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調
第1章 五歲 正值年小
我五歲那年,對面搬來了一大家子人。對門那間空了許久的大房子重新熱鬧起來——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一個奶奶還有兩個孩子。
他們搬過來的那天,我們家的門被有禮貌的敲響了。而我剛剛從幼稚園放學,還沒有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他們站在我們家門前,很有禮貌的問好。
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紮著馬尾,瘦瘦的,滿臉都是不太情願的表情卻依舊規規矩矩地鞠躬,盯著我看,眼睛很亮。
「您好,我們是今天搬來對面的宍戶。以後就請多多指教。」
「我是江草智,這是小女加悅……見笑了。」
我慢騰騰地挪到爸爸身邊,他的手溫暖地落在我肩上。我抬頭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他們。
「我總會弄丟鑰匙……所以請多多指教!」我朝那和藹的一家人十分認真地鞠了一躬,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洪亮無比。
大家被我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到愣住,隨即笑開來。
那個年輕的女子手輕握成拳,舉在唇邊止著滿臉的笑意,笑聲很好聽,軟軟的嗓音,如同落了一片羽毛在我的心臟上,還帶著暖暖的溫度。讓我想起了從未謀面的媽媽。
她抬手摸摸我的發頂,「若是不嫌棄,今晚請到我們家來用晚餐吧。不知道加悅喜不喜歡吃糯米排骨?」
「喜歡!」我大叫了一聲,招來爸爸不輕不重地在我腦袋上敲了一記。但隨後,他把我向前輕輕一推,「打擾了……但是我今晚要趕畫稿去不了,失禮了。」
於是那晚我留在他們家吃飯。
宍戶阿姨的手藝很好,琳琅滿目一桌子的佳餚。可我吃得還是很少,向來我的胃就只有這麼一丁點大,像被規規矩矩收緊了的口袋一樣。我悄悄抬眼看著對面那個紮著馬尾的孩子,飯量是我的一倍還多,再低頭瞧了瞧自己面前的小半碗米飯,心裡想著她怎麼這麼能吃。
直到晚飯用完了,我才知道她不是「她」,而是「他」。
那是個男孩子。
因為他媽媽一邊拆下圍裙一邊輕聲地叫他,「亮,帶加悅去房間玩。」
他用亮晶晶的眸子斜斜地看了了我一眼,然後噔噔噔地躥上樓。踩上了十多級樓梯時他才轉過身瞥了一眼依舊站在樓梯下發愣的我,不爽的神情浮上了整整小臉。
「發什麼愣?跟上來啊!」
我歡天喜地地跟了上去。
而我那時候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開心。
第2章 六歲 陌上秋千
這是我上國小以來的第一個暑假的第一天,電扇呼呼地吹出不算涼爽的風。我喪氣地趴在桌子上在作業本上寫寫畫畫,從窗口裡看街道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們。他們清脆如鈴的笑聲穩穩當當地落到了我的房間。我突然就覺得很懊惱:我為什麼,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樣?
——我不想被關在房間裡。我也想在綠油油的寬闊草坪上跑啊笑啊地放風箏。我也想撲進藍晶晶的泳池裡撲棱著游泳然後咕嚕咕嚕地被嗆水。我也想跑來跑去玩員警抓小偷然後摔一跤渾身是泥……好吧,即使一直讓我當小偷也沒關係。
「喂!加悅!」對門的男孩子抱著一個籃球,站在樓下揚起汗津津的臉朝著窗子裡的我大叫,「出來玩!」
「爸爸不在家!我不能出去……」六歲的我奮力地踮起腳尖,扒著窗沿,對著窗外八歲的亮喊道。
「沒有鑰匙嗎?」
「有!可是……」
「切,沒勁……那我走啦——」
我焦急地看著亮把籃球砸在地上,不耐煩地拍了兩下,終於在他轉身的時候叫住他。
「等一下——」
我急匆匆扯出一條小裙子往身上胡亂套去然後沖出門,看著拿著籃球在地上拍的亮,他眼神清澈。
他跟一群小男生在球場裡打球,小小的身影穿梭自如,高高一跳,籃球被拋出一條不算完美的弧線,在籃筐邊上打了個圈兒,最後還是穩穩從網中落下。我高興得在旁邊鼓掌。把他打籃球的身影,一筆一劃地在心裡勾勒著。長長的頭髮,飛揚的髮絲。
打完籃球後,我們踩著夕陽的尾巴回家。
「亮。」路過公園的時候,我扯扯他的衣角,「我們去玩秋千。」
「不玩!」他乾脆俐落地轉過頭不看我,鼻子裡哼了一聲,「這種女孩子玩的無聊東西!」
我已經自顧自走過去,自個兒坐在秋千上,用腳點地使之輕輕晃起來。如同坐船一樣輕飄飄的感覺讓我興奮不已,沒有理會他的不願意,我朝他奮力地揮揮手。
他不情不願地走到我身後,伸出小手輕輕一推。
我又蕩得高了一點,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這種飄得好像隨時要飛出去的感覺,身後亮手心的溫度,透過背,一直傳到了心臟。跟夕陽一樣暖洋洋的安心感。
我們兩個玩得忘了形,最後在夜幕裡被大人找到,毫無懸念地被修理了一頓。
回到家,脫下衣服來洗澡,我看到我裙子背後那幾個髒兮兮的小手印。我拿來剪刀卡擦卡擦地把它們剪下來,如同寶貝一樣仔細地收好。
於是那條我之前最喜歡的裙子就這樣報廢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加悅——」
爸爸看到那條裙子時莫名其妙——透過裙子背後的窟窿,他看到了我笑個不停的傻樣。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亮開始打網球的時間不是很清楚,所以重新設定了。男孩子小時候,最多課外活動應該是籃球了吧?
