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次我遇見仙道媽媽。
我幫他媽媽拎著袋子一起走回家。
「小季，好久都沒看見你啊。」仙道媽媽說。
「是啊。弟弟回來了麼？」我隨口問道。
仙道媽媽微笑，說：「還沒。怎麼說呢？小季，你的十三歲順利嗎？」
我於是回憶我的十三歲。
我笑了，說：「好像我十三歲時，對弟弟常說的話是少煩人，滾開，受不了，笨蛋……」說著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
「十三歲左右的孩子，好像心理都比較難捉磨。」仙道媽媽將左手的袋子換到右手。
「下個月就要去參加全國少年將棋大賽了，卻突然放棄，改去打籃球。我罵了他一頓，說做人怎麼可以這麼三心二意，既然有將棋方面的天賦，就應該專心地深造下去。」她說。
我心虛，說起來就是我讓弟弟去打籃球的。
「那弟弟怎麼說呢？」我問。
「他說他不是這樣的，說我不懂，有點不耐煩。」仙道媽媽笑起來。
「呵呵。」我乾笑。
「來往的同學也少，幾乎沒什麼朋友的樣子。倒是也有小女生打電話來家裡找他，每次都冷冰冰地回答別人。」仙道媽媽又說。
「弟弟從小學就討女生喜歡了。」我想起那些拜託我轉交情書的小妹妹。
仙道媽媽站在他們家門口，笑說：「不管怎麼說，我覺得突然之間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這感覺還真是有點讓人不習慣。」
在庭院裡整理花草的媽媽聽到了，走出來說：「我家小季也是這樣的。」
我聳聳肩推開媽媽進家去，留她們倆在外面閒聊。
在仙道彰煩惱十三四歲的時候，十六七歲的清水季，也就是我，也有我的煩惱。
我缺少時間、時間、時間、時間、時間……
國中畢業後的暑假年開始，我夢想做個漫畫家，要在少年JUMP連載作品，我心目中的神是井上雄彥。我放棄了晨跑，只為了能多睡一會兒。課休時間都趴在桌上畫畫，下午放學則到漫畫社去學習，晚上也抓緊時間做完功課就開始畫畫，一直畫到深夜一兩點。
但我仍然需要時間時間、時間、時間、時間……
因為我的作品仍然稚嫩得不堪看。
我還有一個煩惱——關於遠志君。
我始終始終不敢和他接吻。
拒絕的次數多了，他就有些惱怒。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當我很近距離地看著他的臉時，我臉上憋著的表情是笑啊。
有一次，我決定帶上仙道彰去約會。
那次好像是因為在決定約會時間以後我卻和遠志君吵了一架的緣故吧。我當時不知道怎麼緩和我和遠志君之間的氣氛。
我對著電話裡的仙道彰說：「星期天姐姐帶你去玩吧。」
「啊，可是籃球部要訓練啊。」他在那邊猶猶豫豫地說。
「翹掉嘛！」我說。
「你怎麼能用這麼無所謂的口氣帶我走上歧途啊！」仙道彰在電話裡揚高聲音，變聲期的嗓子還真是沙啞難聽。
媽媽也在那邊說：「做姐姐的一點姐姐的樣子都沒有。」
我也有點羞愧，說：「那這樣吧，你帶上籃球，我叫遠志君和你打籃球。權當訓練吧。」
「原來是你要和遠志約會嘛，帶我去做什麼？」他不滿地嘀咕。
「來不來？不來拉倒。」我怒道。
「嗯……那好吧。」帶著點不情願，他答應了。
星期天我敲他家門叫他出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我勾著他的肩膀，嚷道：「你怎麼可以長那麼高呢？」
「嘻嘻，你都不長了。」他對我說。
「說實話，像你現在這樣，手長腳長脖子長，再加上大頭，公鴨嗓，還真是難看極了。」我對他說。
他委屈起來，說：「就你的遠志君好看吧。」
我又忍不住安慰他道：「嗯，別擔心，再過一兩年你絕對就可以迷倒天下女性了。」
「清水季，你還真討厭，砍我一刀又來安撫我。我受夠了！」他怒道。
我扭轉頭去偷笑，想到那日對仙道媽媽說我十三歲時常對著仙道彰吼叫「受夠了」之類的詞。
遠志君見我帶著跟屁蟲來吃了一驚。然後他乖乖地按照我的安排，在圖書館後面的籃球場和仙道彰打籃球。
仙道彰迅速地從遠志君身上學習新的籃球技巧，遇到這樣聰明的學生，遠志也教得很高興。
在場邊一邊畫畫一邊看著他們倆的我，突然產生一種預感，仙道彰的未來無可限量。
他學習籃球的時間並不長，動作竟然可以那樣流暢華麗，在進攻中隱隱有股強大的威勢。
我一時間竟呆了，胸中情緒激蕩起來，說不清是驕傲還是什麼。
不知是不是因為多了一個人，我玩得興致勃勃。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吃飯時仙道彰曾朝我譏諷地撇嘴，當時沒空理他，現在可不能放過他，我揪住他的耳朵，問：「幹嘛？對我不滿嗎？」
他抓住我的手腕，叫道：「放開我！」
他手上一用力，我吃痛便鬆開了手。怒道：「呵，現在有身蠻力了。」
「以後不許揪我的耳朵。」他嚴肅地說。
「為什麼？我只是輕輕地揪。」
「很難看，我又不是小孩。」
「呵！呵！」我斜眼看他，嘲笑道：「你這還是小孩心態嘛。」
「哼！」他不滿地扭過頭去。
「喂，你剛才莫名其妙朝我撇嘴我才揪你的。」
「是因為你的樣子。」他說。
「我有什麼舉動不雅嗎？」我忐忑地問。
「很虛偽地做出溫柔的樣子，受不了！」他說。
我拉長臉，然後又笑起來，「笨蛋，對男朋友當然是這樣的。他又不是我弟弟，我用不著對他很凶啊。你以後有女朋友就知道了。」
他聳聳肩不再和我討論。
因為覺得和遠志君約會時帶上仙道彰也滿好玩的，於是，不知不覺的，仙道彰又經常和我一起出沒。
對此，我後來常想到《阿甘正傳》裡面的一句話，當阿甘再次與珍妮特相遇並一起生活，他說，我們又是豆子和豆莢了。
那小子平常日子都在我家做功課，和我東拉西扯，我忙著畫漫畫，他也不覺得無聊，悠然自得地在旁邊上網或看書。
我沒有察覺仙道彰與我所認識的弟弟有什麼不同，若有不同，也就是高了，聲音沉了，心事多一點吧。
偶爾聽到一些關於仙道彰的議論，不知為何，他們所議論的好像並不是我所認識的仙道彰。在他們嘴裡，仙道彰是一個傲慢的天才少年，在學校很出風頭。我對這些議論有些迷惑，只有聳聳肩以對。
有一個情人節，我在KTV遇見他們所說的仙道彰。
那個情人節，作為朋友的幾對戀人約了到KTV去放縱。我和其他女生到洗手間去換彩色衣服並化妝，當時已經有一群國中的小女生在裡面鬧翻天。
我還和朋友交換眼色，暗暗嘲笑這群小不點。
她們自己卻不覺得自己小，把自己弄得熱烈怪異又性感。
有一段對話引起我的注意。
「這管唇膏容易脫色，今天你不是計畫要和仙道彰接吻嗎？別用它了。」
「白癡啊。」
「別管他，人家就是要在仙道彰嘴上留有印痕啦！」
我暗暗看一眼，瞄見了那個準備打仙道彰主意的桃紅頭髮的小鬼。
我和朋友們唱了兩首歌喝了兩杯酒後就出來，腳步飄浮地四處兜圈。
我趴在欄杆上向下面大廳望時，在一大幫國中生中間，見到仙道彰。他和他們劃拳喝酒，很熟練的樣子。
桃紅頭髮的小鬼也在。
突然他們「嘩」地狂笑開來，一齊跺腳拍手。
然後就見桃紅頭髮跳到仙道彰面前，仰起臉嘟起嘴。
我抹一下臉，實在看不下去。
我走下去時，這兩個小鬼已經將臉接近得只有1cm了。我拍仙道彰的肩膀。他回過臉來，吃了一驚，說：「姐姐？」
「你跟我來。」我招招手。
「姐姐，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還穿成這樣，快回家吧。」他居然反過來教訓我。
周圍的小鬼們笑起來。
「跟我來！」我沉下臉喝道。
他鬆開那個桃紅頭髮，跟我走。
我在樓梯拐角處數落了他一頓。
「國中生，還是籃球社的主力，學人家喝酒。和那些小古惑在KTV鬼混，你才多少歲？還和小女生接吻？你知不知道，她是要拿你顯擺的，笨蛋！」
「清水季！」他忍無可忍。
「仙道彰，你再不給我回家去，我就告訴阿姨。」我威脅他。
「受不了。又不是好嚴重的事情。」他說。
我自尊心嚴重受挫。
他看我一眼，口氣軟下來，說：「唉，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我瞪著他，最後同意了他的條件。
走在路上，我突然想到，原計劃要在這個情人節克服心理障礙和遠志君接吻的，不由得大叫一聲：「糟了！」
走在前面的仙道彰回過臉來，問：「幹嘛？」
我揮手，煩惱地說：「和你無關。」
他繼續走他的路，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玩玩而已，又不會真的喝很多酒，也不會和那個女生接吻。」
我歎氣。
「幹嘛歎氣？」他扭頭來問我。
「說不清楚，一方面覺得弟弟你長大了，一方面又覺得還是個小孩。」我無奈地說。
他沉聲笑，聲音沙啞。
我捅他的背一下，說：「別用你那公鴨破嗓發出笑聲。」
他又笑。
最後他對我說：「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是啦是啦。」我說，仍然在想著泡湯的接吻計畫。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遠志君已經擋不住仙道彰的進攻了。
於是遠志君用酸溜溜的口氣對我說：「阿彰的籃球越打越好嘛！」
我疑惑地抬頭看他一眼，他怎麼會用那種口氣說話呢？在那個時候我突然就看輕了遠志，他英俊瀟灑的樣子在我面前粉碎了。
我冷淡地應了一聲。
後來遠志隨父母去了德國，還來不及接吻，還來不及分手，漸漸地他對於我來說反倒像一個少年時代的舊友，只是普通的舊友。
玫瑰色的初戀結束，我進入聯考壓力。
還有雜誌社退稿的壓力。
我寡言了一些。
仙道彰倒越見沉穩。
我聯考那幾天，他正在參加國中生籃球賽。
我每天考完試就騎車到體育館看他比賽。
最後決賽時，他帶領的球隊輸了。
我請他吃冷飲，以示安慰。
「那個誰？北澤？真的很強嗎？」我問他。
「好像不是叫北澤吧。」他用心思索。
「就是叫北澤啦。」我嘴硬。
「管他叫什麼。我想過了，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強手，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先讓自己變得更強。」他伸個懶腰說。
「乖乖，這樣想就對了。」我笑道。
「纏著你說話的那個鬍子大叔是誰？」我突然想起問他。
「叫什麼崗的人，是個高中的籃球教練。他對我感興趣，來問了一下我的情況。」
「哦。」我吭了一聲，打量了一下他。
對面坐的這個少年，高大而俊秀，那一刻，我想，他已經這樣閃閃發光地成熟起來。
「你呢？考試如何？」
「熊本大學沒問題。」我咬著吸管說。
後來，仙道彰陪我去看考試結果，他身材高大，站在人群後面，遠遠便看見了。他念了出來：「清水季，陵南大學。」
第三章
神奈川縣，陵南。
蜿蜒漫長的海岸線，海鳥在純淨的藍天下低飛。海邊公路上急馳而來的汽車，會把它們驚得一群群地飛散開來。
我懷著憾恨的心情來到陵南，卻在明麗的景色中活過來。
每當極安靜地坐著時，我就聽見一股新生力量在我身體裡膨脹，甚至我還能聽見它伸展開來的聲音。
而和新的朋友們在陵南的海邊狂鬧時，我也好像看見一個全新的自己。
仿佛出現了一種良好的人格分裂狀態，一個我快活地過著大學生活，另一個我心無旁騖地進入了創作的自閉狀態。
這兩個我互相望著，無言地微笑。
第一天到陵大，是媽媽開車送我來的。
仙道彰也跟來了，坐在後座，專注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到達以後，他左右拎上大包小包的行李，還不等接待的學長說話，就飛快地上樓。等接待的學長拎著一個行李箱吃力地走到樓梯口，仙道彰已經跑回來，二話不說，再拎起兩大袋沖上樓。
我的學長吃驚地睜大眼睛，說：「這個弟弟真厲害。」
我和媽媽相視而笑。
待一切安置好後，媽媽就回去了。
仙道彰說他從來沒有來過陵南，想留下來玩玩，晚上再趕夜班車回去。
我於是帶上仙道彰在陵南的街上閒逛，尋找食物。
我無意識地說著閒話。
「瞧，那個真逗。」
「嗯，你聞，挺香。」
諸如此類。
後來，仙道彰突然敲了我的頭一下。
「幹嘛？」我怒道。
「行了，沒什麼好擔心的，陵南不錯嘛。」他說。
「我擔心什麼了？」
「還嘴硬。」
「喂，仙道彰。」
「喂，清水季。」
「懶得和你說。」
「我也懶得和你說。」
因為正站在一家小小的美髮廳時，聽見裡面有人在咆哮。
「越野，你小子逞什麼能！啊呀呀，我的鬍子，我留了多年的鬍子，被你小子毀了。」
我們好奇地扭頭去看，見一個大叔正對著一個拿著剪刀的少年怒吼。
少年縮成小團，嘀咕道：「我都說我是在實習嘛。」
那大叔怒氣衝衝之下，居然瞥見了我們。
他大喜，快步走出來，叫道：「仙道彰！」
我和仙道彰對視一眼，幾乎同時聳聳肩，完全不記得這個人是誰。
「我是田崗啊，陵南中學籃球社的田崗教練。」他笑容可掬，看不出一秒前還在大發雷霆的樣子。
「啊！……您好。您剃了鬍子我幾乎認不出來了。」仙道彰摸了一下後腦勺。
那拿著剪刀的少年在田崗身後向仙道彰急急打手勢，大約是叫他不要提鬍子的事。
果然田崗臉上又呈現怒色。
仙道彰趕緊笑著接道：「如今更顯年輕英俊啊！」
我憋著笑扭開頭，想，弟弟表現得還滿有誠意的嘛。
田崗臉上便笑開了花，「呵呵！」
這田崗對仙道彰還真是有興趣，一直不停地打聽仙道彰的事情。
越野和仙道彰彼此印象都不錯，越野見仙道彰被田崗纏上，便催田崗：「教練，你不是還要去赴宴麼？」
田崗被提醒，才放過仙道彰。
臨走前，他指著自己沒有鬍子的臉，問：「這樣真的可以嗎?」
仙道彰和越野一起用力點頭。
田崗便滿意地去了。
「你們教練都是這樣的嗎？」仙道彰問越野。
「哈哈，生活中他是有點無厘頭，但訓練時他可是魔鬼一樣可怕。」越野答道。
「你幾年級？」仙道彰問越野。
「一年級。你呢?」越野說。
「我也是。」仙道彰點頭。
「教練可能看上你了。」越野一邊清理地上的發屑，一邊對仙道彰說。
「呃？」仙道彰睜圓眼睛。
「你籃球肯定打得不錯。教練的愛好就是四處尋找人才來壯大我們陵南籃球社。」越野說。
我在一旁觀看越野哥哥給客人理髮。突然想到，轉頭來對仙道彰說：「你頭髮都擋住眼睛了，剪了吧。」
越野也鼓動仙道彰換一個髮型。
仙道彰對著鏡子琢磨了一下自己，答應了，並說：「姐姐你也剪吧。我們一起換個新髮型。」
那天我剪了乾淨俐落的短髮。
那天仙道彰在越野哥哥的幫助下，也弄出了他貫穿高中三年的標誌性的朝天發。
我一直在他身邊仰頭打量。
「仙道彰，真的決定了？」
「嗯。」
「你不覺得太怪了嗎？」
「挺好。」他抬起眼珠子往上看，其實是看不到自己頭髮的，但那模樣非常可愛。
「切。叔叔和阿姨肯定不會同意的。」我哼一聲，一直一直地盯著他的頭髮看，想迅速地看習慣。
「這種小事，他們不會在意。」他說。
「你還真是越來越倔。」
「我一直都是這樣啊。」他說。
「不，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很聽話的。」我說。
「那是因為我當時是小孩。」他說。
「你現在還不是小孩？」我說。
他聳肩。
我本來說要送他去坐夜班車，他卻執意把我送回陵大的宿舍。
分別時我突然有點感傷了。
「你路上要小心。」我說。
「我這麼大的個子，誰敢打我主意啊。」他笑。
「阿姨不喜歡你的髮型的話，你就別堅持了。這頭髮實在是有點怪。」我又說。
「挺好。」他說。
「唉。」我歎口氣，又說：「別再和那些古惑仔們混了。」
「好了，你其實就捨不得我走嘛，說那麼多。」他笑。
其實弟弟笑起來是挺好看的。
「你放心，我一到週末就來看你。」他安慰我。
「你走吧，快走快走。」因為感覺到姐姐的尊嚴有點下墜，我趕緊推他走。
觸手所及，發現這傢伙背也寬闊起來，滿是肌肉，果然是長大了。
他笑著就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陵南大學女生宿舍前面的大槐樹下，黑暗中有宿舍流泄來的光。
我覺得空蕩蕩的。
那便是到陵南大學的第一天。
仙道彰並沒有如他所說，每個週末來看我，事實上電話都幾乎沒有通過。
大約一個月後，我接到少年JUMP編輯打來的電話，他們決定試用我那篇《澱姬的兒子》。
我從房間裡跑出來，沖下樓，沿著通往海岸的路，用力地跑著。
仙道彰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我完全覺得在這種時候看見仙道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向他跑去。
從階梯上跳向他身上，緊緊地摟抱著他。
他愣住了。
「弟弟，弟弟，他們採用我的稿子了。少年JUMP，啊，我正在向井上大神靠近啊。」我掛著他的脖子仰天大笑。
他緩緩地回抱住我，將我抱離地面。
等我發現時，不由有點臉紅。
「放我下來。」我說。
停頓幾秒後，他依言將我放下。
我又高興起來，拉著他的手繼續跑。嘴裡啊啊地叫著。一路上的人們都投以奇怪的眼神，我也管不了那麼多。
等我精疲力盡在海灘上倒下，閉眼喘了幾口氣，睜開眼來，看見仙道彰直直地站著，背對我，面朝大海，還是那奇怪的朝天發。
「仙道彰！」我這時才想到他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回過頭來。
切，真是奇怪，才一個月不見，就覺得這傢伙身上又發生了變化。
「你怎麼會來這裡？」我問他。
「姐姐，我決定了一件事。」他說。
「什麼？」看見他很嚴肅的樣子，我吃了一驚。
「我要轉學來陵南高中。」他說。
我噎得差點沒氣。
首先就問他：「阿姨他們知道不？」
「還沒說。我想先跟你說。」他說。
「為什麼？」我問。
他轉回頭去，繼續背對著我。
「那個田崗教練勸說我到陵南高中來。」他說。
「仙道彰，這不是理由。」我說。
但仙道彰並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他只是平靜而肯定地說著這麼一件事。
稿子被用的喜悅被我拋在腦後。我長久地注視著仙道彰，想從他臉上看出端倪。
現在才發現弟弟那張笑得很溫和的臉平靜下來後是多麼強大的堅決。
陵南和東京世田穀……
並不是一件壞事，但是是一件在我們大家看來毫無來由的事情。
不安感自深處躥升出來。
很快，阿姨就打來電話，她問我知不知道原因。
我握著話筒，說，不，我問過，但是我不知道原因。
手心裡沁出汗。
我和阿姨在電話裡沉默。
終於，阿姨忍不住了，她問道：「小季，你說他會不會沖著你去的？」
「不可能。」早就在腦袋裡的答案衝口就出來了。
又是沉默。
我聽見阿姨輕輕歎口氣，她說：「阿彰做事的方式，讓人不知是在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
我輕輕地不讓人察覺地呼了口氣。
阿姨繼續說，「他自己倒也調查過，陵南高中的升學率很高，籃球社在全國大賽拿到過好的名次，田崗教練是一個好教練，不管是讀書還是打球，都比在現在的學校好。可是……」她苦笑，「可是，作為父母，總覺得同意這件事是個錯誤。」
「阿姨，我也試圖說服他的。但是……」我說。
「我知道。」阿姨說。然後她問我：「小季，這個弟弟讓你吃驚嗎？」
「是的。」我慢慢地說。
「我也是。」她說。
我的跟屁蟲，我的拖著鼻涕的小弟弟，他成長為一個不可阻擋的男人。
第四章
弟弟那天在海邊的樣子久久在我心裡盤旋，揮之不去。他的模樣和他所說的話，隱藏在這背後的可能性，令我尷尬，且惶惑。
我問惠子道：「十五歲的小孩會迷戀上鄰居的姐姐嗎？」
惠子正在吃一塊三明治，不知道蹲在角落畫畫的我何時從她身邊站出來而嚇了一跳，三明治幾乎都掉落地上。
「小季，你嚇死我了。」她拍胸口道。
我直視著她，「你臉上有沾到果醬。」
「啊喲！」她扯過紙巾來抹了半天。「你剛才問我什麽？」
「十五歲的小孩會不會迷戀上鄰居的姐姐？」
「幹嘛？你又在尋找腳本的創意？這個沒什麽新意了。」她說，「十五歲的小孩迷戀上鄰居家的姐姐，普通得很。少年人嘛，都有這種心理，覺得大姐姐好性感喲！準確地說這是少年的青春期性心理的正常反應，和少年同性戀是一樣普遍的。過一段時間就正常了，覺得還是小MM乖巧溫順可愛。大姐姐嘛，再過幾年就變得年老色衰，沒什麽搞頭。」惠子一邊吃三明治一邊說了一大堆。
我愣了一會兒，頗為無言地轉回去畫畫。
