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三步牢(上)
翻過山頭,雨已經停了,水珠順著葉片滑下,滴落濕潤的土壤。
銀古稍稍掀起斗笠,放眼望去,植被覆蓋的蔥郁山林,滿眼綠意。時近時遠的蟲鳴鳥啼,盡顯山嶺的幽靜。
壓低斗笠,他加快步子往前走。
幾天前,銀古收到一位舊識寫來的信。信上說,一個名為綠村的小山村裡正流行一種怪病,染病的人不能走路,而這位舊識也不幸染上了怪病。
走出樹林,銀古頓覺視野開闊了些,夾在水稻田間的泥路延伸至遠方。遠處,分佈稀疏的小屋升起嫋嫋炊煙。
不一會兒,沿路走來兩人,粗布衣裳的年輕男子背著一名穿著華麗的漂亮女孩。男子非常焦慮,腳步很急,他不時地扭過頭望向身後。女孩臉色蒼白,閉著眼,面露痛苦之色。最醒目的莫過於她的腳,沒有穿鞋的雙腳泛著與山林一樣青翠的綠色。
銀古走過去,男子一愣,隨即謹慎地移去一旁,疑惑的視線打量著對方。
「她病了,不適合趕路。」銀古說道。
聞言,男子眉頭緊鎖,他繞過銀古身旁,大步往前趕:「我要帶她去條件更好的地方治療。」
「我叫銀古,是一名蟲師,能讓我看看她的腳嗎?」銀古說。
話音剛落,男子大笑起來,笑裡滿是無奈:「蟲師?鈴木先生也是蟲師,卻連自己的病也治不好。」
「鈴木是我的朋友。」
男子的表情多了幾分沉重:「半山有個獵戶休憩用的小屋,他住在那兒,如果趕得及的話,你應該還能再見他一面。」
說完,男子轉身走遠了,一如來時的匆匆腳步,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進入村莊,順著泥路延伸的方嚮往前,村裡分外安靜,靜得仿佛沒有生存的氣息。
銀古來到一戶人家門外。佈滿青苔的老屋,牆面脫落了不少,腐朽的木門,前來開門的是一位老婦人。她枯瘦如柴,雙目深陷,手顫抖著扶著門框,乾枯的手背上突出的經絡格外明顯,蒼老的聲音徐徐問道:「有什麼事嗎?」
「請問,良子是住在這兒嗎?」銀古問。
老人的嘴唇微微張開,卻沒有發出丁點聲音,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轉瞬即逝,她頓了頓,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這個人,你找錯地方了。」
銀古看了一眼信上的地址:「有位叫做鈴木的蟲師,前不久來到了這個村子……」
「他住在半山的小屋。」老人拉過門,準備合上。
「我不熟悉山裡的路,能為我帶路嗎?」
老人為難地笑了笑,邁出兩步,步履蹣跚:「我已經走不動山路了,你找別人幫忙吧。」
銀古想了想:「能不能幫我指個方向?小屋大概的位置。」
老人思考片刻,點了點頭,挪著不穩的步子踏出房門。她深深地彎著腰,似乎再也沒有力氣撐起身子,她費力地抬起胳膊,手指指向青山。
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在山中若隱若現,雨剛停,雨霧還籠罩在山頭,群山如同披著一件薄薄的輕紗。
老人以極度緩慢的速度往屋內走,剛到門邊,腳下一滑,踉蹌著往前倒。銀古急忙伸出手扶住她,老人站穩後,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破舊的門發出吱嘎一聲響,悶悶的帶著濕潤腐朽的聲音,老人回到屋,關上了門。
銀古扭頭看了一眼房屋,房頂稀稀疏疏幾株雜草,好幾處瓦片破損嚴重,露出腐壞的木梁。他幾乎可以想像在這場雨後,屋內漏雨的情形。
離開老人的家,朝前走出一段路,銀古去了另一戶人家,鈴木的信中提到,這裡有最初染上怪病的第二位患者。
同樣是佈滿青苔的房屋,房屋面積極大,外面修築有圍牆,此刻的冷清難以掩蓋曾經的繁華。
敲門後許久,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打開了門,銀古簡單地自我介紹,說明了來意。
男子考慮了一會兒,允許銀古進了屋。他領著銀古來到一間房間外,斷斷續續的哭聲自屋內傳來。
