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收留余吧!」
「不可能。」吉爾伽美什回答, 「想都不要想。」
「誒——可他看起來很厲害啊。」恩奇都發出不贊同的聲音。
吉爾伽美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為什麼你總是喜歡在這種時候拆我的台,吾友?」
阿伽拍了拍恩奇都的肩膀:「余覺得這位綠頭發的小伙子說得很有道理, 烏魯克王喲,不要再鬧別扭了,這樣只會顯得你很幼稚。」
「……閉嘴。」吉爾伽美什明顯被這套組合拳噎住了,不得不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宰相開口, 「不要站在旁邊看戲了, 要說和基什的因緣際會,你可比本王深厚得多,留這樣的家伙在身邊,不怕半夜醒來有一把刀橫在喉嚨上嗎?」
緹克曼努睨了他一眼:「我早就在半夜醒來時見識過了更糟糕的情況,不過是一把刀,又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吉爾伽美什徹底不說話了, 但出於自尊心,他刻意發出了很大聲的冷笑, 目光撇向一邊, 一副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我並不覺得這種舉動有助於維護您的驕傲。」看到本國的王如此輕易就敗下陣來,緹克曼努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了,阿伽一直是吉爾伽美什的痛點,也許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一些插科打諢的話就免了,阿伽大人,烏魯克和基什的關系,您與我都心知肚明,事實上……」
她停了一會兒, 留給了對方一點考慮的時間。
「這是烏魯克的地界,王管理著國家,國家也保護著王。」她繼續道,「即使您身上還有寧胡爾薩格的庇佑……恕我直言,自從埃阿取代了她成為了三主神之後,哪怕她對您願意傾其所有,最後您得到的也不會太多。」
界碑之戰過後,基什潰敗退回北方,烏魯克徹底成為了南方的霸主。
而且受這次戰敗的牽連,寧胡爾薩格的地位被身為南方神的埃阿取締,中部的恩利爾失去了眾神之主的位置,王權正式從北方過渡到了南方——也就是烏魯克。雖然白廟被毀,但吉爾伽美什作為天之楔,是安努的人間代行者,即使安努與庫拉巴失聯,他和庫拉巴的聯系也不會中斷。
阿伽摸了摸鼻子:「作為罪魁禍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會感到有點心虛嗎?」
「成王敗寇罷了。」緹克曼努輕飄飄地回應道,「如果要追溯根源,定下界碑後,是基什一方率先反悔,寧胡爾薩格色蠱恩利爾,您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率軍從背後偷襲烏魯克……為了偷取勝利,甚至不惜讓本國的守護神對其他國家的神明張開雙腿,可算不上什麼光彩的事。」
聽到這裡,阿伽才終於嘆息一聲,然後閉上嘴,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動作。
「很高興我們能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一致意見。」緹克曼努微微頷首,「那麼接下來,就請給烏魯克……不將您就地處決的理由吧。」
謁見室內驟然安靜下來。
阿伽視線朝下,似是沉思……其實緹克曼努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對方和她記憶中的模樣不算特別相似,如果不是那個基什王室制式的耳飾,她很難在第一時間把那張臉和印像中的對上號。
比較明顯的一點是,他的膚色比年幼時深了許多,除了平日的風吹日曬,也意味著寧胡爾薩格的力量已經衰退得很嚴重了。
在美索不達米亞,任何強國的君王身上都很少有暗色,黑皮膚是身份卑微之人的標志,阿伽的母親是一名貴族女性,雖然身份高貴,但也只是一個人類,因此他的神明血統比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要稀薄得多——盡管如此,也不應該像現在這樣黝黑,而且阿伽身為一國之君,卻擅自離開自己的治地,來到作為敵國的烏魯克,也證明基什內部確實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內亂。
「就算你這麼說……」阿伽搔了搔臉頰,「那個、其實……余還算是很強的吧?即使是這兩位小哥加在一起,想要制服余,將余殺死,也是要花一點時間的。」
「你那詭異的鄉下口音是怎麼回事?」吉爾伽美什不由得吐槽。
「真是傲慢啊,南方人。」阿伽反唇相譏,「在余的國家,像你這樣吵吵嚷嚷地講話是會被嘲諷是大傻瓜的。」
一旁的恩奇都坦誠道:「如果是聲音大的話,這一點你們誰都沒有資格說誰呢。」
「……請不要偏t離主題了。」緹克曼努瞥了吉爾伽美什一眼,「盧伽爾也是,不要再說一些插科打諢的話了,這是徹徹底底的浪費時間,如果這是在朝政會議上,我會讓你們二位都閉嘴。」
吉爾伽美什又扭過臉:「哼。」
阿伽也抓了抓頭發,「哈呀,真是嚴厲……南方的女人都那麼可怕嗎?」
「阿伽大人,您貴為君主,卻願意在簡陋的匠人居所住上那麼久,並且以這樣和平的方式訪問烏魯克,我姑且判斷您不想掀起戰爭。」緹克曼努點了兩下桌面,「可既然您主動來了,烏魯克就不會輕易放您離開……至於您的未來,是平安地在烏魯克度過余生,還是在如流星般短暫地絢爛過後,蒙受埃列什基伽勒的召喚,取決於您接下來對幾個問題的回答。」
「問吧,問吧。」阿伽無奈地、又有些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貴族的孩子依然是貴族,奴隸的孩子依然是奴隸,階下囚當然也會生出階下囚的兒子——至少當時父親還被關在牢籠裡曝曬,余已經對眼前的待遇很滿足了。」
光聽內容,這些話頗有那麼一點諷刺之意,但他的語氣顯得很釋懷……緹克曼努本以為是基什發生了什麼連寧胡爾薩格都無法平復的動亂,以至於他流離失所,才不得不尊嚴盡失地來到王權降臨之地請求保護,然而提及父輩當初的窘迫,他又顯得很灑脫——那是一種唯有真誠之人會有的灑脫。
到這裡,緹克曼努已經隱隱有了預感,也許阿伽並不是被迫來到了這裡……他多半是主動放棄王座遠走他鄉的。