「你還是另起一個構思吧。唔，比如十六歲的小女孩失戀後離家出走，在北海道遇到獨身的漁夫尋求到真愛，二十七歲的OL在機場與國際企業的總裁相撞而結下了……」
我拿橡皮去砸她。
阿姨打電話來說，弟弟自己去把轉學手續辦了。「看他沈著地做著這些事情，叫人真是不適應呢！」阿姨感歎。
「叔叔呢？說什麽了？」
「一個人生悶氣呢。大概是覺得自己突然在阿彰的生活裡顯得不重要了。」阿姨說。
我笑，原來一個人的成長會有這樣的影響。
弟弟沒有我好運，他沒有閑在家裡沒事的媽媽開車送來，而是自己扛著行李乘火車來了陵南。他來的那天也沒有跟我說，是後來阿姨打電話問我他到了沒有我才知道。於是我丟下畫筆，到樓下拖出單車騎著就往車站去。
那是陵南的夏天，陽光炙烤著大地。我躲在賣霜淇淋的小攤前的陰影裡，抹著大汗，不知道有沒有和弟弟錯過。
沒有多久，出站口的門打開，弟弟隨人流走出來，個子高，顯得很醒目。背上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手裡各拎著兩口大箱子。
他吹著口哨，一臉愉快地四處打量著陵南的環境。
我正朝他走過去時，見幾個少年朝他走過去，圍住了他。
「誒？」我吃驚，再過去，聽見他們交談，才知道那幾個少年是陵南高中籃球隊的隊員，田崗教練安排他們來接阿彰。
害我急個什麽勁！我抱怨道。
「姐姐！」正在和他們講話的弟弟一下子將箱子放下，兩手伸到空中使勁地揮。
他看到我了。
我朝他點點頭，笑道：「看來無需我來接你。」
他卻憋著奇怪的笑。
「你笑什麽？」
「你看你這一身。」他指著我長裙道。
我低頭一看，長裙上滿是顏料的斑點。哎呀，這不是匆匆忙忙跑出來忘記換衣服了嗎？
「還有臉上。」他樂壞了的樣子，伸手在我臉上想刮掉什麽，「摳不掉呢。姐姐，你畫畫怎麽畫到臉上去了？」
「怎麽會這樣？」我急道。
「你還問我？這不都是你自己幹的嗎？」他說。
「誰叫你不先打電話給我？我還不是怕接不到你，就急匆匆的出來了。」
漸漸就變成無意義的爭執，周圍的少年們頗為不耐煩地看著我們。
坐在越野哥哥的小貨車車廂裡的，全是一幫高頭大馬的少年們，膝蓋頂著膝蓋的。除了越野宏明，也就是那個把田崗教練鬍子剃掉的小孩，只有他友好地與弟弟談話，其他人似乎都很冷漠。
「仙道，你什麽時候開始打籃球的？」叫做池上的少年問道。
「國中一年級。」弟弟笑道。
旁邊那個長得相貌奇異的福田從運動包裡掏出一個籃球。他攀到駕駛室的窗口叫道：「廣明哥，在前面籃球場那裡停一下，我們打一會兒籃球。」
越野廣明也是喜歡籃球的，答道：「好啊，我也想和你們活動一下。」
我看弟弟一眼，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貨車停在海灘邊的露天籃球場。
少年們相繼躍出貨車車廂，身姿敏捷，令人讚歎。
倒是弟弟，老老實實地從車廂尾部跳下去。
夏天的陵南海岸非常的純淨明亮。t
海鳥低低從眼前飛過，一群接一群。
少年們分成兩組，將籃球場上玩耍的小學生攆到一邊，就穿著他們的T恤和牛仔褲開始比賽起來。
越野宏明的哥哥廣明給他們當裁判。
我坐在場邊，頂著烈日給他們記分數。
如果不是被要求給他們記分數，我很想躲到貨車投下的那小小的一點陰影中去。
弟弟雖然很突然地被要求打一場比賽，但臉上看不出有什麽不適。他抄到球在他們中間左右過人，上籃，得分，越野宏明給了他最好的配合。
我明白這因由，大概是田崗教練在這些隊員跟前將弟弟吹捧得太高，引起了隊員們的不滿。他們急切地想試試他的真本領。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弟弟到這新校來，也要和這一群人征戰高中籃球界，他和他們都必須學會互相接納。
賽場中弟弟那一組一開始就占著上風，他的同組成員自然而然地以他為進攻中心。這幾乎是預料中的事情。
上半場結束的時候，有一個身高兩米的相貌驚人的年輕男子騎著摩托趕來。他慎重地和弟弟握手，自我介紹說是高中二年級的魚住純。
弟弟的眼睛圓了一下，我暗笑，他肯定在心裡驚歎這男子的身量。
我看他們重新調整了成員，大概是決心試出弟弟能力的限度在哪裡。
魚住純兩米的身高果然是會造成壓力。
弟弟臉上的汗水足有豆子大，我能看見他在魚住純的身影籠罩下鬥氣力、使技巧時咬著牙慘白著臉的樣子。
那些少年們幫弟弟整理了寢室以後就走了。
他們剛走出門，弟弟就一下子倒在床鋪上，慘叫起來：「完蛋了，姐姐，我的背痛死了！」
「怎麽會？」我掀起他的T恤來看。背上看不出什麽異樣。
「剛才打球時扭到了？」
「昨天就扭到的。和翼遠中學的籃球隊打球。」他咕噥著。
「剛才就不該和他們打球的。」我說。
「你也看到了，他們那樣子，不和他們打一場，他們是不服氣的。」他說道。
「時間還長嘛，他們會認識你的。」
「也許吧。唉，真的很痛，可能三天都不能打球了。」他說。
我從箱子裡翻出藥膏，坐在他身邊，慢慢地給他抹，用指尖按摩他背部糾結的筋肉。
暮色滲透了整個寢室。
這個給四個人住的寢室，因為沒有其他學生，而只有弟弟一個人住著。
他會在這裡住三年。
「我說，三年後，你不會要考陵南大學吧？你這個跟屁蟲。」我笑道。
「我不會考陵南大學的。」他說。
「哦？」
「你畢業後應該會回東京吧，我就考去東京去好了。」他說。
「……我說你是跟屁蟲沒錯吧。」
他「嘿嘿」地笑。
「但這樣的話，也有一年會見不到你。」他說。
「這種口氣的語言，留著給你的女朋友去聽吧。」我謹慎地說道。
「我的女朋友不就是你嗎？」他說得如此自然，反倒讓人聽得半真半假，疑惑不定。
「我是姐姐！」我重重地按了一下他的背。
他吃痛，「哎喲」了一聲，皺著眉接著道：「姐姐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
「當然不可以。」我這樣說，心裡卻怦怦地跳了起來，幾乎就此認定這小孩果然迷戀上自己了。
幾天後我明白我錯了，仙道彰已經不是我的小弟弟，我不可能有那麽瞭解他，那些引人誤解的說話不過是少年在姐姐面前的信口開河。
那個小女孩坐在籃球館的門前哭。
頭髮濃厚光亮，整齊地覆蓋著額頭，在眉上劃一道直線。膚色白皙，有淡淡的粉色光澤。深藍色學生裙，方方的書包放在膝頭。
聲音也嘶啞了，眼也腫了，好似哭了很久。
男生們紛紛圍觀，嘻嘻哈哈地議論，喊著「仙道、仙道」。
弟弟過去，要拉她起來，但她甩手，不要他碰他。弟弟歎了口氣，一把就將她抱起，往校園外走去。
於是，路人皆哄鬧起來。
越野宏明在人群中看到我，叫道：「姐姐。」
我向他點頭。
「仙道同學他，呃……」越野宏明搔著頭，不知如何說好。
我把給弟弟買的日常用品交給越野宏明，請他轉交，接著便騎著單車往回走。
單車經過弟弟身旁，他在身後大聲喊道：「姐姐──姐姐──」
我在身後向他揮揮手，踩著單車就往前沖走了。
少年就是那麽奇怪，弟弟將那女孩子抱起來走在路上的姿態看起來那麽男性化，見到我喊著姐姐的樣子卻又如此孩子氣──所以，不管怎麽說，他永遠只是我的小弟弟。
第五章
我和弟弟都非常非常喜歡陵南的夏天。
它是酷熱的，但也是透明的。刺眼的陽光和濃黑的樹蔭強烈對比著，既有一種午睡一般的安詳感，又暗暗充滿活力。當年輕人們騎著單車從小巷裡鑽出來，迅捷地在海邊的青灰色路面滑行時，你感覺他們就像海鷗一樣在陵南海岸低空飛翔，。
在陵南生活的那幾年的情景，以強烈的光影感留在我的心底，叫人不禁常常在有一點相似的環境中陷入對陵南的回憶。有一次和弟弟在電話裡提起，才知道原來他也深有同感。
那年夏天，當弟弟來到陵南高中以後，我們見面的次數並不多。畢竟是在各自的學校裡忙碌著。
有一次他居然對我耍賴。嘴裡說著什麽生活費沒有了，一連幾天都到陵南大學的餐廳裡來，混我的晚飯。
每次看著飯卡裡的金額以平常幾倍的速度消失都感到非常心疼，但任憑我惡言相向，他仍然心安理得地坐在陵南大學的餐廳裡吃著我買單的飯菜。
我最關心的，還是他在籃球社的情況，他告訴我說，田岡教練簡直沒有人性，每天逼著他們做超大運動量的基礎練習。甚至有學生家長向校董事會提出了抗議。校董事會對田岡教練施加了壓力，但這執拗的大叔依然堅持。
籃球社人丁並不興旺，為數不多的十幾人，每天都在默默忍受著超負荷的練習。
我對弟弟說：「你可不能向那位鬍子大叔抱怨，他看起來一心想栽培你的樣子。」
他眼睛睜圓看著我，詫異地說：「我為什麽要抱怨？教練為我爭取了減免學費哦！」
我嗆了一下，說：「原來到陵南高中來就讀還可以減免學費！」
他點頭。
「可是來回車費算下來也不少啊。」我說。
「所以，我們暑假乾脆不回世田穀了。」他立即建議道。
「不回去的話，恐怕也要不到生活費。」我說。
「這……找一個什麽理由吧。」他開始糾結起那兩道又長又平的眉毛認真思考起來。
也就是這樣，我們的話題每次都滑入了極無意義的境地。在旁邊聽的人，恐怕早就用手掩著嘴打了幾十個哈欠了。
後來又一次遇見他們陵南高中籃球社的少年們時，正下著到陵南後發生的第一場暴雨。
弟弟曾告訴我，幾年以來，陵南高中在全國高中生籃球聯賽地區賽中的排名也在八強之內，我並沒有產生什麽讚賞的心情。但這次遇見，才真正知道，少年們的籃球，也只有少年們的籃球，才真正無關乎比賽得分，排名名次，他們熊熊燃燒的激情才是讓人感動得無以復加的主要因素。若干年後，我觀看弟弟在NBA的賽事時，已再無任何熱情，守著電視看他的比賽僅僅是一種習慣罷了。
那天的暴雨是黃昏時才下起來的。
雨線啪啪地打在積水的路面，激起一大片灰白的水花，融失在茫茫暮色中。
因為不願提及的理由，我煩惱地和另外三個人走在暴雨中。雨水如注，就算躲在傘中，衣服也被濺濕了大半，粘乎乎的貼在肌膚上。但同行的人毫不以為意，一邊走著一邊高聲談論流行音樂。
「……嗓音溫柔深沈……」
「SONY唱片與他簽約……」
「……與栗山千明也傳出緋聞……」
聽到我耳裡的都是遙遠的語句，比雷聲還要遙遠。
「小季，你聽過他的《安靜時記得把白花別在胸前》嗎？」叫作近藤的男生突然問我。
我搖搖頭。
「那麽小季喜歡誰的歌？」近藤追問道。
我瞠目結舌半晌，在心裡對寥寥可數的人名進行了一次搜索，最後答道：「五輪真弓。」
從他們三人的反應看，我真是無趣，早知如此，不如說賈斯汀還好一點。
突然在一瞬間，我停下腳步，讓視線穿越厚厚雨幕，穿越半人高的柵欄上方，完全將身邊的人從心理空間上拋離。
一群少年裸著上半身，在路邊的破爛球場裡進行激烈的比賽。
「傳這邊！」
「混蛋！」
「跟上，快點，混蛋！」
在淩亂密集的雨聲中，他們緊張地嘶聲呼喊著，完全置身其間，無視天地他物。
大雨沖刷在他們身上，在身體表面濺起一道白邊。這些帶著白邊的身影，在暮色中快速移動，攪亂這密密織就的雨幕。我很懷疑他們是否看得清楚球和籃框，轉念一想，大概這會兒完全是憑著感覺在打了。
等略略回過神來，才發現同行的那三人與我並肩站在柵欄外，舉著雨傘，看著場內的比賽。
短暫失神後，那個高談闊論的近藤又開始大聲說話了：「我之前就讀的山王工業附屬高中是全國高中籃球聯賽的常勝冠軍……」
場上快速奔跑的少年在喊：「傳給仙道，傳給仙道！」
「福田，籃板──」
接著，歡呼聲在雨中爆發。但是非常短暫，他們重新組織起來，默不吭聲地防守，反攻，在緊要時刻緊張地大聲呼喝。
這是沒有觀眾的雨中球賽。
「接著，在一個漂亮的三分球之後……」當我們坐在壽司店裡的時候，近藤仍然在高談闊論。惠子和她的男友肩膀靠在一起，眼神有來有往，甜蜜無比。只有我對著近藤君的滔滔不絕不斷地點頭。
打球的少年們在我們四人乏味的晚餐時間裡突然湧入店裡。
個頭兒都比較高大，渾身濕透了，滴著水，拼了兩張桌子坐下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刹時就讓這店裡充斥了水氣和熱氣，不小的店也變得仄逼起來。
「阿純，快催催你們家師傅，餓死了！」年齡看起來大一點的一個少年說道。
站起來向里間走去的高大得嚇人的少年我認得──魚住純，原來這家店是他家開的。
老闆娘對從里間走出來的阿純說：「上樓去把衣服換了。」
阿純皺眉不耐煩道：「大家都沒換，你羅梭什麽！」
近藤見我發呆，便叫道：「小季，你在想什麽？」
我趕緊說：「近藤君，請把你面前的芥末遞給我。」
但話出口後，他們三人都靜下來看我。
近藤道：「我姓近藤，不姓仙道。」
「咦？」我不明白，怎麽突然扯上弟弟了。
惠子笑著解釋，「你把近藤君叫成仙道君了。」
我笑起來。
近藤又問：「仙道君是誰？」
我正要往嘴裡塞金槍魚壽司，只得停下來答：「弟弟。」。
惠子便想起來了，「啊，那位在陵南高中讀書的弟弟。」
誰叫那邊那群少年一直在「仙道君」「仙道君」地議論著呢？我可從來沒有管弟弟叫仙道君過。
少年中的池上看到了我，竟然站起來微微鞠躬，態度一貫的沈穩。我趕緊也站起來回禮，心裡笑想，這少年作風倒是頗舊派的。這一來一往引起了那群少年的注意。
知道的人便對不知道的人說：「仙道君的姐姐。」
而我那個弟弟正在灌寶礦力，含著瓶子扭過臉來，見是我，眼睛睜得更圓一些，灌完了水，抹掉水漬，嘴角微微彎了一下。
我瞪他一眼，示意他別來招惹我。
但惠子看見他，卻大力招手，熱情地叫：「弟弟，過來。」
他於是笑眯眯地朝我們走來。
我正在嚴肅地與其他人約會中，自然不想讓小屁孩捲進來，所以趕緊揮手，說道：「滾回去，滾回去，誰讓你過來的！」他聽話地又回去了。
惠子歎氣，說：「這麽漂亮的弟弟，你藏著不給我們看嗎？」
我一下子瞪圓眼睛，那個才十五歲就長成大個頭的小孩漂亮？
在我們離開壽司店的時候，那群少年正嚴肅地爭論什麽，氣氛有一點壓抑。我瞄一眼弟弟，見他揚著眉，誰也不看，臉上浮著一個傲氣十足的笑容，這叫我不覺有點詫異。但那是不方便追究的，於是我懷著疑慮和惠子他們走出店外。
雨已經停下來了，路燈照射之處，路面亮閃閃的。
我們還在店門的簾外討論到哪裡繼續消磨這個夜晚時，店裡突然傳出一陣嘈雜聲──桌椅急劇地磨擦地面發出的尖叫，碗碟掉在地上碎裂了，一兩聲呼喝，身體沈悶地撞擊。
我「刷」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看來店內的情景已經從剛才的動態轉為靜態了。弟弟和一個看來年長一些的少年互相冷冷對視著。
叫人氣憤的是，其他人只是神色不定地看著他們的對峙，並沒有人來緩和這局面。
「你們在做什麽？」我問道。
沒有人回答我。過了一會兒，池上開口了，「北島學長，仙道君，坐下來說吧。」
從池上的稱呼來看，那叫北島的應該是三年級學生，怒氣衝衝的樣子，看起來並不想退讓，說：「仙道彰，不要以為教練把你當寶貝，你在球場上就可以亂來。」
「阿彰不是在球場上亂來的人。」我努力平靜地說道。其實少年男生的矛盾，身為女性去插手，真是非常難堪。
北鳥冷冷地看我一眼，根本就沒打算聽進半個字。
弟弟的神情突然變了，他帶著奇怪的態度笑起來，說：「算了，在我姐姐面前……」說著就一把抓著我手腕，拎著包，大步走出了壽司店，走入夜色裡。
我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尚不甘心，大聲道：「就是打球的事吧，跟別人說清楚不就好了嗎？」
「你多管閒事。」他在前面說。
「哼。喂，仙道彰，別拖我了，手痛死了。」我雖然不快，但想到畢竟不是我該過問的事情，也就不再多說。
「啊喲。」他也才意識到，似乎把我抓得太緊，停了下來，抓著我手腕在路燈下湊近了看。
「算了，沒事。」我縮回手來揉了揉。
我們放慢速度，漫無目的地在陵南的小街裡走著。
走著走著，他反倒笑起來。
「笑什麽？」我怒道。
「那家夥也就是以為我在場上故意推他啦，不是什麽大事，你緊張個什麽呀！」
我臉紅了一下，接著憤憤道：「其他成員是怎麽回事，隊長是誰？都不出來調解一下，這是什麽籃球社，不參加也罷。」
弟弟笑笑，最後卻陷入沈默。
對於那種沈默，我見過，在仙道彰國中所參加的將棋社裡。我吸口氣，想，莫非又是對能力出眾者的孤離？
「這些家夥，怎麽那麽容易嫉妒別人呢？這不是和將棋社的情況一樣？這可怎麽好？」我擔憂道。
他露出認真思考的樣子。
他問我道：「姐姐，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逃避那種孤離狀態才離開將棋社的吧？」
「這……」我一直以為這雖然不是主要原因，但總是有一定影響在裡面。
我內心有愧地看他一眼，他眼睛裡閃著藍色的微芒。
「我是真的喜歡籃球。」他說。
「我擔心的是，籃球和將棋不一樣，它不是一個人的比賽。你必須和隊友們融為一體。」我謹慎地說道。
「我知道。」他又笑。「其實，姐姐，我現在感覺非常好。」
哇，他說他感覺非常好！
這家夥這樣說的時候，渾身透著自信和喜悅，怎麽不叫人嫉妒？我在心裡忿忿地想著。
「喂，清水季！」他突然喊道。
「幹嘛？」聽他叫我清水季就知道有不好聽的話要從他嘴裡說出來。
「你不會在玩那種集體相親的遊戲吧？兩男兩女……那男的話真多呢，一直說個不停。」他說。
「啊？這……只是被惠子逼著來……」我羞愧難當極想忽略這個話題。
「誰能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他緊抓不放。
「都怪煙頭。」我恨恨道。
「煙頭？」他迷惑。
「半夜畫畫時，沒注意手裡的煙頭，一不小心燙壞惠子的裙子，惠子怒了。那個近藤正好在找她幫忙介紹女友，就利用我的內疚感硬拉著我去了。」
他深受打擊。
我奇怪地問：「你怎麽了？」
他嚷了起來：「抽煙！！你這個不良女人！！」
「喂，仙道彰，你小聲一點。」我心虛地看向四周。
第六章
「我現在感覺非常好。」──弟弟這麽說。
我在全國高中生籃球聯賽地區賽的觀眾席上，看見弟弟在場上就像一具得分機器般所向披靡，於是深刻贊同了他自己對自己的評論。
在國中的三年，雖然他的球技進步神速，但從未如現在，身體裡隱藏著的那些能量突然一起爆發出來，叫人刮目相看。
技巧的成熟，使身體的力量與姿勢的流暢結合得完美無暇，他像鬼影一樣在球場上來回穿插，極具威懾力的灌籃，讓全場狂喜。即使是對方球隊的觀眾，也因為這天才的灌籃而陷入了興奮的狀態。
他甚至拋離了他的隊友們，以*的形式獨自向對方的籃框躍起。籃球比賽那些必須的組織與配合在這裡都不適用。他的隊友們所做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所做的事情，就是──讓仙道彰灌籃。
我明白陵南高中籃球社對他的疏離了，因為他打球時那狂飆的風格，似乎在說：我不需要你們，你們不要拖我的後腿就好。
籃球不是一個人的比賽，對於突然插入一個有默契的團體裡來的天才，隊友們並不適應。
而想必那個有點脫線的田岡教練在隊員們面前不斷地誇獎弟弟，更引來大家的反感。
當時對戰的是湘北高中籃球隊。那支穿著紅黑色籃球服的隊伍已經潰不成軍，比分落後了一百多分，沒有誰還能頑強抵抗。但其中還有一個巨大黑柱般的少年在與陵南相抗。也就是那少年眼神裡絕不退讓的霸氣，使湘北的防線並非無人之地，是他讓這場實力過於懸殊的比賽變得好看一些。他的隊友們不斷地叫著：「赤木！赤木！」看得出，那支球隊已經把信賴的核心轉移到他身上。
當這巨大黑柱般的少年與另一個巨大黑柱般的少年相峙時，全場口哨聲紛亂而起。
赤木與魚住，真是非常相像的兩個人。
只是可惜，赤木沒有可以與他共同進退的隊友。
與之相反，魚住有──他有天才才年仙道彰這把利刃。
「你那樣不太好吧──籃球不是一個人的比賽。」我幫弟弟按摩時說道。
「我知道，但我想挑戰個人的極限。」他毫不猶豫地答。
我不再說話，騎在他後腰上，狠狠地扳他的腿，累得大汗淋漓。
對於心裡清楚明白的少年，你還能說什麽呢？
弟弟的爸爸出差，順道來看望他，帶我們上街讓我們吃了不少好吃的東西。
在我們大塊朵頤而不亦樂乎的時候，這位不識趣的叔叔卻開始教訓人了。
「阿彰，你看你的成績，化學才16分，怎麽搞的？姐姐你可不能偷懶，要幫我把這家夥盯緊。籃球可不是人生裡唯一的東西……」叔叔說著說著就把說了一千遍的說辭又重新拿出來說了，那些對於人生的理想、社會抱負……
我和弟弟默不吭聲地只顧作吃。
然而相似的事情不久後又發生了，我不在家裡，我的老媽就想得不得了，竟然開了車巴巴的來看我。於是，我和弟弟又大吃了一頓。「別以為沒老師跟我說我就不知道。一看你這黑眼圈就是熬夜來的。是不是還蹺課來著？晚上三四點不睡，白天肯定起不來。你那點破畫真能換飯吃？我不信！！還是把學業先修好，畫畫嘛，作個消遣也是不錯的……」
