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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巨人)後路已絕》作者:年呈【完結】短篇。

《(巨人)後路已絕》作者:年呈【完結】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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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調查兵團瑪麗亞之壁奪回戰•無CP•劇情向

沖向巨人的那刻無需多想
既已決意拋棄一切,
吾等後路早已斷絕。

——在此,向調查兵團獻上心臟。

【簡介】

屢次戰場抗命,兵長把特別作戰班的皮斯佛一腳踹回牆內,充任訓練兵團教官。
850年,托洛斯特區奪回戰,畢業兵口中的無能教官跳下城牆,成為第一個選擇掩護艾倫的精銳。
「我比任何人都恐懼巨人。」她的刀架在艾倫脖子上——而他是人類最後的希望:「但為了奪回瑪利亞之壁,我可以做任何事。耶格爾訓練兵,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這條命為你鋪路!」

1、瑪利亞之壁奪回戰,含劇情預測
2、原創女主有,無CP,不蘇無外掛
3、漫畫原著向,血腥暗黑各種注意

內容標籤:原著向 少年漫 報仇雪恨 青梅竹馬
搜索關鍵字:主角:艾倫,利威爾,蕊特•皮斯佛 ┃ 配角:三笠,阿明,埃爾文團長 ┃ 其它:進擊的巨人,瑪麗亞之壁奪回戰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9-11-19 08:59 編輯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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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外新兵

  沒有任何預兆的,那個火紅頭髮的女兵從中途躥出。利威爾餘光一掃見她耀眼的紅發便頭疼起來:

  「聽我命令,皮斯佛!(Peaceful)」利威爾閃身躲過巨人一掌重擊,另一個方的巨人又是一掌扇來。十幾隻巨人正從四面八方圍攻而來。利威爾□乏術之時仍向那皮斯佛喊道:「輔助我攻擊,不准私自——」

  嗖嗖兩聲刺音劃破空氣,繩索一拉一拽,皮斯佛便從屋頂上一躍而起,只一瞬間,她便出現在巨人眼前:

  「喂!這裡——」手一松,她在高空中將刀片徑直拋出,利刃紮進巨人眼中的下一秒,她再次憑藉噴氣沖向巨人:「來抓我!」

  巨人盛怒轉向她伸出雙手的那一刻,利威爾順利地割下了它的頸肉。

  紅發女轉眼間跳到了利威爾身後。「兵長,團長他們可能還要過會兒才能增援。」她用長刀指了指最近的巨人:「15m的勞駕兵長出馬吧,3m的小角色交給屬下就……」

  「真敢說啊皮斯佛。」利威爾揮手將損壞的刀片拋開:「我要是一招解決不了15m你是不是又要跳出來礙眼了?」

  「兵長,屬下對您很有信心。」皮斯佛抬頭看向突然暗下來的天:「來了。」

  巨響聲中利威爾憑藉半空中一道弧線直接繞到了巨人身後,不等巨人看清手中的空空如也,轉瞬之間鮮血已從它的後頸噴濺而出。

  「一共是……」沒有絲毫空檔,兩雙巨手同時從前後拍了過來,早已起跳的利威爾輕鬆閃過。他在高空中將聚集而來的巨人一覽無餘:「8只。」他皺眉嘖了一聲:「皮斯佛的肉有那麼香嗎。」

  另一處,一頭紅發異常顯眼的皮斯佛從低矮的屋頂直接縱身躍下,近處是3m巨人卻忽然彎下膝蓋,雙刃貼著它的頭皮擦了過去。

  還沒來得及調整姿勢的皮斯佛低聲罵了一句:「奇行種!」

  她在即將撞上牆壁時淩空翻了個跟頭,腳踏著磚牆蹬了出去,同時繩索向外發射,整個人被拉出去不到半秒,跳躍而來的奇行種撞上了磚牆。

  「說到底是巨人,蠢透了。」

  剛巧從空中落下的利威爾幾步跳到奇行種的頭上,它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頸肉便被削得一乾二淨。

  「皮斯佛,」利威爾向遠處的她示威性地揮了揮砍鈍的雙刀:「不會揮刀的話就給我節省點刀片。」

  然而刺啦一聲,兩隻倒鉤直接紮進了利威爾耳邊的牆壁上,皮斯佛從遠處突然直沖他而來,身後則是巨人的五根手指——「兵長,我後邊!」

  可以的話利威爾很想揍她,但他卻在話音未落前瞬間靠著立體機動消失,當皮斯佛又一個跟頭踩在牆壁上,而巨人的手跟著就出現在她眼前時,利威爾早已出現在巨人的頭頂上。

  「一個一個都是惹麻煩的主。」他一腳跳下,鈍刀連著肉塊被砍了出去。

  還差一釐米,就連一向充當誘餌的皮斯佛都出了一身冷汗,巨人的手指只離她的鼻尖一釐米,它那張滑稽的怪臉抽搐了一下,巨塔般的身軀轟然倒下。

  灰塵散去,隨之出現在皮斯佛面前的是一身鮮血的利威爾。

  「……兵長,」皮斯佛嚇得動彈不得:「您,您冷靜下……」

  「我很冷靜。」利威爾陰著臉,斷刀就在皮斯佛脖子邊上,而在他身後是前進而來的幾隻巨人。

  「你戰場抗命的事我們回去再說,把你的刀全部給我,」利威爾命令道:「然後一直帶著巨人跑到氣體用光,既然你那麼喜歡當誘餌,就給我稱職做到底。」

  「聽懂了嗎,皮斯佛?」

  皮斯佛慌忙站起:「聽懂了!」

  利威爾重新將雙刀抽了出來:「還不快去。」

  「遵命!」

  巨人的鮮血隨之一次次噴湧而出,當增援趕到時,皮斯佛氣喘吁吁地玩命奔跑,守候一旁的利威爾靠著最後殘存的氣體跳下屋頂,用最後一把鈍刀斬殺了即將抓住她的最後一隻巨人。

  赤紅的血同時濺在兩人身上,皮斯佛歡呼一聲,雙腿發軟癱倒在了地上。

  於是增援而來的人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看著耗盡了氣體刀刃的利威爾險些揍死皮斯佛。

  「回去後務必關這女人的禁閉。」利威爾對隨後趕來的埃爾文團長說:「她簡直是只猴子,上躥下跳把所有巨人都引了過來。」

  埃爾文打量了一下馬上傷痕累累的女兵,難得笑道:「也就是說,幾乎所有新兵第一次牆外調查都被嚇懵的情況下,這個在訓練兵團成績一般的士兵第一次上戰場就輔助你擊殺了10只巨人?」

  利威爾過了一會才說:「她見到巨人時興奮得像變了一個人。」

  「利威爾,她叫什麼?」

  「皮斯佛,」利威爾一字一句地說:「蕊特•皮斯佛(Ritte•eaceful)。」

  埃爾文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調查兵團西甘錫納區分部司令的女兒?」

  [兩年後•849年]

  ——「記過,體罰,減餐,關禁閉,揍一頓……如此懲罰還沒讓你學會服從命令嗎。」

  利威爾的食指狠戳在蕊特的額頭上:「你如果不是我的部下,我會很希望你下次挺身而出時遇到奇行種。」

  「我很抱歉,兵長。」蕊特低垂著頭:「我觀察到佩特拉無法短時間內消滅目標,所以……」

  「所以跳出來充當誘餌製造機會?」利威爾冷冷道:「真是位英雄。」

  「消滅巨人的是您。您才是英雄。」蕊特抬眼看向他:「作為士兵我永遠選擇與敵無益的判斷。」

  「也就是說,你以為屢次違抗命令的戰場行為無可厚非?」

  「沒有,您給我的懲罰我都照做了。」蕊特嚴肅地說:「沒有巨人威脅的時候,您的命令比一切重要。」

  利威爾收回手,打量著這個屢教不改的士兵,在戰場上她上躥下跳連倒鉤都敢往他身邊紮,一下戰場就陰鬱低沉得像個死人。作為士兵來說確實不賴,但屢屢抗命絕不容姑息。

  「去。」他手一揮指向屋外:「繞著兵營跑到你把今天的晚飯全部吐出來為止。」

  「遵命。」

  說罷她拔腿沖出屋子,一頭紮進暴雨連連的兵營中。

  「怎麼了,利威爾?」韓吉帶著一身雨走進來:「下這麼大的雨還讓蕊特罰跑啊?」

  「給她點教訓。」

  「沒用的啦。」韓吉一邊擦去雨水一邊說:「蕊特下次還會在危急關頭沖出來當誘餌。」

  「既然她不想活了那就讓巨人給她個痛快。」

  韓吉聳聳肩膀:「可我記得這個士兵是某人親自挑出來的哦?」

  利威爾哼了一聲:「一個只有機動能力特長的士兵屢次抗命充當誘餌,我完全可以把她送進軍事法庭。」

  韓吉聞言遺憾地歎了口氣:「那利威爾你要失望咯~」

  「哈?」

  「團長好像給蕊特找了個軍事法庭之外的好去處呢——」

  「訓練兵團的教官……?」

  蕊特•皮斯佛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她意識到自己是在水池邊暈倒的,一直從傍晚跑到午夜,成功把晚飯吐了出來。在水池邊洗漱之後接著累得失去了意識。

  她坐在水池旁的泥地上,渾身濕透如同一隻落湯雞,而令她從饑餓的眩暈裡驚醒的是站在身邊居高臨下的埃爾文團長。

  「這是你第幾次在水池邊睡死過去,皮斯佛?」

  蕊特一個激靈蹦了起來立正行禮:「團長,早上好!」

  埃爾文頷首示意,並接著說:「每次牆外調查後都被利威爾體罰不是辦法。皮斯佛,我給你謀了個新職……」他露出某種難以捉摸的罕見笑容:「去訓練兵團當個教官。明年要畢業的第104期新兵,他們主動來找我說希望調查兵團派人去指導。平日裡你暫待在那兒訓練新兵,牆外調查時你再回特別作戰班去牆外參加戰鬥。」

  蕊特楞在原地,半晌她逐漸反應上來:「團長,我沒有別的選擇嗎?」

  「怎麼?」埃爾文問,「你喜歡被利威爾體罰?」

  「——不,我現在就去。團長,我還有一個問題。」

  「說。」

  蕊特猶豫了一下:「平日的考勤需要有人補上,誰來接替我在特別作戰班的職務呢?」

  「佩特拉。」

  她聞之松了口氣,隨之又歎了口氣:「有佩特拉的襯托,兵長只會愈加覺得我的可憎。」

  「真糟。」她說,「新兵裡最好有幾個巨人,否則牆內無趣的人生要如何度過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朋友說10只科學麼,不過在最強兵長+不怕死誘餌 的組合下,十隻應該沒問題。蕊特只是輔助。

  原創女主不跟任何人配CP。(利威爾兵長、艾倫、三笠等等都是你們的喲)

  一切尊重原著,血腥是必定的。


☆、教官上任

  蕊特趕到訓練兵團時,第104期新兵的三年訓練還差一年結束。訓練兵團的總教頭基斯•夏迪斯正在操場上給新兵訓話。他還是老樣子,正午陽光照耀下那顆禿腦袋泛著亮光。他就如以往一般背著雙手,挺直腰板,大步徘徊,不時駐足對新兵厲聲呵斥。

  蕊特頓覺在這裡見到新兵是件榮幸的事,她比正被訓斥的幾位年長不了多少,所以明白他們能在夏迪斯教官殘忍的虐待下堅持到現在實是不易。如果可以,她會請後輩們收下曾被他玩弄於鼓掌間差點死在罰跑途中的她的敬意。

  即使一路上做足了心理準備,等她踏上訓練兵團的操場,那股想拔腿就逃的衝動還是愈來愈濃烈,劇烈的心跳在曾經的教官轉頭注意到她時卡在了喉頭。

  「皮……皮斯佛?」

  夏迪斯以一副遇見超大型巨人的驚悚眼神望著她。

  蕊特只好強壓下恐懼,小跑上前敬禮道:「好久不見,教官。」

  夏迪斯瞟了一眼她身後的迎接人員,死盯著蕊特:「我聽說上頭協調來了調查兵團的精英兼職教官,」他湊近瘦弱女兵:「千萬別告訴我是你。」

  「……事實上,」蕊特頂著堪比巨人的壓力抬起頭來:「就是我。」

  「……」

  在難熬的數十秒對視裡,蕊特再一次在夏迪斯眼中看見了快要被她遺忘的不屑與質疑。浸泡在舊相片中數年之久的記憶迫使她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些話:

  「要麼坐牢,要麼去調查兵團為人類獻上你的心臟,二選一。」

  「你選擇了調查兵團,」夏迪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看來你混得不錯。」

  蕊特自嘲地撇撇嘴:「調查兵團的經歷連我自己都難以啟齒,教官。」她望向操場上同她當年一樣的訓練兵,那些訓練有素的新兵如她當年一般朝氣蓬勃,沒有見過巨人,還抱有回歸內地的幻想。「混得好就不用被兵長一腳踹到這裡重溫噩夢了。」

  「謔,是嗎,」夏迪斯冷笑了下:「你要在這裡待多久,跟給你留下噩夢的我一起?」

  「待104期訓練兵送入戰場。」她複述著團長的話:「在這期間做足功課,以便多把幾個新兵勸進調查兵團。團長說這裡有很多好苗子,西甘錫納區出身的……天才阿克曼,平耶格爾,還有一個頭腦靈光的阿諾德……教官,」她滿心只想著快些回宿舍睡一覺:「身為同事的我們肩負重任,這些孩子遲早會被巨人吃掉,我想教他們如何死得有尊嚴。」

  夏迪斯恨鐵不成鋼地掃了她一眼:「在牆外見識到了巨人之後,你還是這麼死性不改的吊兒郎當毫無幹勁,如果是當年……」

  「如今不復當年,教官。」蕊特平板地說:「我親眼見過巨人,也見識到比教官更強的諸多前輩,我不會再被您恐嚇住了——『把你送進巨人的臭嘴裡當口糧』,它們的嘴裡只有血腥味,」蕊特捏捏鼻子:「不算太臭,我聞得太多了。」

  很多不堪的回憶又再次重臨心頭,蕊特想也許夏迪斯永遠不知道牆外的恐懼,正如這些新兵裡仍有人以為躲進內地便能安老。

  「您的教導在直面巨人的那一刻便會化為烏有,這些新兵像羽翼未豐的小鳥,面對老鷹便難逃一死。」蕊特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預言了大部分人的命運。「我說了,我想教他們死得有尊嚴,在巨人的臭嘴裡。」

  夏迪斯沉默許久,他轉向一邊逕自離開:「那就預祝你能為國王多獻上幾顆心臟。」

  「我會的。」蕊特松了口氣:「我盡力。」

  事與願違,在蕊特隨興為新兵起上綽號之後,她的綽號也在第二天叫遍了兵營。

  一切源於第一天的搏擊訓練,本不願親自出手露出馬腳的蕊特被夏迪斯威迫利誘:「你可是新兵們仰慕的對象,他們從半個月前就知道會有調查兵團的精英前輩來教導他們立體機動了,你確定你不露一手嗎?」

  蕊特在一片歡呼聲中踏進訓練場時就已經後悔了,若沒有記錯,眼前的演習物件是……天才三笠•阿克曼。

  結果毫無懸念,在士兵們的噓聲中,不出三個回合蕊特便被三笠一記過肩摔放倒——

  後腦重重地砸在地上,眼前黑了大半,正午太陽直射而來的光圈擾亂了視線。眩暈和嘔吐感一齊刺激著神經,窘迫的蕊特躺在地上猶豫了很久,果斷在眾目睽睽之下爬起來沖進了操場邊緣的宿舍衛生間。

  目瞪口呆的士兵目睹著教官撒腿就逃的落魄模樣,就連三笠也活動著手腕不太敢相信她秒殺了一名調查兵團的精英。只有夏迪斯不屑地似乎習以為常,「我就知道她再過幾年都一樣,」話裡行間頗有些復仇的快感:「無論面對強者還是巨人,皮斯佛永遠溜得比兔子還快。她這樣樂於安寧的人根本不適合當士兵,去做個守著半畝農田的莊稼漢還差不多。」

  他口中所言正是蕊特當年的畢業評價。死老頭,蕊特吐得昏天黑地時還不忘抱怨,給我留些面子吧。

  三天前的長時間牆外調查才剛結束,還在當晚被利威爾罰跑到脫力。連日趕路加上操場的暴曬,以及三笠剛才一記毫不客氣的重擊,再也無法支撐起形象的蕊特趴在水池邊吐得嘔出酸水,倒在水池邊只剩半口氣。

  蕊特當然知道她在新兵中的威信降到了穀底,就在她打起退堂鼓考慮如果逃回調查兵團,利威爾會不會直接施以她絞刑的時候,沒有任何防備的,艾倫•耶格爾忽然從屋頂跳了下來。

  蕊特•皮斯佛隨之而來的慘叫險些刺破了艾倫的耳骨膜。

  「前輩你真的是調查兵團來的精英嗎?」艾倫痛苦地捂著耳朵問道。

  蕊特尷尬地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我算不上精英,連一隻巨人也沒殺過。」

  艾倫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怎麼可能,前輩可是……」

  「我是隊伍中的輔助。」蕊特在臺階上坐下。「有人專職討伐,我則充當誘餌,在巨人眼前跳來跳去。雖然懶得說,而且我確實很弱,但訓練兵你也不能如此輕視教官。」

  她挽起袖子讓艾倫看手臂上長長的傷疤:「比如這個,你不會願意知道我那次是怎麼敲掉巨人牙齒逃出來的,兵長以為我死了,一刀甩出來貫穿了巨人的口腔,還被沒來得及被吞下去的我就這麼榮幸地被上司捅了一刀,但好歹活下來了。」

  艾倫已聽得全神貫注,蕊特注意到他眼睛深處的陰影,便立刻明白為何只有他對巨人和調查兵團如此執著。他跟我死在西甘錫納的弟弟一樣……蕊特心想,連眼神都如此相像,分明在說他決不認輸。

  「你對討伐巨人很感興趣嗎,耶格爾。」

  艾倫認真地點頭,似乎還在想巨人的事情,所以過了一會才反應上來:「教官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特意查了西甘錫納出身的新兵檔案。」

  艾倫這才驚訝地問:「請問……教官是出身哪裡呢,口音聽起來……」

  「西甘錫納出身。」蕊特指了指心口:「你可能記得我父親,皮斯佛司令,他當時是西甘錫納區的負責人。那天早上送調查兵團回到露絲之壁,下午就被吃掉了。」

  艾倫的眼裡閃過顫動的光:「很抱歉,令尊光榮殉職的事……四年前教官你還在訓練兵團,所以他……」

  「不是,耶格爾。你要知道有時候上帝愛開玩笑。」蕊特面無表情地說:「四年前那天我剛好請假回家探親。」

  沉默像揮發的藥劑在兩人間彌漫開來,落日在遠處天邊落下,西方有連綿群山,沿著地平線的更遠處是露絲之壁,再向外是瑪利亞之壁,而兩人無法歸去的家鄉都在那裡。

  艾倫低下頭看不清他的眼睛,蕊特只留意到他緊咬嘴唇,雙拳能攥出水來。

  「你呢,耶格爾?」

  「什麼?」

  「你,還有你的朋友阿克曼,阿諾德……」蕊特語氣裡忽然透出不正常的興奮:「我喜歡你的眼神,那種迫切希望著要把巨人咬碎再全部吞到肚子裡的眼神。這眼神很少見,在調查兵團卻遍地都是。」

  這個始終毫無熱情的教官雙眼忽然乍現出危險的光:「你死了幾個親人,嗯?」

  一直到後來真正被巨人咬碎吞進肚子裡,艾倫才明白這個教官話裡的殘忍。

  或許一個人的不懼危險可以被敬佩,但一個人的自尋死路卻不會被任何人理解。

  想要把巨人悉數咬碎吞進肚中,有著這樣想法的蕊特在各懷特技的調查兵團中並不稀奇,因此她才在看見夏迪斯眼中久違的輕視時倍感不適,畢竟從第一次牆外調查之後,就很少有人再用那種眼神看她。除了利威爾兵長。

  在之後訓練兵團的安逸日子裡,蕊特每每想起自己的上司總是抱著敬畏的心情。因為訓練新兵沒有任何經驗,她乾脆照搬了利威爾懲罰她的一整套程式,此舉在此後幫她成功樹立起早已崩塌殆盡的威嚴。

  然而「無能皮斯佛」的綽號仍跟隨著她一直到新兵畢業,她只是個會倒在自己學生刀下的教官,因此除了艾倫無人會聽她的勸解。

  牆外太危險,而士兵們紛紛以為調查兵團也不過是蕊特這樣的空架子,他們寧願去往內地。這一群沒長大的小鬼,眼見士兵們紛紛立志進入駐屯兵團或憲兵團,蕊特只有在心中控訴他們的怯弱。

  但那又如何,她知道自己也是個嚮往安寧的弱者。這群比她小三歲的孩子在嚴酷的環境中磨練三年,三年後再紛紛被當作口糧送進巨人嘴中,就算牆外冒險途中有調查兵團……兵長是人類最強戰力,可他救不了所有人,團長也是,他的才智在巨人巨掌之下作用甚微。

  甚至連我都是個雜碎……蕊特緊握起拳頭,指甲陷進肉中,她多次在戰場上充當誘餌,儘管輔助殺敵的次數名列前茅,在巨人眼中她是什麼?一隻上下亂竄的小猴子。

  「我們需要絕對性力量,皮斯佛。」出發前團長竟特意來送她,讓蕊特受寵若驚。「調查兵團沒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來擴大牆外調查,甚至在今時我們不能僅滿足於調查,人類應採取的是反擊,我不認為龜縮牆內安於現狀是拯救之策,人類只會在安逸中麻痹中毒自取滅亡。」

  「您想教我去做什麼?」她斗膽反問道:「如果連您都尋找不到出路,我縱使勸動所有新兵義無反顧地加入調查兵團,他們除了被送進巨人嘴中,在人類反擊的戰場上又能貢獻什麼,像我一樣的蹦來蹦去嗎?」

  「不要絕望,皮斯佛。」團長提醒她,「我知道你對此時此景失望至極,利威爾說你的積極性下降不少。」

  「調查兵團天天在死人。」她垂下頭低聲道:「您和兵長不夠強大嗎,一同出戰的夥伴求生信念不夠堅定嗎,平日訓練不夠嚴苛嗎,但一次次的牆外調查,人力付出與情報獲得根本不成正比。總有一天調查兵團的精力會被巨人耗光,那天便是人類的死期……」

  她以為自己說的足夠清楚,從滿懷希望參加調查兵團那時起已過多年,一次次目睹同伴死於非命,她對有生之年是否能奪回瑪利亞之壁早已失去信心。

  「埃爾文團長,至少請您告訴我,在我死在巨人嘴中的那天前,人類是否能奪回瑪利亞?」她緊咬牙關問道:「如果不能,又何必勸解那些孩子加入調查兵團去送死。」

  她不敢抬頭看團長的臉色,她知道不止她一人心懷疑惑,調查兵團人人如此……

  我們還有希望嗎?無數個清冷的夜晚年輕的士兵圍聚在爐火邊,他們談論的話題終究要停留在這裡。我們是否還有希望,如果沒有,又為何不躲回牆內安此一生。

  「如果答案是不能呢?」團長發話。

  某種隱秘的希望在心中燃燒不絕。當答案浮現時,她在心頭歎了口氣,自己早已知曉答案,就像她對自由之翼的旗幟宣誓的那天起。

  我們自斷了後路,除了前進已無他路。

  「那請你也告訴我,耶格爾訓練兵。」

  彼時,蕊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俯視打量著艾倫:「如果加入調查兵團也可能拯救不了人類,每一次牆外調查只能帶回屁用沒有的情報和無數同伴的屍體,如果盡你一生奪不回瑪利亞之壁,請你告訴我,」她火紅的頭髮在夕陽余光中宛若染血的旗面,也許她無法勝任教官,但無論何時她都是自由之翼下身經百戰的戰士:「除了一無是處地接受死亡,你還想要怎樣的人生?」

  「去外面的世界。」艾倫答道。

  那個目光堅定的少年脫口而出:「戰鬥,去戰鬥,直到戰死的那一天。我寧可把自己送進巨人嘴中吞食而亡,也不要毫無鬥志地老死在破敗不堪的牢籠裡。如果奔出牆外難逃一死,」他的拳頭砸在心口的位置,「讓我在死前把巨人殺光一個不留!」

  那少年的眼裡有刀刃上的血光,她盯著他的綠眸驚異地想。

  他見過地獄的業火與黑暗,至今卻仍嚮往牢籠外的陽光。

  她整好衣領立正對艾倫敬禮,這是蕊特所能表達最大的敬意。

  「記住你的話,耶格爾訓練兵,一年後我要在調查兵團看見你。」

  「到時候你會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我早就知道,教官。」艾倫的話斬釘截鐵:「我會把巨人趕出這個世界,直到他們一個不留。」

  你們真該親自來這瞧瞧,至少在西甘錫納的焦土上還有倔強綻放的花朵,蕊特欣慰地想,像我那弟弟一樣,還有願意仰頭看看青空的花朵。

  作者有話要說:

  皮斯佛=Peaceful=(英文)和平


☆、換取奇跡

  [一年後,850年]

  幾乎是轉眼之間,104期畢業生結業在即。冠有「無能皮斯佛」之稱的蕊特來不及緬懷訓練兵團的安逸生活,訓練兵中便彌漫起一陣騷動。

  「因為傳言畢業考試將由各位教官打分決定士兵去留,或許只是一分之差,就足以讓嚮往著內地的他們與憲兵團失之交臂。」晚餐時蕊特還在操場邊維護器材,前來送飯的艾倫向她解釋:「夏迪斯和其他教官的冷血殘酷眾所周知,所以一夜之間教官你才會成為幾乎所有新兵的賄賂對象。」

  彼時蕊特啃著紅薯,口齒不清地向艾倫抱怨:「所有小鬼都想去憲兵團,一群沒有志氣的小小鳥。」

  「教官不也每個人都客客氣氣地回絕了,再說還有我啊。」艾倫拍胸脯向她保證道,蕊特注意到他眼角餘光始終盯著背包,眼裡多出幾分強烈的好奇:「又有任務了嗎,從調查兵團那裡?」

  「嗯……大規模牆外調查,兵長點名要我同去。」蕊特的眉頭打成死結:「大規模太引人矚目,小隊行動又無保障,必要的時候需要有人充當誘餌,所以我又被他從角落的記憶裡提了起來。」

  艾倫沒有留意到蕊特沮喪背後不亞於他的興奮,只是興致勃勃地問:「這次是要去探查哪裡呢?還是走西甘錫納的那條路嗎?會遇見奇行種嗎?」

  「也沒什麼,盡可能深入無人區,把失蹤同伴的屍骨帶回來罷了。」

  蕊特正咬著紅薯,專心致志地為平裝置塗潤滑油:「幾月前的那次牆外調查,大部隊歸來後的隔天有失蹤士兵騎馬逃了回來……可謂九死一生,雖然後來還是重傷失血沒在醫院裡撐下去。團長於是說可能有士兵死在別處,不是巨人的嘴裡,或是逃到瑪利亞之壁的建築裡,或是爬到了大樹上活生生餓死什麼的……我們鼓勵士兵在臨死前盡可能留下文字,真過分,」她輕聲嘟囔著,「如果我被巨人包圍,只會在紙上寫『神明大人啊請讓我下一世出生在沒有巨人的世界』,決不會寫包圍我的巨人長什麼模樣。」

  「你說是不是,艾倫?」蕊特舉起油的雙手,回頭撞見艾倫欲言又止的表情。

  艾倫總讓她想起自己的弟弟,無論是勇氣或是執著,還是在她旁若無人地念叨著死亡時所不經意流露出的傷感和不忍。

  他還是個孩子呢……十八歲生日未過的蕊特心想,只懂得憤怒與衝動,不懂得隱忍和按捺。他見識過巨人的恐怖,卻沒有在它們面前拿起過刀,沒有見過夥伴被吞食,不清楚付出的努力換不回巨人的高抬貴手,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

  我這樣做是對的嗎?蕊特在心中反問,她日漸一日對人類的未來感到絕望,露絲之壁突破只是時間問題,超大型巨人和鎧之巨人終會再現……她無數次在心中肯定,我們難逃一死,我們只有盡可能死得有尊嚴。

  然後艾倫,哪怕你也會在某一天死在巨人口中,我也想給你去搏擊去戰鬥的機會,哪怕那於事無補。

  「耶格爾訓練兵,接受現實是一個人長大的標誌。」蕊特站起來戳戳他的心口:「說不定第一次牆外調查你就會死,新兵首次面對巨人的死亡率高達50%,阿克曼不會死吧,阿諾德就難說了。」

  艾倫搖搖頭,斬釘截鐵道:「我們會一起活下來的。」

  蕊特覺得好笑,卻只是面無表情地提醒他:「每個人都想活下去,不是只有你渴望生存,艾倫。」

  無法反駁的艾倫像個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子,幹瞪著她緊抿嘴唇不作聲。

  蕊特順手解開立體機動的皮帶,只有這麻利的動作連三笠也比不上。她把長刀握在手中:「在死亡面前人類的求生欲望幾乎是統一性的強烈,但是求生欲望和求生能力是兩碼事……每次牆外調查前我們都會聚會大餐,舉起酒杯互相祝福戰友。」

  那些逝去的同伴們面貌依舊清晰,曾經的玩笑之言也在她耳邊迴響:「要活著回來啊」,「你小子可別當了巨人的餌食哦」,「我看你才會被巨人吃掉嘞,我還有女朋友在牆內等我回去呢」……這樣的話我聽了上萬次,她在心中忿忿不平地想,接著他們紛紛死在我眼前。又有誰敢保證下一個不是艾倫?