第3章 八歲 竹郎一怒
我八歲那年,亮的家裡來了新成員。
是一隻胖嘟嘟的金毛小獵犬崽子,剛出生沒多久,四肢軟趴趴的,走路都不穩。
爸爸和隔壁的叔叔一起,給這個小傢伙蓋了一間狗屋。之後的日子裡,我每天放學都故意藉口沒帶鑰匙,蹭到亮家的院子裡,只為了看一看這只比我的兩隻手掌大一點的小毛球。
十歲的亮總是親自幫小傢伙洗澡餵食,每天帶它去散步。小傢伙三個月大的時候,他帶著它去打疫苗。回來的時候小傢伙蔫巴巴沒精神,亮飯也不吃,抱著它睡了一個晚上。
有一天我回到家,小傢伙就跑出來攔住我,我蹲下身來摸摸它蹭過來的毛茸茸的腦袋,臉上被它粗糙的舌頭舔得很癢。
它嘴裡好像在嚼著什麼東西,我仔細一看,是一片塑膠盒。
「不可以吃!」我學著學校老師的口吻斥責它,然後掰開它的嘴,努力地從它嘴裡把那個東西拿出來。可掙扎得氣喘吁吁也只是扯出了一小片殘破的塑膠。
小傢伙現在已經有半歲大,但身形和力氣都飛快地竄著。雖然一向溫順,但是遇到了跟它搶食的人,它還是忍不住發起狂來。它的喉嚨裡發出唔嚕唔嚕低沉的威脅聲,牙關咬得死死的,拼命地咬住塑膠盒不放,一邊拽還一邊後退,四肢並用地想掙開我的手。
「吐出來!」我兩隻手掰住它的上下顎,在小傢伙有條不紊的反抗中,我顯得手忙腳亂。我從沒有看到小傢伙這麼兇狠的眼神。
當我和小傢伙在對峙時,我聽到了亮生氣的大喊。
「你在幹什麼!」他沖過來,一把推開我。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裡的勁兒松了不少。小傢伙一個不高興,竄上來對著我的右手就是一口。
我呆了,亮也呆了。
「都是……都是你不好!」亮抱起小傢伙,沖我大叫,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後一步,然後轉身飛快地跑回了家。
我愣愣地看著手上血流如注的傷口,心臟和太陽穴都突突地猛跳,從來沒有過這樣像是被人一腳踢下深淵的感覺,朝著黑漆漆的洞口不停地往下墜。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八歲的我油然而生的情緒,叫做失落。
那天晚上,我從我的視窗看向亮的視窗,他把小傢伙抱在懷裡逗弄著。
亮他真的很疼愛這只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金毛犬。
只是後來的亮躲了我半個月,這期間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半個月後,縫了三針的右手終於能拆線了。
我摸著那條像小蛇一樣怕在我虎口的傷疤,想到了不肯跟我說話的亮,有一點隱隱的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許裴老師對亮的設定是4歲得到的寵物狗。於是我重新設定了。是什麼類型的大犬,拉布拉多嗎?還是金毛?我不太清楚。就算也是重新設定了吧。
第4章 十歲 眉間韶華
十二歲的亮上國中的時候,十歲的我還在讀國小五年級。
開學那天,我看見剛出門的亮,身穿著剪裁合身的白色襯衫和米色外套,領口是褐色的領帶,腿上穿著跟領帶一樣顏色的長褲。我覺得他長高了,頭髮又長了寫,舉手投足間全是神采飛揚的樣子。跟我們這樣的小學生就是不一樣。
他每天背著一個很大的包上下學,回來的時候渾身汗淋淋的,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有幾次我留在他家吃飯。當我的胃口還是如同原來的小貓吃食一般的時候,他已經能面不改色的在吃掉兩碗飯之後又把空碗伸到他媽媽的眼前。
「再來一碗。」
他嘴角的飯粒還沒有擦乾淨。
從那時候起,我不停地找各種關於網球的資料。
我蹲在家裡看網球比賽,做了厚厚的一本他喜歡的球星的剪貼報,去體育店找最好的吸汗帶和護腕,從藥箱裡翻出各種治療扭傷摔傷的藥膏。
去亮家吃飯的時候,我會避開所有人,偷偷地把這些東西塞到他的網球包裡去。
可是我滿心歡喜地等著亮回來,卻發現我給他的吸汗帶和護腕,他沒有一個是用過的。
不過我不太在乎。我依舊往他的網球包裡放各種東西,有時候是口香糖,有時候是創可貼,並且在亮看到包裡的東西而露出略微吃驚的神色時,我明明興高采烈卻更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我想我喜歡看他對於網球的熱愛而執著的表情。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口看坐在書桌前的他,輕而易舉地用右手食指頂起網球拍,嘴角向上勾起來,栗色的發在檯燈下暈出光圈。那時候,我覺得他驕傲嚮往的神情,真好看。
