奴才做錯了,太皇太後責罰,奴才絕無二話。只皇后娘娘自進宮以來,對皇上恭順,對太皇太後、皇太後孝順,對宮中上下寬和,對外不落皇后威儀……奴才以為,並無錯處。」
「……」太皇太後目光因著她的話,柔軟了些許,但片刻之後便收起,冷聲道:「皇后唯一的錯處便是教皇上失了天子風範,一而再再而三的為她破例。」
是說康熙對訥敏過於愛重了嗎?
容歆突然想起那些宮中不可言說的人,有些能夠理解卻並不能苟同,「奴才鬥膽進言,皇上是仁德明君,必不會因皇后娘娘亂了朝綱。」
若是繼後清算元後留下的人,容歆不意外,但以太皇太後多年來的行事,又在訥敏確實是個很合格的皇后並且為生七阿哥而死的情況下,容歆不信她會作出教人寒心之事。
遂敢直言。
而太皇太後聽了她的話,默了半晌,突然道:「皇上前日與哀家說,要封你為宮令女官,在冊立新皇后之前,代掌鳳印,管理後宮諸事。」
容歆微驚,她從下面兒人口中得知,前日康熙和太皇太後祖孫二人單獨說了許久的話,她原先還猜測是因為立七阿哥為太子,沒想到是與她有關……
「太皇太後容稟——」容歆收起那些思緒,立即道,「奴才遵先皇后遺命,將侍奉於七阿哥左右,不知此事也無德無能……」
太皇太後將容歆的驚訝之色收於眼底,打斷,後嚴肅道:「你的能力哀家看在眼裡,無可置疑,所以便暫且准了此事;但若你的忠心並不如皇上所言,哀家絕不會因為仁孝皇后有任何寬仁之心。」
第40章
太皇太後的懿旨一下, 容歆便正式成為了代掌鳳印的宮令女官,一時間似乎在後宮中風光無兩,可個中滋味, 唯有容歆自己知道。
訥敏已歸於虛無, 坤寧宮日後終將會入駐新的主人, 七阿哥不便繼續住在坤寧宮, 容歆等人也得隨七阿哥挪於他處。
康熙要親自撫育七阿哥保成,他這般的帝王, 縱使年輕,決議做何事之後旁人也左右不得, 遂十三年的重陽節後,她們隨同七阿哥一起搬入了乾清宮。
而七阿哥的住處,就在康熙寢殿不遠處的偏殿中, 數步便可到達。
康熙幾乎每日忙完朝政都要去看一看七阿哥, 他的作息極規律嚴謹, 容歆便會刻意避開他過來的時間, 可還是免不了會碰到。
大多數時候容歆行禮請個安便過了, 偶爾康熙也會與她說幾句話, 寥寥幾句而已, 卻教容歆總是忍不住掰開了去找裡面有沒有其他隱含的意思。
她其實不想也盡量不試圖去揣摩康熙的想法,一方面她沒那個本事看透人心,一方面她潛意識裡總以為他們應該是兩看相厭的。
這話說起來多少有些自視甚高, 可種種事實都顯示, 就是如此。
容歆代管後宮, 然皆在康熙眼皮底下,他並不插手後宮,卻對後宮了如指掌。
這一點她從前便知道,而直到康熙過問兆佳氏所出的皇五女的某些安排之後,容歆越加警醒,告誡自己不可有一絲一毫的越矩之事,以至於影響到七阿哥。
連同五阿哥那裡,因為各種內因外因,容歆也減少了去看他的次數。
且後宮嬪妃自中宮無主之後,皆日日往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慈寧宮中請安,除非特意,否則容歆幾乎沒有機會與她們碰面。
可眾人閑暇時間皆有限,又哪有那麼多時間教她們偶遇?
