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海圓歷1510年7月。
北海。亞尼薩蘭島,中央公墓。
貝沫靠著佈滿青苔的墓碑,巴滋巴滋地吸著10%的葡萄糖溶液,烏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墓前的男孩。男孩戴著毛絨絨的斑點帽,帽子大地蓋住眼睛,鬆垮的格呢襯衫勾繪出骨骼形狀單薄的肩峰,他正聚精會神地用針頭挖墳,身旁落了一地連著細管的針頭,細細的針梗是歪的。
這個男孩的名字叫特拉法爾加·羅,今年九歲,比愛德華·貝沫大四歲。
貝沫是早產兒,從小被寄養在一位年邁的醫生家裡。父母年輕氣盛,對大海有一腔揮霍不完的熱情,生下貝沫後就雙雙出海,做海軍的母親繼續陞遷抓海賊,做海賊的父親繼續升值吸引海軍。
總之,在貝沫的成長史裡,父母出現的次數用手指頭也數得過來。
三歲那年,照顧貝沫的老醫生病故,貝沫窩在漸漸僵冷的屍體旁三天三夜,被人發現時已經餓得昏死過去,昏迷期間高燒不退,聞訊而來的兩父母急得差點發瘋。
幸運得是,貝沫最後還是撿回了一條命,不幸得是,貝沫被高燒燒成了傻子。
這個消息如同天打雷劈,父母四處尋找知名的醫生。之後整整一年的時間就像一條放在齒輪上的傳送帶,一位位身穿白大褂的苦逼醫生頂著身後的槍口強裝出和藹可親的模樣為傻掉的姑娘治療,但小姑娘就是一聲不吭,烏黑的眼眸像槍口一樣盯著醫生,然後撲上來就咬。
特拉法爾加·羅是被父母領來的最後一位醫生,其實倆父母帶羅過來時已經沒抱多大希望,只不過是覺得女兒需要一個身手不錯的玩伴罷了。羅是愛德華夫婦從一群人販子手裡救下來的,知道羅孤苦無依並且熱愛醫學後,就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理把羅拐進貝沫房裡。
貝沫一直記得羅被諂笑著的父母倆生拖硬拉到她面前時的雞飛狗跳,兩人放開羅囑咐了句好好玩後一溜煙兒就不負責任地鑽出了房間。羅單手插著褲袋陰沉地看著正裝模作樣將輸液瓶掛上輸液架的小姑娘,問了一句正常人理解範圍內的問題:「你準備做什麼?」
「我發燒了。」小姑娘輕蔑地頤指氣使,「沒看到我掛不上去嗎?還不過來幫忙?」
羅走到床邊,從貝沫手裡接過輸液瓶,拔下輸液管,用力將瓶子砸到地上,玻璃片碎了一地,透明的藥水四處流溢,像滾燙的瓊脂滴上載玻片,染得瓷磚地板上的碎玻璃晶瑩剔透。
貝沫大驚失色:「你幹什麼?!」
「連你爸媽都認為你是傻子,你覺得是什麼使你成為一個傻子?」
「……」
「世界上最厲害得是什麼動物?」羅的聲音沒有絲毫抑揚頓挫,卻讓對面的小姑娘陷入深邃的思考。
「人。」半晌之後,小姑娘回答地擲地有聲。
羅不予置評,他伸出手,將手裡連著針頭的輸液管遞出去。
「呃……」小姑娘下意識地接過輸液管,為了不戳到自己,她捏住了針柄。門就戲劇性地在這時被打開了,走進來的兩父母看到這樣一幅畫面,自家小女兒捏著針柄準備刺對面的男孩,男孩面沉如水,有條不紊地捲起連著針頭的輸液管,將針抽出女孩的手。
父母倆有驚無險地鬆了口氣,齊齊對男孩投以讚賞的目光,他們對自家女兒的凶悍還是深有體會的。
貝沫疑惑地扭頭看向門口,耳邊卻響起男孩冷清童稚的嗓音:「我已經把她治好了,以後她再發病冷處理就好。」
「……冷處理?」年輕的倆父母摸不著頭腦。
「通俗來說就是丟著自生自滅。」
「……真的能行?」
「就因為你們質疑醫生的話,她才一直犯傻。」羅走到藥櫃前,拿出一瓶生理鹽水和一瓶葡萄糖,指著上面的標籤問貝沫,「哪瓶好喝?」
「當然是葡萄糖……唔……」話甫一落,貝沫就驚慌地摀住了嘴,一雙眼睛賊溜溜地轉。
見倆父母還聽得霧裡雲裡,羅只好輕飄飄地丟出一句:「四歲的傻子會識字?」
簡而言之,這姑娘就是在裝傻。
從此以後,羅就成了貝沫名義上的哥哥兼家庭醫生。
這位年幼的小醫生冷漠孤僻心高氣傲言辭刻薄,像只張開了刺的刺蝟,連靠近都覺得扎手。
羅的出現將貝沫的好勝心激發到最高點,安靜懂事的羅和淘氣的貝沫簡直是兩個極端,貝沫對新來的哥哥又愛又恨,不僅是因為羅吸引走父母大部分的注意力,還讓倆父母又安心地回歸大海。雖然回來的次數增多了。
但貝沫不得不承認,她喜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這讓她感到安心。
羅是個怪胎,但卻是個一言一行都引得貝沫好奇地心癢癢的怪胎。羅對生物的構造充滿求知慾,連在餐桌上都沒有停止過他的探索,他會用餐刀將雞肉的皮割開,露出包著雞肉的滑亮筋膜,然後是如蜘蛛絲般乳白的肌束,再深入會出現骨骼……羅的記憶力驚人地好,他可以準確記住骨骼組織每一寸的結構和形狀,然後根據記憶用炭筆繪出。
一頓飯吃完,羅的桌上總是一片狼藉,貝沫對此的評價是,虐待食物。
是認識生命。羅糾正貝沫的評價,貝沫鄙夷地捂著肚子做嘔吐狀。
羅報復地用炭筆畫出她的肖像畫,雙眼犀利地像X光,貝沫探著頭左瞧右瞅,沒想到看見一副雞的骨骸畫。貝沫氣得操起叉子幹架,羅敏捷地舉起餐刀迎敵。
被遺忘的素描本掉落在地,雪白的紙頁翻飛如同飛逝的年華之翼。
