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重生
乾隆三十一年七月某日,紫禁城一處蕭索的冷宮內,烏喇那拉皇后咽下最後一口氣,猶自攥著容嬤嬤乾枯的手:“皇上,皇上”
容嬤嬤跪在床邊,含淚道:“娘娘,皇上馬上就來了,您好歹還是他的皇后啊!”
她癡癡地看向大門的方向,門外的日光太過刺眼。忽而手頹然放下,只聽得容嬤嬤一聲哀嚎:“娘娘!”
那拉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飄飄的,飛了起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麼?低頭看時,險些要驚呼出來。床上那個憔悴衰老的婦人是誰?不是她?怎麼可能是她呢?那拉猶記得,三十年前的自己,被稱為滿族第一美人,第一次見到皇上的時候,他眼中的那一抹驚豔。如今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娘娘,老奴隨您去了!”容嬤嬤抽出匕首,狠狠紮向胸口。
“不要!”那拉慌忙阻擋,手卻生生地穿過容嬤嬤的身子,任憑她倒在床頭。
那拉才真真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什麼也碰不到,什麼也說不出來,連哭都不能。
那拉飄出屋子,想再看一眼皇上。
延禧宮內,乾隆擁著令妃,眼中的柔情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令妃懷中抱著不足一歲的17阿哥,微微低著頭,一臉幸福柔順的樣子聽著乾隆說笑,旁邊站著15阿哥,仰慕地看著乾隆。真是和諧的一家!
那拉覺得悲哀,突然很想大笑。她十五歲起跟著皇上,從潛邸的側福晉到嫻妃,到皇后,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對自己這樣溫柔地笑過。以前孝賢慧嫻在時,佔據了他的大部分心思,她比不過她們,她認了。她做皇后以後,以為他眼中終於能夠看到她了,沒想到他只是應老佛爺的要求,他的目光依然不在她身上。
作為一個吃力不討好的繼皇后,人人都把她與前任相比。活人如何比得過死人。人一死,就變成了永恆,成為他心頭的一顆朱砂痣和“窗前明月光”,而她就慢慢變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和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她想努力做得好一點,得來的卻是他一次又一次不含感情的訓斥。
“皇后,你怎麼就不能像孝賢一樣寬容大度一點?”
“皇后,你太刻板了!冷冰冰的一點人情味也沒有。你讓朕整日為國事操勞,還要對著你這副死人臉嗎?”
“收起你的忠言逆耳,朕討厭聽到你說話!”
“你閉嘴!朕給你說不過是通知你,不是要徵求你的意見!”
乾隆皇帝花心又風流,,寵漢妃,好大喜功,常常時不時腦抽,做出一些違法祖宗禮法的舉動,甚至還不經查證收了一個不知所謂的民間格格做義女,由著這個格格氣得老佛爺人仰馬翻。自古以來從未聽過這樣的事情。她作為皇后,自小熟讀經書,心思耿直,用老佛爺的話說,就是一個死心眼,直腸子,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向皇上進言,不能讓這些荒唐的舉動落到史官筆下,不知會被後人評說成什麼樣。那些漢妃,只知道裝乖巧,順著皇上的意思,哪怕是錯誤的,哄得皇上暈頭轉向,帶著兩個民間格格裝瘋賣傻,行事越發荒唐了。而她一心為皇上著想,換來的是什麼?若不是乾隆好面子,她早就被廢了。
她的失寵甚至帶累了她的養女,蘭馨。明明是碩王府魚目混珠,拿一個假貝勒娶回真公主,堂堂貝勒爺與還在孝期的歌女媾和,蘭馨回宮哭訴時,乾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要學你皇額娘那般善妒”。蘭馨守了一輩子活寡,若是換成紫薇或小燕子,還會不會這樣?
那拉的怨氣愈來愈重,飄蕩在紫禁城上空,久久不散。她不知道傳言中的地府為什麼不來收她,不過,這樣也好,她就一直看下去,看著紫禁城上演一齣又一出的戲。
她被葬在純慧皇貴妃的陵寢中,喪葬儀式等同與貴妃。她笑不出來,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孩子,永?,一個堂堂皇后嫡子,僅僅鬱鬱地活了25歲,從不被乾隆所重視。在世時只被封為貝勒,死後也沒得到追封。誰都知道乾隆對於追封成年皇子絕不手軟,如長子永璜追封定親王、三子永璋死後也是個郡王;而五子永琪在帶著小燕子遠走高飛前就封為榮親王,“死後”更是加封為榮純親王。她可憐的永?!