推開門,陰暗潮濕的房間,一名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正在睡覺,旁邊半跪著的女子嚶嚶哭泣。
男子上前給女子說了兩句什麼,女子一驚,哭得通紅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銀古,隨後,她三兩步沖到銀古跟前,拽住他的衣服:「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中年男子拉住情緒激動的妻子,輕輕摟住她的肩,低聲安慰。銀古放下背在背上的木箱,他走到小孩身邊,坐下。
小孩額頭的溫度偏高,唇色泛青,呼吸有些急促,冷汗打濕了額間的髮絲。銀古小心揭開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女子痛苦地捂住臉,縮在丈夫懷中瑟瑟發抖。
被子移去一旁,露出小孩瘦弱的身體,青翠的綠從腳往上蔓延到小腿,青苔爬上了他的衣服,已覆蓋至腰際。
銀古伸手拔起小簇青苔,用力捏碎,他聞了聞指尖的綠色物體的味道,微微皺了皺眉。隨後,他小心地按了按小孩的腳,就在這時,小孩睜開了眼。
「痛嗎?」銀古問。
男孩點了點頭。
銀古側過頭對小孩的父母說道:「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嗎?」
男子應了一聲,扶著妻子走出了房間。
房門在身後關上,銀古走向木箱,拿出一根削得尖細的木針:「不用害怕,閉上眼睛就好。」
小男孩聽話地閉上眼,安靜的房間內,泛著微弱光芒的生命體漂浮在半空。男孩所躺的位置,木板下方耀眼的綠光越發明顯,平穩規律的心跳聲從地下傳來。
光的觸角纏住男孩的雙腳,接入地下的發光物,仿佛傳送營養般,發光的生命體源源不斷往男孩體內轉移。
銀古走到男孩腳邊,舉起手中的木針,朝發光物頭頂的綠點刺下去。強大的震動引得房屋劇烈搖晃,木板喧囂跳躍幾乎掙脫地面,形成起伏的浪潮洶湧翻滾。
男孩被無形的力量推動,在屋裡滾在滾去,他緊緊地閉著雙眼,雙手牢牢地拽住被子。
發光物被釘在地板,無法離開,掙扎的力氣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減弱。
待到晃動逐漸停止,銀古拿起一把小刀,割破了發光物的外壁,金色的液體流淌,發光物的光芒變得稀薄微弱,纏在小男孩雙腳的光的觸角乾枯了,從腳上脫落,碎成了幾段。
蔓延四周的青苔迅速枯竭死亡。
一塊小小的綠色晶體被木針釘在地面,四周圍繞金色的液體。
銀古拔出木針,將綠色晶體裹入軟布之中,放回木箱。他把小男孩抱回最初的位置,為他蓋好被子。
他探了探男孩的額頭,略微偏高的體溫已恢復正常,只是雙腳的綠色依舊分外明顯。
「你看見良子了嗎?」小男孩突然問道。
銀古搖了搖頭。
「良子病了,幫幫她好不好?」小孩拉住銀古的衣角,眼中滿是乞求。
銀古點頭,他起身打開門,門外驚魂未定的父母沖進了屋,女子大力地抱住自己的兒子。
銀古取出一包白色的粉末,交給中年男子,詳細交代了使用的次數和份量。打點好一切,他背起自己木箱離開了男孩的家,徑直走向鈴木所在的山間小屋。
雨水打濕的土壤尚且泥濘,銀古踩著濕滑的路面前行,細雨洗滌後的空氣格外清新,陽光透過雲層照在山嶺,水珠迎著光芒閃閃發亮。
抓住擋路的樹枝,繞過茂盛的灌木,銀古來到了小屋。雜草叢生的屋內不見人影,一支筆和一封沒寫完的信放在桌面,牆垣,被子,窗櫺,隨處可見綠色的植被。
沒有折疊的被子裡,溫度已然冷卻,居住的人外出有一段時間了。
銀古坐在板凳上等了一會兒,鈴木還是沒有回來。他仔細找了一遍,對方的隨行物品都在,人卻不見了。他繞到屋後,水井旁,一棵楓樹長得正茂,風吹過,葉子沙沙作響。
青苔攀上樹幹,覆蓋了楓樹表面,銀古拔了一小簇的青苔,捏碎,探到鼻尖聞了聞。
他刮下一大塊青苔,用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