在畫著各種肢體骨骸的素描本上,夾著一頁與眾不同的肖像畫,女孩雙手撐著餐桌向前探著身子,雙眼似乎在張望著什麼,頭髮黑黑直直,劉海齊眉,一身蓬蓬紗裙子。髮絲肩頭閃爍著光斑,瞳仁明淨像落滿著碎玻璃渣。
在很久以後,貝沫偶然找到這本泛黃的素描本,撫摸著這幅線條粗糙稚嫩的畫,感受過去時光滲透出的與喧雜熱烈的紛爭時代背道而馳的安寧,上癮般企求生命倒退。
一年之後,特拉法爾加·羅九歲,愛德華·貝沫五歲。
愛德華是多瑪王國新封的貴族姓氏,愛德華夫婦從不缺乏金錢,但卻從未想過拿金錢來攀附權貴。只是貝沫的意外讓兩人終於意識到為人父母的責任,無法陪伴孩子,那就必須讓他們的孩子過上好日子。於是羅和貝沫都成了高高在上的貴族後裔,吃好的穿好的住得也很好。
但在兩個孩子看來,兩位父母的決定十分多餘。貝沫是多瑪鎮上有名的闖禍精,處處惹是生非,但禍事也就是對同齡孩子的惡作劇。鎮上的大人們對貝沫無傷大雅的小小惡作劇一笑置之,小孩子卻個個對貝沫咬牙切齒。
羅一門心思地埋進醫書堆裡,毫不憐惜地將小動物肢解,房間裡的瓶瓶罐罐裝著他一年來的驕傲成績,貝沫是見一次裝吐一次。但羅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有將目光從小動物投向人類的趨勢。
多瑪王國位於亞尼薩蘭島的西北方,王國東南方的邊境正處島中央,拔地而起的山脈橫斷整座島嶼,初代國王建立王國時在這裡劃出一片空地,作為貴族們死後埋葬軀體的聖地。而聖地周圍則圍繞著中央公墓,是世代守護國王的王國士兵們的墓地。
羅聽說這件事後露出詭異的笑容,貝沫看得腳底直冒寒氣。但在知道羅準備去掘死人墓後,貝沫來了興趣,一番死纏爛打軟硬兼施,終於獲得哥哥大人的同意,代價是行李由她來背。
壞哥哥……貝沫內心嘩嘩流淚。
月黑風高夜,貝沫丟下沉重的行頭,晃悠在塊塊石碑間。羅死氣沉沉地瞪著愉快扮鬼臉的小姑娘,掐住小姑娘軟綿綿的小臉往外拉。
貝沫被虐得齜牙咧嘴,哀聲求饒:「哥哥,我錯了……不該嫌太重就把鏟子丟掉……」
「二十袋500ml的葡萄糖就不重?」羅洩憤地用力掐。
「要進我肚子的東西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多少都不會重!」貝沫堅定地握拳。
羅決定繼續用力掐……
缺少挖掘工具的結果就是拿針頭和銳石片代替,貝沫這時不怕死地炫耀著自己喜歡拿輸液管當吸管的好習慣,結果再次遭到慘烈蹂躪。
貝沫最後被踢去解決重死人的二十袋葡萄糖,嘴裡吸溜著甜甜的葡萄糖,補充了能量精神倍兒好的貝沫按捺不住開始撒嬌。
「哥哥,挖死人墓會不會有幽靈跑出來?」
「哥哥,你挖得好辛苦,要不要我幫忙?」
「哥哥,你挖出死人後會像解剖桌上的火雞一樣,把死人給拆卸了嗎?」
「哥哥……」
圍著男孩轉悠了一會兒,見對方完全將她當透明人,貝沫頓感無趣,不吭聲地吸著葡萄糖。
「嗝……」一袋見底,貝沫打了個飽嗝,歡快地搖著輸液袋,奶聲奶氣地炫耀,「哥哥,我又喝掉了一袋。」
羅正用針頭對泥土地又戳又挖,平坦的地面被戳地千瘡百孔,倒也挖出不淺的坑。聽到貝沫的聲音,羅將磕歪的針頭隨手一丟,又拿起一袋葡萄糖塞給她:「別吵我。」
「壞哥哥……」被冷落的貝沫悻悻地癟嘴,沖身後的墓碑吐舌頭,討厭的死人居然和她搶哥哥!
戴上薄膜手套,羅撥開骨骸上的泥土,完整的人體骨架在地表裸、露,羅仔細觀察著每一處骨骼的特徵,神情專注認真。貝沫好奇地挨到羅身邊,指著骸骨的手嚷道:「哥哥,他的手碎得好厲害!」
「人的手由27塊骨頭組成,這隻手沒問題。」羅點了點貝沫地額頭。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頭,光潔的額頭出現一塊難看的泥印,羅的嘴角向上翹了翹,可惜貝沫沒看見,她扭頭望著骨骸好奇地問:「哥哥,你為什麼會喜歡骨骸,明明那麼醜……」
小姑娘等了半天,羅終於不冷不淡地給出解答:「認識世界。」
「看骨頭能認識世界?」小姑娘的腦袋上疑雲重重。
「看骨頭能認識生命的基礎結構。」羅認真地端詳著遺骸,半晌又丟出一句,「認識一樣事物後才能征服他們。」
小姑娘恍然大悟:「哥哥,原來你是準備征服世界的大魔王!」
羅默默抬手敲了小姑娘一記:「不是大魔王,是海賊王。」
「痛……」小姑娘揉著小腦袋,雙眼卻閃亮亮的,「哥哥,原來你想和爸爸一樣成為海賊嗎?那我是不是要像媽媽一樣成為海軍?」
「那是不可能的。」羅毫不猶豫地打擊,「你成不了海軍。」
「我一定會成為征服世界的海軍!」小姑娘氣鼓鼓地瞪著哥哥。
「你準備怎麼征服世界?」羅來興趣了。
「這個……」小姑娘一時被問住,一番苦思冥想後,小姑娘亮著雙眼挺直了小身板,「等哥哥成了征服世界的海賊王,我就去征服哥哥,那樣的話我就征服世界了!」
羅的眼中出現一絲波瀾,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見此,小姑娘更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了,笑容燦爛好似在等待誇獎,看她多聰明,連哥哥都被嚇住了!