我把臉埋進飯碗裡，瞄著臉側的芥末瓶子，恨不得將芥末倒在耳朵裡──堵上。
「清水季，你要反省。」只是不知道仙道彰那小子在旁邊附合我老媽這種家庭主婦做什麽。
「關你屁事。」我朝他吼。
他變本加厲，指著我對我媽說：「她還抽煙。」
我一下子爆了，一把揪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齒道：「你竟敢破壞我們這麽多年來攻守同盟的關係！」
我老媽已經利索地在我的包裡搜出了煙盒和打火機，她不動聲色地裝進自己的包裡。那張圓滾滾的臉上露出的神氣難得的具有威懾力。
後來，東京世田穀那四位非常羅梭的大叔和大嬸打電話來，叫我們合租房子，以便於互相監督──當然，要到若干年以後，我才開始懷疑，那些正義凜然的老臉後，不能不說是抱了一點惡作劇的心理，他們會不會是要挑戰阿彰和小季關係的極限啊？
到底是誰讓他們冒出了這個念頭？
那個學期的末尾時，陵南高中籃球社的比賽進入了白熱化階段。他們面臨的對手也一個比一個強。反復的苦戰煎熬著少年們沒有陰影的臉龐。
而仙道彰他……踢到鐵板了。
當時他已經以一個一年級新生的身份讓這支球隊打入了前四強。
翔陽高中籃球隊的二年級學生藤真健司並沒有與他正面交鋒，但這個個頭不高的控球後衛組織了滴水不漏的防守，出奇不意的進攻，包括藤真健司本人那出神入化的球技──以及出神入化的三分球。弟弟的個人狂飆竟然被那張緊密的網和網內的利刃制住了。
弟弟在全國高中生籃球大賽地區賽中，初嘗挫敗。
比賽結束後，他竟然冷冰冰地甩掉隊友，找我請他吃飯。吃飯的過程中，半天不發一言。
我倒是樂了，這小子就該有人治治。
過了半晌，他自言自語道：「真想找那家夥單挑。」
我說：「可是那家夥最擅長的本事卻不是體現在他自己的球技上，雖然他那華麗的球技是優秀得非凡的。」
他點頭，道：「那倒也是。」再次陷入沈思中，
我敲了敲他的筷子，說道：「菜冷了。」
隨後陵南高中籃球隊又相繼敗給了海南和武裡。武裡那一場就不用提了，輸的原因明顯是因為弟弟在與海南的對戰中手臂受傷而沒有上場。
但是海南附屬高中籃球隊裡的牧紳一，又是一塊冷硬的鐵板。
後來弟弟纏著繃帶，和我坐在觀眾席裡觀看海南與翔陽的對抗時，對於同為後衛的牧紳一與藤真健司的精彩表現，他的嘴角抿緊，渾身頗有殺意。
我駭然，拍拍他的肩，「喂，仙道彰，不要做出一副要操著西瓜刀沖出來的架勢。」
他答：「才不是，我只是興奮。」
雖然他不是那麽嚴肅地說，但卻引發我嚴肅地想：天才更需要對手──而且是相稱的對手。
遺憾的是，我直覺認為，對於弟弟來說，牧紳一和藤真健司雖然是作為鐵板一般存在著的，但他們還不是所謂和他相稱的對手。
暑假我在家裡畫畫。
我老媽看我站在檯子前，一臉肅穆，全神投注在手上，就說：畫家的架勢倒是擺足了……
下一句話她吞回去了，我知道她想說的是：再怎麽擺架勢，畫出來的終究是是兒童畫。
阿彰──我已經改口叫他阿彰了，他是大人了嘛。也沒有什麽不習慣，叫他弟弟的也就我們一家人。同樣，叫我姐姐的，也就他們一家人。
他聽我這麽叫，倒是挺滿意地點頭，答道：「這樣才對。」
阿彰回世田穀待了一周，就扛著包回學校了。
在那一周裡，他逼著我早起去幫他占球場。他自己去跑三十公里的長跑，我則賴在路邊的球場上，霸佔著一個籃球框子，懶洋洋地投著籃。旁邊抱球的小孩眼巴巴地看著我，想探腳進來，卻又被我以眼神唬了回去。
等阿彰跑步回來開始打球，我就在場邊的石凳上睡回籠覺──在涼爽晨風裡睡回籠覺，世上找不出比這更爽的事情了。
抱球的小孩此刻則下巴落地的樣子看著阿彰哥哥的矯健身姿，眼睛裡滿是崇拜的神氣。
舒適的回籠覺睡了不過半小時，就覺得石凳太硬，不適宜再睡下去。於是起身回家梳洗，擺開工具開始作畫──那一周我覺得早起早睡的作息也挺不錯的，整個人一整天都精力充沛，只可惜阿彰一回學校，沒有人催我起床，我便又墮入原來那種頹廢的生活方式，並且還得忍受著我老媽的念叨。我記得我老媽以前雖然囉嗦，但從未這般的囉嗦。
阿彰即使是在家裡，其實練球也絲毫不放鬆，每晚都得去球場找他回來。
他在看不清的球場上認真刻苦地練習著。
我叫他籃球狂人。
離暑假結束還有一兩周，阿彰興致勃勃的打電話來說，房子租到了。
「就在越野家的附近，是他哥哥幫忙去問的。」他在電話裡笑說，「房子很不錯哦。」
我避過我媽，悄聲問道：「喂，你不覺得多此一舉嗎？咱們在學校裡住得好好的。」
「我知道，你不就怕被我管嗎？」他說。
我怒了，看是誰管誰？
若干年後，我常常在夢裡回到陵南我們所居住的小屋。要穿過狹窄的街道，爬一段陡峭的階梯，繞過蒼蒼的古槐樹，上樓，推開門，風正將窗簾鼓動得像帆一樣，再將窗簾拉開，越過密密麻麻的鐵皮屋頂，看見碧藍的海面與天相接。
潔白的雲朵怒放一般在海面上經過。
海鳥成為小小的黑點，但是它們的尖利叫聲模糊還聽得見。
更重要的是，一旦我們租住了民居，就真的一下子掉進陵南的生活裡去了。
陵南，到這一刻，才終於有了真實感。
第七章
返回陵南以後，不小心地發現阿彰在陵南已經是很有名氣的人。連賣霜淇淋的老太婆也從滑下鼻樑一半的鏡片後打量了他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喲，這不是阿彰嗎？」
從群聚的高中女生旁邊經過時，不時也能聽到她們一下子熱鬧起來，高聲喊道：仙道！仙道！
這種時候，阿彰便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勺笑──裝什麽裝，明明就是很得意並且受之無愧的樣子嘛。
我經常在心裡嘀咕，搞什麽啊！這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屁孩嘛。
相較於弟弟的受歡迎，我可沒那麽幸運。惠子告訴我，那個近藤君對我的評價，是──白米飯。
還算比較客氣了，白米飯嘛，雖然淡而無味，但終究還能管飽。
不過，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在這裡也只是略略抱怨了一下命運的主宰對我們的不公平。
惠子同情我被人叫作白米飯，於是原諒了我燙壞她裙子的事情，因此我很高興地親了她的臉頰，並且像兔子一樣在街上連連蹦著往前跳，只是很不巧地被阿彰的隊友池上看見了。
說起來，阿彰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所在的陵南高中籃球社，和他們的田岡教練頗為過不去的樣子。
有一次，田岡教練因為妹妹結婚的事情要離開幾天，便囑咐隊長帶領隊員照常練習。教練始終是放不下心，在妹妹的婚禮大致結束時，就驅車往回趕。也就在海邊公路上，他在駕駛中，瞥見了他的隊員們正在沙灘上逍遙自在地玩樂著。顧不上交通法規，他將車靠邊，翻過路欄，沖了下去。據說當時他在沙灘上左追右逐，重點人物一個也沒逮著。那幫少年像猴子一樣嘰哩哇啦地四下逃躥。第二天田岡教練怒火萬丈地給他們準備了殘酷的體能訓練。
而倒楣的阿彰，居然在那天遲到了。據說教練氣壞了，也沒有責備他，只是給他多加了繞球場二十圈蛙跳。別人都攤開手腳在地板上休息時，他還得背著手從隊友們的身體邊跳過，老老實實完成他被多加的二十圈。
我點頭，道：「即使是天才，也絕不能姑息。」
他頗為委屈，說：「是你說要去釣魚的。」
新學期開學前，陵南高中籃球社和武藤野高中籃球社進行了練習賽。我於是相應地安排了這一天的行程。大清早起來抱上畫具乘電車先到武藤野公園寫生，到了十一點鍾，因為太陽的烘烤公園裡已經變得很熱，我便收拾工具，到武藤野中學的籃球館去看他們比賽。
比賽已經接近了尾聲。
球場上的阿彰經過一個暑假的磨煉，變得更為沈穩流暢。頻繁使出的高難度技巧，叫兩個學校高年級的學長都瞠目結舌。
攫取分數的氣勢也是只見增不見少。
比賽結束時，我正要離去，眼角發現球場的角落裡，陵南高中籃球社內部似乎出現了爭執。
我停下來觀看。
又是上次那個三年級的學生在與阿彰爭執，聽說他是副隊長。我在猶豫自己是否需要過去看看時，那邊出現的畫面令我驚奇起來。
先是越野靠近了仙道。
繼而魚住、池上、福田、植草……
雖然聽不見他們爭執什麽，但從站立的畫面就已經看出了格局。至少，在這一場爭執中，新的主力球員們以王牌球員為核心，團結起來了──陵南高中籃球隊新的陣容在那一瞬間以表達某種立場的方式形成了。
我退到出口處，淚水一下子迷蒙了眼睛。
後來，聽阿彰說，開學以後，三年級的學長們幾乎全部退出了籃球社，備戰聯考去了。魚住當了隊長，池上是副隊長。
魚住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今年我們有了仙道彰，冬季選拔賽一定會拿到更好的成績。
整個籃球社現在都很振奮，有更多的新人沖著阿彰紛紛加入球社。
阿彰的口氣裡有一些釋然感。
籃球不是一個人的比賽。
這句話一方面是說在籃球的世界裡，一個個體必須融入一個團體，另一方面也是在說，一個團體必須包容一個個體──兩方面一旦完整，產生的效果真叫人淚濕於睫。
只是，我在阿彰的上空抓了一把──
「嗯？」他睜圓眼睛。
「我看見這裡有巨大的壓力啊，王牌球員。」我放開手裡的空氣。
有一件事情，在畢業的那一晚，我也曾經懷著美好的感覺給朋友們敘述過。甚至於很久以後，我還在向別人重述這件事情。
每次我都會這樣開頭，「關於戀情，我最美好的回憶，是在陵南的第一場雪下起來的時候。」
陵南的第一場雪下了一夜以後，我騎著單車，經過陵南高中的校園。遠遠看見越野鬼鬼祟祟地自後靠近，偷偷地將站在杠上向別人砸雪球的阿彰一把推到雪地裡，然後周圍迅速湧上來一群人，跳上去把他壓得嚴嚴實實。
少年們瘋狂肆意的笑聲在落雪的操場上迴響。
我也微笑起來。
看來，陵南高中籃球社已經不僅僅是因為天才無法否認的光輝而將他包容進來。
以平凡少年的角度而言，他們也已經完整地融合為一體。
我繼續蹬著單車，費力地在雪地裡前行。
「喂……」後面傳來喊聲。
後來我帶著微笑地對他們回憶道：「那個高中二年級的池上同學從操場上跑出來，追著我的單車，原來是要邀請我去喝熱咖啡呢！」
當然不僅僅是被一個比自己小的男生邀請去喝咖啡就覺得這件事值得向別人重述多遍。
事實上，和那個話不多的池上同學坐在店裡，有非常奇異美好的祥和感，完全沒有覺得不自在。
池上同學又認真又坦然的態度，叫人非常喜歡。
咖啡店裡播放著一首紅葉時代的舊歌：
「我能不能請你跳舞
帶著我，在你的巴刹裡左右行走
向左看 霧還沒有散
向右看 你像青草一樣翠綠
……」
我凝神聆聽著。
池上同學突然低聲跟著唱，是那種沈沈地發自胸腔的聲音：「……你是可以一起上路的人。」
我指向唱機，微笑：「小早川千黛子。」
你看，雖然我們都不是音樂愛好者，但是我們讓音樂發揮了適當的作用。
那個位於半山腰的咖啡店外，是潔白的雪道和昏黃的燈光。慢慢走著，一直通到海邊的公路，我們站在公路上，靜靜地凝望著落著雪花的黑暗海面。雖然也許看不清楚什麽。
後來的冬天裡，我坐在咖啡店裡，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看著水氣彌漫的玻璃，很容易就會想到這一天。
「那麽後來呢？」在我用了很多口水描述當天咖啡店裡的細節，以及連綿不絕的雪景後，他們都問我。
我一下子索然。
可他們沒有放過我，追著問：「可是後來呢？」他們已經聰明而絕情地用上了「可是」 這個詞。
我支吾其辭。
「可是後來呢？」他們斬釘截鐵地問道。
「後來這件事好像就沒發生過一樣，池上同學再看見我，也仍然和以前一樣有禮貌地打著招呼，再沒有更多的話了。」我苦著臉答。
「切，你不愧是被稱為白米飯的女人，那位池上同學一定是認識到你的本質了。」朋友們嘲諷道。
池上事件後的一個週末，我扔下阿彰不管，和惠子到她在湘北的家裡度週末。
在湘北的街頭遇見田岡教練，那位大叔真是非常有趣。
我遠遠地看見他停了車，從車裡鑽出來，追著一個騎著單車飛快滑行的身影叫道：「流川同學，流川同學。」
那個騎單車的流川同學如果不是在我面前的電線杆上撞上，看起來是不會減慢速度的。
流川同學揉著眼睛站起來，看見我站在他面前，連忙鞠躬道：「對不起。」
我驚奇地看著這個身高和阿彰差不多的少年，答道：「不，你沒有撞到我。」
他迷迷糊糊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田岡教練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憑著上次的經驗，和這位流川同學的身高，我猜到了田岡教練又在招攬人才了。
「流川同學，我是陵南高中籃球社的教練田岡茂一。今年準備報考哪裡？報考我們陵南高中吧，我們陵南高中籃球社……」田岡教練笑得臉上溢出花來，他明明沒有那麽多皺紋的啊。
那個迷糊的家夥清醒了一些，答道：「不，我要去湘北。」
田岡教練露出不同尋常的氣急敗壞狀，絕望地呼喝了一聲：「又是因為安西教練？」
那個少年沒心沒肺地答道：「因為近啊……」說著就推著單車走了，完全沒想那位大叔所說的「又是因為安西教練」裡面藏著多少血淚史。
田岡教練被打擊得蹲在雪地裡。
我則捂著嘴到一邊去，任憑自己笑到岔氣。後來回家以後還笑都笑不過來地向阿彰報告這個八卦消息。
阿彰笑笑，說：「那大叔以前也是國手，退下來後，就恨不得自己的球隊人人以後都能打到國家隊去，甚至不考慮大部分人只是把籃球當作一項課外運動。」
原來阿彰並不想笑話他們的教練。
「我們的隊員確實比較弱，不過，最完美的比賽並不是由天才的球隊打出來的。」他繼續道。
「我和他想法不一樣，他只想讓陵南高中籃球隊有一年也能打到全國大賽去。但所謂鐵找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並不是永遠都在陵南高中，我只希望現在的這只球隊能打到最好的程度，甚至比最好的程度再好一點。所以，有沒有新生力量加入，我完全不在乎。」
這小子，今年也要十七歲了，說起話來，更加頭頭是道。
我跳上椅子，扼住他的脖子，說：「阿彰，你還是對我撒撒嬌吧，你這樣子我不習慣。」
他臉一下子紅起來，怒道：「清水季，誰要跟你撒嬌了！！我仙道彰從來不做那種事情。」
第八章
冬季的時候，《少年JUMP》刊載了我的作品《澱姬的兒子》。刊載的那一期，阿彰積極地去買了兩本來，一本給我，一本自己拿著，和我坐在暖爐旁，蓋著一床棉被，反復地看。
他不停感歎：「姐姐，要是你成了名漫畫家，不會把我拋棄吧。」
我冷汗都下來了，說：「仙道彰，你真是油嘴滑舌啊。」
他按著胸口答：「你這個笨女人，一點都不明白我的焦慮。」
我仔細端詳著他的臉，問：「為什麽你左臉是腫的？」
他不吭聲。
我繼續道：「被人打了吧？」
他仍然不吭聲。
「而且是被女孩子打的吧！男生打臉的話，多半都是用拳頭擊在嘴角和眼圈，至多就是顴骨，而不會在臉頰上。況且力道看起來很輕，唔，還有指印呢。」我分析道。我正在畫一部少年漫畫，對打鬥細節比較重視。
他不服氣，說：「那倒也不一定。」
我的注意力已經回到雜誌上去了，我說：「收到稿費，就請你吃頓飯吧。」
「還是請我看電影吧。」
「也行。」
「最好在你生日那天吧。」
「嗯。……你去擦點藥吧。」我隨口應道。
不過，遺憾的是，《澱姬的兒子》反響並不好，評論者認為畫風做作，故事平淡，人物性格模糊，分鏡頭的運用更是一塌糊塗。我後來創作的作品也不再被選用。
其中最讓我氣惱的，是那些評論者的批評，我認為他們完全是故作姿態的說話，就算我那部作品沒有優點，但存在的缺點也斷然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他們因為沒有認真去看這部作品，所以才連批評都沒有批評在骨節上。
後來的一段時間，頗為頹喪的我就投入到漫畫社為文化祭展出所做的準備工作中去。
新年也是留在陵南而沒有回東京。
阿彰和我在阿純家的店裡吃過新年飯後，才出門就被他們籃球社的一幫夥伴逮著走了。
而我在大學裡的朋友因為家不遠，都回了家。
我在小屋裡，蜷在被窩裡，一邊聽紅白歌會，一邊看安達充的漫畫《美雪！美雪！》。在這部漫畫裡，孩子們過了好幾個新年──一年比一年大。
阿彰突然跑回來，拉著我在雪地裡費力地跑──這個新年，我們趕上了不島神社的除夕夜鍾聲。
春天的時候，櫻花的花瓣從我們的窗子飄進來，一瞬間才發現原來春天到了。
我興奮地爬到屋頂上四望，在我們的屋後，種著一排櫻樹呢。
薄藍天空，粉色櫻花，灰色的屋頂，翠綠的槐樹新葉，這色彩非常的漂亮。我完全陶醉在其間，要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晨練回來的阿彰，正站在樓底下仰頭來看我。表情怪怪的。
我彎下身子，俯視著他，問：「帶了什麽早餐回來？」
他歎了一口氣，也不答理我，鑽進門裡。
我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他端著飯盒在那裡候著我。
「清水季，你答應生日那天請我看電影的。」
自從這個春天開始，阿彰對我說話的口氣就變得大一點了。
「那不行，惠子他們要幫我慶祝，你記得送禮物給我就行了。」我一口回絕，接過他手裡的飯盒。
他歎氣，道：「你快要滿二十歲了呢。」
「不好嗎？」我嘴裡塞滿食物，走進房裡。
他在衛生間裡沖澡時，對我說：「吃完去釣魚吧。」
「不行，我要畫一幅插圖。快要完成了。」我說。
他沒言語。過了一會兒出來坐在窗臺上把頭髮擦乾，看著我。
「你看什麽？」
我一邊嚼著食物一邊問道。他搖搖頭，之後拎起魚桶、魚竿那些釣魚的家夥往外走。
「把越野叫上吧。」我叫道。
他在關門的那一瞬間回過頭來，嘟囔了一句什麽。
我愣愣地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那家夥說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的愛。」
我站在窗口，沖遠去的他的背影喊道：「阿彰，你剛才在說什麽？」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將手揮揮，大踏步就走了。
我坐回來，拿著筷子在空中反復指點，琢磨他那句嘟囔，如果不是「一點進展都沒有的愛」，那麽會有些什麽發音相似的句子呢？
再後來問他，他自然是一點都不承認，賴我幻聽。
當時只是普通的一天，我是到後來才突然想起的，並且詫異，原來關於這一天的記憶並未消失在茫然如水的日子裡。
在阿彰他們與湘北高中的比賽中，看見一個非同凡響的少年──兩個吧。其中一個是流川楓，也就是那個騎單車睡覺，又被田岡大叔拉攏未遂的少年。另一個──怒，我不想提！！那個常常自稱天才的紅頭髮櫻木花道，他像野生猴子一樣，跳到場邊，抓走了我放在身旁地板上的畫稿──他只是為了卷成聽筒去偷聽陵南籃球社商量戰術，而實際上阿茂教練不過是在把每個人挨個罵一通。等我去找回那些皺巴巴的畫稿時，上面已經被汗水弄花了。
看流川楓打球讓我想起了去年的阿彰，他們都一樣散發著奪目光彩，狂飆一般席捲整個球場。
相反的阿彰打球卻與往年有很大不同，他似乎散漫下來了。他讓人感覺他是在愉悅地摸索著某種以前未觸及的東西──他必然有奇特體會吧，可是我們沒有誰像他一樣走過了個人的極限，所以完全看不見他所看見的風景。
叫人激動的是，看起來那個流川楓和他卯上了。
兩個少年突然都強烈地為對方而卯足了勁，正在進行的比賽反而被他們放在了不重要的地位。
阿彰本是愈戰愈冷靜的那種人，意外地看見他與那叫做流川楓的少年針鋒相對，當時心裡產生了奇異的感覺，阿彰真正找到相稱的對手了。
到了後來，發現那個叫做流川楓的少年，三不五時在我們家裡混飯吃，才知道他和阿彰已經成為應該稱為對手的朋友關係了。
混飯吃也就罷了，幹嘛還板著臉呢──每次我想到那家夥的面無表情，就覺得可愛得不得了，簡直比阿彰可愛多了。
我自從認識流川同學以後，還常常取笑阿彰，「小心哦，就要被超越了哦，那家夥可比你執著得多。」
阿彰不慌不忙的樣子，說：「我和他的關係，實質就在於互相超越。」
從視窗可以看見遠處球場的一角。只要看見那兩人在打球，就得多準備一個人的飯。流川楓不會空著肚子等回到湘北才吃晚飯的。
等天黑得實在看不清了，那兩個家夥回來了，二話不說就往飯桌邊坐，還要暗暗地搶佔寬敞的位置。