天色漸暗,沒有等到鈴木的銀古來到了村長家,年邁的村長熱情地接待了這位新來的蟲師:「終於等到你了。鈴木先生說你這兩天會來村子,銀古先生,村裡的這病……」
銀古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水有一股甘甜的味道:「明天我想去每一戶患病的人家看看,確定病因。」
「銀古先生,今晚先住在這兒吧。」村長迎上前。
銀古搖頭,感謝村長的款待,有處住處他很是介意。
暮色籠罩村落,銀古再度來到老人的房屋前,他敲了敲門,許久,老婦人緩緩打開門,銀古問:「能借宿一晚嗎?」
老人盯著他看了許久,之後長長的一聲歎息,她往一側移了移,讓出些許位置,方便對方進屋。
房屋體積不大,放置的物品非常少。損壞的屋頂,雨水滴落屋內,在地面聚集。
銀古抬頭望著屋頂的漏洞,老人則走向鍋,揭開鍋蓋,幾粒米在沸騰的水裡翻滾,老人盛了一碗,遞給銀古:「家裡沒有什麼食物,喝碗熱粥暖暖身子。左邊有間小柴房,堆放了些雜物,還算乾淨。」
銀古接過碗:「天亮後,我把屋頂修一修。」
「謝謝你,已經沒必要再修了。」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彎著腰走去一旁。銀古環視四周,泛著光芒的生物體分佈在半空,這裡沒有巨型的發光體,也沒有生病的患者,與小男孩的情況有些相同,卻又存在很大差異。
關上柴房的門,銀古把木箱放在旁邊,躺在剛鋪好的被褥上,閉上了眼睛。
綠色的山嶺,風呼呼地吹過安靜的村落,寥寥無幾的住戶點亮了燈,昏黃的光分佈在夜色中。
天空,星稀疏。
第一話:三步牢(下)
清晨的陽光從破損的屋頂進入老屋,老人坐在鍋邊,往火堆里加了些柴,濕潤的柴點燃後升起縷縷青煙,自煙囪緩緩升上天空。
銀古爬上木梯來到屋頂,仔細觀察斷裂的木梁,出乎他意料的是,木梁並非腐朽老化而斷裂,而是被外力強制破壞。他低頭望了一眼地面,正對破洞的位置,地面不太平整,泥土比四周的顯得更新。
昨天來去過於匆忙,他沒來得及發現。為數不多的發光生命體從土裡鑽出,漂浮半空,順著破洞飄出,飛向天際。
思考片刻,銀古沿著木梯回到屋內,在老人轉身之際,他抓了一把泥土放入小布袋,將袋口捆緊。
出門準備木材和鐵釘時,銀古繞到了屋後,屋後橫著一棵被砍斷的樹,斷口的寬度與屋內的土坑相差無幾。銀古取出布袋,將袋中的泥土倒在樹幹上,發光的生命體不再飄向天空,而是歡騰地圍在樹幹周圍跳躍。
銀古若有所思,輕輕歎了一口氣。
修補好屋頂的漏洞,時近中午,銀古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沒有陽光進入,屋內頓時陰暗了許多,發光生命體的活動卻變得異常活躍。
老人微顫著盛了一碗粥,端到銀古跟前,以示感謝。她的臉色比之前更顯蒼白,恰如缺乏陽光照耀的枯木。
碗還沒遞至銀古手中,老人忽然身體一斜,往一旁倒去,陷入了昏迷。
這是銀古第一次進入老人居住的房間,屋內收拾得很整齊,半掩的櫃門旁,整齊疊放著一件小女孩穿的浴衣,米色的布料上分佈著幾朵淺粉色的櫻花。
銀古熬好湯藥,喂老人服下,他坐在距離較遠一些的位置,點燃了一支煙。
老人醒來時,銀古什麼也沒多問,他簡單收拾了一下物品,去了村長那兒,與村長一道前往每一戶患者的家。
綠村人口稀少,患病的人卻偏多,幸而普遍病情較輕,纏繞雙腳的綠色晶體尚未完全成型,用藥物調解就可以慢慢恢復正常。
連續造訪了幾戶人家,村長的心情好了不少,他一路感謝銀古的幫助。銀古頓了頓,想要詢問良子消息,話語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改口問道:「村裡還有沒有病情比較重的人家?」
村長想了想,顯而易見的為難:「有是有,只不過……」
銀古望著他。
「那戶人家的女兒病情偏重,村裡開會商量,最後決定把女孩祭給山神,以求眾人的平安。可是就在昨天,女孩不見了。」村長一臉愁容,一邊走一邊給銀古解釋,領著銀古來到了這戶人家門外。
屋內哭聲陣陣,喝醉的父親滿臉酒意,搖搖晃晃走到一旁坐下,雙眼哭得通紅的母親蜷在角落淚流滿面。
