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環戰終於結束了,澤田綱吉一方獲勝,這是我聽迪諾說的。
大家約好到山本武家的壽司店開慶功會。
我也想坐著輪椅去一趟,而那位一直在向我強調睡眠充足和營養均衡的護士仔仔細細地弄清楚了我要去哪裡、幹什麼、什麼時候回來,又叮囑來接我的迪諾要小心不要讓我下地走路,也不能讓小腿受壓——小腿上的傷口是很容易裂開的。
等到迪諾答應了以後,她才不怎麼放心地放我離開了醫院。
可是在慶功會上的時候,藍波不知為什麼又開始號啕大哭,不停地從頭髮裡拉出些什麼扔來扔去,最後扔出的是十年火箭筒。
不過並沒有仍中任何一個人,只是砸在了我的輪椅上,讓毫無準備的我從上面跌了下來。
小腿的傷口裂開了。
迪諾火急火燎地把我送回醫院,醫生看過說沒辦法了,我腿上的槍傷可能會留疤。
我點點頭說知道了,沒什麼反應。
不過迪諾顯得要比我著急得多,好像腿上會留下疤痕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女孩子腿上留下疤很難看的,真的沒有辦法了嗎?」迪諾比醫生要搞上半個頭。他微躬著腰,死死盯著醫生看。
醫生有些驚慌地把身體向後仰,語速極快地說:「對、對不起,真的沒辦法,槍傷什麼的要不留疤痕很難,病人的傷口有很深……真、真的非常抱歉!」說著向後退了兩步,重重地鞠了個躬,看上去好像連腰又要折斷了一樣。
迪諾大概是從未受過這樣的大禮,他突然間窘迫了起來,急匆匆地拉起了醫生說了句「總之請盡量不要讓她的腿上留疤吧」,緊接著就把醫生推了出去。
「留疤也沒關係,不用很在意。」我把視線移向窗外。
天氣很好,春天的陽光灑落得柔和而溫暖,曬得床單散發著微微的熱力,也使我的手感到了輕微的灼熱。
「這怎麼會沒關係呢!」迪諾坐在了我的床沿上,我沒有看他,但我可以想像到他州在一起的眉頭,「夏天的時候就不能穿裙子了。」
我自從有記憶開始就從沒穿過裙子,可是迪諾從來都沒有注意到嗎?
「我夏天是不穿裙子的。」我說。
羅馬裡奧突然探頭進來,說有急事需要迪諾立即回去處理。
迪諾聽了沉默了一會兒,打了個電話給裡包恩拜託他抽空照顧我。
裡包恩在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弄得迪諾在電話這頭開始著急得跳腳,說著話就出了我的病房。
我聽不見迪諾在門外對著電話說了什麼,但重新進來的時候,他的臉上掛著很輕鬆的表情。他走到我床前摸著我的頭髮說:「過會兒碧洋琪他們來看你,要乖乖的,聽到沒?」
「嗯。」我點了點頭,靜下心來感受迪諾手掌的熱度滲透我的頭髮鑽進我的皮膚裡。
「對不起。」
我突然聽到迪諾這樣說。
「誒?」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為什麼道歉?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那天晚上我本該派人守在你這裡的,今天也應該一直注意周圍的情況不讓你的傷口裂開。」
他仍然撫摸著我的頭髮,寬厚的手掌壓下了髮絲間的空隙,讓它們緊貼著我的頭皮。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沉默著垂下眼睛緊盯著腿上蓋著的雪白的被子。
「Boss。」羅馬裡奧在門外催促了一聲,迪諾這才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
離開房間之前,他回頭說:「我先走了,因為還受著傷,你就現在這裡修養一段時間好了,等你傷好了我再來接你。」
其實我的傷不重,現在就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我想這樣對他說,可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其中有多少原因是因為說不出口呢?
總之最後迪諾還是在這天晚上緊趕慢趕地搭上飛機回了意大利。
*
「哈咿!小若!小春來了!」三浦春突然間從病房門外躥了進來,手裡抱著一本又厚又大的黑色本子。而後面跟著的是屜川京子。
屜川京子和三浦春各拉了把椅子在我床前坐下。
「我們覺得吉木同學一個人在醫院裡呆著大概會很無聊,所以就帶了點東西來看看你,要是打擾到你了的話,真的不好意思。」 屜川京子臉上的微笑非常甜美也非常柔軟,我記得她在學校裡也是非常有人氣的校花。
我搖搖頭說:「沒關係。」然後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就閉上嘴看著她們。
三浦春是一個閒不下來的女孩子。她見我不說話了,就急忙把懷裡的大本子翻開遞到我眼前,我旁邊她高高的嗓音振得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小春今天特地帶了小時候的相冊來,京子也帶了哦!」
三浦春說著,屜川京子就從自己的小包裡拿出了另一本相冊,送到我眼前。
我翻了翻三浦春的相冊,又翻了翻屜川京子的相冊。
「小若快看,這是小春小學畢業時候的照片,這可是小春我小學是最要好的朋友給我照的哦!不過她後來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三浦春突然指著一張照片對我說。
屜川京子立刻又指著另一張照片有些興奮地說:「這是我小學畢業時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屜川京子和幾個不認識的女孩子站在一起,笑容燦爛。
「看上去都很好呢。」我試著這樣說,而她們兩個看上去都很高興。
心裡稍微慶幸了一下,還好現在不像自己小學時候那樣。
*
小學是在意大利讀的。
其實小學裡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但是總有些回憶彷彿是揮之不去的陰霾。
很討厭。
小時候只記得養父總有做不完的工作,迪諾的學習也總是很緊張,我一直都自己一個人待著看書或者發呆,通常只有週末的時候才又差不多一個下午的時間可以讓一家人聚在一起待一會兒。
所以我童年的回憶總比同學們少很多。每次大家聊天的時候我都只能在一邊聽著,插不上嘴,也沒有辦法融入他們,因為他們說得我幾乎從不知道。
大家三天兩頭去的遊樂園我只是在仍然沒有記憶的年歲去過那麼一次,大家上網玩的遊戲我只是聽說了大概,大家對老師和其他同學的稱呼還有給他們起的綽號在我聽來簡直就是一串又一串讓人想不明白的暗號,大家最近迷上的明星們我也一點都沒有聽說過。
當然很寂寞,很不甘心,無論怎樣都希望多少可以說上那麼一兩句,好讓大家注意到我。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對他們說這些我也知道,我也經歷過。