流川楓是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也有些彆扭。
要添飯時就把碗遞到阿彰面前，冷冰冰叫道：「仙道。」阿彰要是和他扯閒話，拉家常，他就乾脆裝作聽不見。只有和他講籃球，他才會完整地冒句子出來，聽他講出那些長句，你才會奇怪，原來他並不是口齒不伶俐嘛。
和女生講話就變得極不好意思的樣子。有時候不得不和我打照面，就含混不清地在喉嚨裡哼哼道：「季姐。」他當然完全不記得曾在我面前摔過一跤。
別看這家夥呆呆的，也有引人爆笑的時候。
有一次我和阿彰為了豬蚊香爭執的時候，他正在那裡吸我們家裡唯一的一盒牛奶。
他聽著我們的爭執，吸完那一盒牛奶後，難得地開始發表意見了。他食指點著阿彰，平靜地說：「你在向姐姐撒嬌。」
我看到阿彰被真正打擊得啞口無言的樣子，笑得癱軟在地。
這年夏天的全國高中生籃球聯賽神奈川縣地區選拔賽，陵南高中敗給了常勝冠軍海南。陵南與海南的這一戰相當壯烈，因此，我後來常常回憶起來的，不是那場真正決定陵南不能進入全國大賽的與湘北的對戰，而是陵海之戰。
阿彰在與海南的對戰中，表現了令人震驚的堅韌與智慧。
那一場比賽，我是哭了的。
在回到學校參加文化祭時，我的眼睛仍然紅腫著。
我們漫畫社的展出受到了好評。社長還轉告我說，受邀來參觀的安藤正信對我的作品給予了好評。
安藤正信是少年幻想漫畫的著名作者，聽到這個消息，我難免有些雀躍。
文化祭在尾聲的高潮中，大家穿著和服，在操場上，在煙火的輝映的夜空下相擁起舞。
我和我的舞伴邊聊邊舞的時候，一隻手伸了進來。我訝異地看見阿彰，穿著T恤牛仔褲和球鞋，禮貌而堅決地把我的舞伴推到一邊去了。
他接住了我尚舉在空中的雙手，帶著我向人群中滑去。
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他眼神有些迷茫，神氣也不再像個小孩。
他是那陌生的修身長立的男子。
他見我緊盯他，便微微一笑，說：「你穿和服很好看。」
我有些害羞，停了一秒，才說：「別再想比賽了，慢慢來吧。」
他又是微微的一笑，那笑容叫人神思恍惚。
他說：「安慰我一下吧。」
「我不是正在安慰嗎？」
「我是說……比如這樣……」他俯下身飛快地吻了我的唇，然後低下頭來，靠在我肩膀。
我愣住了，腳步也亂了。
他穩穩地將我帶回正確的步伐。
等我我恢復過來，輕輕拍打他的背部時，意外地聽見疑似哽咽的微聲，那一刻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曲終人散鬆開手的一瞬，在我耳邊低聲道：「我突然間明白了，我和你之間，一切都太瑣碎了，散了，成不了形。」
那一夜我沒有睡著，我反復地想，那小孩兒再不會來了，再不會來了……一個不注意就讓手背上全滴滿了淚。
那一年，安藤先生走進我的生活。
記得那個黃昏，我將畫稿緊緊地抱在胸前，向他搖手再見，咧嘴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仿佛在做牙膏廣告，其實只是在掩飾自己那種專屬少女所有的緊張。
他點點頭，看我踩上單車以後，才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維持著穩穩的姿態，不急不緩地踩著單車轉過街角，在清楚自己絕無可能在安藤先生視線內的時候，車頭突然就搖晃起來，我從上面跳下來，單車扔在腳邊，靠著牆大口地喘氣。
站在牆角的我，望向遠處，那是陵南夏末的華麗天空。大海在安靜和暖地閃著金光。
我抹抹汗，堅決地扶起單車，調頭往回走。
走著走著，安藤先生就出現在我的視線內。
他不急不緩地步行回家，手裡拎著見面前從超市里購物的袋子。
我謹慎地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即使是不小心被他看見了，也可以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說：啊，又遇見安藤先生了，我正要去見朋友們呢。
當然他完全沒有發現我，用一種閒適的態度大步行走著。
在我眼裡，那步態如此迷人。
陵南的人們在我們中間流動著。
有的人安靜，有的人大聲呼喝著。
我緊隨著他的身影推著單車，內心充滿了某種甜蜜感，以至於我不再害怕被他看到我在跟蹤他，甚至希望他看到我。
走了很多上上下下的坡道，穿過小公園的後門，經過無數雜亂的民宅，我和被跟蹤的安藤先生仍然保持著最初的速度。
他終於抵達自己的家。在推院門進去之前，他無意中往這邊看了一眼。
我已經停下腳步，靜靜地扶著單車看著他。
他很快就不吃驚了。
深深凝視我一會兒，一直沒有說些什麽的打算，而是推開院門徑直走進去了。
我呆了很久，一直回憶著他當時臉部細微的變化。
雖然並沒有交談，卻覺得靜默對視的那段時間裡，有無需用語言代替的交流。
對於懷著暗戀心情的我，察覺到潛伏於靜默之下的東西時，在這樣炎熱的黃昏時分，也顫抖而自顧自地微笑起來。
第九章
安藤先生準備畫一部戰國背景的少年幻想漫畫。戰國方面的知識我一直在研究，這次受他邀請作他的助手，對於我來說，心裡也是有些底，不至於太過於慌亂。
他的要求很高，不過態度很和氣，沒有完成好的作品，他心平氣和地給我足夠的時間去慢慢琢磨。他工作起來相當的自製和規律，因此，一般漫畫家存在的世界末日般的截稿日在他那裡卻不成問題。他從未在雜誌上開天窗，在旁邊注明作者外出取材什麽的。
在安達充的筆下，漫畫家助手這一職業是相當悲慘的，受這種誤導影響，我作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安藤先生那平緩有序的工作作風，卻令我非常容易就適應了。
如果說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就是必須心無旁騖，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但這是一種快樂。
如果再挖掘我暗戀的心情，這個工作，簡直是一種幸福。
那個秋天以後，我忙於這份兼職，而疏離了阿彰。
文化祭那天，在結束的舞會上，阿彰說的話，和他的笑容，被我埋了起來。就像那一天釋放的煙火，在那一天散發了奪目炫人的光亮，但轉瞬就只剩沈沈黑暗。
這一年陵南籃球社在全國大賽的征途提前結束的時候，隊長魚住同學和池上同學都退出了籃球社。魚住同學大概還在為他在球賽中的急躁而失落，他對大家說的是他要到家裡的壽司店幫忙。而池上同學則是為了應戰聯考。
阿彰接替魚住當了隊長。
當時海南依然保持著他們王者的地位；翔陽的三年級球員全部留下，教練藤真發誓要在冬季選拔賽上拿到好成績；在全國大賽中擊敗了山王工高的湘北隨著他們隊中流川和櫻木的成長及默契的漸深而變得更為強大。
陵南籃球社空前團結，他們都把希望押在了隊長阿彰的身上。
我想阿彰是第一次遇到這樣樣嚴重的局面。
但奇怪的是，就在陵南全體球員振奮地要在阿彰的帶領下向冬季聯賽進軍的時候，阿彰卻依然經常放任自己翹掉練習，長時間駐留在海邊釣魚。
暑假裡，大約在全國大賽結束後不久，我到越野家的店裡去剪頭髮時，遇見越野宏明那小鬼。聽他說，陵南藍球社的隊員們一起跑到海邊去找這個不負責任的隊長，假裝威脅他要換掉隊長。
「阿彰說什麽了？」我問道。
「哼，那家夥，他說換掉他的話，他就推選我當隊長。」
「嘖，這樣不負責任，我也準備推選你當隊長了。」我說。
他趕緊搖手，說：「那不行，我想那家夥只是需要點時間來想想。」
「想想？他發的呆還不夠多嗎？我這就去叫他加入釣魚俱樂部好了。」我冷哼道。
越野瞪著我，停了一會兒，說：「姐姐，你還是想點有建設性的辦法吧。」
後來我能想出的唯一有建設性的辦法，就是做兩個阿彰喜歡吃的菜，然後假裝停電，點上蠟燭，開二三十罐啤酒，和他作可以延續到淩晨的談心。
在我把談心道具買回家的時候，發現阿彰留了張紙條在家裡，說他帶著籃球社上東京特訓去了。
我左腳踢自己右腳，罵自己：這家夥明明是打不死的蟑螂，我去多什麽事，白白浪費錢。
在為安藤先生做助手的那段時間，我的生活被簡化了。我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到安藤先生家，再從安藤先生家回家，每天都興奮而疲累。
我經常和安藤先生的妻子打照面，那是個身材修長的三十七八歲女人，寬肩細腰，姿態漂亮，說話的聲音很柔和，是那種經過刻意修煉後達到的效果。
我不知如何應對這位太太，我能做的就是將我對安藤先生的戀情極力掩飾得更好。
在忙忙碌碌中發現天氣變涼了，才想起曾答應要和阿彰去買毛衣。周日我和安藤先生商議放假，在家裡懶懶地睡著。
半夢半醒間聽到他早鍛煉回來，洗澡，一邊看籃球比賽的錄影帶，一邊吃早餐。
我掙扎著爬起來，推開門，手撐在門外的地板上，睡眼惺松的說：「阿彰，今天去買毛衣吧。」話說到一半，已經看見他穿上一件灰色的新毛衣，高領的，細條紋，很有時尚感，但不是阿彰一貫的口味。
我訕訕地爬起來，到衛生間裡去梳洗。
「喂，阿彰，我的早餐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你不出去，就沒帶你的那份回來。」他按住暫停鍵，說。
我很沒趣的拿了盒牛奶，在桌子旁盤腿坐下。咬著吸管，指著他毛衣問道：「這麽說，不用再去買了？」
他又一次按住暫停鍵，好像要仔細想想，才知道我剛才問了他什麽。
「你說毛衣？你出錢的話就再買一件唄。」他笑道。
「……你這件是誰幫你挑的？」我問他。
「你怎麽知道是別人幫我挑的？」他按住暫停鍵，眼睛睜圓來看我。
我冷哼了一聲，看也不看他，說：「而且還是小女生幫你挑的吧。」
他拍拍我的頭，「姐姐真是聰明。」
我悶悶地吸著牛奶，過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就出錢給你再買一件吧。看不慣你穿這樣，像個做作的花花公子。」
他按住暫停鍵，喜笑顏開，問：「小氣鬼清水季，你說的是真的？」
接下來真的和他上街去選毛衣。
選了一件深藍近黑色的毛衣，試穿合適後就不准他脫下來了。
他和我一起站在鏡子前打量鏡子裡的他。
他突然微笑起來，說：「你大概是喜歡我少年樣？」
我想想，還真是這樣。
他歎氣，我裝作沒看見，逕自去付錢。
後來也不知阿彰是怎樣想，基本上，灰色毛衣在學校穿，深藍毛衣在家穿。
我看慣那件灰色毛衣，也不覺得像花花公子了──穿灰色毛衣的阿彰依然是阿彰──長大的阿彰依然是阿彰。
──但也可能我只是這麽安慰自己一下吧。
至於籃球社的事情，反而不太聽阿彰說起。大致情況也就是帶著球隊做著這樣那樣的特訓，
對於球隊的事情，阿彰似乎陷入一種很深的思考之中，我想，大概就是因為想得太多，才說得少了吧。
往年他們每場球賽我都要觀看，現在卻變得幾乎一場球賽都沒去看過。我自己忙都忙不過來，根本無暇顧及。
阿彰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要向我報告他們要和誰誰比賽了。
所以，田岡大叔找上門的那天，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當時已經是深夜十點過鍾。我穿著棉衣，戴著圍巾手套，抖抖索索地將單車推上階梯，順進樓道，鎖上。
猛地發現家門口蹲著一個人，搓手跺腳的，很不耐煩的樣子。
我「啊」地叫一聲，差點把鑰匙弄掉在地上。完全沒想到陵南高中籃球社的田岡教練會蹲在我們家門口。
把田岡教練請進屋，開了暖爐，端上熱茶，讓他安坐後，我就不停地到門口去張望。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聽見阿彰上樓的聲音，我在樓梯口就一把逮住他，低聲道：「你們那個阿茂來了，臉色不大好喲！是不是你帶球隊集體翹掉練習去釣魚去了？」
阿彰朝我皺眉。
他一身熱氣騰騰，頭髮都還是汗濕的，哪像在海邊吹冷風的樣子。
但阿彰也許是真的緊張了，對我的玩笑話竟然沒有反應。
我撒手，想，你這個不知道又幹了什麽壞事的家夥，就洗乾淨脖子等宰吧。
阿彰才跨進門裡，田岡就冷冰冰地問他：「你今天又把球隊帶到哪裡去了？」
「今天是去釣魚。」阿彰答道，。
我站在門外不敢進去。光聽田岡的口氣就覺得不同尋常。
田岡果然發作了，將桌子拍得震天響，吼道：「仙道彰，到底你是教練還是我是教練？」
阿彰不吭聲。
「我的體能培訓計畫呢？你有沒有帶他們完成？你這臭小子，你居然不把我放在眼底。」
「關於那個體能培訓計畫，我已經向教練你提過很多次了。」阿彰心平氣和地說道。
「你閉嘴！」田岡的嗓門可以把鐵皮屋頂揭下來。
隔壁的鄰居出來了，看見我在門口，問：「你們家是怎麽回事，不看看現在幾點？」
我只得滿面愧色，深鞠躬向人道歉，但就算如此，我對屋內的狀況也無能為力啊。
田岡的怒火一直以高嗓門持續著，偶爾能聽到阿彰平靜地說一兩句。站在外面的我，就快要凍成冰了。
很久以後，不知是阿茂教練累了，還是阿彰的平靜態度占了上風，總之兩人的聲音都壓低下來，而且阿茂教練也願意聽阿彰說話了。
正說著球隊的事情，阿彰突然停下來問阿茂教練：「教練，你要喝點酒嗎？」
「嗯，來一點。等等，你小子，我是說我喝，你不許喝。」
「我知道啊。咦，姐姐呢？」
阿彰「！」地把門拉開，睜圓眼睛，看著我，說：「清水季，你這個笨蛋，你在這裡吹冷風做什麽！」他一把將我拉了進去。
我抹一下眼睛，站在玄關，說：「把錢包遞給我，我去買酒。」
那一晚，這一大一小圍著暖爐一直談著，我在格子門後，蜷在被窩裡，在黑暗中，迷迷糊糊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原來，這個冬天，陵南高中籃球隊的隊長仙道彰，他要做很多事情啊──而這些事情都不是我輕易能瞭解的了。
第十章
在陵南第二年冬天的某一天，工作告一段落後，才發現夫人並不在家。安藤先生拒絕了我的幫手，自己下廚做了簡單的料理。
晚飯期間，我們第一次進行了與工作毫無關係的閒聊。話題很瑣碎，大概是關於手指上的繭，牆角的仙人掌，以及流傳於陵南的一些無稽之談。
從閒聊中我感覺，安藤先生對於平常的生活，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他的思緒不知沈浸在什麽地方。
但他用平靜的眼神看著我時，似乎對我無所不知，包括我對他的愛。
不久之後，我們又開始工作。
雖然我的工作，也不是不可以拿回家裡去做，但我希望可以隨時和他討論，請教他的意見，所以，有時候我惴惴地想，一直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是否是我一廂情願的事情。
那晚回來的路上，因為剛下雪，地上很滑，我推著單車慢慢地走著，路上遇到了夫人。
她穿著淺灰色的長大衣，一個人走在雪地裡，身線非常的漂亮。
見到我，說：「先生不送你回去麽？」
我笑答：「陵南是多麽小而淳樸的地方。」
夫人並沒當即與我告別，而是邀請我在不遠處的店裡喝咖啡。
我有些為難，但還是與她去了。
其實並不喜歡咖啡，於是要了檸檬茶。
「好像很喜歡先生吧。」她突然說。
我嚇了一跳，頭腦微微發出嗡嗡聲，一時間不能回答。
她笑，說：「你不用緊張。」
「聽到這種說法誰都會緊張。」我結結巴巴地答道，力圖讓自己恢復自然。
「我一直在想，在我還愛著他的時候，應該也有你這樣的眼神。但親密的友人卻說，從未見過。」她說。
我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因此只能尷尬地沈默著。
「事實上我想與他離婚了。」她簡潔快速地說道。
「為什麽？」我忍不住問道。
「因為不愛了，一旦不愛了，才發現相處是多麽的無法忍受。」她說。
我在檸檬茶的水汽裡呆了一下，低聲問道：「那為什麽告訴我？」
她長長的眼睛彎了一下──可以把眼睛笑得彎彎的女性非常有魅力。「我有不太道德的好奇心，我在想，倘若換作你與他相處，會是什麽樣的狀況。」
她居然向我流露出一種坦然的看戲的心情。
我莫名地覺得受到了侮辱，但不知該作什麽樣的反映。
我扭過頭去，無意識地看向玻璃窗外，隔著濛濛的水氣，竟然見到阿彰的身影經過。
我匆匆地站起來，說：「對不起，告辭了。」
「喂──」我大步走出門外喊道。
他停住了，手扶著那個碩大挎包的寬頻，露出笑容。
看我推單車過來，說：「我就想，這個時間走這條路也許遇得見你。」
停了一下，他又說：「你哭了。」
我回過頭去，見夫人已經站在店門外，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雖然看不清臉，但能想像她還是那樣微微笑著注視著我。
我轉回頭來，低著頭往前走。
「小季，你哭什麽？」他在我身旁問。
我使勁抹掉眼淚。
「真奇怪，剛才一看見你，眼淚就下來了。」我努力笑道。
「誒？」他的聲音很意外，也奇怪地透著某種溫柔。
「大概是雪突然下起來，叫人莫名其妙地覺得難受。」我又說，中途聲音哽咽了──我仍然沒有止住哭泣。
他默默將手搭在我肩膀上，以示安慰。
爸爸因為出差經過陵南，順路帶來了媽媽做的年糕。他從火車窗口裡探頭出來和我說話，得意洋洋地說他釣魚的成績。我從未見他話這般多，後來告別以後，不由得笑起來，大概這個在家裡對他凶巴巴的女兒多日不見，也還是有些想念了吧。將年糕裝在背包裡，我在路邊的小店裡買了一本本地的雜誌，並一手推著單車，一手翻開來看。
因為封面人物是阿彰。
那位元叫相田彌生的記者在敘述神奈川縣高中生籃球冬季選拔賽的過程中，筆調一直冷靜而準確，論點清晰，論證精密。但說到阿彰時，我從那些突然冒出來的華麗麗的詞藻裡，感覺到一種熱情的個人喜愛。因為堆砌的詞藻過多，反而讓文字裡的阿彰不像他本人，更像令人敬而止步的傳奇。
那位相田小姐說：陵南正逐漸變成了一支韌性奇強作戰靈活的隊伍，而仙道彰同學已經繼牧紳一和藤真健司之後，將神奈川縣的少年籃球推向另一個巔峰。
其實陵南在冬季選拔賽中，並沒有打敗宿敵海南和湘北。不過，相田彌生小姐說，名次無關緊要，這幾支隊伍的變化已經讓這次冬季選拔賽非常耐人尋味了。
我一邊看一邊笑，是的，非常有趣的比賽。
那天晚上，在煮年糕來吃的時候，阿彰和我談及未來。
他告訴我，有一位體育委員會的一位老師跟他聯繫過，問他是否有志向去參加NBA選秀賽。
我沈吟不語，其實，雖然阿彰的球打得這麽好，我可從來沒有想過他職業運動員的樣子。事實上，我並不太能接受他職業運動員的樣子。
對於未來的阿彰，我能想像的是，他在海邊釣魚。不管多少歲，在海邊釣魚的樣子，都錯不了。
「那你有沒有這個志向？」我問他。
「我想一輩子在海邊釣魚。當然，海邊有一個球場的話更好。」他笑嘻嘻道。
我卻沒有笑，嚴肅地說：「未來可不是只用來做一件事的。」
看我這麽嚴肅，他嘴角微微地抿起，好像覺得有意思。
「你想好沒有？」
但他沒有說什麽。他總是這樣，把重要的事情留下來獨自思考。
後來再遇見夫人，還是滿臉溫柔笑容的樣子。那段時間我感到來自於成熟女人的壓力，第一次覺得自己果然年輕。其實夫人也沒有說什麽責怪或是嘲諷我的話，但就是她那種收放自如的態度，才叫我覺得自己多麽笨嘴拙舌，幼稚無知。
「果然是毫無氣勢的年輕女孩。」我常常在獨自回家的路上回想種種情形而對自己抱怨道。
安藤先生那瘦薄而晃蕩的身影，在我和夫人的微妙關係中，完全篤定，男人似乎經常以一種遲鈍的外表來掩蓋事情的真相。
安藤先生送了我一隻手機，那玩意兒在那年剛剛開始流行。我不好意思而拒絕時，他則表示，那是薪酬的一部分，並且，他還說，「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找你時，也能夠更方便一點。」我於是便收了下來。
不過，別說成熟女人了，現在的高中女生也不得了。
這年新年本來和阿彰說好了，和上一年一樣，到阿純家店裡吃飯，再去不島神社。
為了新年祭，我還和惠子一起去買了漂亮的和服。惠子的男朋友是陵南本地人，惠子今年要留在陵南和男友一起迎接新年。而且，因為在男友家裡住不方便，在宿舍住又害怕，她還準備到我那裡暫時住幾天。
但是就在新年前兩天，阿彰突然說：我們還是回家過新年吧。