「有關基什動亂的消息,我……」緹克曼努思忖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換一種說法,「我等天命的盧伽爾早已有所耳聞,如果這次的動亂已經使基什王室無法維系下去,為何您會來烏魯克求助?畢竟,尼普爾不光是位置上距離基什更近,寧胡爾薩格和恩利爾也算有一段舊情,尼普爾王應該會樂於接待您的。」
「對於階下囚都那麼有耐心嗎?我還以為你直接說什麼'快點說出你的目的,否則殺了你哦'之類的話呢。」
「請回答。」緹克曼努對於他跳脫的思維感到了一絲不耐,「立刻、馬上。」
「好嘛……」他先是嘟囔,隨後又仿佛想到了什麼,露出雀躍的表情,「對了,你們是要造那個塔吧?用來斷絕神代的塔,也讓我加入吧!」
聞言,緹克曼努的喉嚨倏地縮緊了,下意識地看向了吉爾伽美什——後者將自己的驚異掩飾得很好,但目光也不自覺地偏向了她,他們就這樣交換了一個秘而不宣的眼神。
「沒必要遮遮掩掩的啦。」阿伽擺了擺手,「和烏魯克王這種被你慣壞了的家伙不一樣,余可是建築方面的達人哦,你們最近采買的原料可是搭不起神廟的。」
西杜麗反駁:「這只是第一階段的采購……」
「反駁也沒用——倒不如說,只會讓你看起來像是被戳中了痛腳。」阿伽笑了起來,「真是一個老實的小姑娘啊,你的老師太嬌慣你了,以後遇到這種情況,最好想清楚再開口哦~」
「沒想到您竟會有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緹克曼努慢條斯理地開口,「不過,寧胡爾薩格即使神權式微,也不是南舍ヾ、阿穆魯ゝ那種的二流女神可以媲美的,依然是無可置疑的天國大神之一。」
阿伽眨了眨眼睛,語氣干巴巴地說道:「你居然對她有那麼高的評價嗎……而且你說話的方式忽然變得好奇怪,不要這樣啦,余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此外,拉伽什的守護神尼努爾塔,乃是寧胡爾薩格之子。」緹克曼努無視了他的抱怨,依然按照自己的步調繼續道,「這種守護神之間的親子關系,也正是基什與拉伽什組成聯盟的基石——在這種情況下,您卻產生了對諸神不利的想法,多麼荒謬啊,沒有人喜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余也是無奈之下才做出了這種決定啊。」阿伽向吉爾伽美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果你願意拋棄那個壞脾氣的王來投奔余的國家,余也不至於那麼千裡迢迢地跑過來了。」
「……看來是你真的很想死,阿伽。」
「想打架嗎?盡管放馬過來好了,烏魯克王。」阿伽咧開嘴,「反正會被毀掉的又不是余的國家。」
恩奇都適時地提醒道:「建築如果被毀壞的話,是要做義務勞動償還的。」
「是嗎?余倒是沒有關系,說到底——即使是烏魯克,也不可能有比余更好的工匠了吧?坦然地懷著受寵若驚的心情接受余的加入吧。」阿伽臉上露出了得意洋洋的表情,「在建築之美的才能上,余可是有不輸給任何人的自信。」
聽到這句話,吉爾伽美什忍不住嗤笑:「真是愚蠢,果然人一旦沒有羞恥心,就容易說出一些荒謬至極的言論,以至於貽笑大方。」
西杜麗小聲嘟囔:「這句話由王來說實在是有點……」
「睜開你的眼睛看一看。」吉爾伽美什說,「所謂在建築之美上擁有絕對才能的人,不就站在你眼前嗎?」
於是,緹克曼努就這麼看著阿伽呆滯地盯了她十幾秒鐘,然後瘋狂地搖起了頭。
「不不不——這也太過分了吧?」阿伽在胸前比了一個「不」的手勢,「不要覺得余會輕易唬住,這個女人只是表面看起來是個小姑娘,她可是和余的父輩相同年紀的人哦,直白地說就是二十多歲的老太……」
話音未落——他剩余的話語就這麼消失在了銀色的天之鎖中。
「不要對緹克曼努說這麼失禮的話。」雖然用鎖鏈絞住了別人的脖頸,恩奇都的語氣依然非常平靜,「只要當一個有禮貌的人,頭就不會從脖子上掉下來,你一定也明白這個道理吧?」
「……當然。」阿伽眯起眼睛,略微收斂了聲音,直到此刻——那種緹克曼努所熟悉的(他父親身上曾有過),如孤狼般暴戾的獵殺者氣息才從他身上泄露出來,盡管只是短短一剎,「身手比我想像中得還要好啊,綠頭發的小哥……不,神造兵器。」
「恩奇都。」緹克曼努對他點了點頭,「這樣就夠了。」
恩奇都聽話地收回了天之鎖,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溫柔無害的神情,剛才緊張的氣氛就像是夜晚的露水,被他的微笑一照便消彌了。
「罷了,我已經厭倦這種怠惰又浪費時間的斡旋了。」緹克曼努輕嘆一聲,「關於塔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忽然不打算偽裝了嗎?」阿伽似是本能地舔了一下嘴唇——如果習慣也可以遺傳,這或許是他緊張時才會做的動作,「剛才明明還費盡心思地試圖遮掩……」
「如果不能在三句話以內說出完整的回答,您就會死,接下來所有的問題,都請以這個為要求。」
「誒——?!等等,這也太過分了吧?余可是抱著很大的誠意才來的哦!」
緹克曼努充耳不聞:「關於塔的事,您是怎麼知道的?」
「真過分啊……」阿伽嘟囔道,「是這片大地的意志告訴余的,說如果余阻止了你們,就讓王權重新回到基什。」
吉爾伽美什挑高了眉毛:「蓋亞?」
「是啊,但余覺得你們的計劃更有趣,所以就扔下它過來了。」阿伽雙手叉腰,非常理直氣壯地說道,「哼,居然認為余會為了這點小恩小惠去做它的走狗,多麼傲慢的想法啊,所以即使烏魯克最後不肯收容余也沒關系,因為在離開基什的時候余就已經爽到了。」
……原來這位也是地表最自由的君王之一啊。
緹克曼努感覺太陽穴陣陣抽痛:「您沒想過自己的國家以後該怎麼辦嗎?」
「這有什麼好操心的?」阿伽奇怪地看著她,「你不是在余的大臣裡安插了不少棋子嗎?烏魯克眼下急需的一些原材料產自北方,他們不會放任基什繼續混亂下去的。」
她頓了一下:「……你都知道?」
「當然……不全是余自己發現的,有一些是蓋亞告訴余的,不過余至少也發現了不少……咳咳,幾個很重要的t人。」阿伽回答,「雖然很生氣,但是沒辦法——緹克曼努喲,你確實把學生教得很好,為余分擔了不少煩惱,相比之下,余自己國家的人簡直是一群大笨蛋。」
緹克曼努沉默了——眼下的事態確實有一點超出了她的預想,此刻她腦海中充斥了太多東西,每一個都是重中之重,反而讓她有些不知道該從何開口了。
半晌,她才勉強開口道:「身為君王,卻擅自拋下了自己的國家,寧胡爾薩格居然沒有阻止您亂來嗎?」
「大概是會的吧。」阿伽回答,「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他說完後,整個謁見室陷入了一種可怖的死寂之中。
緹克曼努一時間忘記了呼吸——直到因為缺氧而肺腑抽痛,她才堪堪緩過神,盡管她感覺這個房間已經在這種寂靜中度過了一個世紀,但實際只過去了幾十秒鐘。
「您是說……寧胡爾薩格死了?