可是這些事並沒有經歷過的事情該怎樣才經歷呢?我沒有時間去經歷,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陪我經歷。
於是不知怎麼的也不知是從哪裡,學會了說謊。
我對同學們說遊樂園的過山車很嚇人,網上遊戲我早就已經通關了,那些稱呼和暗號我同樣也聽得懂,而那些明星們也同樣是我的偶像。
可其實那個遊樂園很小很小,小得連最簡單的那種小型過山車都沒有;那個網上遊戲上根本找不到我口中自己的名字;那些稱呼綽號我對得牛頭不對馬嘴;而那些明星的歌我根本連一個名字都報不出來。
多蹩腳,多劣質的謊言。
一開口就被戳穿了的謊言。
從此我就一個人站在了角落裡,沒有人來過問我,同學們都不肯和我交朋友。
他們說我是騙子。
可我不過是不想被大家忘記,不想因為不知道些什麼事而被大家排除在外。然而現在我卻仍然被擠到了邊緣地帶。
後來才慢慢明白不能說謊,說謊是不對的。可是我明白得已經太晚了。我早已是班級裡最孤僻、最內向、最沉默寡言的學生了。我再也沒有辦法翻身了,因為我已經成為了大家眼裡的大騙子。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壞,我不是壞孩子。
小學時的老師知道這件事,她打電話給養父,把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說我說謊被大家孤立。
我記得養父那時在電話的免提揚聲器裡這樣說:「家裡人都忙,沒有時間陪她,總是讓她一個人待著,也很少帶她出去玩,所以她是太孤單才……」
可沒等養父說完,老師就打斷了他的話:「那也不能讓小孩子說謊啊,你們家是怎麼教育孩子的!」語氣嚴厲得就像打碎的玻璃一樣尖銳,彷彿我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那天回家,養父把我叫到他的房間,我看著他桌上大疊大疊的文件,突然覺得很愧疚。養父總是很忙很忙,每天都有小山一樣高的的文件等著他批閱,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人等著見他,可他為了我的事還是擠出了時間。他今晚又要熬夜了吧?
養父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他甚至都沒有說我一句。他說對不起,他太忙了;他說對不起,一直都沒有辦法抽出時間好好和我相處,他說對不起,他今後一定會好好補償我。
那時我哭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養父把我抱在懷裡,說對不起。
我害怕說對不起的養父,很害怕很害怕。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冰冷地刺中了胸膛。
眼前抱著我低聲對我說對不起的養父看上去那樣軟弱,看不出一點點威嚴。
我討厭這樣的養父。
所以從此以後在學校裡就開始一天一天地不說話,一天一天地自己孤立自己。總覺得要是這樣的話,就什麼錯都不會出了,沒有人會喜歡我,但也沒有人會討厭我,因為我就像不存在一樣。
我成功了,大家都忘記了班級裡有我這樣一個人,再也沒有對我表現出討厭的樣子;老師沒有再給養父打過電話,看我的臉色也略微柔和了一點;至於養父也一直以為我和班級裡的同學已經沒有間隙了,很高興地帶回了一個甜膩得讓嗓子都開始疼痛的大蛋糕給我吃。
看著養父的笑臉,我的心裡有閃過一絲愧疚,但更多的是高興。
真好,養父沒有再用那樣軟弱的表情說對不起,而大家也不討厭我了,儘管仍然很孤單。
可是這樣的時間長了,我便不知道該怎樣與人交流。
怎樣說話才可以不惹別人生氣?怎樣說話才可以不會被人討厭?可能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也可能我知道卻忘記了。但反正結果都一樣。
*
那天藍波、一平、三浦春和屜川京子又來看我。
藍波和一平不知是因為什麼事出現了分歧而開始吵架,藍波叫著叫著就邊哭邊掏出了十年火箭筒,朝一平扔去,一平手一揮,用力推開了十年火箭筒,於是那火箭筒直直朝我飛來。
然後一陣天旋地轉,煙霧散去後,我發現自己出現在加百羅涅總部自己房間裡的書桌上,而身邊放著的是一個白色的陶瓷骨灰盒。
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這裡是十年後的世界,而十年後的我說不定死了。
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金髮男子進來。
十年後三十二歲的迪諾。
他進來的時候表情沉靜略帶些悲傷,而當他看見我,臉上迅速閃過了驚愕、欣喜、疑惑,最後只剩下滿滿的難以置信。
「若,你……」
或許因為時間相差了十年,這時的迪諾在我看來其實有些陌生。
「我是十年前的……我……」我不知該怎樣表現得更加從容些,但迪諾好像並沒有在意這些,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被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真是太好了,若,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他說,仔細聽的話他的聲音比起十年前要更低沉些,但大體上卻是一點也沒有改變,一點點都沒有。我卻突然覺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十年後的我……果然死了。
「我是怎麼死的?死了有多長時間了……我是說十年後的我。」我問迪諾。
迪諾愣了一下,回答:「你在五年前的一次任務中受了重傷,感染了破傷風,又因為長期在外停留而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然後等到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對不起,沒能保護好你……」說著,他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
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十年後的迪諾真的幾乎一點也沒有變化。他的手就像幾天前一樣滾燙地熨著我的頭髮,而在他懷裡的我甚至感覺到了他異常快速的心跳。
但他很快又放開了我。
「要喝點什麼?」他問我。
「不用了,反正等十年火箭筒的五分鐘時效過去我就回去了。」我搖頭,頭低下來,盯著地板,迪諾就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過了很長時間,我和迪諾才察覺到了不對勁。
「為什麼都十五分鐘了你還是沒有回去?」迪諾扭頭看我,而我也看他。
「不知道。」我想是不是十年火箭筒在十年前的世界除了問題?還是說因為十年後的我死了所以才出現了特殊情況呢?