村長介紹道:「這位是銀古先生,昨天來村子的蟲師,銀古先生已為許多人治好了怪病。」
中年女子的哭泣聲更大了,如今女兒都沒了,就算銀古出現,就算有能治病的蟲師又能怎樣。
「夠了,別哭了。」中年男子心情煩躁,生氣地吼了一句,他站起身,不穩地晃了兩步,正欲上前抓住哭泣的女子,被村長制止了。
村長表情僵硬:「銀古先生,讓你看笑話了,這戶人家的女兒病情相對一般而言非常重。」
「我能去她的房間看看嗎?」銀古問,他望著女孩的父母。
醉醺醺的父親煩惱地垂下頭,他擺了擺手,女孩的母親揉了揉紅腫的眼睛,領著銀古去了女孩的房間。
推開門,鋪天蓋地的青苔爬滿房屋,女孩的母親驚訝地當場跪在地面,昨天女兒失蹤前,情況還沒有這麼嚴重。
鋪在房中的被褥下,耀眼的發光物分外醒目。銀古走過去揭開被子,巨大的發光物,靜躺在地面之下,頭頂的綠色晶體若隱若現,光的觸手攀爬至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銀古取出木針,毫不遲疑地刺下去,綠色晶體仿佛有意識一般,飛速移去了一旁。
奪目的光瞬間爆發,刺得人睜不開眼,光的鏈條自地下迅速延伸到了屋外,朝著前方賓士而去。銀古未曾多想,跟著光束遊走的方向跑去。
沿著泥路跑出村莊,銀古大口喘著氣,片刻不敢停留。
光束沖入樹林,交錯的樹枝擋住了前進的路,腐爛的枯葉陷入泥土,腳下的路越發濕滑。銀古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一棵樹短暫休息,很快,他又順著光的去嚮往前走去。
不一會兒,他的眼前出現了兩人,他們昨天見過面,粗布衣裳的年輕男子和穿著華麗的漂亮女孩。男子坐在女孩身邊,輕輕地擁著她。
女孩睜開了眼睛,一臉的疲憊,她的雙腳已與泥土融為一體,綠色已經到達頸項,她的呼吸非常困難。
綠色晶體移動到她腳下,光的觸手牢牢纏住她的身體,女孩微弱地笑了笑,頭枕在男子的肩頭。
「我是新來的蟲師,銀古。」銀古說道。
「銀古先生,你見到良子了嗎?」女子問。
銀古沒有回答。
女子淺笑,聲音微弱:「良子是我的妹妹,她是一個好孩子,可村裡的人都不理解她,她並不想一切變成這樣。是我們不好,是我們激怒了這綠村的神。」
女子的腳開始變型,轉為了粗糙的樹皮,樹皮往上覆蓋了越來越多的皮膚。
男子痛苦地握住女子的手,強忍眼中的淚水。
「銀古先生,幫幫良子,幫幫她好嗎?」
女子的聲音越發的輕,最後消失了。樹皮漫過她的頭頂,她的身體朝著天空上升,長出枝葉,變成了一棵樹。
綠色的晶體竄入樹幹,消失了。
銀古站起身,默默地往村子走。剛到村口,他看見了一抹熟悉的小小身影,昨天他治好的小男孩站在村口等他。與地面的連接切斷後,男孩的雙腳依然泛著綠色,卻已經能夠走路。
「銀古先生,」男孩說道,「我叫志夜,非常感謝你幫了我,能請你為良子看病嗎?良子她也病了,她病得很嚴重。」
銀古望了一眼老人居住的老屋:「村裡的病,是由一種叫『三步牢’的蟲引起的。
『三步牢’屬於寄生類的蟲,通常分佈在山嶺之中,從寄主體內吸取營養,在土中生長。
寄主染病後不能接觸地面,更不能行走,否則『三步牢’會在土裡生根發芽,三步成牢,禁錮在原地,寄主變為成長的養分,再也無法離開。
『三步牢’看似擴散迅速,真實的種子只有一粒,其餘的種子均為這一粒提供養分。
真實的種子生長成熟後,『三步牢’會進入土中,靜靜生長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與一般的植物無疑。直至這棵樹被砍斷,新的種子誕生,『三步牢’再度蔓延,等待新的種子成熟。」
「那現在種子在哪兒?」名為志夜的小男孩問道。
銀古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他扭過頭:「和我一起去看良子嗎?」
銀古和志夜到達老屋時,老人已站在屋外,她的精神看起來好了不少,見兩人到來,竟也笑了。她難得的抬起胳膊揮了揮手,和兩人打招呼。
志夜一愣,下一秒淚如泉湧,他加快步子,沖到老人身邊,拽著她的衣服哭泣:「良子,良子,你別怕,銀古先生一定可以治好你。」