相比起來,竟還不如訥敏在世時。
「在乾清宮當差,難免與在坤寧宮有些不同。」
到了乾清宮,容歆不忍齊嬤嬤年紀大還與人擠,便和她住在一間屋子裡,天涼了,便讓小宮女給打了兩盆熱水,並排坐在炕上泡腳。
齊嬤嬤因為看著長大的皇后故去,蒼老了許多,眼中也多了些許滄桑,「我現在只盼著七阿哥能好好的長大,也算不愧對皇后娘娘了……」
此時容歆聽了齊嬤嬤的話,應道:「您這盼望可半點兒不簡單,要想見到,需得長命百歲才可以。」
齊嬤嬤教她一說,笑了起來,「長命百歲那樣的祥瑞老人,我可是不敢想的。」
「想還是要想的。」容歆拎起銚子,待齊嬤嬤抬起腳,兌了些熱水進去。
她又給自己的盆裡也添了些,重新將腳放進去,道:「今日太醫為眾位小主們請脈,馬佳小主是滑脈。」
齊嬤嬤先是一怔,隨即又露出個不十分真心的笑容,道:「這可是大喜事。」
「確是喜事。」容歆肯定的點頭,她是真心這般認為。
自從皇后娘娘的梓宮停入鞏華城,康熙隔些日子便去祭奠一番,傷心顯然不是假的,但傷心歸傷心,不耽誤寵幸宮妃。
太皇太後先前見皇上為訥敏作出許多不同尋常的善後之事,都已經直白的對她表露不喜,如今不是正好證明了他並未因情損智嗎?
而齊嬤嬤見她此言,頓了頓,便又道:「六阿哥時,馬佳小主傷了身體,如今還未恢復好吧?」
距離六阿哥殤至今,不過才幾月。
容歆卻並未有多少同情之心,只道:「馬佳小主自己也不願意一直撂牌子養病,而且現下我只暫代宮務,沒有皇后娘娘,那些旁的事情不該我操心。」
「唉——」
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又經歷死別,齊嬤嬤比從前心軟了許多,可心軟的人在宮中活不好,這是她當初間接告訴容歆的。
「嬤嬤,當下,對我們來說,七阿哥才是最緊要的。」
齊嬤嬤聽後,點頭道,「這是自然。」
兩人閑談,容歆也不想氣氛太嚴肅,便又笑著轉移話題道:「我明日需得往後宮去一趟,預備抽少許時間看看赫舍裡小主。」
她口中所說的赫舍裡小主,便是訥敏的妹妹珂琪。
那個小姑娘年紀小,性子又靦腆,不似鈕祜祿氏的妹妹,有幾分她姐姐閨閣時的利落銳氣。
容歆就算對赫舍裡家有些隔閡,卻也不願意因此遷怒,遂還想代訥敏對其照料一二,可惜她一直不得空,自赫舍裡·珂琪進宮以來,只見過一次……
不過好在訥敏為皇后時確實未在後宮留下多少怨憤不平,庶妃們不管是看在訥敏的面上,還是現下容歆管事的份上,待小赫舍裡氏都還算平和。
而且還有一個鈕祜祿氏對她照拂一二,遂容歆倒也未曾太過擔心她,畢竟若是自己能想得開,有這樣的基礎,不說多受寵,日子總是比普通庶妃好過的。
第二日,容歆先去看七阿哥,他通常是要睡到晨時左右的,所以她早上幾乎未見過醒著的七阿哥。
她出乾清宮之前,碰到乾清宮一位女史,便停下與她寒暄了幾句,得知乾清宮有幾位新的宮女進來,也未多問便徑自離開。
當初秀女新進宮時,小鈕祜祿氏和小赫舍裡氏便都給塞到了長春宮中,遂容歆忙過後便直接往長春宮去。
鈕祜祿氏得知她來,由貼身宮女水墨親自迎出來,一直陪著容歆進到殿內,小鈕祜祿氏和小赫舍裡氏都在。
容歆躬身向鈕祜祿氏行禮,隨後看著鈕祜祿氏的臉,笑道:「有妹妹從旁作伴,您這氣色可是大不相同了。」
「濟蘭這性子不教我操心便不錯了,有半分珂琪的嫻靜,我耳邊都能清淨些。」鈕祜祿氏嘴上這般說,眼中卻滿是笑意,顯然對姐妹相聚是極喜歡的。