原來,皇上是那般討厭她,討厭到連她的身邊人也不放過。
她冷靜地看著。
令妃死了,死後追封為令懿皇貴妃。
老佛爺死了。乾隆老了,愈發好大喜功,自稱自己是十全老人。那拉撇撇嘴,真不要臉。
包衣奴才的兒子登上皇位,追封令懿皇貴妃為皇后。一個奴才,她也配,乾隆怕不是早忘了孝賢了,居然讓她與孝賢一般地位。當上太上皇還死拽著權力不放手,他沒看到他兒子眼中的不甘嗎?
乾隆真是長壽,所有人都盼著他死。
那拉悠哉遊哉地坐在宮殿的房檐上,只聽得幾聲悠長的喪鐘:“太上皇駕崩了!”
那拉精神一震,飄身起來,看著乾隆的魂魄從他身體裡出來,遠處飄來了一黑一白兩個人。這就是傳說中的黑白無常嗎?
兩個鬼差將手中的鎖鏈“嘩啦”一下套在乾隆頭上,如同對待一個重罪的犯人。乾隆咆哮著:“朕是天子,你們竟敢這麼對朕!”
那拉撲哧一聲笑了,天子又怎麼樣,死法還不是同普通人一樣,又不是真的萬歲了。
那拉飄到乾隆跟前,笑語盈盈道:“臣妾見過皇上。”做了一個規範的福禮。
乾隆如同見了鬼一般(就是見了鬼),瞪大了眼睛,指著她只打哆嗦:“你?你?”
“臣妾在這裡可是等了皇上33年?。”那拉笑眯眯道。
乾隆直覺渾身寒毛直豎,毛骨悚然,周圍陰風陣陣。任誰聽到自己被一個鬼盯了三十多年,不覺驚涑的。
那拉對老乾的反應非常滿意,心情大好,連帶著對他的怨氣也消散了許多,拍拍手道:“皇上一路走好,臣妾不送了!”
乾隆卻更加驚恐地看著她。
那拉覺得奇怪,低頭看了看自己,原來自己的身體正慢慢消散。那拉覺得無所謂了,反正多“死”了三十多年,看到了紫禁城裡許多別人不曾看到的東西,老乾都已經死了,永?和蘭馨早已鬱鬱而終,她沒有什麼牽掛了,消失就消失吧。
那拉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
那拉猛地醒來,只聽得門外小宮女通報道:“皇后娘娘,皇上打獵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被五阿哥射傷的姑娘!”
“初見”小燕子
那拉睜開眼睛,這裡是金碧輝煌的坤甯宮,聽剛才宮女的通報,那拉臉色不由一沉,緊了緊手,對那只燕子的厭惡湧上心頭,隨即又想到什麼,展顏笑了。若不是她親身經歷,怎麼也不會相信這等怪力亂神之事,既然老天讓她回到過去,那麼,她再也不會如前世那般愚鈍了。
在紫禁城看了三十多年的戲,再直的腸子也會繞繞彎了,再倔強的性格也給磨平了,何況那拉本就不是個蠢笨的人,沒事就琢磨著自己過去的那點事,掰碎了,揉成粉,一點一點分析,哪怕芝麻大小的事也給想通透了,更加著她有旁人所不及的對未來的預知,這紫禁城眼下大大小小對她來說如同透明一般。這次,那拉對自己很有信心。
“來人!”那拉向門外喝一聲。
容嬤嬤領著兩個宮女推門進來:“娘娘,您今兒個午間可睡不不少時候。”
容嬤嬤的聲音有些蒼老暗啞,卻中氣十足,一點兒也不似一般老人一樣顫顫巍巍,走起路來身材有些臃腫。那拉眼圈兒一熱,趁著容嬤嬤伸出來的手搭上她胳膊,聲音有些哽咽:“容嬤嬤——”
容嬤嬤很是詫異。她本是那拉在寶親王府做側福晉時從家裡帶過去的老人,乾隆登基後一同進了宮的,與那拉的感情自是不一般,主僕二人私下裡也是無話不說,只是那拉的感情一向不外露,如今怎麼這般情緒化,“娘娘,您怎麼了?”