有一次,我在附近的公園,發現了正在打網球的亮。
跳起來接球時,長長的發尾飛起來,寬鬆的運動服也被掀起一個角,露出了結實平坦的小腹,短袖被挽到了肩膀,已經有些肌肉的手臂在空氣中揮舞。他的四肢修長而靈活,在球場上快步移動,汗水亮晶晶地落在身上,他眉宇間有飛揚跋扈的驕傲。
我在遠處安靜地坐著,不想被他發現的心情。
心臟不規律地快速跳動。臉頰在陽光裡曬得發燙。
——亮,他是我迄今遇到的最英氣的男孩子。
第5章 十一 問花不語
明天就是9月29號了。
我看著早早地就被我在日曆上畫的一個圈,心裡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動。
可目光順下來碰到了我桌子上那個有些歪歪斜斜的布娃娃,開心的情緒有一半轉了九十度成了憂心——那是我縫了好幾個星期的娃娃,按照小傢伙的模樣縫的。因為是第一次縫這樣的東西,所以針腳不可避免地有些粗糙。我本想縫一個亮的樣子的娃娃給他,可是這樣心情是不是太過昭然若揭?再說了,縫不好肯定會被他打擊。
「這是什麼東西?什麼?!我?!別開玩笑了,我哪裡長這個樣子!遜斃了你!」
腦海裡浮現他尖牙利嘴的不屑模樣,我最終還是決定按照小傢伙的樣子做一隻娃娃。
我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這個娃娃,直到爸爸在樓下叫我去買一瓶醬油。
我拿著零錢包出門的時候,聽到了對面樓上的一聲驚呼,然後看到亮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子,手向下伸,好像在慌忙地抓什麼東西。
我趕忙走到亮窗戶底下的那片草地幫他找。地上一個網球骨碌碌地滾到腳邊,我順勢撿起來,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網球上的字。
一邊寫著「喜歡你」,另一邊則是一個女生的名字,「霧美」。
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像是被這個網球猛地砸到了腦袋。直到手裡的網球被亮一把搶去。
「不許看!」他臉有點紅,把網球藏到身後。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不舒服的感覺,心底一股酸澀迅速彌漫上來。本來開口說的應該是一聲抱歉,但是那股酸澀已經湧上了整個口腔,像是一口咬掉了檸檬的皮,結果我一張嘴,話就變得冰冷帶刺,「是亮的錯……自己的東西不保管好你還怪別人,真是好心沒好報。」
他愣了一下,有點莫名其妙,「你哪根神經搭錯了?」
「你才神經搭錯!你還蠻不講理!」我聽不出他的玩笑話,只是不服氣地頂撞他,眼睛裡一層霧氣浮起來,我漸漸看不清他的臉。
「我哪裡蠻不講理了!不是你先挑起矛盾的嗎!」
「但是無理取鬧的是你!一開口就罵人的是你!」
「你到底發什麼瘋啊我哪裡惹到你了幹嘛沖我發脾氣!吃錯了藥了你!」他的眉頭攪一個極度不耐煩的形狀,沖我大喊。
他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氣得渾身發抖。
「是,我是吃錯藥了!不吃藥我早死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起來,然後轉身跑向了街道上的超市。
我一邊在商店裡轉悠一邊哭,上氣不接下氣,胸口跟塞塊大石頭一樣堵得難受。
回到家還未進門之前,聽到了隔壁亮的父親斥責亮的聲音。而爸爸推開門看到我的臉色,二話不說馬上給我吃藥。我餘怒未散,就這樣第一次沖爸爸發了脾氣,把藥摔到茶几上,我哭鬧著說我不吃,我死了算了。
爸爸慍怒地揚起手,一巴掌扇了過來。
我被打得側過臉去,陣陣耳鳴。從小把我揉在心尖上的爸爸,今天給了我結結實實的一記耳光。
那一巴掌反而讓我安靜了下來。我抽了抽鼻子,優哉遊哉地走回房間。俯在書桌上,眼睛依舊像壞掉的水龍頭。我從沒生過那麼大的氣,沒有流過這麼久的淚。
因為今天把我推下地獄的兩個人,是我最愛的爸爸,和我最喜歡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錯過了吃飯的點。九點過後,肚子餓得咕咕叫,飯菜的香味飄過來,我只能乖乖地下樓吃東西。一邊抽抽搭搭地吸著鼻子,一邊往嘴裡塞東西。所有的菜都是酸溜溜的。
爸爸說我買回來的是一大瓶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