「嗯。」
「可是誰能有這種能力……」
「余。」阿伽回答。
第32章
「這就是擁有弒神之力的兵器嗎……?」西杜麗在細細端詳桌子上的三柄紅色短刀之後,有些失望地說道,「除了顏色之外,好像沒有什麼非常特別的地方。 」
這三柄短刀是阿伽獻上的——緹克曼努確定對方沒有這種意思,但吉爾伽美什堅持這個說法——此刻正靜靜地躺在一塊破破爛爛的錦織裡。
由於錦織邊緣的撕扯痕跡,她有點懷疑這是阿伽離宮前隨手從寶物庫裡扯下來的……對待這幾把據說是由星球本體鍛造的武器,他可真是夠不上心的。
不過正如西杜麗所說,這三柄短刀,並沒有太多的特殊之處。
光看制式的話,只是最尋常的款式,而且刀柄方方直直,鍛造者明顯沒有按照人類手持武器的習慣打造握柄,上面也沒有什麼裝飾性的雕紋,只是鑲嵌著一顆未經打磨的紅玉髓,因為房間內黯淡的光線,顯得很暗沉。
如果要說什麼奇異之處,就是這三柄刀的刀刃,乍看似乎只是原生的黑鐵色,但只要在光照之下,會呈現出一種罕見的深紅色。
「最左邊這把的刀身似乎比其余兩把小一點。」西杜麗提出。
「因為這把余用過了。」阿伽回答,「這三把刀發揮作用的方式比較特殊, 使用上當然也是有次數限制的。」
聞言,西杜麗的表情明顯慎重了許多:「您就是用它殺死了寧胡爾薩格?」
「它們的特性是'湮滅'。」阿伽解釋道, 「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會失去作用——這種老生常談的魔法理論就不用余來解釋了吧?不過現在討論的是另一種情況……」
「當同等級別的神秘相接觸時,兩者都會歸於湮滅。」
「不要搶別人的話啊,烏魯克王!」阿伽抱怨道, 「真是沒禮貌,緹克曼努就是這麼教你的嗎?」
「……」從剛才開始一直沒說話,但莫名被點名批評的緹克曼努。
「雖然你們的王是一個沒有禮貌的家伙,但言語本身是無罪的,這三把刀只對擁有神性之人有效,不光是神明,人與神的子嗣也是。」阿伽抬頭瞥了一眼在窗邊看蝴蝶采蜜的恩奇都,「本質上和那位綠頭發的小哥是一種效果,神性越高,受到的傷害越大,但對普通人就沒什麼特別之處了。」
諸神是自然意志的具現化,會被星球之力湮滅也很正常……但哀悼之塔的地核剛好分成了三部分,是巧合嗎?
「盧伽爾……」她掰算道,「即使把恩奇都也納入考慮的範圍,統共也只有兩位,如果蓋亞希望您用這三把刀殺死各自對應的目標,眼下看來似乎還缺了一位。畢竟,蓋亞應該沒打算讓您連自己國家的守護神也一並殺掉……莫非第三位對像是我?」
「不對不對不對!」阿伽在胸口比了一個叉——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緹克曼努發現他好像很喜歡用肢體動作為自己的語氣作補充,「這三把刀對普通人而言就是有點難看的小刀而已啦,而且蓋亞特地囑咐過我不能讓這把刀傷到你。」
「不能讓這把刀傷到我……」緹克曼努慢慢重復了一遍,「意思是,我是可以被攻擊的,只不過不能用這把刀?」
「差不多吧。」阿伽說,「'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最後將他們一同埋葬於哀悼之塔的地核,阻止這場狂妄的陰謀。切記,切記,莫要讓刀刃啜飲不死者之血'——原話就是這樣了,至於這個叛徒具體是誰,余也不知道。」
果然,這個數量與哀悼之塔的地核被拆成了三部分有關,而神諭中那個「天國的叛徒」……緹克曼努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名字,但她決定等時機恰當之時再去求證。
「反正,余能說的已經都說了。」阿伽雙手抱肘,「如果還對余的話有所疑慮,就隨便挑一把去捅烏魯克王試試看好了。」
「愚蠢,即使要做實驗當然也是拿你下手。」吉爾伽美什冷笑道,「依本王來看,先從這多余的舌頭開始吧,只會說蠢話的東西沒有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理由。」
「唔,真是令人為難啊……塔木卡說過,人類真正無法忍受的不是自己貧困潦倒,而是別人擁有的東西比自己更多。」恩奇都露出困擾的表情,「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了,反正有兩柄刀是還沒有用過的,干脆各自都用一次吧。」
西杜麗的冷汗已經從額角留了下來:「恩奇都大人,這句話是不能用這種方式解讀的……」
感覺到了現場氛圍的躁動,緹克曼努環視一周,輕輕咳嗽了兩聲。
「不如用在我身上吧。」她說,「其實我對蓋亞的警告很感興趣,這三把刀在沾到我的血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麼……」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她身上:「不行!」
「那就讓我們各退一步。」緹克曼努從善如流道,「還未被使用過的兩把刀先交由伊爾蘇保管,以驗證刀的實際效果,以及刀的不同命名是否對它的效果本身也存在影響,這個驗證的過程可能需要各位貢獻一點血液。至於這把已經使用過的,它叫……」
「神蝕。」
「神蝕先由我本人保管。當然,為了防止出現可能殃及到整個庫拉巴的惡性/事件,我不會做什麼。」緹克曼努的目光重新回到阿伽身上,「以及,阿伽大人,您的誠心我們已經看到了。既然您已經卸下了作為基什王的職責,那麼烏魯克也歡迎任何一位才華出眾的人成為本國的一份子。」
「對嘛對嘛,這樣才對。」阿伽點點頭,語氣又高興起來,仿佛他這輩子還沒有這麼贊同過一個人的話,「幸虧還有你這樣慧眼識珠的宰相,如果只有那個壞脾氣王,余可真就要頭痛了。」
吉爾伽美什嘖了一聲,但沒有出聲,他知道她還有後話。
「然而,以您高貴的身份,當然不能和其他匠人一樣住在那種簡陋的屋子裡。」緹克曼努說道,「稍後我會在王宮中為您安排一處居所,與工匠坊足夠近,方便您的出行。」
阿伽挑高了眉毛:「這不就是監視嗎?」
「當然,我們得監視那些不知情的人,以防他們對您無禮。」她回答,「很遺憾,因為各種原因把這件事拖延了那麼久,不過烏魯克有自己的運作方式。 」
「無所謂啦。」他攤了攤手,「余已經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了,還能有什麼更糟的情況呢?」
如果他是想用這番話博取同情,那麼結果並不是很成功,因為緹克曼努不是一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但她也知道,對方的尊嚴不會允許自己用這些換取他人的憐憫。
該說他是太想得開呢,還是說……
「猊下。」西杜麗輕聲道,「這把神蝕,您是打算換一個安置的容器,還是繼續用這塊……呃,錦織的碎片包裹起來?」
緹克曼努回過神,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角:「放在錦織裡吧。」
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如果那個「叛徒」真的是她所才猜想的那個,那這把刀絕對不能落到別人手上。
×××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聽差說,「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一聽到它小跑時渾身骨頭磕磕碰碰的聲音就頭疼,更不用說它那尖銳的叫喊了。
這聽差是她前t不久用怨靈消散後的余燼做的,自從人類的賢者回到地上後,她就陷入了長久的孤獨之中,越來越無法忍耐冥府的冰冷與死寂。
這個聽差算是她制造出來的一個小玩具,盡管派不上什麼用處(冥府發生的一切她多半都知道),但也能勉強排遣她在等待緹克曼努重返冥府期間的寂寞。