那拉微一凝神,可不是,自己失態了,便岔開道:“剛剛給魘著了,現在才好些。”
容嬤嬤不疑有他,指揮著兩個丫頭伺候那拉洗漱。
那拉眯了眯眼睛,這兩個宮女,雪娟,雪娥,很好,若不是她經歷這麼一遭,還不知道她身邊這兩個大宮女竟然是令妃安插的人。上一世她被打發到冷宮後,坤甯宮裡人人作鳥獸散,這兩人先是發配到浣衣局轉了一圈兒,沒個把月就被上頭挑走,送到延禧宮當差。誰不知道她那拉不受寵,人一倒臺,乾隆怒氣猶在,誰還敢要她的人,若不是令妃一早安排的,這兩個宮女會有這等好運?
不過,那拉垂目,掩住了眸中的神色。憑空打發走會惹人懷疑,再挑新的來,又不知道底細,以後防著點兒就是,而且,說不定還可以利用一下。
那拉不經意問道:“雪娟,剛剛玉釵在門外說了什麼?”
“回娘娘,奴婢問過了,”雪娟一面手腳麻利地給那拉梳頭,一面柔聲笑道:“今兒個萬歲爺去圍場打獵,竟然帶回來一個姑娘,是被五阿哥射傷的。”
“哦,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拉順勢問道。
“娘娘,奴婢特地打聽了一下。”雪娥看了看周圍。
“你說吧,這裡沒外人。”那拉含笑鼓勵一下,儼然一副看待心腹的樣子。
雪娥倒斗子一般劈裡啪啦開講:“娘娘,說來也真奇怪,萬歲爺本來是要將那姑娘當刺客殺掉的,誰知五阿哥卻拼死護著,還說她可能是附近的老百姓誤入圍場,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刺客。那姑娘倒也奇了,一點也不顧忌自己的傷勢,死活非要見皇上,只是在昏迷前喊了一句,就讓皇上的態度大變。”
“她說了什麼?”那拉故作好奇道。
“她說的真讓人聽不懂:‘皇上!難道你不記得十九年前,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了嗎?’說完,皇上就驚呆了,忙命人將她隨身的包裹打開,裡面是一把扇子和一副畫。皇上看了後,再一看那姑娘,好像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立即激動得很,讓人將她抱到宮中診治,還說若太醫治不好,就小心他們的命。”雪娥獻寶一樣一口氣講完。
“哼,什麼人的命這麼金貴,居然敢讓太醫替她償命?”容嬤嬤不忿道。
“可不是?”雪娥亦是一副不甘的樣子:“在宮裡,這麼多大大小小的主子病了,皇上也不曾這般說過,真不知這姑娘是個什麼來頭,好像皇上和五阿哥都很護著她的樣子。令妃娘娘看了後還說,還說⋯⋯”雪娥頓住了。
“你但說不妨。”那拉道。
雪娥吞吞吐吐道:“令妃娘娘說⋯⋯這姑娘的眉毛眼睛都長得很像皇上⋯⋯”
“雪娥,你少說一點。”雪娟輕聲止道,又對那拉道:“娘娘,雪娥年歲小,不懂事,請娘娘原諒她心直口快。皇上只不過是一個猜測,令妃娘娘只會順著皇上的意思,娘娘莫要當真,這種事怎麼可能這麼草率下結論?”
“本宮知道了,雪娥這般忠心對本宮,本宮怎麼可能怪罪她?”那拉攥緊了手,將手中的帕子絞了又絞。很好,她們兩個一個溫柔可親,一個性情直爽,一唱一和,一口一個五阿哥和令妃娘娘,誰不知道原來的那拉最討厭他們兩個人,以前就是這樣被她們扇起火來,怒衝衝去找令妃和小燕子興師問罪,將皇上對她原本不多的耐心漸漸消磨殆盡。她將她們當成心腹,誰曾想居然心思叵測。自己以前怎麼就那麼蠢,著了她們的道?