「總之你這段時間就在這裡呆著,」迪諾很快就下了決定,「外面最近很危險,你在這裡呆著,等到局勢穩定些以後,我們再想辦法讓你回去好不好?」他比起十年前果斷了很多。
「好。」
我要是任性的話他會很難辦吧?我不想給迪諾添麻煩,所以便答應了下來,反正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十年後的羅馬裡奧進來想要說什麼,但看到我以後,他呆滯了很久,反應過來時臉上帶著欣喜若狂的笑容。
「若小姐你回來了……」他看上去彷彿連呼吸都要停止了一樣。
「不,這是十年前的若。」
迪諾的話讓剛想回頭叫人來的羅馬裡奧臉上的笑容迅速地凝固了,但他清了清嗓子,迅速調整好狀態,嚴肅地說:「密魯菲奧雷家族又派人攻來了,Boss請快去指揮吧!你不在大家就沒有動力。」
迪諾聞言,囑咐我好好待著之後就立刻和羅馬裡奧一起衝了出去。
密魯菲奧雷家族……
我從沒聽說過密魯菲奧累,但聽上去好像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家族,可能是在十年間突然崛起的一個家族。我想我需要找些資料來瞭解一下這個世界。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但不知道未來的我是不是還保有這個習慣,總之我想試一下。
結果我真的在自己書桌的櫃子裡放了一本又一本的日記,可我在裡面只找到關於密魯菲奧雷家族的隻言片語。
密魯菲奧雷,兩個家族合併而成的家族,現任首領名叫白蘭?傑索。
剩下的全部都關於迪諾。
*
今天迪諾被後山樹林裡的馬蜂蜇了。
今天迪諾批閱文件的時候,澤田綱吉來做客,不知和迪諾說了什麼,弄得他剩下的一整天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
今天迪諾看上去心情不錯。
今天迪諾發燒了,但是好在很快熱度又退下來了。
今天迪諾本想在家裡睡覺,但裡包恩突然來了,不知是基於什麼原因,他對迪諾附耳說了幾句話,然後迪諾就臉紅了。
今天迪諾約我過一會兒一起出去散步,我高興得快要瘋掉了。
今天迪諾……
今天迪諾……
今天迪諾……
這麼說十年後的我也仍然很喜歡迪諾嗎?
我笑了起來,真好。
絕望
或許死了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因為一旦死了,就像是強行關閉程序一樣。
一切都歸零,或是格式化了。
而一旦格式化,所有問題都不復存在。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
所以請讓我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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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加百羅涅的總部待了很長時間,本來迪諾說如果不願意住在原來的房間裡就給我安排一個新的房間,但我說不用了,我就住在原來的房間好了。
起先迪諾面露難色。
我急忙說要是不願意我住在那裡,就安排新的房間好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迪諾急忙說,「只是想,這個時代的你就死在這個房間裡,所以我想你可能會感覺不太舒服。當然要是你願意的話,就住在這個房間也沒什麼關係。」說著他對我笑了笑,但羅馬裡奧很快就過來對迪諾說了些什麼,雖然沒有聽到,我也知道是關於密魯菲奧雷進攻的事。
「對不起啊若,突然有急事了。」迪諾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我點點頭:「我在這裡呆著就可以了。」
「那就好,」迪諾突然回過身,揉亂我的頭髮,「不要到處亂跑。」他囑咐了一句,就離開了。
我到達十年後的時間很不湊巧,密魯菲奧雷對加百羅涅的進攻剛好處在一個非常激烈的時刻,沒有人能分心來照顧我,迪諾更是每天忙得不見人影。
既然大家都在抵抗密魯菲奧雷的攻擊,那麼我也不可以一直閒著,什麼也不幹。
好在腿上的槍傷雖然裂開過一次,仍然很快就癒合了。於是身為加百羅涅的一員,我也可以應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
「這是,今天的份……」我手裡抱著兩個大大的盒子,身後加百羅涅的廚師們也推著幾輛小車。這就是我現在唯一能為大家做的了,「真是不好意思,明明大家都這麼忙,還要麻煩你帶人過來。」
羅馬裡奧讓人把車推走,又接過我手裡的大飯盒,說:「哪裡,每天讓若小姐親自下廚,我們這邊才覺得不好意思呢。」
我的耳根有些燙。
羅馬裡奧沒有時間多說,很快就走了,而接下來的時間也就有了些空閒。
*
回到房間裡,我從書桌下的櫃子裡取出十年後的我的日記本,席地而坐,從上次看到的地方接著看下去。
十年後的我死了,遺物除了一些衣服一堆照片,就是日記。幾十本大小一樣顏色相近厚厚的軟皮面筆記本,全部都整整齊齊的列成一排放在書桌下的櫃子裡。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十年後的我會把原本該是隱私的日記本放在容易找到的位置,我也不知道我原本的那些日記本都被放在了哪裡,但是似乎十年後的我並沒有想要把這些日記本藏起來的意思,反而就放在誰都可以拿到的地方。
總之我每天都在看這些日記,裡面基本差不多都在說迪諾的事,很少會寫到別的。
一開始,我看到這些覺得很高興,因為我發現就算是十年後的我,也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歡著迪諾,或許已經到達了深愛的境界。
但後來,看著看著,我卻越來越覺得奇怪。明明每天都會寫很多很多東西,為什麼十年後的我卻極少提及她自己的感受呢?難道她就這樣一直注視著迪諾卻沒有任何想法嗎?