「哥哥,我是不是很聰明?」貝沫驕傲地抬了抬下巴,催著哥哥快點誇獎自己,這麼方便的捷徑普通人肯定想不到。
羅一字一頓地開口了:「你好卑鄙。」
「……」
貝沫栽倒在地,內心嘩嘩流淚,嗚……壞哥哥……
2-2-
海圓歷1517年7月
海軍第43支部附屬醫院
「最近重傷的病患怎麼那麼多,成打成打往醫院裡送,想累死我們啊。」夏其疲憊地打著呵欠,朝著房間走去,他已經連續做了兩台大手術,接近45個小時沒睡,體力幾乎接近極限。
「據說海軍本部調來一位少將,好像叫赤旗·X·德雷克吧……」佩金錘著肩膀,一臉苦楚,他也在手術房呆了十多個小時的手術,憋尿憋得想插導尿管,他作為麻醉師必須時刻關注手術中的患者,保持其處於麻醉狀態。
「不會是被降級了就拿海賊出氣吧。」夏其惡毒地猜測,嘴角扯出嘲諷的弧度。
「這裡是海軍附屬醫院,你說話還是小心點好。」佩金無奈地提醒。
佩金不提醒還好,一提醒,夏其就像打了興奮劑,言辭振振地抗議:「海軍附屬醫院又怎麼了?我可是海賊,海軍跪下來求我,我也不來這裡當醫生!」
「真可惜,你已經在海軍附屬醫院工作一個月了。」佩金手一攤,道出殘酷的事實。
「我這不是誓死跟隨船長嗎……」夏其失意體前屈。
「緊急情況,緊急情況,請心胸外科值班醫生立刻到二號緊急搶救室,請心胸外科值班醫生立刻到二號緊急搶救室……」
醫院的廣播忽然開始循環播放。
「不是吧,又來!」夏其急躁地從地上蹦起來,他就是心胸外科的醫生。
「現在不是你值班。」佩金意有所指地開口,「我記得現在值班得是船長……」
「對對,是船長……不對,是愛德華醫生。」夏其拗口地念著陌生而熟悉的姓氏,眼神狡黠地一轉,「佩金,我們也過去看看吧,我們很少有機會看見船長親自主刀呢。」
「嗯。」佩金點頭贊同,船長的手術技巧神乎其技,他相信沒有哪個醫生在見過船長的手術後還不為他折服的。
「佩金,你都不好奇?這座島上的人居然對船長的海賊身份視而不見,還對船長來海軍附屬醫院工作熱烈歡迎……船長明明姓特拉法爾加,愛德華什麼的……」夏其苦大仇深地垮下臉,難以接受海賊船長被廣大人民群眾當英雄一樣崇拜,亞尼薩蘭島的居民不會都是傻瓜吧?
「反正只在這座島而已。」佩金單手插入口袋裡,指尖觸到口袋裡的聽診器,「船長大概有自己的想法,我們還是不要過問得好。」
「好吧,反正也呆不長,現在還是去看船長的手術吧。」夏其打住了話頭,視線投向急診區的走廊,往來的醫生護士行色匆匆,口袋裡小型電話蟲的不時響起噗魯噗魯的呼叫聲,這聲音響起的同時,醫生護士還未來得及放鬆的神經又一次繃緊,因為這是發生出問題的病人傳來的求救信號。
插滿導管的患者正被送去搶救,高掛的輸液瓶左右晃動,茂菲滴管裡一滴一滴落下的透明藥液宛若生命的倒計時。從器械室出來的器械護士推著擺滿手術器械的治療車疾步朝著負責的手術室跑去,車輪碾過地面的發出令人心悸的□轆聲,病房內患者的□聲,死者家屬悲傷的號啕哭聲揉合成高調低沉的死亡樂章。
「所以我才討厭醫院……」夏其低聲嘀咕,腳步又快了幾分,身影融入一群同樣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裡,再沒有海軍和海賊的區別。
「但是你看起來很享受這樣的氣氛。」佩金跟了上去,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入身旁的少年耳中,然後他聽見了少年不甘心的回復。
「所以才更討厭……」
更討厭醫院和……他自己。
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會是誰的救贖。
為什麼醫生要擺出救世主的嘴臉去背負他人的生命?生命神聖論裡強調生命至上,可是生命這樣脆弱,珍貴得連怠慢都成了褻瀆。
誰又會瞭解,他成為醫生的初衷,不是為了拯救,而是為了享受。
·
「患者情況怎麼樣?」特拉法爾加·羅走進急診室,護士長艾芙娜正整理著病歷夾。
「醫生,這是急診資料。」艾芙娜恭敬地遞上最新的急診資料。
羅迅速將資料瀏覽了一番,患者姓名未知,性別女,頭部嚴重創傷,大量出血,身體多處軟骨組織挫傷,多處肋骨骨折,左上臂肱骨骨折,左側鎖骨骨折,內部組織挫傷,腹部器官損傷未排除,右臀部、大腿血管神經損傷未排除,創傷失血性休克……
「頭部創傷?」
「是的,患者應該遭受過強烈的撞擊,具體原因還不清楚……」
「胸腦部X光片和CT底片呢?」
「被腦外科醫師帶去搶救室了。」
「知道了,去搶救室。」羅大步朝著搶救室走去,艾芙娜緊跟其後。
剛進入搶救室,撲面的壓迫感幾乎讓人窒息。
「血壓下降過快,準備輸血,快!」
「病人呼吸減弱,加大輸氧!」
「馬上進行胸腔穿刺抽出積血!」
病房內的秩序井然,繃緊的氣氛讓人無法懈怠,腦外科的醫師艾伯特老道地指揮著搶救室內的人員,佩金正對患者進行麻醉,夏其正將粗大的針頭刺入患者胸口,血水迅速充滿針筒。
「血壓還在繼續下降!」
「脈搏也在減弱!」
「心電起搏,立刻!」
「阿托品1注射,快點!」
羅屏息走近手術台,驚訝地發現患者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沾著血跡的蒼白身軀瘦小如蜻蜓,左耳的銀色耳環在無影燈下閃閃爍爍。