在外人看來,那拉氣得手直哆嗦,像是怒極的樣子。
“娘娘,”容嬤嬤果然同從前的那拉一般心思,見狀進言道:“雪娟說得不錯,那令妃只知道討好皇上,順著皇上的念頭胡謅。那個丫頭,來歷不明,形跡可疑,皇家圍場是何等地方,居然就隻身闖了進去,說不定是有什麼內應。皇上一時糊塗,娘娘可要放亮了眼睛,莫讓令妃這般肆意混淆皇室血統啊!”
“好了,別說了!”那拉拍案而起:“容嬤嬤,走,咱們去會會那個姑娘,看她的眉毛眼睛長得像誰?”
那拉是在哀歎容嬤嬤的直腸子,心眼兒比她以前還要耿直,這般容易被人利用。罷了,來日方長,以後再慢慢敲打一下她吧。
那拉帶著容嬤嬤浩浩前去。雪娟雪娥相視一笑。
路上,那拉反復思忖著該如何對待小燕子。剛醒來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念頭,如今這個念頭愈發清晰。像上一世那樣敵對是不可能了,而且也沒這個必要。不錯,在她晃蕩的那幾十年裡,那拉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小燕子和紫薇的存在並沒有損害到誰的本質利益,反而幫忙掃除了五阿哥這一個障礙,最後反倒是令妃撿了個便宜。若是五阿哥還在,怎麼可能輪到她的兒子繼位?小燕子和紫薇就像一個很好的工具,誰拉攏了她們,誰就可以加重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令妃上一世不就是這麼做的?那麼,她為什麼不能為永?和蘭馨好好招待這個小燕子?
那拉嘴角微微翹起,小燕子,你放心,本宮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好好對你的,你只要好吃好喝儘管闖禍,盡情給令妃抹黑,最後再將五阿哥拐走就功德圓滿了。至於令妃,哼,本宮會讓你嘗嘗本宮上一世的待遇!
那拉腦中轉了幾個彎,想通了後,放慢腳步,看看左右下人,相隔一段距離,那拉緩聲對容嬤嬤道:“容嬤嬤,依你看,本宮該怎麼對待那個姑娘?”
容嬤嬤答道:“自然是好好問問她的來歷了。”
那拉搖搖頭:“容嬤嬤,一會兒你要盡可能和顏悅色一點,也別多說話。回宮後本宮再同你細說。”
容嬤嬤雖然疑惑,卻極其信任那拉,便連聲應道。
展眼間便到了延禧宮,那拉心中冷笑,乾隆真是夠寵愛令妃,帶回來的人直接帶到她這裡,把她這個皇后至於何地。
到了門口,宮女看見那拉,忙一疊聲的通報,令妃迎了出來:“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那拉凝視著令妃,還是那麼美麗溫柔,嬌嬌怯怯,眉眼間一股子媚態。那拉打心眼裡討厭這樣的人,行動上卻虛扶一下,含笑道:“令妃不必多禮。今兒個皇上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在哪裡?”
令妃一愣,那拉對她說話一向是疾言厲色的,現下怎麼如此客氣,少了一絲仗著皇后身份的虛張聲勢,卻多了幾分令人從心底發虛的威嚴。令妃面色如常,嘴上卻笑道:“皇后娘娘請隨臣妾來。”一面走,一面說這姑娘叫小燕子,迷迷糊糊間皇上已經來看過了,問了好些話,但人一直還不清醒等等。
進得裡屋,令妃為了討好皇上,竟然將自己的臥房讓給了小燕子。令妃親自打起簾子。那拉心底湧上一股深深的厭惡,說真的,她實在不想見這個小燕子,只是為了永?和蘭馨⋯⋯那拉穩了穩心神,就當寵只寵物好了,不過是個猴子,還是個雜毛的,她不信就拿捏不了她。
令妃看那拉臉上猶疑不定,心底下暗笑。她早就看出來皇上極是看重這個姑娘,忙給雪娟雪娥遞了消息,讓她們拼命撩撥那拉,就等那拉過來興師問罪,她就可以再在皇上面前上些眼藥了,這是她的老伎倆了。微一恍神間,那拉已走了進去。
那只燕子已然醒了,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抱著被子,睜大了眼睛四處打量,眼珠子咕嚕嚕亂轉。身邊一堆宮女圍著,有的在給她拭汗,有的輕輕打扇,有的按摩手腳,有的拿冷帕子壓在她的額上⋯⋯令妃真是下了好大的本錢。
小燕子看到有人進來了,放眼看去,竟然是兩個極其美麗的人,一個端莊秀麗,一個嬌媚婉轉,一個鮮豔明媚,一個翩遷嫋娜,兩個人竟都笑吟吟地看著她。小燕子不由喃喃自語:“哇,我一定已經升天了,原來天堂裡面這麼舒服!我都捨不得離開了⋯⋯”
那拉不待令妃說話,便款款上前,坐在床邊,為小燕子掖了掖被角,儘量緩聲道:“你叫小燕子是嗎?本宮是皇后,你現在在皇宮裡。可好些了沒有,傷口還疼不疼?”一面說,一面自我催眠,唔,好大一隻毛猴子!