  然後很快輪到我。隱沒在心中的悲念又重上心頭,蕊特只想敲醒艾倫,他勇氣可嘉,卻以為他的同伴們能與巨人為敵。

  夕陽的餘暉此時灑滿操場,而那橙紅色的垂死陽光下,蕊特赤紅的眼眸裡像是蘸滿鮮血的彈珠,而最深處反射出艾倫的倒影:「我爸爸,你媽媽,還有那麼多人,他們比誰都想活下去,光靠嘴巴上說的誓言可拯救不了你。」

  「那我該怎麼辦?」蕊特走過他身邊時,一直低著頭的艾倫開口道:「我都說了,我要進調查兵團,我要把巨人殺光一個不留,教官你為何總這麼悲觀?」

  他憤而轉向她的眼睛幽綠發光,蕊特想他在生氣,被人打擊總是不那麼舒服,逆耳的良言向來苦口:「我相信我的想法是沒錯的,教官你既然不懷希望,不也一直活到現在嗎?我不會像其他人一樣以為教官很弱,你每次都能從牆外平安回來,像皮斯佛教官這麼強大的人,為何總對未來抱以悲觀想法呢?」

  蕊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艾倫,有夢想是好事,但……」

  「教官難道沒有夢想嗎?」艾倫同樣回報以無法理解的表情:「所以說你老給我說這些事情的意義在哪裡啊?」

  蕊特怔了一下。「為了讓你擺正態度認識到巨人有多可怕。」

  「五年前我認識得就足夠深刻了。」艾倫揮了揮緊握的拳頭,在15歲的他面前已近成人的蕊特反而顯得弱不禁風。「教導我要去戰鬥的人不正是教官你嗎,為什麼教官這一年來越來越悲觀了?人類遲早會把巨人趕出這個世界的,這話是你曾經對我說的。」

  他又一次對她敬禮,這次卻不是為了表達對國王的效忠:「我向你發誓,我會把巨人討伐乾淨。」

  從他話音落下後很久,蕊特的視線都粘在他攥緊的拳頭上,眼中凝固著近似於夕陽的殘紅。等她收回目光再看向艾倫時,艾倫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個調查兵團出身的精英教官眼裡滿溢的絕望。

  「不會有的……」蕊特•皮斯佛的聲音虛弱不堪,像個斷線的木偶般僵硬地搖頭:「艾倫,你沒有見過調查兵團負傷歸來時的慘景,你沒有見過……看著一同艱苦訓練了三年的同伴死在眼前,跟看見母親被吞食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她舉起微微顫抖的手,老繭和傷痕一同銘刻於掌心:「我跟你說,你們每個人我都想送進憲兵團,這一年我對調查兵團將近絕望了……即使有阿克曼這樣的天才,我也無法想像她會起到多麼革命性的的作用,調查兵團的兵力消耗巨大,只出不進,我受命來此地勸說更多的孩子進入調查兵團,其實就是騙你們去送死。」

  「不要被這五年來安逸的假相欺騙,超大型巨人再出現一次,人類就到此為止了,到時候誰來拯救還沒去外邊的世界瞧一眼的孩子……你覺得呢?艾倫•耶格爾,你覺得呢?」

  她忽然厲聲反問道:「人類就該戰鬥啊,但戰鬥的方法未免太卑賤了點,我告訴你,如果把這期畢業兵送上戰場,跟把你們全部送去屠宰場沒區別!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讓你們這些小鬼去送死,戰鬥的破事讓我們這些前輩來就好,你們這些小小鳥給我乖乖回內地!晚死一天是一天!」

  「我怎麼可能怕死!你都在戰鬥,我沒有理由逃避!」艾倫沖她吼道,「還有你比我大幾歲啊,不要一口一個小鬼的叫我!」他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教官你是士兵,士兵戰死之前絕不能認輸!」

  蕊特苦笑了一下:「我現在還沒去死只是要等待奇跡而已。」

  艾倫不解地問:「奇跡?」

  奇跡?蕊特當時嘲笑自己,世界上沒有奇跡,如果非說什麼奇跡,毀掉她家鄉的超大型巨人便是。

  人類沒有希望了……這樣隱隱的不安即使在發掘出艾倫這樣意志堅定的士兵後也從未消停。蕊特總是能預料到很遠之後的事情,如今牆內縱然安寧,調查兵團的現狀卻叫當年懷著滿腔熱血加入的她倍感失望。

  我們懷著無上榮耀為人類的自由戰鬥,並被巨人無情屠戮……矛盾的心情於每一次牆外遠征中都在同伴的慘叫聲裡化為碎片,她還連刀也砍不下去,只有逃跑,只有等待別人的刀刃去斬殺。

  「你來晚了,皮斯佛。」

  奔波整晚,待她趕到調查兵團的集合地點時,利威爾正在馬廄喂馬:「你越來越不守時了。」

  蕊特正心情低沉:「很抱歉,兵長,我下次注意……不,沒有下次了。」

  利威爾掃了她一眼:「你帶的那批小鬼要畢業了吧,你說動了幾個?」

  「只有一個男孩鐵了心要加入,耶格爾,我給您說過嗎,應當說過的。」

  「……他是巨人嗎?」利威爾忽然問。

  「什麼?」

  「你在我面前提起那個耶格爾多少次了。」利威爾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只有巨人能讓你興奮,那他八成也是個巨人。」

  蕊特頂著滿頭冷汗道:「……他恨巨人入骨,兵長請千萬別在他面前說這話。」

  利威爾拍了拍特別培育的戰鬥用馬:「你挑一匹,然後留在團裡集訓,我們五天后前往托洛斯特區,開始牆外調查。」

  「是遠征。」蕊特撓了撓馬背:「團長對那個筆記本似乎很在意。」

  利威爾往食槽裡添了把乾草,又立刻抽出手帕擦手:「至少我很在意。」

  蕊特趕忙上前代替他餵食:「那是幻覺吧,巨人會說話什麼的……」

  「管他幻覺不幻覺,」利威爾像躲避瘟疫般拔腿往外走:「親眼見過我才相信。在那之前把這裡打掃乾淨,然後去換軍裝,不要渾身汗臭出現在我面前。」

  蕊特聞了聞袖子,「兵長,我有時候會喪心病狂地想:這一次誰會死。」

  她的上司在馬廄門口停下。「你只要想怎麼引誘巨人跟著你跑就好,你的腦容量不適合過度思考,皮斯佛。」

  自始至終他未回頭看她,語氣卻充滿不亞於直接暴力的教訓意味,蕊特知道他壓抑的不滿不小,對於她這個不省心的部下,還有越來越緊張的兵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滿腦子的悲觀念頭,少去禍害訓練兵,有絕望的空閒去拿巨人刺激自己……你不就是那種把討伐巨人當精神毒品的人嗎?『沒有巨人的人生毫無意思』,你跟韓吉那傢伙還真是一丘之貉。」

  蕊特停下手上的動作。「不一樣,兵長。」她的聲音跟她連日的陰鬱一樣低沉:「我如果不討伐巨人,人生才是真正的沒有繼續的理由。」

  利威爾這才回頭瞥了她一眼,曙光未露的黎明時分,他與他一身黑大衣像藏在黑暗裡,只有眼睛宛如黑曜石光亮:「你弟弟是你親手殺死的嗎?」

  「不是,是巨人吃掉的。」

  「那你在胡想些什……」

  「他是代替我死的。」撫著馬背的手指一用力,馬兒輕叫著扭動了一下。蕊特鬆開手,一手散亂的馬毛掉了下來:「本來該死的人是我。」

  利威爾嘖了一聲:「讓我教教你,皮斯佛,沒有人天生就該死。」

  「任何人?」她抬頭問他。

  「任何人。」利威爾點頭肯定。

  「那兵長,」她輕聲問,「這次出征又該有誰代我們去死呢?」

  長久的寂靜裡,只有自己的呼吸在耳邊響起,而後很久才有腳步聲遠去。

  連您也不知道嗎?她聽見自己在心中重重的歎息。畢業考試是明天,她又想,艾倫,等你進入調查兵團的那一天,這裡又會有人消失不見。他們是替我們死去的,替我們這些憂慮著未來、滿心嚮往著和平的人。

  身旁戰馬微弱地嘶鳴,蕊特抓起一把乾草,它卻還在扭動踢踏。天邊隱現魚肚白,東方即將有旭日升起。人類的希望也會像這長夜末尾的陽光嗎?她又想起自己的弟弟,遠處這才有雞鳴啼起。

  「我們去牆外討伐巨人咯。」她靠著戰馬低聲念叨:「如果我死在牆外,遺言就寫把你送給艾倫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莫名的哲學了(泥垢


☆、托洛斯特

  蕊特剛跳下屋頂,就有一隻奇行種躍起跳來,立體機動晚上半秒發射,她都會像那個可憐的士兵一樣被它咬在嘴中。

  「混帳玩意兒!」蕊特怒駡一聲,扳機扣下倒鉤已劃破空氣,穩穩地紮在巨人眼中,奇行種哀號一聲張嘴大叫,傷患被它從嘴中甩出來,蕊特與其擦身而過,直沖奇行種而去。

  「皮斯佛!」當蕊特一腳踩上巨人鼻樑,而後者反手一把將其攥住時,佩特拉緊跟其後接住傷患。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悉數捏碎的蕊特想也不想揮出刀刃,銀光在空中拋出一條弧線,準確地紮進巨人的另一隻眼睛。巨人驚叫著無法站穩腳跟,「佩特拉!」被它牢牢抓在手心的蕊特大喊:「現在!」

  立體機動的繩索從巨人身前滑到身後,綠色的披風在它頸後一閃,鮮血飛濺而出時蕊特連同巨人倒在了地上。若不是巨人屍骨風化及時,恐怕蕊特會被其龐大的身軀壓碎。

  「怎麼樣?!」蕊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佩特拉身旁,未走近便已刹住腳步。佩特拉咬著嘴唇搖搖頭,血漿塗滿她的雙手。

  蕊特稍微愣了愣,勉強忍住嘔吐的衝動。人被咬碎摔在地上分成兩截,斷口處血肉模糊,腸子和血漿灑了一地。視線往上移動,腦漿從傷口碎裂處湧出,長長的舌頭從嘴中耷拉出來,血色塗滿一嘴。

  「我想他家人不會願意看見他這樣。」蕊特略帶顫動的低音卡在嗓中:「沒空傷感了,佩特拉,把他的手臂割下來。」

  「皮斯佛前輩?!」佩特拉驚異地回過頭:「至少把屍體……」

  「我們需要地方運傷患。」蕊特死板地說:「除非把他揉成球塞到袋子裡,扔在馬車上然後把袋子甩給他親人,你想被他媽媽掐死嗎佩特拉?把手割下來,手就足夠了……」她把頭扭到一邊,聲音輕到不可聽聞:「比在巨人的嘔吐物裡粘成一團分不清哪裡是哪裡的膠狀物好太多了。」

  佩特拉抽出腰間佩刀,咬牙閉起眼睛,刀鋒落下時她幾乎哭了出來。

  「我第一次割人肉。」斷口處血流如注,她邊把斷手包好邊顫聲道:「我不怕巨人,可……」

  「誰都不想……」蕊特剛想說什麼,忽然一片巨大的陰影從上空灑下——「躲開!」兩人幾乎同時被立體機動拽了出去,破落的屋頂連同那具屍體一同在巨人掌下拍成碎片。

  蕊特頓時心生怒火,在她的理智反應上來之前,繩索收回,她快步沖到巨人面前:「看這兒!」

  嶄新的刀片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亮光,晃眼的光亮照向巨人眼中,立即激起其勃然大怒。巨人狂叫著掀翻屋頂,蕊特忙不迭在房屋上跳躍逃命,從天而降的碎落磚塊砸在她腳邊,飛起的碎石擦著她的臉頰飛過。「佩特拉!」她一躍而起旋身從巨人指間逃出:「佩特拉,宰了它!」

  被遺忘的佩特拉踏上巨人後背,一路快跑登上肩頭,等巨人感覺到她的存在,後頸上的肉已蕩然無存。

  蕊特正在巨人瘋狂揮舞的手臂間逃命,待她和佩特拉同時落在屋頂上,氣體早已用完。

  「每次我的消耗量最大。」蕊特敲了敲氣瓶,隨之而起的只有悶響。佩特拉喘著粗氣望向她:「前輩的立體機動技術不論看幾次都不可思議,真的跟兵長一樣快!」

  「我的刀法也是不論切幾次都割不下肉來。」蕊特自嘲道,「我只會逃命啦,而且只有論逃跑技術不會輸給任何人。話說兵長呢?」

  「去那邊了吧。」佩特拉指給她看,蕊特環顧四周,遠處還有一隻巨人走來,一個士兵正被它攆著跑。

  「佩特拉你去支援兵長,我去換好氣瓶再去幫那邊那個小子,他是新手嗎,反應好慢。」蕊特站起來預估自己離馬匹補給點的距離,佩特拉應了一聲轉身離開。此時逃命的士兵也望見了他,那一刻臉上的表情與抓住救命稻草無異:「皮斯佛前輩!」他大哭大嚷著朝蕊特沖過來:「前輩救命!」

  「別過來!」蕊特急了,直奔向補給點:「我沒有氣體了!你別過來!」

  「別把巨人帶過來!!」

  ——「我都說了別把它帶過來!」

  站在巨人龐大的屍體上,渾身是血的蕊特對著手下的腦袋一陣猛敲:「你想害死我嗎小混蛋!要是氣體晚充完一秒,你我都要被巨人吃掉!」

  實際年齡比她大幾歲的士兵抱著腦袋大氣不敢出:「對、對不起!那巨人忽然就掉轉方向了,我也不知道它怎麼回事!」

  「唔,這麼說來它們確實……」蕊特鬆開手,先前被巨人一時譴走的憂慮重上心頭,蕊特察覺出不對勁,難道是錯覺嗎,忽然活躍的奇行種和紛紛調轉方向的巨人,它們的異樣是出於什麼原因……北邊,北邊是露絲之壁的最南端托洛斯特區……104期訓練兵和駐屯兵團在那裡。

  怎麼回事?出事了嗎?哪裡出事了?牆壁,露絲之壁?

  不可能……蕊特發覺手開始微微顫抖,不可能……人類應當還能多活幾年,才五年而已,才五年而已……

  蕊特下意識向露絲之壁的方向望去,他們早已離開了能眺望到牆壁的距離,也就是說那裡發生的一切他們都不會知曉。可天邊飛鳥嘰嘰喳喳地從北方飛來,就像把滅絕的恐怖帶到此地。

  「它們好像,我是說,我感覺它們好像……紛紛開始北上了……」某種諾大的恐慌佔據了整個心臟。

  士兵驚慌地抬起頭:「什麼?!」

  蕊特心裡沒來由地鎮定起來,她立刻對士兵命令道:「去充氣體!然後立刻上馬!去找團長和兵……」

  「現在就上馬,皮斯佛。」

  遠處馬蹄聲響起,蕊特回頭看見幾乎所有出征部隊在馬蹄揚起的煙塵裡向他們跑來。

  「團長?」蕊特毋需多問,團長刀刻般的臉上所凝固的嚴肅已讓她猜中一切。蕊特揪起士兵的衣領,二話不說跑進隊伍,佩特拉牽著兩匹馬正在等他們。待兩人騎上馬匹,整支隊伍全速向特洛斯特進發。

  「兵長……」蕊特跟在利威爾身後問:「那洞要怎麼堵……」

  利威爾自顧自牽著韁繩向前飛速跑進,他沒有給她任何答覆,蕊特的問題在雜亂的馬蹄聲裡消逝得很快,整支隊伍都陷入無言的沉默裡,驚馬四下裡嘶鳴,卻一路無話。

  某種隱秘的希望從心底蘇醒,蕊特在飛速前進時瞧見自己緊攥韁繩的手,她用了全力骨節發白,雙手卻停止了顫抖。

  那一刻蕊特醒悟其實自己比任何人都期待這一天的到來,露絲之壁突破的那一天便是人類的死期……可這是遲早的,弱小的我們永遠逃不出牆壁,人類的苟延殘喘到此為止,就像我在五年前西甘錫納淪陷的那一天就該下地獄……

  人類沒有希望。這樣的想法在如今終於平靜地浮現在心頭,既不悲哀也不令人崩潰,她只是承認了一個事實,並明白我們已毫無後路——那就一起死吧,她想,何苦在矇騙自己,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至少讓人類戰鬥到最後一刻,不要死在更裡面的牆壁裡。

  「皮斯佛,」吵鬧的馬匹喧囂裡利威爾忽然發話,「害怕嗎?」

  蕊特看著他的背影,綠色的披風未沾上一點血污,縫在其上的自由之翼與她記憶中相同。人類的羽翼,而眼前的上司是最強的那一個,蕊特不禁想利威爾會害怕嗎,他知曉恐懼是何感覺嗎。

  「報告兵長,我覺得有點興奮。」蕊特舔了舔嘴唇,鏽鐵味道的甜腥彌漫起來。「超大型巨人和鎧之巨人,可以的話真想跟它們交手看看。」

  「你死心吧。」利威爾的聲音是一貫的不屑:「它們對你這種小猴子沒興趣,到時候寸步不離地掩護我,聽見沒有。」

  蕊特忽然萌發出一種荒謬的衝動,既然死期已近,為何不說些平時不敢開口的話,權當是了自己平生遺憾。「兵長,」上帝保佑,她真的說了,「可您比我還矮啊。」

  在很長一段詭異的沉默中,她能在馬蹄聲和鞭子的擊打聲裡找出眾人強忍笑意的喘息聲,恐慌稍微驅散開來,只有團長沒有笑。

  「皮斯佛,」她聽不出兵長是否咬牙切齒擠出這句話:「你也一米六。」

  蕊特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小母馬,柔軟的皮毛蹭得她手癢癢,「報告兵長,」天堂有路,她從沒有像今天一樣自闖無門地獄:「我脫鞋一米六。」

  佩特拉是先笑出來的那一個,而後整支隊伍暴發出無可抑制的大笑。

  「好了你們,」此時團長忽然開口,笑聲在一瞬間歸為安靜。「下一個街道我們就能看見露絲之壁,準備下馬突入牆內,身高問題等把巨人趕走後再談,全員——」奔跑的駿馬微微傾斜身體,拐彎處就在咫尺之地,蕊特看見為首的團長高揚起鞭子,所有人的手都已摸向扳機。

  就在這裡嗎,眼前巨人已數不清楚,蕊特知道下一秒便能決定一切,要麼是緊閉的城門,要麼是大開的門洞。你會在那裡嗎,艾倫?在最後一刻她想起那個跟弟弟有同樣眼眸的少年,他會戰鬥嗎,會後悔選擇調查兵團嗎?還是會變成一具屍體,到時候阿克曼會為他痛哭流涕嗎?就像那晚逃出西甘錫納嚎啕大哭的我一樣。

  姐姐,救救我——

  那個消逝多年的哭喊聲再次在耳邊響起時,她閉上眼睛,扣下了扳機。

  「全員開始戰鬥!」

  馬鞭破空打起鞭花,戰馬驚起嘶鳴時無數戰勝跳入半空,空中氣流在耳邊呼呼作響,在這裡,蕊特緊握住雙刀,確信露絲之壁就在她眼前。「門!」身後響起佩特拉的驚叫:「怎麼可能?!」蕊特歎了口氣,結局已定,姐姐來接你了,她在下一秒睜開了眼睛——

  我說上帝啊,你相信奇跡嗎。

  在暴露無遺的城洞空腔裡,城內微光一閃,耳邊只有一聲巨響,伴隨著巨人憤怒的吼叫,巨石便在下一秒砸在了洞口,激起的煙塵彌漫在整片大地上,而城牆那邊透來的光悉數消失,等煙塵散開,她只看見牢牢堵在洞口的灰暗巨石。

  「把洞堵上……」那一片嗆人落淚的煙塵中父親臨死前的遺言走馬燈般閃現,「把洞堵上!」他下身被巨人咬個稀爛,滿城廢墟之上,父親握著她的手無力地大喊:「蕊特,叫他們把洞堵上!把洞堵上!!」

  「把洞堵上。」

  蕊特在半空中木然地重複這句話,塵埃飄散,前方是人類最後的戰線,後方便是她回不去的家鄉,弟弟和父親埋在那兒,而此處有新的希望在這裡發芽。鹹澀入口,她發覺眼淚已流滿臉龐。

  「皮斯佛!」利威爾用不可置信的聲音喊她:「上牆!去城門那邊!」

  蕊特猛然驚醒,胡亂地抹了把臉,立體機動比任何時候都順手,前方被阻斷了道路的巨人在同伴獵殺下紛紛倒下,利威爾一馬當先跳上了高牆,蕊特緊跟其後越上濺滿鮮血的城牆,翻身從高牆上一躍而下。

  兩隻巨人就在腳邊,蕊特還未起刀,旋風一樣的身影閃過,利威爾已割下了頸肉,巨人的屍身倒塌前,蕊特在灰塵籠罩裡看見了洞口巨石旁的人影。

  「我說,小朋友們……」利威爾站在巨人的屍骨上,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詫異:「這是什麼情況?」

  蕊特跳到他身邊,望著眼前的一切,半晌也反應不過來。

  「皮斯佛教官……?」阿明抱著昏厥的艾倫驚喜地問,她的那一頭紅發在混亂的戰場上極好辨認。

  蕊特張了張嘴,聲音卡在嗓子裡硬是吐不出來。又有眼淚滴了下來,她想上前看清從巨人身體裡出來的艾倫,只是往前走了一步,腿一軟便跪了下來。

  「耶格爾?……艾倫?」哭聲不自覺地隨著複雜的心情流了出來,蕊特捂住嘴,跪在屍骨之上嚎啕大哭。

  我等到了……在巨人作亂的中心裡,在遍地灑滿同伴鮮血的城市裡,在這遍佈瘡痍不堪忍受的世界上,那一刻她只瘋狂地想著一個念頭,我等到了,她想,我等到人類的希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遲到的二更……(捂臉)


☆、前路何方

  艾倫在恢復意識前,曾模模糊糊地聽到過一段對話。

  是否是真實他已記不清晰,那時他的眼皮比那塊他費盡一生力氣才扛到城門的巨石還要沉重,頭疼欲裂,似乎有釘書機在喀嚓喀嚓地紮進他的腦內,耳鳴和全身上下肌肉拉傷帶來的陣痛使他痛苦不堪,他嘗試著睜眼說話,卻使不出半分力氣,他的意識似乎與身體分割開來,只有疼痛是如此真實。

  壓低的談話聲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至少他不是敵人,團長……」

  嘶啞的女聲似曾相識,話語裡帶著半分懇求意味:「既然不是敵人,還立下大功,訓練期間表現良好,我們便沒有理由拒絕他加入調查兵團。」

  「皮斯佛,這事你插不上嘴。」打斷她的男聲也有些印象……是誰呢?同伴?教官?前輩……啊對了,好像是調查兵團的人……

  「利威爾,皮斯佛說的沒錯。」一個更厚重沉穩的男聲道:「問題是法庭的態度和他本人的決定。」

  「他本人?」那女聲不解地問:「耶格爾的信念比誰都更要堅定。」

  「那是在這小子發現自己能變成巨人之前,皮斯佛。」那並不算威嚴的男聲似乎能死死壓制住女方:「如果他確實要加入……埃爾文,把他交給我,皮斯佛也是,看你見到他之後一副重新活過來的樣子我就不能繼續放任你在訓練兵團浪費人生。」

  「不用您說我也會申請重新加入利威爾特別作戰班的。」與艾倫印象中的死氣沉沉不同,這個聲音顯得鬥志滿滿:「我會寸步不離地保護艾倫。」

  「錯了吧皮斯佛,」那人非常不滿:「是寸步不離地監視他才對……」

  不知不覺,痛覺和疲乏如同按時漲潮的河水一般湧上沙灘,還未清醒的艾倫被水流捲入湖底,困意隨之襲上全身,很累,連這個想法都來不及確定,他就又一次陷入昏睡中。

  守在艾倫身邊的蕊特打了個哈欠,剛想閉眼小憩一會,憲兵團的士兵便湧進病房:「調查兵團,」為首之人滿腹狐疑地掃了病榻上的艾倫一眼,轉而對一臉慍怒的蕊特道:「艾倫•耶格爾由我們接收。」

  蕊特不情不願地站起來交待:「他傷得很重,請轉移時小心些。」

  憲兵用摻雜著厭惡和嘲笑的表情看向她:「真是善心大發啊,對一個巨人。」

  「是啊是啊,一個扛起石頭堵上洞口拯救了不知道多少條生命的訓練兵,他為何能變成巨人你去問他老爸好了。」蕊特惡聲惡氣道:「龜縮於希娜之壁的你們,在調查兵團、駐屯兵團甚至訓練兵團付出200多條生命堵住洞口後才姍姍來遲,真不愧是納稅人贍養的人類精英。」

  「你說什麼!」憲兵大怒下揪住她的衣領,面對怒氣衝衝的眾人,蕊特冷笑著站在原地:「知道嗎,人肉比巨人肉好割多了。」

  對方一愣,手上力道輕了半分,口氣卻更加惡劣:「你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說話間蕊特腰間的匕首已在她手中閃著寒光,危險的慘笑掛在她嘴角:「要不要試試調查兵團的實力,憲兵團的精英前輩們?」

  ——「我真應該把你扔到訓練兵團當一輩子的教官。」

  因在特殊時分與憲兵團產生肢體摩擦,蕊特被利威爾單獨提出來教訓了一通:「你是被那小子打興奮劑了嗎?」

  「差不多……」蕊特揉了揉額頭:「他很重要,至少對我來說。」

  利威爾用一副「你要是巨人我就削死你」的眼神看著她:「不管你把他看作什麼,皮斯佛,記得你是誰。」

  「我記得很清楚,兵長。」

  「呵,是嗎,說說看。」

  「艾倫•耶格爾的保護人。」

  待等蕊特不經思考便把結果脫口而出時,利威爾一成不變的表情凝固在臉上。「蕊特•皮斯佛,」他伸手狠狠戳了戳她的額頭:「我不止一次想削你後頸,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你我的思維方式大相逕庭。」

  蕊特沉默片刻:「但兵長,在身高方面我們還是有共同點的。」

  「……去外面罰跑,直到把膽汁吐出來為止。疼痛作為你的教訓似乎還不夠。」利威爾冷聲命令道。

  「……遵命。」

  奪回特洛斯特的第二天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蕊特在繞著小操場全力奔跑的途中聽得見城市的歡慶聲。

  此時牆內的大街小巷必定人人歡欣鼓舞,這群遠離戰爭的人在慶賀人類的首場勝利,可喜可賀,她甚至能預想出他們互碰酒杯的祝詞與祈禱,也終於會有亡者的家眷為他們犧牲的父親、丈夫、子女而自豪。

  我們贏了,這感覺時至今日依舊如此不真實。

  但卻是場慘勝。蕊特在過度疲勞造成的頭暈目眩裡想,她隨時可以記起特洛斯特區大街小巷的斷肢殘軀,淌滿小河的鮮血淋漓,還有傷患的哭喊慘叫。這些被兵團所保護著的平民又懂些什麼,他們最多在巨人出現時感到恐慌與畏懼,卻不明白無能為力的痛苦和目睹同伴被吞食的憤怒。

  然而牆內享受著保護的人卻正被蕊特所羡慕,他們不用面對食人的恐怖,不用進行逼進絕路的死鬥。是我們在保護著他們脆弱的安寧,兵團是人類的堅盾亦是利刃,團長是,兵長是,即使弱小如她也是。

  而今還有艾倫……她滿懷希望地想,自西甘錫納陷落,這五年來從沒有一天比她在特洛斯特堵好的牆洞裡看見艾倫更令她欣喜若狂……

  艾倫足以堵住瑪利亞之壁的大洞,而後不管用上幾年,三座牆壁內的巨人都將被全數剿滅。

  可以回家了……還可以去外面……

  這個深埋了五年的想法此刻似乎觸手可及,光是想想就能教人發瘋。

  然而比狂喜來臨更快的疲勞,罰跑時間不知過去多久,甚至天色已晚,蕊特已累得將近虛脫。就在她滿心疑惑膽汁要如何吐出來時,忽然有人將她一把拉到樹蔭下,水壺被塞進她的手中。

  蕊特憑藉直覺全部灌下,直到冒煙的喉嚨停止撕裂般的疼痛,她才擺脫昏厥的強烈衝動看清面前的人。

  「原來您在這裡啊,皮斯佛教官。」

  蕊特麻木地點點頭,燥熱在胸口處遲遲不散:「你們的審訊結束了嗎,阿諾德,阿克曼。」

  一旁的三笠點點頭,紅色的圍巾仍紮在脖子上,像蕊特的紅發一般成了她的標誌:「那個,謝謝您……」對曾經的手下敗將開口似乎有些艱難:「我聽說教官您保護了艾倫。」

  「憲兵團有些過火。」蕊特啞聲道:「我不是教官了,兵長讓我官復原職,成為監……保護耶格爾的一員。」

  三笠微微皺起眉頭,阿明趕忙笑道:「調查兵團的各位前輩真是好心。」

  蕊特哀怨地看著他:「不,別這麼想。」我這不就快被兵長整死了麼,她在心中腹誹道,並一面說:「你們要加入調查兵團嗎?」

  「當然,艾倫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三笠搶白道。

  「……這次能活下來的士兵我們每個人都歡迎。」蕊特費力從地上站起來:「我只怕他們不情願。」

  阿明尷尬地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轉開話題:「教官……不,前輩看起來氣色很好啊,跟以前在訓練兵團裡完全是兩個人。」

  「當然啦,"蕊特點頭同意,「我只有看見巨人才有精神,現在身邊的艾倫就是巨人,我當然……」

  「艾倫不是巨人。」三笠打斷她:「艾倫是人類。」

  「我知道。」蕊特嚴肅地說:「但我比你更希望他是個巨人,阿克曼,如果你聽懂我的話,就不該否認這個事實。」

  「你什麼都不懂。」三笠忍不住爭辯道:「你不瞭解艾倫!」

  晚風刮起,蕊特的聲音沉在風聲之下:「我只知道他不能死,誰死了都行他不能死。」

  「你不懂。」三笠堅持:「你不會為艾倫死。」

  「阿克曼,我剛才說的是誰死掉都行。」蕊特還回水壺,抬眼時那雙血眸裡才有教官的嚴厲:「必要的話,他可以踩著我的屍體前進,只要他能回到西甘錫納——只要人類的希望能回到西甘錫納救所有人一命。」

  「你願意做任何事嗎,為了艾倫?」

  「就像你看見的。」

  待等艾倫的審訊結束,天邊落日降到地平線以下,稀薄的暮色與深沉的暗夜同時降臨。城內狂歡尚未停息,蕊特在奔波尋找間終於撞見找裹在一襲披風裡的艾倫,利威爾正陪同在他身旁。

  「就是她。」利威爾指了指蕊特:「她以後也會參與監視你。」

  「是的,我認識!」艾倫的笑容裡帶著倦意,他誇張地向她揮手難掩見到熟識之人的激動:「皮斯佛教官!」

  待走近打了招呼,蕊特向利威爾請求:「兵長,我能跟艾倫單獨談談嗎?」

  「單獨?」利威爾上下打量著蕊特,後者只覺得渾身上下結起一層寒冰:「就在這兒說。埃爾文在跟新兵訓話,我還要帶他去看看今年的新兵。」

  蕊特遂無奈地轉向艾倫,不出意外他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戒備。他還未習慣嗎,蕊特估計,他還未習慣被人當作怪物的感覺嗎……

  「我有件事情要問你,艾倫。」

  艾倫迷茫地點點頭,蕊特手在腰間一滑,出鞘的佩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蕊特•皮斯佛!」兵長按住她的手低聲呵斥:「把刀收起來。」

  「我有話要問他。」蕊特不為所動,即使艾倫一臉的無法接受:「教官你……」

  「艾倫•耶格爾,有些話我要聽你親口說,」蕊特把每一個字死死咬住:「你與人類為敵嗎?」

  「皮斯佛,把刀放下。」

  「我不明白!」艾倫忽然激動起來:「為什麼連教官你也要懷疑我!」

  蕊特搖搖頭:「我不會問你是人類還是巨人,你是什麼我不在乎,告訴我你是否與人類為敵。」

  「我都說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艾倫憤而吼了回去:「我把那洞堵上了,這點還不夠清楚嗎!」

  兵長掏出手槍:「皮斯佛,我命令你把刀放下。」

  「給我點時間!我只要他的回答!」蕊特厲聲催促道:「告訴我你站在哪一方!艾倫•耶格爾訓練兵,告訴我你是誰的敵人!」

  「當然是巨人啊!」

  艾倫怒吼道:「我是要把巨人趕出去的,我是要加入調查兵團的,這些是皮斯佛教官你教我的,為什麼現在回過頭來問我!」

  刀還在他的脖子上,蕊特的手卻又開始神經質地抖動:「你會回去嗎?」她的聲音輕不可聞:「你會回西甘錫納,回我們的家鄉嗎?」

  當他擺脫怒火看清她的臉時,這個往日無能的教官用她最嚴肅地表情問他:「你會為了人類的自由而戰,就像奪回特洛斯特一樣,把瑪利亞,西甘錫納……甚至是牆壁之外的領土奪回來嗎?」

  「我……」

  「你回答我!」蕊特忽然叫起來:「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告訴我你要走到何方,告訴我你為什麼戰鬥!全都告訴我!」

  「但是……」

  「告訴我就好了啊!」她那一刻歇斯底里:「你他媽到底想不想回家?!」

  「——當然想了啊!!」

  怒吼聲回蕩在走廊中時,利維爾目睹著蕊特鬆開匕首,朝艾倫跪了下來。

  「艾倫•耶格爾,我把父親的刀獻給你。」她的聲音第一次比她的發色更引人注目:「請你帶我們奪回瑪利亞之壁,至少帶我們回家鄉。」

  艾倫愣在原地的空擋,利維爾開口問道:「你以誰的名義發誓,皮斯佛?」

  「以任何人的名義,」她道,「以那些死在西甘錫納,死在瑪利亞之壁,死在特洛斯特的所有人的名義,連同我父親我母親我弟弟,還有我自己的名義。」她的赤瞳對上艾倫的眼睛:「這些人的命由我背,就請你一往直前直到想去的地方。在那之前,若有任何混蛋膽敢阻攔,艾倫•耶格爾——」

  她緊握的拳頭砸在心臟的位置,另一手便是磨亮的鋼刀:「我這條命為你鋪路!」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希望只有一個的話,就只能賭上全部去相信它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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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上心臟

  「我是調查兵團團長,埃爾文。」

  在操場的佇列前方,埃爾文團長正在對104期訓練兵訓話。內容於蕊特而言千篇一律,團長自然希望他們所有人加入調查兵團,只是這次團長說了更多實情。

  畢竟這些士兵都被迫強加了與牆外調查等價的實戰經驗,他們曾獨闖過地獄,如若能成為調查兵團的新血液,將會是歷史上素質最優秀的一批新兵。

  可會有誰願意重返地獄,再次面對死亡的威脅束手無策?