雖然突然，但我也無所謂。於是馬上收拾行李，打電話向安藤先生告別，並將家裡的鑰匙交給惠子。
安藤先生接電話時，漫不經心地嗯嗯兩聲，表示知道了。
但第二天在回世田穀的火車上，安藤先生打了電話來，很客氣地慰問了一下。我本以為他有什麽事，但結果他也沒說出什麽來。斷斷續續地說著話，大部分時間都在沈默。終於，我小心翼翼地問，發生了什麽事麽？他答，沒什麽。可是過了一會兒，他說，夫人獨自回崎玉縣的娘家過新年去了。
阿彰在火車上看我帶來的漫畫，眉毛偶爾挑起來，變成八字形。我呆呆地看著他眉形的變化，從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眉毛豎成八字形時很有趣。
「喂，小季，這本漫畫裡的高中生看起來太老相了一點吧。」他突然抬起頭說。
「啊？不要亂講我的井上大神。」
「你看，這些打籃球的高中生看起來都像大學生了。」他遞過來指給我看。
「可是長得老相的高中生也多啊，比如你們的阿純。」我說。
「學長……」他歪著頭，笑。
「還有你啊。」我接著說。
「我哪有這麽老？」他不服氣。
我凝視著他孩子氣的八字眉，笑了起來，說：「你這樣子和在球場上的樣子差別真大。」
後來，我看著窗外一直在下的雪，心裡突然覺得有點奇怪。
當我想起安藤先生的時候，腦海裡出現的畫面是一條黑暗的河流，發著細碎的聲音自顧自地向前流去，叫站在河流邊的我不知所措。
而阿彰，他像平靜的大海，呈現著陽光下的純藍色，純淨得叫人心底一下子明亮起來。
我所奇怪的是，我為何將這二人轉化為畫面來作比較。
第十一章
接著過了非常開心的新年。
我和爸爸媽媽將屋子裡外作了大掃除。阿彰也來幫忙，站在桌子上把所有的燈罩都擦得亮閃閃的。
我們還重新佈置了屋子，掛上了許多俗氣但熱鬧的彩飾。
晚上，剛剛開始將火鍋煮上，電話鈴聲響了。阿彰的媽媽在電話裡對我媽媽說：「哎呀，我們還是一起過新年吧。」
兩分鍾以後，阿彰一家將他們家的料理端了過來，二話不說地加入到我們家裡來。兩個父親興高采烈地逼著太太們喝酒。太太們明明並不拒絕，卻做出拒絕的樣子。喝得臉蛋紅通通的以後，這兩個老女人對著紅白歌會裡的織田裕二大喊大叫，齊聲吼著：YUJI ！YUJI！我們的偶像YUJI！世界上最帥的YUJI！──真是叫人作嘔。
惹得兩個人老珠黃的父親非常嫉妒。
真是非常非常有趣。
就連我也被逼著喝了兩杯。
我拉著阿彰唱歌，又去挨個摟他們。
不停地說：
媽媽，我好愛你。
爸爸，我好愛你。
叔叔，我好愛你。
阿姨，我好愛你。
哎呀，阿彰，我也好愛你。
結果在迷迷糊糊中，我被阿彰像扛米袋一樣扛上樓，送到床上。
「喂，小季，你說話要算話哦。」他將棉被拉來蓋在我身上後說。
我睜開酸澀沈重的眼簾，看見黑暗中的他坐在床邊，尖頭發好像剪影。
「啊？你在說什麽？」我含混不清地問他。
「你說你愛我的。」他理直氣壯地說。
「是啊，我愛你。」我答道。
「醒來不要忘了。」他囑咐道。
「吵死了，快滾。」
「記住了，小季。」他糾纏不休。
「滾。小季也是你叫的嗎？」我翻過身去，用棉被蒙住了頭，很快就睡著了。
我在清晨天濛濛亮的時候醒來，頭很痛，但是頭腦很清醒。我就這麽一直清醒地看著天花板。
直到很久以後，媽媽進來，坐在我的床邊。
我靠進她的懷裡，她輕輕撫著我的肩膀。
「媽媽，我心裡很難過。」
「為什麽？」
「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說。我在媽媽懷裡睜著眼睛，但其實被她的衣襟擋著，什麽都看不見。
我愛上了一個人，但是我得不到他。
就算他在電話裡已經將愛意委婉流露。
晚上換上和服和阿彰去看煙火。一路上陸續遇到原來經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大家越聚越多，浩浩蕩蕩地走在路上，既熱鬧又意氣風發。
煙火在我們頭上盛開，五彩晶亮的流瀉著，人仰著臉，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在外太空的星群裡急速飛行。
四周擠滿了人。
路邊密密排列著小攤。
那種熱鬧的氣氛叫人興奮得頭昏。
我在撈金魚時摸不到零錢，轉頭找阿彰時才發現阿彰不見了。我拼命張望，但只有穿著豔麗和服的陌生的人們從我面前經過。
朋友說：「來，我這裡有零錢。」
我說：「我去找找阿彰。」
我無目的地一路找著去。有一刹那我忘了他已經不是小孩，然後才發現我似乎一直總掛念著要將他帶在身邊，就像刻骨銘心的習慣一樣。
木屐的帶子勒得腳趾很疼。
人群很擠，將我推得跌跌撞撞。
突然看見阿彰站在一大片呼呼轉著的彩色風車前，他那樣高，果然很容易被看見。我笑了，急不可待地分開人群朝他的方向走去。
走近了，我看見他低著的臉。很奇怪地，他的眼眉唇都那樣平而端正地分佈著，使得表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樣。
我正要推開前面背對我的女孩，才發現他的視線原來平和沈穩地落在那女孩臉上。
那女孩在說話。
雖然聽得見她的聲音，但我完全不理解她在說什麽。偶爾聽到「瞭解」「心情」「痛苦」「抉擇」等等詞語，但不知它們組成的是什麽樣的句子。
我於是退卻，退到賣面具的攤子前，慢慢地挑選面具。
站的時間過長，老闆都懶得理我了。
肩膀上方突然傳來阿彰的聲音，說：「我就要你手上的這個。」
我笑著轉過頭去，說：「我正要買這個給你。」
意外地發現那女孩還站在他身邊。
那女孩是獨自從陵南來找阿彰的。
所以說，現在的高中女生真是了不得。為了找一個人，不管不顧地就上路了。愛一個人，不管不顧地就說出了口。眼神也坦坦白白地，表達著我好喜歡你這樣的心情。
我們一人戴著一個面具，慢慢地往回走。
他們大大方方地談著無關緊要的事情，態度熟悉而又恰到好處，這已經是一種帶有技巧性的相處關係了。
那女孩的語調快速果斷，聽也聽得出是個精明的少女。
和以前在陵南高中籃球館前遇到的那女孩不一樣。那個時候，阿彰和那個粉粉嫩嫩的小女孩的關係，怎麽看都還是有一點少年人的輕浮。
我在面具後鼓腮，撇嘴，皺鼻子，覺得自己頗為尷尬。
偏偏阿彰卻讓我幫忙收留那女孩住一晚。
晚上給那女孩在地板上鋪了被子。
她挺大方的，洗漱後就鑽了進去。
熄燈後，她對我說：「在陵南的時候一直以為你是仙道的姐姐。」
我笑笑。
「其實你們並不是姐弟嘛。」她又說。
我忍不住問：「不是姐弟又是什麽？難道這樣不叫姐弟？」
「其實你不瞭解他。」在黑暗中沈默了一會兒的她說。「你像所有的姐姐一樣，以為自己很瞭解自己的弟弟，其實一點都不瞭解。從這一點來說，你倒還真是他的姐姐。」
「其實他錯了，他並不像他想的那麽愛你。太近的兩個人，其實看不清對方。」
「其實你不是他需要的那個人。」她又說。
這是個喜歡講「其實」這個詞的女孩，這個女孩並不是笨到不知道這些話頗傷人，她是故意的。
我翻過身去，說：「睡吧。其實我和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也不是你以為不是的那樣。你別胡思亂想了。」
她在黑暗中笑出聲，語氣極難得地轉柔和，答：「好的。」
第二天那女孩就回陵南去了。阿彰送走她以後，在回來的路上，用公用電話打電話來叫我去打小鋼珠。
他在柏青哥店前等著我，看見我時笑著說：「今天要大大地玩一回。」
果然大大地玩了一回。打小鋼珠一直打到黃昏。出來在街角買了兩個三明治，正站著嚼時，發現身後是電影海報。
於是又坐了電車去電影院。
看了電影出來，我說：「回家吧。」
他答：「不，今天還要玩。」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我們很久都沒有這樣放肆地玩過了。我點頭同意了。
在街邊的小攤上吃過柴火面後，我們在城裡閒逛。到處都冷冷清清地，空中微微地飄著雪花。我們興高采烈地走在路上，踩著薄薄的雪，聽著腳下吱吱喳喳地響。
「小季。」
他突然站到我面前蹲下。
「幹嘛？」
「來嘛，我背你。」
「為什麽？」
「來就是了，問那麽多。」他催促道。
我攀到他的背上，他站起來，我抓著他肩膀，笑了出來，說：「哇咧，原來長得高可以看得遠呐。」
他背著我沿著路邊的樓梯走下去，進入一條隧道。
隧道裡有一兩個流浪漢，縮在紙箱子裡，呼呼大睡。
牆壁上畫著粗俗的塗鴉，反射著黯淡的光。
燈光昏暗。
腳步聲傳出去很遠。
他安靜地走著，不急不緩地。
我在他背上問：「阿彰，你到底要幹什麽？」
他微微一笑，答道：「我想試試。」
「試什麽？」
「在我的想像裡，背著女性走過荒涼的隧道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他答。
「誒？沒什麽創意嘛。」我說。
「可是就是這麽想來著。」他認真地說。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他，「試下來感覺如何？」
「很浪漫，可以記一輩子。」他答。
隧道並不長，很快就走完了。他卻沒有把我放下來的意思，繼續沿著河岸往前走。河岸邊的樹林裡傳來不知是什麽動物的咕嚕聲。
我回頭去看那條隧道。隧道口掛著幾隻光禿禿的電燈泡，果然很淒涼的樣子。
我有種預感，我也會把這晚的這條隧道記一輩子。
我對他說：「你該把我放下來了。」
那個喜歡講「其實」這個詞的女孩，其實她講的某些話我認可。
兩個人太近了，反而看不清對方。
其實我沒有那麽瞭解阿彰，像所有不瞭解弟弟的姐姐一樣。
第十二章
在陵南的第三個春天到了。
到這個時候，我已經認識了這小樓所有的住戶，週末的時候，也會和他們交換料理來吃。偶爾晚上在一起打牌，空啤酒罐喝出一大堆來。打牌輸掉的人，將鐵絲串起來的空啤酒罐掛脖子上，從長長的樓梯上跑下去，跑上來。
從家裡視窗看到這一幕的人們都會哈哈大笑，吹口哨。
輸掉的人臉不紅心不跳地一邊跑著一邊和他們打招呼。
我還認識了好多超市的老闆。
有進口的新鮮芒果時，他們就會主動叫我，「小季，芒果到了，你不買嗎？」
「還有阿彰喜歡的檸檬哦。」他們在我停下來買芒果時還會加上一句。
他們認得所有陵南的人。
有時候在路上看見阿彰，坐在單車後座，騎單車的是曾到世田穀來找他的那女孩，有普通的名字，叫做小南。
不過姓了一個古怪的姓——有鬼棲川。
女孩踩著載了一個大個子的單車，慢騰騰地在綠蔭匝地的青色道路上前行。
坐在後座的阿彰上身後傾，彎著腿，以免得他那雙太長的腿拖在地上。
一雙眼睛眯了起來，愜意的樣子。
一個大個子，還背著一個巨大的包。包裡裝的是籃球，然後又由女孩來踩踏板，有點古怪。但是這兩個人和陵南的背景很和諧，而且兩個人都是自得其樂的樣子，看到的人都能體會那種少年人亂沒章法的心性，也覺得很有趣。
如果單車從我身邊經過，阿彰就伸手來摸摸我的頭，喊一聲：「小季。」
然後被壓得扁扁的輪子滾動著朝前，他就這樣從我身邊經過。
我不記得這傢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稱呼我小季的。
雜誌社在東京辦了一個活動，安藤先生帶著我去參加。
之前我不知道這個活動辦得這麼隆重盛大，所以我看見我的神時，吃驚得嘴都合不攏。
安達充先生頭髮有些長，有些亂，從中間分路，有時候滑下來擋著眼睛。不過，雖然年紀也不小了，他看起來頗有學生的斯文、樸實氣質。
井上大神穿著暗紅的T 恤和牛仔褲，戴著棒球帽鬍子拉茬，在會場裡東晃西晃，我鑽來鑽去，總是只看得見他的背影。不知為何，那個背影在我眼裡，都變成了很可愛的Q版。
我拿了本子追著他們簽名。
可是又不太好意思沖上去，就這麼猶豫不決地跟著井上大神走時，突然發現大神已經進了洗手間，而幸好，我及時地在男洗手間門外刹住了腳步。
回來時安藤先生歎氣。
「你在歎什麼氣，安藤先生？」我笑著問他。
「你不是我的助手麼？」
「是啊。」
「可是你卻瘋狂地崇拜著其他的漫畫家。」他說。細長的眉眼皺了起來，連帶著好多細碎的皺紋。
我眯起眼睛笑，這位大叔為這種事情吃醋的樣子看起來真可愛。
這次活動中，高田編輯告訴我，社裡同意連載我那部由安藤先生推薦的漫畫——《一條道》。
嘩，我覺得生活在我面前，一下子拉開了好大一幅景色。
春天過了，夫人都沒有回來。
其實那是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但我卻有不道德感。我雖然和安藤先生更加熟悉了，卻比原來更加刻意地保持距離。
我坐在後廊的地板上，看著安藤先生在修整花園。深紅色的薔薇花朵飽滿沉實，開滿了一片牆。
我喜歡薔薇，我喜歡在夕陽的影子裡，看著安藤先生神態安詳地剪枝葉，灑水。
花朵在他周圍繁茂盛開。
他有單薄身影，拖了長長影子。
眼神染著暖色。
花朵開到最繁盛的時候，夫人回來了。她沒有穿拖鞋，只穿了絲襪的修長的腳輕踩著地板，突然出現在我身邊。
那時花香四溢。她看著漂亮的花園，嘴唇抿緊，勾出了淩厲的唇線。
安藤先生似有感覺，放下花灑回過身來，靜靜看著她。
這對夫婦幾乎半年沒見，竟然毫無任何話語。夫人的眼神變得厭惡，轉過身去，拖著箱子上樓。不一會兒，她從樓上下來，換了米色的襯衫和深色裙子，優雅華貴地走了出去。
在工作的沉默氣氛中，我第一次問了安藤先生私人的問題。
「為什麼會弄到這樣？」我問。
他手中刷子停了下來，檯燈雪亮的光射在他的側面。他聲音有些沙啞，答道：「被時間慢慢改變的。」
「還愛夫人嗎？」
「已經不記得有愛過的時候。」
我一下子充滿了悲傷，竟然不記得有愛過的時候。原來感情會被時間消磨殆盡的。
「我問這些問題，先生會不會覺得不快？」我停了好一會兒後，問他。
他背對著我，肩膀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在微笑。
「不，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害怕，怕你和我這段無意義的婚姻掙扎牽扯太多。」他說。
夏天的週末我和同學們去做短途旅行。
我們坐了最老式的火車往鄉下走。鐵道兩旁是靠得很近的山壁，長滿了翠綠的樹木。野花在其間盛開，傳出濃郁的香氣。
夾在這山壁的陰影中，空氣清涼而潮濕，帶著植物液體的芬芳。
老火車像古董一樣在時間的河流中慢慢地走。
我們覺得很興奮，一直吵吵嚷嚷地說著話。而那些安靜坐車的人，他們對風景不感興趣，他們時時看著我們而微笑。
後來我在火車上畫畫。
我畫暗紅的薔薇，深綠的葉子。我把那紅色的花朵畫得飽滿沉實。
他們說：「喂，平常還畫不夠麼？非要帶到火車上來畫。」
我對他們搖手指，「不啊，不啊，在火車上畫畫是多麼浪漫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做一下。」
突然自己被自己這句話打擊了一下。
那條荒涼的隧道出現然我眼前。阿彰背著我，慢慢地走。
流浪漢在睡夢中發出哼哼聲。
幾隻光禿禿的燈泡。
我一下子呆了。
就算是在這樣老古董的火車上，在這樣晴朗的夏天早晨，畫心目中漂亮的情景，又怎比得上那一條荒涼的隧道浪漫呢？
「阿彰，你該把我放下來了。」我這樣對他說，他的耳朵就在我的嘴唇前，聲音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朵。
他轉過頭來，卻沒有看我。
看著河岸的對面。
那邊同樣是深夜的樹林。
「你說的話還有別的意思？」他問我。
「……嗯。」我答應道。
他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昏暗路燈下，可以看到他呼出的白氣。他憂鬱地看著河岸對面的樹林。
後來又轉回頭去，「算了，還是讓我把你背到家門口吧。」
他繼續背著我往前走，走在世田穀安靜的落雪的河邊，安靜的落雪的街道。偶爾與路人相遇，他們都投以奇怪的眼神。
那些我們小時候來回奔跑過無數次的街道。
路相當的長，後來他開始疲累，開始喘息。
但我不敢要求他把我放下來。
我很難過，因為我看見他難過了。
他在我家門前將我放下時，看到我的表情，他喘著氣笑了，說：「你在為我難過？這樣的話，我就不難過了。」
「小——季！」
當我獨自陷入感傷的氣氛中時，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
我抬起頭去，見阿彰從火車的另一節車廂走過來，後面跟了他隊裡的少年們。有鬼棲川南小姐也在其中。這一隊高矮差異奇大的人穿著T 恤和短褲，戴了帽子，拎著漁具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我驚異地問。
「就在這個小站上的車。」他說。他們在我們附近找座位坐了下來。
「不是和阿茂去訓練了嗎？」
「是啊。可是今天天氣這麼好，帶著大家一起去釣魚。」他在我旁邊坐下，腿伸直了，直伸到對面椅子下去。
一臉的明亮笑容和漫不經心。
「阿茂要大發雷霆的。」我擔憂地說。
「教練經常大發雷霆啊。」他毫不在意地說。
有鬼棲川南小姐在遠處向他招手。
他倏地站起來，身高把坐著的人都嚇了一跳。
趿著他的木屐，在我的頭上摸一把，就過去了。
我鼻子裡哼了一聲，心裡自責地想：「我為何要為這小鬼去想那些感傷的事？」
陵南第三年夏天的一次短途旅行，基本上不相干的兩群人不由分說地匯成了一群人。
那次短途旅行中，我們住在小村的小旅館裡。
小村外不遠處就是海。我們一整天都在海邊游泳，玩遊戲，燒烤，因為意外地多了些高中生，遠足變得更為有趣起來。
晚上九點過以後，海浪突然狂暴起來，星星也消失了，空氣中醞釀著暴雨的氣息。
大家都回到旅館，或者聚在一起打牌，或者洗澡入睡。
我快睡著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惠子他們在一旁打牌，沒人空出來開門。我只好去開門。
剛拉開門，有鬼棲川南就伸頭進來看看，似乎視力不太好，眯著眼睛仔細地將打牌的人挨個看了一遍。
「你在找阿彰？」
「……嗯。」
窗外又閃過紫紅色的光，然後是幾乎將房子震垮的雷聲。
我們都蒙著耳朵哆嗦了一下。
「我到別處去看看，打擾了。」她搖搖手，往外走了。
我坐回棉被裡。
我也去看看？我想。
不必了，有鬼棲川小姐肯定會去找的。
可是……下暴雨的夜裡不知跑哪去了，任憑是誰都會著急的，我去看看無論如何都說得過去啊。
我拿了傘走出旅館。還能看見有鬼棲川小姐往村子裡走，那個方向有一些小店，她大概是以為阿彰到小店去買東西了。
雨還沒有下起來，雷是一個接著一個，風咆哮著。這種天氣，只要不在海邊就沒什麼事。因為這樣子想，我就往海邊走去。
找人這種行為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叫人慌張起來。
我彷徨地走著，猜想也許有鬼棲川已經找到了迷迷糊糊在閒逛的阿彰，猜想兩個人高高興興地走回旅館的樣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往回走了。
雨毫無預警地就撲落下來，我趕緊將傘撐起。
可是仍然濕了一身。
海浪高得像小山丘。
在閃電中，我看見礁石上有人影閃過。
等待下一次閃電出現時，我看清了，果然是阿彰。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朝他吼道。
「你又在這裡做什麼？」他也朝我吼道。
海浪聲震耳欲聾，我們必須吼著和對方說話。
一陣狂風將傘捲進了海裡。
「回去了！」我朝吼道。
「喂，別走啊！」
「你說什麼？」
「我說別走，在這裡看看。」
「看什麼？」
「看看海。」
「瘋子。」
「少囉嗦，來這邊。」他扯起我，往高處走。
雨刷刷地打在身上，略微有些痛。
我們站在山丘上，因為冷而靠在一起。
海像一個怪獸。
我們好奇地看著這頭怪獸發怒的樣子。
濕淋淋地回到旅館，覺得四周安全以後，我才開始發作，使勁用手掌拍打著阿彰，「你這個任性的傢伙！奇怪的傢伙！不要命的傢伙！」他笑著往樓梯上跑。
突然又從樓上的欄杆上伸出身子來，看著我，笑道：「今晚的情景以後一輩子也會記得吧。」
我仰臉看著他，說：「好吧，我會特意去記的。」
「啊？小季，你真沒勁。」
「我腦子裡的東西太多了。」我指指頭。雨水正順著頭髮往下滴。
他反身在階梯上坐下，笑問：「你腦子裡有些什麼？」
我慢慢上樓，在他旁邊坐下。