「我聽到了。」她按捺著內心的躁意,「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位貴客來了!」聽差用那種像是和她隔了半個國家一樣聲響對她大喊道,「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有一位貴客來了!她說要您立刻出來見她!」
它的聲音依然叫她難受,但一聽到那個消息,她的心就雀躍起來,不由得從位置上起身,語速也不自覺地加快了:「有貴客來了?真的?她有說自己是誰嗎?她現在在哪兒?」
「那位貴客正在穿過七重門!」聽差尖聲道,「那絕對是您從未見過的絕世姿容!」
其實這句形容已經有點不太對勁了,但埃列什基伽勒只覺得它講得很對,講得很好:「你、你很有眼光!當初我制造你的時候,余燼裡一定有人生前是一位藝術家。」
「您謬贊了!」聽差說,「當那位貴客來到冥府的一剎那,整個冥府的黑暗都被她那的動人光輝驅逐了!」
「不錯,不錯!」埃列什基伽勒不住地表示贊同。
「那位貴客讓我立刻來提醒您她的光臨!」
「我馬上去見她。」埃列什基伽勒剛邁出一步,又怯生生地收了回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擺,「不對,是不是應該先換一件得體的衣服……」
正當她兀自陷入一些甜蜜的苦惱之中時,聽差又大聲說道:「貴客說自己的名字是伊什塔爾!」
第33章
一滴血落在了刀刃上——血液並沒有流淌下來, 而是在與刃面接觸的須臾被蒸發成了一縷白煙。
如果是因為那滴血和短刀發生了湮滅現像,那麼刀刃表面應該會有類似被液體腐蝕的痕跡,但當煙霧散去後,刀身依然完好,也沒有留下血液被烤干後的痕跡,看起來與之前一般無二。
「和血接觸的地方溫度有升高嗎?」緹克曼努問。
伊爾蘇摸了摸刀身,他的手摸了幾十年的鐵刃,從它最滾燙的時候到它最寒氣逼人的時候,因此輕易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異:「沒有什麼區別,猊下,被血沾染的部位和其他地方一樣冰涼。」
「看來它運作的方式比我想像中復雜一些。」她沉吟片刻,「不管怎麼說,至少'僅對神血有效'的說法是正確的。」
剛剛滴在刀刃上的那滴血屬於吉爾伽美什, 而在此之前,他們還試過普通人的血、初生的動物幼崽的血, 甚至還有純真少女的經血。
但事實證明,這把虛妄之刃只對吉爾伽美什和阿伽的血產生了這樣的特殊效果,而且前者比後者的反應要快速、明顯許多,因為吉爾伽美什體內的神明血統比重遠遠超過了阿伽。
此外,恩奇都的血雖然也引起了灼燒的白煙, 但在刀身表面留下了泥漬,據說阿魯魯女神在創造他時摻入了尼努爾塔的血, 他的血也不完全是血液,而是泥土與神血的混合物。
「如我直言,猊下。」伊爾蘇嘆息道, 「如果您是打著想要復現這門技藝的想法,恐怕它要落空了。」
「我知道。」
緹克曼努沒有太失望。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了——這三柄刀的刀身並不是任何一種金屬,而是某種能量的結塊。
若要論在一塊金屬上展示精妙絕倫的技藝,她對伊爾蘇充滿了信心,但這已經超過了單純物理形態上的變化,並非現在的人類所能實現的,和這個星球相比,這個族群依然太年輕、甚至是稚嫩,還沒能窺探到能量變化之學的奧妙。
但是,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有一天……遲早有一天……
「把它們收起來吧。」她說。
「是。」伊爾蘇回答,「不過……請您原諒,即使是我,也不敢絕對保證它的安全。」
緹克曼努笑了笑:「知道真正安全的地方是哪兒嗎?」
伊爾蘇搖了搖頭。
「如果我真的要把它們藏起來,就會找幾具新鮮的屍體,將刀縫進他們的腹肚,然後讓刀跟著棺材一起下葬。」在老人驚愕的目光下,她搖了搖頭, 「只是一種假設,總之我並不在這件事上追求絕對的安全,把它們放起來吧,伊爾蘇。」
說到底,如果真要尋求一個便捷又安全的處置方式,她為何不把這三把刀放在吉爾伽美什的王之寶庫裡呢?
然而,自從聽到蓋亞妄圖誘惑阿伽破壞哀悼之塔的計劃後,她對諸神、魔法,以及大地的意志就連最基礎的信任也不復存在了,而王之寶庫再安全,其本質依然是一種魔法。
既然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安全可言,那還不如放在一個可以讓它們隨時被使用的地方……刀無意志,用刀的人卻有意志,最後這三把刀到底會遂了誰的心願,還是一個未知數。
離開工匠坊後,緹克曼努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現場。
因為上午下了一場雨,地面上又濕又滑,到處都是黑黢黢的積水,她一邊催女官去廚房煮幾鍋熱湯(潮濕、冷風,以及聚集在一起的人們,沒有人想去試驗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個人得了風寒會有什麼後果),一邊派人去檢查扶手架的堅固程度,在路經工人們的居所時,她又命令他們把用於擋風的垂簾卷上去,因為裡面還燒了火堆取暖。
每逢烏魯克開啟一個大工程時,盧伽爾之手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場戰爭,每分每秒都有事值得她去做。
「緹克曼努!」恩奇都快步走了過來,他的雙腳髒兮兮的,衣擺還有星星點點的污漬——盡管如此,他身上仍流露出那種輕盈、靈巧的感覺,即使毫不避諱地踩進了水潭,也不會有那種令人發笑的滑稽感,只會讓人覺得是溪流湍急飛濺的水花沾到了小鹿的蹄子。
恩奇都拉住她的衣袖:「看!」他的雙眼閃閃發亮,「今天我幫忙燒了好多好多磚塊,有很努力地在工作哦。」
她不禁莞爾:「是嗎?真了不起。」
「緹克曼努,看到這些開心嗎?」他問。
「開心。」她回答,「謝謝你,恩奇都。」
「謝謝我……」恩奇都小聲重復了一遍,隨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謝謝你。」
「也謝謝我?」
「嗯。」他孩子氣地笑了起來,「因為緹克曼努很開心,所以我也很開心。」
……啊哈,真是了不起的直拳啊。
即使是緹克曼努,也不免產生了片刻「天啊,這孩子真是可愛」的暈眩感,也許只有年幼時期的吉爾伽美什可以相媲美吧……
不過她掩飾得很好——尤其當她意識到,這孩子在某些事情上的麻煩程度完全不遜於他們的盧伽爾之後,有些事就更加不能讓對方知道了。
「喔噢,真是了不起啊,綠頭發的小哥。」阿伽邊吃著面包邊踱步過來,「如果你生而為人類,長大之後肯定會變成一個風流鬼的。」
「阿伽也很勤快。」恩奇都說,「不過實際工作起來,還是比我慢一點。」
「喂喂,余可是徹頭徹尾的新手哦,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吧?」阿伽抱怨道,「話說回來,你對於這種事情是不是未免太熟練了一點?簡直像是做苦活出身的一樣,阿魯魯創造的真是'諸神兵器'而不是什麼'人民的勞工'嗎?」
緹克曼努點評道:「熟能生巧。」
「哼,再怎麼快,也不過是量的堆積罷了,余卻能完成更精細的工藝。」阿伽拿出一沓羊皮紙,「這是余昨晚設計的地下甬道內的承重撐架。」
「辛苦了。」緹克曼努接過羊皮紙,昨天晚上她才讓西杜麗把還未使用過的羊皮紙卷轉交給他,今天上面已經布滿了透視結構圖、部件的拆解和密密麻麻的公式,「只用了一晚就研究了那麼多嗎?真是了不起啊。」
「有一些是在來這裡的路上的構想了。」阿伽吐槽道,「話說回來,余把幾個版本的地下甬道布局都看了,為什麼沒有選最早的版本啊?無論從路線到道路寬窄的設計都是最優的,完全沒有分岔口過多導致的工程冗余。」
「多謝誇獎。」緹克曼努微微頷首t ,「如果不考慮一些外部因素,那確實是最好的一版,但有兩點問題很致命:其一,這是在烏魯克排水系統完善前設計的,所以繼續按照這版的道路分布圖,會破壞排水系統的完整性;其二,當時為了盡可能地讓更多的工人同時在地下工作,主干道設計得太寬了,以我們目前能達到的加固手段而言,塌方的危險性很高。」