  蕊特站在一旁,想不出勸導新兵自尋死路的理由。她掃視著他們每個人的臉,這些迥異不同的面孔她全部認識,這一年來她陪伴著他們一起訓練,一同在樹林裡上下翻飛,一致嘲笑著夏迪斯的禿頭,有時還會被反過來諷刺她的無能。

  這些孩子幾乎只剩下一半,蕊特心裡似乎長了腫塊,刺痛使她不忍回憶消失的那一半孩子的面容。他們的外號,他們的性格,身為教官她全部知曉,如今這些記憶變成了廢品,不用多久就將從腦海中清空,那麼誰還會惦記著他們呢,誰還會在有生之年的每一個慶祝日想起那些曾跟他們同吃一鍋飯的夥伴呢。

  或許活著的人會,但前提總該是他們要活到最後。

  當她把刀送給艾倫後,利威爾曾叫她看清自己,「如果他造成威脅,我會立即斬殺他。」

  「哪種威脅?」蕊特竟不甘示弱地頂嘴道:「殺了艾倫,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奪回瑪利亞之壁?」

  利威爾不滿道:「你把他當作什麼,皮斯佛,人類的救世主嗎?」

  「諸神只知道高高在上接受信徒頂禮膜拜,屬下沒有那麼蠢。」蕊特肯定道:「艾倫連同他父親的鑰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除此之外我想像不出別的辦法。」

  那時利威爾看待她的眼神微微浮動:「不管這辦法是否出於吞噬我們的巨人?」

  「只要他能帶我們回去,我不會管他到底是什麼東西,就按照他在法庭上所說的,把賭注全部投資到他身上吧。我不會說什麼保險戰略,進退皆是絕死之道,除了前進我們別無他法。」

  利威爾的沉默讓她的心跳躍進嗓子眼,兵長總是這樣,喜怒不形於色。讓她唯恐他會像法庭上對待艾倫一般,忽然飛起踢她一腳。

  「你是個瘋子,皮斯佛。」最後她敬畏多年的上司開口道,「可不笨,有腦子的瘋子最危險。」

  蕊特知道他默認了她的態度:「做一個慘死在牆外的瘋子,也總比躲在希娜之壁內自以為是嘲笑我們的豬玀好一萬倍。」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屬於調查兵團的人。」利威爾別過頭去:「寧可做餓狼,也不會做家畜。」

  我當然不願意,蕊特在心中同意,讓家畜盡情享受它們虛偽的安寧罷,我縱使再不願聞巨人嘴裡的臭味,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前往哪裡。

  只是這些孩子知道嗎。

  「兵長,您說這些新兵會留下多少?」佩特拉湊近利威爾問道。

  一旁的蕊特替他答道:「新兵畢業兩百人,現在活著的只剩下一百多,能留下十個就很好了。」

  利威爾卻不這麼認為:「大概二十個。」

  蕊特稍感詫異:「您覺得他們的復仇情緒會蓋過他們的恐懼心理嗎?」

  利威爾的視線沒有放在她身上:「說動他們加入調查兵團的理由並不少,強烈的復仇心,對於自由的執念,英雄主義情結,甚至炫耀心理……皮斯佛,看看他們的眼睛,數一下就算得出來。」

  蕊特快速掃過操場上面容如同死灰的新兵,此時埃爾文正在向他們講述調查兵團的現狀,他們被結結實實嚇懵了,蕊特擔心地估計……

  往常的牆外調查都由托洛斯特區出發,固定的補給點和熟習的地形分佈,然而為了打通這條依然距西甘錫納尚遠的線路,將近耗費了調查兵團四年的時間,死亡人數則高達九成。

  「四年,九成。」

  冰冷的數字從團長口中吐出時,蕊特意料之中地看見他們臉上顫抖而過的痕跡。

  每一天都在死人。蕊特早已記不清她第一次出牆時的班長,模糊的記憶被鮮血洗刷乾淨,第一次出牆時她身邊同期的新兵嚇得從馬上跌下來過,有的鬼哭狼嚎,有的小便失禁,只有她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跳起來,舉刀便劈。

  我在那一刻發覺自己的憤怒大過恐懼……她逼迫自己參軍,逼迫自己選擇調查兵團,逼迫自己騎在馬背上出牆,同伴們紛紛嘲笑她前一晚的失眠,而巨人將班長抓起來塞進嘴中時,她才忽然丟棄所有恐懼,起身迎敵。

  你憑什麼吃了他?那時她的腦子裡裝滿了無數死者的面孔,你憑什麼吃了他!

  選擇調查兵團的那天便是噩夢和復仇的開始。蕊特認同團長把殘酷的事實告訴他們。

  「為何團長對他們如實說這些?」

  佩特拉滿心不解地自言自語:「新兵首次出牆的死亡率確實是50%,但這期訓練兵進行過實戰,死亡率已經大大減少了。」

  「不等於0,50%和30%在實戰中毫無差別。」利威爾丟下這句話便揚長而去,他不喜歡看人毫無志氣的模樣,而如果再待下去,他會看見更多。蕊特盯著他的背影,說:「兵長今天似乎話很多。」

  「他本來就不沉默嘛,再說皮斯佛前輩也史無前例說了很多話啊。」

  蕊特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她看著瑟瑟發抖的訓練兵:「因為我跟那群小鬼不一樣。」

  訓話將近結束時,訓練兵佇列裡的氣氛也低沉到了極點。蕊特站在遠處也能感覺到低壓,而團長也給了他們最終選擇的權利:「我再說一次,選擇加入調查兵團的諸位未來會犧牲一半,請確認你們的意志。」

  他們如何確認?蕊特捫心自問,連我都曾對調查兵團失望至極,這群15歲的後生可知道他們將選擇的是怎樣一段人生?他們又如何不是被逼上的戰場,面對無論如何也無法戰勝的死敵。

  沉默和動搖的情緒從隊伍中心擴散開來,蕊特清楚看見他們每個人都深陷進恐怖和麻木中,有的在私欲與大義裡掙扎,有的乾脆停止了抵抗。他們放棄了自由,蕊特心想,但該被責怪的是我們這些沒有用的前輩,我們沒有給他們挺胸抬頭去戰鬥的理由。

  高高在上的團長沉下話音,命令道:「那麼,請選擇調查兵團的人留下來,有其他志願的士兵解散。」

  話音落下,人群像炸散的沙盤般紛紛退去,沒有挽留和猶豫的餘地,有人急不可耐地轉身逃開,有人在原地停留片刻,便咬牙隨著人流離去。痛苦嗎?被恐懼折磨得想要抽身逃跑嗎?蕊特看著那幾個堅守在原地的孩子想,你們等於自尋死路,與轉而求生的同伴擦肩而過,誰知道下一次見面會是何年何月。

  想好了嗎……當年那個男孩也是含著眼淚沖她點頭,父親的鮮血同時浸透姐弟二人的衣裳。我想好了,那孩子破碎的嘴角翕動,姐姐,我要參加調查兵團。

  你瘋了,調查兵團裡盡是嫌自己活得太久的蠢蛋,我不許你去,聽見了嗎,我絕不允許你離開我身邊!——她扇了弟弟一耳光後如此回答。

  想好了嗎?當操場上只留下稀稀落落的士兵,年輕人的嘴唇咬得發白,眼角的眼淚都淌在了臉頰上時,蕊特從心裡問他們,也問自己:想好向虛幻的自由獻出心臟了嗎?

  「別人叫你們去死,」團長問道,「你們就會去死嗎?」

  在台下一片壓抑的嗚咽聲裡,蕊特聽見有個男聲哭喊道:「我不想死!」

  沒有人想死,當團長用敬禮向他們表達最高敬意時,蕊特在台下同樣向這群年輕的士兵致以敬意。我們都不想死,所有人都想活到最後,但只有艾倫,她在心中重複,也許在座的各位都將死於非命,也許我們終其一生逃不出這層枷鎖,但只有艾倫,我會不惜一切把他送到世界盡頭。

  「獻出你們的心臟——」

  「我代表調查兵團歡迎你們的到來!」

  歡迎你們。當那些年輕的士兵注意到等待在門口的蕊特時,她向他們微笑道:「歡迎你們選擇飛翔。」

  艾倫說的沒錯,她想,人類的反擊從今天開始。

  那晚的會餐原本氣氛並不好,即使為了獎勵倖存訓練兵們的成績,食堂特地殺了一頭小豬仔。雖然分得的豬肉少得可憐,對於蝸居露絲之壁內的普通人而言卻已是盛宴。但往日的食堂內突然少了一半的士兵,空蕩蕩的食堂內人人只顧低頭吃飯,小心翼翼品嘗肉食的同時,大堂被深灰色的低氣壓所籠罩。

  留下用餐的調查兵團幾人反倒圍在桌前安享美食,韓吉邊大快朵頤邊向同事們講述她早已遇難的「本」和「索尼」——在掃蕩托洛斯特區巨人時幸運活捉的試驗體巨人。韓吉興奮地手舞足蹈,又不時因為試驗體的遇害而痛哭流涕。桌邊幾人也是興致勃勃地聽她如何進行試驗,連一向秉持食不言寢不語的蕊特都雙眼發光:「然後呢,砍掉腿和手之後哪個部位恢復得比較快?」

  訓練兵皆不可思議地把調查兵團的前輩視為怪人,但已無人敢懷疑他們是否心智健康。利威爾的特別作戰班在剿滅托洛斯特區遊蕩的巨人時創下討伐數之最,幾乎所有訓練兵都在牆頭目睹著他們在巨人中快速作戰的全過程。

  蕊特幾乎像一隻陀螺不曾休息,一整個晚上都在火把探照下在空中飛舞,黑夜裡的巨人行動遲緩,即使如此沖出數隻巨人包圍的蕊特還是洗刷掉了「無能」的綽號。

  「我想他們嚇到了。」席中蕊特暫時離開座位,她往碗中舀粥時意外撞見了阿尼。

  「皮斯佛教官。」阿尼向她點頭致意,正要離開時蕊特想起什麼說:「阿尼,你去憲兵團嗎?」

  阿尼點頭承認。

  這個女兵就像蕊特以前的樣子,對什麼事情都感到無聊,只有戰鬥時鬥志滿滿,於是蕊特說:「我以為你會選擇調查兵團。」

  阿尼不為所動:「我一開始的志願就是憲兵團。」

  「那真可惜。」接著蕊特鬼使神差地說:「我一直以為你想去調查兵團的,因為阿尼跟我以前很像,雖然對人間沒有太大執念,卻抱著強烈的目的才來參軍的。」

  阿尼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沒等蕊特反應上來,她說:「我就是為當憲兵才來這裡的。」

  說罷她轉身大步走開,沒再給蕊特說話的空檔。蕊特還想說些什麼,一群訓練兵擁了上來:

  「皮斯佛教官!」她聽見有人喊:「我們都看到你啦!」

  接著酒杯被塞進她手裡,一群新兵把她圍在裡面:「很厲害啊,教官!」「竟然是利威爾士兵長的部下誒!」「訓練我們的時候幹嘛藏著掖著啊!」「給教官罰酒啦!」

  提議一經出現便立刻有人起哄:「罰酒!」食堂內一陣群魔亂舞:「給教官罰酒!」

  在眾人的簇擁下蕊特只感覺暈頭轉向,他們如此年輕,如此簡單地就可以重塑對一個人的觀點。蕊特接過酒杯不安地想,艾倫在之前同他們生活了三年,現在這裡有人卻未必相信艾倫,而且他們什麼都沒發現,在這原本危機四伏的五年裡。

  你能從中看出什麼?試驗體遇害時團長質問她的話在電光火石間閃現,你覺得敵人是誰?

  晚風吹起,門窗大開,寒意侵襲上全身,夜裡的涼風如同冰原上的颶風。蕊特只感覺渾身發涼,恐懼的巨蟒從腳邊盤繞而上,越箍越緊,恍若毒星子在耳邊嘶嘶響動。

  酒杯在地上摔裂成碎片時,蕊特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團長在哪兒?」她朝韓吉失態大喊:「快告訴我團長在哪兒,我有話回答他!」

  「皮斯佛前輩怎麼了?」佩特拉望著蕊特發足狂奔的背影問。

  「沒什麼啦,」韓吉眼底閃過一絲肯定與驚訝:「她想到答案了吧,利威爾說的沒錯呐,」韓吉勾起嘴角笑道:「作為一個敢往巨人面前沖的瘋子,蕊特皮斯佛有腦子這點真是可怕。」

  你看到了什麼?

  狂奔中蕊特感到被她遺忘多年的寒意。

  你認為敵人是誰?

  這感覺與她執起韁繩,首次踏出牆外時如出一轍。

  那樣的話太糟糕了……她第一次迫切地想確認艾倫的安全——如果敵人混在我們中間。                    

  作者有話要說:

  按照漫畫劇情來的


☆、出發之前

  「敵人在我們中間。」

  團長聽到這話時似乎並不驚訝,他一直是這樣,平易近人卻城府深至不可估測。自覺愚蠢的蕊特那時出了渾身冷汗,她在一通激奮平靜下來後,意識到自己並非第一個發覺此事的人。

  「你並沒有利威爾說的那樣粗神經,皮斯佛。」團長指了指座位向她示意坐下,「說說你的看法。」

  他好平靜,並未因為這大膽的猜測有絲毫的驚詫,蕊特逐漸壓下心中的激動,不緊不慢地回答:「屬推測敵人位於我們之間。那些擁有智慧的高級巨人,摧瑪利亞之壁的超大型巨人和鎧之巨人混在露絲之壁裡。不是希娜,我確信他們混進了露絲之壁,範圍在托洛斯特奪回戰的那天目睹到艾倫巨人化的人裡。團長,請您——」

  埃爾文贊許地看著她:「皮斯佛,你父親皮斯佛司令是位令人敬佩的軍官,他經常能洞察真相,看來你遺傳到了他的敏銳。」

  蕊特臉色有變:「家父經常因公外出,而且跟皮克西斯司令當時是健談的好友,性格上他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有一點沒錯,他們都是怪人。」埃爾文替她把話說完,往日嚴肅的臉上隱隱有懷念的神色:「皮斯佛司令是我的前輩,事實上他是我第一次牆外調查時的班長。對啊,那時……」埃爾文停頓了一下:「我們都還年輕。」

  蕊特一時接不上話來。

  「家父在家中總把牆外的遭遇說個不停……」她猶豫片刻道:「他很讚賞您,不止一次地說您會很快成為調查兵團的團長,而且肯定調查兵團在您手中會煥然一新得到變革……」蕊特直視著埃爾文,眼角餘光閃動:「我想您確實能為我們謀得新的道路。」

  埃爾文似乎一眼把她看透:「你對我的決定頗有微詞嗎,皮斯佛。」

  蕊特莫名覺得不滿:「為什麼?」她低沉的語調裡壓抑著怒火:「下次牆外調查是巨人襲擊艾倫的最好機會,如果我能向巨人發令,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奪走艾倫。而您把艾倫當成誘餌……」

  「艾倫身邊有利威爾。」埃爾文簡潔地說。

  蕊特脫口而出:「兵長並非萬能!」

  埃爾文雙手交疊在面前,冰藍色的眼睛望著她:「皮斯佛,或許讓你瞭解太多並非明智之舉。我們不需要完美的策略,即使想制定也制定不出來,以前只有牆外才有意外與危險,從五年前起牆內也佈滿了不安和動盪。人類與巨人的力量之差有目共睹,我們若想在這場戰爭中獲勝必須冒巨大的風險,就像艾倫那不確定的巨人之力同樣是種風險。」

  「團長,我不是這個意思。」蕊特忍不住搶白道:「我不怕死,我也不在乎會有多少人在您的計畫中犧牲,我只想知道您信任艾倫嗎,您對艾倫•耶格爾依然抱有懷疑嗎?」

  埃爾文的反問在意料之中:「容我問你一句吧皮斯佛,你相信艾倫嗎?」

  蕊特掙扎了片刻,無力地承認道:「不,他能變成巨人,還襲擊過阿克曼,我不相信他。」

  埃爾文的視線留在蕊特腰間空蕩蕩的皮帶上:「利威爾說你把皮斯佛司令的那把匕首給了他,向他跪下發了誓言。」

  「家父說古代騎士都是如此發誓效忠的,可我並沒有喪心病狂到把巨人當作君主。」蕊特想了想:「但如果人類能夠奪回瑪利亞之壁,艾倫的巨人之力必不可少,在找到更好的辦法之前,我會一路護送艾倫平安無事。」

  「你冒了最大的風險在他身上下了注,」沒等蕊特解釋,埃爾文又道:「而我們所有人都在他身上下了賭注。」

  成敗在此一人。蕊特不安地擔憂著艾倫連同所有人,事到如今埃爾文團長的計畫到底將多少士兵算作引誘敵人的棋子已毫不重要,在不遠的未來通往西甘錫納的路上會有更多人犧牲,很多人,比起牆內一百萬人的生命來說不值一提的很多人。

  人命有時未必關天,蕊特不禁想起父親口中的埃爾文,他第一次出牆時父親是他的班長……面對巨人的那一刻團長可曾害怕,恐懼著他無法戰勝的強大力量,發現自己也是統治者手中用於收復失地的棋子,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命喪黃泉。

  思考這個問題毫無意義,蕊特強制自己打消這個念頭,就像皮克西斯司令所言我們每個人都會死,而且我們會死在眾人之前。但我們比凡人多了一項選擇,起碼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至少讓我們替苟活於牆內的人死在牢籠外邊……

  「如果團長願意增加一個棋子,」蕊特深吸一口氣向埃爾文望去,「若您不嫌棄我不會揮刀的能力,我請求加入您的計畫。」

  埃爾文終於露出寬慰的微笑:「很好,我知道你會這麼說。」

  蕊特表明態度後,埃爾文團長反而沒有更多解釋他的計畫。或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他對蕊特其下達的指令很明確:下次牆外調查,蕊特將被安排在陣型中後方,擔任利威爾特別作戰班的一員,共同保護艾倫。

  這個與補給共行的位置相當安全,在以保護中心並躲避巨人為目標的出征陣型中,左右翼外側都是首先遭遇巨人襲擊的週邊,中心偏後的位置被層層兵力包圍,是死亡率最低的安排。但令蕊特遲遲不離開團長辦公室的原因正是如此。

  「團長,我申請去左右翼。」蕊特遲疑了很久說:「左右翼的位置需要能及時躲避並消滅巨人的精英,我可以幫上忙。」

  埃爾文盯著地圖若有所思:「左右翼的位置很危險,死亡率極高。」

  「戰場上總有信號彈無法傳達清楚的情況,雖然這話讓兵長聽了他會罵我沒志氣,但論從巨人掌下逃跑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埃爾文點頭:「如你所願,蕊特皮斯佛,你被安排在陣型右翼,若有特殊情況發生隨時快馬趕回報告。」

  埃爾文最後指出:「無論何時完成你的義務——」

  蕊特站起立正:「保護艾倫•耶格爾,在我們踏進西甘錫納區之前。」

  此後那個計畫再未被提起,它的運作就像調查兵團對於艾倫的研究一般藏於暗處。蕊特隨利威爾的特別作戰班一道轉移去了被廢棄的兵團總部,在那棟破舊的城堡裡他們共同生活一個月之久。

  變故始於艾倫出乎意料的一次巨人化。

  蕊特從城堡外的草地裡把曬好的衣物抱回來時,艾倫正耷拉著腦袋坐在臺階邊,一旁走來的利威爾正抬起頭看見她。

  「慢死了,皮斯佛。」利威爾拍了拍被褥,眉頭擰成死結:「你到底洗乾淨了沒有?」

  「洗了兩次。」跟著利威爾一路走進房間的蕊特只顧著看屋外悶悶不樂的艾倫:「兵長,艾倫他……」

  「切,別管他。」利威爾隨意揮揮手,就像趕走蒼蠅一樣。「埃爾文說你加入計畫了。」

  「啊,是啊……」

  「那麼到時候別拖我的後腿。還有,再敢違反命令等著永久禁閉吧。」利威爾用慣常的蔑視目光掃了一眼蕊特,後者一時沒反應過來:「兵長,我……我主動請求安排到右翼了。」

  利威爾的眼刀似乎能從她身上削下肉來。

  「皮斯佛,給我一個不削你的理由。」

  蕊特在這清涼的天氣裡出了冷汗:「牆外作戰的陣形中右翼週邊擔任傳令,而艾倫被安排在最安全的中心補給位置。」

  利威爾挑起一根眉毛:「你嫌自己活得太長了?」

  「誒?唉……就請您這麼認為吧。」

  「想都別想。」利威爾迎頭潑了她一身冷水:「士兵就乖乖執行命令。」

  蕊特幽怨地盯著他:「巨人再強大也不可能憑空出現在陣型中心,它會首先突破邊翼,我想守在那裡。」

  利威爾這才把視線轉向她,口氣帶有罕見的讚賞:「喲,腦袋還算靈光。」

  「您在諷刺我智商低下。」蕊特不為所動:「三毛分隊長早就嘲諷過我了,他說我不該凡事都用腦子,因為這樣只能暴露我有多蠢。」

  「他有嘲笑人的癖好。」晌午微風清涼,利威爾倚在門框邊對蕊特說:「有時間思考人生自尋死路,不如去練練你的刀法,至少在巨人襲來時不用像第一次出征時嚇到喪失行動能力。」

  蕊特一言不發地放下被褥,向利威爾伸出雙手,並撤去手指上的繃帶。後者借著窗邊撒下的陽光看清她滿手的傷痕,顯然蕊特把血泡紮破以免化膿,因此她的雙手血肉模糊,一眼看去煞是駭人。

  「我做不到,兵長。那肉我割不下來。」

  她的聲音像夏夜裡的蚊子囁嚅。

  利威爾沒有像以前一樣發火,他的視線在她鮮血淋漓的手上停留了很久,終於在長久的沉默後開口問道:「如果我把你扔進巨人堆裡,你會下手嗎?」

  蕊特的嘴唇血色全無,她甚至不敢去細想如果失去同伴的助攻自己還能發揮什麼作用。

  「做不到。」

  她的聲音開始抖得不正常,蕊特只覺得又置身于巨人包圍中,身處壓倒性的力量之下喘不過氣來:「我做不到,削肉什麼的……我只會逃跑,我只能逃跑,跳到巨人眼前再逃跑就已經是極限了,兵長,我……」

  「嘖,」利威爾冰冷冷地注視著她:「你根本就沒長進,從加入調查兵團的那一天起,像個懦夫。」

  蕊特感到自己將近窒息,但依舊在腦海中搜刮著辯白:「沒有人不害怕他們……」

  「別以偏概全,不像你一樣懦弱的人多了去了,皮斯佛。」利威爾訓斥道:「我不管西甘錫納淪陷的那天你目睹了什麼,一個不敢揮刀只會逃跑的士兵毫無作用,聽懂我的話了嗎?」

  說罷利威爾轉身離開,蕊特木然地在他身後喊道:「兵長?」

  他徑直往外走去:「被單沒洗乾淨。」

  蕊特忙抱起被子:「我、我再去洗。」

  「叫佩特拉去。」利威爾已轉過走廊拐角,單調的話音留在空無一人在走廊上:「別用你的血弄髒我睡覺的被子。」

  沾血的繃帶從蕊特指間垂下,破碎不堪的雙手在浸水後隱隱作痛,十指指腹皆生著厚厚的老繭,即使如此利刃在她手中依舊不聽使喚。

  我是個懦夫,即使如此仍逼迫自己拋棄恐懼駐守于迎擊巨人的最前線。我們沒有後路,她必須把這當作座右銘一般提醒自己,既然無路可走,也無需為自己的脆弱尋找藉口,至少比起那些躲避在牆內自欺欺人的弱者,將死在巨人嘴裡的我活得比他們心安理得。

  的確如此嗎,艾倫早先對她說的話又降臨心頭:「大家的死有價值嗎?」

  那個曾經向她發下誓言的男孩終於在托洛斯特區奪回後找到她:「我們努力了三年,到最後還是有那麼多人……」

  「就算你問我,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艾倫。」她當時只顧給他夾菜:「你若想問我為什麼人類前赴後繼地犧牲,我只能告訴你這是人類的本能,就像昆蟲趨光飛蛾撲火,每個單獨的個體都不願被束縛,願意安守室內的那種生物我們稱其為家畜,家畜只配被宰割食肉……」

  艾倫望著碗裡的青菜一言不發,蕊特又給他剝麵包:「不要擺出那種憂傷感懷的表情,比起只能吃白薯喝稀粥的同伴你的飯碗裡已經豐盛很多了……快點吃,慢幾拍兵長會削死你哦。」

  艾倫抓住蕊特伸來的手:「教官不害怕嗎?」

  「掉到桌子上了,麵包!糧食!——你說什麼?」

  「你不害怕嗎?」他問道:「教官看見巨人時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教官沒有害怕過嗎?」

  「怎麼可能不害怕,我又不是兵長……」蕊特咬了一口麵包,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我沒有退路了……」

  故鄉遭毀,同伴早逝,未來隨著破裂的城牆崩塌殆盡,在滿城廢墟之上絕望都顯得無力而蒼白。我們沒有退路,因此只得前進前進。

  當那天終於到來,蕊特牽著戰馬穿行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再一次披起自由之翼的披風準備出征時,艾倫騎行在她身側,一路坐在馬背上不安地扭動。

  「害怕嗎,艾倫……」她問道。

  艾倫臉上有顯而易見的興奮與緊張:「我要怎麼說呢,教官?」

  「就算你現在後悔莫及,我也會把你強行趕出去,如果是熱血沸騰,那對於你冷靜思考沒有好處,所以乖乖保持沉默聽團長的吧。」

  艾倫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教官果然一下子變得好嚴厲啊。」

  蕊特聳肩:「這些話是我第一次出牆時班長教訓我的,當時我嚇得連馬韁都抓不住。」

  「這樣啊,那我比教官強很多哦……」艾倫環顧著夾道歡送他們的民眾,隊伍一直延伸至城牆盡頭,50米高的城牆外,士兵們正等待著升降門的徐徐升起。

  「別害怕,艾倫。」蕊特輕聲道:「你不會出事的,我說過要保護好你的。」

  「我不怕的,教官。」

  牆門隨著齒輪粗重的吱嘎聲緩緩升起,陽光隨著空隙灑進牆內,艾倫的回答被淹沒在群眾的歡呼聲中。蕊特雙腿輕夾馬肚,戰馬載著她快步跑出,馬蹄聲中城樓巨炮跟著轟鳴,她跟在團長身後一路沖出牆外,失去的土地便踩在戰馬蹄下,此行不遠處便是瑪利亞,蕊特執起韁繩如此肯定,再往前躍進,那裡便是瑪利亞。

  「教官,害怕嗎?」

  「害怕,另外,」蕊特難掩眼底的光亮:「我興奮得要死啊——」

  「——第57次牆外調查,出征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我把牆外調查的次數從57記成36了,這是什麼樣的記性才能造就的……


☆、冷風吹起

  出城的道路穿過炮聲轟鳴的街區,戰馬像往日訓練一般不緊不慢地跑在最邊緣,長耳上系掛的鈴鐺悠悠輕響,似乎在為大軍行進擊節鼓奏。然而加速的心跳化為異物卡在喉中,氣氛緊張,馬蹄聲在蕊特耳裡都是號角的急奏。團長在數分鐘前打響了信號彈,出擊的陣型已經擺開,大部隊正加緊速度往前探索。

  胯|下的戰馬噴著粗重的鼻息,時不時扭動身體,蕊特在它勁間拍了拍,希望它別再跟她鬧脾氣。小馬的母親上次隨她出征後一去不歸,或許馬兒也有靈性,知道責怪主人的拋棄。

  不,它們才沒有呢。蕊特握緊韁繩心想,你媽媽去了牆外廣闊的草地田野,它若是撞上運氣還會跑出瑪利亞之壁,能看看藍之水,沙之海,火之地……巨人對馬匹沒興趣,它們只想吃了人類。

  就在這時緊跟在一側的獵狗狂吠起來,一顆信號彈應聲上天,跟在身後的新兵驚恐地叫起來:「皮斯佛教官!奇行種!」

  「我聽到了!」蕊特早已掉轉馬頭向外側街區沖去,兩個老兵策馬跟上,整只隊伍則隨著一連串射進天空的信號彈指引向左修正方向,遭遇的首只巨人目無一切直沖蕊特跟她的小瘋狗而來,最外側的士兵被完全無視。

  蕊特剛一腳踩上馬背,奇行種已跑至幾米之遙,這沒頭腦的蠢貨幹嘛這麼著急,於是倒鉤不偏不倚□了它搖晃的體內,眨眼間蕊特直接躥到它跟前。這只死猴子是沖著我來的,奇行種一低頭,血盆大口在蕊特眼前張開時她在心中咒駡道,我要送一百隻惡犬給韓吉分隊長,她念著這句話鬆開繩索,身子便由重力牽引直往下跌,掉進空氣裡的感覺真糟,還好奇行種不笨。

  這畜生沒在低頭時咬住她,牙齒卻勾住了她墨綠色的風衣,蕊特遂被它吊在半空中,不能慌,在巨人得意地用手握住她時——如果這傢伙確實有情緒的話——她割斷了風衣,因為布料比肉塊柔軟得多,蕊特便從巨人指間滑下,剛一落地便迅速逃開。

  在戰鬥中幾秒的空檔便可致命,兩位老手在奇行種與蕊特糾纏時已攀上它身後,當它剛想追上逃開的蕊特,尖刀便在它身後起落。

  鮮血紛飛,蕊特吹了聲口哨,小馬便跑到她身邊,待等翻身上馬,轉頭去跟上大部隊,蕊特一把將濡濕的披風扯下。

  「巨人滴滴答答的口水。」蕊特厭惡地把袍子扔棄,兩名老兵此時才跟上她的腳步,還有她只會旺旺叫的狗。

  他們太慢了,如果兵長在這裡,巨人剛咬住我就會被擊殺。蕊特左右估量著是該殺了吵鬧的獵狗還是該提醒同伴們極靈些,很快她明白這只會徒增煩惱:左右兩翼的士兵都牽著一匹馬騎行,只有蕊特被韓吉塞了一隻臭烘烘的瘋狗。

  她在出征前說:「索尼和本還在時這只小狗徹夜陪在它們身邊,所以我想它會對巨人的味道念念不忘。你就把它帶在身邊,一方面是試驗,一方面是給身在最外側的你一個保險。」

  這不算保險。眼下又有巨人接近,明顯是被狗吠吸引而來,蕊特已不想再多抱怨,她朝陣型中心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立刻轉向來敵。

  「奧佛!本利!」她朝那兩個老兵招呼:「繞到它身後包抄過去!不!別管前面,前面我來!」

  奧佛嘟囔了一聲,本利則加快速度。這次直奔而來的是只骨骼佝僂的奇行種,行進姿勢詭異卻速度奇快,蕊特踏上馬背跳進半空中時滿腦子惦念著艾倫,那個綠色瞳眸長得像她弟弟的少年。此刻艾倫在想什麼呢,她跳上巨人的肩膀再翻身越下,叫巨人像拍蚊子一般痛擊自己的身體,氣流與背後噴氣推她向前,於是她用力揮起雙手,把刀刃紮在巨人的臉上。

  血噴了她一臉,腥臭不堪,巨人狂亂地尖叫,並拼命抹臉,蕊特只來得及踢它的鼻樑一腳,便被迫再次降落到一旁的屋頂上。

  本利這時才沖到巨人後頸處。

  太慢了。蕊特忍不住心生怒火,他怎麼會這麼慢,如果是利威爾兵長,便會在她落地後前腳跟後腳地落下來,巨人的屍體在他身後倒下,而他用一貫鄙夷的眼光嘲笑她:為什麼你連做小丑把戲都如此笨拙?