小燕子全然不知道自己被人當成了寵物,陷入在自己的驚喜中:“天啊!我進了宮,紫薇想盡辦法,進不了宮,可是,我卻進來了!⋯⋯”激動地要從床上一挺身子,就要起身、奈何渾身無力,又倒了下去,不料扯到傷口,疼得呲牙咧嘴。
那拉心中好笑,忙將小燕子按下,關切道:“傷到沒有,快叫太醫來看看!”
被當成背景的已經看楞了的令妃忙出聲道:“是啊,是啊,再傷到可就了不得,太醫,太醫!”
隨時候命的太醫忙顫巍巍地進來,細細診了一回,說了一堆沒有大礙,只需調養之類的話,便又退去。
小燕子瞪大眼睛看著這陌生的一切。
那拉遂和顏悅色道:“看樣子是不要緊了。你就在這裡好好養病,別的都不用操心,有我們呢!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只管告訴了下人,他們不敢怠慢的。這裡是延禧宮,是你令妃娘娘住的地方,”那拉不提,令妃自會到時候說出來,還不如自己先說了:“有什麼就跟她說,千萬不要客氣。”最好是煩死她。“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本宮叫他們給你準備去⋯⋯”
裝誰不會呢?不過是嘴上幾句好聽的話,她這個皇后此時在皇上眼中已經形同虛設,她要借著小燕子這個機會一點一點挽回局面。
小燕子看著那拉,眼睛轉都不敢轉,呼吸都要停止了。聽到那拉這樣輕言細語,間東問西,簡直受寵若驚。她屏息的,不敢相信的,??的說:“你⋯⋯你⋯⋯你是皇后,可你⋯⋯這麼關心我!我⋯⋯我會幸福得死掉!”
那拉暗下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令妃忙忙插話道:“哎呀,小燕子,對皇后說話,可不能用‘你’字!在宮裡也不要用‘死’這個字!”
真是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令妃本來是好意提醒小燕子,此時哪裡知道小燕子是極討厭那些規矩的?那拉故作責備地看了令妃一眼,又憐愛地看看小燕子。做戲誰不會?“別在乎這個!想她在民間長大,怎麼懂宮中規矩!”
小燕子感動極了,一時之間,根本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訥訥道:“你⋯⋯你對我實在是太好了!”
令妃在一旁咬碎了一口潔白的貝齒。
那拉看今日目的達到,便笑眯眯道:“你身受重傷,太醫說你失血過多,得在床上多躺兩天。一會兒你吃了飯,好生休息一下,明兒本宮再來看你!”
小燕子猶自不舍道:“好⋯⋯可⋯⋯我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那拉揉了揉她腦袋:“傻孩子,以後我們自然能見到。”只口不提她被錯認為格格的事情。這個錯誤,自然還得讓令妃擔著。
出了延禧宮的門,容嬤嬤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娘娘,你怎麼⋯⋯”
“回宮再說!”那拉輕聲喝著,不由心中哀歎,這個容嬤嬤,太沉不住氣了。
交心容嬤嬤
回到坤甯宮,那拉摒退下人,攜著容嬤嬤的手走至裡屋,坐下。
“容嬤嬤。”聲調和緩。
“奴才在!”還是那麼老當益壯。
“你有什麼要問的?”那拉決定好好給容嬤嬤洗洗腦。
“娘娘!”容嬤嬤頓了頓,忍不住道:“您何必對那個小燕子那麼客氣,誰知道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說不定是令妃找來蠱惑皇上的,您可一定要戳穿令妃的陰謀啊!”