比如，我記得，你三歲的時候，站在糖果店的玻璃門裡，手裡玩著飛機模型。
那時候已經很晚了，夕陽照在你身上，你穿著一條深藍色的背帶褲，安靜又專注地玩著手裡的飛機模型，模樣乖乖的。
吉光叔叔要關門了，就對你說：「阿彰，你還不回家？要買糖嗎？下次帶錢來買。」
你說，「我不買。」
「那你幹嘛還不回家呢？現在已經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麼？」
「我想問你，知不知道……」你不再玩飛機模型，興致勃勃地抬起臉來對他說。
「知道什麼？」
「知道姐姐大我多少歲嗎？」
「哦，不知道。」
「三年兩個月零十二天。」你豎起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很得意地說。
「呵！」吉光叔叔大笑起來。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我微笑著講給阿彰聽。
他看著我，問：「你當時在那裡？」
「嗯，因為那晚叔叔和阿姨都不回家，媽媽叫我去帶你回來吃飯。」
「為什麼記得這麼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啊？」阿彰故意對我露出不滿的樣子。
「別不滿啊。當時我在附近，聽見你這麼說，雖然我當時也很小，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感動，所以就一直記下來了。」
他眼簾垂下來。
「唔，我明白了，與那些多不勝數的記憶相比，今晚的情景才是微不足道的。」他說。
「今晚也會記得的，好像怪獸一樣的海，以後看到也不再像今晚一樣驚奇了。」我笑道。
「總之……很好……你都在。」他說。
在地板上一撐而起，他大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十三章
「為什麼要把這部漫畫取名叫《一條道》？」
「因為我喜歡那種把人生單純而堅定地走下去的人。」
我坐在小方桌旁，一筆一劃地給讀者回信。
所有讀者的來信是寄往安藤先生處再轉給我的。我將信裝在包裡，飛快地踩著單車回到家裡。
它們當中，有一些叫人非常感動的話。
原來，你深信的事情，也同時被不知道在某處的人深信著，而這個人還在紙上，認認真真地寫下來了。
他們告訴你說，你所深信的事情，我也毫不懷疑地深信著。
當我回信的時候，忍不住濕了幾回眼眶。
抬起頭來，看向窗外，深色天幕中，繁星燦爛。
這一年夏季的高中生籃球聯賽，觀眾席上根本就擠不進去。年輕的學生們已經將全場占滿，而本地的居民也紛紛加入。
就連媒體也在感歎，少年籃球竟然成了本縣居民的焦點。
媒體還說，那是因為，在神奈川縣高中籃球裡，出現了像仙道彰、流川楓、櫻木花道這樣的天才球員。
是因為這些天才的同時出現，將神奈川縣對籃球的熱愛推到了最高的頂點。
媒體懷疑，以後，恐怕也不會再出現這樣的盛況。
我逃掉文學課，國民歷史課，統計學課……我在人群中大汗淋漓地追蹤陵南參加的每場球賽。
他還和往年一樣，面對弱的球隊時不由自主地顯出了漫不經心的樣子。
而面對像海南那樣的對手，他變得出奇地冷而堅定，氣勢驚人。
他的球隊也有他一樣的特質，牛皮糖般奇韌無比。
這一年最大的號外是，常勝冠軍海南負于陵南。
阿彰抹著汗，視線在沸騰的觀眾席中逡巡。
我嚴肅地比出了V的手勢，當時並沒有指望他看到。
他在場中笑了。
他看得見。
再怎麼淡定的少年，把高中時段的心願完成了，無論如何都難抑熱血沸騰。
全國大賽結束後，阿彰挎著包回到世田穀。
他拿石子砸我的窗戶。
我扔下畫筆，站到窗口，罵道：「臭小子，總有一天你要把玻璃打碎的。」
「不會，我的三分球入球率很高的。」他在下麵說。
「噫？」看到他的我驚呼一聲。
他的尖頭發倒了下來，束在腦後。
我悲痛地喊道：「喂，你的頭髮，你怎麼這麼古惑？」
他搖晃著頭，說：「很清爽，很舒服。」
他沒有從大門進來，而是直接攀上二樓我的窗臺。「喂，小季，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坐在我的窗臺上，腳吊在外面，上半身轉過來對我說。
「說。」我答。
他拍他身旁，示意我過去坐下。
坐上去後，我甩動懸在空中的小腿，覺得很有意思。
「說吧。」我催他。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
「說。」我再次催他。
他緩一緩，才說：「我已經決定了，去參加NBA的新秀賽。」
「好啊。」我高興地答道。
背著一隻超大號的兔子走過去的吉光叔叔在我家門外停了下來，他叫道：「兩個小鬼頭，坐那麼高，小心摔下來。」
在花園裡鬆土的媽媽聽見了，轉到窗下來，仰著頭，怒道：「你們倆乾脆爬到鯉魚旗上去。」
炎熱的夏季，我能感覺汗水順著發間在頭皮上緩緩滑動。
陽光照射在我們熟悉的街道，亮晃晃的，亮晃晃的。
我將手臂繞過他的後頸，。
「好啊。」我重複道。
他微微笑一下，也將手臂繞過來，頭歪下來，靠在我的頭頂。我也順勢將頭倒在他的肩膀上。
圓滾滾的媽媽又看過來，搖頭笑道：「這姐弟倆，怎麼突然又親密起來了。」
我們親密得好像豆子和豆莢。
我們就是豆子和豆莢。
安藤先生坐在忠狗八公像下，報紙攤在腿上。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他客氣地往一旁挪了挪。黑色頭髮下，是眯著的眼睛和平靜的臉。
強烈的陽光照射著，周圍流動著鮮豔的色彩。
獨獨他，眯著眼睛平靜地坐在那裡。
我將自己躲藏在人流後，注視著他。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毫不介意周遭與他這個人的格格不入。而我竟然又覺得他與這畫面似已固定，達成平衡，不想去攪亂。
我隔著人流感受到他的平靜，我奇怪為何他的夫人不再愛他。
如果是我……那是自然而然從腦海裡冒出來的語句。不是我要去想的，這語句跟隨在淩亂的思緒後走出來。
終於不能再站在一旁觀看後，我走到他身旁。
因為影子落到他的腳邊，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這男人平和得讓你覺得他就是生活本身。是在其中可以得到熱愛和綿長幸福的那種存在。
長椅坐不下了，我們就在大街上慢慢地走。
有時候在大廈的陰影裡停下來。
他在陰影裡將我帶來的畫稿翻開來看，簡單地發表他的看法——簡單有用，但不會影響我自己的想法。
我們一直走著，在酷熱的天氣裡，擺出閒適的表情在熱鬧的街頭漫步。
後來我們轉入植物園。
在清涼的濃蔭裡，他站住了。
他身後是濃密厚重得幾乎分不出層次的綠色，他穿著件白襯衣。
我之所以把這色彩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他在直視我的眼睛。
這個人，他雖然平和，但不是說他總把真實想法壓抑。
他的眼睛從不把感情隱藏。
從我第一次跟蹤他到他家門口，他回過頭來看著我那一天就已經知道這一點。
在害怕他會說什麼時，他說：「我得去坐車了，我們就此別過吧。」
這樣說著的他，在我松一口氣的瞬間，卻伸出手來，溫柔地握了我的手。
有鬼棲川南小姐又來了。
因為這個暑假，阿彰都在東京練球。
有鬼棲川南小姐騎著單車，嘴裡吹著口香糖的泡泡，在我們居住的街道上，面無表情地晃蕩。她住在我家裡，為了避免向家長們解釋的尷尬，冒充是我在陵南的同學的妹妹。
她停下單車，單腳著地，嚴肅地對我說：「其實我現在絲毫不懷疑仙道會在新秀比賽中脫穎而出。我已經跟家裡面商量到美國去讀大學了。以後我和他就會在美國紮根下來，永遠也不分開。」
其實，我到這時已經發現，這孩子一臉精明的樣子，實則是個神神在在的可愛女孩。
那種可愛是一種本人渾然不覺的可愛。
於是便能理解阿彰是抱著怎樣一種喜愛的心情去喜愛這孩子。
她不停地在我們家附近騎單車玩，是為了等阿彰練球回來。我有時候擔心她覺得無聊，就下樓來陪她在街道上轉悠。
她偶爾停下來，坐在巷口的樹蔭裡，單車倒在腳邊，掏出一把叮噹貓的指甲刀來剪指甲。
偶爾坐在棒球場邊看附近的居民打棒球。大帽檐的帽子壓得低低的。
陪著她時，從後面看到她後頸的發腳濃密，脖頸纖細，雖然她經常在話語裡向我強調著什麼，但怎麼著都覺得她很可愛的樣子。
阿彰要到夕陽西下時，才踩著影子回來。一手拉著長長挎包帶子，笑容滿面的，看不出疲累來，就像剛釣魚回來似的。
「我想去釣魚——」說到釣魚，他在路邊賣冷飲的攤子上大叫。
「等去了美國，我陪你去釣魚。」有鬼棲川南安慰地拍他的背。
他把霜淇淋塗在她的鼻子尖。她伸手阻止他繼續下去，同時伸出舌頭來倏地一下就把那一小坨霜淇淋舔走了。
晚上阿彰在我家走廊裡喝茶，代替他爸爸來和我爸爸下棋。
洗了澡的有鬼棲川南乖乖地在樓上翻漫畫，不去吵鬧任何人。
後來阿彰回去後，爸爸收拾棋子時問我，「那個所謂的同學的妹妹是阿彰的女朋友吧。」
「知道就知道唄，說出來做什麼。」我說。
「唉，豆子和豆莢已經走上各自的道路了。」他感歎。
「咦？什麼豆子和豆莢？」
「你和阿彰啊。你們就像是豆子和豆莢一樣。」他說。
「啊呀，爸爸，你怎麼會想到這種比喻？」我大為吃驚，這個沒什麼神經的爸爸怎麼會和我用了相同的比喻。
「哼哼，那個阿甘正傳裡說到這句話時，我就想到你和阿彰。」他說。
我忽然感動，摟著他的脖子，說：「爸爸，對不起，我以前低估你了。」
他看著我，問：「你到什麼時候才會說一句讓我這老爸涕淚交加的話？」
在大家送阿彰去機場的那天，我沒能去，正碰上雜誌社緊急通知我送兩幅插圖過去。
我在和他們交談時，手機響了。
「小季，我去了哦。」阿彰在電話裡說。
「嗯，加油。」我蒙著嘴，趕緊到門外來接聽他的電話。
「沒問題，我會加油的。」
「比完賽趕緊回來。」
「我還想在美國玩一玩呢！」
「要趕緊回來準備聯考。」
「喂，別提聯考這種叫人不愉快的事情。」他嚷道。
「這是大事。」雜誌社的同仁跟了出來，把文稿拿到我手裡，讓我簽字。我將手機夾在肩膀上，騰出手來簽字。
「加入NBA的話，就不考那玩意了。我要在這邊上大學……喂，別搶我電話，我還有話要跟姐姐說……」
「對不起，小季，他該登機了。」有鬼棲川南的聲音在手機裡響起。
我一呆。
手機裡已經沒有聲音。接著鈴聲又響了，螢幕上顯示是安藤先生的來電。我一時無法去聽他說什麼，只說回頭給他打過去。
已經……已經……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就這麼簡單地！！
第十四章
新秀賽結束後,阿彰果然並沒有立即回來。
他在電話裡說：下個月。
下個月，下個月……然而天氣已經變冷，海水變灰暗，漁船停泊下來，鋪滿地面的落葉開始腐爛。
阿彰沒有回來。
阿姨說，他在那邊訓練，他在與球隊的接洽，他準備簽約。
注意翻看體育新聞的話，這些全都可以知道。
一個人原來可以離得這麼遙遠。
在最開始的時候還接到他的電話，說可能下個月會回來，然後談論中央車站的小提琴手，談論地下通道……很快連電話也不打了。
我打過去，他在電話裡嚷嚷：「越洋電話多貴呢，掛了吧掛了吧。」
我瞪著嘟嘟響的話筒發呆，越洋電話是很貴啊，可是付錢的是我，我並不在意啊。
有鬼棲川南小姐特意騎著單車來到我面前，刷地甩開一張美國的報紙，指著阿彰灌籃的照片，指著標題，對我一字一句地念道：「最有想法的球員。」
少女的聲音那麼清脆。
報紙在風中舞動。
然後她將報紙折回去，塞入背後的書包，甩甩長髮，有板有眼地蹬著單車離開了。
整個陵南籠罩在深秋的雨意中。
四處都粘濕著。
有一種被水浸濕的秋草的顏色在空氣中潤開來，是我從來不曾注意到的色調。
我突然養成了新的習慣，每天起很早到學校去跑步。在晦暗的晨光中，在學校的跑道上一圈接一圈地跑，白氣吐在清晨冷冽的空氣中。
有讀者寫信給我，說：《一條道》正逐漸變得傷感和懷舊。
我跑步跑到肺也要炸了。
田徑部的學弟跑到我身邊，一邊跑一邊說：「學姐，雖然你快要四年級了，不過你要加入田徑部的話，我會去跟部長說的。」
我劇烈喘息著。
「學姐，上次運動會你應該報名，前幾天我悄悄給你測過幾次八百米成績了，平均成績是三分零五秒，學姐，女子八百米你可以進入前三名。」學弟一直在旁邊聒噪。
惠子在終點拿著栗子蛋糕等著我。
我在她身旁扶著膝蓋喘大氣，搖搖欲墜。
「瘋子小季。」她罵我。
我還在喘息，回不了嘴，只好瞪著她看。
「咦？我從沒有發現你的眼睛可以瞪得那麼圓。」她彎下腰來看我。
「真有趣……喂，小季……」她突然慌亂起來。
我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
過了一會兒，眼淚鼻涕就一起下來了。惠子一張紙接一張紙地遞給我。
我沒有出息，我是個笨蛋，我竟然思念那個小孩到如此地步。
安藤先生的連載已經結束。他停下來休息。作為助手，我也全身心投入去做自己的連載，不再往他家裡跑。
而兩個人見面，幾乎都是用手機聯絡後，約在大學後面的一間咖啡店。
我把畫帶到那裡給他看，一邊閒聊，一邊徵求他的意見。
「珠光小茄子，九十九發茄子……」他笑著數那些出現在我畫中有奇怪名稱的古代名貴茶具，然後抬起頭來說：「你查了不少資料嘛。」
《一條道》是兩條線索，古代與現在的交錯，兩個時代的人互為影子，踩著血與火生存著。
珠光小茄子，九十九發茄子，在《一條道》裡，它們是暗色裡發亮的星辰，是幸福的花朵，在某處搖曳，平衡整個故事的基調。
「小季的畫風雖然還不成熟，但是有一種特質。」翻著我的畫稿，他曾這樣評價過。
「是什麼樣的特質？」我很想瞭解。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乾脆。
「……」我瞪著他。
「總之是一看見你這個人就明白你的畫為什麼會是這樣。」他笑著回應我瞪著他的眼睛。
「先生，你不要模糊其辭。」
「……」他略微側著臉，想了想，答道：「不如打個比方吧。小季好像五月清晨仰起頭來看到的葉子，晶瑩閃亮的綠著。」
他這樣說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一下子轉過頭去，心跳了起來，明明跳得比平常劇烈許多，卻覺得急速脈動出來的全是溫柔的感情。
惠子的男友志村貴懷疑她心中還有別人，成日裡疑神疑鬼，問東問西。明明已經成為一對有老夫老妻感覺的情侶，現在卻為莫須有的事情整日鬥氣。
惠子恨恨地對我說，小季，以為不要找這種懷疑心強的男人做男朋友。
當時我陪她走在公園的外側。
黃昏的下過雨的地面，還是濕的。
男女間的事情，要用浪漫的語氣來描述，想有多浪漫就有多浪漫。男女間的事情，要用怨恨的發洩來描述，想有多庸俗，就有多庸俗。
但每一個女人都少不了要向她的閨中密友抱怨。
我也只能安靜地聽著。安靜地聽著的我，隱隱有些奇怪的感覺，可以被我抱怨的人，究竟在哪裡？
心情鬱悶地走在惠子旁邊，我看見有鬼棲川南小姐在公園門口的電話亭裡打電話。她頭歪得很厲害，單腳站著，另一隻腳有一下無一下地踢著柱子,一看就知道是經常練著芭蕾形成的習慣。
我很直接地猜到，她在和阿彰通話。
有鬼棲川南小姐拿著話筒，笑著轉身，靠在玻璃板上，仍然低聲溫柔地說著話。說著話的時候，她看見了走近的我。
「嗯……好吧……喂，小季在這裡，你要不要跟她講話？」
果然是阿彰。
我猛搖手，但她將話筒硬塞到我手裡。
「阿彰？」我猶疑地對著話筒叫道，嗓子有些乾澀。
「小季？你好嗎？」阿彰在電話裡笑嘻嘻地。
「嗯，你……」在我還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時候，他說：「好了，我要掛電話了，再見，小季。」話音剛落，電話就斷了。
「咦？他掛了？」看著我呆呆拿著話筒的有鬼棲川南小姐一把抓過話筒去，放在耳邊聽了聽。「嘿，這傢伙，我還有事跟他說呢，算了，明天再說好了。」她掛上電話，
有鬼棲川南小姐騎上單車，揮揮手，轉眼就消失在暮色中。
「小——季——」惠子叫我。
我活動了一下手，因為它們有些僵硬。
「你在想些什麼？」惠子摟住我的肩膀。
我拍著胸口，滿心訝異地發著愣。
我在嫉妒。
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嫉妒感。
「你為什麼看起來有些沮喪？」安藤先生問我。
「有嗎？」我將散在桌面上的畫稿卷起，隨口反問道。
「有。你的眼神裡有了不一樣的東西。」他說。
我抓住眼前空氣，然後鬆開，笑道：「不管是什麼，都會消失掉的。」
他看著我，突然說道：「不早了，回去吧。」
「啊？先生還有別的事情嗎？今天冒昧地邀請你出來。」我有些歉意。
「不……」他有些猶豫，沒有再說下去。
我有些迷惑，但不想多想，當即向他告別。他很溫柔地看著我，有一種哀傷的神氣出現在他平素不動聲色的臉上。
這次告別後來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告別。
不久之後，我在阿純家店裡遇見夫人，她面前擺了幾個小酒瓶，趴在桌上，醉態盡顯。我在阿純母親的幫助下，將夫人帶上的士。
她在半路突然鬧了起來，哭喊著要下車，並且還將車門打開，的士司機擔心出事，也只好停了下來。
付了錢給司機後，我回過頭來，見她趴在路邊的長椅上哭，肩膀聳動得厲害。
也許醉得不是那麼厲害，只是需要發洩一下。
我將她扶起來，在長椅上坐好。
她嚶嚶的倒在我肩膀上哭，淚水濕透了我的外衣。
我看著空蕩蕩的路面發呆。
她雜亂無章地說起話來。
在深夜學校背後堆滿垃圾的小巷裡，她脫下鞋來砸他。他站在前面一動不動地笑。後來他把鞋子撿起來，走過來，將她背在背上，一路笑著走。
孩子流產後，他買了明治道的壽司來吃。他和她坐在病床上，你一個我一個地吃著，胃裡填滿了，她覺得心裡也滿了。只要他和她在，生活裡沒什麼缺憾，她這樣想。
她記得那麼多回憶，現在卻要和他分手。這太荒謬了。
「夫人還愛著先生吧。」我喃喃說。
「不愛！」她耍賴著說，像個孩子。
「回家吧。」我擺出強硬的態度，硬拖著她往前走。
拖泥帶水地走了二十多分鐘，終於走到他們家的後院。
她在她自己家的後院外停住了腳步。她扶著籬笆看著裡面隱約可見的怒放的ju花，呆呆地看著。
我看見屋裡亮著燈，於是掏出手機撥打了安藤先生的電話，讓他出來把夫人帶進去。
他很快出來，打開後院的門，站到我們身旁。
他去拉她的手臂，但她將他的手甩開。她一刻不停地看著ju花在微弱光線中的黯淡色彩。
他耐心地等她。
她喃喃道：「阿正。」
「嗯？」他溫柔地應道。
「我帶著離婚協議書到了市政所。」
「然後呢？」他心平氣和地問道，平平的聲音有一種安撫的意味。
「然後我覺得沒有你的生活無可想像。」夫人孩子氣地答道。
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們夫婦倆。
從此之後，我永遠記得一件事情，別人的婚姻，永遠不需要你發表意見。
過了一段時間，再次遇見安藤先生，關於夫人的事，他只說了一句：「ju花都開了。突然想起最開始為什麼種這麼多ju花。是為她種的，年年都把它們呵護好。只不過是忘了種它們的原因而已，」
因為愛已經變成習慣，所以他們都分不清楚愛還在不在。
我對著安藤先生歎口氣，然後又微笑了一下。
習慣，確實有的時候，讓人不能察覺。
後來《一條道》結集出版時，我在扉頁加上了一句話：
像兩粒灰塵，有時候碰在一起，有時候各飄向一方。
安藤先生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那句話，我明白。」
我對著話筒啜泣，低聲說：「你明白就好，這和愛得夠不夠深沒有關係。」
他答：「是的。我們都是永遠對生活抱著迷惑心情的人。」
「嗯。」我的淚水叭叭地掉在桌面。
「總會有一個人，能陪著你一起單純而堅定地走下去。」他低聲說。
安藤先生所說的那個可以陪著我一起單純而堅定走下去的人，因為愛一直是習慣，我竟然沒有在人海中一眼把他認出來。
第十五章
有一天我抱著書在五樓長長的走廊上疾行。
明明就要遲到了，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我趕緊掏出來。
「喂……」
「山本，快來，我的車陷到雪堆裡了。」