  除卻精英幹部和特別作戰班,調查兵團的實力不容樂觀,至少蕊特非常不滿。應該更強,她的同伴們如此富於經驗而毫不畏怯,但蕊特的希望遠比自己的能力更大,應當更強,這支軍隊如果不再強上個十倍百倍,根本沖不到西甘錫納。

  如今我們有艾倫。蕊特在心中寬慰自己,我們有艾倫耶格爾,他可以變成巨人,雖然在變回去之前只能討伐20只巨人,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他身上還有我父親的刀。蕊特跨上馬,再次追趕隊伍。至少艾倫是我的希望,蕊特懷著半分愧疚半分堅定地念叨著艾倫的名字,不管這想法有多自私,不管她無數次撞見艾倫獨自一人躲在馬廄裡,不管那男孩的眼裡多少次溢滿了委屈和無奈,她都得這麼做。

  艾倫已無路可走,他從變身巨人的那一天起便被推上絕路,就像我一樣。啊沒錯,就像我這明明該跟家人一道死在巨人嘴中,最後卻還是死皮賴臉地活下來的人一樣,我們沒有他路可走。

  大部隊很快出現在視野內,陣型未亂,前進依舊。於是蕊特快馬趕上,小瘋狗都叫累了,緊趕慢趕才追上馬兒的腳步。戰馬柔軟的鬢毛在微風下飄動,這小東西喜歡奔跑,以至於忘記了賭氣的事情,但願巨人有一天也會忘記他們的本能……蕊特胡思亂想道,她從弟弟那裡聽說,而弟弟在一本古書上翻看到,在巨人出現之前,世界上的人們貪得無厭,只顧著擴張地盤和燒毀樹林,以開墾荒耕地。

  「他們在擴張時不斷獵殺動物,追著它們跑,用各種陷阱捕捉它們,抽骨剝皮,儘管獵殺所得遠超所需。」

  在她老家的地板上,在西甘錫納及瑪利亞之壁南區總司令的家中,年幼的弟弟比劃給她看:「他們想要得比實際需要得更多,他們想吃獵物的肉,就像巨人想吃我們的;而且永遠饑餓,不知滿足。所以很多動物,什麼有袋子的狼啦,像鴨子一樣走的大鳥啦,都被滅絕了。」

  「聽——起來真的好可怕啊。」她做了個鬼臉道:「所以你想說什麼嘞,要是讓爸爸看見你偷翻了那本書,不打死你才怪咯。」

  「聽我說嘛,姐姐。」弟弟繼續揮動著一把木劍,對啊,蕊特想起來了,像他這個年紀的小男孩都喜歡玩戰爭的遊戲,幻想自己能擊殺巨人,像調查兵團的英雄一般。

  弟弟邊揮舞著木劍邊說:「你說啊,有沒有可能巨人是那些滅絕的動物變成的,它們要報仇呐,就像我們對它們做過的事情一樣。」

  她記得自己笑疼了肚子,倒在地板上直打滾:「胡扯啦!它們是巨人,你還是城牆嘞!快看!」她輕而易舉把弟弟抱起來,在那間搭著積木和玩具的房屋裡轉圈:「快看!姐姐我比城牆還高誒!」

  打斷蕊特思緒的是信號彈的暴鳴。

  這聲音從未在演習場上出現過,埃爾文團長希望任何人只會在緊急情況下讓它響起。信號彈的聲音太響太過突然,驚得戰馬渾身顫慄,後蹄支撐前蹄揚起,蕊特連忙緊抱住它的脖子才不至於摔下。

  巨人?不,比奇行種出現更危險的狀況。蕊特在驚馬上扭頭朝聲音來源望去,等她確認了準確的方向,心裡像掉進了冰窟一般冰涼。

  「阿爾敏……」她喃喃道:「怎麼是阿爾敏阿諾德,怎麼是他……」慌亂的心跳如同戰馬雜亂的馬蹄,瘋狗撕心裂肺地吼叫,右翼的士兵停止了前進,奧佛快步來到她身邊。

  「我們需要指示,皮斯佛隊長。」他快速說。

  蕊特這才反應過來,她被臨時任命為統領右翼的隊長,遠遠能看見信號彈長煙下的那個身影,靈活地在其中轉動,而阿諾德在那裡。

  戰馬還在焦躁地扭動,蕊特執起鞭子使勁打醒它:「發信號彈,口頭傳令讓所有右翼成員向那裡包抄過去。」

  奧佛的眼裡閃過驚訝和質疑:「所有?!」

  「沒錯,所有!你還愣著幹什麼,趕快!」蕊特意識到自己在發怒:「只出現一個巨人的情況下,若是出現策劃托洛斯特奪回戰的軍師也不能判斷的情況,整個右翼都未必能解決!叫上所有人!務必在那只畜生沖進中心時宰了它!」說罷她快馬加鞭沖了出去,一路穿過街道與草地,戰馬在鞭撻下只得全力奔跑,分不清氣流還是風聲在她耳畔邊呼呼作響。

  「它們」來了,蕊特不知道自己是緊張還是激動,鬼才曉得呢,而她也不想去關心自己是何感受——那幫傢伙來得太快,而它們想把艾倫帶走。

  除非巨人是滅絕的動物變的,蕊特拔出雙刀,雙手像鷹爪一般死死鉗住刀柄,不然你們連碰艾倫一根手指都別想!

  嶄新的刀刃在陽光之下反射出利光,跟翠綠草葉上噴灑的鮮血一樣刺眼,啊,是啊,就跟渾濁的鮮血和破碎模糊的屍骨一樣,在轉角沖進那片荒廢的建築時,在耳邊灌滿了慘叫與哀嚎時,眼前大片大片未凝固的血色像反光一般狠狠紮痛了她的眼睛。

  第一次出牆時的情景再次重現,蕊特火冒三丈,憤怒得無法自抑。她忘掉了恐慌,忘掉了激動,忘掉了在她命令之下前來的右翼士兵,甚至一時忘掉了艾倫,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身處半空,直奔女巨人而去。

  它在殺人,卻不吃人。那怪物被團團包圍,卻隨意碾殺著士兵。當她看到這個性別特徵明顯的巨人時,她正返身俐落的一腳把莉達踩到牆上,當場「啪」的一聲踩碎了她……就像夏天裡我們把蚊子拍死在牆上,蕊特心頭一緊,就像蚊子的屍體黏在牆面上,一灘汙血浸著碾碎的屍體。可莉達不是蚊子,她是104期勇敢的訓練兵,雖然成績不突出,但她選擇了參加調查兵團!

  你沒資格這麼做……蕊特只想把女巨人也踩在牆上,把她揉扁壓碎,把她一腳踩死在地上,屍體支離破碎,腸子從斷掉的屍身中流瀉一地,我要你像莉達一樣,我要你給這女孩賠罪!

  有人在她耳邊大喊大叫,「皮斯佛!」某個不算陌生的聲音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朝她喊:「別去!」

  晚了。蕊特在空中兜出一條弧線,快得只在眨眼之間,她立即繞到了女巨人面前,來追我,蕊特想,我那麼顯眼,主動出現在你眼前,頭髮還像你腳上的血跡一樣鮮豔,「看這裡!」蕊特朝它叫道:「你看我這兒!」

  下一秒它便真的轉頭看她,綠幽幽的眼睛深陷在眼眶內,在這正午陽光下披著一層暗光。

  四目相對,蕊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它在看我,她一時間忘記了手上的刀,它在看我,血腥味充斥了大腦,它知道我是誰,它的眼睛告訴我它不想跟我計較……

  蕊特愣住的空檔,女巨人隨手將她抓住,在蕊特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擠爆時,它反手把她遠遠拋了出去。

  「皮斯佛隊長!」有人驚呼道:「上!宰了它!」

  就像丟棄垃圾,蕊特被狠狠丟到了磚塊地前扣下了扳機,調整姿勢,她模糊不清地想,這女巨人認得我,不能跟它蠻幹,去找團長……

  她剛摔到地上,痛覺還未反應過來,又被繩索拉起來拋向磚牆,蕊特只好忍痛轉身,這個跟鬥翻得不漂亮,她搖搖晃晃地踏在牆上,視線一片恍惚。

  「散開!包圍它!」奧佛在大喊,颼颼繩索割開空氣的聲音應聲響起,蕊特再次沖上屋頂,女巨人正背對著她,對面的奧佛餘光瞟見她,蕊特點點頭,不能等著去找團長,她再次跳下牆壁,現在就宰了這畜生!

  然而女巨人忽然轉身左手一揮,正從空中撲向它的士兵立即被攥在手裡,「去右邊!」奧佛的聲音在顫抖,蕊特則剛把繩索紮進它的後背,那士兵的尖叫還未持續,女巨人的反應快過所有人的估計,她抓住士兵在牆壁上一蹭,沒有聲音,蕊特已躍進半空,看見那孩子的頭與身體分別粘在牆上的死狀。

  「皮斯佛——!」奧佛的驚叫沒有發完,女巨人空出的左手伸向後背,蕊特情急之下拿刀便砍,沒用的,蕊特的手開始抖,我砍不下它的手!它要摸到我了!

  本利在這時沖了進來,他推開了被掛在背上的蕊特,剛要揮刀,便被一隻大手牢牢抓在掌心。「皮斯佛,上!」本利舉起雙刀□巨人的手指,哢嚓一聲,無比刺耳而尖利,蕊特心跳停了一拍,本利轉眼間被捏成碎片,稀稀拉拉地掉到地上。

  蕊特調頭便向巨人頸間沖去。

  你殺了多少人,你殺了多少人……本利噴濺的血還滴在蕊特的臉上,她三步並作兩步躍上巨人肩膀,沒等刀子落下,巨人立刻用手護住後頸。

  於是她握緊刀柄奮力揮下,刀片砍到它的手指,噌的一聲,兩片斷刃飛了出去。

  奧佛和蕊特同時怔住了。「不可能……」蕊特的手抖得幾乎連刀也握不住,「開玩笑,不可能……」蕊特發覺自己的手上盡是血,誰的,她已沒功夫去想,這是誰的血,我的還是本利的?我削不下來,它的手太硬了,像金剛石一樣硬……

  「皮斯佛!下來!」

  四處有尖利的哭喊,女巨人捂著後頸,另一隻手卻並未閒置。它在殺人吧,蕊特換上新刀再次揮下,它在殺人,在我揮刀的這時候為了給我爭取時間,包圍而來的右翼正被它一個個玩弄踩死,刀片再次被折斷砍飛,四周歸於安靜,蕊特再次去裝刀,沒有了。

  當她意識到這點時,女巨人移開左手,蕊特被輕而易舉地掀飛在地。

  她掉在地上,頭疼欲裂,四肢似乎不屬於自己,只有雙手的疼痛還提醒著她身處戰場。

  在她費了畢生力氣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時,奧佛的呼喊最後一次進入耳朵:「皮斯佛……」

  蕊特抬起眼睛,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她身邊。同伴的屍體已佈滿此地,奧佛……奧佛被它咬在嘴中,牙齒卡在腰間。

  「皮斯佛……」蕊特呆坐在那裡看著女巨人揮去手中的血塊,不知是誰的遺體,而奧佛倒掛著看著她:「皮斯佛……"他的臉上寫滿驚恐與絕望:「去團長……艾倫……只有你能……」他的嘴一張一合,如同湖岸邊撲騰的鮮魚。

  艾倫?艾倫耶格爾?蕊特忽然驚醒,喀嚓,那聲音像她折斷的刀,奧佛停止了呼喊,女巨人一張嘴,他斷成兩截的身體垂直掉了下來。

  女巨人看了她一眼,快步向巨木林跑去,腳掌在她身邊落下,血,蕊特在那震耳欲聾的踏步聲裡只能看見滿目皆是明晃晃的血色。

  她還跪坐在地上,待女巨人跑遠後才爬起來,找到同伴屍體上的刀片和氣瓶換好,把顫抖的手指放進口中,吹了一個不成音的口哨,半分鐘後一匹小母馬跑到她身邊。

  這不是我的馬……蕊特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母馬急不可待地離開這片血腥彌漫的區域。

  蕊特駕馬飛速沖向西邊的巨木林,他們只可能進了那裡,艾倫在那裡,女巨人去找他了。

  馬蹄在草地上踏落,兇手的身影已消失不見,風向開始轉變,蕊特在全速趕路時聞到血腥的澀味。不對,不對,這個方向是南方,往遠處是巨木林,再往遠處是瑪利亞之壁,奧佛,本利,莉達,還有右翼的所有人,他們僅剩的家人身處露絲之壁,不是南方啊。

  風還往南方吹,戰馬載著她快速奔跑,氣流混著血味裹襲在她身邊。

  冷風吹起,眼淚滴滿了雙手,蕊特在飛馳的健馬上快步逃出地獄。吹啊,吹啊,她瘋狂地想,該死的上帝,該死的諸神,叫你的風往北邊吹,叫風把他們的靈魂送回家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戰鬥章節好難寫…


☆、已盡人事

  蕊特頭一次發覺戰馬前進的速度是如此之慢。

  儘管母馬已拼命擺動四蹄,揚起的灰塵在它身下飛散,馬蹄聲匆忙雜亂,蕊特再一次揮動鞭子時,母馬卻憤怒地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抗議。它已用盡全力奔跑,這畜生根本不懂自己有多麼心急。

  快些,再快些……

  戰馬載著她朝巨木林飛奔而去,她不知道自己與大部隊的路徑偏差了多遠,但艾倫總歸是去了巨木林。如果埃爾文團長想活捉它,沒有比巨木森林更便於立體機動發揮的地形,蕊特敲了敲同伴遺留的氣瓶,氣體充足,但已派不上任何作用。

  那只女巨人有人類的智慧,有硬化的能力,有應對立體機動的措施,自己對其束手無策,也不認為兵長能秒殺它,而它可以秒殺我們的同伴。

  情報與夥伴的生命不成正比,究竟右翼還有幾人存活,蕊特不敢想像要如何向團長稟報,陣型右翼全軍覆沒,唯有蕊特•皮斯佛一人倖存。

  我是最沒用的那一個,卻活到現在。胸口針紮般的疼痛提醒著她的無能,這綽號毫不虛妄,五年之久,面對巨人她卻依然束手無策。呼嘯風聲打耳邊吹過,蕊特在迎面的氣流中無法呼吸,當她緊攥住韁繩,發現自己除了逃跑依舊無路可走。

  我害死他們了嗎?雙眼酸痛,鼻腔裡充斥著死人和青草的味道,眼淚在無知覺地流淌,蕊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要趕去巨木森林,去找艾倫,我要去找艾倫,不能讓女巨人找到他……

  視野可及的巨木林似乎千里之隔,如同沙漠裡觸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快點,」蕊特不住催促道:「求求你,快一點!」不准碰艾倫,她只能在心裡一遍遍重複,不准碰他。

  她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那是由人類控制的女巨人,她削不下它的肉,只得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其殘殺殆盡。我別無選擇,只有我能把情報帶出去,蕊特的馬使出吃奶的氣力狂奔,而其上的主人心急如焚。

  短短數分鐘竟如世紀之隔,終於巨木林已在咫尺之遙時,追趕而來的巨人腳步聲卻緊隨其後。馬匹開始微微喘息,顯出疲乏的前兆,然而身後巨人卻並未止步,前方巨木林更是彙聚了大批的巨人在樹下徘徊,士兵們在高聳的樹冠上躲避巨人襲擊。

  有人遠遠瞧見了她:「皮斯佛教官!」沖她搖手高喊的是今年訓練兵的康尼,他像發現新大陸一般朝她大喊:「教官!來這裡!」

  不用你提醒我。蕊特從馬背上一躍而起,背後巨人的陰影已垂掛在她身前數米。蕊特扣動扳機,黑影掠過,在巨人伸手抓來前,她一溜煙躥了出去。

  不費多少周折,顛簸幾下後她落到樹冠上。只是腳沒站穩,一個阻趔險些仰面栽下去。

  「教官,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嗎?」康尼快步湊了過來:「其他人呢?萊納,阿爾敏,讓,赫裡斯塔,還有其他人呢?!」

  蕊特胡亂抹了把眼睛:「我不清楚,大概早我一步來了吧……」

  康尼欲言又止,他歪頭瞄了一眼低垂著頭的蕊特,不可置信道:「教官你的眼……」

  「風裡有沙子。」蕊特收拾好立體機動匆忙應付道,「艾倫呢?三笠•阿克曼呢?」

  「啊,三笠在那邊。」康尼隨手把方向指給她,蕊特立即轉身,康尼卻一把拽住她:「教官?」當蕊特回過頭來,只看見這男孩凝固的笑臉上微微抽搐的嘴角:「真、真的只有你一個人回來?」這個往日嬉笑怒駡的男孩終於遮掩不住眼底的恐懼,他更希望蕊特給他一個答覆:「其他人呢……奧佛前輩,本利前輩,還有莉達……」

  蕊特一時間楞在原地。半晌她後知後覺地低頭看自己的身上,才發覺已染了半身血跡。鮮血像斑點狀噴射在她左半身,將制服徹底漿洗掉了顏色。

  血或許是本利的,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疼痛像退潮時分出現的沙石開始發作,鑽心的痛苦便如同心房上的利針。我又是何時受了傷?蕊特摸了摸不斷滲出豔紅色血液的小腹,刺痛伴隨著暈厥和噁心襲來,原來那時被女巨人扔到地上便被利器割破了腹部。

  腸子,蕊特心想,腸子沒漏出來吧。

  蕊特舔了舔破裂的嘴唇,康尼眼疾手快拉住要轉身的她:「啊喂,教官!現在不是拼命的時候吧!先給你包紮,再這樣流血會死人的!」

  「沒事的,我從沒指望自己能苟活多久。」蕊特甩開康尼的手,後者不依不饒地拖住她:「不行,先包紮再走!」

  蕊特正欲跳開時忽然想起些什麼,她回頭握住康尼的手:

  「你是不是在害怕?康尼,你的手在抖。」

  「哈?」少年強裝鎮定:「哈哈,我才沒害怕呢,站在這麼高的地方,巨人上不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蕊特用紅色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心臟部位:「你是不是以為成為調查兵團的精英,就不會死得像托洛斯特奪回戰的訓練兵一樣快了?」

  話說出口,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腹部傷痛利如削骨,眼角的淚水還未風乾,蕊特不自覺地把自己重新定位為訓練兵團的教官上去,重新心狠起來。

  你會害怕的,她盯著康尼僵硬的臉色暗自肯定,因為我比你更害怕。

  同伴死在我面前,而我未替他們報仇雪恨。你在托洛斯特感受到的恐懼,以後還會領略更深。

  康尼緊攥的拳頭似乎可以擰出水來:「士兵不能恐懼啊,教官。」

  「到底哪個蠢貨教給你的。」蕊特惡聲惡氣道,一邊找出繃帶準備止血,「我沒親手討伐過巨人,康尼,你為這個在私底下開過我玩笑吧?」

  康尼窘迫地正欲辯解,蕊特邊撕繃帶邊搖頭:「沒關係,我沒有生氣,你說的不錯……皮斯佛教官對著巨人揮不下刀,」她的手再一次間歇性地顫抖,外套被脫了下來,她低頭看清傷口裡外翻的皮肉,血紅色的肉和邊緣外發白的破皮,在盛夏裡蕊特似乎能聞見腐敗的臭氣。

  這是死亡的氣息。蕊特聞過這味道。

  「很遺憾,我不是像艾倫那樣的英雄,」她嘴唇咬得發白,吐出每個字都格外吃力,「只是個懷抱著婦人之仁,隨時隨地準備逃避災禍的膽小鬼罷了。」

  康尼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往後連退數步,冷汗淌滿了額頭,他死死盯著蕊特,喉結不住地顫動。

  話音落下時,蕊特正把露出傷口的一小截腸子塞回到肚子裡。

  這感覺很奇怪,蕊特拿住那一小截腸子,肉黃色淋著她自己的鮮血,不像是她吃過的臘腸。她還輕輕捏了捏,柔軟而帶彈性——蕊特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那麼喪心病狂。最後她終於順著傷口把腸子塞了回去,一點點填滿了正不斷湧出鮮血的腹部。

  我再也吃不下食堂特供的臘腸了,蕊特滿頭大汗,而當她拿出針線時,她聽到康尼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

  我多羡慕康尼,他還知道害怕。一針針刺穿皮膚,在下屬面前縫傷口會成為她人生的一大恥辱,但當最後一針穿過皮肉,痛感早已麻木神經。蕊特紮好繃帶,穿好外套,扶著樹幹站了起來。

  生孩子會有這樣痛嗎?她瞟了康尼一眼:「我包紮好了……可以走了嗎,小男孩?」

  跟她見過無數次的面孔如出一轍,康尼的臉色由紅轉青,最後變成慘白的一張紙:「教官,那個我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麼。」

  「咳,很遺憾,來不及了。」蕊特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繼續說道:「所以也不用攔著我,我若是想逃,入伍前就逃去憲兵團了。珍惜生命吧,親手摸摸自己的腸子,總比被巨人一腳踩個稀爛要好。」

  康尼很久之後才開口,聲線依然有不可察覺的顫抖:「教官幹嘛特意給我說這些?」

  蕊特正在腰間紮上第二層止血繃帶:「稍微有點擔心你和薩沙……阿爾敏告訴我托洛斯特區補給塔奪回的那天,只有你們沒有削中巨人的後頸。」

  康尼忙不迭分辯:「失手!是失手!」

  「我相信你是失手。」血液即刻染紅了繃帶,蕊特的面龐上泛起慘白的顏色,她扭過頭準備動身:「把不堪的回憶暫時忘記吧,我們無路可走了。"

  語畢,蕊特轉身按下扳機,身子當即被繩索拽了出去,衣角滲下的血似乎也在空中飄出一段圓弧,如同一小串紅寶石項鍊明亮顯眼。

  小腹疼至徹骨,蕊特緊咬牙關在森林中穿梭,密集的巨木提供了最好的平臺,當她一氣找到三笠時,後者正守在樹林另一側。

  「阿克曼!」她跑向三笠時踉踉蹌蹌:「找到你了。」

  三笠剛要點頭答應,視線便瞟到了她的腹部:「皮斯佛教官,你……!」

  「去找艾倫!」蕊特氣喘吁吁地拽住三笠的袖口:「去找艾倫,拜託你,現在就去!」

  三笠的手立刻扶在刀柄上:「艾倫他不是在森林裡面嗎?皮斯佛教官,你不是右翼的隊長……」

  蕊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有女性型巨人襲擊——我這麼說你聽得懂嗎,右翼全軍覆沒了,或許還有幾個倖存者——我什麼都做不了,求求你,三笠!」她手上的血痕印在三笠的袖子上,蕊特急得想哭,開口的聲音尖利破碎:「去找艾倫!女巨人進到森林裡了,兵長萬一不能秒殺她事態會徹底惡化,去找他,去保護艾倫!我做不到,你能救他!」

  答覆蕊特的卻是一聲傳遍整座森林的怒吼。

  天邊飛鳥驚起,森林中枝葉抖動,怪物的怒號震動著她的心臟,蕊特只覺得心跳在一瞬間停滯。

  上鉤了嗎……她遲鈍地想,同伴的死是有價值的嗎。

  薩沙的話如同電流把她驚醒:「被逼進絕地的獵物都這麼喊!」那女孩的眼裡灌滿恐懼:「我不會記錯的,三笠,教官,獵物們無路可走時都這麼大聲喊叫!」

  三笠煩躁地否認道:「薩沙,這裡不是你家鄉的森林。」

  「是真的!」薩沙堅持道:「打獵跟采野菜可不一樣啊!如果連最後一條後路都被堵死,龐大的獵物都會哀鳴的!」

  那果真就像是死亡前的哀鳴,不過一會紛亂的腳步聲打遠處趕來,一時間四面八方皆是巨人的動靜。蕊特慌亂站起推了三笠一把:「快去找艾倫,三笠!」

  「可教官,有巨人!」三笠遲疑著指向森林之外,成群的巨人正飛奔而來,比湖水漲潮還要可怖,當真像是它們聽到了召喚……蕊特急著催促三笠:「所以才要去找艾倫!」

  三笠只稍微怔了怔,眼色一沉,她沖蕊特點點頭,轉身便朝森林深處躍去。

  「準備戰鬥!」蕊特返身對樹上的士兵喊道:「攔住它們!」

  「皮斯佛,那些都是奇行種!」一個聲音立刻響起:「攔不住的!數量太多了!」

  「下樹!巨人的目標不是我們!」巨人轉身沖進森林,蕊特首當其衝跳了下去,繩索紮進樹皮,無數次的飛騰之後她第一次感到細線的抖動。

  巨人們無視她的存在直接迎面而來,一個接一個的士兵紛紛跳進半空,蕊特已在半空中朝身下經過的巨人揮下刀刃,這一刀總不會偏離,她咬牙將刀揮出,皮肉相連的觸感躍然指尖。巨人後頸之下的肉塊飛綻而出,不是這一塊,蕊特絕望地望著重新塗滿雙手的鮮血,不,我要削的不是這塊肉。

  毫無知覺的巨人沒有留意她一眼,徑直沖向墨綠森林的深處,就像沖向誘餌的狼群。此時繩索彈動,蕊特被猛地抽向一邊:「皮斯佛,閃開!」有人沖她大吼,失血過多的眩暈卻隨之而來。我動不了,蕊特在暫時性的視覺模糊裡張了張嘴,聲音橫梗在嗓中,下腹傷口撕裂得劇痛,蕊特感覺得出成群的巨人打她眼前經過。

  我動不了……眼前一片漆黑,而後後背被狠狠擊中。五臟六腑在一瞬間糾結顛倒,掛鉤沒有像往常一般深深嵌進樹皮,當蕊特橫撞在樹幹上仰面掉下,鬆懈的繩索毫不留情地將她拋在地上。

  我已做了一切。逐漸微弱的聽覺最後夾雜著同伴的呼喊,蕊特只覺得血液湧上大腦,暈厥刺激著神經,疲乏感前所未有地令她放下抵抗。

  意識消失之前,她還能感覺到不曾鬆手的利刃冰涼的觸感,刀仍在我手中,有一個聲音卻打斷她:可你什麼都沒有做。

  我已做了一切。蕊特無力地閉上眼睛,任痛覺淹沒感知,等到所有意識消逝,仍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在喊,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時隔五年,她跪倒在現實腳下無力地祈求,聖母慈悲,聖母慈悲,我已盡了人事,讓他活下來,讓艾倫•耶格爾活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章越寫到後面越難寫,為什麼呢。因為有血腥畫面嗎。(泥垢


☆、調查失敗

  那是個很長的夢。夏季蟬鳴不絕,天氣悶熱不堪,鬱窒的空氣如同烤籠,被禁錮其中的人紛紛陷入蒸汽的烘烤裡。呼吸變得滯悶難受,蕊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她又做了噩夢,後背濕冷一片。

  雙眼適應光線時,細小的雜音也從床鋪下傳來,蕊特從上鋪探出頭,說:「沒睡嗎,佩特拉?」

  「啊,前輩……」佩特拉忙從書桌旁抬起頭,忙不迭地蓋住桌上的信紙:「我在寫家信。」

  「我沒有偷看。"蕊特輕手輕腳地從上鋪爬下來,士兵宿舍的房間並不寬敞,另兩位室友正在對面睡得香甜。好熱……蕊特煩躁地扒拉著滿頭長髮,濃密的紅發披散在腦後,汗水粘在發梢和鬢角上,長夜裡惹人心生惱火。

  見蕊特趴在地上翻箱倒櫃,佩特拉折好家信,問她:「前輩是在找頭繩嗎?」

  「是啊……」蕊特頂著一頭雞窩無奈道:「我要被熱死了,真羡慕佩特拉的短髮。」

  佩特拉興致勃勃地拿起一旁的剪刀,哢嚓哢嚓地揮動:「前輩想剪的話,現在我就幫你哦。」

  「誒,不要啦!」蕊特踩著一地板的文件紙屑,手忙腳亂地綁頭髮:「說好的奪回瑪利亞之前都不剪頭髮的。」

  「啊,那要留多長呐!」

  「沒關係的……」馬尾辮歪在了一旁,蕊特隨意甩了甩頭髮:「用不了多久就能剪掉了。」

  佩特拉苦笑著放下剪刀:「也好啦,下次跟利威爾兵長出牆外說不定就能剪頭髮了。」

  「我只是在盼望有哪一年夏天可以好好睡覺罷了。」蕊特爬回床鋪,推開一手之隔的窗戶。晚風從外面吹來,絲絲涼意刮在臉上,小屋裡一盞小燈撐起一片昏黃的光亮,室友微弱的鼾聲幾近可聞……蕊特的眼皮變重,她打了個哈欠,佩特拉正好把信紙塞進信封。