我懷著這樣的疑惑,直到我發現了五年前的幾篇日記,其它所有的日記都是用意大利語寫的,每一篇都非常地長,感覺上好像是特地要給誰看到一樣才會故意寫得這麼長,而從這幾篇開始往後的所有日記都開始使用漢語來寫,並且每一篇都非常簡短,卻比起那些長篇大論來更像是真正的日記。
而最特殊的是最後一篇,那是左右用漢語完成的日記裡最長的一篇。
然而無論是哪一篇,帶給我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我不想看,一點也不想看,每次看到這些方方正正的漢字裡承載的內容,我都忍不住想要把筆記本扔到窗外,或者撕掉、燒掉,怎樣都好,但是我仍然選擇把這些都看完。無論如何都要看到最後,我這樣對自己說著,逼迫自己看下去。
那時十年後的我十八歲,而迪諾二十七歲。
*
20XX年5月8日
今天下午突然感到全身的肌肉都開始劇烈地收縮起來。
幸虧房間裡沒人,我又離醫藥箱比較近。
控制肌肉收縮的杜冷丁還剩下兩三支,強撐著打進身體裡去,過一會兒才換了過來。要是再慢了一點的話,我恐怕就窒息而死了。
今天又要再去買麻藥了。
我想我已經是徹頭徹尾的黑手黨了。
*
20XX年5月11日
今天和羅馬裡奧一同出任務回來收到的消息,或許可以算作出差三天迪諾給的禮物。
迪諾即將與卡洛家族的獨生女杜勒莎?卡洛訂婚,並將於一年內完婚。
剛聽到的時候,心臟驟停,雙眼突然間無法對焦,彷彿身處冰窖,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我知道我什麼都不能表現出來。
原本應該是喜事,可迪諾卻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
而另一個當事人杜勒莎雖然笑著,我卻從其中看到了些微的陰影。
這或許都是我的錯吧,但是想要挽回已經晚了。
當初選擇放棄的我,還有什麼資格再去過問這些事呢?
難道要站在迪諾的面前問他明明從我初中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杜勒莎,明明不愛她,為什麼還要和她訂婚?為什麼不是我?
我沒那麼任性,也不該那麼自私,我不想讓他們兩個為難。
*
20XX年5月13日
今天早上迪諾到花園裡來叫我吃早飯。
我說好,他卻對我說,不要用那樣的笑容看著他。
我想他還沒注意到吧。
沒錯,我在苦笑,但那並不是我有意要這樣的。
破傷風,就算打了過麻藥進行肌肉控制,卻還是會有這樣微弱的肌肉收縮反應。
就這樣死了吧。發現的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然後大家就把我忘掉,以後就沒有人會痛苦了。
*
20XX年5月13日
今天迪諾喝醉了。
他原本就不是能喝酒的人,今天卻不知為什麼半夜裡醒過來跑到餐廳,喝掉了整整一瓶伏特加。要不是我口渴起來倒水喝,也不知道他還要在那裡喝掉多少酒。
迪諾喝完以後難受地吐了半天仍然清醒不過來。
但或許幸虧他沒有清醒過來,不然我可能在有生之年就再也聽不到那樣的話了。
他說:為什麼要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自己身上承受?為什麼就算如此痛苦也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甚至從不曾為此哭泣過哪怕一回?為什麼那時候要放棄?為什麼不堅持下去?明明曾經那麼勇敢地愛過,為什麼在最後關頭要放棄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緊緊地抱著我,叫著我的名字對我說:Ti amo, ti amo, ti amo……E tu dici: 〞Io parto addio!〞Manon mi fuggir,non darmi piu tormento……Ti amo,Wakaru……(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你卻對我說:「再見,我要走了。」不要離開我,不要再讓我痛苦了……我愛你,若……)
肩頭感到有水滴落下,先是滾燙,後是冰涼。我想那是迪諾的淚水。
我一面高興得快要瘋掉了,一面又湧上了一股難以言明的悲傷。
對不起,迪諾,我想要回頭,但太遲了。
迪諾說了一會兒胡話就睡著了,時間太晚了沒有人可以幫忙,我就一個人把他抬回了他的房間。
等到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我才突然記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在他的面前哭過了。
*
20XX年5月17日
20XX年5月26日
20XX年6月8日
20XX年6月12日
……
20XX年11月1日
20XX年11月7日
20XX年11月15日
20XX年12月11日
*
20XX年12月14日
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中午的時候,迪諾買了一個大大的白巧克力奶油蛋糕,雖然家族裡沒有人喜歡,卻也陪著我吃得很開心。
迪諾又說晚上會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我姑且期待一下好了。
杜勒莎沒有來。
一方面是自從高中畢業開始一邊上大學一邊為家族工作以後閒暇的時間少了,沒有工作經驗的我又必須學習很多東西;另一方面是最近為了不讓迪諾發現我的病,我一直都在不停地出差。能這樣空閒下來休息休息,恐怕也只有過生日了吧。
今天光是上午大概就因為不停地受到刺激而背地裡打了不少杜冷丁,好在黑手黨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這種藥很容易。但我想我真該佩服一下自己在肌肉收縮的時候竟然可以在眾人面前忍住然後跑到暗處去打藥。
沒錯,因為破傷風的緣故,我一直使用杜冷丁來緩解肌肉收縮。
原本因為打算就這樣死掉的,但是因為一直下不了決心所以就這麼拖著,緩解症狀卻沒有進行徹底治療,弄到現在,已經有了麻藥的藥物依賴性,打上了癮。好在大部分時間裡我都由於工作關係而穿著長袖正裝,沒有人看得出我手臂上注射留下的針孔。然而就算這樣一直拖著也快要到極限了。要是再打下去,我恐怕馬上就會發生吸過毒以後的那種精神症狀了,要真是那樣的話,迪諾想不發現都難了吧。
但我打算讓一切就到今天為止。
我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已經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了。明明那麼愛迪諾,我卻不能接近。我知道是我自己放棄了,我害怕了,所以就想慢慢地讓這份感情萎縮然後消失。想著,或許有一天,我會遇到另一個人,和那個人結婚生子,過上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等我終於意識到我的判斷錯誤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迪諾和杜勒莎訂婚了。
我不願追究他們訂婚的原因,我害怕會得到一個讓我徹底崩潰的答案。我的夢裡甚至都時常會出現這樣的場景:迪諾摟著杜勒莎的肩膀告訴我他們兩個真心相愛所以決定一輩子在一起,永不分開。
然後我被驚醒,緊接著抱著自己開始哭泣,往往在這時身體又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而開始發病,於是就又要打藥。每當這種時候我都覺得這樣的自己骯髒得無可救藥,完全配不上加百羅涅,更加配不上他。
總是在這時,我會想起十年前西西里陽光燦爛的海邊,一頭耀眼金髮的迪諾對著我微笑,那樣子宛如天使。而現在的我卻如同一株枯萎又沾上了塵灰的荊棘。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資格站在迪諾身邊?