而容歆順著她的話看向赫舍裡·珂琪,溫和地問:「小主進宮之後可還習慣?可有不適應之處?」
珂琪抿著嘴露出個淺笑,點頭道:「托女官的福,習慣,稍有不適也不妨礙什麼的。」
「容女官且放心。」鈕祜祿·濟蘭豪氣地拍著胸脯,笑道,「我和珂琪姐姐一同進宮來,自然要相互照應。」
鈕祜祿氏聽了她的話,失笑著對容歆道:「我先前還擔心她乍進宮來不適應,誰想她年紀不大竟還一副憐柔之心,說珂琪性子柔淑,成日裡陪著珂琪一起睡,兩人好的跟親姐妹似的,反倒我像個外人。」
珂琪不好意思的笑,濟蘭卻是一臉理所當然道:「姐姐總當我是小孩子,可我已經長大,珂琪姐姐與我是一見如故的知己,便是親姐姐,也有所不同。」
她這話如此的孩子氣,反倒教容歆和鈕祜祿氏都笑了起來,只是兩人也不出言去提醒那些所謂的宮中現實,若是在深宮中真能有一個可作伴的人,倒也是極幸福的事。
可她們兩人臉上的笑容,似乎打擊了濟蘭的一顆心,拉著珂琪的手起身欲走,「你們說得那些事情無趣的很,我們便不聽了。」
鈕祜祿氏深知容歆是為珂琪而來,立即便出聲阻攔道:「你急得什麼,椅子上是有釘子不成,片刻都坐不住。」
容歆連忙笑道:「她們年紀小不愛聽咱們說話也是正常的,自去玩吧。」
濟蘭見狀,衝著鈕祜祿氏道:「我那次見容女官便覺仰慕,果然與姐姐就是不同些。」
她說完,便拉著珂琪風風火火的往外走,珂琪被她扯著,只能一臉抱歉的回身向兩人躬身。
兩人消失在殿中,容歆才忍俊不禁道:「您家二小姐這張嘴哄起人來都與眾不同,之前去您家,我竟是沒看出來……」
鈕祜祿氏為妹妹的無狀道了句歉,隨即搖頭道:「我進宮時她還小,但那時便將長輩們哄得皆喜歡她,便是後來母親去世,繼母所出的妹妹在父親心中也及不上她。」
所以遏必隆過世這般的驟變,對鈕祜祿·濟蘭影響極大。
而赫舍裡·珂琪,前頭有優秀如訥敏這般的大姐姐,又有淑婉的二姐珠玉在後,在家中很長時間想必都籠罩在姐姐們的光芒下,性子內向些也不奇怪。
索性現下遇到了濟蘭這樣的朋友,容歆看著,她是極開心的,那麼未曾按照訥敏所期望的那般嫁人生子,是碰到另一種機緣也說不定。
該看的人看過,容歆也不方便在長春宮久留,便向鈕祜祿氏告辭。
她走前,鈕祜祿氏道:「我記著皇后娘娘的恩德,便會代皇后娘娘照拂珂琪,容女官且放心便是。」
這一次輪到容歆向鈕祜祿氏道謝。
她回到乾清宮,見殿中打掃的是幾張新面孔,多看了一眼,便注意到其中有一個宮女容貌及其出眾。
那宮女明明與旁人穿著一樣的旗裝,卻像是發了光一樣顯眼,容歆便隨口問了路過的小太監一句:「這便是今日新分來的小宮女嗎?」
小太監答:「回女官,正是。」
隨後,他介紹了其他人的姓名,及至那顏色極出眾的宮女,便下意識的詳細道了來處:「那一位烏雅氏,祖父是膳房的總管。」
烏雅氏……
容歆又看過去,發現其余宮女皆與她隔得遠些,而那烏雅氏也不以為意,專心的在廊下掃地。
烏雅氏似乎感覺到了視線,抬起頭的瞬間,福身行禮,其余宮女後知後覺的也跟著福身。
容歆並未走近,只微微頷首便腳步一轉離開此處。
就算果真是那位烏雅氏又能如何,訥敏這個皇后的死亡,只會隨著時間在康熙心中越加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