聽她說到這裡,阿伽不禁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果然烏魯克也非常需要余的加入吧?」
緹克曼努禮貌性地朝他笑了一下:「感謝您昨夜加班的辛苦,不過恕我直言,您的承重撐架雖然設計思路很好,但並不可用。」
聞言,阿伽臉上霎時露出了無措的表情:「誒——?可是,為、為什麼啊?」
緹克曼努直視他的雙眼:「您有過在地下進行作業的經驗嗎?」
對方明顯被問住了,懨懨地垂下腦袋,頭上那個兩個並不存在(但經常讓人產生幻視)的耳朵也耷拉了下來:「沒有……」
「在地下甬道裡工作,要比陸上工程困難得多。」緹克曼努耐心地解釋道,「光線昏暗,氣流不暢,開采泥塊時呼吸進去的塵土會讓喉嚨癢痛難忍,而且同時工作的人越多,地下便越燥熱,因脫水而暈厥在甬道中,最後導致死亡的工人亦不在少數。」
說罷,她展開其中的一張羊皮紙。
「所以,您的設計過於復雜和一體化了。」緹克曼努說,「我不否認這項設計在建築藝術上的優越性,兼顧了實用與美學,如果現在要造的是一座宮殿,我立刻就會將它投入使用——可惜的是,對於在地下工作的人而言,它太復雜了,而且有些零部件的體積過於龐大,不便於在甬道中運輸。」
「好吧……」阿伽慢慢將手裡的羊皮紙卷起來,神情像是一只沮喪的小狗,「余……會回去好好再想一想的。」
「阿伽。」恩奇都說,「尾巴都不搖了哦。」
「啰、啰嗦!而且余沒有尾巴。」阿伽看起來很想打起精神,但到話尾時仍忍不住泄了氣,「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余就先回去了……」
這還是緹克曼努第一看到他如此低落的樣子……想想也是,這份才能應該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東西,哪怕他失去了一切:權力、力量、神明的庇佑、他的國家……即使失去了這些,只要這份才能還伴隨著他,他就對自己擁有絕對的自信。
這次的否定,對他而言也許不啻於一場災難吧。
「緹克曼努想去追他嗎?」恩奇都問。
「……不。」緹克曼努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無論面上表現得多麼友善,他依然出生自烏魯克的敵國——准確地說,他也曾為王者,而我作為烏魯克的宰相,不應該和他有過深的交際。」
恩奇都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放任他這樣也不太好吧?阿伽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呢,而且我覺得……在所有人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慮,有自己的目的,只有他是單純地因為能夠造這座塔而高興。」
「我知道。」緹克曼努說,「如果他主動來找我的話,我還是會像對待學生一樣開解和指導他的。」
「他會嗎?」
「會的——如果他真像自己所表現出的那樣,更在意作為匠人的自己,而不是作為王的自己。」
「雖然也有道理……」恩奇都臉上浮現出微妙的表情,「但我覺得,實際情況可能會和緹克曼努設想中的不太一樣。」
「比如說?」
「在緹克曼努的想像中,阿伽晚上應該會在床上輾轉反側、苦思冥想,然後第二天跑來找你吧?但我覺得阿伽應該會一想開就立刻來找你的……」恩奇都說,「也就是說,緹克曼努半夜醒來的時候,可能會在床邊看到一張新的熟悉的臉哦。」
說到這裡時,他還用手比劃了一個捏東西的動作。
「雖然阿伽的力量因為寧胡爾薩格的死亡而衰退了不少,但捏碎鉸鏈什麼的還是綽綽有余的。」他繪聲繪色,仿佛是在陳述自己的親身經歷一樣,「所以緹克曼努要小心一點才行,畢竟床上有三個人就已經好擠好擠了。」
緹克曼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要說得那麼理所當然,這是一件有失禮貌,且極其不體面的事情。」
「我知道呀,所以緹克曼努事後才會處罰我們以後要在自己床上睡覺……」
「你們本來就該在自己的床上睡覺!」
「而且以阿伽的性格,還是很有可能這麼做的吧?」恩奇都似乎在努力尋找一個合適的詞彙,「畢竟,他不是那種……行事上非常自由的人嗎?」
緹克曼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她才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我現在就去找他。」語速快得像是被這些話燙到了舌頭。
恩奇都理解地點了點頭:「路上小心哦。」
第34章
空氣中浮動著肉湯的氣味。
阿伽沒有很餓, 他剛剛才啃了一個黑面包,肚子飽脹得像是腌了兩斤石頭,但並不妨礙他多嗅了兩下, 這種氣味讓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時他住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裡(而不是潮濕發霉的蘆葦屋), 所目及之人都是美麗、衣冠楚楚的,他們講話時總是柔聲細語,滿含真情,仿佛這世上除了你, 再沒有人使他們這樣愛戴了。
觥籌交錯之間, 他的目光穿過長長的會客廳,與端坐於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她巍然不動,只是用眼神向他傳遞出一個矜持的微笑, 一個屬於神明的笑容。
寧胡爾薩格——她是非常美的,世人獻給她的愛慕與憧憬比給他的真誠許多, 然而二十多年的時光只培養了他對她的恐懼,也剝奪了他對這種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遠, 沐浴在晨日的光輝之下, 杏子的氣味在溫暖的空氣中浮動,但他只聞到了萎謝、糜爛的味道。
阿伽嘴裡嚼著一根干草,將羊皮紙放在肚皮上。這些回憶既沒有讓他變得更沮喪,也沒有喚醒他腦海中愉快的部分,如果硬要說有什麼是令人難過的,也許是干草苦澀的味道漸漸在他的嘴裡蔓延開來了。
干草垛當然不如王宮的床榻, 他想, 但也比當王的時候要好,作為「阿伽」總是比作為「王」的時候要好。
就當他沉浸在一種說不清, 道不明的情緒中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准確地說,敲擊門框的聲音,因為這間屋子沒有真的門板,只垂了一道門簾來隔絕外界的窺視。
「阿伽大人。」那是烏魯克宰相的聲音,「我可以進來嗎?」
「阿伽,你醒著嗎?」回憶中的那個女人如是說道,「媽媽要推門進來了。」
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死了——被你殺死了,因為你覺得未來的王位繼承人只需要一位母親。
但現實中,他還是平靜地回應:「你只需要撩開門簾就行了。」
緹克曼努應聲走進了房間,她手裡端著一碗熱湯——烏魯克的宰相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名目。
「希望那是給余的。」阿伽從善如流道,「因為余恰好有點餓了。」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她泰半的臉都沒入了陰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過了門簾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飯,惟願您不會嫌棄。」