我會記起美麗的杜勒莎。茶棕色頭髮身姿妖嬈的女人有著一雙近乎透明的淺藍色眼睛,身上繚繞著若有似無卻讓人無法忽略的茶味的暖香,平靜而美好。這樣的女人才應該站在迪諾身邊的,至於我,只能在低處仰望他,卻永遠不可以接近。
晚上的時候或許會辛苦一些了,因為我身邊的杜冷丁也只有三四支了,又不能一次性注射,看來只能看情況了。
而今天晚上一切就都會結束了吧。
再見。
*
Addio.(再見。)
*
所有日記到12月14日這天就沒有了後續。
恐怕這天的晚上,十年後的我……不,更加準確來說應該是五年後的我就死了。
看到這些日記以後,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知道寫下這些的人是我,但我又不相信這真的是我。
視線紛雜,這些日記寫得都太冷靜,彷彿是一個旁觀者的觀察記錄一樣,雖然也有情感的流露但都讓人覺得過於輕描淡寫,從而感到一股茫然的無力、失落甚至絕望。但我會有這樣感覺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這些日記的讀者就是我本人,雖然相差時間五年,卻很容易就產生了共鳴的緣故吧……
不知什麼時候她開始放棄迪諾,慢慢地試圖把自己帶入「妹妹」的角色卻失敗了,就戴上了比現在的我所擁有的還要厚重的面具,彷彿就像是人格分裂,白天是迪諾乖巧的妹妹,晚上是迪諾無奈的暗戀者,就這樣日復一日在兩種不同身份的捆綁中痛苦地生活著。然後她的身體又感染了破傷風卻不願醫治,使她麻藥攝入過量成癮,最後半是自願半是無奈地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死時年僅十八歲。
而這些事這個時代的迪諾知道嗎?
我想問,但又不敢問。
「光線這麼暗,你要看東西也不開燈嗎?」背後突然傳來迪諾的聲音,緊接著輕微的「吧嗒」的一聲,有光從頭頂處射下來,周圍突然變得極亮。
我這才意識到天已經黑了。
「我是來叫你吃晚飯的。」迪諾在我身邊蹲下,「在看你的日記?」
我突然覺得很難堪——雖說未來的我也是我,但是和現在的我還是不一樣的,我想迪諾可能不太願意我看這些日記,於是我急忙把這本日記放到了原本的櫃子裡。「對不起,不會看了。」
「沒事,你看吧,我不在意。」迪諾拍拍我的頭頂。
「這個日記,哥你看過了嗎?」我拿回筆記本,問迪諾。
迪諾尷尬地笑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別人的日記怎麼可以看呢?」
「真的沒看嗎?」光是看他這個表情也不像沒看過的吧?
最後迪諾還是承認了:「雖然看了,但是看上去好像很關鍵的部分都是用中文寫的,我看不懂,又不能找人翻譯,所以就這麼只好放著了。」說罷,他的臉紅了紅,表情很不自在——這一點上,迪諾似乎一點也沒有變。
但是要是他並不知道日記裡寫的是什麼東西的話,我又怎麼能開得了口告訴他這些呢?並不僅僅是這個時代的我,即使是現在的我,對迪諾也懷有同樣的心情。因為和這個時代的自己一樣喜歡他,所以更加不知該怎樣告訴他。
「她的屍體在她生日過後的第二天就被發現了,」迪諾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手臂上到處都是針孔,驗屍結果證明她是由於被傳染上了破傷風,病發時喉頭呼吸肌持續性痙攣,窒息而死。」
我忍不住問他:「你是知道的吧?她一直在注射杜冷丁。」
「不,直到發現屍體之後我才注意到。」迪諾舉起一隻手遮住了眼睛,我感到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明明一直都知道她狀態不好,我卻一直都以為是她工作太忙又沒有休息好,生日PARTY我還勸她多休息……」突然迪諾背過身去,「不好意思,眼睛稍微有點不舒服,我先……」
「你……」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能說得有很多,我只要說些什麼,迪諾可能就會感覺好一點,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張了張嘴,想要試著說些什麼,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概我就是只會做事卻不會說話的那種人吧。
過了很久以後,迪諾才說:「謝謝你,若。」再次回過頭,他的笑容燦爛而溫暖,「你真是個好孩子呢。」
「誒?」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回過神,他熱乎乎的手又一次覆在了我的頭髮上。
「多餘的就不要想了,」迪諾這樣說,手掌的溫度滲透了髮絲,熨燙了我的皮膚,「一直都在看這些日記,你也很痛苦吧。」
痛苦?或許是,但更多的,卻是心酸。
未來的我,和現在的我應該是不一樣的吧。我這樣想道。
*
密魯菲奧雷突然間停止了進攻,原因不明,而同時加百羅涅總部又收到從日本發來訊息,稱十年前的澤田綱吉攜其家族成員已再次抵達了位於日本的彭格列秘密基地,並且所有十年前的彭格列守護者都獲得了相應的彭格列匣子,但是目前仍然不具備打開匣子的條件。
迪諾決定前往日本進行協助。
「若,你也一起去吧,那裡相對於我這裡要更加安全一點。」迪諾這樣說,「畢竟十年前的阿綱所擁有的可能性,是這個時代的我們所無法企及的。」
「好。」我點頭答應。
總覺得,去的話就會得到些什麼,或許那會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的,或是曾經我以為就像過去的澤田綱吉一般難以企及的某種可能性。
釋懷
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最可憐的一個,