「你打錯電話了。」我沒好氣地答道。正在這時，我在走廊邊沿積了點薄雪的地方一腳踩滑，猛地往地上摔去。
在那一瞬間，我一邊摔下去，一邊眼睜睜地看著手裡的手機飛出欄杆上方。
摔下去後，我立即爬起來，手伸出欄杆，盲目地抓了一把。
當然不可能抓回什麼東西。
我趴在欄杆上，向下看。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見手機摔在什麼地方。
我呆住了。突然又醒悟過來，就讓它去吧，這不正好麼？
很快買了新的手機，換了新號。
陵南籃球隊那個相貌奇異頭髮卷卷的男生福田，有一次遇見他，他讓我見到仙道時代為問候。我記得他加入籃球社後，曾經被停止活動很長一段時間。忍不住問他，第一年和阿彰的關係並不好，怎麼後來又和好了。
那雙看起來兇惡的單眼皮小眼睛愣了一下後，他才費勁地說：「因為很容易就發現，那傢伙是個單純隨和的人。」
我歎氣，還以為這傢伙可以告知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阿彰的事情。
遇見福田這小子的時候，他正一邊吃面一邊啃書，原來書本都不碰的男生突然捧起書來了，這情景也頗為可笑。
越野宏明也不在理髮店裡幫忙了。他的父母讓他專心準備考試。我每次到他們店裡去都只遇到他的哥哥廣明。
廣明總是用熱情的口吻重提新聞上看到的有關阿彰的消息。
「很受好評哦。那個誰還說，一定要簽到這麼有潛力的球員。」他說。
他知道的比我還多。
原來的隊長阿純還真的專心繼承家業當起了廚師，到他家店裡吃飯，也不容易見到他，他總在廚房裡忙活。來店裡的客人都向老闆娘誇他們家的兒子手藝越來越好了。
還有那個給我留下人生謎團的池上同學，聽說已經考到山形大學去了。
想到這些人，不由得想起爸爸說的那句：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這些人，如果會提起阿彰，都只會說：聽說那小子怎麼怎麼樣了。
所有的人，都這樣。
其實我想要有人和我談論阿彰。談論我所認識的阿彰，不是那個在遙遠的美國又怎麼怎麼樣了的阿彰。
在陵南的最後一個新年即將來臨的時候，我接到媽媽從愛別打來的電話，說在愛別的外公去世了。
正收拾行李準備回家的我，重新將行李拆開，帶了幾件必備品，匆匆地登上了北行的火車。
火車行經之處，雪積得越來越厚。有時候，擠壓在鐵路兩側的鐵皮屋頂上，看得到有人在鏟雪。
那沒有聲音的鏟雪畫面，而且還是一閃而過，卻給我留下強烈的但無法說清的感覺。
我在叫人昏昏欲睡的暖氣中，就這樣一直呆呆地看著窗外，直看到外面變成灰暗一片，我的影子漸漸在玻璃窗上明顯起來。
我和我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安靜對望。
旁邊的人睡著了，頭歪著漸漸往我肩膀上滑落。
我國小三年級時，計畫離家出走。那也是落雪的冬天。
出走的原因記不清楚了，也許只是想要帶上我的叮噹貓去流浪。
我背著裝得鼓鼓囊囊的書包，穿著最厚的棉衣，戴上圍巾手套，走出了我們所居住的街區。阿彰在巷口邊對著牆壁扔棒球，棉衣脫在灌木叢上。臉紅通通的。
「姐姐，你要去哪裡？」
「學校。」我騙他道。
他警惕地看我一眼。
當我走到火車站時，發現他跟在我後面。
「你跟著我做什麼？」
「你要去哪裡？我也要去。」
我們坐了最便宜的老式火車，同樣是北行。
我跟阿彰說：「我們要先去看看外公，然後再四處去流浪。」
他只管笑嘻嘻地答道：「好啊。」很開心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才想到問：「流浪是什麼意思？流浪可以吃嗎？」。
只買了一張票，我抱他坐在我的腿上。他有時候歪過頭來，拉扯擠壓我的臉，對著我奇怪變形的臉哈哈笑。
火車裡暖氣壞掉了，我們冷得緊緊抱著，好奇地看著火車外閃過的景色。
一路上，只有光麵包和火車供應的開水。
轉了幾道車，到了愛別以後，我牽著阿彰的手，朝著外公家的方向，在公路上大步走著。北海道凜冽的寒風幾乎將我們凍成冰棒。
後來看見公路一側廣闊的雪地裡，外公正在一間搭了一半的小木屋旁鋸圓木。
我們沖進雪地裡，嘴裡哇啦啦地叫著，雪淹到大腿，幾乎沒法往前走。
外公聽見叫聲，大吃一驚，像黑熊一樣費勁地向我們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其實也分不清楚是走還是跑。他來到我們身邊，跪在雪地裡，一把將我們抱了起來，哈哈大笑，完全沒有關心我們突然出現的原因。
我們抱著外公鬍子拉雜的臉，大口地親著，將口水糊了他一臉。
我用手蒙住臉，生死離別，無常。
火車抵達愛別以後，我隔著玻璃窗看見了阿彰。
他縮著脖子站在月臺上，衣領豎起，注視著慢慢停下來的火車。
絮狀的雪花從小站上空飄灑而下。
我拎著包站在他面前，感覺非常不可思議，因為他就好像是應我的思念出現似的。
我說：「仙道彰！」
他笑笑，拉著我往外走，在停車場裡上了一輛小卡車。
小卡車的引擎聲很響，在雪道上慢慢地前行。
阿彰專心地開著車。
我看著我們正在行駛的這條公路，是我們以前曾步行的那條公路，兩側積著厚厚的雪，只是比起從前，路面已經拓寬了許多。
我說：「我在火車上，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情。」
他說：「離家出走？」
我看他一眼，點頭。
「是的，我來的時候也想起了。你說你要帶我四處流浪，最後卻把我帶到你外公家裡來了。」
我低下頭笑笑，說：「不，我記得我是說要帶我的叮噹貓去流浪。」
「不，你不是帶叮噹貓，你帶的是我。」他堅持道。
這時我看見了雪地裡的小木屋。
「停一下，阿彰。」
我站到雪地裡。
不久，對著茫茫的雪景的我，痛哭起來。
阿彰一直站在我身後。
在葬禮上，我換上了黑色的喪服，跪在外公的遺像前，卻沒有再哭過。
葬禮是公式化的事務，不是悼念親人的地方。
緊跟著，大家把新年過了。
喝清酒，吃年糕，去寺裡敲鐘。
每個人都微笑著，惟獨缺少的是一點鬧騰。
小姨在大家團坐時，說起我國小三年級離家出走的事情。她說，每年的新年都是一個樣子。只除了那一年。那一年小季帶著阿彰離家出去，來到愛別。結果小季的父母、阿彰的父母聞訊後趕來，就是那一年，大家意外地過了一個非常熱鬧的新年。
那一年的新年外公非常的高興。
大家也忘記責備小季離家出走的事情。
我在鐘聲敲響時，合起掌，告訴外公，今年也是大家團聚的一個新年。
我們踩著冰雪，走在蕭瑟的景色裡。
按理說，我似乎應該詢問阿彰在美國這段時間裡的經歷。但是，不知為何，我毫無興趣去問。
有一種感覺，他的這段生活是屬於有鬼棲川南小姐的。
我甚至不想去問他為何在此時出現在愛別。
這似乎是一種對原狀態的留戀而導致的對現狀的抗拒感。
這樣安靜地走著，已經讓我感到一種祥和感了。
但是不久之後，他的手機不停地響。
「你什麼時候從愛別回來？」
「快了快了。」
反復進行的，就是這樣的對話吧。
「你走吧。」
「沒有關係。」
「走吧。你不要讓我感覺這麼勉強。」
「我說沒有關係。」
「我說有關係。」
「……」
「走吧，仙道彰。」
「……」
他不說話，在倒在路旁的樹幹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膝蓋上，手交握，微微歪著頭盯著我。
他有點生氣了。
但我的怨怒一旦冒了頭以後，跟進的是更大的怨怒。
我轉身離開了他，故意留給他怒氣衝衝的背影。
我一步一滑地上了山，攀上樹枝坐著，這樣可以輕鬆地看到外公的墓。
國小三年級的我，牽著六歲的阿彰在愛別積雪的公路上匆匆走著的時候，可曾想到有一天要面臨各種各樣的生死離別？
我說過我要帶著你去流浪嗎？
真的說過嗎？
你這笨蛋，為何就信了？
當我回去時，姨父告訴我，仙道彰已經走了。
我卷上毛毯，蜷在爐火旁的椅子裡。火焰呼呼地舔著水壺底，水沖著壺蓋，咕嚕地響著。有時候能聽見雪把松枝壓折的聲音，或許是我的錯覺？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教阿彰唱過的一首歌，可是只記得兩三句，於是就反復地唱起來：
我想暫時離開這世界一會兒
可是請你不要誤解
而將我帶走
再也不能回來
這世界多麼的美麗
……
我反復地唱，是想把下麵的句子想起來。它們好像沉入黑夜中，只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點短暫的光斑。
遺忘就是這麼不知不覺的事情。我已經忘記我說我要帶這小孩四處流浪，終將有一天會我也會忘記，我曾叫這小孩弟弟，又叫他阿彰。
是的，我現在更寧願稱呼他：仙道彰。
而從此以後，就是若干年了。
第十六章
我做了一個夢。
那是在深海內的一座圓環形建築物。我沿環形的走廊走著，走廊外側是一扇扇白色的門。內側圍著的圓心部分是動力房。
動力房是維繫這座建築物可居住狀態的關鍵。
我走著，試著去推開每扇門。
我在找一個人，但一直找不到。
深海的壓力作用於這座建築物的外部，我從心理上感覺得到。
這時，我發現動力房出現了異常。透明的玻璃後，可以看見海水像沸騰一樣冒著大水泡。
恐怖如同海水的壓力，就要將這建築物連同我向內爆炸。
我更急迫地去依次推那些門。
我張嘴無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然後我醒過來。
視線落在拖鞋旁掉落的雜誌上，攤開的那一頁正是一個關於深海的科幻故事。
我迅速地刷牙，洗臉，換衣，梳頭，化妝。
臨出門前，我將那本科幻小說雜誌塞進皮包裡。
這個時候的山手線很冷清。一位穿著皺皺的舊皮鞋的阿姨，臉上化了鮮豔的妝，神情漠然地坐在我的對面，拿著長柄雨傘。傘的土黃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可能會找機會把這把樣式過時的雨傘畫進漫畫裡。
發了一會兒呆，我從包裡掏出那本科幻小說雜誌，就同一個故事又讀了起來。
我到小會議室時，只有深澤先生坐在那裡看新聞。
松本等三個人幾乎是同時進來，打著哈欠，看見我和深澤先生坐在那裡，都笑著說：「又是小季和深澤先生先來啊。」
深澤先生帶著責備的眼神掃視了他們一眼。
我看看手錶，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過二十了。
隨著討論開始後，滿臉倦容的幾個人很快就變得精神抖擻起來，和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們就人物的形像爭論起來。
深澤問我：「你為什麼不發言？」
我點點頭，說：「事實上，我的意見可能你們很難接受。」
他們若無其事地看著我。但當我將那本科幻小說雜誌攤放在桌面上，並說出我的想法時，他們都露出強烈的不滿。
相當於一個工作小組的我們幾個人，當時已經確定了一個科幻故事的提綱，幾乎要著手開始畫了。
我頭一晚所看到的那篇科幻小說，和我們所確定的故事有些接近，但它在主題上的深化卻讓我們的故事相形見絀。
深澤先生吸一口氣，說：「不行。如果現在換腳本的話，還要與作者洽談，還要重新擬寫腳本，所有的討論都要從頭開始，時間根本來不及。」
他的眉間紋使他看起來很嚴厲。
午餐的時間裡，我通過出版社的朋友與那篇小說的作者天草幸四郎聯繫上了。他聽我說了想改編那篇小說的意思後，在電話裡簡單答道：「已經在和另一位漫畫作者商量改編的事情了。」
是一個冷淡的人。
我將手機扔在桌上，埋頭吃東西。
深澤先生走過來，說：「打聽過了，高橋一志要改編那篇小說。」
高橋一志是頗有些名氣的科幻漫畫作者。
我向深澤先生笑，「謝謝你。」
「什麼？」他向侍者點了份三明治。
「謝謝你認真考慮了我的意見。」
「哼。」私底下的深澤先生性情活潑得多。
而松本三人組也在這時走過來，又開始哈欠連天，拿著功能表研究了半天，仍然不能決定吃什麼。
「我反復看了那篇小說。」松本手指在菜名上移動，嘴裡說道。
「嗯？」
「非常有意思，現在都還沉浸在文字帶來的激情裡。」他說，亂蓬蓬的頭髮下，眼睛裡確有些恍惚。
「可是高橋一志……」深澤說。
「高橋一志不算什麼。」三人組不約而同地答道。
我笑了，這樣的工作小組，就算事情不成功，也讓人非常愉快。
低下頭來，深澤先生剛才扔在桌上的報紙，體育版正對著我。
「嗯？對了，今天起床還沒看看NBA的戰況。」個子矮小的安田湊過頭來。
我將報紙推給他。
安田頭埋在報紙裡，馬上就興奮感歎：「嗨，流川楓和仙道彰撞上了。」
深澤皺眉，說：「那又如何？」
「高中時候流川楓是我們籃球隊的王牌，仙道彰是縣內另一所高中的王牌。」
「誒？」我一下子看著他。
「你也打籃球？」松本和森田問他，故意打量他矮小的身形。
安田自嘲地笑笑，說：「我是坐冷板凳的那個，參加籃球部是希望能再長高一些。」
「來，安田，說說流川楓和仙道彰的事情給我們聽。」松本嚷嚷。
我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先告辭離開了。
我去世田穀的家裡找媽媽借她那輛陳舊的TOYOTA。
「借車做什麼？」她在廚房裡削竽頭。
「惠子生孩子了，想去看看她。」我不情願地答道。
「惠子都已經生孩子了嗎？」她自言自語道。
削完竽頭後，她去拿鑰匙，卻不交到我手上，說：「星期天去相親。」
我搓搓臉，笑：「媽媽，你真麻煩，星期天我把小林君帶來見你吧。」
「咦？」她吃了一驚。
其實已經有一個小林君了，只是一直不想帶他到家裡來。
我開著TOYOTA去陵南。惠子家很忙亂，來了不少親友，所有人圍著皺巴巴的嬰兒轉，我也只擠進去看了一眼，就被擠出來，惠子也沒有時間招呼我。
我後來對媽媽說，學到一個生活經驗，不要在這種時候去湊熱鬧。媽媽卻說，要是人人都像你，恐怕又嫌太冷清了。
從惠子家出來，我慢慢在陵南轉悠。陵南街上幾乎沒什麼變化，無外乎多了些高層建築，變得比原來擁擠。
在平交道口，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暖烘烘的海風呼呼地吹過，平交道口的鈴聲當當地響著。
待火車呼嘯著過去後，我走過去，沿著下坡的路，到了海邊的碼頭。
看著蜿蜒海岸線消失在波光盡頭，不由得微笑，那少年曾在這裡。一念及此，便甩頭大步回去開了車返回東京。
到了星期天，我醒來，在桌邊吃早餐，見媽媽拎了大包小包的袋子進來。
「你買這麼多東西做什麼？」我問她。
「你今天不是要帶人來嗎？」她邊說邊進了廚房。
我才想到這件事，心裡一下煩亂起來。
「媽媽，實際上，昨天我和他分手了。」我在媽媽背後說，她正將食物一件件往冰箱裡放。
媽媽手不停，但背影看上去有些不高興。
「為什麼？」她問我。
「他同時和另一個女人交往。」我手放在背後，視線移到窗外。
之後媽媽一直沒有和我說話。
到了晚上，我準備回自己的住所。在玄關處，她幫我拿著包，等我穿鞋，說：「我覺得奇怪的是，你為什麼會把事情說得那麼輕鬆？」
「我又不是小孩，這種事情，不至於要大哭一場。」我埋著頭說。「而且，實際上也沒有那麼愛他吧。一直不想把他往家裡帶，可能就是因為心裡還有點排斥這種關係。」
「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法好好愛一回？」她問我。
「媽媽，我怎麼知道呢？」我說，一把抓過包走到街上。
路上接到深澤先生的電話，說已經和那篇科幻小說的作者努力談過了，對方已經和高橋一志達成協議，不可能把那篇小說給我們。
我苦笑了一下。
坐在地鐵裡，突然覺得鞋跟有些歪了，皮包有些舊了，心裡覺得辛苦起來。
半夜在客廳裡看電視，NBA直播。
我看他在場上嘴角有些下撇，莫名地顯得有些嚴厲。我笑，他這種表情我不太熟悉。球賽結束後，回答記者問題時，眼睛圓溜溜的，嘴角揚起，漫不經心的有些小小的傲氣，這又是他了。
後來的新聞裡報了些很狗仔的消息，包括他和新近走紅的阿爾巴尼亞裔演員出海什麼的。我沒當真，關掉電視上chuang睡覺了。
這時天都已經微亮。
穿了新的紫灰色裙子和珠灰色涼鞋去參加一個文化委員會組織的研討會。
參會的大多數都是些老頭老太，我資歷淺，年齡小，坐在最角落裡，有些無聊。一眼看見面前茶几的下一層放了份兒童漫畫雜誌，心裡一喜，伸手就去拿。一隻手卻快如閃電地先抓住了那本雜誌。
我抬眼一看，是個染黃毛的年輕人，於是就不客氣了，「嘩」地將他手中的雜誌抓過來。他反應也很快，脫手後馬上又抓住。
雜誌被兩隻手拉扯在空中停滯著。
我說：「我先伸手的。」
他答：「我先拿到的。」
「女士優先。」
「那是西方禮節，不是日本。再說你肯定比我年長，是不是該讓著我呢？」
「看起來是你比我年長吧。」
「不可能。」他故意打量我一眼。
「噫——」我吃了一驚，這小子挺橫的。不服氣，於是就不放手。
研討會的老頭老太們看了過來，奇怪的是他們反而露出笑嘻嘻地表情。
我一下子注意到這情況，訥訥地鬆開手，說：「原來是小孩看的雜誌，挺合適你的，你看吧。」
他不客氣地將雜誌拿了過去，但古怪地看我一眼，眼睛裡帶了些笑意。
會後，媽媽順道來載我。看見我穿了新衣裳，笑嘻嘻地誇獎了一句。
當天住在世田穀的家裡。早早就睡了，夜裡醒來，準備下樓，在樓梯拐角處，正聽見媽媽在客廳裡和人說起我。
「……和男友戀愛分手的事情一句也沒有提過，至今我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新年也不回家，不像是要和誰一起過節，那幹嘛不回家呢？總覺得是哪裡不對勁。」媽媽在抱怨。
「我看小季是沉迷於工作吧。」那是仙道媽媽的聲音。
「工作是另外一回事。這孩子以前，雖然也不見得事事跟你說，可是單純得很，喜怒哀樂全放在臉上，我那時候放心啊，因為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什麼狀況裡。現在，唉，捉摸不透。明明頭一天因為對方另有交往的人而和對方分手，可是我根本沒看出她有什麼不快。你要說她真的是不把分手的事放在心上吧，她一舉一動又顯得煩躁。」
「也許是怕你擔心什麼的。」
「她讀大學時，遇到不開心的事還會抱著我哭，現在全放在心裡，一點都不洩露出來。只要一想到她獨自去承擔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就覺得心疼。」
阿姨笑，「真是怪事，青春期的小季可沒讓人操過心。」
「所以心煩呐。」
「要我說小季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沒有以前可愛了。以前很有朝氣，做喜歡的事情時興致勃勃的。成天和阿彰吵吵鬧鬧的，很熱鬧。不過，大概是成年了，就沒那麼孩子氣，這應該是正常的吧。」
「……以前覺得很吵，現在還有些懷念那吵鬧的兩個人了。」媽媽突然笑了一聲。「阿彰經常打電話回來嗎？」
「說到那小子，應該是我抱怨呐。打電話回家總是報喜不報憂。有些事情要看了新聞才知道，打電話去問他，他說是狗仔隊亂寫，沒那回事。可是照片明擺著在那裡，我們怎麼可能放得下心。有一次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在浴缸裡洗澡，說了幾句話聽見他在那邊打鼾，氣死人。」
「阿彰很不容易的，不過，我一直相信他扛得住。」媽媽說。
「不知道為什麼，那小子也不愛回家。每次抽出空去美國看他，他其實也激動得很，抱著我像小狗一樣蹭了半天，和他爸爸聊天聊到深夜，只睡兩個鐘頭就起來去訓練。但就是有假期也不回家。問他為什麼不回家，那小子翻新地找藉口。」
我坐在樓梯上，頭靠著牆，其實我沒有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啊，媽媽。
我只是沒有遇到開心的事情而已。
想到像小狗一樣在阿姨身上蹭的仙道彰，我突然很想聽到他的聲音。
我回房間裡，翻出電話本，找到他的手機號碼，撥過去。
準備告訴他什麼呢？
就說今年新年回日本過年吧，清水家和仙道家再在一起過一個很熱鬧的新年吧。
但電腦提示音告訴我，我所撥打的電話號碼已經取消。
原來這個號碼躺在電話本裡早已經生銹。
我將手機扔到地板上，頭垂了下來，覺得很乏味。