「愛德華醫生,發什麼呆,快點準備手術!」注意到遲來的羅,年邁的腦外科醫師連連催促,雖然他的資歷深,但畢竟不是心臟專科的醫生,多年的從醫生涯磨平了他畢露的鋒芒,他不會輕率地主刀剖胸。
「嗯。」透出口罩的聲音流露出沉悶的低啞,是屬於變聲期少年的聲音。
聽到少年的回應,已經進行完麻醉的佩金古怪地朝羅投去一瞥,似乎無法理解船長髮呆的原因,是的,船長居然看著患者發呆,遲遲沒有進入狀態。
「護士長,立刻給她清創消毒。」羅不動聲色地吩咐,他看著監測儀,病人的血壓正緩慢下降,「夏其,再加輸兩包血。」
「是。」收到吩咐的兩人立即照辦。
「有把握嗎?」艾伯特臉色沉重。
「未開始手術前無法確定……」羅搭著病人的手腕號脈,脈搏細弱如絲,是大出血之後的細脈。
已經戴好薄膜手套的艾芙娜將蘸著滅菌水的紗布敷上病人的傷口,經過擦拭,臉上的血塊被一點點溶解,露出一張精緻秀氣的面龐,稜形薄唇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
「夏其……」羅將手伸向病人裸、露的胸口,左手中指熟稔地按在肋間,右手中指叩擊左手中指遠端指關節,沉悶的篤篤聲在寂靜的手術房內響起。
「怎麼了,醫生?」夏其側目,疑惑地望著似乎陷入沉思的少年,記憶裡船長的手術都是利落而乾脆,從來不會這樣認真地再次叩診確認。
「出血量多少?」羅收回了手,大腦飛快地整理診斷的病情,脈象細弱,叩診側胸顯實音,是胸腔積液的體征,病人胸腔內正在大出血,最重要得是……羅凝視著女孩蹙起的眉,緩緩將目光移向了站在一旁的佩金。
「不到三十分鐘出血400ml。」夏其沒有注意到羅的異樣,依言報出數據,佩金卻被少年犀利的目光驚出一身冷汗。
「麻醉藥的量絕對夠了……再多會出問題……」佩金頂著壓力鄭重保證,作為專業的麻醉師,他對自己的判斷有絕對的自信,但是他無法理解這個女孩為什麼還會感覺到痛,明明這樣重傷深度昏迷的患者就算不打麻醉也不會對這種程度的壓痛而產生反應……
「病人血壓急劇下降!」關注著監測儀的護士焦灼地匯報情況。
「繼續輸血。」羅冷靜地下令,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
「病人對光不敏感。」站在一邊看著的艾伯特提醒道,眉頭卻深深聚攏。
羅沒有理會老人的提醒,從善如流地掀開女孩的眼瞼,打開手電筒,光照向眼睛,羅凝神察看,如果病人的瞳孔發生劇烈收縮並有意識地轉動逃避強光則說明病人的意識還未完全失去,這種時候的病人就像睡著一樣,有時候還能感知外界發生的一切。
觀察的結果如艾伯特說得,病人對光不敏感,她已經完全失去意識。
「愛德華醫生……」佩金囁嚅著唇,還想說些什麼,羅一揮手將他的話打斷。
「不必麻醉了,準備手術吧。」羅捲起袖子走出搶救室洗手消毒,艾芙娜盡責地準備無菌衣。
佩金心領神會地緘默不語,夏其輕手輕腳地挪到佩金身邊:「要給她打麻醉嗎?這孩子好像能感覺到痛……」
「給她注射麻醉藥量已經到極限了,不能再給藥了。」佩金堅持己見,「沒看見她對光反應不敏感嗎?她已經失去意識了,麻醉藥量超標,就算成功完成手術,她也會因為麻醉藥過量發生中毒,然後……死亡。」
「真固執。」夏其妥協地不再勸說,相信船長吧,夏其自我安慰地想。
重新走到手術台前時,羅已經穿上無菌衣,戴好無菌的薄膜手套、口罩、醫師帽。手術台上的女孩經過消毒,身上凝固的血塊都被化去,露出白皙的肌膚,第二性徵的發育處於起步階段,可是胸口卻要添上猙獰的刀痕,將由他剖開。 羅執起手術刀,環視手術台邊的幾人,迅速決定好合作者:「這裡由我主刀,夏其,你當副手,護士長,你聽吩咐隨時幫忙,佩金,你注意病人情況。」
沒有分配到任務的老外科醫師理解地後退幾步留出空地,手術是一場與死亡的拉鋸戰,不僅需要高超的技巧,還需要合作的默契度,這個少年行事鮮少與人合作,若是真有人能讓他交託信任的人,他樂得退居一旁,給這群鬥志高昂的年輕人留出展翅的天空。
手術刀在無影燈下寒芒畢露,羅輕輕按壓女孩的胸口,手指指腹沿著胸骨滑至胸骨角,目測好下刀的位置,羅抬高執刀的手,刀鋒在女孩胸口比劃,血絲滲出細長的刀口,染紅乳白色的薄膜手套,一直平靜躺著的少女驀地抬手握住羅的手腕,蒼白的薄唇囈語一般張合著。
「痛……救我……」
「病……病人怎麼會有意識?!」
「麻醉師,快點麻醉啊!」
「不能再打麻醉了,她會死的。」
「可是病人渾身抽搐根本沒辦法繼續手術啊!」
「哪有那麼誇張?!」
……
手術室內一陣嘩然,緊張備戰的醫生護士們因為麻醉師的不合作而手足無措。
羅沉默地看向抓著自己的手,他能感覺到病人求生的脈動,痛楚令她的面部肌肉發生扭曲,可是手腕處的力道卻如此堅定地祈求著他的救助,只要他拉她一把,她就能活。
如此激烈的求生意志……
羅倏忽一笑,他決定,救活她。
3-3-
想救活她,貝絲……
貝絲……是誰?
一陣暈眩感襲上大腦,手術刀差點滑出手心,羅急忙收斂心神,沉聲宣佈:「繼續手術。」
反手握住少女的手,俯下身,低聲耳語:「想活下去就忍著。」
「……」手術台的女孩似乎聽懂了少年的話,握著他的手漸漸鬆了下來,周圍的幾位助手面面相覷,這算什麼情況?打了麻醉的患者在手術開始前就喊痛,可是醫生卻讓患者忍著,而患者……真聽話地準備忍受開膛破肚的疼痛?
這場手術……沒問題嗎?