我知道我從來都沒有缺少過什麼,
我知道大家其實都很愛我,
只是我從來都不願承認這些。
我和你們同時都被我自己傷害著,
可我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想我需要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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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日本後,因為我和迪諾都不知道彭格列秘密基地的所在,於是花了兩三天繞了很多彎才最後找到了入口。
彭格列基地的警備非常好,我和迪諾剛剛進入就已經警鈴大作,沿途的機關開始不斷攻擊,很快裡包恩就到達我和迪諾所在的位置,停下了機關,把我們帶了進去。
我原以為現在在彭格列基地的裡包恩就是十年後的他,但是來此的路上迪諾告訴我十年後的裡包恩早已死亡,而十年後的澤田綱吉也已經被白蘭?傑索殺死了。緊接著十年前的澤田綱吉、十年前的守護者們以及十年前的家族成員陸陸續續地代替了這個時代的他們出現在了這裡。
進入訓練場的時候,彭格列家族的眾人包括屜川京子和三浦春都在。
「迪諾先生,吉木同學!」澤田綱吉看到我和迪諾表現出很驚訝的樣子。
而屜川京子也看上去有些始料未及的樣子。她說:「吉木同學前一段時間從醫院裡消失也沒有到學校去,原來是在這裡啊。」
「太好了,小若也在這裡的話,小春和京子就可以輕鬆多了!」三浦春說著就拉過了我往外走,「阿綱他們還要訓練呢,小若,我們現在就去廚房給大家做好吃的吧!」
「嗯,好。」我回頭見屜川京子也拉著霧之守護者庫洛姆?髑髏跟了上來,就任三浦春拉著,往廚房走去。
「一平也要來幫忙!」「藍波也要!」兩個小孩立刻就跟了上來。
「霧之守護者,不需要訓練嗎?」我回頭看著臉頰微紅低頭走路的庫洛姆?髑髏。
庫洛姆有些驚慌地突然抬頭看了我幾秒以後,又向地面看去,慢慢地搖了搖頭。
「庫洛姆和小若一樣是很容易害羞的人呢!」三浦春爽朗地笑起來。
我回頭打量著庫洛姆,她察覺到我的視線,抬頭侷促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臉更加紅了幾分。
我和她是不是有一點相似呢?突然就有了這樣一個想法。
*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地距離白蘭?傑索下挑戰書的時間也越來越近。
大家打算在大戰開始之前先到各自己的家裡去看看,我也很想出去,但是卻沒地方可去。
「不如吉木同學去看看現在的花怎麼樣?她家的地址到現在都沒有變哦。」 屜川京子笑容溫柔地提議,「花這十年間的變化可是很大的,吉木同學看到一定會驚喜的。」
敵不過屜川京子的笑容,最後我還是答應了下來。
迪諾問我要不要他陪,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於是那天大家分頭往自己家去的時候,我的腳步移向了花家的方向,走得有些猶豫。
這個時代的花看到我以後會怎麼樣呢?畢竟在這個時代,我已經死了五年了。她會被我嚇到的吧?我邊走邊擔心著。在她家大門口我站住了,手指附在門鈴上卻不敢按下去。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漸加快,越來越緊張,越來越難以按下門鈴。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經過,卻在花家院子的門口被一塊石頭給振倒了自行車,放在車上的東西掉下來發出一陣巨響,我一驚,手指猛地按下了門邊那個小小的按鈕。
「叮咚——」
「啊真是的,東西都掉了。」騎車人把東西重新裝好,騎上車又走了。
我大概要好好感謝一下這個人了。
「來了,您好請問找誰……」名叫黑川花的二十四歲短髮女人身著暗色職業裝,打開門,看見我的一霎那,我清晰地從她的眼中捕捉到了欣喜、難以置信還有一絲微弱的悲傷。她很快地恢復了平靜,用彷彿聲音一響我就會消失一般輕柔地語調問我,「你是,吉木若?」
我看著她,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作為回答。
「快進來吧。」她側過身,讓我進了房間。
*
這是我第二次進花的房間。
「五年沒見了吧。」花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倒了杯紅茶放在我面前的小茶几上,「你喜歡喝紅茶的吧,若?」
「謝謝。」我接過紅茶抿了一口,有點燙。
花在我身邊坐下,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你和屜川了平……」被看得有些難受,我瞥到了房間裡的一張照片,屜川了平摟著花對著鏡頭笑得一臉陽光燦爛,而花的眼睛看向男人,面無表情卻仍舊看得出眉眼帶笑。
「哦,這個啊……」花往照片的方向瞟了一眼,「訂婚了但一直都沒時間結婚,他一天到晚國內國外的跑。」
「縮小了的京子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該想到的,」她突然開口說道,「現在看到你,我才記起來。你是從過去來的吧?」
嘴裡的紅茶差點就噴出來了。她應該並不知道十年火箭筒。
「為什麼你會……」
花的神色平靜,她一直看著我,說:「本來我是不相信的,但是看到了十年前樣子的京子,再看到你,我想這大概是真的吧。」停頓了一下她又苦笑著說:「而且五年前就已經死去的你以過去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我怎麼還能不信呢?」