  「給母親的嗎?」她輕聲問。

  「給爸爸的。」佩特拉封好信封,臉頰紅撲撲的:「我給他說我被正式調進兵長身邊的特別作戰班了。」

  蕊特點點頭,撐著下巴說:「你父親會為你驕傲的,唉,事實上,佩特拉你加入我也會很開心。」

  「前輩?」佩特拉不解地抬頭望向蕊特,後者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作戰班裡我負責惹兵長生氣,奧路歐,袞塔和埃爾德又都是一根筋的男人,只會火上澆油……你知道這個由利威爾兵長領導的無趣班級已經多久沒有被女性溫柔所滋潤了嘛?」

  「前、前輩,你在說什麼啊?」佩特拉滿臉通紅:「我只是做我本職的工作而已。」

  「所以不會勸解兵長的我很開心啊……」蕊特從床上跳下來,揉了揉佩特拉的金髮:「在戀愛問題上遇到困難要找前輩講哦,兵長他深愛著他的刀呢,你不說清楚他不懂的啦~」

  「才、才沒有!前輩,我不是……!」

  「啊哈,你說不出口的話我替你講,反正兵長到時候只會罵我而已。」

  「不要啦前輩!聽我說話啦,前輩,皮斯佛前輩!」

  「——皮斯佛,醒醒。」

  她再睜開眼時直射光正好晃在她的虹膜上,陽光從高處樹冠的縫隙裡流瀉而下。空氣清新,小鳥鳴叫,她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枯葉堆上,層層枯葉質地柔軟,鼻腔中灌滿了腐爛菌類的味道。

  我在這裡睡著了嗎,蕊特吸了吸鼻子,泥土的氣息縈繞周圍。這是個晴天,可惜不能繼續睡下去了,她眯起眼睛緩慢地想,時日將近中午,太陽即將升至頭頂。

  該回家吃飯了,媽媽今天要煮魚湯,爸爸也才剛送調查兵團回來,耶哥大概去摸魚了,我還得替他說話,不然媽媽又會罰他不准吃飯。

  「皮斯佛教官,」那聲音又響起來,「教官,快起來!」

  起來?好煩人,我正要起來去找我弟弟呢。蕊特歎了口氣撐起手臂,濕的,她意識到,頭髮是濕的,好熱……

  她支撐著坐起來,腹部一陣劇痛,光圈在蕊特眼中晃來晃去,她在模糊的視線裡看清自己的雙手。紅色的,蕊特慢慢清醒過來,紅色的,不是我的頭髮,是我的血。

  「皮斯佛教官!」話音未落,一記耳光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蕊特驚醒之時伸手擋住了第二掌,激怒道:「吵什麼吵!」

  阿爾敏被嚇住的臉龐映入眼中,蕊特盯著他的臉,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阿爾敏……阿諾德……?」

  「嚇死人了,教官。」康尼牽過她的馬:「我們都以為你昏死過去了,打都打不醒。」

  蕊特一驚之下慌忙站起來:「什麼時候了?我暈過去多久?」

  薩沙解釋道;「沒多久,教官,巨人已經沖進去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蕊特怔了怔,沖上前抓過母馬的韁繩,快速翻上馬背:「再給我一匹馬,阿爾敏,艾倫還沒出來嗎?」

  「不,還沒出來——教官你的傷!」

  「我不用立體機動,死不了的!」蕊特牽過另一隻馬,立即往森林深處沖去:「阿爾敏還有你們所有人,跟著大隊伍立刻離開,我去把艾倫接回來!」

  「等等,教官!」數個學生的喊叫在她身後響起:「團長已經下令撤退了!」

  蕊特牽著韁繩,兩匹馬一同鉚足力氣往前飛奔,顛簸之下她只得咬牙忍住腹部的疼痛,還沒完,如果沒有活捉女巨人,為何團長要下令撤退。

  還沒完,在我親自確認艾倫安全之前一切都未結束。一時間身後馬蹄聲不絕於耳,全員已開始撤退,只等森林中心的人員撤出。他們急著回家,右翼的人卻盡數陪葬在那魔鬼手下。

  不,不會有事的,蕊特寬慰自己,兵長和特別作戰班陪伴艾倫左右,他不會出事的。

  巨木層層疊疊,其間羊腸小徑若隱若現……哦不,蕊特痛苦地捂住腹部,她想嘔吐,還想倒頭睡死過去。快別讓我想起我的腸子來了,我會死的,她如此肯定,我早該死了,我馬上就要死了。

  難以忍受的折磨似乎延續了一個世紀,蕊特縱馬不知前進了多遠,小路分岔擴散如同植物的根系脈絡,每一個轉彎都憑藉直覺的判斷。她可能迷了路,蕊特身處綠色海洋之中,頭頂陽光是她唯一的指路憑證,當然還有血跡。

  她已儘量不去注意那些四散的屍體,不管是高大樹幹上尚未凝固的血漬還是路邊偶爾出現的斷肢。有些遇害的人硬是還殘存著一口氣,當戰馬跑進,他倒掛在樹幹上,無神而飄忽的眼睛瞪著蕊特不放,直到她消失在視野之外。

  「對不起,對不起……」蕊特不停念叨著這句話,愈往前愈無法控制住淚腺,她甚至察覺不到雙眼酸痛,渾身上下劇痛猶如皮膚撕裂。兩匹戰馬快步踏過橫在路前的屍體,馬背上的蕊特絕望地搖頭,祈禱詞被她全數遺忘:「看在上帝的份上,聖母啊,求您慈悲,求您慈悲……」

  她沖進灌木林中,戰馬跨步一躍而起,蕊特連它的脖子也抱不住,樹幹上橫生出的樹枝刮破了她的臉頰,當蕊特毫無防備地落在馬背上,頭暈目眩之際耳朵卻隱約捕捉到嗖嗖的噴氣聲音。

  是誰?蕊特放慢速度向上望去,陽光直射而來,強光使她眯起眼睛,綠葉如蓋遮擋住了頭頂天空,繩索破空聲俐落地響起,她驅馬停下腳步,手按在刀柄上——是誰?

  呼啦一聲,綠色的斗篷從綠葉遮掩間直奔而出,那人從遠處的樹幹上蕩了過來,兵團的制服比他翠綠的眼眸還顯眼——

  「艾倫!」蕊特喜極而泣,失聲叫道:「艾倫!」

  艾倫的目光應聲便撞上了她,他果然毫髮無傷,雖然頭髮雜亂,卻顯然未受任何傷害。

  「艾倫!」蕊特激動地朝他大喊:「艾倫,團長下令撤退了,下來,我把馬……」

  「快跑!」艾倫奮力朝她吼道:「皮斯佛教官,快跑!」

  「你說什麼?」蕊特還待在原地,經他提醒向遠處望去,「你在說什麼,艾倫你不是好好的嗎,我們可以回去了,上帝保佑……」當遠處龐然大物現出身形,數道黑影從它身邊閃過,蕊特欣喜的笑容化為巨大的恐懼:「上帝保佑——不,不,住手!」她用盡力氣大喊:「給我住手!」

  刀在一瞬間出鞘,戰馬揚起前蹄直沖而出,遠處女巨人已甩開身上的繩索,旋身伸腳彎曲膝蓋,而一道黑影剛好轉至它腳心的方向。正對著大樹,我能躲開,蕊特不顧一切快馬撲了過去,但她不能,我知道她躲不開!

  「調整姿勢!」還處在半空中的埃爾德大喊:「佩特拉,閃開!」

  她躲不開!戰馬還未跑到半途,女巨人一腳便踹了出去,「佩特拉!」蕊特聽見自己尖利的呼喊,一聲轟鳴,至少女巨人乾淨俐落的一腳踹在了她的心臟上,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被倒卡在喉嚨裡。佩特拉來不及轉頭,悠長的繩索把她懸在半空,一腳便從她身後踩了過去,不偏不倚地將她內臟四肢碾了個粉碎。

  她跪在樹下,頭朝上,死了。

  哢嚓一聲,或許是脊椎斷裂,或許是樹枝折斷,當蕊特策馬沖向女巨人面前,血液幾乎在刹那間蒙蔽了雙眼。

  「不……」袞塔的身體橫掛在半空,繩索牽住他僵硬垂落的身體,就像皮膚還牽連著他後頸斷裂的切口。奧路歐僅剩一半的身體像一灘污穢留於草地之上,他的左手與左半身,他落得與奧佛一致的結局。

  「不……」蕊特想提醒埃爾德,他應該轉向,而不是繼續沖向女巨人為佩特拉復仇。你切不掉的,他的斷刀從女巨人身後飛出,你切不掉的,女巨人隨即轉身,飛起一腳踩碎了埃爾德。

  「不!住手!」蕊特扣動扳機,繩索應聲飛出,倒鉤紮在女巨人手臂上,她踏上馬背猛蹬一腳,身子立即被拽入空中。看看你幹的好事,雙刀第一次牢固地握在手中,利刃反光無比耀眼,數數你究竟殺了多少人,她在空中快速翻身越過女巨人抓向她的巨手,騰空踩上它的手臂往上衝刺——你該死,你該死,你這造孽的惡魔,為什麼還不去死!!

  幾步躍上肩膀,後頸剛出現在眼前,蕊特毫不猶豫舉刀便砍,繩索卻忽然被猛地一拉,她當即失去平衡,身子一偏便向空中墜去。女巨人隨手把繩索拽了下來,向外輕輕一悠一拋,蕊特在空中劃出一道抛物線,重重掉在草地上。

  頭疼欲裂,腥味極重的粘稠液體從額頭淌下,嘴中塞滿了泥巴與鮮血,蕊特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任何一處肌肉都撕裂般疼痛。

  絕望的黑暗撲天蓋地地襲來,意識逐漸模糊之際,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響徹了森林。

  蕊特忍痛抬頭,瘦小的身影打她眼前掠過,他在哭,蕊特看著艾倫咬下手腕。強光閃耀,蕊特目睹龐大的身軀從中閃現,骨骼,皮膚,雙拳,頭部,蒸汽升騰化為漫天水珠,白霧散去之時,艾倫的拳頭狠狠砸向了女巨人。

  殺了它,艾倫……

  當他撲向它時,蕊特忘記了自己應當阻止他,她應該讓他立刻逃走,而不是讓他身先士卒。然而當巨人一拳將女巨人揍到地上,她分明聽見自己心中狂呼:殺了它。

  不要手下留情,兩人的格鬥技不分伯仲,輪番出手間艾倫將女巨人引向視線之外。吼叫,撕心裂肺的尖吼與樹木折斷聲不絕於耳,大地在他們二人腳下震動。這畜生害死了我們的同伴,蕊特的指甲深深嵌進手心中,艾倫,殺了它,殺了它!

  她忘記過了多久,大戰一直持續到她失血過多渾身發冷,轟鳴聲這才逐漸消失。是場惡戰,她只能如此判斷,艾倫的咆哮裡盡是憤怒和懊悔。可艾倫呢,動彈不得的蕊特費力地想抬頭看清狀況,艾倫呢,它把艾倫怎樣了。她想支撐著爬起來,五指在土地上劃出深痕,最後卻徒勞無功地費盡力氣。

  有噴氣的聲音,立體機動幾次經過她的頭頂。去找艾倫,蕊特絕望地想,去找艾倫,我快死了,去把艾倫救回來……在凝固的時間裡她孤零零地趟在地上,聽著耳邊越來越模糊的聲音,希望如同寒夜星火逐漸破滅。直到利威爾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蕊特,」利威爾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還能動嗎?」

  蕊特點點頭,正欲使勁,身體卻失去了控制。利威爾吹了聲口哨,蕊特看見戰馬的蹄子出現在眼前,而後她被人提了起來,橫放在馬背上。

  兵長沒看她。「往回走,我去救艾倫。」說罷他拍了拍戰馬,馬兒識路般轉頭跑開,身後響起立體機動的噴氣聲,而那聲音愈來愈遠。

  蕊特趴在馬背上,使出吃奶的力氣摟住馬脖子,她動不了,遠處有轟隆的打鬥聲,女巨人帶走了艾倫,然而她的擔心毫無用處,兵長和三笠去救他了。

  我什麼都做不了……歸途與來路相差無二,劇痛和絕望卻有增無減。她雙手緊抱住它的脖子,把臉埋進母馬的鬃毛裡,淚水頓時如泉湧出。

  我什麼都做不了。當戰馬跑出森林,等候在此的大部隊同時迎來了利威爾等人,一身污漬的艾倫平安無事地躺進馬車裡時,蕊特耗盡了氣力從馬背上摔下來。

  三笠驚魂未定,依然立刻下馬抱住她:「教官,你的傷口要立刻消毒包紮,你傷太重了,」她不住地重複,「太重了。」

  「對不起,」蕊特放下所有戒備,閉上眼睛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850年,托洛斯特區奪回戰後,為對艾倫耶格爾的巨人之力進行實戰評估,調查兵團第12任團長埃爾文•史密斯策劃了以奪回瑪利亞之壁為最終目的的牆外遠征。

  本次出征半途遭遇不明女性型巨人襲擊,兵團遭受重創,馬匹物資損失不計,人員犧牲數量創近年來最高,多名精英士兵重傷或失蹤,兵團精銳特別作戰班除班長利威爾及艾倫•耶格爾以下全軍覆沒。

  至此,調查兵團第57次牆外調查宣告失敗。                    

  作者有話要說:

  把蕊特插進原故事中確實困難=_=,所以讓她作為徹底的旁觀者隱身了。妹子當時連抬頭都困難,想看艾倫和阿尼打的話,等到回希娜之壁再寫這部分(你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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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卻不能

  惡戰之後蕊特在醫院裡住了兩周,期間佩特拉的父親帶著一點水果來看過她。

  「是自家種的,皮斯佛閣下。」那個年歲已高的中年人疲憊地朝她微笑:「就請您收下吧,當作是拉爾家的一點心意。」

  「請您留著自己吃吧。」蕊特無力地堅持道:「我沒理由收下您的東西。」

  「請您別這麼說。」他把幾個蘋果擺在她床頭,陌生又熟悉的果香喚她重新想起童年時光,耶哥愛跟她搶蘋果吃,他要是還能吃到……蕊特不敢細想。

  「佩特拉的信裡說過您作為前輩很照顧她,您的傷也不輕呐……」老父親局促地捏了捏手:「瑪利亞被突破後平民能享用到的水果就很稀少了,這些……本來是我帶給佩特拉的,現在也……」

  渾身纏滿繃帶的蕊特躺在病床上,打量著不安的拉爾先生身上,他的鬢角泛白,然而回到牆內的那天他似乎還不曾這麼蒼老,蕊特有些淒涼地想,原來一夜白頭不是書上的空話。

  「您是有什麼麻煩嗎?對不起,恕我冒犯,如果我能盡綿薄之力,」蕊特撐起身子坐起來:「我聽佩特拉說過她有個弟弟。」

  拉爾先生的神色立刻緊繃起來:「皮斯佛閣下,是的,是這件事情……不,拜託您,求求您……」他忽然一把握住蕊特的手:「那孩子想替他姐姐報仇,他很快就12歲了,馬上便是參軍的年紀……他對我說他要參加調查兵團!」

  「您想讓我勸勸他嗎?」蕊特心裡一緊:「您想叫我勸那男孩放棄復仇嗎?」

  拉爾先生窘迫地看著她:「佩特拉已經……我只有一個兒子了,我唯一的孩子……」他低垂著頭雙手捂住臉,銀白色的髮絲格外扎眼:「我知道參加調查兵團是件很光榮的事,我為我女兒感到自豪,她為人類的自由而戰,光榮犧牲!……可,皮斯佛閣下,」越往後他的聲音越哽咽:「我只剩下一個孩子了,是我唯一的……」

  「我也是。」蕊特輕聲說:「我也是皮斯佛家的最後一員。」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出如此殘忍的話,拉爾先生尷尬不已地躲開她的視線,他望向窗外嬉鬧的孩子,溫柔的陽光和嬉笑聲傳來,他額頭細細的皺紋在顫抖。他在哭嗎,蕊特慚愧地想,我連佩特拉的屍體都沒帶回來,掌上明珠被拋屍荒野,這是你向我表達憤怒的方式嗎。

  不知過了多久,蕊特才開口打破沉默:「佩特拉……她最後一刻都未放棄戰鬥,而且沒有充當巨人的口糧。她死得像個英雄。」

  拉爾先生背過身去,蕊特瞥見他聳動的喉結:「啊,是的,我知道……」他的口氣裡有古怪又拘謹的驕傲:「我女兒戰鬥得英勇,我女兒戰鬥得榮譽,我女兒戰鬥得堅強。」

  你女兒死得不明不白。蕊特把這話咽進肚子,床單被她緊緊揪在手中,傷痛猶在手心。

  該死的人是我。拉爾先生稍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後,她才發現自己忘了將蘋果送還。這不是給佩特拉的嗎,蕊特說不清此時盛滿心中的是愧疚還是忿恨,她早已習慣了夥伴的離開,並隨時做好準備迎接自己的結局,為何時到今日依然難以釋懷。

  「逝者不死。」她躺倒在枕頭上,盯著陌生的天花板,不住地默念,「希望不滅。」

  病床上的時光渾渾噩噩,待等利威爾首次前來探病,蕊特正陷入死沉的昏睡中。護士建議不要驚醒她:「皮斯佛隊長需要休息,她腹部的傷口還未長好。」

  利威爾只是問道:「現在叫醒她,她會死嗎?會病情惡化嗎?」

  護士目瞪口呆:「不,我想不會,但是……」

  於是利威爾快步走到病床前,一把敲醒了蕊特:「起來,你打算睡多久。」

  蕊特沾染了一身起床氣,正欲發作時抬眼便撞見利威爾毫無生氣的死魚眼,她當即打了個寒顫:「不……命令傳達何時這麼快了。」

  「你知道?」利威爾反問。

  「貴族的腦袋比巨人好不了多少,每一步反應都能被預料到。」蕊特一邊肯定,一邊掀開被子:「我不能去內地。」

  護士趕忙上前扶住蕊特,利威爾冷冷道:「貴族勒令埃爾文交出一隻抵罪羊,沒有比身擔右翼隊長的你更適合的人選。」

  蕊特咬牙道:「我會為他們贖罪,但我的死期並非今日,也由不得那幫吃飽了撐的貴族來定奪。」

  護士小心翼翼地為她換上外套,蕊特則坐在床邊不住抱怨:

  「那幫躲在希娜之壁的王公貴族想玩他們的權力遊戲,在這巴掌大的小地方爭來爭去,還以為自己是何等高貴。他們愛玩就叫他們玩去,只要記得把經費按時批下來,我便對他們俯首稱臣……」

  「他們傳喚艾倫前去王都。」利威爾道:「國王以為我們無故損失國庫金錢,總統質疑艾倫的用處利弊,貴族們開始你爭我奪,他會陷進政治鬥爭的泥潭裡。」

  「叫貴族去死。」蕊特嫌惡地說:「他們吃個油光滿面,不管民眾的死活,總有一天當巨人兵臨城下,他們才會發現自己的體重連3m級巨人也壓不死。求聖母慈悲一回,怎麼沒有人把國王的腦袋砍下來。」

  小護士一驚之下險些打翻了臉盆,利威爾提醒道:「注意你的言辭,皮斯佛。」他的語氣卻未有多少責備:「你曾發誓向國王獻上心臟。」

  「我向王國獻上心臟。」蕊特強調道,「艾倫在哪裡?」

  利威爾皺眉不滿道:「皮斯佛,你睡糊塗了,我該再敲敲你的榆木腦袋麼。」

  蕊特立即改口:「請問兵長,艾倫耶格爾在哪裡?」

  「會議室吧,跟他的『好朋友』爭辯些無聊的事,跟我走。」

  蕊特傷好了大半,被利威爾架著拽出了醫院。大街小巷人來人往,蔥郁的行道樹遮擋著正午強盛的陽光,斑駁樹影間孩子們在樹下拋球玩耍,店鋪裡零零散散的有些叫賣著食物的商人,只是些家種的水果卻價錢驚人,但依然有一群人圍在他身邊討價還價。

  露絲之壁內依舊是一片祥和的景象,平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抱怨著糧價飛漲與調查兵團的無能,一心以為他們的國王能鎮守住牆壁內奢侈的安寧。

  在這其中,又是否有人替那些死在牆外的英雄們哀悼?

  不,他們不願為我們這群不懂得珍惜生命的傻瓜付出同情。蕊特寒心地想,人類渴望安寧而懶於冒險,大部分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除非有一天巨人站在面前,他們才會發現「浪費」稅金的我們是何等重要,畢竟我曾是凡人的一員。

  在前帶路的利威爾注意到蕊特緊鎖的眉頭,說:「皮斯佛,換個角度去看看,如果這些平民個個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你未必會開心。」

  蕊特撇開視線:「我沒有強求他們理解,人類都是利己生物,我早先也是個自私的人渣。」

  「你承認了嗎。」她聽不出利威爾是否在開玩笑,只是他似乎在緩解氣氛。「有私心未必是見不得人的事,除非有艾倫那樣不要命的正義感,大多數人都不願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我不希望出牆的小鬼為了恐懼或者復仇而戰,空妄的理由支撐不了他們多久……埃爾文說的對,調查兵團需要拋棄個人主義的瘋子,只有無畏者才能對巨人揮刀。」

  蕊特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在大街的喧囂聲裡分明聽到自己的心跳:「無畏者……」她低聲重複。

  「你不算。」利威爾隨口對她說道:「你的興奮和活躍都來自恐懼和仇恨,直面巨人時你只會逃跑。」

  蕊特沒有答話。

  利威爾逕自往前走:「這次的事我不怪你。女巨人一經出現便調動整個右翼前去阻攔,你的判斷很準確,以艾倫的安危為首要前提,去找三笠阿克曼也對。你知道自己哪裡出錯了嗎?」

  蕊特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利威爾終於轉過身,他的眼睛像黑曜石匕首,蕊特克制住想後退的衝動,當她對眼前上司心生敬畏時,她自然明白了自己為何無能為力。

  「你不相信艾倫,不相信同伴,你不相信希望。」

  利威爾刀割般銳利的目光刺向她:「你的學生怎麼沒給你取個綽號叫作『憂傷的皮斯佛』。你不無能,但一個無時無刻不哀聲歎氣的精英比一個吃白飯卻樂觀的廢物更招人煩。」

  蕊特覺得自己的臉皮在一層層剝落,使得她感受到泛紅的血肉和陽光直射的高溫:「我……」

  「你的心死了嗎。」利威爾尖銳地說:「拼命逃脫死亡,又沒有熱情生活,我真該揍你。」

  蕊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該死的人是我。比我更應該活下去的人死了,什麼都沒做的我活下來了,我,我想……」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利威爾口氣不善:「這麼想死去自殺吧。」

  「我不能死。」蕊特的指甲深深摳進手心:「艾倫到達西甘錫納之前我都不能……」

  利威爾對此嗤之以鼻:「你活在人世的理由真是單一啊,皮斯佛。」

  蕊特撇過臉去苦笑道:「能找到理由就很不錯了,兵長。」

  我害死了我弟弟。夢魘般的耳語在睡夢中從未決斷,時過境遷五年之久,恐懼和仇恨像猶新的傷痕不曾消失。巨人吃掉了我所有親人,而我束手無任其發生……西甘錫納的淪陷如黑洞般吞沒了她整個人生,在覆蓋一切的黑暗中未曾給她絲毫償還的希望。

  可我還未討伐過一隻巨人,還未替耶哥報仇,還未回到西甘錫納,我還沒資格去送死。

  每晚入睡前她都默念著這些話,為自己尋找一個活下來面對巨人的理由。戰友接二連三地離開,宿舍的床位隨著年月更迭不增反減,冤魂舊債累積疊加,扛在每一名出牆戰鬥的士兵肩上。

  除卻前進我們無路可走,即使是在戰友英魂推動之下,即使無數次出入絕死之地,蕊特都為自己努力找尋存活的理由。

  她一個人走進偏僻的墓園,穿過層層疊疊的碑塚,路過牌位前哭泣的老嫗孩童,找到了那個駐留在新墳旁的少年。

  「艾倫,」她走上前去,「你怎麼在這兒。」

  艾倫正站在墓碑前一言不發,等反應過來,慌忙答應道:「皮斯佛教官!啊……您沒事了嗎?三笠說您傷得很重。」

  「好些了。」蕊特走到他身邊,目光無意間瞟到他的衣袖,濕的,蕊特心猛地一緊,趕忙轉頭看向別處。

  眼前是新立的衣冠塚。蕊特打量著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刻滿了姓名與出生年月,每一次出牆這裡就會豎起一塊新碑,以此悼念犧牲的戰士。

  怎麼會有這麼多名字……蕊特從第一個名字一直數到最後一個,當過半時她已沒了繼續看下去的勇氣。太多了,蕊特不知自己到底是何心情,只是麻木地回憶她那天在牆外見過的慘景,當她追溯回到過去,似乎連眼前的石碑都淋滿了鮮血,腥臭的味道噎得她無法呼吸。

  「利威爾兵長呢?」沉默不知延續了多久,艾倫才小心翼翼地問她。

  「哦,他不進來了,兵長說他還有些事要做。」蕊特尋找著話題:「艾倫,他們……他們給你說了嗎,去往王都的事。」

  艾倫顯然不願談起這個話題:「是的,明天動身。」

  「那好,我跟你一道去。」蕊特平板地說:「我想我們到時候就會知道的,阿爾敏很聰明不是嗎,我們會為他們報仇的,」蕊特盯著石碑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重複道:「當找到女巨人,我們會為他們報仇的。」

  艾倫的聲音令她難過:「為什麼呢,連教官都認為女巨人在我們之間,為什麼呢?」

  大樹之下,蕊特凝視著艾倫掩在陰影裡的側臉:「很難接受嗎?」

  艾倫脫口而出的話裡有強壓的激動:「大敵當前,我們還要互相猜忌……」

  「這就是信任啊。」蕊特沒有安慰他,「艾倫你以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又能有多牢固呢?」

  「我第一次變成巨人的時候,三笠和阿爾敏就絲毫沒有懷疑過我。」艾倫辯解道。

  蕊特點頭承認:「是的,他們都是優秀的士兵,值得把後背託付給他們的夥伴。」

  「但有人對你多麼好,就會有人對你多麼壞。這世界總是愛玩弄笑話,外面的世界越是五彩斑斕,擋在你面前的敵人就越是難以想像。」

  「那就懷疑阿尼嗎?」十五歲的男孩聲音顫抖:「那就懷疑跟我一張桌子上吃了三年飯的同伴嗎?」

  蕊特動也不動地看著他。「總會有一天,」她一字一句地說:「你會為你嚮往的自由付出一切,包括天真與慈悲。」

  他還站在原地,挺胸抬頭地站在原地,披著自由之翼的披風,腰間別著那把鋒利的匕首,握成拳的拳頭骨節嘎吱作響。

  大風吹起,頭頂樹葉嘩嘩作響,空蕩蕩的墓園內晚風如泣如訴。石碑不作聲響,這裡埋葬了太多人的生命和夢想,我們得活下來,蕊特的手撫過冰涼的石碑,她似乎摸得到同伴凝固的脈搏。我們犯了很多罪,而上天作證,我想讓這個沒長大的男孩活下來。

  「我們會活下來的,」蕊特對墓碑說:「你們安心睡吧。」

  回應她的是風聲,好吧,蕊特想,我知道你們聽到了。

  身後腳步聲響起時,蕊特才想起叫他:「艾倫,我們該回去了。」

  艾倫沒答話,蕊特看了他一眼:「艾倫,下雨了。」

  「是的,皮斯佛教官……」艾倫輕聲道:「下雨了。」

  蕊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向外走去。利威爾等她走到身邊時開口說:「沒有下雨。」

  「我不知道,兵長。」蕊特沒有回頭去看艾倫,她注視著利威爾手中的百合花:「我和艾倫都忘記了掃墓要帶鮮花。」

  「我也差點忘了。」利威爾說:「我一直想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篇有幾處致敬《冰與火之歌》。


☆、首只巨人

  憲兵粗暴地踹開門時,蕊特正任由護士為她最後一次換繃帶,小護士擋在中間拿著針管威脅來人:「皮斯佛閣下還未完全康復,我不允許你們粗暴對待傷患!」

  蕊特悠悠起身,瞟了一眼闖進屋內的不速之客:「哎唷,多日不見,您瘦多了,被巨人嚇到的嗎。」那位曾揪過她領子的憲兵對她怒目而視:「多謝皮斯佛閣下關心,不過還是多擔憂些自己吧,現下得由我們來決定你的生死了。」

  蕊特主動伸出手讓他們把手銬拷在手腕上,她知道手銬並不會扣留太久,所以她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死。她拋給他們一個極盡蔑視的眼神:「區區人類奈何不了我。」

  對方同樣對她嗤之以鼻:「調查兵團跟巨人待久了,連說話的口氣都跟巨人站在一個立場上。」

  「原來巨人會說話。」蕊特嘲笑道:「沒有出過牆的您真是見多識廣。」

  不出意料他們又險些爭執起來。憲兵團一向視調查兵團為不開化的野蠻怪人,調查兵團則將其中張揚跋扈的士官比作縮頭烏龜,兩廂對望著,則近百年來都維持著邊緣關係,互相嘲笑的傳統由來已久。

  蕊特被推推搡搡一路押解至城外,馬車便準備在城門處,當她一腳踏入馬車一腳踏上腳踏,又回頭要跟憲兵拌嘴時,遠處疾馳而來奔馬打斷了一場好戲。

  「不知道押解軍事犯人是否時間余裕?」埃爾文團長下馬向他們走來,「打擾一下,我想跟皮斯佛隊長談些事情。」

  憲兵的臉色並不好看,但在軍銜壓制下竭力維持著禮貌:「請便吧,史密斯團長。」

  蕊特畢恭畢敬地隨埃爾文走到一旁,確信旁人聽不到了便開口問道:「『她』在希娜嗎?」

  埃爾文不作正面回答,反倒仔細打量起她:「你與皮斯佛司令並不是很相像,但你簡直是皮斯佛夫人的縮小版。」

  蕊特下意識摸了摸頭髮:「您說的沒錯,認識父親母親的人都這麼說……」媽媽的一頭紅發燦若火燒流雲,我遠不及她萬一。關於童年的記憶蕊特不由得想起父親在世時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埃爾文團長是來調遣我的嗎,『敵人不請自來,戰士卻不可坐以待斃』。」

  有一陣埃爾文似乎想哈哈大笑,但笑只是停留在嘴角上,他自始至終懷揣著一份正襟危坐的嚴肅,這讓蕊特略感不安,埃爾文不會無故前來。「你果然是他的女兒。真叫人懷念,很久沒有人在我面前說這句話了,皮斯佛司令曾經在我面前嘮叨過不少名言警句。」他稍作沉吟,道:「按照你戰場上的表現,利威爾催促我關你禁閉,貴族們又希望為這次失敗的牆外調查找出一個能愆罪於其的由頭,你和艾倫都是他們獻給國王的交待。」