那拉歎息道:“你看皇上對那個姑娘如何?”
容嬤嬤一愣,想了想道:“奴才沒見著,看令妃的態度,想是極好的。”
“那就是了。”那拉道:“既然皇上喜歡,本宮也得喜歡,不是嗎?”
“娘娘!”容嬤嬤苦口婆心了:“您是皇后,不是令妃那狐媚子⋯⋯”得,容嬤嬤對令妃也是極看不順眼:“怎麼由著皇上被哄得暈頭轉向,以後豈不是愈發得了意?那令妃平白整出個姑娘來,說是皇上的血脈,依奴才看,這根本就是令妃拉攏皇上的又一個手段。這皇家的格格豈是好認的?令妃這次可是捅了大簍子了。娘娘,您這次定要拿出皇后的款兒來,分它個是非真假,也好讓皇上看一看,誰才是真正一心為他的人,誰才是那心裡藏奸的人!”
“容嬤嬤,倘若她真的是格格呢?”那拉反問道:“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這⋯⋯”容嬤嬤遲疑了,猶自嘴硬:“看她那莽撞沒有教養的樣子,怎麼會是一個真格格?再說,即便是一個真格格,她是打哪兒來的?為什麼這麼多年了才來找皇上?她是怎麼闖入圍場的?這麼多的疑點,娘娘為什麼不好好審問一下?”
那拉歎了口氣:“審問有用嗎?即便是個假的,皇上說她是真的,那她就是真的!本宮說了不算。你看這麼多年來,本宮一次又一次地勸誡皇上,皇上可曾聽進去過?”那拉揉揉眉頭,想起自己的前世,真有些累了。
“⋯⋯”容嬤嬤黯然了:“⋯⋯皇上只是一時被蒙蔽住了⋯⋯”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豈是這般容易被蒙蔽的?”那拉放低了聲音:“這話也只是我們私下裡說說罷了。皇上畢竟是一國之君,平日裡誰人不順著他,日子久了,是個人也變得有些妄自尊大了。先前好些年,先皇后在時,還聽得進去一句半句,可遇著慧嫻的事兒,愣是一聲也沒出,直直隔了十五年,直到慧嫻去了,才好不容易得了個七阿哥,可惜⋯⋯唉,如今,皇上是愈發聽不得半點違逆。我那時還真真是佩服她,真個能忍,怪不得叫‘賢’呢?輪到自個兒時,才愈發覺得她不容易。你說,孝賢的例子在前,我們何苦還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到頭來反倒讓皇上對咱們越來越疏遠。”
“可是⋯⋯說不定皇上遲早會念著您的好。”容嬤嬤心存僥倖,猶疑道:“您是皇后,您需要⋯⋯”
“皇上何曾心裡真正看重過我這個皇后?”那拉冷笑道:“她的心裡,只有孝賢才配做她的皇后,我不過是老佛爺抬舉上來的。你說這初一十五,皇上有多少次來咱這裡?”
容嬤嬤唉聲歎氣起來:“這宮裡誰人知道娘娘的苦?皇上是怎麼了,怎麼就看不到娘娘一心為他著想?”
那拉苦笑道:“我本就不入皇上的眼。先皇在時,我就跟著皇上,十幾年過去,直到我做了皇后,才象徵性地有了永?和永璟,還是看在老佛爺的份上,可惜璟兒又是個沒福的⋯⋯”那拉眼圈一紅:“本來就不討他的喜,又加上事事跟他對著幹,皇上能看我順眼嗎?”