「嗯。」長大了的花讓我覺得很拘束,感覺有些熟悉,但更多的陌生。
「現在的你是什麼樣的境況,可以告訴我嗎?」花伸過她的手來覆上了我的,手掌溫熱,和從前的她一樣,一點都沒有變,「我不問你怎麼來的,也不問你來做什麼,我只想知道過去的你來到這裡之前在做什麼?」
我低頭看著杯子裡紅棕色的茶回答:「我的腿受了傷,來之前正在醫院休養。」
「這樣啊,這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吧……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去看過你,明明都在聊些很平常的東西,可是你突然就哭得稀里嘩啦的,真是的,我還以為我無意間說了什麼很過分的話呢。」
花臉上抱怨的表情明顯了起來,拿過茶壺給我添上了茶水。
「誒?」我驚訝地抬頭看她,「有過這樣的事嗎?」
我不記得花有來看過我,自然也不記得還有這麼一段事。
花微蹙起眉,歪歪頭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地說:「大概你還沒碰上吧!不過現在看來……」說著,她朝我的腿上瞥了一眼,「你大概是碰不到了。」
原本我還想要是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說不定我和花的關係可以好些。自從那天我賭氣離開花家以後,我就一直不好意思聯繫她,花自然給我打過電話,也寄過郵件,但是我都沒有好好回答,弄得兩個人的關係很尷尬。
我知道那次是我不對,我在意大利有了新朋友,卻不允許花也這樣做,這對花很不公平,也沒有尊重她,畢竟她的朋友原本就不該只有我一個。所以要是她在我受傷的時候來醫院看過我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和花說清楚,道個歉以後還像原來一樣呢?
不過因為我腿上的槍傷已經好了不需要住院了,所以也沒有辦法碰上來醫院探望我的花了吧。
「說起來,若,既然碰到你了,就跟你說一聲吧。」花正色,「你不要把什麼事放在心裡好不好,你心裡很難受我們都知道,大家都很想幫你,但是你要是不說出來的話,我們不久什麼忙也幫不上嗎?
花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當然也並不是故意不想告訴別人,只是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什麼時候開口,而且很多事我都根本開不了口。「我只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花打斷了。
「只是不知道怎麼說,有的話也根本說不出口,是吧?我就知道。」
花擺出那副十年前已經用慣了的「真麻煩,拿你沒辦法」的表情,但隨即又扯出了一個小小的弧度。花的笑容一向都是淺淺的,卻很有感染力,讓人覺得很舒服。
「不過還好,比起以前,你好像稍微坦誠一點了。」她說著,握緊了我的手,「以前要是我對你這麼說的話,你肯定立即說好,然後一點點改變都沒有。現在能說『我只是』真是一大進步。放心,不會勉強你的,慢慢來。」
「被你這麼一說感覺我好像是屢教不改的少年犯一樣。」我感覺有些脫力。抿了一口紅茶,好像已經沒那麼燙了。
花呆滯了幾秒鐘以後,一把抱住我。
我聽見她在低聲抽泣,有涼絲絲的液體順著脖子的線條滑進衣領裡。這個時代三十二歲的迪諾也曾這樣抱著我哭過,那時迪諾在我面前第一次哭泣。我想如果我真的是無關緊要的人,就算離開了也沒有關係的人,他們就不會這樣失態了吧。
他們這麼在乎我,而我卻一直想要逃避,自私地想要保全自己,不敢相信他們可以讓我打開心結,也害怕他們知道我的心結。這樣不願面對,不願信任他們的我帶給他們的傷害,一定多過他們給我的吧。
這樣想著,我環住花的腰,久久無法鬆開雙手。
「對不起。」
對不起,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才是最可憐的那一個,卻忽視了自己的冷淡給你們的傷害。那麼的長時間裡,你們也很難受吧?對不起,我不該太冷漠的。
「若,能再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她的臉埋在我的頸窩裡,輕輕說。
我的鼻子有些發酸,眼眶滾燙,淚水就要像泉水一樣湧出來了。
*
和花聊得很開心,這與我想像中僵持的場面完全不一樣。
花把我送出門的時候,澤田綱吉帶著一幫人就站在門口,我這才意識到我和花已經聊了很長時間了,所有人都在這裡等我。
「對不起,我拖太長時間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他們在這裡等了多久了。
獄寺隼人叼著煙,狠狠瞪了我一眼:「竟然讓十代目等了這麼長時間,你以為十代目的時間是你可以浪費的嗎?」
「這都不用管啦,獄寺,反正我們也沒等多久嘛。」山本武拍了拍獄寺隼人的肩卻被獄寺隼人一把拍掉了手。
「別碰我!」獄寺隼人大吼,「你這個肩胛骨!」
山本武也沒有介意,把手插到口袋裡笑了起來,什麼也沒有多說。
「算了算了,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獄寺君。」澤田綱吉拉住正要朝著山本武扔炸彈的獄寺隼人好聲好氣地勸。
而自稱是澤田綱吉左右手的獄寺隼人立刻挺直了身體,大聲說:「是!十代目說什麼就是什麼!」然後在他的十代目看不見的地方猛瞪我和山本武。
澤田綱吉隨即又回頭對我微笑起來,「吉木同學看上去很高興呢,那就好了,自從來了以後還沒見過你笑呢!只不過……」欲言又止,微笑也收了起來。
三浦春看上去有些內疚,開口說:「小春,還有大家都不知道這個時代的小若你已經……」