老人點點頭,與銀古相視而笑,銀古自然明白,老人所剩的時間屈指可數。
老人邀兩人進屋,她用家裡剩餘的全部食物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志夜吃得很開心,老人也吃得很開心,許久不曾有過的歡樂氣氛,令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變成了從前那個良子。
她和志夜總喜歡跑來老屋玩,還有她的姐姐,大家很開心的在一起,日子平淡無奇。
直到一天夜裡,老屋突然長出了一棵樹,樹衝破屋頂,僅幾天就長得鬱鬱蔥蔥。良子和志夜將這顆樹視為神木,每天小心照料。不久後,良子的姐姐得知了此事,她笑著和他倆一起保守了這個秘密。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村民得知了神木的存在。神木木質優良,比一般樹木更為堅韌,村裡決定用這棵樹作為修橋的材料。
良子用身體擋在樹前,卻沒能保護這棵樹,樹被砍倒的當天,良子病倒了,她每一天都在衰老,從小女孩變成了年邁的老人。
村民視她為怪物,關在老屋不准離開,那棵樹也被丟在屋後,無人問津。
之後,無法行走的怪病席捲了村落。
天色漸暗,起風了,志夜趴在桌上,漸漸入睡,老人坐在一旁,蒼老的聲音又唱起了曾經的童謠。
銀古在老人身邊坐下:「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老人笑著搖了搖頭:「我要帶它去一處安全的地方,讓它可以安全的生長,也讓村裡的人可以安全的生活。」
銀古沉默良久,他拿出一封信,交給良子。
夜深了,銀古背著熟睡的志夜離開了小屋,風吹過山林發出低鳴。老人站在門邊,目送他倆離開。
她打開那封信,這是一封村民集體寫的致歉信,良子笑了,她點燃的那封信。
燃燒的木柴點燃了房屋。
半夜,從夢中醒來的村民發現老屋火光沖天。他們拎著水匆忙沖到老屋跟前,只聽見了坍塌聲,老屋在火光中化為了廢墟。
村裡的怪病消失了,一切又恢復到了從前。
再也沒有人看見過良子,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活著還是死了。
每年櫻花盛開時,老屋的廢墟前都會有人放上一枝盛開的櫻花。淺粉色的花瓣落在地面,靜靜的。
年復一年,始終如此。
每一年,花常開,每一年,花不同。
第二話:紫山(上)
銀古在去化野家的途中,聽說了這個故事。
講故事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那時銀古與他同坐在路旁休息。驕陽似火,男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緩緩說道。
每逢夏季,山中持續暴雨,群山之中會多出一座紫色的山巒,山巒的存在如同彩虹般短暫。據說,在山巒消失之前,找到它的人可以獲得上天賜予的珍貴禮物。
銀古應了一聲,望著煙頭的青煙徐徐升空,沒多說什麼。
休息了一會兒,雙方均站起身準備出發,銀古這才問道:「上天賜予的珍貴禮物是什麼?」
「快樂。」
男子笑了笑,轉身走了,他前行的方向正好與銀古相反。銀古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拉了拉木箱的背帶,朝著化野家前進。
醫生開心地迎接了銀古的到來。
泡上一壺清茶,兩人坐在陰涼處休息,聽銀古說完一路的奇遇,化野取來一塊石頭遞給對方。石頭呈現極淺的紫色,相對一般的石頭而言,紫石質地較為柔軟。
之後,化野端來一碗水,將石塊完全浸入水中,清澈的水很快變成淺紫色,縷縷紫色的輕煙自碗裡升起,飄向天空。
銀古盯著碗裡的石塊看了會兒:「這石頭哪來的?」
「鄰村的病人送來的謝禮,說是紫山出現時得到的。去年,那家人的小孩得了怪疾,送來這兒治療,痊癒後,他的家人送來的。」化野端起暗綠色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得意,「怎樣?是不是一件好禮物?」