「護士長,別愣著,很快就要用到電凝止血刀了。」夏其一句話喚回失神的艾芙娜,她連忙將注意力轉回重新進行的手術上。羅重新開始手術,無影燈下女孩的肌膚稀薄如紙。
手術刀沒有絲毫錯處地沿著開始的紋路,一刀刮開表皮,血絲殷殷冒出,迅速接過器械師遞來的電凝止血刀,電凝止血。
一刀,兩刀,表皮、脂肪、肌肉、薄膜,層層撕開,精準無誤地幾刀剖開少女的胸部,力道均勻有致,動作快而純熟。觀看的幾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流連在鋒利的刀口,每次下刀都不偏不倚,這樣行雲流水的精湛技巧,連從醫多年的艾伯特都忍不住讚歎。
「夏其,拉鉤。」接過開胸器,撐開切口,羅回頭又吩咐,「護士長,裝備抽血,注意出血口。」
羅話音剛落,艾芙娜已經拿著吸引器伸進病人的胸腔開始吸血,羅凝神注視切口內的胸腔,想在血被抽掉的一瞬間找到出血點。
吸引器抽血的速度不慢,可是胸腔內的積血卻不減反漲。
羅神色一凜,病人的出血速度超出他的預計,再等下去,病人就挺不住了。
「心跳減弱,血壓下降至30了!」
「護士長,加快吸血。」羅將手伸入病人的胸腔摸索,他必須要快點找到出血點,特別是在血壓急劇下降的情況下,「繼續輸血,注射腎上腺素一安瓿。」
「已經在輸了。」
「出現心室顫動!」一邊的實習護士急報。
「腎上腺素一安瓿1,心臟注射,繼續輸血。」羅鎮定地吩咐,「護士長,加快吸血速度。」
「是!」艾芙娜打了個激靈,她緊了緊手,薄膜手套下的雙手已經滲出細汗,吸引器的嗡嗡聲仍在耳畔環繞,抽取的鮮血在貯液瓶內墜落如瀑。
搶救室裡的人員屏息凝神,等待著少年下一步指示。
「血管鉗。」羅對著器械師伸出手,器械師急忙將血管鉗遞過去,接過血管鉗的手伸入胸腔,輕輕一夾,胸腔內的積血開始呈現減少的趨勢。
「找到出血口了?」夏其唇畔高揚,語氣滿是欣喜。
「嗯,肺動脈破裂,造成大出血。」
「動脈出血?」夏其憂心忡忡地重複了一遍,好似想確認一般,「如果是動脈出血的,電凝止血也止不住啊……」
「那就縫合,再止血。」羅勝券在握。
在肺葉裡縫合?酷!不愧是船長!
夏其崇拜地看著羅,接受到少年一記警告的輕瞥,他悻悻地將視線轉回病人的胸腔,小心地握著開胸器,維持病人拉開的胸膛。
羅伸手觸上病人的心尖,溫熱柔軟的心臟在指尖雜亂無章地跳動,很弱,卻更像是求生掙扎。
「連接除顫儀,20電荷!」
接上除顫儀的兩極,電擊,心電出現微弱的波動。
「腎上腺素和阿托品各一安瓿,心臟注射,30電荷,電擊!」
咚……
監測儀嘀地一聲,心跳瞬間恢復正常,裸、露在胸腔內的心臟開始出現規律的搏動。
沒有放鬆的時間,羅迅速開始縫合,電凝止血,取下血管鉗,一系列步驟精練而迅捷。周圍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羅輕輕擠壓了一下縫合好的肺葉裂口,縫合處沒有再溢血。羅鬆了口氣,他小心地檢查附近的組織,確定沒有其他裂口後,才放心地說,「可以進行縫合了。」
「厲害!」夏其崇拜地五體投地,一直觀看著手術不插手的艾伯特流露出欽佩讚賞的目光,這個少年的手術在多瑪鎮聞名遐邇,也虧得這個少年願意來海軍附屬醫院工作,對海軍的懷疑三緘其口是這個城市的人對他的酬謝。
「準備針線,開始縫合。」羅習慣性地濾過誇獎,接過器械師遞來的針線,縫合、打結、剪線,剖開的胸腔沿著最初的紋路被縫合,縫口細緻均稱,一如頂尖的表演秀。
「夏其,其他地方的傷由你處理。」
羅停下手中的動作,又吩咐佩金:「佩金,你給她麻醉,麻醉的藥效應該要過了。」
佩金心領神會地為女孩麻醉,懸著的心降了下來,雖然女孩的反應匪夷所思,但是麻醉一開始就是成功的,否則這個女孩不可能毫無動靜地承受開膛破肚的痛楚。
羅退到一邊,脫下薄膜手套和無菌衣:「我先離開了,艾伯特,你看著他們手術。」
「累了?」艾伯特關心地問,心下卻詫異少年眼中一閃而過的疲憊之色,這個少年從來不會在他人面前流露軟弱的情緒。
「沒……」羅一字否決,視線又掃過病床上的女孩,他特意囑咐了一句,「其他地方的傷不需要開刀。」
「這你放心,我知道怎麼處理,病人頭部的創傷只是看起來出血嚴重而已。」艾伯特對少年的不放心不以為然,但少年難得表現出具有人情味的一面,他也不計較少年對他醫術的質疑。
手術室的門打開又合上,少年的身影被隔絕。
夏其和佩金相視一眼,清楚看見了對方眼中與自己相同的擔憂。但兩人很快就斂神處理手邊的工作,無論有多疲憊,一旦開始手術,就算只是傷口縫合,高度集中的神經也不會放鬆,這是每個外科醫生長期進行手術而練就的本能。
·
哥哥陪著她散步。
哥哥牽著她的手陪她散步。
哥哥牽著她的手在深更半夜陪她散步。
所以說貝沫有個體貼的好哥哥……好你妹啊……
真正的情況是深更半夜,哥哥拽著她的手將她拖出墓地。
「哥哥是壞蛋大壞蛋超級大壞蛋……」貝沫氣鼓鼓地瞪了羅一路,哥哥不僅無視了她一整晚,還說她卑鄙,她可是未來正義的海軍,怎麼看怎麼正直的好孩子!