  蕊特揚起眉毛,做了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無巧不成書,你要去王都接受軍事法庭審判,艾倫也要去王都淪入政治鬥爭,前往王都的必經之路上有你的學生。」埃爾文徵求她的意見:「願意去跟她打個招呼嗎,皮斯佛教官?」

  說到這裡埃爾文臉色沉重,蕊特卻分明看見他眼底深暗的鬼詰和沉著。調查兵團是怪物們的集中地,而團長統領著我們所有人,蕊特不由得在內心感歎,我早該知道能與爸爸混在一起的人都不是省優的燈。

  「屬下非常樂意,團長。」最後她盡可能表現出躍躍欲試的積極:「我比任何人都想踹『她』下十八層地獄,該有人教教那殺人無數的惡魔什麼是罪行後的懲罰。」

  她得死。蕊特暗自詛咒道,就是把那造孽的惡魔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半晌過後,蕊特隨埃爾文一道騎馬出城,行至門下與艾倫等人會合後離開卡拉內斯區直穿露絲之壁,向希娜之壁進發。

  憲兵忿忿不平地看著犯人跨上馬背,一聲呼哨之後絕塵而去。蕊特暗自咀嚼著他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他抽搐的嘴角令她心情大好。

  埃爾文一言不發在前帶路,其餘士兵騎馬守在馬車周圍。路途不算漫長也並不短暫,小路鋪滿了石子泥土,夏日和煦微風逐漸沖淡了緊張感,純白小馬在小道上悠哉顛步,蕊特忙裡偷閒給它的耳朵系上鈴鐺,這樣看起來與她出牆時的那匹愛耍性子的小馬如出一轍。

  掛鈴叮叮噹當作響,她想起父親和他的那匹老馬。

  「皮斯佛教官。」正當她陷入沉思時三笠騎馬行至她身邊:「您的傷勢好些了嗎。」

  察覺到三笠用陳述語氣來提出問句,蕊特收回思緒道:「當然,至少腸子不會再漏了。」

  儘管蕊特自覺這個玩笑很幽默,三笠的嘴角卻並未透出半點笑意。她抿起嘴唇,時不時警惕地打量四周,渾身緊繃猶如一隻隨時迸發的利箭。蕊特的視線緊跟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上,讓她肯定三笠是天生的戰士,為戰鬥而生,教她嘴上不說卻羡慕不已。

  三笠再一次望向一行人護送的馬車時,蕊特在一旁問:「調查兵團的最高戰力就在這裡,你還是放心不下嗎。」

  三笠沒有放下戒備:「皮斯佛教官,我相信你。」

  我也在試著相信你。蕊特自知毫無立場,默不作聲地聽三笠說:「上一次出征時我以為萬事俱備,畢竟大家都說那個侏……利威爾士兵長是人類最強的戰力。」

  「他確實是。」蕊特確認利威爾沒有看向這邊,「兵長從女巨人嘴裡救下了艾倫,你我都知道。」

  「我感謝他。」三笠這句話說得很不情願,蕊特沒有問是因早先的不快印象使她無法接受利威爾對艾倫的救命之恩,還是因為對於蕊特本人的失職不滿不便直說。三笠是否因為艾倫的負傷而遷怒於她已不重要,我們的目的一致,僅憑這個理由她就可把三笠當作交付予後背的夥伴。

  三笠也沒有接話,全程鈴鐺脆響

  「三笠,或許你不記得,但我以前見過你,在瑪麗亞之壁遭遇突破之前。」蕊特在搖晃的馬背上尋找著不由氣氛冷場的話題:「我弟弟耶哥生性好動,有一次摸魚時失足掉進小河,回家便得了風寒。當時父親因公務去了露絲之壁內的舊調查兵團總部,母親回娘家探親,我守在耶哥床邊急得想哭。耶格爾醫生醫術高明,等我哭夠了想起這件事時,時日已是深更半夜。」

  「啊,我想起來了。」三笠驚訝地看著她:「那晚我們都睡著了忽然有人砸門……紅發的姐姐背著黑髮的弟弟,那小男孩發了高燒。」

  蕊特欣慰地笑道:「湊巧的是耶格爾醫生去了壁內,也不在家。耶格爾夫人為我們開了門,把艾倫和你叫醒讓你們去燒開水取藥,再讓耶哥躺在床上……」

  蕊特撥弄著小馬的鬃毛:「我現在還記得耶格爾夫人,她救了我弟弟一命。很善良,待人也很溫柔,跟我媽媽很像。」

  三笠扭過頭去:「嗯……我也記得。」

  蕊特忽然驚醒:「對不起!」她忙不迭想起自己說了些什麼:「我不是特意……我只是在想耶哥……哦不是,拜託,阿克曼,我不是……」

  「我知道的,教官。」三笠一直盯著馬背看:「艾倫以前也很崇拜皮斯佛司令,直到他親眼目睹巨人把……」

  她一時語塞,再沒把那句話說下去。

  鈴鐺還在風中叮噹作響,蕊特似乎又能看見父親坐在屋前擦拭他的那只銀鈴鐺,耶哥在庭院裡瘋叫著亂跑。當年的世界還未曾有這麼糟,西甘錫納的一切都還好,她滿心以為自己會繼續在兵營待下去,忍受夏迪斯的苛刻恐怖,憧憬著父親所在的調查兵團。

  原來已過去了那麼多年,和平已距離我們太遠。

  「我很羡慕你,三笠。要問原因的話……我第一次上戰場被嚇哭了。」蕊特打開了話匣子,用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大腦一片空白,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死死地抓緊韁繩,戰場上的聲音什麼也聽不到,只是不斷地聽見耶哥的哭喊。戰馬一驚之下便把我摔下來,我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把巨人都引過來了。」

  三笠不可置信地看向蕊特,後者平靜地對她訴說:「那事再過多少年都難以啟齒……我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巨人向我走過來,伸出手。然後班長飛奔而來救下我,等我驚醒過來時,我坐在屋頂上,一隻巨人站在我面前,班長被它叼在嘴裡。三笠,你知道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蕊特吸了吸鼻子:「他罵我,用最難聽的話問候我祖宗先代,巨人把他咽進肚子的前一秒,他拼死朝我喊……」

  蕊特經由模糊的水光看見自己握著馬韁發白的雙手:「他說蕊特,你連逃跑都不會嗎?」

  她揚起頭看三笠,眼淚從頰邊滑落:「然後我就站起來逃跑了,一直到現在。」

  三笠一時束手無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許久,她才開口試探道:「……您還在害怕嗎,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蕊特慢慢哽咽道:「我害怕它們,遠遠瞧見它們我就雙腿發軟……爸爸被它們折斷腰部,撕成兩半,還差半口氣,他最後都拼命朝我喊,讓我告訴他們,把洞堵上……媽媽拼死反抗,巨人就在我眼前把她的四肢都拆下來,先是手臂,後是大腿,然後把她塞進嘴裡,只吃了身體……頭被咬掉了,媽媽的腦袋就咕嚕嚕地滾到我腳邊,血紅色的頭髮像水草一樣纏在我腳踝上。」

  蕊特捂住臉,逐漸開始失控:「我拼了命……我這一輩子從沒有像那天一樣玩命狂奔……我們沒有趕上船,我牽了父親的馬,帶耶哥往露絲之壁逃,半路馬受驚把我們都拋在地上……巨人就追了上來,上帝啊……」蕊特失聲道:「為什麼不來吃我……那個天殺的混蛋,它肚子吃飽了,又不想放過耶哥……三笠,它有什麼資格那麼對我弟弟,它只是家養的牲畜,它憑什麼……」

  「教官!」三笠情急之下抓住蕊特的肩膀勸慰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不要再……」

  「再過一百年我也不可能忘掉啊!」蕊特甩開她的手喊道:「那畜生把我弟弟咬在嘴裡嚼來嚼去,把他當成糖果,在他姐姐面前,在我面前把那孩子變成一團肉泥!!」

  好半天,蕊特勉強冷靜下來,三笠一直注視著她,兩眼發紅的蕊特像一隻殺紅眼的野狼:「我把它宰了,三笠,我殺了第一隻巨人。我跳到房頂上,當它津津有味地嚼著我弟弟的時候,我跳到它後背,用農夫家砍柴的彎刀把它的肉削了下來。殺它的時候我感覺不到絲毫恐懼,只想著揮刀,那之前我還在訓練兵營,所以我確實一次性把它的後頸肉削了下來,削得漂漂亮亮、乾淨俐落。」

  「巨人倒了下去,臉砸在地上。我跳下去想推開它的臉,它太重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而且它風化得很慢……另外幾隻巨人也走了過來,我沒時間了……」

  蕊特的聲音很輕,像湖面上漂浮的羽毛:「我只得跳上馬,頭也不回地逃走。我一路找到了逃難的人群,逃到了露絲之壁,然後回到了訓練兵團……」她還想繼續說什麼,張口卻沒有聲音。蕊特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重新說道:「我沒法撬開它的嘴,沒法帶回我弟弟的屍體,我不管……我不管他已經變成什麼樣子,肉糜還是、還是什麼玩意兒……耶哥擋在我面前救了我一命,我卻連他的屍體都搶不回來……」

  「那是我親手宰掉的唯一一隻巨人,為此我賠上了一個完整的弟弟。」蕊特用衣袖擦乾眼睛,平靜得有些可怕:「我很佩服你,也很羡慕你,三笠,你還有艾倫……」

  三笠的開口顯得很艱難:「只要艾倫在,我便能無所畏懼。所以,教官……」

  「沒用的,沒用的……」蕊特耷拉著腦袋搖了搖頭:「能讓我無所畏懼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爸爸,媽媽,耶哥,以及那個承載了所有記憶和夢想的西甘錫納,全部在五年前的那一天將她棄之不顧,遠遠離開。存活已如此艱難,她唯一能做的依舊只有逃跑,活下去,一直到我帶著你回家,在那之前,誰都沒有理由白白送死。

  兩人間維持著僵固的沉默,三笠把圍巾拉起來遮住口鼻,大風逐漸盛起,漫天盡是落葉與鈴鐺響聲。

  在他們走進希娜之壁,蕊特下馬前對三笠說:「三笠,你得保護好艾倫。」

  三笠點點頭:「我當然會。」

  「有些事你得親口對他說,他還是個孩子,被這世界嚇壞了,來不及接受由內而外的背叛。」蕊特叮囑道:「當他要做決判時,我希望你能勸說他接受現實。」

  「我會的,教官。」三笠笑了笑:「謝謝你為艾倫想到這一步。」

  「我沒有你那麼偉大。」蕊特攤開滿布瘡疤的手:「我只是想讓自己早些獲救吧,這世界的美好留給孩子們去看,殘酷就讓我們這些早已絕望了的大人來背吧。」

  「你絕望了嗎。」

  「我早已死了。現在為艾倫活著。」

  當她在審判席上跪下,傾聽法官講述她的失職與判決時,蕊特知道艾倫一定在城市的哪個角落裡掙扎著,與內心天真的善念抵抗。

  為了回家。自打人間淪落為地獄,這個想法日復一日地支撐著見證過絕望的人們度過煎熬的年月,為了回去故鄉,所以才拿起武器與天敵抗爭。親手殺死心中的孩子,才能蛻變為無所畏懼的成人。

  法官拿起小錘,蕊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艾倫,她想,動手吧,殺了你心中的那個男孩。

  錘子落下時,一聲巨響在希娜之壁、人類最後的堡壘上空炸響。

  作者有話要說:

  這話是回憶殺(……)


☆、人間地獄

  巨大的震動將整個城市從安逸中驚醒,習慣于安寧的人們在劇變中不知所措。蕊特趕忙站起來,朝楞在原地的士兵吼道:「把手銬解開!」

  士兵的臉上佈滿驚恐:「不、不行!你是……」

  「少廢話!」蕊特怒瞪著他:「你我都知道什麼東西出現了!我是調查兵團所屬,給我解開手銬!」

  士兵望向審判席,法官與一干貴族卻早已跳下座位四下逃命,蕊特催促道:「你是要逼我把你的牙打下來嗎?」

  年輕士兵哭喪著一張臉,手忙腳亂地掏鑰匙:「諸神原諒我,不……」

  手銬甫一解開,蕊特推開身邊的士兵拔腿便往外跑。在人潮湧動的擁擠過道上法官攔住了她:「不行,你仍有罪!回到法庭去,皮斯……」

  「閉上你的烏鴉嘴!」蕊特打開他的手,全然不顧吹鬍子瞪眼的法官:「我的部下在外面戰鬥,你竟然讓我坐以待斃!只會逞嘴舌之快的老麻雀,乖乖坐回你的席位上,看看調查兵團是怎麼出生入死的吧!」

  老法官氣得滿臉漲紅,指著蕊特的手上下亂顫,後者貓著腰三下兩下擠出驚慌逃難的人流,剛走出法庭,遠處的龐然大物便印入眼簾。

  真的是她……猜想得到了論證,蕊特卻絲毫沒有將兇手繩之以法的快感,她只覺得心頭一緊,渾身都浸泡在涼水中,寒意飛快地竄上全身。

  艾倫,蕊特下意識地想,艾倫在哪裡?!

  蕊特逆流而上快速穿過街區,搜索之際她理解了艾倫的優柔寡斷。驚恐的市民你推我擠地向希娜之壁逃去,孩子的哭泣與大人的咒駡亂作一團,雜亂的腳步裡蕊特聽到自己的心跳在喉嚨裡躍動。五年前的慘像歷歷在目,巨人把我們的人生從此毀去,而這裡絕不能再變為西甘錫納。

  摩肩擦踵的人群裡,眼疾手快的蕊特抓住了一個四處亂竄的憲兵:「嘿,站住!」那士兵受了不小的驚嚇,滿臉慘白的顏色,汗珠打額頭滑落,他一看清蕊特軍服上的標誌便失聲尖厲地叫道:「調查兵團?!」

  「這巨人!這兩個巨人是你們帶進來的嗎!」那高壯的憲兵一把提起蕊特:「你們這些怪物!竟敢褻瀆神聖的希娜之壁!」

  神聖個屁。蕊特的領口勒得她不能呼吸,她只覺得難過和憤怒,憲兵是訓練兵團的前十精英,而眼前粗魯的蠢貨顯然只有發達的四肢,沒有與之匹配的腦子。於是她抬手握住憲兵的手腕,懸在空中的腳狠狠朝他胯|下踢去。

  當憲兵慘叫一聲躺倒在地,蕊特利索地把他的立體機動卸下來,眨眼間便綁在自己身上。「感謝你,先生,」蕊特把嗷嗷亂叫的膽小鬼敲昏前道:「感謝你為你神聖牆壁所做出的貢獻,那就是為我提供立體機動。」

  她重新握緊扳機,發覺裝備上少有凹痕刮傷,這便是憲兵從未經歷過實戰的武器,蕊特疑心那群膽小鬼每天擦拭它們時可曾聽到武器的悲鳴,如果憲兵就這樣冷落嗜血的刀刃,那就讓她來帶它們上戰場罷。

  她按下扳機,繩索穿破空氣,猛地把她的身子拽進半空。當氣流在耳邊刮起噪音,蕊特又找回了遺忘已久的刺激和恐懼。

  建築物和平民的尖叫在身側退後,女巨人已近在眼前,此刻它不消任何動作都足以印證她的身份,蕊特只覺得怒火攻心,她忘記自己對那強光中閃現的艾倫吼了什麼,她只是憤怒,那是被欺騙過後的憤怒:我說過巨人在我們中間,可媽的,為什麼偏偏是你!

  回應她的是艾倫迎面朝女巨人揮去的一拳。這一拳使盡了他全部力氣,至少在蕊特看來,巨人化的艾倫比任何時候都更憤怒。他沖女巨人的臉狠狠砸去,而後者在毫無防備之下接住了那拳,那是一聲令人膽寒的撞擊,巨人龐大的身軀不由分說向一旁倒下。

  「住手!」嘈雜的噪音裡蕊特只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尖叫:「別去那裡!」

  蕊特已知道他在叫喊什麼,可那已毫無作用。省點力氣吧,當調查兵團整裝待發的士兵紛紛躍入半空,女巨人在層層追擊之下匆忙逃開時,蕊特飛越過倒塌的教堂,飛越過破碎磚瓦上遇難的教眾,鮮血,斷肢,一切皆是她熟悉的慘景,內心竟也找不到一點悲傷的情緒。

  巨人未做停留,拔腿便向女巨人追去。蕊特便寸步不離地緊跟在他身後,立體機動提醒著她身上的舊傷,而不論是女巨人一掌打破塔樓擊中空中的士兵,還是遠處韓吉情急之下的嘶吼都不能讓她的視線離開艾倫身上。

  我做夢都想不到可以在斯托貝斯區看見艾倫戰鬥的樣子。沒有人敲響警鐘,艾倫的腳步聲也未有那麼大,他攔住了奪路而逃的怪物,龐然巨怪兩廂對望著。

  她不敢再往前,對峙著的女巨人和艾倫已擺好了迎擊姿勢,兩隻龐然大物即將在斯托貝斯之上展開肉搏戰。而對戰結果蕊特已心知肚明,

  女巨人白費了她的格鬥術……同時刻韓吉也從遠處飛越到她身邊:「蕊特!」韓吉滿頭汗水,那八成是冷汗,「你為什麼在戰場上!」

  艾倫已向女巨人沖了出去,迅猛而無所畏懼,巨人的每一步都能撼動大地。「我為自由而戰呢,分隊長,您要高興就這麼認為吧。」蕊特的口氣平穩得出奇:「艾倫打不過她,她會在把艾倫撂倒在地上然後轉身逃出城牆。」女巨人的迎戰姿勢她見過無數次,她高舉過頭的雙臂,以及當艾倫迎面一拳揮來,她靈巧旋身而過的踢擊。

  艾倫應勢倒向一邊,他沒有躲,蕊特暗自叫好,艾倫的意志比她想的更堅定。

  「艾倫不笨,可女巨人太強。」蕊特對韓吉說:「讓所有人朝兩側包抄過去,不能讓女巨人逃出城外。」同時韓吉也正朝他們下令:「去兩側!這裡交給艾倫!」

  我好冷靜……蕊特的視線牢牢粘在艾倫身上,一方面卻又絲毫感受不到恐懼。艾倫是我們這邊的,即使女巨人一腳踢斷艾倫的小腿,他支撐住的一拳依然毫不留情地揮上前去。

  然而女巨人的閃躲太快,作為巨人不應該有那麼敏捷的機動性。艾倫打得很費力,他的拳頭都擊中了空氣,而當女巨人逮到空隙,直沖上前一把拽住他摜倒在地,泄忿一般踢破他的頭顱,這場搏擊就像它開始時的那樣快速結束了。

  「三笠!」當女巨人一腳將艾倫的半邊臉踢破,後者把握不住平衡摔倒在地上時,蕊特朝一旁三笠大喊:「把她的眼睛刺瞎!」

  完全不用蕊特提醒,三笠的動作比所有人都快,此刻女巨人朝艾倫頭部猛擊,近在咫尺的蕊特覺得自己能看見艾倫巨人的腦漿。就在三笠靠近的那刻她捂住後頸轉身便逃,懦夫,你這懦夫,蕊特飛躍至艾倫身邊,看女巨人一氣朝城牆飛奔而去。

  我真想讓三笠變成巨人……蕊特邊跳進半空,便暗自揣測,三笠可以與女巨人一決高下,艾倫不行。

  「追上她!」韓吉朝士兵們大吼:「捉住她,攔住她,不能讓她逃出城牆!」

  蕊特趕忙跳到艾倫頭上,破碎的頭顱中血液散發的高溫和蒸汽使她喘不過氣來:「艾倫!」她朝底下大喊:「還有意識嗎,艾倫?!」

  巨人動了一下,口齒不清地發出嗚嗚聲。

  阿爾敏此刻也跳到艾倫頭頂,他顯得異常焦急:「教官,艾倫在恢復,女巨人逃出去了!」

  「我知道。她會去城牆。」蕊特踩了踩艾倫的頭髮:「雖然很抱歉,但你能起來嗎?艾倫,能起來嗎?」

  艾倫動了一下,剛支撐起身體便很快倒了下去。「還要一會。」阿爾敏險些失去鎮定:「怎麼辦呢,我以為萬事俱備,一定能抓住她的,我根本沒想到……教官,她設置了刀片……」

  「你的計畫沒錯,小軍師。」蕊特一直看向遠處的女巨人,她巨大的身影如此顯眼,只顧著跌跌撞撞地向外逃命。「阿爾敏,她會去爬城牆。」蕊特提醒他說:「她只有15米,城牆卻有50米。」

  墨綠色的披風在她身前身後翻飛閃現,女巨人粗暴地打碎房頂,士兵尖叫著被摔在地上。連同地道裡那些破碎不堪的屍體碎塊,她有怎樣不可違抗的大義去親手殘害他人?

  女巨人逃離的決心如此之強,四周士兵皆抵擋不住她的腳步,她滿手滿腳一片血紅,自己卻滿心求一條活路。

  你沒有資格求生路……蕊特不禁握緊刀柄,身上尚未癒合的傷口隱隱作痛。

  你是個蠢貨,是個白癡,是個腦袋被烏鴉啄了去的傻姑娘,蕊特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駡,被一群人圍攻,她該不會以為自己挺委屈的吧?

  腳下的巨人搖了搖腦袋,艾倫站了起來。

  不遠處,三笠正幾步踏上城牆,向女巨人藉以攀爬的手指揮刀砍下。

  沒有任何人下令,所有人幾乎一擁而上。由高處砸落的女巨人激起一地揚塵,她的戰友,她的夥伴,以及她現在到敵人紛紛蜂擁而至。艾倫死死按住她的四肢,後頸被人們爭相挖開。

  你在哭嗎?一旁的蕊特捂住腹部無力跪倒在地,叫駡聲不絕,那些灑落的熱血在清晨的寒氣裡蒸騰揮發,蕊特坐在地上,目睹他們剖開後頸,直到那人的身影在血紅的暗影裡閃現。

  熱淚從她鼻尖滑落,而蕊特的雙眼卻早已乾澀。你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你要哭呢。應當嚎啕大哭、倍感絕望,是被你玩弄於鼓掌間的我們才對。

  她犯了很多錯,她饒了阿爾敏一命,她暴露了自己的格鬥技,但沒人會為此體諒她、寬恕她,讓聖母創造的那些溫柔詞彙從這惡魔身上盡數滾開,她該死,一千一萬個理由都不能讓她曾經的戰友們放下手中尖刀。

  宰了她,指間緊握的冰涼鋼鐵讓蕊特的心一如磐石,我不管她有何苦衷,我不管她受過怎樣的折磨與逼迫,她殘害過的生命不計其數,她該為無數亡者贖罪。殺了她,艾倫,殺了她,艾倫……

  ——把阿尼•利昂納德殺了!!

  哢嚓一聲脆響,炸裂的強光刺痛人眼,在雙眼習慣性的躲避刺眼的光線時,蕊特腦內閃過數種絕望。

  我們真的很像,阿尼。當透明的水晶包裹著憲兵少女出現在巨人的脖頸之上,蕊特再一次想起那天在食堂中她說過的話。

  對人世毫無執念,卻懷抱著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覺悟,我們是如此地相像。盯著阿尼隱在水晶中的身影,蕊特的嘴唇咬出血來,我們都是逃避現實的懦夫,而你比我還不如!

  當她再次緩過神,漆黑的地下室燃著輕微的火光,火苗扭動的虛影在牆壁上若隱若現。鋼鐵的反光愈顯黯淡,那是鐵鍊與刀刃組成的牢籠,它們鎖著誰,阿尼?蕊特猛然從地上坐起,立刻有士兵扶起她,一眾幹部正圍在地牢中。

  利威爾並未說話,只是盯著那塊包裹著睡美人的水晶一言不發。

  蕊特先開口:「兵長……」

  「沒人叫你去送死,皮斯佛。」利威爾的聲音像這黑暗地牢裡的溫度:「問問你自己,這條命值多少個巨人。」

  蕊特摸了摸小腹,傷口幾欲迸裂,想必正是因此她昏倒半途,她改口問道:「艾倫呢?」

  利威爾反問:「你說呢。」

  「我不知道。」記憶重新倒帶,模糊的影像重歸腦海,她記起人們的驚呼,咒駡,哀嚎與尖叫,一如這一天裡她所見證的事實。巨人,她捂住傷口,未癒合的傷痕就像那道牆壁上的裂口一般新鮮而真實,而從中透露出的卻是比她自己的腸子更可怖的存在。巨人,夢一般的畫面讓她憶起五年前的舊夢,身子不由得發抖,巨人,我們的天敵,超大型巨人為什麼會在我們的城牆裡?!

  地牢裡的空氣陰潮濕冷,蕊特抱住自己慢慢蹲下來,「不舒服嗎,皮斯佛隊長?」小兵扶住她詢問,蕊特臉色發白,虛弱地搖頭否認。

  「害怕嗎,皮斯佛?」利威爾背朝她,輕聲問道。

  蕊特盯著漆黑的地板,看見那片石頭鋪就的地面漸漸滴上水漬。鋼與鐵的影子依舊在石牆上扭動,一如惡魔的黑爪,吞噬著她的噩夢。

  「原來它們一直都在我們身邊,而我幻想著能把它們驅逐殆盡。」蕊特咬緊嘴唇,澀苦的液體流入口中。這消息連同這世界都是杯難咽的苦酒,而她必須仰頭灌下,一如她調轉馬頭奔向露絲之壁,巨人的身軀與弟弟的屍骨被她拋之腦後。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我以為我已經離西甘錫納足夠遠了,為什麼這人間處處都是地獄啊……」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按照原漫畫內容進行,所以感覺本文像是用文字敘述畫面……沒什麼創新可言?我正在想怎樣弄出點花來(才不是),插入新角色,況且接下來的劇情尚不明朗,我真怕我被官方打臉。


☆、腐敗氣息

  蕊特推開門進入時,病床上的艾倫仍深陷在昏睡中,三笠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悉心照料仿佛她的兄弟還未長大。

  我當年也這麼看護過耶哥,猶記得他病倒在床上時是多麼脆弱與惹人心痛。蕊特抓住門把立在門口,並不想打斷三笠抑或者熟睡中的艾倫,然而她必須叫醒他,事態十萬火急,蕊特清了清嗓子:

  「三笠,艾倫好些了嗎。」

  「還好。教官,你進來坐吧。」

  「恐怕我不行,」蕊特苦澀地說:「叫艾倫起床吧,我們連夜趕去露絲之壁……」

  三笠唰地站起來:「出什麼事了?」

  小屋內火光搖擺不定,暗影分明裡蕊特的臉色白如薄紙:「露絲之壁南方出現了巨人。」皮斯佛教官再次用戰場上的聲音作答:「再明顯不過,我們最後的壁壘被攻破了。」

  話音剛落,三笠轉瞬即逝的驚恐使蕊特難以控制自己,三笠當即回頭去看艾倫,她想到了什麼,人們常說大火隨風揚起時,母親總是第一眼去找尋自己的孩子。

  你還有艾倫可以擔心呢,務須害怕。蕊特走上前,把兩套機動裝置遞給三笠。「你們一起吃了那麼多苦,從西甘錫納逃至此處,今後也會相依為命,」左右權,她只拍拍三笠的肩膀,「要是我死在你們之前,還望請你算上我的那一份繼續保護他。」

  三笠察覺出異樣,抓住蕊特的衣袖問道:「為什麼說這話,教官?」

  蕊特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依照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我覺得我快死了。」

  「不會的,教官。」三笠相當堅決,「您會跟我們一道回西甘錫納。」

  「如此那樣最好,」蕊特沖她笑道,「可你知道嗎,我聞得見我身上爛肉所發出的氣味。這是死神的邀請,我從親人和戰友身上聞過太多次,這回輪到我自己了。」

  當蕊特發覺出臭氣,時間需要回溯不久之前。當蕊特被利威爾以礙眼為由趕出地牢,草草處理過傷口後只能前去破損的城牆。韓吉分隊長仍坐在五十米之高的城牆邊沿,眺望著遠處連綿山脊處漸漸沉落的夕陽一語不發。

  蕊特繞過修繕中的城牆裂縫,走到她身邊坐下。

  韓吉緊盯著西方落日,天邊火燒雲在她眼鏡上折射出血紅色的光。看不清她的神色,而蕊特也無意去看。她默默地注視了一會斜陽,直至鮮豔的光在她瞳膜上留下光影。

  為什麼每次都由我來……蕊特並非擅長言談的人,她偏好聽取上司的命令採取行動,然而每當這種時候總該有一個人打破沉默。

  蕊特深吸了一口氣,「韓吉分隊長。」

  蕊特不知道韓吉是否從眼鏡邊緣用餘光看她:「蕊特,那只小狗呢?」

  「什麼?」

  「第57次牆外調查交由你看管的那只小狗,就是索尼和本都喜歡的那只,」韓吉朝她比劃道,「總是很有精氣神,一放開就汪汪叫,我沒有看見你把它帶回來呀。」

  蕊特覺得太陽的高溫直射到自己的臉頰上:「對、對不起,右翼跟女巨人的戰鬥中我把那瘋……那孩子丟了,很抱歉,那麼珍貴的試驗體,分隊長……」

  「我沒有怪你。」韓吉拍拍她的肩膀,「犬類本身就是實驗的附帶品,毫無希望可言的賭注,就像索尼和本一樣,讓人寄予了那麼多期待,盡自己所有去愛護,到最後依然化為泡影。」韓吉摘下眼鏡,擦了擦蒙灰的鏡片:「蕊特,我有過你這樣頹廢的時候,雖然只有短暫的幾分鐘,但是那是我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

  蕊特不敢看韓吉:「在您眼中我當真如此頹廢?」

  「哈,你覺得呢?」韓吉終於換上輕快的語氣:「我真不知道蕊特你啊,為什麼總是一副哀悼著誰的模樣,戰鬥的時候比誰都拼命,下了戰場卻比誰都哀傷。討伐巨人讓你痛苦嗎,嗯?」

  蕊特意識到自己的心跳紊亂:「為什麼?」她不知道這句話是問韓吉還是問自己:「我並不像分隊長一樣對巨人有深刻的認識和執著,我害怕它們,恐懼它們,將它們視作人間的惡魔……」

  「什麼又把你推向它們?」韓吉的手握住她的,好熱,蕊特驚覺自己雙手冰涼失溫。韓吉正直視著她,而這一次蕊特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什麼樣的責任和愧疚使你不惜偷竊犯法,也要斷絕自己前往憲兵團的道路?」

  懷疑如今輪到了我的頭上。

  即使她已數百次回答這個問題,每當有人想借此嘲笑她,她便轉移話題或瞎編亂造一個破綻百出的藉口。偷竊案底于皮斯佛司令的女兒來說是一生的恥辱,烙印深入骨髓,如同那晚她從訓練兵營的教官宿舍裡偷出豬肉,被巡邏士兵逮到後丟在操場上供人圍觀一般不堪回首。

  「偷竊肉食是重罪,皮斯佛訓練兵!」時至今日,她依舊清晰記得夏迪斯教官憤怒的咆哮,那聲怒吼險些震碎了她的自尊。三年訓練期已近尾聲,一周後便是101期新兵選擇入團的日子。蕊特皮斯佛是當年無可爭議的首席,然而就在一切塵埃落定的那晚,她摸黑潛進教官宿舍,偷出了肉食並被當場抓獲。

  「要麼服完勞役後發配開墾地,要麼披上自由之翼進入調查兵團。」夏迪斯背著手在她面前兜了無數圈後對她如是說,「選擇你咎由自取的未來吧,皮斯佛訓練兵。」

  並非咎由自取,那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害怕再拖下去,再任由時光飛逝,當入團選擇真正到來之時,我又會屈膝于巨人的恐怖與自己對安寧的嚮往之下,拋棄耶哥與父母的仇恨投入憲兵團,在露絲與希娜的保護之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不想白白送死,更不想任由懦弱迫使自己遺忘耶哥和西甘錫納。

  「你真心加入調查兵團嗎?」韓吉握緊她的手,面對質問她再一次無處可逃。

  「我不想,」她聽見自己穩若磐石的聲線,「可我不得不。」

  不為榮譽,不為自由,不為那些虛妄而廉價的理由,我想回家……她坐在五十米高的圍欄之上,坐在五十米高的巨人肩上,面朝著大地,遠山與西甘錫納,蕊特分明在重複她每一個難耐的夜晚裡不住念叨的禱告:讓我回家,讓我回西甘錫納。

  這話她對很多人說過,對班長說過,對兵長和團長說過,對艾倫和三笠也說過……可有誰聽進去過?