肉湯的味道很淡,剁碎後的萵苣像是被海潮裹挾著的浮沫,順著湯水流進喉嚨,未經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強嘗到了一些大蒜和蠶豆的味道,點綴著酥油的香氣——也許還有一點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簡直比尋覓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淚還要困難。
不過,這碗寡淡的湯依然撫慰了他有點脹痛的腸胃,那沉悶的陣痛慢慢褪去了,也讓他壓抑許久的倦意開始上湧。
「真神奇。」他說,「明明漂浮著肉沫,卻沒有肉的味道。」
「我個人更傾向於那是肉類沒洗干淨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後的結塊。」緹克曼努回答,「考慮到這幾鍋湯需要分給一百多個人,我想這應該是廚師能達到的極限了。」
阿伽摸著肚子,感受著皮膚下那暖融融的感覺:「在余年幼的時候,寧胡爾薩格曾經說過,烏魯克是一個金光燦燦的地方,因為那裡隨處都能撿到黃金,住在那裡的百姓都睡在t柔軟的羽毛床上,用金線織成的被褥睡覺,用金色的碗和刀具吃飯,烏魯克的廣場上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泉,泉眼裡流出來的都是美酒,妓/女們用盛滿了美酒的金杯去引誘路過的男人,與他們春風一度。」
「基什的神明很有想像力。」緹克曼努露出有點微妙的表情,但言語依然很克制,「也許她在夢中看到了這些,不過任何一個正常的國家都不會出現這種光景… …而且金線的質感很粗糙,並不適合用來織被褥。」
「烏魯克的百姓不會。」他不依不饒道,「那麼吉爾伽美什呢?」
「盧伽爾喜歡用金杯喝酒,也喜歡用黃金裝點自己的身體。」緹克曼努回答,「但也僅限於此了。」
阿伽撇了撇嘴,但他只是覺得這時候適合這麼做,心裡並沒有很失望……他甚至還覺得,如果是她在支撐著這個國家的運作,那麼這個國家的王一定會是這樣的,可他嘴上還是說:「真無聊。」
緹克曼努只是回答:「君王的無聊是國家的幸運。」
「到底是你太怠惰,還是吉爾伽美什太怠惰?余已經有點分不清了。」
「沒有人怠惰於自己的工作。」盡管她的語氣很冷靜,可阿伽知道,她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的,「至少這裡的百姓們安居樂業,雖然生活稱不上富足,但也算安定——在我看來,這是比金被褥和美酒泉更值得自豪的事。」
她的回答讓阿伽罕見地失去了說話的欲望,當他還在腦海中醞釀著下一句話時,對方又說道:「關於剛才您的……看來您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剪腳趾甲了。」
「……哈?」
因為她的話,阿伽下意識地蜷起了腳趾。
「您的趾甲已經長進肉裡了。」緹克曼努俯下身,細細查看他趾甲的邊緣,「而且起膿了,需要立刻處理。」
「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小聲嘟囔道,「余受過比這更重的傷……只是一點膿水而已,簡直比那碗湯裡的腌肉還要微不足道。」
「等您把腳清理干淨後,我會查看一下您趾甲嵌肉的情況。」她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自顧自地說道,「如果趾甲已經蜷曲起來,恐怕只能把大腳趾的趾甲全部拔除了。」
「……烏魯克的宰相喲,你剛才是不是用這種冷靜的語氣說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我說如果情況嚴重的話,只能直接把您的腳趾甲拔除……」
「余聽到了!」阿伽說,「不要覺得余會害怕哦,不過是拔腳趾甲而已,即使余等會兒發出很大的聲音,也只會是暢快和不以為然的大笑。」
對此,緹克曼努只是不慍不火地頷首:「很高興見到您積極采納醫療手段的樂觀態度,但我還是建議您到時候在嘴裡咬點什麼。」
隨後,她差人打了一盆熱水過來,當阿伽從草垛上下來,把腳伸進水盆時——蒸騰的水霧令他感到舒適,也讓有挫傷、起膿的地方輕微作痛——緹克曼努自然而然(看起來是做慣了一樣),蹲了下來,幫他清理起了趾甲裡的淤泥,仿佛她這次過來只是為了幫他洗腳而已。
「喂喂——」他盡可能地用不以為然的態度掩飾了自己的震驚,「余可沒料想到還有這種服務啊。」
緹克曼努愣了一下:「不,這沒什麼……順手而已。」
「你經常這麼干嗎?」
「順手而已。」她重復了一遍,但是語氣加重了,「沒有什麼值得驚奇的,我還經常幫人處理膿瘡。」
「烏魯克王經常長膿瘡嗎?」
「他不長。」緹克曼努回答,「但這個國家除了盧伽爾,還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端詳她的神態,知道這句話是她再真誠不過的表述。緹克曼努和寧胡爾薩格長得一點也不像,性格更是南轅北轍,但看著她的面龐,卻令他不斷想起後者,也許因為她們都是各自王座繼承人的撫養者——某種意義上,類似於「母親」一樣的存在,只是緹克曼努很少以此自居,而且吉爾伽美什不過是她為這個國家投入心血的一小部分。
「那個承重撐架……」尚未完全回過神時,他就先一步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真的有那麼糟糕嗎?」
這個問題其實不該由他來說——若他再聰明一點,大可以等緹克曼努主動提出(反正她來找他也不會有別的原因了),等待臣子呈上諫言,這才是為王之道,這麼多年他都是被這樣教導的。
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耐心,而且他確信緹克曼努剛才有過想要提及這件事的意圖,但不知為何又拋之腦後了,然後開始操心一些他根本無法理解的地方。
聞言,緹克曼努抬頭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
他故意把聲音提得很高,但語氣裡還是充滿了沮喪的感覺:「你是不是對余很失望?」
「不是。」
不,這是謊言,撒謊精,你就是失望了——可這是不行的,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努力地為了「不讓別人失望」而活著,因為他的父親恩美巴拉格西失敗了,而他所誕生之國的守護神也在走下坡路。
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他們都在看著他,向他伸出手,他們高喊他名字……阿伽……阿伽……
阿伽——你又要讓我失望了嗎?你忘了自己背負著多少人的期待嗎?你知道人們為了讓你踏上復興之路付出了多少嗎?你要辜負他們的期望嗎?你要辜負媽媽嗎?
恍惚間,那道長長的影子似乎又籠罩了他,一股陰冷的、帶著糜爛香氣的杏子氣味在陰影中蔓延,攀附在皮膚上,引起了一陣綿密的刺痛……像是指甲摳進皮膚時才會有的疼痛。
「對你而言,那可能只是小兒科的東西吧。」他喃喃道,「自從看到那版地下甬道的分布圖,余就知道,在你的引導下,這座塔最後必然會建造成功,而余……只不過是這份功績中可有可無的存在罷了。」
「……真是夠了。」緹克曼努重重地嘆了口氣,「為什麼要這樣貶低自己呢?難道就只是為了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愛憐嗎?」
他看著她:「她說過類似的話。」
「誰?」
「寧胡爾薩格。」他說,「在余七歲的時候,因為沒能完成她布置的功課,她讓余跪在神殿前懺悔……那是整個冬天裡最冷的一天,我哭了起來,希望她能同意女奴給我拿一杯熱茶,但寧胡爾薩格拒絕了,她說我流的是鱷魚的眼淚。」
話音落下的同時,整個房間落入了一種死亡般的寂靜中——也許只維持了短短十幾秒,阿伽卻感覺自己像是重新度過了一遍自己的二十歲。
緹克曼努說的不錯,那些肉沫確實是沒洗干淨的血水……否則,又該如何解釋他嘴裡那鏽鐵般苦澀的味道呢?