銀古側過頭:「找一處離水源較遠的地方深埋。」
「這石頭在外面可以賣高價,很多有錢人家在購買。」化野一臉不樂意,他把碗拉至自己身旁,生怕對方奪走破壞,「這是送給我的石頭,不要說得那麼滿不在乎。」
「它對你有害。」銀古平靜地說。
化野倒掉碗裡的水,將紫石小心包裹好:「紫山是出了名的幸福之山,這石頭可以帶給人快樂的心情,怎麼可能有害?」
「那至少找個瓶子密封起來。」化野把石頭放回儲藏室之前,銀古這樣說道。
傍晚,變天了,夜裡,下了一場大雨。
暴雨全面來襲之前,銀古離開了化野的家,他想了想,往化野提及的鄰村走去。
路至一半,又下起了暴雨,雨中急匆匆地跑來兩人,一身泥濘,跌跌撞撞地險些撞到低頭前行的銀古。他們趕得很急,大步朝前跑,顧不得雨水模糊了視線。
銀古看了兩人一眼,他壓低斗笠,沿途沒有地方可以避雨,他只得冒雨走到了村落,然後找了戶人家尋求幫助。
屋主人是一對年輕的夫妻,男主人迎接銀古進了屋,女主人則轉身去處理家務。
雨越下越大,雲層壓得極低,空氣裡夾雜著泥土的氣息。銀古放下木箱,他接過男主人遞來的乾淨毛巾,擦了擦打濕的頭髮,笑著以示感謝。
銀古小心地打開木箱,仔細觀察是否有進水的跡象。最後,他取出一個密封的玻璃瓶,瓶內裝有一塊紫色的石頭。石塊雖然未與外界雨水接觸,但曾經浸水帶著的水分,已經足夠它散發出縷縷紫煙。
為了帶這塊石頭出行,銀古費了不少心思,才勉強令化野點頭答應。
男主人看著裝有紫石的玻璃瓶,微微皺了皺眉,他淡淡說道:「銀古先生,這是一塊噩運的石頭,不要讓它接近水源。」
「我之前聽了一個故事,紫山會帶來上天賜予的珍貴禮物。」銀古放下玻璃瓶。
男主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三年前,紫山出現在這個村子,那之後,噩夢就開始了。」
「能說說嗎?」銀古饒有興趣地問。
男主人顯得有些為難,考慮再三,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三年前的夏天,村裡忽然反常的大雨不斷,山洪暴發,河堤決堤,罕見的洪水席捲了村莊。農田被淹沒了,牲畜也被洪水沖走了不少,一些村民也在這場災難裡永遠的失去了消息。
大雨停止的當天,飽受洪水折磨的村民聚在一起,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紫山。悲痛的人們全數望向群山的方向。
不知何時,山中出現了一座紫色的山巒,色彩輕盈的如同雨後的虹彩。淺淺的霧氣圍繞在紫山周圍,迎著破曉而出的曙光。
欣喜的村民跑去了紫山的位置。
那天,女主人生病了,男主人一直陪在她的身旁,沒有隨人群進山。他扶著生病的妻子走出搖搖欲墜的房屋,望著遠處多出來的山頭。沒多久,紫山消失了。
直至第二天,進山的村民才回來了,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全然忘卻了失去莊稼失去房屋,甚至失去親人的傷痛。他們每一天都很快樂地生活著。
第二年夏天,持續的暴雨又引發了山洪,早有準備的村民平穩地度過了這場洪災。紫山出現時,人群又一次湧入山中。
紫山的存在時間縮短了,村民們進山不久,紫山就消失了。這一次,進山的村民依舊是第二天回來的,不同的是,他們帶回了紫色的石頭。
石頭是在紫山出現的土壤裡得到的。
紫石除了質地相對柔軟,平日與一般的石塊並無太大不同,只是在遇水後,紫石會升起淡紫色的煙,接觸過紫煙的人會短時間保持快樂的情緒。
消息傳出,許多人開始收購這種石頭,以極高的價格。紫石數目稀少,且一年僅有一次獲得機會,很快,石頭成了高價強求的稀有品。
第三年夏季暴雨來臨之前,村裡來了許多人,爭先湧向山中。紫山的存在時間更短暫了,幾乎轉瞬即逝。
這次,人們獲得了更多的紫石,故意不賣,等待更高的價格。