  「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更想回家,皮斯佛。」每次他們的回答都一樣,都一樣忽視她的「自作多情」,好像他們的弟弟也教巨人扔進嘴裡當糖果嚼著吃了似的。他們哪裡懂得自己的憤怒和絕望,他們希望自由,渴望人類的榮光,追逐的盡是些字面上的空話。

  而我只想回家。

  前來報信的士兵驚嚇得不能自已,蕊特只是望見他六神無主的失態樣子,便猜出了事故原委。這不算太壞,對嗎,蕊特確信自己並未瘋狂,我只是想回家,我並沒有做錯太多事情。

  時日無多,她摸了摸腹部隱患的舊疾,是否死前我還能為誰做什麼。

  韓吉將眼鏡重新戴好,站起來拍打衣服上的灰塵:「真考驗人啊,麻煩和刺激一個接一個。」怪人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影:「呐,蕊特,你們南方人不是有句諺語嘛,什麼諸神總愛擲硬幣……」

  「一面是幸福,一面是厄運。」蕊特綁緊自己的皮帶,重新補充好氣體:「我父親以前常說,士兵不該對敵人感到恐懼,而要將其視為冒險,期待每一次得勝歸來。」

  韓吉捂嘴想笑:「我們還未真正意義上勝利過一次喲。」

  「會的,韓吉分隊長。」蕊特重複了一遍:「會的。我們會回家的。」

  蕊特從城牆高處一躍而下,在晚風由耳邊經過的呼嘯裡,她似乎聽得到硬幣落地的脆響,這次不論天意如何,我們人類都將收復疆土。冰之海,火之水,沙之地,冬之城,還有西甘錫納。尤其是西甘錫納。

  先遣部隊幾乎在收到牆壁被突破的消息後就即刻出發,而當她全然不顧三笠的阻攔,強行一把艾倫從床上提起來時,蕊特其實害怕艾倫的反應。她不清楚無拘無束的睡夢于這個男孩而言究竟是避風港還是鬼門關,至少蕊特難以忍受自己夢中數年如一日的慘景重現,做夢於她是一種煎熬,不知艾倫是否能從夢裡遇見什麼美好的願景。

  這或許是個噩夢,艾倫迷迷糊糊地睜開睡眼時,臉上的表情停滯於疲乏和困苦之間。蕊特不由分說抓起制服便往他身上套:「快醒醒!醒醒!聽我說,艾倫!」

  「啊,你……誰?誰啊……唔,嗚嗚,頭!頭!」艾倫被蕊特的重手重腳折騰得嗷嗷亂叫,蕊特則跳上床把他往外推:「我是皮斯佛,你的教官!仔細回憶下,紅頭髮,一副誰都欠我錢的死人臉,你能記得我的!」

  「是的是的,我記起來啦!」艾倫從蕊特手中奪過外套,赤腳跳下床:「怎麼了啊,皮斯佛教官?」

  「艾倫,」蕊特還站在床鋪上:「露絲之壁被攻破了,隨我們來吧,再去把洞口堵上。」

  等把驚魂未定的艾倫塞上馬車,利威爾卻又把剛踏上馬車的蕊特拉了下來:「你少給我去添亂,皮斯佛。」

  「我從未添過亂,兵長。」蕊特抗議道。然而利威爾只是冷冷瞪了她一眼:「那就讓我朝你肚子上揍一拳,接得住就跟我們走。」

  蕊特抿起嘴唇,從馬車上跳下來,艾倫擔憂的目光緊跟著她,而蕊特自始至終用一副悲天憫人的眼神死盯著利威爾,後者不屑地擺擺手:「少拿這種眼神看我,去露絲之壁境內的其他區域説明疏散群眾,見到巨人就立刻折回來。」

  「艾倫呢?」蕊特明知故問道。

  利威爾跳上馬車:「不幹你的事。」頂頭上司用那副慣有的輕慢對她說:「不過你當時的誓言真好聽,『我的命為你鋪路』,誰准你私自拋棄職責去死了,嗯?」

  蕊特一時間火冒三丈。她恨透了小腹那道醜陋的傷疤,恨透了為她做手術的醫生,恨透了把她一把摔在地上的阿尼,更討厭口是心非的利威爾,為何這個不長個的上司總愛把關心的話語說得如此歹毒。

  我能戰鬥。雖然熱愛安寧,險些被憲兵團的安逸所誘惑,但我選擇的仍是戰鬥。我不想死,可這不意味我怕死。

  讓我去戰鬥!哪怕是逃跑,我也想上戰場!

  蕊特強壓怒火,最後繞過利威爾看向艾倫:「艾倫,把刀帶好。」

  艾倫下意識地去摸那把皮革套裡的匕首,蕊特低下頭默默轉身,甚至沒有說一句再見便一口氣跑回馬廄。等她牽出戰馬到達城門,載著艾倫的馬車已不知駛出了多遠。

  露絲之壁疑遭淪陷的消息不脛而走,斯托貝斯區陷入又一輪的恐慌,人們紛紛收拾包裹拖兒帶女準備逃回內地。擁擠的人群如退潮的洪水般湧向連接希娜之壁的城門,前往露絲之壁的城門口只有調查兵團與駐屯兵團的士兵們四下奔波忙碌,並不斷有逃難的民眾湧入此地。

  蕊特跨上馬背,穿越驚慌失措的人群,在夕陽將盡的最後一刻沖出斯托貝斯。

  我在幹什麼?小路顛簸,而她緊握住馬鞭不斷懊惱,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在向兵長發脾氣麼,還是想顯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老天,為什麼利威爾兵長沒有一個栗子敲死我,如果我是他,我就扇自己的耳光,好讓一個頭腦發熱的士兵想起自己究竟是誰。

  我是調查兵團所屬隊長,我是西甘錫納及瑪利亞之壁南區司令皮斯佛的女兒,我是第57次牆外調查右翼偵查的唯一倖存者……醒醒吧,蕊特,看清自己是誰。

  「皮斯佛閣下!」

  身後傳來雜亂的馬蹄聲,蕊特並未回頭。「你們太慢了,憲兵團平日的訓練不夠充足嗎。」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威嚴有力,只能效仿利威爾士兵長:「跟上我,切忌不要超過兩個馬身,否則巨人一旦突襲我無法及時掉頭支援。」

  增援而來的憲兵口氣中壓抑著半分輕視:「是,是的,我們會牢牢跟緊您的,皮斯佛——教官。」

  你這自大的小鬼。蕊特忍不住在心中腹誹,以為我是單靠逃跑才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嗎。

  我拼了命,她忍不住在內心申訴,諸神作證,我拼了命地逃跑,我是個早該下地獄的懦夫,但為了耶哥,為了艾倫,我還不能死在這裡。

  「走吧。」蕊特拍打戰馬的脖子,愛馬便四蹄發力狂奔,蕊特執起馬鞭向露絲之壁發足趕去

  黑夜降臨,四周林木沉陷進黑暗的深淵裡,道路隱沒在深沉的暗夜裡,正值盛夏卻無蟬蟲鳴叫,就連那輪不算明朗的弦月也早早被濃厚的烏雲遮擋。

  愛馬長耳上的鈴鐺叮噹作響,銀鈴樂聲伴隨她一道前往戰場。晚風吹起時蕊特驚覺自己的頭髮已蓄到了後腰,原來我活得不算太短,蕊特忽然松了一口氣,原來我已苟活得足夠久。

  「細菌感染,腸道發炎,體內多處破損,有潰爛趨勢。手術為你延長了癒合時間,但如果你堅持上戰場,誰都不能保證你能活到何時。」

  「醫生,您似乎在說戰場上的存活率比在手術臺上高。」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皮斯佛閣下,你可以自己決定是否前去王都,也許身為調查兵團的英雄,你人生中這樣的機會不多:選擇上不上戰場,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下去。」

  「醫生,感謝您為我考慮,只是對我這樣搶走犧牲同伴榮譽的懦夫來說,事到如今還提『自己的意願』是不是太諷刺了些。」

  「或許我可以假借病情留在醫院接受治療,來日再上戰場,逃避危險,拼命自保,就像五年前我頭也不回地逃回露絲之壁。我一直在逃跑,永遠不敢面對現實,而這樣的逃避連我自己都覺得乏味。」

  醫生翻開一頁病歷,給了蕊特不同於他人的尊重:「但在選擇兵團的那一回你並未逃跑,不是嗎。皮斯佛閣下,我看過你的檔案,你本可以參加憲兵團去希娜之壁,你本可以容許自己逃跑,本可以去內地。」

  蕊特捏緊床單,迸開的傷口再一次染紅了病服:「我驚醒了一件事……五年前,露絲之壁就是內地。」

  中途,蕊特偏離目標轉向朝南方趕去。不顧部下們的反對,她執意要去追尋艾倫。

  希娜在背後離她遠去,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接近它。沿途逃難的人流號哭不絕,她策馬打人群中穿過,看見絕望,看見痛苦,看見五年前的孩子,嚼著鹹苦不堪的淚水,漫無目的地踩過破碎的屍體,只為給亂世中的靈魂尋一個歸處。

  「我也許永遠也回不到西甘錫納,但至少不能死在更裡面的牆壁裡。」

  「我是士兵,我該死在戰場上。」

  那時醫者的目光無奈而柔和:「你可以選擇一個戰場。」

  蕊特扯開繃帶,在汙血之下瞧見鮮嫩的肉和腐敗的皮。臭氣,這是那年彌漫在西甘錫納上空獨屬於死亡的臭氣。

  她赤腳走到窗邊,呼吸到牆內污濁的空氣,望見窗外大好景色,聽見孩子們的歡叫與快樂。

  蕊特扶著窗框,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您可知道我有多羡慕您的樂觀與天真?」那時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不能再逃避這該死的人生,她終於明白為何看護弟弟的神明不再聆聽她的祈願。「讓我告訴您,讓我告訴您我這一生怎樣苦苦掙扎,讓我告訴您我多少次出生入死,讓我告訴您我如何痛恨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一隻巨人也殺不了,那孩子臨死前卻告訴我這對他很重要!」

  夜色沉寂,馬鞭在空中打響一個鞭花,前途及來路都像這黑夜裡難以辨尋的小路一般,而她已不能後退,即已決意拋棄一切,她後路早已盡數斷絕。

  「自打西甘錫納淪陷,於我而言哪裡都是戰場。」

  「我什麼都拯救不了,至少在臨死前,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讓我守在我最後的希望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到最後作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

  「露絲之壁被突破」的消息於當時不明真相的人來說可謂晴天霹靂,這意味著人類連最後的疆土都要拱手讓予巨人,所以一心想回家蕊特才會放下一切,不惜違背利威爾的命令也要去找艾倫。


☆、僅是人類

  傷口的刺痛打從蕊特不顧一切掉頭尋找艾倫起就再也沒有停止過。戰馬四蹄每揚起一下,針紮般的疼痛便隨著顛簸發作一次。蕊特手掌掐得幾近流血,痛覺卻依舊侵佔著大腦死死不放。

  以前來往過上千次的道路沒了盡頭,空無一人的街道和野狗的狂叫都讓她無法心安。尤其是身後部下的嘮叨抱怨——「不不,開玩笑的吧,露絲之壁被突破了,這女人還要自尋死路?!」「是真的,有人去給調查兵團的團長報信時我聽到了,」「該死的瘋婆娘,她是嫌棄自己活太久了嗎?!」「喂,小聲點!」「嘖,她只能在表面上逞逞英雄,仰仗著她老子的餘威……」

  蕊特一陣陣心煩,卻始終不曾出聲阻止。今晚,籠罩在人類心頭的焦慮成倍壓在她心上,她知道自己已然慌了。

  起初她堅信露絲之壁尚未完全攻破,傳來的消息僅是「出現巨人」而並非「牆壁失守」,再加上少數巨人由人類變化而成的這份珍貴情報,她更傾向於這是臥底的巨人們對於阿尼被捕的一次反擊。

  然而現今這份「堅信」卻產生了動搖。此時夜黑風高,來往過數次的街道空無一人,連身經百戰的老兵都在壓抑而鬼詰的氣氛下透不過氣來,憲兵團的年輕後生則更無需贅述。高壓之下,那些流言蜚語——有關「巨人」,「露絲之壁」,「超大型巨人」和「艾倫•耶格爾」——似乎隨著時間推移而愈加可信,甚至連她自己都心生怯意。

  大多數人總是如此,寧可相信謊言也不願直面真相。

  蕊特只得逼迫自己往前。今時不同往日,她已不是那個跟在利威爾身後衝鋒陷陣的「無能皮斯佛」,沒有強力的攻手,承擔掩護任務的她沒有半分價值。更何況她拋棄了在後輩們中的威信,折損了身體的健康,動搖了戰鬥到底的信心,丟失了兵團中的話語權,甚至違背了軍人視為最高信仰的軍紀。事到如今,除了在艾倫•耶格爾身上押下的賭注,她早已一無所有。

  而時至當下,這位調查兵團的隊長仍不曾鬆手。

  蕊特•皮斯佛已決意放手一搏。以往把她推向巨人的是瘋狂的復仇心和回家的執念,現在那些理由託付在艾倫身上,她沒有戰鬥抑或生存的理由,所以能二話不說便自投了死路。

  所以她還未放手,即使身體被傷痛逐漸掏空,內部質疑沸沸揚揚,戰

  鬥意志逐漸渙散,她都依然站在戰爭最前列。這樣的士兵是如此脆弱而又堅不可摧,這一回她不會再臨陣脫逃,這一回即使她滿心疑慮,蕊特也知道自己可以戰鬥到最後一刻。

  不是心意已決,我們早已破斧沉舟。

  「你們可以閉嘴了嗎?」但她最終還是忍無可忍了:「真當老娘聾呐?」

  此話一出果然身後再沒了動靜,蕊特一心想儘快趕到城牆,全然不顧身後傳來的騰騰殺氣。

  為何我們要彼此猜疑?蕊特的焦急不減反增,誰也不知道遠處戰場情勢如何,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事到如今時局之動盪已不是「國破家亡」可以形容。

  那為何我們依然在小小的牢籠裡推搡吵鬧,為何我們間仍存間隙。

  沒有任何詞語比「一團亂麻」更能描述蕊特的心境,腹部傷又撕心裂肺地疼起來,蕊特鐵青著臉只顧前進,身後嘀嘀咕咕的部下自然看不見她都快把牙咬碎了。

  最終,在將近淩晨時分,喘著粗氣的馬吭吭哧哧地將他們送進南方。蕊特放慢速度警覺地觀察四周,遼闊的原野空無一人,頭頂幾顆寒星,腳下風刀刺骨,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此處似乎已然因巨人的到來變成一片死域。

  「人都逃走了嘛……」一個憲兵底氣不足地打破沉默,「來這裡幹什麼,要我說,我們應該去疏散其他地方的群眾……」

  蕊特盯著遠方一片建築物出神。「逃是完般無奈之下的選擇,及早把洞堵上才是當下所急。」她掉轉馬頭,跑累的馬不情不願地扭動脖子以示抗議,蕊特臉色又是一陣慘白,只得趕忙別過臉去:「走,先去那個村子看看。」說罷她夾緊馬肚,戰馬便向遠處跑去,風聲呼嘯得緊,她聽不清身後的人抱怨了什麼,除卻風聲與疼痛,在痛覺引發的麻木下她唯一能感知的是心跳。

  蕊特快馬走近村莊,空無一人的房間沒有任何雜亂的車轍和血跡,想必村民們早已騎馬撤離。這裡沒有問題,她松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剛走幾步,她手下韁繩忽然拉緊,戰馬揚起前蹄高聲嗤鼻,響聲在黑夜裡刺耳無比。

  馬。

  蕊特僵硬地回過頭,數十匹牧馬在一旁馬廄中休憩。

  蕊特扭了扭脖子,努力在漆黑一片的夜色裡環顧四周:小村全無半點火光,沒有逃跑時的慌亂,也沒有人類留存的氣息。

  人呢。

  蕊特當即出了一身冷汗。她慌忙按上刀柄,一小截刀刃從刀鞘裡露出來,月色在刃口折出金屬特有的冷光。她豎起耳朵聆聽著動靜,恨不得連呼吸都去靜止,然而不知不覺間冷風已然吹起,雜草的微響都讓她一驚一嚇,一時間草木皆兵,蕊特感覺心跳梗在喉頭幾欲蹦出。

  在哪兒?

  獵人的嗅覺讓她確信伺機而動的獵物就躲藏在暗處。

  在哪兒?

  她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個古怪又可怕的念頭。

  村民們去了哪,那群不走正門的混蛋在哪兒?

  窒息的高壓幾乎無法令人呼吸時,蕊特身後卻猝不及防傳來絮絮的嘈雜聲,落後的部下已經及時趕到,蕊特心裡半是安慰半是不滿,扭回叫他們:「喂,你們怎——」

  月光下一張巨大的怪臉出現在她眼前。

  蕊特耳邊有無數尖叫轟然炸開,大腦一片空白,呼吸倒流心跳呼之欲出,唯一操控她的是野獸般的直覺。巨人不由分說一掌揮來,她瞬間跌下馬撲向一邊,翻著跟頭一連滾到屋簷下,蹲起時雙刀出鞘,呲呲兩聲繩索一拽,巨人下一拳砸來時,蕊特升進半空,已舉刀欲劈。

  巨人此時遲鈍地返身看她,它張了張嘴,咧起的嘴角中伸出一截人類的斷臂,怪物嘴唇間印染的鮮血連帶著塗紅了它詭異的笑容。

  它在笑。當蕊特的意識回歸身體,處在半空中的她清楚看見了巨人揚起頭朝她探望的表情——它在笑。

  耶哥的慘叫再一次在她耳畔響起,蕊特手一松,雙刀無力地墜落掉地,而後立體機動徹底失控。

  蕊特沒有做任何補救措施,任憑失控的繩索將她疾速拉向一側,不由分說地在高速移動時直撞上磚牆。她身子一軟,重重地掉在地上,喉頭剛泛起甜腥的預兆,大口大口的鮮血就從嘴角湧出。

  流血早已不受控制。蕊特跪趴在地上,一手支撐身體一手掐住脖子,即使如此一股一股鮮血還是從嘴中噴流而出。那不是她的血,蕊特硬是爬起來,隨著鮮血一起被消耗的分明是她已被透支的生命。

  意識模糊中蕊特看見向她走來的巨人,她意識到它嘴裡叼著的人是誰,因為那人還在玩命掙扎,模糊的血肉從巨人嘴裡飛濺出來。蕊特呆站在原地,迷茫不已地盯著巨人,這一幕似曾相識……

  耶哥。她想。這巨人長得挺像吃掉我弟弟的那只。

  安利,那個嘲笑她之所以被選拔入利威爾班,全倚靠皮斯佛司令昔日威名的憲兵,此時此刻正在巨人嘴中翻騰。他被咬掉了一隻手臂,帶著刀子仍不肯被吞下,於是巨人真的沒有吞下這渺小又固執的人類,它在享受他呢。

  哢嚓,哢嚓,停在瑞蕊特面前的巨人似乎無視了前者的存在,它蹲在地上,一邊眼睛斜向上盯著月亮看,一邊嘴裡不緊不慢地咀嚼著早已發不出聲音的安利。

  看起來像是普通人吃過了晚飯,蹲在街邊咬著紅薯,津津有味地剔牙似的。

  可……不對啊……

  蕊特怔怔地想,那只巨人被我殺掉了,因為我要救弟弟……它風化得實在太慢,我只能趕忙逃走……這裡是露絲之壁,而非瑪麗亞……即使它苟活下來,五年中它也應該在瑪麗亞之壁內遊蕩……除非……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殺了它!我親手殺了它啊!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次我手刃了唯一一隻巨人!我為弟弟報了仇!不會錯的,我殺了吃掉耶哥的巨人,那王八蛋早被我碎屍萬段了!

  怎麼可能……

  我、我確實殺了它……

  一瞬間蕊特•皮斯佛想尖叫發狂。是真的,是真的,它還活著,它還活著,我沒能殺了它,我砍它頸肉時失手了,我放任一隻惡魔吞噬了我弟弟……

  五年了,五年了,這五年裡我什麼都沒做,放手露絲之壁被攻破,現在它回來了,毀了我的弟弟,現在又來吃掉我的部下……

  露絲之壁……我們最後的堡壘被攻破了!

  當蕊特醒悟這件事時她早已爬上馬背,巨人還未嚼爛安利的身體,蕊特知道它已肚飽,等它吐出殘骸就為時已晚了,她必須馬不停蹄地離開此處。

  去找艾倫,快去找艾倫。蕊特頭也不回發足離開,沒跑幾步,倖存的士兵同樣迎面闖上前來。

  「回頭!迦納!」蕊特伸手一把扯住經過身邊雙眼通紅的憲兵:「趁巨人沒吃完安……」

  「為什麼不殺了它?!」迦納一把甩開蕊特,歇斯底里地怒吼:「它吃了安利!它、它用那種方法吃了安利啊!皮斯佛,你眼瞎了嗎!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最強的援助嗎,為什麼不救安利!為什麼……」

  「因為你我都做不到!」蕊特鐵青著臉將預備沖向巨人的迦納拽開:「你能殺了巨人嗎?我不能,告訴我,難道你能嗎!」

  「因為做不到就放棄嗎!」迦納的吼叫幾乎震碎她的耳鼓膜:「就因為做不到,你這貪生怕死的女人就對同伴們熟視無睹嗎!」

  蕊特怪異地看了一眼正欲發狂的迦納,他通紅的雙眼裡佈滿憤怒和狂熱,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沒有勸說的價值。於是她鬆開從他手上奪來的韁繩,甩過頭奔向遠方。

  身後是戰馬嘶鳴與立體機動的響聲,而後傳來了某聲撕裂了空氣的慘叫,苦喊和咒駡在背後離蕊特越來越遠。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蕊特捂緊腹部,不受遏制的鮮血如此刻東方日出染紅的曦光。如今,往後,還會有更多的犧牲者倒在朝向瑪利亞之壁的路上,她將很快變成他們中的一員。

  徒生的絕望讓蕊特幾乎想哭。就算在牆外調查鎩羽而歸時,重傷虛弱的她也在艾倫醒前便擦乾了眼淚,「你哭得像個孩子,艾倫」,當時她訓斥道,「不要哭,別哭得像個懦夫,你是英雄,我們還沒有輸」。

  「前輩,可你擺著一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啊。」艾倫抽噎著對她說。

  曾經那些溫暖的回憶又重臨心頭,蕊特別開臉,回應道:「我不是英雄啊。」

  「能平靜接受同伴的慘死,並將之化為動力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那些做不到還要為此悲慟不已的人,我們將其稱為——人類。」

  對不起。我只是個人類。拯救不了任何人,懲罰不了任何人。

  天色大亮時,臉色虛白的蕊特登上了城牆,在一片狼藉裡看見一言不發望著她的三笠。那天才眼裡有自責和悲傷,更多的是惶恐與憤怒,然而三笠的眼神比她更堅定。

  「帶我去。」蕊特說,「死之前我要把那孩子盡可能送得更遠。」

  「好。」三笠用圍巾快速擦乾眼角的那一點淚光,在瑪麗亞與露絲的交界線上,晨光熹微裡她沖蕊特笑出來:「把艾倫救回來。然後我們跟教官一起回家。」

  蕊特忽然壓抑不住了哭腔,「回家……帶我一程,一起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8月之後似乎就迎來了人生的悲慘期。心中感想與蕊特基本一致,下回我要寫個幸運值高點的(握拳。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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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原諒

  馬上的蕊特如同一隻發了狂的野獸,吞噬盡天際的火苗舔著她的臉頰一路躥入高空。

  緊跟她身後一個馬身的三笠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蕊特平日裡便不喜言語,如今更是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隨風飛舞的火紅散發比她本人更加奪目,遠遠看去像一團旺盛的火苗,燃燒著宿主僅存的生命力。

  三笠清楚這位教官較以往任何時候都虛弱疲倦,她已然是一具被掏空內裡的骨架,強行依靠信念支撐著行動。三笠甚至能清楚看到蕊特額頭上密佈的汗珠,然而命不久矣的她依然像一隻野獸——身中毒箭,卻還貪念著陷阱裡的餌食而捨命與獵狗相搏。

  不僅是蕊特,急行軍隊伍中所有人都摩拳擦掌,隨時預備在一聲令下拔刀戰鬥。縱使此次行程緊急,埃爾文團長卻依然安排了一輛馬車備用,三笠幾次三番想勸蕊特到馬車上歇息,最後都忍住了念頭。

  三笠不至於善心大發到為了時日不多的苟延殘喘,而強行奪走一個瀕死之人最後的願望。

  蕊特的結局早已註定,但說到底她不過是不安定因素之一,日頭高照,整只隊伍氣氛無比低沉,低氣壓盤旋在所有人頭頂。同行的憲兵們有的已在馬上打顫,調查兵團的老兵們卻對這足以令人窒息的緊張麻木不仁。

  雖然這次不同於以往牆外調查,此行註定會犧牲更多人,但軍令就是軍令,責任就是責任,就連犧牲,也依然不過是犧牲。

  似乎第57次慘敗的調查讓士兵們明曉了這個道理,不時響起啜泣與哀歎的隊伍中,104期新兵們表現得異常平靜。

  「幹得不錯。」短暫休息時蕊特如是評價。她終於肯稍微在馬車上坐一會,頂著滿頭大汗對圍在身邊的學生們說話:「發生了那麼多變故,我的學生也照樣比那群哭爹喊娘的憲兵們更像軍人,不愧是夏迪斯那個『惡僧』親手教導出來的。」

  眾人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半晌,康尼扯扯嘴角乾笑了兩聲,算是對蕊特如此關頭還不忘拿夏迪斯的光頭作文章的回應。

  康尼違心地笑聲打破尷尬後很久,出乎所有人意料,開口的是赫裡斯塔。

  「皮斯佛教官,」女孩輕聲說:「您還是……不要去了吧。」

  蕊特轉向她。「赫裡斯塔蘭斯。」她聲音半分嘶啞半分疲乏,但又難得溫和:「協調性良好,在團隊中能有效起到調合劑的作用。但懷疑存在輕微自殘傾向,不建議交予其執行獨立危險任務。」

  赫裡斯塔怔住,但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我的……」

  「你的畢業評價。」蕊特摸了摸鼻尖,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是每一份評價都由夏迪斯親自把關,我畢竟也是教官,所以這份出自我手……嗯,不算太突兀吧。」

  赫裡斯塔連忙搖頭,「不會不會,您說得很准。」

  蕊特點點頭,環顧了一下身邊的學生:「你們每個人的畢業評價我都記得。三笠,阿爾敏,艾倫,薩沙,康尼,讓,貝特霍爾德,萊納,阿尼……訓練兵團104期二百餘畢業兵,每個人的評價我都記得。」

  蕊特籲了口粗氣,繼續說:「我是101期畢業兵的第一名,夏迪斯破天荒給了我超長的評價。『蕊特皮斯佛,對各項科目的掌握無可挑剔,但存在心理陰影,戰鬥積極性極低,發揮不穩定。不適合衝鋒陷陣及領導隊伍,建議安排在補給一類的後方戰線。從全域看來,實屬可惜。』」

  「實屬可惜。」蕊特又重複了一遍,而後笑道:「同樣的詞,我在貝特霍爾德和阿尼的評價上也寫過,後來被夏迪斯刪去。他說讓人扶額歎惋的消極新兵有我一位足矣,幾位後輩尚有成長空間,無需及早下定論。」

  蕊特說完便止聲閉目養神起來,難得嘴角還留有笑意,眾人卻全然沒了安慰她的心情。

  還在訓練兵團的時候,很少有人將蕊特看作教官,無論是當面的打趣或背地裡的嘲笑,這位略顯陰沉的無能教官都對學生們的胡鬧一笑了之。他們自然不知道蕊特對於新兵評價的影響力,不知道她永遠以教官自居,不知道她牢牢記得二百余名新兵。

  蕊特皮斯佛確實是他們的教官,一個雖然狼狽敗在三笠手下,卻依然在此時堅持用此身份說話的教官。

  最終是讓打破了沉默:「您打算怎麼做?"他問得異常恭敬誠懇。

  蕊特的回復同樣乾脆:「戰鬥,把艾倫搶回來;戰鬥,把阿尼、萊納和貝特碎屍萬段;戰鬥,直到回到西甘錫納。」

  赫裡斯塔忙說:「教官!尤彌爾她不是人類的敵……」

  「尤彌爾的評價比較簡單。」蕊特答非所問。「能力平均整體較強,除個別人外漠不關心,不適合團體行動。」蕊特又想了一會才道:「我對尤彌爾有信心。那傢伙雖然比較凶又特立獨行,但行為模式很是單一。」

  「哈?」康尼疑惑:「那毒舌的傢伙有什麼行為模式?」

  蕊特笑而不語。讓卻再次開口:「您說要把他們碎屍萬段,我能理解成您下定決心將萊納和貝特霍爾德看作敵人了?」

  「為什麼不呢?」蕊特反問,「讓,你知道他們殘害了多少人命嗎?」

  薩莎插話道:「可教官,我想還是當面問問的好,萬一他們跟尤彌爾一樣懷有苦衷,那我們……」

  「是的,我也相信他們有苦衷。利威爾兵長說阿尼沒抓走艾倫時哭得很傷心,那女孩平日裡一點脆弱也不曾流露過,可見她完成任務的決心超乎想像。」

  「那您為什麼還……」

  「能理解不意味著能原諒。」

  蕊特抬起眼睛,薩莎猛然一驚連退數步,旁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沒有人見過蕊特如此模樣,沒有人目睹過火焰在她血眸裡燃燒,她在憤怒,她在拼命,瘋狂的殺意和入骨的仇恨明明白白地寫在她臉上。