容嬤嬤想起面上輝煌實則冷清的坤甯宮,不住聲地歎氣。
“所以啊,我也想明白了,咱們之前的路是行不通了。”那拉趁熱打鐵,繼續勸道:“你說咱們之前跟皇上對著幹是為了什麼?一是為了盡責任,維護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你說,皇上自個兒就不在意了,咱們還替他在意什麼?二也是為了讓他疏遠漢妃,這大清畢竟還是我們滿人的天下,這宮裡頭更不能讓漢妃把持了。可落到了什麼,被皇上說成是狹隘和刻薄,沒有容人之量。這是怎麼說的?真是讓人心涼。先前純妃在時,還有現在的穎妃,愉妃,舒妃,慶妃和忻嬪,我何曾說過什麼,不過是他把令妃寵得實在不行了,咱們才說兩句,竟然換來個善妒的名聲。索性現在啥也不管了,他愛寵誰寵誰,咱們只要過好自個兒的日子就成了。”
“娘娘說的是!這樣下去確實不行了。可若是不爭,那令妃豈不是越發爬到娘娘的頭上了?皇上本就向著她,再加上五阿哥,娘娘不為別的,即使為了十二阿哥也要爭上一爭啊!”容嬤嬤還是不甘心。
“爭?誰說不爭?只是萬不能向以前那樣的做法,得換個法子才行。即便不為挽回皇上的心,也別讓皇上看著咱們就吹鬍子瞪眼,而且,眼瞅著皇上對永?也漸漸不理不睬。皇上身下這麼多的阿哥,永?不算最出眾的,令妃偏偏挑了個五阿哥⋯⋯”那拉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什麼,頓住了。
五阿哥的親生額娘愉妃尚在,令妃仗著皇上寵愛竟跳過愉妃,將如今最得聖寵的五阿哥牢牢拉攏在自己身邊,其他阿哥呢?想想皇上這麼多的子嗣,一一數下來,好像也沒幾個可說的了。先皇后的嫡子老二老七早夭;老大和老三又不得皇上喜歡,早早暗示了不堪重用,而且現在人也不在了;老八舉止輕浮,做事不得體,人緣也不太好,並曾多次受到皇上的公開斥責;老十一現今還小,與永?差不多大,但從小埋頭于書法,沒有旁的興趣,而且從他長大後的表現看,老十一為人愷悌,最著仁孝,文才較優,但“柔而無斷”,皇上也對他的不重騎射、仿效漢族儒生的文人習氣很是反感,也曾嚴厲申斥;老九,老十,十三,十四早殤。這樣排下來,就剩下老四,老五,老六和十二了。
想到這裡,那拉心頭一緊,怪不得老四和老六好好的人被送出去過繼給旁人,想是令妃拉攏不成,暗中向皇上吹了點枕頭風。如今就剩下自個兒的小十二和五阿哥了。五阿哥雖然現在最得皇上喜歡,但小十二是嫡子,也不是沒有競爭力。
那拉深深吸了口氣,這下,即使真的不爭,處在這個位置,也早早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五阿哥不足為慮,一個小燕子就可以將他搞定。待到令妃誕下十五阿哥,豈不是會和自己拼命?
那拉越想臉色越陰沉。令妃想必早就開始有所行動了,自己的地位一日一日下降,也越來越不得皇上待見,不都是她從中挑撥的?借著上一世將來的發展,五阿哥被小燕子拐走,自己和十二阿哥又失勢。從乾隆二十年到乾隆四十年,皇上誕下的子嗣,竟然全部出自令妃——十四,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以及和靜和恪兩個公主。除了忻嬪戴佳氏所生兩個早夭的公主,這二十年,宮裡竟然都是令妃的天下!
那拉越想越心驚,老佛爺做什麼去了?老佛爺走得比令妃還晚一年,她不是一向不喜歡漢妃的,怎麼任由令妃坐大?想起慈甯宮裡的幾個眼線,令妃的手伸得太長了!這皇家的子孫由得她一個包衣奴才拿捏?
又轉念一想,老佛爺也未必什麼也沒做。十五阿哥抱給慶妃撫養,十七阿哥抱給穎妃撫養。管不了兒子寵哪個女人,總管得了這自個兒的孫子吧。老佛爺也算盡力了,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便宜了令妃。
容嬤嬤見那拉臉色陰晴不定,便也一聲不吭。
半晌,那拉長長舒了口氣,漸漸定下心來:“容嬤嬤,為了永?,本宮也會早做打算。只是切記,咱們萬不能像以前那般莽撞了。該如何做,凡事還得好好計量一下,謀而後定!”又沉吟一會兒,揚唇笑道:“今後的事,還說不準呢!”
“奴才一切都聽娘娘的!”容嬤嬤方才擔心那拉就此消沉下去,但看到現今那拉的心思和自信猶勝從前,不由心頭大定,更是貼緊了自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