如果是平時,她一定躺在被窩裡睡得香香的,才不會在墓地裡吹冷風。貝沫越想越委屈,偏偏男孩還是陰沉著臉,連眼神都懶得給她一個。貝沫不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再挪一步,嘴裡還嘟囔著哥哥壞……
啞劇一般的寂靜像是風滾草一樣被山風吹落,拔地而起的高聳山峰像一道突兀的傷疤,粘貼於漆黑夜空。遍佈的墓碑如同一絲不苟的莊嚴士兵,晦暗的心臟在地底跳動,裹著馥郁林木香氣的山風驀地陰冷起來。
羅陰晴不定地注視著倔強的小姑娘,緩緩伸出手:「起來吧。」
「我累得走不動了。」貝沫氣嘟嘟地扭頭,黑黑的長髮甩過男孩的指尖,迅疾地捉摸不到,指尖癢癢刺刺的像被針頭輕輕劃過,羅的眼神暗了暗,小姑娘毫無察覺地撒氣,「除非哥哥背我。」
「好。」
男孩利落的回答讓貝沫傻愣了好一會兒,記憶裡哥哥還是第一次這樣縱容她肆無忌憚的要求,貝沫懷疑地看了男孩一眼,赤玄色的弦月高懸在夜空,淺淺光輝銀邊般勾繪出男孩清瘦的身軀,記憶裡哥哥總是戴著毛絨絨的帽子,帽子大得能蓋住鼻樑,帽簷投落的陰影將他面部的一切表情都掩飾住了,她實在看不出男孩是不是在捉弄她。但在看見男孩背對著她蹲下身後,貝沫終於按捺不住興奮掛上男孩的背,雙手勾住男孩的脖子,小臉上蕩起快樂的梨渦:「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羅一聲不吭地邁開腳步,背上的女孩軟軟地靠著他,低低地喚著哥哥昏昏睡去。耳畔溫溫的呼吸一寸寸暖入肌膚,羅抿起嘴唇,望著漸漸出現在眼中的寥落燈光,忽然有種止步逃走的欲、望。
把背上的女孩也丟掉,對,現在就丟掉……
「哥哥……到家了嗎?」
耳邊響起女孩的疑問聲,聲音軟軟沙沙的,明顯是剛睡醒,她似乎有些冷,無意識地縮了縮幼小的身子。羅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那一剎那的想法像是隱秘未知的暗號迅速從腦海隱去。
「快了。」羅調整好呼吸,低聲回答。
「哦。」貝沫從羅背上跳下來,捉過他的手催促,「哥哥,快走啦,要是被德古勒斯發現我們偷跑出來就糟了。」
「……嗯。」
回到愛德華家的宅邸時,破曉已經臨近,厚重的烏雲由深變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束從縫隙間滲漏,如同潑墨的流光,嵌入發白的天際。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愛德華夫婦將宅邸選得十分偏僻,幾乎就是坐落在王國邊境。這也是羅敢帶著貝沫深夜跑去中央公墓的原因,不過幾小時的腳程,並不遠。
好幾里外便能瞧見這棟結合了哥特式和巴洛克風格的巍峨城堡,薄霧繚繞的尖塔高聳入雲,採用輕巧骨架券拱技術建成的涼廊,精雕細琢的科斯林柱纏著墨綠的爬山虎,蔓籐糾纏,鮮亮的綠葉抖落出大片陰影。管家德古勒斯一開始想處理掉這些植物,但貝沫堅決不同意,她喜歡那些經歷風雨蓬勃生長出的生命,但這個理由她沒對任何人說過。
如同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三歲那年的高燒確實將她的腦子燒壞了,每晚她都會渾渾噩噩地夢見不屬於自己的陌生記憶,零零散散的記憶碎片切割著她的腦神經,她開始頭疼,疼得她冷汗直流,分不清現實,分不清自己到底還是不是愛德華·貝沫。收養她的老醫生去世了,沒有人會再摸她發燙的額頭,溫溫地囑咐她好好休息。那股散發著消毒藥水味道的溫暖,夢裡也不會出現。
只有當她看見自己的家人時,她才確定,她是愛德華·貝沫,是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
所以當貝沫知道自己擁有一個哥哥後,高興得在房間裡跳起踢踏舞,幸福地幻想著自己可以向周圍的小朋友炫耀自己有一個寵愛她的好哥哥,幻想著哥哥會陪她爬山,陪她逛街,陪她玩……
她幻想了那麼多那麼多,可是結果卻一樣也沒有實現。她的哥哥一點也不喜歡她,她只能厚著臉皮死纏爛打,每次腦子混亂就跑去見哥哥,嗅見哥哥身上纏繞的消毒藥水的味道,然後腦子裡纏著她的混亂記憶都消失不見了。
她還是一個愛鬧的孩子,她是愛德華·貝沫。
鑽進圍牆外的鐵柵欄,繞過花園和噴水池,仰頭望見推拉式木格窗鋪設出的寬大陽台,線條流暢恣意的白玉欄杆,一角細麻窗帷夾在窗縫外,隨風搖擺。
兩道瘦小的人影佇立在陽台下方,遙遙仰望著頭頂十幾米高的陽台,陽台邊緣綁著一根八股秸繩,筆直地垂至地面。貝沫猴子似的攀上繩子,挪著小屁股往上爬,一陣風吹過,繩索左右震盪,貝沫嚇得連忙抱緊繩子,她小心地往下瞅了瞅,不過幾米高的距離對五歲的矮姑娘來說也堪比萬丈深淵,貝沫只覺得頭昏腦脹,手心汗津津的,她可憐兮兮地望著下面的哥哥叫喚:「哥哥,貝絲怕……」
「爬不上去就跳下來。」羅退後幾步,好讓自己的頭不必抬得那麼高。
「可是……」貝沫眼眶一紅,揪著繩子不敢鬆手。
羅瞇起眼,似乎有些不耐煩,他走到繩索下,伸出雙臂:「我會接著。」
「真的?」
「嗯。」
見羅點頭,貝沫鬆了口氣,她瞅準男孩的方向跳下來。女孩軟軟的身子落自半空墜落,像團棉花糖撞進懷裡,輕得沒有重量,懷裡的小姑娘雙眼緊閉,小手握成拳,發白的臉色證明她的恐懼無比真實。
小心地將眼睛睜開,貝沫看見將她接住的男孩,小臉又蕩起笑窩,眼裡滿滿是崇拜:「哥哥好厲害,居然真的把我接住了!」
「……是你太沒用了。」羅雙眼一閉,與貝沫拉開了距離,女孩的笑容亮得像根刺,扎得他眼疼。他討厭她的笑,很討厭。
「哥哥……」
「閉嘴吧,膽小鬼。」羅轉身離開,「從大廳裡回房間也一樣。」
「可是德古勒斯知道我們一夜不回家……」
「不會有事的。」羅皺起眉。
「哦……」貝沫耷拉著腦袋,敏感地發現自己又被討厭了,都是她太膽小,她以後一定好好練習攀繩,她要比猴子還厲害>_<
貝沫暗暗握拳,認真地在心裡刻下第一道誓言。
後來貝沫攀繩的技術真的比猴子快,多大的風也不會將她從繩子上吹落。可是命運總愛捉弄人,當她可以稔熟地爬上很高的繩索,可以像隻猴子那樣在森林裡蕩籐條,就算從百米高空往下看也不會害怕時,她卻沒有機會向哥哥證明,她可以為了哥哥變勇敢。因為他的哥哥再也不給她握住繩子的機會。