  「一群天真的小鬼。」她用教官的口吻說:「以為愛能換得一切,而實際上這世界的原則只有弱肉強食與恩怨相報。」

  蕊特語鋒轉厲:「說實話,我對他們的苦衷毫無興趣。一路上都腳踩著戰友屍體走來的我,根本沒有因為個別人微不足道的『苦衷』而放棄替死者復仇的資格。」

  「士兵們,心軟之前捫心自問吧,誰把戰爭和痛苦帶給世界,誰把廝殺和恐懼強加於汝身,縱容自己的聖母情結去原諒兇手前為什麼不先問問你們陣亡的同伴,問問再也看不到世界的他們是否願意原諒惡魔?!」

  「我不想知道他們的苦衷,不想看他們那一副『我也很無辜』的模樣。」血色的光影從這女人眼中一閃而過。「原諒惡魔是上帝的事,我的職責是送惡魔去見上帝。」

  教官嚇住了一眾學生,一時間新兵們啞口無言。讓緊握拳頭,半晌找不出任何應對之詞。康尼倒是苦思冥想才從嘴中擠出一句話:「那樣太以自我為中心了,教官。」他毫無底氣地說:「為了勝利,我們也許將不分青紅皂白地犧牲被騙作棋子的無辜者的性命啊!為了一個種族強行抹殺另一個種族,這種做法與巨人毫無區別呀!難道一定要犧牲萊納他們爭取辯解的權利?」

  蕊特冷淡地回答:「若照你所說,那就犧牲掉吧。」

  「人類是利己生物。如果殺生能換得瑪利亞之壁的收復,就算條件是親手把你們都宰了,我也絕不手軟。」

  蕊特或許是認真的,又或許是情急之言。現下都不重要了,她真的像一隻瘋魔了的野獸,雙眼充血,只記得復仇。比急著去死的艾倫更瘋狂,

  狂暴的蕊特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三笠在她身後道:「到時間了,教官。」

  蕊特連站起來都略顯艱難,她起身時視線飄忽不定,學生們不敢看她,她也不去看學生。「走了。」她道。

  一齊轉身上馬,調整方向,快馬加鞭繼續趕路。三笠守在蕊特身邊,以防她忽然從馬背上跌落,幸運的是直到深夜蕊特依然沒有半分異樣,她還在發著虛汗,但眼神從未渙散過。

  最後一次休憩時埃爾文團長特意前來看了蕊特,他打量了臉色慘白如紙的部下一番,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讓我收回之前的話,蕊特,你不愧是皮斯佛司令的女兒。」

  蕊特咬了咬嘴唇:「我想我總不能死在手術臺上。」

  埃爾文向她允諾道:「我會讓我的屬下光榮地死在戰場上。」

  「總該這樣。免得到時候利威爾兵長指著我的墳頭對後輩們說,看,這裡躺著一個險些同我一樣強大的半成品,她差一點就能捱到最後的勝利。」蕊特松了口氣道。

  一旁的三笠看不下去了:「團長,我們說過會帶教官一起回西甘錫納。」

  埃爾文看向蕊特,蕊特低頭一言不發,埃爾文才說:「那就替我向皮斯佛司令問好。」

  蕊特的眼睛深陷在陰影裡,她吸了吸鼻子,輕聲答應道:「遵命。」

  三笠鼻子一酸,眼淚便險些掉下來。她不知道為何她這麼在意這個私交甚少的教官,只是有個比任何人都想活下來的人如今一心求死,任誰都無法裝得無動於衷。

  「請您相信艾倫。」她最後勸道。

  蕊特苦笑了一下,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一直相信他。所以我會遵守諾言的,我會送你們回家……」蕊特停頓半晌才補充道:「帶上我的一部分。」

  再次上馬不過多久,淩晨將盡日出來臨時,戰爭不可避免地打響了。

  巨人的腳印消失在遠方一片巨木森林中,當刺眼的閃光和暴鳴在森林中炸響時,埃爾文下了進攻的命令:「調查兵團下馬!突入搜索!」

  數個立體機動啟動時,埃爾文轉頭向蕊特下令:「皮斯佛,側面包抄,巨人都引過去!」

  「知道了!」馬頭一偏,蕊特立刻沖出隊伍側翼,她的身影在馬蹄揚起的灰塵裡消失得很快,當三笠率先沖進森林時,蕊特已從隊伍中完全消失。一連串馬蹄印著她的血跡,正趕往死亡和最終戰場。

  尖叫聲此起彼伏,刺眼的閃光裡龐大的身影終於無可遁形。草木間無數折射的刀光異常刺眼,然而更多情緒一股腦地湧上,當巨人們貪婪的目光紛紛投來,三笠目無一切,成了與蕊特一致的野獸。

  「殺了它!」三笠舉刀喊道:「殺光巨人!把艾倫奪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最後三章簡直卡到銷魂。


☆、決死之道

  三笠牽頭,第104期新兵首當其衝突入森林,推進速度之快完全不計後果——埃爾文鐵了心要打一場閃電戰。

  全員下馬的鐵令將在幾秒種內最後一人,埃爾文卻心知如山軍令絲毫不會撼動憲兵團退居最次的決心,然而這回天意難違,四面八方都有巨人埋伏,憲兵久不經戰,註定成為無償的犧牲品。可目前投入森林的士兵仍全數隸屬調查兵團,他不知道安排在週邊的憲兵團除了誘敵還是否準備起作用。

  「你打算按兵不動嗎。」埃爾文的提問如他的指令一般簡潔,身旁被反問的憲兵團長奈爾•多克沉默不語,按照計畫,最後一批搜查兵正踩上馬背,他忍不住移開視線,抬眼望向森林:

  若是往日,此時日出的晨靄必定環繞林間如巨木吐息,然而此時森林正竭力吐出壓抑的氣息,當泥土與沾染露珠的林葉撤去遮擋,熹微晨光灑在裸露的尖刀上,在半邊清晨半邊昏夜中,無數閃光的眼睛猶如眨眼的星辰。

  他不安地摸上腰間橫刀,很快,而且用不了多久,這些年輕人半數都將葬身於此。

  「獻出你們的心臟!」

  第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響起時,埃爾文•史密斯拔刀高呼著從他身邊沖出,率眾向低窪平地裡的森林俯衝而去。

  人類精銳盡數消失在林木掩蓋中,後來者不知情況,為首三笠卻已冷汗淋漓。深林中的巨人蠢蠢欲動,猶如暗河裡等待羚羊的鱷。誤判之下的局勢嚴重偏離了軌道,然而戰場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糟呢……

  士兵們甫一飛進林木掩蓋中,伺機而動的巨人們一跳而上便咬去數人的頭顱,磨合已久的陣型如同一盤散沙快速崩潰,不出半分鐘,犧牲人數迅速攀上二位數,森林中尖叫哭喊響成一團。捕殺已然開始,尖叫聲此起彼伏,左方,右方,後方,身後兵力全遭襲擊,阿爾敏慌忙轉頭朝三笠大喊:「三笠!前輩們根本壓不上來!」

  「不要管他們!」三笠頭也不回,說話間下方林葉猛地一抖,幾乎同時三笠忽的一斜身,銀光一晃疾如閃電,蹦上高處張嘴欲咬的巨人撲了個空,不等這畜牲反應,歪向一邊的三笠轉身一刀割下,血肉橫飛,巨人龐大的身體轟然墜入地下。

  阿爾敏被這毫無準備的一幕突襲嚇出一身冷汗,然而待三笠調整姿勢重新向前突進,他仍不忘追趕她大聲提醒:「傷亡太大了!」

  「團長有令先找艾倫!」三笠不耐煩地回應。

  「我知道!」阿爾敏在迎面撞上一顆巨樹前強行調轉方向,細細的鐵索在木冠上猛拉了一圈,尖利的響聲聽得他揪心。「但找到之後呢?!我們還要回去!這點人絕不夠用!」

  三笠咬了咬牙:「知道了。」

  前鋒發話,阿爾敏聞言立刻落到樹幹上,掏出發令槍快速裝彈,三笠卻不等他直沖上前。森林中發令槍根本無濟於事,能聽見的只有槍聲,「跟上三笠!合攏!」

  「明白!」康尼從他身邊閃過,而後薩沙在邊緣兜了一圈繞回:「阿爾敏,我們沒法回防!」——那意味著全場戰局都將脫離把握,無論是哪方兵團所屬,都將先後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阿爾敏一時間頭疼欲裂:「計畫不變,找到艾倫再說!」

  新兵們不計犧牲地向森林深處突入,不論如何加速,犧牲和流血都緊跟著他們的腳步。縱使他們竭力無視身後激戰,刀槍碰撞聲卻不曾隨著推進距離深入而減小絲毫。

  阿爾敏一度不願聽進這聲音,就當他真的無法忍受無故的犧牲時,眼前那片始終如一的綠葉間終於吐出一個怪物。

  它正掛在樹幹上,利爪卡進粗糙的樹皮,等待著他們的到來。巨人化後的尤彌爾無比龐大醜陋,披頭散髮、面目猙獰,一雙可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朝她撲來的戰友們。

  阿爾敏再次停至落腳點,他掏出發令槍,卻不知該發出哪顆信號彈。

  康尼落到尤彌爾頭上邊踩邊罵,他們憤怒,他們因被背叛感到不解,他們希望尤彌爾給他們答案……那麼答案在哪裡?阿爾敏遲疑地四顧,巨木林中枝葉鬱鬱蔥蔥,四處皆不見那人身影。

  在哪裡,人類的答案又在哪裡。

  尤彌爾掛在樹上,對於旁人的怒駡問責不作任何反應,緩慢地偏移著視線從人群一端掃向另一端。三笠早沒了耐心,氣氛僵持到殿后的赫裡斯塔也趕上前來,阿爾敏終於找出了疑團露出的那絲線頭:「等等,尤彌爾為什麼要挨個看過我們每個人的臉?」

  話音未落,女巨人像一隻猛虎般猝然跳出,開口尖齒畢現,被慣性拉向前的赫裡斯塔還來不及反應,被尤彌爾一口咬進嘴中。

  三笠抽刀了:「我就知道——!」

  刀光一閃,幾簇刃花跟著尤彌爾的身影追了出去,刀光所及斬落一簌簌碎葉,然而尤彌爾的移送速度那麼快,快得三笠的刀也追不上。

  尤彌爾較其他巨人更為靈便的身影幾下便消失在深林裡,阿爾敏心知不妙:「她不是我們這邊的。」話出口時他意識到自己在顫抖,「退回來,三笠!計畫有變!」

  誰也聽不到阿爾敏的話,轟然一聲巨響,閃光照亮了大半片天空,突變打破了原本勉強維持的局面。一顆黑色信號彈應聲飛上天空,陷在巨人圍攻的泥潭中的士兵紛紛抬頭追尋,騷動立即傳遍樹林,「找到艾倫•耶格爾了!」最末端的士兵舉刀大喊:「發現目標!全員轉向!」

  位於戰場邊緣的憲兵團長即刻拉住韁繩,他身後亂作一團的憲兵們也立刻止步,尖刀只出鞘一半,半點血跡也未沾。

  「信號彈!」有人吼道:「緊急信號彈!撤退!」

  「現場太亂了!」另一人回應道。

  「吹號!」憲兵團長揮手下令:「吹號!讓所有人都聽到!發現艾倫•耶格爾,全員撤出戰爭區域!」

  尤彌爾無意間闖了大禍,巨人們朝向聲源方向狂奔而去,閉目皆可聽到它們腳步震撼大地的聲音,距離愈來愈近,眾人心跳也狂跳加劇。

  「它們追上來了,」薩沙臉色蒼白,「現在是它們在堵截我們!」

  「繼續走!繼續往前走!」三笠催促道。

  異變讓陣型徹底打散,此時有憲兵慌忙掏出了鞍袋中的號角,鼓足腮幫子,奮盡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

  本該安謐的平原上連綿號角直穿天際,仿佛是悲鳴的號聲直刺進每一個人心中,數匹戰馬揚起前蹄後肢著地,仰天嘶鳴,士兵們一時間像發了瘋般亢奮。

  「殺了他們!」最先有人咆哮而出:「殺了這些叛徒!」

  緊接著怒吼接二連三地響起,四面八方不斷有吼聲加入,憤怒的呼號聲一時間響徹戰場,戰馬匹匹受了驚嚇,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刺,「殺了他們」,瘋狂的恨意下士兵洪水般一齊湧向逃命的巨人。

  馬嘯與號角同樣貫穿了阿爾敏,那遲遲消弭不散的號聲令他膽寒。鎧之巨人愈追愈近,嘶吼呐喊如影隨形,一時間阿爾敏竟對萊納等人升起一絲同情,這號角於調查兵團而言絕不是撤退的信號,這是死亡預警,這是戰時擂鼓,這是人類對叛徒的全面宣戰啊。

  兵團推進奇快,眨眼間便追至萊納身後,阿爾敏直起身子,遠遠便看見萊納肩頭的艾倫。耳邊是慘叫哭號,忽然間他情緒全數炸開,停下來,停下來,他不知道這場屠殺意義何在,死了這麼多人,快停下來!

  「追上他,阿爾敏。」三笠從他身邊經過,厲聲提醒,手擱在她浸滿血的刀柄上:「誰也別攔著我。我要替艾倫、教官和死掉的人殺了他們。」

  阿爾敏不曾多看一眼三笠,他想像得出三笠的表情,同樣的神情他在蕊特臉上見過,長久的憤恨疊加至無可抑制,直至在殺伐無情的戰場上化為嗜血殘殺的武器。

  訓練兵團的教官們曾說這是一場奪回人類榮光的戰爭,但現下他同意皮斯佛教官當年惹惱夏迪斯的發言。

  當無數士兵前仆後繼湧向巨人,當蕊特•皮斯佛與埃爾文團長從遠處兩側分別引來無數巨人,人們高聲咒駡,人們乞求饒命,此處決非爭奪榮譽的戰場,此處乃是生死搏鬥的地獄。

  這不是戰鬥。這是針對同類的一場屠殺,談何榮耀可言。

  艾倫。阿爾敏想,我們為你無路可退。

  距離好不容易縮小時,鎧之巨人再次加速,間距又一次被狠狠拉開。

  「不行,這樣不行!」阿爾敏提議:「包圍!不採取包圍我們毫無勝算!」

  身後憲兵又在減員,讓滿是不爽:「你包圍一個給我看看!」

  阿爾敏尚未死心:「分散戰力,把包圍圈拉開到最大!」

  讓罵道:「胡扯!後面的傢伙能跟上就是極限了!你想拖死整個兵團嗎!」

  「不要吵!」三笠怒斥道,兩人被迫閉嘴。三笠四處張望:「團長呢?下達命令的團長呢?」

  終於有人目光繞過前方的萊納,地平線處湧來一道黑色的流線,阿爾敏一開始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然而等他看清那是什麼,他才知道一切犧牲不過都是開始。

  我們有能不惜一切獲取勝利的人,而且不止一位。

  忽視了身後大批緊追慢趕的怪物,策馬狂奔的埃爾文望了身旁蕊特一眼:「撐得住?」

  蕊特乾脆地答道:「當然。」

  「好。」埃爾文不再遲疑,馬鞭一甩,厲聲破空:「進攻!」

  居高臨下,兩人引著數只巨人朝走投無路的萊納迎面沖來!

  利刃已收不回鞘中,反光一時刺痛人眼。

  利威爾紮緊馬鞍的幾束皮帶,母馬厲聲嘶叫起來,「別吵,」他拍拍馬頸,畜牲更激烈地鬧騰起來,一邊尥蹶子一邊拼命嘶嚎。

  利威爾皺了皺眉頭,「喂,小鬼!」他朝那個分配給他調遣的駐屯兵團新兵喊道:「來管管這女孩。」

  年輕人立刻跑過來拽住韁繩,利威爾順勢離遠倚到馬廄的一邊,年輕人輕聲安撫驚馬,扭頭問道:「兵長閣下,您不去外邊嗎?」

  利威爾瞥了一眼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教團教士,漫不經心地說:「你會花時間看管一隻教廷的臭老鼠嗎?」

  年輕人愣了愣:「不,閣下,我不是說這個……」他不經意間瞧了幾眼馬廄,夕陽已快升起,幾抹渾染著血色的曦光鋪上馬廄蓋滿雜草的屋頂,斑駁的光影剛巧灑在他身上,這年輕人回頭,臉色卻失血般虛白:「閣下,史密斯團長他們,正帶領隊伍在戰場上廝殺吧……」

  年輕人臉上有殘存的一點激動,更多的是恐懼和迷茫,他似乎對於利威爾無法上戰場一事耿耿於懷,最強戰力的缺席是否意味著調查兵團的勝率大幅下跌?這是他的擔憂,未嘗不是如今戰場上拼殺的那些戰士們的不安。

  利威爾沒答話。

  「兵長閣下?」年輕人斗膽又問了一次。

  利威爾終於看向他:「當然了,這又不是多麼值得熱血沸騰的事情。讓他們抓緊時間哭一會,你也是,馬上就要開戰了。」

  年輕人一驚:「閣下,我是駐屯……」

  「別再想著安於牆內逃避戰場了,」利威爾望向南方,彼時露絲之壁已破,他甚至嗅得出自相殘殺的氣味。

  「已經沒有『內地』了。」

  朝陽終於露出雲端,日出到來,與此同時相隔數百英里外,瑪利亞之壁內喊殺聲沖天。

  作者有話要說:

  【網線,之殤,逆流,成河…………QAQ】斷了一個月啊我屮艸芔茻


☆、百轉輪回

  苦澀的血腥已融為空氣的一部分,無盡的黑夜都不比巨人嘴中殘忍。

  憲兵團早已深陷泥潭,這是非之地如同魔爪牢牢箍緊了毫無戰鬥經驗的憲兵,他們迫切想脫離泥沼,埃爾文•史密斯團長卻在下一秒發起第二輪進攻。

  他脫離巨人,舉刀振臂高呼,管他媽喊了些什麼呢,不等埃爾文吼完,殺紅了眼的士兵重又變回一隻只瘋狗,嚎叫著撲向慌不擇路的萊納•胡佛。

  「他想做什麼!」脫身不得的奈爾•多克驚呼:「他瘋了!他想把兵團多年精銳全部折在這兒嗎!」

  然而調查兵團的士兵聽不見他的話,這群人剛剛失去戰友,幾乎全部喪失了理智,二話不說跟著團長就往巨人堆裡紮,瘋狂像一劑毒品刺激著所有能上馬揮刀的人。

  萊納肩上的貝特霍爾德俯瞰著戰場恐懼不已,他從未見過這般視生死於外物的人類:前面的人被巨人一腳碾碎在腳底,立刻便有人踩著同伴的屍體跟上。那些人中有他昔日的夥伴,有他的班長,更有他的教官,如今這群人不惜肝腦塗也要將他碎屍萬段。

  「快些,萊納!」貝特霍爾德情不自禁地催促:「快走!快!」

  這話無濟於事,鎧之巨人全身硬化,速度也隨之減慢,眼見著士兵又如潮水般湧上來,前者竟束手無策。

  追擊之勢正烈!

  「前進!」帶頭的埃爾文扯開嗓子吼道:「不要退後!全部壓進!全……」

  出口一半的位元組被一聲沉悶的脆響打斷,蕊特與阿爾敏等人心說不好,回頭看時巨人剛巧抬頭,撕拉一聲,不知是否蕊特的心理作用,肌肉被硬生生扯開,埃爾文被咬住右臂,整個人提了起來。

  「團長?!!」蕊特破了音的尖叫像劃過黑板的鐵絲,一瞬間紮破所有人的心臟。只有右臂全數浸血的埃爾文大吼道:「繼續走!往前!不要管我!」

  「開什麼玩笑!」有老兵怒吼而出,當即便要轉向,蕊特抬手一刀攔住他:「沒聽見團長說的?!」作戰隊長此時與暴怒的母獅無二:「全員攻擊萊納•胡佛!三笠!阿爾敏!把艾倫帶回來!我去救團長!誰抗命我砍誰的手!」

  三笠連驚訝的功夫都沒有:「拜託您了!」話畢,鎧之巨人近在眼前,所有人的動作出奇一致,屈膝扣下扳機,倒鉤紮進萊納肩上,嗽嗽幾聲,新兵們已躍入高空,不出半秒便一個個落在萊納肩旁。然而不管眾人如何遊說,貝特霍爾德也沒有絲毫投降的意思,氣氛僵持不下,三笠的聲音卻已半分憐憫也不剩:「囉裡八嗦。」她已舉刀欲劈,「是不是該給我們個解釋了?」

  赫裡斯塔撲上前擋在眾人面前:「與尤彌爾無關!」這個剛被尤彌爾吞進嘴裡的女孩毫不退讓:「你們想連她一起殺?!」

  可三笠已聽不下去,她早已變成一隻嗜血的惡獸,而艾倫僅在咫尺之隔。沒人會退讓,阿爾敏膽戰心驚地肯定,此戰無人將首先退出戰場。

  果然三笠沒有說廢話。「快讓開,赫裡斯塔,我不在乎背叛人類的尤彌爾,我尊重的生命有限——」

  與此同時,蕊特已躍進半空,埃爾文還在苦苦掙扎,巨人已捏住他欲咬,可來不及蕊特進攻,埃爾文情急之下揮出的刀射偏了方向,直奔蕊特而來。

  「教官!」地下有人大喊道:「閃開!閃開!!」

  閃不開!

  蕊特咬緊牙關淩空翻過一個跟頭,甩出的刀擦著她的胳膊飛了過去,削片一樣連皮帶肉地割掉她半隻手臂。然而腳甫一沾地,蕊特身影閃了幾下,幾乎是旋轉著沖上巨人肩頭,而後她在巨人肩頸處站穩,抽刀時埃爾文沖她大喊:「皮斯佛,不要猶豫!」

  她的確沒有猶豫,團長還沒把話說完,單刀一閃而過便乾脆俐落地砍斷了他的手臂,蕊特揚手喀嚓一聲揮開雙刀,單手拽住埃爾文拔腿就跑,繩索在空中劃過一道抛物線,兩人齊齊掉在地上。

  不遠處纏鬥還在繼續,一片廝殺和驚馬嘶叫裡蕊特吹了聲口哨,連滾帶爬地從巨人覬覦中拉出勉強起身的埃爾文,連拖帶拽,一把將剛失去臂膀的團長推上馬背,馬不停蹄地朝戰場邊緣逃去。

  「皮斯佛!」顛簸中埃爾文忍痛下令:「停下!下馬!」

  蕊特聞聲二話不說跳下馬,戰馬也停立不動。她啐了口血,看著馬背上氣息不穩的埃爾文說,頗為尷尬:「削不下巨人的後頸卻砍得下上司的手臂,利威爾兵長會將我五馬分屍的,這下好了,人世間再沒什麼好牽掛了。」

  埃爾文單手抓緊馬韁,頂著滿頭大汗咬牙道:「你做得很好,皮斯佛隊長,這場戰爭結束後還能見面的話我再向你致敬吧。」

  蕊特想作答,卻連連咳嗽了幾聲,她咳得簡直撕心裂肺,蕊特想伸手去擦,不料一抬手便看見自己手臂血淋淋紅肉下的白骨,硬是逼得她壓下胸口淤滯的一口氣。

  她開口時語氣平靜異常:「我知道您想原路返回,但此去九死一不生。所以我會先走一步,替您把通往萊納的巨人全部引開,幹這個我拿手,請您跟在我身後十個馬身以便最後突進吧。」

  埃爾文眉頭微蹙,少有地遲疑道:「……戰術不錯。但能做到嗎,蕊特•皮斯佛?」

  她點頭:「請您相信我一次吧。」

  蕊特說罷吹哨招出另一支游離的戰馬,費力地蹬上馬鞍時時卻忽然回頭,想起什麼似的說:「埃爾文團長,您總說若您陣亡還有旁人可以替代,但屬下從未見過可在膽識戰略上與您相提並論的人,至少現在沒有。您這條命珍惜得緊,可不能同我一般糟蹋。」

  她話說得又快又用力,眼裡閃爍的是那種埃爾文無比熟悉的垂死的精光,此時此刻蕊特•皮斯佛精神抖擻,目光如炬。

  恍然間埃爾文在她眼眸的倒影裡猛地看見當年那個朝他大笑的班長。

  「來,你的制服。以後在我手底下好好幹吧,埃爾文。」很多年前,紅發髯須的壯年在古堡前向自己遞來第一件披風,那人生火紅的發須下注視著自己的雙眼正如獵獅遇見等候已久的結果:「相信我,有朝一日你將是調查兵團的中流砥柱!至少比你更適合當軍事統領的人還在娘胎裡呢!」

  一晃數十年,將他一路推上團長之位的前輩已死于西甘錫納,然而正值生死關頭的此刻,從西甘錫納九死一生逃回的部下卻對他說著同樣的話,一時間埃爾文有些恍惚,逝去的漫長歲月令他頗感不適,如同他現在空空如也的衣袖一般。

  騎在馬上的蕊特最後鄭重道:「請您替已死和未死的戰士活下去,然後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戰馬往後退後一步,然後蕊特•皮斯佛敬了一個她軍事生涯裡最標準的軍禮:「祝您武運昌隆。自由屬於我們。」

  蕊特•皮斯佛撂下這句話,調轉馬頭,在迎面而來的大風中毫不猶豫地撲進血雨腥風中。

  煙塵滾滾中喊殺聲震天,調查兵團的作戰隊長跳下馬背,熟練地裝刀、跳起、一舉揮下。

  正如歷代團長所言,那雙翅膀所到之處意味著勝利和自由。而欲享自由,總應有人為之肝腦塗地。

  「她簡直是被上帝遺棄的寵兒。」

  凝視著漫天揚塵吞沒掉最顯眼的紅發,埃爾文不由自主地想起利威爾的話:「就差一點,她差一點便能所向披靡,可惜她是個不爭氣的懦夫。」

  無力感和憤怒此時此刻包裹著埃爾文,卻不是因為他的斷臂抑或痛苦。他用僅剩的手抽刀,太陽血紅的殘光也無力在刀面上反射,血漿塗滿了刀身,刃面像不知饑渴的惡魔舔舐著這片戰場上的生命:

  埃爾文舉刀,向眼前於一片血肉橫飛裡開出道路的士兵致敬。

  刀尖的鮮血滴落而下,正如殘燈寡燭熄滅了最後一抹光亮。此役非生即死,不錯,吾等後路已絕。

  埃爾文歎了口氣,騎馬沖進那一線縫隙裡,灰塵漫天,混亂之中他幾乎左沖右撞,片刻之後他距萊納僅一步之遙,一片巨大的陰影灑了下來。

  埃爾文來不及反應,巨人一掌蓋了下來,不過瞬息,也不知是誰淩空甩出一片刀刃,攔路的巨人尖吼一聲憤而回頭,埃爾文插入空隙一路抄近,一腳躍上鎧之巨人。

  「貝特霍爾德,」此時阿爾敏在萊納肩頭大聲問道:「我們即將兩敗俱傷,那麼告訴我,你也不在乎阿尼?」

  僅僅是注意力一刹那的遊移,刀片隨即深深紮進肌膚血肉,貝特霍爾德毫無準備地慘叫起來。埃爾文快速抽開刀劈向另一邊,後者慌不擇路躲避的空檔,三笠像只野獸般轉身撲開,尖刀挑開繩子,一把奪走了艾倫。

  那一瞬間跌在馬下動彈不得的蕊特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

  「快走!」某個完全撕啞掉的聲音大喊:「撤退!撤退!我們回家!」

  這句話有如一盆涼水刹那間澆熄了戰士們心頭的野火,不到片刻猶豫,全員勒馬調頭,巨人不再是必須除去的障礙,「回家!」有人帶著哭腔大喊:「我們回家!!」

  無數馬蹄聲狂亂地響徹大地,蕊特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有戰馬打她身邊躍過,戰馬上的人經過時望了她一眼,隨即轉頭策馬疾馳而開。

  結束了。蕊特想。

  戰友們迫不及待地抽身逃開,踏馬揚塵掩蓋了來路。那些巨人們扭頭望向她,蕊特正眨眨眼睛,試圖看清楚漫天煙塵中艾倫的歸處。

  艾倫沒事。她確認之後全身卸掉骨頭般的疲倦。

  結束了。耶哥,對不起。

  而後她眼前一黑,不知哪裡傳來喀嚓一聲響,頸部忽然間猶如被車輪碾過,不到半秒之後,所有的意識都消失了。

  她最後一刻想到的是一個綠瞳的男孩。

  …… ……

  正午時分,蕊特•皮斯佛從床上醒過來。

  她起初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哪裡,她從床上爬起來,呆呆到看著床鋪和天花板。有種揪心的疼痛一點點從她身上被剝離開來,耳邊起初是嗡嗡的雜音,激烈而吵鬧,而後它們逐漸消逝,她才終於聽見屋內熱水咕嚕嚕的聲音。

  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男孩飛快地跑進來,直沖上床沿撞了她滿懷。「姐姐!」這小男孩滿懷歡喜地喊道:「爸爸從牆外回來了,晚上就能一家團聚啦!」

  蕊特捂著作痛的小腹抬起頭,撞上一雙翡翠色的眼眸,她盯著那雙眼睛看了一會,遙遠又熟悉的記憶開始融化顯露。

  綠色的眼睛,蕊特無知覺地想起來,翠綠得如同祖母綠的眼瞳

  蕊特下床穿好外套,隨那男孩一道走出家門。西甘錫納今日的天空豔陽高照,晴朗的天空下萬物煥發著惹人喜愛的氣息。

  直到半途,蕊特才喊了那男孩的名字。「耶哥,你走慢點,」她輕聲說:「調查兵團才剛進城。」

  耶哥回過頭來:「媽媽說這次傷亡很大。」

  「你在害怕?你說過想進調查兵團。」

  耶哥不好意思地承認:「如果我死了會怎麼樣?」他翠綠色的眼睛裡盛滿對牆外的好奇與恐懼。

  微風裡蕊特那一頭皮斯佛家的紅發隨風飄舞,年輕的蕊特平靜地回答:「你不會死的。我向你發誓,耶哥,不論這個世界結束了多少次,我都會在末日盡頭找到你。」

  耶哥咧嘴一笑,正欲說話,忽然雙瞳一緊,他的視線越過蕊特死盯著遠方:「姐姐,」蕊特想自己不論再活幾輩子都忘不掉這個聲音:「你看,那邊牆壁上的是什麼?」

  蕊特回頭看向牆壁,她心底隱隱有個地方開始作痛。

  那天是一切的起點與終點,她想,那天是我無盡痛苦的開端:我被切斷了後路,只得不斷往前。

  『845年,由於突然出現的超大型巨人與鎧之巨人,人類第一座牆壘•瑪利亞之壁被攻破。』

  『我的故鄉西甘錫納化為一片焦土,隨後的收復戰爭中數萬人喪生牆外,血肉當塗。』

  『人類滅亡在即。然而我知道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那一天,人類再次回想起了,被惡魔所支配的恐怖,還有禁錮於鳥籠中的屈辱。

  ——謹以此,獻給2000年後的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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