「我們集合的時候迪諾先生突然間打電話來問你是不是去了花家,」屜川京子安慰地撫了撫三浦春的肩,接下去說,「我們這才知道你……大家都有些擔心,怕你會……不過現在看上去好像是多餘了。」
花勾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問:「那個迪諾,是不是你喜歡的人啊?」
「誒?」我的心臟狠狠地停了一拍。
「不要以為這幾年過去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和你還有那個迪諾見過幾面,都是了平帶回來的,」我回頭看向花,花朝我促狹地眨了眨眼,「加油吧,五年以前這個時代的你走了不到一個月,迪諾就取消了訂婚,可見你還是很有機會的。」突然她又斂去笑容,有些傷感地說:「以後要再見面也難了吧?」
我被高過我一個頭的花緊緊地抱著,感到她其實一點都沒變過。
「一定要幸福噢,若。」
臨走的時候,花這樣對我說。
「嗯。」
一度停止的淚水又一次有了想要落下的衝動,但是哭了太多次的我已經不可以再哭了。
*
與密魯菲奧雷之間的戰鬥的過程是很驚心動魄的。
生或是死,可能就只是一念之間的事,一個不小心,就會全軍覆沒。
每個人都很害怕,我夜裡被噩夢驚醒時也聽見過三浦春和屜川京子抱在一起哭泣,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們卻都笑著鼓勵大家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也曾在經過訓練場的時候,看見澤田綱吉近乎頹廢地癱倒在地上,說萬一輸了的話該怎麼辦。獄寺隼人低下頭不說話,山本武沉默了很久以後說一定會贏。
去並盛中學給一直待在那裡不走的雲雀恭彌和陪著他的迪諾送飯的時候,我問迪諾說白蘭真的很強嗎?迪諾摸著我的頭髮說就算再強,最後的勝利者也一定會是我們。
「放心吧,」這個時代的迪諾握緊了我的手,滾燙的溫度讓我可以安心下來,「我不是說過嗎?如果是來自過去的阿綱就一定沒問題。」
我知道,我們必須這樣相信。
「因為如果不這樣相信的話,就一定會輸。」
我知道澤田綱吉和他的幾位守護者、裡包恩、迪諾、斯誇羅還有入江正一、斯帕納他們都在盡一切努力保護著沒有戰鬥力的我們,也因此而受傷。我對迪諾說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忙,雖然我只有槍術還過得去,但是如果我可以幫上忙的話,那就太好了。我希望可以活著回到原來的時代,所以我需要努力地來做些什麼。
「不用不用,」迪諾聽過以後說,「你自己也說了,你就只有槍術過得去,要是一定要幫什麼忙的話,你只要保護好京子和小春她們就可以了……對了,今天中午讓恭彌一個人在學校裡晃悠一段時間好了,我跟你回基地去一趟,我想看看阿綱他們的進程怎麼樣了。」說著用力地揉了揉我的頭髮。
我想這樣我也是幫忙了吧?
中午吃飯的時候,迪諾突然對大家說起這件事。
「最近若很積極呢,剛才還說可不可以幫上忙呢。我說她只要保護好京子和小春她們就行了。」迪諾邊說邊笑。
「連自己都保護不好的蠢女人,」獄寺隼人就連吃飯的時候都還點著煙。他斜睨了我一眼,「別我們添亂就幫大忙了。」
「喂!你這麼說也太過分了!」三浦春立即替我非常激烈地反駁了過去。
獄寺隼人拍著桌子站起來。「你這個女人你說什麼?!」
「好了好了,小春,獄寺君,這裡可是飯桌啊。」澤田綱吉又一次勸架,「不要在飯桌上吵架。」
「這幫傷腦筋的傢伙。」
我聽見裡包恩似乎邊吃邊歎了口氣,朝那裡瞥了一眼,剛好看見一旁正和十年前一樣小心翼翼地喂裡包恩吃飯的大人版的碧洋琪對我笑了笑,用極輕卻仍可以讓我剛好聽見的音量說:「你不是挺行的嗎?」
「還、還好。」我往嘴裡塞了口米飯,垂下眼睛看著面前的盤子。
「你還說我?!你看你把米飯掉的滿桌都是。」三浦春的音調提得很高。
獄寺隼人的筷子狠狠敲在了桌上。「我才沒掉米飯呢!」
屜川京子拽了拽三浦春的衣袖,告訴她說錯了:「小春,等一下,那米飯不是……」
「……那個,不好意思是我掉的,平時都是用刀叉,要我用筷子的話稍微有點……」迪諾很不好意思地開口替獄寺隼人開脫。
「什麼啊,」澤田綱吉看著桌上掉下來的大半碗米飯和無數食物,語氣裡顯出對食物的無比惋惜,「那不是迪諾先生你的終極BOSS體質嗎?!」
「哈哈!藍波大人才不會掉這麼多米飯呢!」藍波跳上餐桌嘲笑迪諾。
一平把藍波拉了回來:「藍波別鬧!」
而長大的風太把兩個小孩椅子上已經歪掉的坐墊擺正。
屜川了平舉起筷子和飯碗大吼:「我也要極限地多吃!」屜川京子立刻往他的碗裡添了一大勺米飯。庫洛姆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屜川京子的袖子,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屜川京子就也給她加了一飯勺。
斯帕納和強尼二探頭進來說他們已經把飯菜送到入江正一的病房了,不過他們兩個還有些東西要研究所以就不吃飯了。眾人大大地掃了興說「又來了」。
「大家都很精神呢!」山本武自顧自爽朗地笑著,「不過雲雀沒來可惜了。」澤田綱吉一聽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是這些人中的一員吧?
這樣想著,我的胸口漸漸地被填滿了。
感性
我是敏感的,所以我同樣是感性的。
我可以被電影裡一句平淡的台詞感動,
也可以為了別人的傷心哭泣。
或許我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做鐵石心腸,
因為我從來都無法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