她一直忘了,她的哥哥一點也不溫柔,他壞地不肯伸第二次援手。
4-4-
這個世界是假的。
天空是假的,太陽是假的,流瀉在指尖的溫暖陽光是假的,還有……家人也是假的。
——BY特拉法爾加·羅海圓歷1510年
從中央公墓回來後,羅對貝沫的態度一天比一天冷淡。小姑娘似無所覺,仍舊抗拒著貴族式的禮儀訓練,每天在外撒野鬧騰,帶著一身傷泥巴和傷痕笑嘻嘻地來到羅面前,嘴裡喋喋不休地嚷著誰誰誰有多沒用。
這天貝沫又一身傷地回到家,管家德古勒斯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可是貝沫卻一頭熱地直往羅的房間沖。
「小姐,小心點,您傷得那麼重……」
「煩死了,我才沒受傷。」
房門外響起一陣吵嚷聲,腳踏著階梯的登登聲告訴羅有人正朝他房間靠近。羅放下手中的局部解剖書,順暢如流地拉開抽屜拿出繃帶剪刀和海綿簽,又從藥櫃裡拿出消毒用的酒精和碘酒,管家德古勒斯蒼老的勸告聲聽起來十分無力。
門把卡地一聲壓下去,女孩像道風飄進房間,一屁股擠在羅身旁,貝沫手舞足蹈地興奮侃談:「哥哥,我今天交了個朋友,叫……巴茲爾·霍金斯,他是個很好很厲害的人,好像哥哥一樣!」
羅瞥了眼貝沫脖子上血紅的抓痕,沉默地抽出棉簽,對桌上的酒精和碘酒視而不見,反而從藥櫃裡拿出雙氧水,用棉簽蘸了蘸,塗在貝沫的脖子上消毒。貝沫的歡呼雀躍頓時化為淒厲慘叫,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哥哥,貝絲不要塗消毒水……」
「不行。」
「為什麼?!」
「為了讓你記住教訓。」羅眼疾手快地按住準備逃跑的貝沫,重重地將沾有雙氧水的棉簽壓向貝沫破皮的傷口,刺痛火燒火燎地在脖子上蔓延。
貝沫痛得嚶嚶直哭:「壞哥哥……我又不是故意打架的……嗚嗚……誰讓他們說我是沒人疼沒人要的野孩子,還說哥哥不是我的親哥哥,是奴隸……」
「我確實不是你的親哥哥。」羅將蘸有雙氧水的棉簽丟進垃圾桶,煙灰色的瞳孔深邃如井,「你有父母,我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哥哥絕對是我的親哥哥!才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要哥哥了,我也要哥哥!」貝沫激動地撲進男孩懷裡,鼻涕眼淚直往男孩身上蹭。
羅看著死勁往他懷裡拱的小腦袋,平靜地伸手又抽出棉簽:「別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消毒。」
「嗚嗚……」貝沫委屈極了,她固執地縮著脖子,抱著男孩不撒手,「就算哥哥不疼我,哥哥也是最好的哥哥,貝絲最喜歡哥哥!」
「沒看出來。」羅用棉簽蘸雙氧水,貝沫難過地癟癟嘴,男孩冷漠的表現讓她心酸。
「哥哥……」
「撒嬌也沒用。」羅繼續給貝沫消毒,小姑娘這回安靜了,疼得渾身打顫也不出聲,只是眼淚卻啪嗒啪嗒往下掉。
把小姑娘身上的傷處理完,羅拿起先前看到一半的書繼續往下看,完全把身旁的女孩當成透明人。
這樣冰冷的漠視是難以忍受的,特別是對一個才五歲的孩子來說,貝沫感覺自己像一個做戲的小丑,她和男孩的兄妹關係如同用一張薄薄白紙糊住的無底深淵,男孩從來沒有維持的打算,只有她一個人在白紙邊做戲。
眼淚在這時候多餘且虛偽無比,因為眼淚在這個男孩眼裡,只是淚腺分泌出的液體。
「哥哥……」貝沫擦掉眼淚,喏喏地扯著男孩的袖子。
「哭夠了?」羅的目光從書本移到貝沫身上。
「嗯。」貝沫耷拉著眼皮,悶悶不樂地點頭,「哥哥果然是超級大壞蛋。」
「我不是你打架的理由。」羅對貝沫可憐兮兮的樣子無動於衷,「不要在給人添麻煩後還推卸責任。」
「可是我替家人出頭有什麼錯?」貝沫驀地抬首,目光炯炯地盯著男孩,「哥哥總是研究奇奇怪怪的東西,從來都不關心我,我打架的原因你根本就不瞭解!」
「我不是你的家人。」羅將手中的書本重重一擱,冷淡地站起身,朝著房門走去。
「哥哥……」貝沫心慌地拉住男孩,臉色慘白,「你也不要我了?」
羅的腳步頓了頓,眼底閃爍著不符合年齡的陰霾,他抬高遮蓋眼瞼的絨帽,露出煙灰色的瞳仁,貝沫看見男孩白色的鞏膜上布著血絲,濃重的黑眼圈像時間的隧道,把男孩的休息時間偷得分毫不剩。貝沫一時啞然,她從沒發現自己的哥哥睡得很不好很不好,也從沒發現哥哥的眉目生得那樣好看,然後貝沫看見男孩翹起嘴角,仍舊好看卻充滿嘲笑的味道:「去買個聽話的奴隸當你哥哥吧。」
「……可是你才是我哥哥啊!」貝沫倔強地攔在男孩面前,「誰都不能代替哥哥!」
「你錯了,誰都能代替我成為你哥哥。」羅注視著矮他半截的小姑娘,冷不防地問出一個問題,「我叫什麼名字?」
「……」
貝沫傻呆呆地杵著,被男孩的問題問住了,她憋紅了臉,終於吐出一句:「哥哥……就叫哥哥嘛……」
「答錯了。」
這是羅第一次對貝沫的回答進行回應,貝沫訥訥地看著男孩離開了房間,距離遠得連衣尾的一角都碰觸不到。
男孩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一個哥哥,且只是一個哥哥。
哥哥的名字就叫哥哥,不叫特拉法爾加·羅。
背累了的妹妹回家,接住從高空掉落的妹妹,為受傷的妹妹治療都是哥哥的任務,且只是任務。
特拉法爾加·羅完成得心不甘情不願。
龐大的愧疚如同天主的洗禮鋪天蓋地地從頭頂砸下來,砸得貝沫頭昏目眩。
男孩曾問她,世界上最強的動物是什麼。她回答說是人。男孩將這個答案忽略,她卻傻傻等著男孩公佈答案。
她曾問男孩,你是我哥哥嗎?男孩望著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她,目光沉地像黑夜深海。她不氣餒地等待著男孩公佈答案,可是她等了那麼久那麼久,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年,然後她等到了她的答案。
答錯了。
特拉法爾加·羅從來就不是愛德華·貝沫的哥哥。
家人是什麼?什麼都不是。