我想起在愛別落雪的車站，他縮在衣領裡，靜靜直立著等我。以為還在美國的他，出乎意料地出現在眼前，叫我心裡一下子柔軟得一塌糊塗。
但我也想起最後看到他，坐在路邊的樹幹上，生氣起來的樣子。
你不是已經將你交給了有鬼棲川南小姐嗎？到底是以什麼立場對我生氣呢？該怨怒的不應該是我嗎？
——直到今天我仍然在怨怒。
第十七章
在書店裡再次遇見天草良平，那個和我搶兒童漫畫的傢伙。
「喂，姐姐。」他當時這樣叫我。
我正在書店裡翻看我幾乎看不懂的天文學類圖書。聽見這聲「姐姐」，我背脊一陣涼麻，等轉過身來，我才反應過來有一瞬間我以為是阿彰在叫我。
這一次遇到的他完全不蠻橫，相反很爽朗地和我聊著天。因為他也是來買天文學類圖書的，所以就這個話題聊了很久。
「因為你當時很嚴肅，忍不住想逗你。」他這樣解釋他和我搶漫畫的行為。
「不要拿這種藉口掩飾自己的品行問題吧。」我取笑他。
「我可是說真的。你被逗急了的神情真可愛。」他笑道。
突然想到阿姨說我現在變得不可愛的話。
回家後在新買的科幻小說集裡，看到天草幸四郎的照片，原來他就是天草良平。我又驚又笑，趕緊撥了手機裡留存著的天草幸四郎的電話。
「天草先生，我是清水季。」
「嗯。什麼事？」電話那頭已經忘了上次打電話跟他談改編小說的事情的清水季，但口氣和以前電話裡一樣冷淡。
我在電話裡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笑。
他愣了半天，「咦，咦，是你？姐姐？」
我突然變得開心起來，「喂，不要老叫我姐姐啊，我叫清水季。」
我把那晚看了他那篇小說後做的夢告訴天草良平。
夢裡那種恐懼與孤寂，以及來自於深海的巨大到無限的壓力，用語言來表達都是非常不可能的事情。
我用力傳達我的感覺給他。
他聽得很認真。
當我終於說完時，我覺得那個夢遺留的壓力感消失了。
不久後天草良平說要把那篇小說給我。我吃驚，不是和高橋一志簽了協議？
「這方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他說。
深澤等人也覺得事情變化得不可理喻。深澤對我說：「不知道天草幸四郎要承擔什麼樣的違約責任。而且高橋現在恐怕正氣得要死，聽說他開始著手畫了。」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們的時間來不及了。」松本三人組和我口氣完全一致。
因為這個意外，我們原來的工作停了下來，全力投入到這篇小說的漫畫改編上來。
在一次聚會中遇到高橋一志，他一直在注意我。我心裡正暗暗擔心他會過來責備我時，他過來了，問：「你就是清水小姐？」
「……是的。」
「嗯嗯。」他喉嚨裡哼哼，卻沒有說什麼，只是上下打量著我。
「你是想說天草先生的那篇小說吧。」我想不如直接一點。
「是啊。那小子太不像話了，賴在我家裡，很耍賴地把改編權要了回去。」他不客氣地將天草良平稱為那小子。
「……」我想到天草良平耍賴的樣子，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久之後天草良平去了我世田穀的家裡。他和媽媽聊ODA YUJI，和爸爸下將棋，嘲笑我小時候的照片，家裡的氣氛一下活躍起來。
「喂，到底我們誰的年齡要大一些？」有一會兒我懷疑地看著他染黃的頭髮而問他。
他笑而不答。
「怎麼覺得像撿了一個弟弟回家。」我嘲笑道。突然發現這口氣好像在修補拼湊從前的某種光景，我惶惑起來。
他也惶惑起來，盯著我，「你怎麼了？」
在趕稿的那段時間，有一個黃昏，從地鐵站出來，我看見街對面的大廈的電視牆，有非常大的仙道彰的影像。
「為什麼要回來？」
「回日本專心為國家隊打球。」
「離開NBA不覺得遺憾嗎？」
「不會。NBA只是一段磨練期，不僅僅是指籃球方面。」他在電視裡揚起嘴角笑。
「那麼，除了籃球方面，還磨練了什麼呢？」
「決心。」
「什麼樣的決心？」
「無可奉告。」他又笑。
黃昏時分，浩瀚城市的彩色光影流溢，
他的名字在空氣中，像空氣中帶著的分子，充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
我一瞬間被城市炫目和喧囂給淹沒。
我買了報紙，重新去乘地鐵。
幾乎整個體育版都是他的消息。我很久沒有看新聞，竟然現在才知道這個消息。
我站在我家院子裡，可以看到他的房間燈亮著。
他就在那個房間裡，想到這距離近得好像不存在，心裡便異樣的動，
我蹲下身，摸小塊石子去砸他的窗戶。兩三次後，才砸中玻璃，發出不小的聲音。
窗戶被拉開了。
阿姨探出頭來，喝問道：「誰？」
我呆了一下，舉起手臂，答道：「是我。」
她馬上笑起來，說：「原來是小季，你真淘氣。」
我不吭聲。
「你回來了？過來玩吧。」
「嗯。阿彰呢？聽說他回來了。」
「去陵南了。你過來吧，我下樓來給你開門。我正在收拾他的房間呢。」
「算了，我不過來了。」我悶悶地答。
「過來吧。」阿姨力邀。
我遲疑了一下，便過去了。
我已經有幾年沒有進來這個房間了。
房間裡有幾隻敞開的皮箱。阿姨將箱子裡的衣物取出來一一整理放入櫃子裡。她讓我幫她疊衣物。
我蹲在箱子前，恍惚中覺得，敞開的箱子裡，裝著的就是仙道彰美國的生活。而他本人卻不在這裡，只留了些物件靜靜地看著我。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阿姨。
「昨晚到的。今天早上去電視臺，下午就去陵南了。大概是急著去見陵南那邊的朋友們。」
「為什麼突然就回來了？一點都沒聽你們說過啊。」
阿姨笑笑，「他的事情，在做之前，幾時會跟人說起？」
她又歎氣，說：「你媽媽說不瞭解你的心思，我又何嘗瞭解我家阿彰的心思呢？」
整理完一隻箱子後，我的視線在另一隻箱子裡僵住了。
那裡有一個能面具，漆面有些剝落。阿姨看一眼，笑，「這面具還在啊。」我取出來戴在臉上。
我假裝說道：「我到鏡子那裡去看看。」
鏡子裡的能面具詭異地笑著。我在面具後面想到那個新年夜。
那是來自于某一個新年的面具。
我在人群中看到他，新年夜的喧嘩一下子退掉，但他正用我不熟悉的表情看著那個傾訴心意的女孩。
仙道彰出現在我住所的門前，右手手腕上綁著繃帶。
兩個人微笑著看著對方，一時間還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阿姨告訴我你的地址。」他說。
「手腕怎麼了？」我問他。
「有些扭到。你在畫畫？」他看著被當作畫室的客廳裡，散落著無數畫筆顏料。
「嗯。正在趕結局部分。」
「我睡一覺起來後你可以畫完嗎？」
「我怎麼知道你會睡多久？」
「我很困。」他看著沙發說。竟然倒在上面合上了眼。
轉眼就鼻息沉沉。睡得那樣沉，好像很久都沒有睡過似的。
我拿毛毯給他蓋上，將窗簾拉攏。
工作中，幾次到沙發前看他。
黯淡的光線中，兩道平平的眉毛安靜地耷拉著，身形已經完全是青年人的身形。
門鈴響的時候，我朝沙發看一眼，遲疑了一下。我不想開門，但是門鈴聲非常刺耳。
開了門，天草良平拎著披薩盒子進來，看見玄關處的鞋，問：「有客人嗎？」
「嗯。」
他看向沙發。
沙發上躺著的人也醒來，在昏暗中睜開眼睛。然後緩緩坐了起來。
「你醒了？還要睡嗎？到床上去睡會舒服一些。」不由自主地，像對小孩子說話。
「不了，姐姐。」進來時還微微笑著的仙道彰現在冷冷道。
他用左手將外套穿上，我想幫他，但他側身避開了。
「我要回去了，姐姐。」
我手足無措，答：「我送你到車站。」
「好的，姐姐。」他答。
我從來沒有聽他那麼僵硬地叫姐姐。
四月的風還有些涼。我才發現自己忘記穿外套出來。他垂著頭坐在長椅上，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讓我看清他的表情。
電車遲遲不來。
他歎了口氣，「你回去吧，小季，會感冒的。」
我點點頭，抱著手有些哆嗦地往回走。
走了幾十米我又折回去。
他正在上電車。
「阿彰，我很高興你回來。」我在車下說。他在門邊遲疑了一下，點頭道：「知道了。」
電車走了。
我坐在長椅上，渾然不知時間經過。天草良平手插在褲袋裡，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我看你這麼久不回去，所以出來看看。你在這裡哭什麼呢？」他說。
我抬起頭來看他，原來我哭了。鼓足了勇氣告訴他，「那個夢，在深海裡的那個夢，在那個夢裡叫著弟弟。」
他側過臉去看著黑暗的街盡頭，問我：「是弟弟呢還是仙道彰？」
我遲疑了一下，答：「仙道彰。」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
他說：「無意中聽見你媽媽對你爸爸說，小季跟天草君講話的口氣，就好像和弟弟講話似的。後來才知道被稱為弟弟的那個人，是叫做仙道彰的男子。小季，是你錯認了。我其實比你大，怎麼也做不了你的弟弟。」
第十八章
和深澤、松本他們一起憋足勁將作品在期限到來前完成了。因為我必須獨自提前完成主要部分，所以一直在家裡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著。
也有可能是要逃避彷徨的心情。
松本來取畫稿時，看到我一身邋遢的樣子，還有兩個黑眼圈，憋不住地笑。
我洗了澡，打電話話訂了新鮮的食品來吃，然後上chuang睡覺。
大腦卻因為過分的疲勞而處於興奮狀態，好像火車一樣轟隆隆不肯稍停。後來又起來煮了杯咖啡喝，反作用下，竟然終於入睡了。
在夢裡有聽到飄渺歌聲：
「你能否帶著我，在你的巴刹裡跳舞，向左看……」
反復地唱著。
被電話鈴聲驚醒過來，兀自在腦海中飄過最後一句：「你是可以一起上路的人。」
抓起電話，媽媽的聲音傳出來，叫我回世田穀去吃牛肉火鍋。我看一眼鐘，歎口氣，清一下嗓子道：「媽媽，現在是淩晨三點五十，你不能天亮以後再打電話嗎？」
說話時喉嚨有些痛。
媽媽愣了一下，罵道：「你這個糊塗蟲，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快起來梳洗一下，通知天草君。阿彰也要回來，你打電話約一下他。他開著車呢，正好可以接你們過來。」
我不答話，頭埋進被子裡。
「喂，小季，聽見沒有？」
「媽媽，我和天草君分手了。我也沒有阿彰的電話號碼。你就不要囉嗦了，我一會兒自己會坐地鐵回去。」
媽媽在電話裡發了一會兒呆，把電話掛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這一晃動，頭痛欲裂。果然是疲勞過度而感冒了。
昏昏沉沉地洗漱，換衣服，便聽見門鈴響。
仙道彰站在門外，略有些喘氣，說：「阿姨說，你和某人分手了，你感冒了，你沒有我的電話號碼，叫我過來接你回去。」
我苦笑，媽媽把情況轉達得非常清楚。
在回世田穀的路上，我們遇上了塞車，十分鐘也前進不了一米。我在車裡覺得胸悶，呼吸不過來，煩躁地踢著車門。
他斜眼看著我踢他的車門，沒有說什麼，只是把車窗打開。我吸了一口窗外湧進來的新鮮空氣，閉上眼睛，靠在坐椅上。
「怎麼沒看見那個有個古裡古怪的姓的女孩？」我問他。
我聽見他衣服摩擦，好像是突然扭身來看我。
「什麼古裡古怪的姓？」
「有鬼棲川。」我說。
他輕笑一聲。
我訝異地睜開眼睛看他，他那聲輕笑很有些成熟男子的味道，嚇了我一跳。
他瞟瞟我，答：「早就分手了。」
這時車流開始移動。
我們終於轉上高速公路，很快就回到了世田穀。
家裡聚了些平常交好的街坊，吃著牛肉火鍋，配上清酒，男女老少又唱又跳的。阿彰是話題的中心人物，小時候鬧的笑話不斷被街坊們挖掘出來。
他在人群中盤腿坐著，耷拉著眉毛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笑。
我昏昏沉沉地跟著他們笑。
他後來跳起來，說：「小季喝多了，我送她上樓去。」
有個叔叔便皺眉，大著舌頭道：「小時候不是都喊姐姐姐姐的嗎？小跟屁蟲一樣。現在成了大人物，改口叫小季了呢。」
也不是多好笑，大家卻趁著酒的作用，笑作一團。
我微笑，任憑他將我拉起來，架著上樓去。
他讓我坐在床上，問：「需要吃感冒藥嗎？你看起來很不好。」
我搖頭，答：「只是連日工作疲累。」
樓下在大叫他的名字。他笑，說：「我必須下去，他們都已經開始發酒瘋了。」
他走出去，輕輕合上門。
我站起身來，打開門，叫住已經走到樓梯口的他。
「阿彰。」
樓下幾個破嗓子要震破房頂一樣地喊著他的名字。
「你這幾年就好像躲著我一樣，我很生氣。」我說，聲音有些顫抖。
他看看樓下，又看看我，然後快步走回來，狠狠地抱住我的頭，咬牙道：「一直躲著我的不是你嗎？」
「胡說！打電話給你，說不到兩句話就掛了。好像我很討厭似的。和那個古裡古怪的女孩不是可以有說有笑地大半天麼？怎麼不會在那個時候說越洋電話費多貴呢？」頭被他抱得生疼，卻顧不上掙扎。
「笨蛋清水季，是你叫我把你放下來的。」他在我耳邊大吼道。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什麼叫我把你放下來，卻像牛皮糖一樣，丟也丟不掉。」他繼續斥責道。
「你說誰是牛皮糖？」
「你！」他毫不猶豫地喝道。
「你才是牛皮糖！」我怒道。
樓梯口站著爸爸，捧腹大笑，對著樓下喊道：「這兩個傢伙，在這裡鬥嘴呢。互相罵對方是牛皮糖。」
樓下的人們似乎笑神經失常，笑得喘不過氣來的喊：「怎麼還和小孩時一樣啊，這倆人。」
爸爸揮手不屑地叫我去睡覺，然後死拽著阿彰歪歪斜斜地下樓去了。
我坐在床角，玩著手指，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裡只聽見下面鬧得不可開交。
過了很久，門被推開了。仙道彰走進來，似乎被灌了不少酒，有些不穩，嘩啦啦地拉椅子來坐下，遠遠地看著我。
媽媽跟進來，小心地問：「怎麼，真的要吵架麼？」
「不是。」他帶著醉態，眼睛濕潤，懶洋洋地笑，溫柔地說：「是要跟小季說，我很想念你。」
我淚流不止。「阿彰，我也想念你。」
媽媽聳聳肩，轉身走了。
他聽了我的話，點著頭，想要站起來。「這我就放心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很難過……」說著就猛然摔在地上。
媽媽和阿姨聽見響聲，趕緊跑了進來。那傢伙躺在地上不動，兩個女人怎麼也拉不動。
「喂，小季，快來幫忙。」
「我，我沒有力氣了。」我呆呆地看著她們的臉，全身果然連指頭都動不了。
醒來後的第二天中午，房間裡很安靜。床頭放著藥和水，我將藥吃下。下樓來看見媽媽和阿姨在喝茶閒聊。
想到昨晚的事情，我極其不自然地避開她們，到廚房裡找早餐吃。
阿姨抬高聲音問我：「感冒好一點沒有？」
「唔。」我在廚房裡哼哼道。
她們繼續開心談笑，取笑著昨晚的種種醉態。
說著就說到阿彰。
「要是他爸，還能拖到床上去。那小子，不知道有多重，哈哈……」
「吵起架來一點進步都沒有。那句牛皮糖我耳朵都聽起老繭了。」
「這麼多年不見，其實恨不得抱頭痛哭吧。那兩個人，從小就這麼親密，誰都是對方的牛皮糖呢。」
「是啊，是啊，我家小季就是這樣，上一分鐘罵對方是牛皮糖，下一分鐘就親熱地喊著：弟弟，我們去玩。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自己更像牛皮糖呢。」
我黑了臉，站在廚房門口，說：「喂！」
媽媽斜我一眼，問：「找到三明治沒有？」
「你們不要那麼坦蕩地議論別人。」
兩個女人反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問：「這需要躲起來議論嗎？」
原來不自然的只有我自己。
幾天後，一直不見影子的仙道彰打電話給我。
「福田要結婚了。」
「什麼？他才多大？」
「23歲。」
「咦？這個年齡結婚也太早了一點吧。」我說，心裡能想到的，還是那個一邊吃面一邊啃書本的福田。
「和我一起去參加婚禮。」
「……」
「就這樣，再見。」他掛了電話。
福田君的樣子和以前沒什麼變化，好笑的是，明明看起來很美國化的的一個人，居然舉行了傳統和式婚禮。
新娘穿著笨重的雪白和服，低著頭，妝化得很濃，看不出本來的面貌。
代表朋友們致辭的，是一直繼承家業當著大廚的阿純，一張兇惡的臉搭上兩米的身高，西裝革履地站到臺上，引得親友們一陣「哦哦」聲。
但是這也讓本來有些公式化的婚禮變得活泛有趣起來。
阿彰很開心，拉著我往人群的前面站。我迎頭撞上了正轉過身來的池上。他拍拍阿彰的肩，說：「我正在找你。」
池上君朝我微微鞠躬，不禁讓我想起他帶給我的人生的謎團。
「幹嘛23歲就結婚？」我忍不住又問阿彰道。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
「你肚子裡在嘀咕什麼壞話吧。」我用手肘拐他的胸膛。
他微微一笑，揉揉被撞痛胸膛，說：「可是你都26歲了呢。」
我愣了一下，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致辭結束以後，阿純走過來，原來陵南高中籃球社的隊友們圍著他聚成一圈。這幫小子已經完全變成青年人，穿著西裝，大聲放肆地說笑。
阿純看到我，說：「這就是那位姐姐？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
大家一下子看過來。
「我記得池上學長和這位姐姐約會過。」越野巨集明故意挑起話題。眾人有默契地笑起來。
在池上不太有表情的臉露出了一絲微笑，他指指仙道彰。眾人又共同想起什麼似的大笑起來。
阿彰也只管笑。
「你們這幫小子，笑些什麼？」我問道。
「我們只是想起仙道當時咄咄逼人的表情。」越野答。
「是啊，不然我一定不會放棄的。」池上看我一眼，笑著說。
「誒？」我猛地扭頭看著阿彰。
「仙道你絲毫沒有尊敬學長的意識。」池上又對仙道說。
仙道故意松著手腕關節，笑道：「事關女人的問題。」
眾人又大笑，說：「又是這一句。」
原來多年前我日思夜想等著的池上君的第二次約會邀請，暗地裡早已被這小子毀掉了。
我踮起腳尖猛地拍向仙道彰的後腦勺，他動作迅速地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我原以為他會乖乖地留著後腦勺給我打。但他看著我的眼睛，微藍的眼眸裡有不一樣的笑意，似乎在說，他現在就終結這種姐弟打鬧的方式。
「來，和我跳舞。」我向他招手。
在湘南海岸線上，我教他跳那種七十年代的舞。他卷著襯衣袖子，有些緊張地記憶舞步。
我很高興今天穿了細跟高跟鞋和淺綠色裙子，和穿白襯衣深色西褲的他一樣，都非常適合跳這種紅葉時代的雙人舞。
我們微揚著下巴左右旋轉。
「可是我還是有一點遺憾。」他突然說。
「你遺憾什麼？」
「在愛別的那一天，你的態度，那樣惡劣，我要到不久前，才醒悟過來。」
「咦？」
「原來那時候你已經沒把我當弟弟看待。」
「大概，還要更早一些。」我答。
「早到你還愛著安藤的時候？」
「你怎麼知道安藤的事情？」我大驚。
他嘴角微微下撇，不屑地看我一眼。
「對了，阿彰，你要把屬於我的五年還給我。」
「什麼叫屬於你的五年？」
「哼，阿彰的時間一直都是屬於我的，就是你硬生生的把那五年藏起來了。」
他笑，「那是內省的五年，要怎麼還給你呢？」
突然想起小早川千黛子的歌，紅葉時代，有多少人在她的歌聲裡雙雙起舞。
阿彰，我唱歌給你聽吧。
我能不能請你跳舞
帶著我
在你的巴刹裡左右行走
向左看
霧還沒有散
向右看
你像青草一樣翠綠
你是可以一起上路的人
之後，我回到家裡。
我絞著手，訥訥地坐在沙發裡。
媽媽慢慢地削水果，準備榨汁。
「那個……媽媽……」
「什麼事？」她若無其事地問。
「你會不會覺得奇怪？」我仍然絞著手。
她用刀叉了一小塊蘋果放進嘴裡。
「我竟然愛著阿彰。」我費了好大力氣說。
「有什麼奇怪的，從他出生，你就一直都愛著他啊。」她臉上沒有表情。
「他不是弟弟嗎？」我蹲到她面前問她。
媽媽竟然誇張地打了個哈欠，斜眼看著我，答：「所以，小季，這件事情好乏味啊，一點意外和驚喜都沒有。」
我呆了半晌，媽媽真討厭，給了我這種打擊——原來對於外人來說，我和阿彰的關係是這麼理所當然。
嘖。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