「千萬不要露出憐憫的表情。」他說,「余寧可去死,也不要看到這種表情出現在你臉上。」
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但什麼都沒有說。
「何況,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又補充道,「余現在很好,只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緹克曼努又沉默了片刻——她遲早是要回答的,然而窮盡阿伽的想像,也無法預測她會如何應對。
如同很多人向他提起過的那樣,烏魯克的宰相並不是一個會讓人感到溫情脈脈的人,阿伽希望她堅持下去,這樣他就無需向別人解釋為什麼他會因別人布施的溫柔而痛苦了。
好一會兒過去,緹克曼努才開口:「您趾甲邊緣的部分在皮肉裡已經徹底蜷曲,恐怕只能用鉗子把整個趾甲拔除了。」
這種避重就輕讓阿伽略微有些惱火,同時他又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可笑,好像他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完全不在意,心裡卻期待著能從對方這裡得到些許慰藉。
也許寧胡爾薩格的評價並沒有錯,他流的確實是鱷魚的眼淚。
沒有專門拔指甲的鉗子,所以僕從只能為她取來一把火鉗。
阿伽看著她用水清洗它,用火灼燒它,然後靜靜等著它冷卻,這期間她什麼都沒有說,而他的心也隨著這種令人窒t息的靜謐逐漸滑落至寂寥的深潭。
「這會很疼。」用鉗子夾住他的趾甲後,她提醒道,「咬點什麼東西在嘴裡,如果您要用干草,不要挑那種有倒刺的。」
他大方地擺了擺手:「余不需要咬什麼東西,盡管動手吧。」
她眉頭緊蹙:「我剛剛說,拿點什麼東西咬在嘴裡。」
於是阿伽乖乖地拿起了一團抹布塞進嘴裡。
「我知道您很在意那份設計稿的事,但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談。」
真是神奇,直到他陷入了一種無法和他人對話的狀態,她仿佛才意識到剛剛那個話題有延續下去的必要。
「該怎麼說呢……我發現,在與別人相處的過程中,人們很容易向我吐露自己過去的事。具體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還是因為我善於保守別人的秘密,目前我還沒有確切的定論,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悟到了一個奇怪的規律——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心中所渴求、甚至為之狂熱的事物,某種意義上都是對於過去所缺失之物的一種補償,而這種渴求被補償的心理,反而使他們無法徹底從那段過去中走出來。」
不是的。
「最早的時候,我會勸他們說,放過自己吧。直到很久以後,我才體會到……這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跟自己和解呢?一旦深陷於那種痛苦之後,無論我們再做什麼,都只是在為填平那份痛苦而付出代價。」
不。
他拒絕著、反抗著,但那種指甲掐進皮肉的痛楚再次襲湧上來——阿伽,阿伽——她尖叫著——你要讓所有人失望嗎?你要讓媽媽失望嗎?
「我曾經辜負了那麼多人,又因為他們而辜負了自己。」她嘆息一聲,「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了什麼,阿伽,但我知道你渴求從我這裡得到一絲解脫……而那是不可能的,連我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又如何告訴你答案呢?」
不……不是的,不……不……
「所以接下來的話,你可以當作是我的一點期待……」她苦澀地笑了笑,「不,請您當作是我的諫言吧。」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件事情,是你寧可付出生命也不願意見到的,那麼一定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因為你相信,那一刻你所執著的東西,值得你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說罷,緹克曼努抬起頭,朝窗外看去,阿伽不確定她這麼做是為了讓他避免一些難堪,還是單純的因為窗外下雨了。
「又下雨了。」她喃喃道,「往年的這個時候,雨天不該這般多的。」
阿伽想要仔細分辨她臉上的神情,解讀她此刻的心緒,然而她的面容被滲進房間裡的水汽浸透了,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模糊。
「別擔心,這是很自然的。」她握住火鉗,「因為拔趾甲是一件很疼的事。」
第35章
「真的不行嗎?」
「不行。」
西杜麗還沒推開門,就聽到了房間裡的爭執聲……與其說是爭執,不如說是一個耍賴皮,一個負責拒絕。
誠然, 基什王是一個有毅力的人, 但猊下這輩子最熟練的事就是對王說「不行。」
她推開門——房門的另一側,猊下正坐在桌案前,她換了一張新的辦公桌(雖然王的原意是暗示她去定制一張新的床),桌邊堆滿了羊皮紙, 空氣裡溢滿了墨水的氣味, 取代了以往剛剛烘烤過的泥板的味道。
基什王則蹲在桌案邊,把自己的下巴擱置在桌角——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西杜麗認為這位敵國的王身上確實有一種犬類的習性。看得出來,他正試圖用自己的真誠打動猊下,以至於沒有發現自己臉上沾到了藍墨水。
裡面的場景和西杜麗料想的差不多,當她一只腳邁過門檻時,猊下的目光看向她,微微頷首,基什王也大大咧咧地和她打了一個招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回猊下身上。
「真的真的不行嗎?」他繼續追問道。
猊下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羽毛筆擱在一旁的小陶碗裡,上面用彩色的塗料繪制了兩只相互依偎的獅子,公獅的腦袋枕在母獅懷裡,母獅去撥弄公獅尾巴上的毛——以伊爾蘇一貫的審美來說,這個繪圖甚至有點童心未泯的感覺了。
「無論您問多少遍, 我的回答都不會變。」她說,「恕我直言, '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跡,所以打算在撐架上刻狼紋浮雕'這種說法是非常站不住腳的。首先,承重撐架位於昏暗的地底,即使真的有浮雕,也很被難注意到;其次,在工匠坊已經忙到腳不沾地的情況下,您的要求給他們增加了額外的負擔;最後,這是烏魯克的工程,我不可能同意留下基什的王室圖騰。」
「太可惜了。」說這句話時,基什王臉上是情真意切的哀痛,「余原本還想讓後人來參觀時能認出這是余的大作呢。」
「……您為什麼認為以後會有人來參觀哀悼之塔?」
「難道不會嗎?說不定再過幾千年,這裡會成為一個開放的,可以供任何人觀賞的地方哦。」基什王說,「余原本都已經想好了,以後的人如果要參觀地下甬道的話,要收的觀賞費必須比烏魯克王的宮殿貴十個舍客勒,如果要拓印余的浮雕,還要額外花五舍客勒。」
她看見猊下的嘴角以一種微小的幅度抽動起來:「您想得有點太遠了,阿伽大人,我們應該先考慮眼下的問題。」
說罷,猊下重新拿起筆,不再給基什王任何眼神:「請回吧。」
「等等!」基什王說,「緹克曼努喲,你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麼話忘了說嗎?」
猊下似乎略感頭痛地嘆了口氣——今天的第二次:「修改後的設計稿進步了很多。」見對方飛快地朝她眨著眼睛(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猊下不得不再次擱下筆,無奈地揉了揉他的頭發,「基本可以視作是優秀的成稿了,真是了不起,以後也請再接再厲。」