討厭、很討厭、非常討厭愛德華·貝沫。討厭她可以記住所有的名字,就是記不住他的名字;討厭她把他當成藥物,只會在生病時才會想起他;討厭她給他打上哥哥的標籤,讓他成為她幻想中的家人。愛德華·貝沫怎麼可以這麼討厭,裝出妹妹的姿態逼著他陪她演戲,可是就算是在演戲,她也從未認真地去看看,和她演對手戲的人究竟長什麼樣子。
想用針線縫住她的上下眼瞼,縫住她的嘴唇。普魯卡因、阿司匹林、杜冷丁、可待因、嗎啡,無論哪種麻醉藥還是鎮痛藥他都不給她,他要讓她痛得死去活來,讓她再也不能看,再也不能講。她一定會後悔從前為什麼不認真去看他的哥哥長什麼樣子,她一定會後悔從前為什麼不去問問她的哥哥叫什麼名字。
而她只會記住,讓她不能看不能講的人是她幻想中的哥哥。
這是九歲的特拉法爾加·羅想到的最毒的報復和詛咒。
但是九歲的特拉法爾加·羅絕對不會承認,他希望愛德華·貝沫幻想中的哥哥叫特拉法爾加·羅。
·
他活在虛假的夢裡。
過去是假的,現在是假的,未來……大概也是假的。
———BY特拉法爾加·羅海圓歷1517年
回到辦公室後,羅用壓脈帶綁住手臂,血流因為堵塞而讓血管明顯地凸起,用碘伏消毒,將利尿劑注入血管,解開壓脈帶,降壓後纏繞大腦的暈眩疼痛感漸漸消退。
將針頭丟進利器盒,羅為自己倒了一杯溫開水,又將兩杯滾燙的開水放在即將回來的同伴桌上,濃稠灼燙的絲霧在玻璃杯上方盤旋擴散,不停降低的水溫像設定好的倒計時,羅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默數倒退的攝氏度。
他對時間向來敏感,因為他總要費時地去記夢境持續的時間,可是每當他確認自己記住了夢中的內容,睜開眼後,夢境卻又從手心溜走。
他什麼都不記得,空空蕩蕩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陌生而模糊的名字,他甚至無法確認這個名字的正確性。
貝絲……
貝絲是誰?
想起不起來,想到頭痛欲裂,想到顱內血壓升高不得不打利尿劑降壓,可是還是無法想起。
佩金和夏其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辦公室時,羅正望著窗外的大海發呆,海面被夕陽燃得發紅髮紫,簇擁的綹綹積雲沉沉欲墜。佩金端起水杯,恰到好處的溫暖透過手心,滯緩的血液鮮活地淌動起來,佩金彎了彎眉眼,一口喝光了杯中的水,還是船長懂得他們最需要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沒喝水了。
「船長,你在看什麼?」夏其咕嚕咕嚕地喝著水,不經意地瞄向發呆的少年。
「大海著火了。」羅望著遠處的海面,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哈?」佩金和夏其齊刷刷地瞪向羅,目光說不出地詭異,船長……腦抽了嗎?
「有沒有對患者開刀?」羅不答反問,充滿警告意味的目光讓兩人憋笑得胃抽筋,臉上卻擺出嚴肅的表情。
「絕對沒有開刀!」
聽到保證,羅收回視線,兩人鬆了口氣。
「船長,那個病人有什麼特殊之處嗎?」夏其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從抽屜裡拿出餅乾充飢。
「她麻醉之後的反應很奇怪,她的痛闕值沒有理由升高的……都已經失去意識了……」佩金嘟囔著補充,伸手從夏其那搶餅乾,再不吃東西他就要餓死了。
「可是她喊痛了,呆企鵝,居然不肯打麻醉。」夏其寶貝地護著餅乾,瞪著佩金的罪惡之爪。
「她感覺不到痛的!」佩金誓死維護自己的職業水準,罪惡之爪還不肯放棄餅乾,「一定是那女孩的身體有問題!」
「切……」夏其不屑地扭頭啃餅乾,佩金抓狂地想捋袖幹架。
「別吵了。」羅靠著椅背,雙腿交疊,渾然天成的優雅,「很快就能知道那女孩有沒有問題。」
「船長,你對那女孩有興趣?」佩金挑起眉梢,眼底透出些玩味,船長還是第一次對異性產生興趣,雖然是個小女孩,但是這也是一個巨大的進步,要知道船長面對異性總是面無表情,保持一米距離,一開始以為是所謂的紳士風度,可是當不知死活的女人死纏船長將他纏煩了,船長可以毫不猶豫地拔刀將她腰斬,哪裡有什麼紳士風度,反倒對勢均力敵的男人卻頻頻挑釁,這已經嚴重讓人懷疑船長的性取向問題……
「那船長是準備繼續留在這座島上負責照顧那女孩咯?」夏其擰起眉毛,掰著手指計算時間,「那麼嚴重的傷勢,船長如果當那女孩的主治醫師,我們得留在這島上多久?」
「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羅曲起食指抵住下顎,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那樣期待的表情讓佩金和夏其面面相覷,那個女孩身上究竟有什麼秘密讓船長產生興趣?
「船長……那女孩有什麼問題嗎?」佩金小心翼翼地詢問。
「沒什麼問題。」羅探究地望著神色古怪的自家船員,「你們想問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船長對那女孩特別認真。」夏其回憶著羅搭脈叩診確認病情的行為,還有下刀時的謹慎細緻和反覆確認,在外人看來流暢的動作,其實也比平時遲緩很多,這太不像船長的作風了,夏其越想越感到疑雲重重。
一旁的佩金頻頻點頭附和,因為是朝夕相處的同伴,所以才更關心船長一舉一動,他堅信船長不是疑神疑鬼的懷疑論者,船長是信任著他們的,但他總是產生船長距離他們很遠的錯覺。他知道船長是那樣一種人,對人、對事、對需要看明的事物都保持冷漠和距離,可是這樣的距離卻反而不真實了,他們站在船長身後,看著船長的背影,卻彷彿隔霧看花,一切都是朦朧而不清晰的。
也只有在高聲宣佈要找到One piece時,少年才會真實起來。可是這樣的真實太來之不易,他們無法確定船長是否接收到他們給出的信任和支持。
是的,這讓他感到恐懼,他為此而不能確定自己的信仰有多堅固,也許一個浪頭就能擊碎。
「這是當然的。」
佩金聽到少年的回答,他看見少年的嘴角翹出好看的淺弧,煙灰色的瞳仁流轉過真實的熱忱,畫面彷彿又回到了船長高聲宣佈要找到One piece的那一剎那。
等待著答案的兩人俱是一呆,然後他們聽到了自家船長給出的答案。
「我對那女孩的身體很有興趣。」
「……」
船長……原來您戀童麼……
= =……