不久後,村裡有幾名孩子出現了怪疾,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手舞足蹈,情緒完全失常。村裡的醫生對這突如其來的疾病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就這樣傻了。
此後,有戶人家求醫心切,顧不得天氣炎熱,背著孩子去了鄰村,找到了鄰村的醫生。醫生並沒有開什麼特別的藥,僅僅準備了一些促進睡眠的藥物,小孩服藥休息了幾天,奇跡般的好了。
小孩的家人對醫生再三感謝,並將家裡儲存的紫石作為贈禮送給了醫生。小孩回家後,再也沒有出現過情緒失常。
另一戶人家得知了這個消息,急忙帶著小孩去鄰村,可惜,小孩在半路咽了氣。
剩餘的生病小孩也逐一死去。
傷心的父母將儲存的紫石投入水井,紫色的煙霧從水井飛出,父母忘記了憂傷,忘記了子女的存在,繼續過著快樂的生活。
然而,水井裡的紫石迅速污染了村裡的水源,全村的水都變成了紫色。直至找到投入紫石的那口水井,取出石頭,大雨清洗了村落之後,村裡才不必到鄰村去挑水。
男主人望著屋外的大雨,歎了一口氣:「今年的雨季也快到了,山裡應該居住了不少人等待紫山的出現。」
「今年還會出現嗎?」銀古一邊問一邊把玻璃瓶放回木箱。
男主人若有所思,笑了笑:「該出現的總會出現。」
主人離開了房間,銀古依舊坐在一旁望著屋外的大雨,他點燃了一支煙,望著煙頭的青煙徐徐升空,飄入雨中,被雨水沖淡。
雨停的時間是下午,紫山沒有出現,銀古謝過屋主人的照顧,往村裡走去,剛走出幾步,就遇見了熟人。
化野從一戶人家家裡走出,他拎著藥箱,一臉愁容。看見銀古,他先是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從銀古帶走紫石,他就應該猜到對方會來這兒。
「病情怎樣?」銀古問。
化野搖了搖頭,頗感力不從心,他趕來之前,病人就已經沒有了呼吸。與去年不同,今年得病的是一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昨天還在打點送去城內賣的貨物,沒有絲毫的異樣。
昨夜一場大雨後,他突然病倒了,到了今天上午病情驟然加重,化野趕來時,已無力回天。
化野在這戶人家等待雨停,不想剛出來就遇到了銀古。
「要運去城裡賣的是不是紫石?」銀古問。
化野點點頭:「去年,這家人得到了大量紫石,囤積在一起沒有賣。別人賣的所剩無幾之後,他們物色到了城裡一戶大戶,對方花了比平時高兩倍的價格購買了全部紫石,並預購了今年的紫石。沒想到出行的前一天,收到的是這家人的兒子的死訊。」
銀古沒有說話,他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曾經作為上天賜予珍貴禮物的紫山,如今是否還在為人們帶來快樂。
「要不要回我那兒住幾天,等最近的雨期結束再走?」化野問。
銀古將裝著紫石的玻璃瓶遞給對方:「找個遠離水源的地方深埋。」
「出了什麼事?」
「『忘憂’是這種蟲的名字。」銀古平靜地說道,「紫色的小蟲,喜歡棲息在質地柔軟的石頭裡面。『忘憂’喜水,成蟲長時間淹沒于水中會散發出氣體刺激人的神經,抹去負面的情緒。」
「這不是正好帶給人快樂的心情麼?」化野看了看滿瓶的紫色氣體。
「『忘憂’為一年生的蟲類,雌雄同體,發育成熟的成蟲會在雨季之後,選擇濕潤的土壤產卵,孕育新的幼蟲。產卵結束的成蟲在土中死去,溢出全部氣體,慶祝幼蟲誕生的喜慶。
能夠散發喜悅氣體的只有成蟲,幼蟲遇水會散發出保護自己的氣體,損傷對方的神經。
紫山形成時,正是『忘憂’產卵的時候,形成山巒的氣體為死去的成蟲,自然對人體無害。可村民破壞了『忘憂’的產卵過程,他們將含有成蟲和幼蟲的石塊帶了回來。
成蟲遇水散發出的是藥,那幼蟲散發出來的就是毒,大量幼蟲聚在一起遇到水就是劇毒。」
聽著銀古的話語,化野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天空烏雲密佈,大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