「這樣才對嘛。」基什王起身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食指抵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噓——還不止於此呢,余遲早會設計出更好的升降架。你可得小心一點了,緹克曼努,因為余很快就會追上你,然後……超過你。」
猊下笑了笑,倒也很認真地回答了他:「我期待著。」
西杜麗目送著基什王離開——和他來的時候一樣,步伐間夾雜著狂風,外面已是黃昏,距離入夜只有一些尚未散去的微光,這種略帶蕭條的氛圍,讓那道身影看起來猶如追逐著獵物的孤狼,矯健、有力、急促,仿佛屬於他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果然是曾經為王的人。」她不免感慨,「仍有著作為王者的狂妄。」
「是啊,不過這份狂妄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猊下說,「過來看看這些,西杜麗。」
西杜麗走到桌邊,除了猊下自己正在書寫的羊皮紙,她的手邊還展開了幾張,西杜麗首先注意到了上面的零件解構透視圖。
這對她而言並不新鮮,雖然建築設計並非她的專長,但透視概念幾乎是他們孩童時期的課程了——然而,西杜麗不得不承認,這些圖畫得很好,超過了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幾乎是逼近猊下的水准了。
「這是基什王設計的……」
「承重撐架,用來加固地下甬道,防止塌方的設施。」猊下用羽毛筆尾掃了掃其中的一張零件拆解圖,「看,他把椽木的架構完全拆開了,做成了可單獨替換的活動式零件,美索不達米亞不常用木頭作為建築原料,所以很少見到這種榫卯結構的設計……如果這是他自行領悟的,那這份天賦確實有狂妄的資本。」
「但您一眼就看懂了他的設計。」西杜麗說,「基什王或許在這方面有得天獨厚的才能,但距離您還差得遠呢。」
「誰知道呢?你永遠沒辦法預料一個天賦之人的上限。」猊下回答,「你猜他修改這些花了幾天?」
「……他也沒來烏魯克幾天,猊下。」
「兩天——從他得知初稿要修改開始,到改完設計圖,他只花了兩天時間。」猊下回答,「我只給了他不到兩個小時的指導,他就能在兩天內返給我一份幾乎完美的成稿了。」
西杜麗對這t一領域不算很熟悉,但僅僅觀察猊下的神態,她就知道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看來您真的很欣賞他。」
「也許吧……很多時候,那些才華橫溢的天賦者都是令人側目的。」猊下思索片刻,「如果要用什麼來類比的話,他就像是……嗯,兩河流域的布魯內萊斯基ヾ。」
西杜麗愣住了:「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這位布魯內萊斯基大人究竟是……?」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猊下苦笑了一下,「大多數時候,這些名字只是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也許是您無意間想起了一些來到烏魯克之前的事?」
「或許吧,偶爾我也會試著回想過去。」猊下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曾經手握重權,全世界的生死都在我的一念之間,有時又覺得我可能是一名學者,對學術以外的事都嗤之以鼻……我什至還覺得自己當過快遞員。」
「快遞員?」
「一種把客人所需要的東西送到他們家的工作。」猊下解釋道。
西杜麗慎重地點了點頭:「能讓您親自上門,那必定是身份極為貴重的客人。」
猊下對此露出了一個略顯困惑的表情——好像她不太認同這種說法,但又找不到理由否認,最後便只是點點頭:「開始彙報工作吧。」
彙報日常工作的過程是冗長而無聊的,即使是她本人在彙報,到中途也不免有些犯困。
大部分事物都很瑣碎,但這些都是盧伽爾之手有必要知道的,然後再由她從這堆繁瑣的信息中挑選她認為重要的那部分,重新進行整合、精簡,最後上呈至王座。
「看來工程的進展很順利。」聽完她的彙報後,猊下沉吟片刻,「給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傳信,我需要立刻知道近期的融雪線和水源的漲幅,這段時間的降雨量和以往相比有點太多了。」
「是。」西杜麗說,「除了這些之外,吉斯大人已經連續幾天高燒不止,前去診斷的阿什普說,吉斯大人也許患上了肺火病,他的妻子和長子請求王邀來古拉女神為其治療。」
吉斯是庫拉巴長老會議的成員之一,擁有烏魯克最古老、同時也是最高貴的血統(至少他們如此自稱),正如他名字的含義「喬木」一樣,他是長老會議的主導者— —然而,由於先王執政期間對長老會議的削弱,他的話語已經不像他的父輩那樣具有權威了。
「那位阿什普是否有說,他在吉斯大人身上看見了什麼?」
「……是,他說在火焰中看到了黑豬。」黑豬和黑狗都是死亡的預兆ゝ。
猊下看起來並沒有很驚訝,但神情中也未流露出愉快之色——只有波瀾不驚的冷漠,仿佛她很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很遺憾,看來吉斯大人已經在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名單上了。」
「是的,我已經與吉斯大人的家人說過這些了,但他的妻子不願放棄。」
「既然她堅持的話,我會稟告盧伽爾。」猊下不置可否,「希望女神的賜藥到得比烏鴉更快。」
西杜麗仔細端詳她的表情,好一會兒過去,才漸漸從那平靜的話語中體會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它會到得比烏鴉快嗎?」
聽到她的詢問,猊下才終於從滿桌的羊皮紙中抬起頭,藍色的墨水斷斷續續地從羽毛筆尖滴落,猶如女人流不盡的眼淚,直到墨水瀝干,淚水被蒸發,她才慢慢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不會。」她回答。
西杜麗心下了然:「看來長老會議的慌亂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沒時間來插手……重建'白廟'的事了。」
「不止如此。」猊下將目光挪回到了那一堆羊皮紙上,但嘴角依然有那抹捉摸不透的笑容,「烏鴉抵達吉斯大人的床榻之後,其他鴉群會去光臨阿達魯大人的府邸後門,阿達魯大人的家族僅次於吉斯大人,他恐怕不會願意看到吉斯大人的孩子接過他的衣缽——包括權力。」
「至於阿巴圖大人……他會喜歡這種混亂的,如同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樣,年輕的貴族大多如此……相比之下,薩姆努大人倒是一個異類,他性情太過軟弱,不會輕易讓自己沾上硝煙的氣味。」
「……看來他這次必定無法獨善其身了。」西杜麗說,「不知命運會如何對待他。」
「吉斯大人之子和阿達魯大人——他們其中的一方會以農務大臣的職務蠱惑他,薩姆努大人一直無法忍受塔蘭特擁有比他更多的權力。」猊下沒什麼感情地點評道, 「怒火灼燒之時,泥人亦會展現其堅硬的一面。」
塔蘭特是薩姆努的父親巴爾塔努長老與妓/女生下的孩子,盡管塔蘭特這輩子都沒見過巴爾塔努長老,但他那與生父極其肖似的相貌,一直令後者嫉恨不已:「原諒我的冒犯,猊下,請您不要讓這些動蕩波及到塔蘭特,他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頭腦……一旦被牽入其中,他一定會受到傷害的。」
「不必擔心,西杜麗,塔蘭特是我的農務大臣,而他們……」猊下冷笑一聲,「他們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